第100章 难怪
作者:宋默然|发布时间:2024-06-29 01:10:52|字数:34284
一觉睡到天亮,徐卫睁开眼睛时,看到屋内陈设还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宋代。自带兵出夏津以来,能好好睡个觉对于徐卫来说是奢望。拜回京面君所赐,他终于有了软和的床,热腾的水,可口的饭。虽说只是一碗粥,几个馒头,几碟小菜。可现在东京市面上,新鲜蔬菜已经成了奢侈品。若不是这家客栈的掌柜知道他是前线抗金将领,只怕连这些东西也吃不上。
小二很殷勤,一早上打水送饭,甚至还替他收拾房间。赏钱也不要,只一句话,官人在前线浴血奋战,保我等太平,这是我应该做的。正吃早饭的时候,掌柜还送来一篮子梨,说是聊表心意。这一切,让徐卫充分体会到了何谓“军民鱼水情”。狼吞虎咽吃过早饭,还没来得及擦过嘴巴,小二又领着一个人进来。那人徐卫认得,正是何太尉府上家仆,当日曾亲到夏津传递太尉口信,名叫王大。
一照面,王大便对徐卫拱起了双手,眉开眼笑连声道:“恭喜小官人,贺喜小官人。”
徐卫淡然一笑:“喜何从来?”
“徐官人在前线立了大功,又是升官又是厚赏,这还不是大喜么?”王大眼睛都快笑成一条缝了。徐卫知道规矩,从身边取出碎银打赏。大宋市面上流通的多是铜钱,真银白银可是稀奇。王善再三感谢,徐卫又问何太尉近来可好?
“小人此来,便是奉了太尉之命,请徐官人过府一叙。”王大将银子贴身收好,这才说道。徐卫听大哥说过,他率军驰援黄河,正是何太尉极力争取来的。于公于私,自己来到东京,都应该去何府拜会。遂让王大前头带路,便要直奔何府而去。
王大见徐卫一身常服,皱眉道:“徐官人打算就这样去?”
徐卫看出他的心意,把自身打量一番,笑道:“怎么?这身装扮进不得何府大门?”
“徐官人说笑了,小人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听人说官家赐给官人一条金束带么?怎么不系上?”王大赔笑道。
骚包!得了条金腰带就得马上拴在腰杆上招摇过市?怕别人不知道你立了战功?王大见徐卫神情,笑道:“但凡武臣,若得官家御赐战旗,战袍,束带,都引以为荣,必时时示于众人,以彰显卫国之功。徐官人何必藏着掖着?”
徐卫笑了笑,也不故作低调,取出那条金束带系于腰间。王大细细端详,见徐卫身形挺拔,五官俊朗,顾盼之间,神彩飞扬。再加上那条御赐金束带,更显威武神气,不禁赞道:“徐官人这副做派,俊逸不失威武,轩昂而不失风度,真乃人中龙凤也。”
徐卫闻言,哑然失笑:“少耍嘴皮子,前头带路。”
王大躬身一揖,这才向外走去,徐卫方走两步,见那桌上掌柜所赠水果,便提在手里。一路穿街过巷,见东京城仍旧冷清,街面上依然少有行人。便是几个顽童在外嬉戏,也会被大人抢回屋去。巡逻士卒经过徐卫两人身边时,都会多看两眼,肃然起敬。
正走着,迎面行来一人,三十出头,极高大。看到徐卫,又盯着那条金束带看了几眼,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擦肩而过时停住脚步,大声道:“借问一声,小官人高姓大名?”
徐卫驻步,回首看去。对方虽然高大,但相貌委实不敢恭维。宽额大鼻,铃睛鼓眼,颌下一把泛黄短须。还不及回答,王大已经催促道:“太尉还在府中等候,快些走吧。”
“在下徐卫,没请教?”徐卫还是回答他的问题。
“莫非坚守黄河五昼夜,使金军寸步难进之人?”对方颇有些意外。这两天京城风传,言金军虽因种公西军和朝廷强援开到而退兵,但在此之前,一将率残部坚守黄河,打退金军数次强攻,使其渡河无望,这才撤兵。说那战将姓徐名卫,人称徐九,莫非就是眼前这个面白无须的少年郎?
“那还能是谁?”王大没好气的说了一句,又催促徐卫快行。
“在下王彦,上党人,不知……”王彦一时大喜,本想邀对方一叙,但听那随从方才所言,徐卫似乎有要事在身,遂打住。
王彦?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莫不是历史上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创立“八字军”的那位?虽然不敢肯定,但有心与他结交,因王大连番催促,徐卫于是留下所住地址,与王彦约定相见,这才离去。不多时来到何府,那戒备的兵丁识得徐卫,并未阻拦,直接入内到达花厅。远望见何灌一身便服坐于主位,见徐卫到,面露笑容。
上前施礼完毕,送上一篮水果,何灌看到大笑:“近年来世风日下,文武官员相聚,多送些黄白之物。你徐九出征归来,得朝廷赏赐不少,却以一篮脆梨相赠,这么寒酸?”
王大上得前来,取过篮子,笑道:“黄白之物何足为贵?如今这新鲜瓜果,却是稀奇得紧,小人这就拿到后面去,让夫人尝尝鲜,定然欢喜。”说罢,提着脆梨笑咪咪地向后去了。
何灌怕徐卫当真,笑着招手道:“我与你玩笑罢了,你若送我金银,倒是见外了。来来来,坐下说话。”又命下人奉上茶水。徐卫已经得知,新君即位后,何灌升任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也就是常称的步帅,并拜武泰军节度使,授两河制置副使。在此之前,因制置使种师道一直未到,军务实际上由他一人主持。看得出来,赵桓对这个有拥立之功的老臣还是相当倚重的。
何灌打量徐卫一番,尤其注意那条扎眼的金束带,频频点头,啧啧称奇。徐卫见状苦笑道:“太尉这是何意?”
何灌笑而不答。这次金军南侵,起兵时间,进军方向与徐卫之前所言吻合。就连郭药师靠不住这一点也让他料到。可惜的是,自己与他定下计策,好不容易让将郭药师从燕山前线弄回京城。可太上皇倒好,强令郭出使金营,又完整无缺地将其送到了女真人手里。郭逆深知大宋虚实,如今落入敌手,日后必为心腹之患。
片刻之后,何灌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叔父徐绍如今已是枢密副使,你可知道?”徐卫摇了摇头,不过并不觉得奇怪。三叔的处世风格与父亲大不一样,能爬上去也在意料之中。
何灌端起茶杯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这本是他的家事,外人不便多问。但此子自己着实喜欢,年纪虽轻,却有才干,为人又稳重。更难得的是,不但能干,还能苦干。这年头,埋头做实事的人实在太少了。自己不能坐视有人给他使绊而不管呐。思之再三,还是说道:“我记得你父辈三兄弟,都投身军旅为大将,乃行伍世家。如今你伯父已然谢世,只余你父你叔相互扶持,令人感叹啊。”
徐卫也来了一个笑而不语。不过他是苦笑,还互相扶持?三叔和父亲已经是形如陌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不过这是上一辈的事,轮不到自己去管,也没那个闲心去管。
何灌见他如此模样,立即追问道:“哦?莫非你叔你父不睦?”
徐卫点了点头,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自己没有必要细说。再者,自己到何府来,可不是来谈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谁料,何灌随后来了一句:“这就难怪了……”
听出了苗头不对,徐卫问道:“太尉这话从何说起?”
何灌目视着他,正色道:“你可知道,你此次立下的功劳,若按惯便,可升几阶?”对于宋代的官制,徐卫现在还是一知半解,闻言遂摇了摇头。
“多的不敢说,至少可以跨入六品之列,授观察使以待升迁。可上头评估你的战功时,有人左右阻挠,对你与金军野战之功横加质疑,只转一阶。又说你不是正经的禁军军官出身,不宜破格任用,还需磨炼才是。我辈武臣说不上话,但黄潜善在官家面前替你叫屈,最后仍是维持原定。你可知此人是谁?”何灌说道。
这还用问么?必是三叔徐绍无疑。只是,他这是出于什么动机?仅仅是因为与父亲不和,就迁怒到自己身上?这一点可能性不大,如果他真是这么一个小肚鸡肠之人,也不会爬到今天这么高的位置。再者,自己与他没有利益冲突,他是二品大员,自己不过是个小小军官,犯得着么?
见徐卫神情有异,何灌也颇为义愤,哼道:“徐枢密公报私仇,况且你还是他的亲侄儿!就因为与你父不睦而阻挡你的前程,这实在是……”
徐卫沉思半晌,试探着问道:“三叔他升官枢密副使,想必是官家对他十分器重吧?”
何灌冷笑一声:“可不就是?今天朝上还褒奖了他。”听完这话,徐卫就明白其中原因了。
第一百零一章 问婚
三叔之所以这么做,家族恩怨的因素不说没有,但几乎可以忽略,肯定另有原因。试想,他是赵佶一朝的老臣,已经做到签书枢密院事。新君登基,必然会对旧臣老臣进行一定程度的清洗,在朝中安插进自己的人,历朝历代都是如此。以三叔的年纪、资历、背景来看,即便赵桓不动他,恐怕升迁之路也已经走到尽头,如果不出差错,将会以“签书枢密院事”致仕退休。
而终宋一朝,无论文官武将,干到七八十岁的大有人在。三叔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不会甘心就守着现在的地位一直到致仕,必会通过各种渠道,动用各种手段以求得到新君的认可。现在他做到了,成为枢密院的二把手。可他还不放心,担忧地位不稳,这个时候自己从前线来到京城,还立下了战功。对武臣的叙功升赏是枢密院的事,于是乎,他就来了一出“大公无私”,让人看到,即便是我徐绍的亲侄儿,我还是秉公办事,秉公到近乎苛刻。
此时,何灌见徐卫久久不语,也和种师道一样,担心他心里不痛快,会有什么想法。宽慰道:“徐九不必烦恼。你还不到二十岁,仕途上还有好几十年的光阴。说句不中听的话,战事一起,正是我辈杀敌报国,搏取功名之际。乱世出英雄,以后机会多得是。”略停一下,低着头若有所思,仅片刻之后,郑重说道“金军一路打到黄河北岸,河北河东部署的禁军部队几乎全部被打残打散,朝廷当务之急,是重整这两地防务,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替你留意一下,有合适位置,自会替你周全。”以步帅的身份,对一个后生晚辈,七品军官做出这样的承诺,何灌对徐卫的看法,恐怕不仅仅是一个“欣赏”就能说得过去的。即便何灌是军人出身,豪迈奔放,不像文官那样机关算尽,城府极深。可爬到三衙长官之列,能是普通人?官做得越大,就越圆滑,越虚伪,他现在对徐九可谓是开诚布公,就算是欣赏他的才干,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
徐卫倒不郁闷,官场上互相倾轧,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哪怕就是亲爹老子也一样,君不见蔡京蔡攸虽为父子,却搞得水火不容,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么?徐绍虽然是自己的亲叔叔,可那又怎样?
但何灌的一片诚意,他还是感受得到,以恭敬的语气回道:“多谢太尉美意,只是眼下局势混乱,太尉身为三衙长官,就不必为我点小事费神了。知足常乐,我对现在的位置已经很满意。”他当然不会满意,可坦白说,这个安排对现在的他来说,几乎是最好的选择。
可以肯定,今年七八月金军还会再来,那时候局面会比现在更艰难。自己就算在哪位大将手下做个兵马钤辖,升个四品五品,可终究是受制于人。可能到最后也免不了兵败如山倒的下场。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以前,不要想着出风头,小心风头出多了,人头都没了。
历史上的姚平仲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赵桓登基以后,因为听说过他的名号,遂召入宫中询问抗金退敌之策。可姚希晏大概被这种荣宠冲昏了头,自告奋勇率领精兵去夜劫金营。赵桓大喜,厚赐金帛壮其行,并许诺若得成功,保他一世前程。结果,劫营失败,姚平仲想到自己在官家面前夸了海口,这一回去不但没脸见人,恐怕还会受责罚。于是乎,只身一人骑着匹骡子连夜奔逃,一直跑到邓州才敢稍作歇息。可还担心离京城太近,会被捉拿,又仓皇逃窜。最后跑到后来的四川青城山道观,再钻入深山做野人了。他这一撂挑子不要紧,却直接导致赵桓抗金的信念彻底倒塌,北宋随后灭亡。
何灌见他这么说,点头以示赞许。一阵沉默后,感觉话题太过沉重,徐卫又刚从前线回来,要商议军务日后有的是时间。随口问道:“国事多事之秋,你又带兵在外,想是连婚事也耽搁了吧?”徐卫已经快到弱冠之年,这个年代的男子,十六七岁成婚是很平常的事情,所以他有此一问。
徐卫闻言笑道:“卑职从前顽劣,被乡里视为周处之流,谁肯把女儿嫁我。所以拖到现在也不曾定亲,也就谈不上婚娶了。”
何灌大笑起来,俗语说“宁生浪荡子,莫养孥钝儿”小时候调皮捣蛋,长大了未必就没有出息。若是从小就听说听教,安安分分,成年后也未必就能出人头地。徐卫还不到二十岁,已经做到正七品武官,而且不是“荫官”,在同辈人来说,已算是难能可贵了。
“人无妻如屋无梁,这可是人伦大事,耽误不得。”何灌笑着嘱咐道。
徐卫连连称是,希望赶紧敷衍过去,何灌自然看出他的意思,也不多说。反正这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当事人只需接受便是。
又说了一阵闲话,何灌一拍双腿站起身来,说是还有事要忙,让徐卫自便。后者起身相送,可走到转角时,何太尉又停了下来,回首笑道:“当日你救下我妻女,夫人一直念着当面答谢,不如你去后堂见见如何?”
徐卫心知这是场面话,听三姐和四嫂说,那位何夫人牛气冲天。自己救了她,还安置在家中休养。姐姐嫂子又悉心照顾,可何夫人从没好脸色。临走之时,一副打赏下人的模样,气得三姐直想骂人。但何太尉亲自开了口,他也不好推辞,遂答应下来。
上次来何府时,他曾经游览过,依稀记得门路。待何灌走后,便自行向后堂而去。那府中仆妇丫头有些认得他,也不阻拦询问。就算不认得的,见他仪表堂堂,腰里还系条金带,谁敢去多嘴?一路通行,直走到后院那个池塘边上,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打望过去。
第一百零二章 张九月
一个丫头刚从后堂转出,冷不防面前一个人影,骇得尖叫一声,连退数步贴在墙上。待定眼一看,脸上不悦之色一扫而光,换之以满面春风,福了一福,笑道:“恭喜徐官人,贺喜徐官人,丫头讨赏来了。”前一次见到徐卫时,她可从来没有好脸色,现在几乎判若两人。徐卫看着她那张笑得开了花的脸,从身边取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那丫头双手接过,连声道谢。宋时大多以铜钱流通市面,讨赏能得到银子也难怪她如此欢喜。
“我奉太尉之命,前来拜见夫人。”徐卫直接说道。
奉太尉之命?那要是太尉不开口,你还不想来?丫头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可这徐卫如今立了战功回来,太尉似乎极看重他,今时不比往日了。仍旧满脸堆笑将他迎入偏厅坐下,又亲自奉上茶水,这才小跑着去请夫人。对于这种势利眼,徐卫瞧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安等一阵,便见那丫头扶着何夫人出来。刚起身,便瞧到何书莹紧随其后。
“何夫人。”徐卫略微将手拱了拱,便算行了礼。对方看了他一眼,径直到主位坐下,才让他也落座。丫头自行离去,何书莹就陪在母亲身边,目不斜视。
端起茶轻抿一口,何夫人才抬起头来将徐卫打量一番,目光在他腰间金带上停留片刻,开口问道:“听我家官人说,你在前线立了些功劳?”
“都仰仗太尉周全。”徐卫轻笑道。
何夫人听到这话,昂首斜瞄一眼,说道:“知道就好。我家官人从前在西陲统兵,后来调入东京,历年来不知提拔多少后进。哪个不是感恩戴德?便前些天,也有个甚么兵马总管到府拜会,礼数周详。”
徐卫听得暗笑不止,我本是句客气话,你倒蹬鼻子上脸了。你这话的意思,难道是怪我礼数不周?怎么着,我还该封大红包给你?那何夫人见他不回应,脸色微变,将茶杯放下,双手放在膝上,不冷不热地问道:“听说官家对你赏赐颇厚?”
嘿,怪事啊,这何太尉怎么说也算是朝中重臣吧?怎么何夫人就没半点诰命夫人的风范?朝廷赏赐我厚薄与否,与你何干?这也是你该问的?你又不是我娘亲老子,咸吃萝卜淡操心。
徐卫还没回答,那立在母亲身边的何书莹轻声说道:“娘,你怎么问……”
何夫人扭头盯了女儿一眼,含沙射影道:“少年郎心高气傲,就怕稍有功绩便得意忘形。你父累立战功,官至步帅,便是那金束带怕也有几箱子,算得甚么?”
何书莹神情尴尬,偷望徐卫一眼,见他并无不悦之色,轻轻扯了一下母亲衣角,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何夫人却没闭嘴的打算,接着说道:“我这也是为他好,既是朝廷官员,凡事便该有个体统。最要紧的,便是懂规矩,讲礼数,否则与那乡里扒粪种田的粗鄙农汉何异?”
徐卫一时为之气结,说老实话,就何夫人这样,如果不知道她身份,还真就跟那徐家庄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村妇一般。跟这老娘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也是太尉开的口,现在我人也见了,话也说了,还是赶紧走人,省得看着那张老脸来气。一念至此,便起身假笑道:“多谢何夫人教诲,等我回去便好好学习一下这体统规矩。”
何夫人见他这么快就要走,怔了一下,随即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那是最好。”
徐卫也不想跟她多费口舌,微微一笑,转身就往外走。何书莹柳眉紧蹙,等徐卫一出门,就跺脚嚷道:“娘,你这分明是为难他嘛!人家好心好意来拜你,你这副脸色给谁看?”
何夫人朝着徐卫离去的方向哼了一声,不屑道:“有他这样上门的么?提篮梨就来了,我若不是念着他当日在夏津帮过一回,今天非让他把东西提回去不可!虽说出身宦官之家,可到底是乡间长大的,没半点见识!你父亲还把他夸得跟朵花一样,哼!”
何书莹立马就不依了,反驳道:“他才二十岁不到,已经做了七品武职,父亲说了,他前途……”
“少替他吹捧!七品又怎样?不就是个乡兵勇头么?不入流的芝麻小官,路长着呢。”说到这里,何夫人突然昂起头盯着女儿。何书莹被她看得一愣,心说这是怎么了?
“我说你急什么?你哥哥在河北吃了败仗回来,也不见你这么着急过。”
何书莹那张欺霜赛雪的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霞,争辩道:“女儿只是觉得母亲的做法不是待客之道,若传扬出去,有损我们何家……”
“哟哟哟,说得好听!你那点小心眼为娘还不知道?只怕是……”何夫人话没说完,何书莹已经在她肩上连推几把,娇声叫了几下娘。
叹了口气,拉着女儿的手细细抚摸:“女儿,娘也是从年轻过来的。几十年来见得多了,你生得这般容貌,便是找遍东京城也寻不出几个来。莫瞧着那小子一副皮囊生得好,有用么?饿了不能当饭吃,渴也不能当水喝。娘打听过了,这回种少保带进京的军官都得到厚赏,加官晋爵不在少数。但那徐九却封了个甚么‘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连个正经禁军军官都算不上,有什么前途可言?娘替你在京里官宦人家寻个……”
“娘!你说越不着边际了!”何书莹嘀咕一声,甩手就往外去。
“你给我站住?想追过去?哎,你站住!”何夫人连声喝止,女儿却快步奔出了偏厅。
坐在椅上怔了半晌,暗思还真是女大不中留。可那小子官职卑微,朝廷里又没什么门路,听说有个叔叔在枢密院,可他这回立了战功也不见提拔,想来关系一般。婚姻大事,向来讲究个门当户对,我家官人身为步帅,好歹也得替女儿寻个京官。可女儿似乎瞧上了那小子,官人又对他极为欣赏,这可有些难办。但这事无论如何也得给他搅黄了,总不能眼看着女儿跟他去吃苦吧?
徐卫出了偏厅,越想越好笑。这何夫人真有意思,我到你家来一不是请托帮忙,二不是求亲下聘,你那副鸟样怎么搞得好像我欠你的一样?老子是有钱,官家现钱就赏了八千贯,还不说金银器物。可老子拿去分给弟兄们也不给你一个大子,这老娘们,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架势。
走出一段路,突然笑了一声,我跟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干什么?就何夫人这种,放到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估计也就是个开着名车的官太太,然后在街上打交警,打环卫工人,还吆喝着“咱上头有人”,最后被捅到网上人肉搜索。
这么一想,也就不气了。快步向外走去,经过一个小院时,听到里面有动静,徐卫不经意地朝里望了一眼,继续前行。忽又退了回来,我没看错吧?那院落里,杂乱无章地堆放着许多草料。院中央,放着一具铡刀,一张小凳。一个女子正坐在凳上,麻利地铡着草料,不是张九月是谁?徐卫跨入院中,她也没有察觉,仍旧专心地干着自己的活了。不一会儿,那铡刀一侧,剁好的草料堆得如小山一般。
“你还干这个?”
张九月抬起头来,见是徐卫,嘴角立马浮出一丝笑意,但片刻之后,笑容僵住。低下头去继续铡着,半晌,再度抬头仍是笑颜如花:“马房的马夫有事,我替他。”
上次来何府,徐卫就很纳闷。张九月管何书莹叫表妹,怎么说在这何府也不能是个丫头吧?可上回见到她在洗衣,这回又在铡草,这全是下人干的活,怎么回事?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何夫人那副鸟样。是了,就她那德性,想必是拿张九月拿丫头使唤。可就算是丫头,也不会干这种力气活才是。
正思量时,张九月说道:“徐官人打退了金军,真是了不得。”
“你也知道?”徐卫颇觉意外。
张九月的脸上似乎永远都有笑容:“城里都传遍了,我听沐屏说的。就是表妹身边那个使唤丫头。”这话却有些自相矛盾,既然城里都传遍了,你又怎会是听府里的丫头说的?难道你平常很少出何府大门?
见她虽然嘴上说着话,可手里的活却没有停下。徐卫遂问道:“为什么你要干这些活?”
“反正也是闲着,况且我也有些力气。总不能在姨父府上白吃白住吧?”张九月说得顺理成章,好像理所当然一样。可徐卫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些意思来。何太尉既然是她姨父,也就是说何夫人是她亲姨娘。她吃住都在何府,想必是寄人篱下。这么说来,她的父母……
猜测她身世估计很可怜,但从自己第一次见她开始,她就一直在笑,寄人篱下,还要被当成下人使唤,有这么开心?满腹疑惑不得其解,问道:“你一个女儿家,有什么力气?”
张九月此时已经铡完了草料,起身拿过一个大筐往里塞,一面回答道:“先父从前为武官,我也胡乱学了些。武艺没练出模样,力气倒是有一些。这些活还难不倒我,便是劈柴……”语至此处,她自觉说得太多,便匆忙停住。抬起头惭愧地冲徐卫展颜一笑,不再多话。
第一百零三章 无拘无束
张九月提着一大筐草料往马厩方向走去,徐卫几次想帮,她却再三不肯。眼看马厩就要到了,她停了下来,有些勉强地说道:“徐官人,那里是……”
“我知道,马厩嘛。”徐卫笑道。
“可你是……”张九月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有些难堪。
“我知道,徐卫嘛。”徐卫还是那副神情。
张九月不觉莞尔,她始终觉得徐卫怎么说也是当官的。堂堂朝廷七品武官跑到马厩去,似乎不太成体统。可这位徐官人好像脑子里压根就没有什么体统,身份这种东西,总是和和气气的,真难想象他在战场上指挥军队与女真人拼死搏杀的样子。
“其实我也没地方去,到处溜达我还嫌累呢,再说了,不是人生地不熟么?”徐卫站在张九月身后,显得很随兴。到东京以来,甭管和谁说话,总要再三思索。而且说的都是些沉重烦闷的军国大事,难得跟个不相干的人,爱说啥说啥。
“徐官人是夏津人?”张九月一边喂着马一边问道。
点了点头,徐卫回答道:“嗯,夏津县徐家庄,好地方啊。”
这称赞自己家乡的话,不是应该由别人来说么?张九月闻言笑道:“的确是好地方,山青水秀,地灵人杰。本朝名将马仁禹的故乡,还出过一个步帅司都虞侯。庄外有片大麦场,一条小河直流向夏津。到了夏天,站在那木桥上,看河里鱼儿跃出水面,挺有意思。”
徐卫听她如数家珍一般,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家就在清河县,有个姑母嫁到你们徐家庄,小时候常去。”张九月喂完了草料,将筐子放在一旁,笑得很开怀,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欢乐的时光。
“难怪,清河和夏津就隔一条运河,都是乡里乡亲的。”徐卫笑道。
张九月频频点头,忽然问道:“哎,徐官人既然姓徐,又出自徐家庄,不知和那位禁军都虞侯徐太公是什么关系?”
徐卫一愣,何夫人和何书莹都在自己家住过,应该知道情况,怎么九月她……对了,何夫人把这亲侄女当丫头使唤,哪会跟她说这些?本想直接回答她,但又怕她拘谨,遂含糊地回答:“哦,徐家庄姓徐的多了去了,追根溯源总能攀上点亲。”
张九月也不疑有他,点头道:“嗯,那徐太公英雄了得,可生个儿子却是顽劣不堪,打小就一肚子坏水,横行乡里,为祸桑梓,被视为大虫,人称夏津小霸王。徐官人应该认得吧?”
徐卫那个郁闷呐!我说从前那徐卫名声怎么这么臭?那小子成天都在干啥玩意?不会得空就调戏良家妇女,欺负三岁小孩吧?尴尬地笑了笑,心虚道:“认得认得,那厮的确不是什么好鸟……”
“岂止不是好人,简直坏透了!我七岁还是八岁那年到徐家庄姑母家,给我表弟带了一个面人。表弟舍不得吃,一直拿在手里把玩,后来被那大虫碰到,硬抢了去!”时隔十几年,张九月现在说起来似乎都还义愤填膺,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怒意。
徐卫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还抢过小朋友棒棒糖?这么说来,还真是坏事干尽,标准的恶霸呀!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未及说话。张九月突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我就纳闷了,她怎么就那么喜欢笑?她这情况要是摊在别人身上,只怕天天都是凄凄惨惨凄凄,她倒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可那面人大热天放太久,早就锼了,吃下去你猜怎么样?”
徐卫不禁也笑了起来,虽说那个倒霉蛋儿是自己,准确地说,从前的自己。两人就在那马厩里有说有笑,闲话家常。九月个性爽朗,丝毫不扭捏,不作态。徐卫本想着,这古代女子走路必是轻移莲步,说话必是声若蚊吟,看到男子肯定是脸上一红,转身就走。没想到张九月却是完全例外。
正说着,突然一个尖刻的声音喝道:“你还有空在这闲耍?”
张九月脸上如花般的笑容瞬间消失,赶紧拾起地上筐子,连声说道:“我这就去,这就去。”
徐卫回头一瞧,马厩门口,一个肚子比胸部还大的仆妇拉着一张肥脸,使劲将一双眼珠子鼓出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提条围裙,死盯着张九月。那模样,好像恨不能一口生吞了她。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喂几匹马用得了这么久?便是喂猪也该出栏上屠场了!好哇,你现在学会偷奸耍滑了是不是?衣裳还没洗,柴也没劈够!今天太尉要请贵客,耽误了事你是皮痒了?”那妇人一通呼喝,总算让徐卫见识到了什么叫泼妇。谁要是站她跟前,保管溅你一脸唾沫星子。
张九月本想出去干活,可那妇人一身肥肉,愣是挡住大半个门框。只得站在那里任由她讥讽喝骂。徐卫暗想,张九月在何府的地位恐怕连个丫头也不如。可不应该吧,就算她是寄人篱下,好歹也是何夫人的亲侄女,哪怕不当千金小姐养着,她这么勤快能干,也不该让一个仆妇这样对待?本想替她解围,但转念一想,自己只是个客人,而她一直住在何府。自己要是替她强出头,她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那妇人骂完,侧开身让张九月出去。临走之前,还是回头看了徐卫一眼,报之以歉意的笑容。傻丫头啊,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徐卫真不知道该替她的乐观高兴还是悲哀。张九月一走,那妇人又转过头来,看表情似乎连徐卫都想一起骂了。突然瞥见他腰里系着的金带,脸上顿时浮现惊慌之色,转身就想跑。
“回来。”徐卫走上前去叫道。看来王大一再坚持让自己系上御赐金带,还是有道理的。
那妇人背向他立了一阵,缓缓转过身,福了一福,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这位官人有何吩咐?”
徐卫略一沉吟,从身上取出一小块碎银扔了过去。那仆妇慌忙去接,却没接住,赶紧从地上捡起,擦了又擦,千恩万谢。
“她不是何夫人亲侄女么?”徐卫问道。
第一百零四章 内情
胖仆妇有些犹豫,她不知道徐卫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些。可摸着怀里那直硌手的银块,牙疼似的咂巴着嘴,终于还是开了口。
张九月是何夫人的亲侄女不假,其父原为禁军军官,六年前征方腊时战死沙场,其母随后去世。临终前本想将她托付给嫁到徐家庄的姐姐,后来不知何故,托付给了妹妹,也就是何夫人,并嘱咐代为嫁出。可张九月到何府好几年,如今已是二十二岁芳龄,何夫人不但没有完成二姐的遗愿,替她寻找夫婿出嫁。反而对这个亲侄女横竖看不顺眼。张九月生在军人家庭,父亲长年在外征战,母亲是个药罐子,因此十分勤快。没想到何夫人看到这一点,竟然真的将她当成下人使唤,洗衣、提水、喂马,什么杂活都得干。
唾沫横飞地说完之后,见对方沉默不言,那仆妇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步,靠近徐卫,尖着嘴,一脸神秘地小声说道:“听说九月她爹战死后,朝廷给了一大笔钱,怕是有好几万哩!她娘临死前将这笔钱拿出,本来是要给她当嫁妆,可拖到现在还没出阁,小官人明白吧?”
这还能不明白?就何夫人那德性,自己跟她非亲非故的,又不求谁办事,她都想敲一竹杠。九月要是带着笔钱来到何府,肯定是交给她。都二十二岁了还不让出嫁,用意不是很明显么?八成是想吞下这笔嫁妆!你说何灌也算是英雄一世,如今身为三衙长官,朝廷重臣,可他这老婆实在是……
“小官人,你可千万别透半点口风,否则我非被扒皮抽筋不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妇人再三央求道。
点头表示答应,徐卫挥手道:“去吧,我心里有数。”对方再三感谢,这才扭动着木桶一般的腰肢离开了。轻轻摇了摇头,他不禁暗叹一声,真是个苦命的丫头。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不说,还摊上这么一个姨母。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自己问她有什么开心的事,随时都在笑。她说了一句“不笑还能怎么样”,当时自己没往心里去。如今想起来,才知道这句话里有多少辛酸,多少无奈。
跟张九月谈天说地,闲话家常,他本来一时心情大好。这时候却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一样,闷得发慌。
话分两头说,那边张九月急急忙忙地拎着筐子回到堆放草料的小院,就想去劈柴。从去年九月起,自己不但要干洗衣提水这等活,甚至连喂马劈柴也落在身上,自己好像没做错什么事吧?胡思乱想着,刚转身走到门口,忽闻香气扑鼻,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正是表妹何书莹。后退两步,笑着叫道:“表妹。”
何书莹轻抬脚步,跨入门槛,看着表姐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张九月见状心里七上八下,强笑道:“表妹,你找我,有事?衣裳我劈完柴就去洗……”
一张毫无瑕疵,仿佛精雕细琢的脸上露出春风般温情的笑容,何书莹嫣然一笑,柔声说道:“表姐,苦了你。”
张九月一愣,表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笑着摇了摇头:“不辛苦,都是我应该做的。”
何书莹闻言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拉着表姐双手轻轻抚着,脸上露出疼惜的表情:“其实,我也跟母亲提过很多次了,你是我亲表姐,又是她亲侄女,不应该……”
听到这话,张九月似乎有些慌,连连摇头:“不会不会,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再说,投奔到姨父姨母府上,已经添了麻烦,我哪能……”
何书莹打断了她的话,放开双手突然问道:“表姐今年二十二了吧?我记得你比我大三岁来着。”
张九月轻轻点了点头。何书莹打量着她,好像今天刚认识一般。见她一身布裙,不施粉黛,全身上下除了头上那枝木簪外没有任何饰物。轻笑道:“你生得这么标致,我该跟娘说说,得替表姐找个好婆家了。”
似乎有些不习惯这种氛围,张九月伸手指了指外头,笑道:“表妹,我还得去干活……”
何书莹侧开身子让她出去,忽又说道:“这种活就让别人干吧。”
“不用不用。”张九月说话间,逃跑似的离开了。何书莹在后头静静看着,若有所思。一阵之后,颇为烦闷地摇了摇头,跨出门槛。正好看到徐卫往这边过来。略一迟疑,还是迎了上去。
徐卫见她突然出现,也觉诧异,遂停下脚步。两人就那么面对面站着,谁也没说话,气氛有些尴尬。良久,徐卫开口打破了沉默:“听说你兄长已经回到东京?”
何书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随后,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
“那……”
徐卫苦笑一声,说道:“你先说。”
抬头看了他一眼,何书莹抱歉道:“我娘心直口快,有时候词不达意,你别往心里去,她没有恶意的。”说完之后,不等徐卫回答,又补充道“其实她也很,很感激你的,当日在夏津,若不是……”
“没关系。”淡淡几个字,徐卫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何夫人怎么看我,那是她的事,与我何干?
何书莹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徐卫见状,也不想久留,便借故告辞,没走两步,背后何书莹却突然叹了一声。人家叹气叹得这么明显,徐卫也不好意思视而不见,遂回首问道:“怎么,何姑娘这是……”
“哦,失态了,只是我那表姐实在是个苦命的人,我一想到她总算快有了自己的归宿,心里感慨。”何书莹笑道。
徐卫一听,心中疑惑起来,刚才那胖女人不是才说张九月都二十二了,何夫人还拖着不给出嫁,怎么突然又有归宿了?只是自己到底是个客人,不好去过问人家家务事。正思量时,何书莹已经解释道:“已寻好了适合人家,只是最近不太平,所以才耽搁下来。等过些日子,想必就要操办此事了。”
第一百零五章 内忧
大宋靖康元年,女真东路军斡离不所部撤兵,沿途继续劫掠,将攻破城池抢夺一空,放火焚烧。并且,在撤退的金军队伍中,还有不少被强行掳往北地的南朝妇女,供女真人发泄兽欲。这一战,大宋王朝丢地,丢钱,丢人,丢脸。能丢的都丢了,若不是有只小蝴蝶翅膀在扇,恐怕就连皇帝也得丢了。
金东路军的撤退,让大宋朝野上下松了口气。没过多久,又传来消息,围困太原的金军西路军在屡败以折家军为代表的宋军援兵后,太原守军仍旧不肯投降,坚持抗战。太原经过大宋朝廷苦心经营,急切之间难以攻下,西路军统帅粘罕见东路军已撤兵,也还师北归。但临走前,留下宗室银术可领军继续围困。
正当大宋朝野暗自庆幸这些北方来的祸害终于走了时,一记闷棒直敲在他们脑门上。南侵的金军虽然撤走,但金国派出的使臣随后来到。要求很简单,就两样东西,钱和地,不外还有一条,可以忽略不计,那就是大宋皇帝要称金帝为伯父。钱要得不多,换算成白银也就几千万两。地就更不多了,只有太原,中山,河间三府。反正大宋朝廷有的是钱,幅员又还算辽阔不是么?至于尊金帝为“伯父”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反正也没皮没脸。
赵桓头大如斗。南方,他那逃到江淮地区的太上皇老子不住地给他添乱;北方,流民遍野,匪盗四起,连朝廷官军都敢围剿。小心翼翼地安排好金国使节后,急召所剩不多的朝中大臣商议对策。可这一来,他就更闹心了,以李纲为首的主战派和以李邦彦为代表的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只差没上演全武行。闹了十几天,愣拿不出一个主意来。
打吧,大宋天子之师的战力大家心里都清楚。就连素来被视为精锐之师的西军部队几次救援太原,都被金军击溃,即便西军名将折可求也是一败涂地;拖吧,惹恼了女真人,怕是今年下半年还会再来;和吧,好像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大宋立国百余年,一直力求收复祖宗之地。去年太上皇还在为收复燕云六州而沾沾自喜,以为一雪前耻。总不能今年把燕云丢了不说,还赔上战略要地太原,中山,河间三府。
每每想到此处,赵桓气不打一处来!那广阳郡王童贯,重金赎回燕云六州,谎报军功进而封王。一旦金军南侵,身为西北军事统帅,居然临阵脱逃。逃就算了,竟然敢带走数万常捷劲旅!后来还不遵诏命,擅自追随太上皇南逃!
正好朝野舆论纷纷指向童贯,赵桓便立即下诏贬谪!撤销其郡王爵位,降为左卫上将军。贬了童贯还不解气,他又想起了还留在东京的大宦官梁师成。这梁师成自称是苏轼的私生子,赵佶在位时受到宠信,升为检校太殿,凡御书诏命皆出自其手,甚至模仿赵佶笔迹,伪造诏书,民愤极大,为“六贼”之一。更要命的是,郓王赵楷意图动摇赵桓太子地位,梁师成就是其得力打手,上窜下跳,摇旗呐喊。赵桓念这“旧情”,将其贬为“彰化军节度副使”,由开封府“保护”前去赴任,走在半道上直接勒死!
深夜,宏伟的东京皇宫矗立在寒风中。这座经历代帝王苦心经营的大宋中枢从未像此刻一般冷清过。显谟阁,为元符年间所建,收藏神宗御集。新君赵桓只披一件单衣立于书架前,背负双手,若有所思。一名少年内侍一手执烛,一手护火,立在后头纹丝不动。
“你说……”官家突然开口,那内侍趋身上前,侧耳倾听。良久,未见下文,只听得一声沉重的叹息。
“陛下,少宰兼知枢密院事吴敏,尚书右丞李纲奉诏晋见。”阁门外响起一个声音。
微微点头,身后内侍即宣二人入阁面君。吴敏李纲踏入阁中,行了大礼,随侍在君侧,不敢轻意开口。自新君登基以来,太上皇旧臣大多或开公或秘密地被处死!实在没有料到,官家年方二十出头,手段竟是这般……
显谟阁内一片死寂,只听得外面寒风呼叫,如洪荒巨兽嘶吼一般。突然之间,一声脆响骤然响起,阁内众人无不心惊色变!赵桓转身过身来,皱眉道:“风掀屋瓦,是何征兆?”
吴李二人俱不敢答,面面相觑。赵桓见状,也不强迫,笑道:“朕在东宫时曾听人说,太上皇梦白虎现于北方,问于蔡攸,答曰主得一虎将,即郭药师。如今郭氏安在?”
李纲心里一惊!听陛下此意,是又要对蔡攸动手了?太上皇的旧臣已经杀的杀,贬的贬,官家怎么还不罢手?思前想后,上前奏道:“陛下,如今上皇居于江淮,朝中大臣追随而去者十之三四。东京政令难以通行于南方,此时不宜操之过急。”
李纲这话没有丝毫夸张,赵佶抛弃京城逃走后,仅在第二天追随而去的大臣就达五十余人!随后通过各种渠道出逃的官员难以计算,如今的东京城内各个衙门,十有七八没有主事官员,三省六部各院各监几乎瘫痪!城外虽然云集着数十万军队,可天天寻衅滋事,没一刻安宁。昨日,两支从山东而来的勤王之师居然真刀真枪干了一场,虽然规模不大,但其影响极其恶劣!毫不客气地说,东京目前的行政军事一片混乱!当务之急,是稳定局势,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
“陛下,李右丞所言极是。眼下要务,便是稳定局势,首要的便是稳住江淮。若逼迫太急,恐怕……”吴敏因为拥立之功,极尽荣宠,官拜少宰,也就是尚书右仆射。不但管了行政,还身兼枢密使管军事!从他身上可以看出,一来赵桓是在对拥立过他的大臣投桃报李,二来新帝身边实在没有什么人才可用。他这话虽说得含蓄,但恐怕就那执烛的内侍也听得出来。他是在担心太上皇在一班老臣的辅佐下,于江淮另立朝廷!一山二虎,一天二日!
第一百零六章 大动作
赵桓闻言,半晌无语。稳定,这的确是目前国家最需要的。可狼烟一起,黄河以北完全混乱,太上皇南逃江淮,并带走了许多朝中大臣。这些人都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之辈,一个处理不当,就可能使得他们铤而走险。吴敏所言,未必就是危言耸听。
“卿等有何良策?”良久,赵桓开口问道。
吴李二人对视一眼,吴敏奏道:“臣建议,对追随上皇而去的大臣宜从宽,如‘六贼’‘十恶’等辈,暂不予处理,或从轻发落。借此稳定江淮人心,并以金军撤兵,东京无虞为由,请上皇回京。如此,境内可保无忧。”
赵桓听罢,沉思许久,又问道:“境内虽无忧,金国使臣又如何应付?”
吴敏面露难色,这件事情着实棘手,女真人胃口太大。一张嘴就要数千万财物!钱其实还好说,可这祖宗遗留之土地岂能轻易送人?至于要大宋天子尊金帝为伯父就荒唐了,如若答应,便是丧权辱国!不止官家,便是大宋千万臣民都无法抬头作人!可不答应又能怎样?谁叫咱打不过人家?看着自己挑头拥立的新君,他也不禁黯然神伤。
昔日以富庶繁荣,文明之邦自傲的大宋君臣,此时深感屈辱。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现在黄河以北除西陲边境外,早就被女真大军搅得一团糟。金国要求割让的三府之地,太原被困,中山真定已在金人控制之中。虽然如此,但只要大宋朝廷一松口,其性质就将完全不一样!
“陛下,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莫如……”吴敏话未说完,自感难以启齿,生生打住。
李纲闻听后,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几度欲言又止。赵桓见状,遂问道:“伯纪有话不妨直说,从前朝中大臣结党争斗,蒙蔽圣听,以至言路不通,下情难以上达。朕即位以来,广求天下之议,卿不必有任何顾虑。”
李纲得到官家鼓励,略一沉吟,大声道:“陛下!女真人狼子野心,今番背盟南侵,足见其毫无信义可言!虽拥雄兵据北,不过群盗而已!即便我朝与金人重定盟约,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必再度弃约来攻!臣认为,当放弃议和,驱逐金国使节!”
他一通慷慨激昂说完,赵桓沉默,吴敏皱眉问道:“之后又如何?”
李纲神情肃穆,嘴角不住扯动,好一阵之后,才咬牙嘣出两个字来:“备战!”
诚然,以目前大宋的情况,与金人开战实在讨不到便宜。但如果答应金国的议和条件,损失钱财不说,太原等三镇战略意义何其重要?一旦落入金军手中,大宋还凭什么来跟女真狄夷周旋?到时候,宋金边境将是一片坦途,女真铁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打你便打你!更严重的是,如果此时大宋不拿出强硬的态度,女真人就会将我方吃定!明明能吃到嘴的肥肉,会因为你的示弱而只吃半口么?
吴敏摇头苦笑,赵桓不作反应。备战?说得倒是轻巧,睁开眼看看。战端一开,大宋的将领们畏战溃退,士卒们望风而逃,这仗还怎么打?
李纲见官家沉默不语,必是心中难以决断,再度说道:“陛下!女真人扫灭契丹,兵威正隆,决不会予我喘息休养之机。若议和,只会助涨金国气焰!宋金之战,事关危急存亡,胜要打,败也要打!”
赵桓闻听,神情为之一变!
吴敏不等官家表态,立即质疑道:“如你所言,金军兵威正盛,岂能与之硬碰?再者,其刚刚攻灭辽国,国内人心未定,若我与之议和,短期之内,相信女真人必不复来。到那时,大宋再休养……”他这番话,相信代表了不少朝中大臣的想法。
“吴少宰!宋金开战之前,满朝文武天下军民,哪个不是认为金国国内局势尚未稳定,不会急切攻宋?结果如何?女真崛起于山林之间,剽悍嗜斗,不可以常理度之!”李纲虽与吴敏同有拥立之功,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对这位挚友他也丝毫不留情面。
吴敏一时为之语塞,此时,赵桓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朝廷养兵百万,却不堪女真人雷霆一击,便连向来勇悍的西军也数度败北。诸如种师道等辈,国家历年来倚若长城,如今却是老迈不堪,国中无大将……”
李纲心头大急,若官家放弃抵抗女真的决心,与金国议和,那大宋覆亡之时,为期不远矣!思之再三,将心一横,慨然道:“陛下!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臣认为,当择熟知军务,久经点阵之人,授以专断重权,重组两河防务。并诏告天下,广求能征善战,忠义报国之人为将,如此……”坦白讲,李纲这个建议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因为大宋立国以来,就定下以文制武的国策,防止藩镇割据的局面重演。目的倒确实达到的,可其后果,便是“将不知兵,兵不识将”,上百万耗费朝廷无数钱粮的军队,却担负不起守土卫国的责任!神宗朝时,王安石变法,试图改变这一局面,可最后仍旧夭折。他今天重新提出,极有可能触动逆鳞!
“万万不可!”吴敏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发言。“陛下!祖宗家法不可废!带兵之人决不能授以专断之权!”
赵桓却似乎根本没在听,正当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时,突然挥手道:“你们退下吧,朕自有主张。”吴敏闻听收声告退,李纲还想复言,官家却已经以背相对,无奈,只得一拜后转身离去。
外头狂风呼叫,内侍见赵桓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小心翼翼地说道:“官家,起风了,是否回宫就寝?”
赵桓却没回答,喃喃念道:“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内侍听得一头雾水,官家怎么吟起这曹植的《白马诗》了?
这日,徐卫刚刚起床,洗漱完毕用过早饭,正准备出城巡检各路义军。小二入得屋内,打供作揖道:“徐官人,有位叫王彦的汉子求见,说是日前便与官人约好,是否请进?”
徐卫不确定这个王彦,是否就是历史上那位。略一思索,摇头道:“不必,我亲自去见。”说罢,匆匆出门,刚一下楼便瞧见日前所遇那汉子立在柜台之前。上前叙礼已毕,徐卫也不客套,直接邀请他一同出城。王彦也是个爽利之人,并不推托。二人并肩而骑,出了东京城,便望见外头那不见边际的军营。越往外走,越是嘈杂,那各种勤王之师云集东京,没有统一指挥,日日生事,闹得不可开交。
徐卫一路上见士卒毫无纪律,寻衅斗殴随处可见,甚至欺凌百姓,抢夺财物,哪像保家卫国的样子?心里正感叹着,身边王彦愤然道:“官军残败如此,怎能上阵杀敌?若女真人不来便罢,一旦兵至,就凭这等草包,怕是望风而逃!”
徐卫苦笑一声,并不回应,继续前行。问起王彦情况,得知其为上党人,年轻时曾入东京谋职,隶属于“弓马子弟所”。后来得到官家亲自测试,任命为清河县尉。曾跟随种师道两次入夏作战,立有军功。后因家中变故,弃职返乡。近来闻听金军南侵,朝廷召师勤师,遂弃家来京。不料朝中大臣多数随太上皇南逃江淮,他遍寻各衙,也不得回应。
徐卫正听着,忽见一处军营里,士卒正忙碌地收拾行装,拆除营帐。又见数将并骑而出,为首一人,正是知济南府张叔夜!听李贯说,张知府率军从山东赶来勤王,入京后,被拜为签书枢密院事。他奉自己的军令前来东京面见何太尉,若不是张步夜相助,几乎进不了城。
正欲上前询问,张叔夜却已经看到徐卫,打马过来,语未出口先叹一声。心中一动,徐卫问道:“大人这是……”
张叔夜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对徐卫道:“随我来。”言毕,催马就向西行。徐卫跟王彦打了声招呼,随即跟上前去。两人奔出一箭之地,同下马来。
“刚刚收到朝廷诏命,任我为邓州知州,兼邓州南道兵马都总管。并限期到任,否则重办!所部兵马,也划归姚平仲。”张叔夜语气沉重地说道。
徐卫一惊,张叔夜带兵进京勤王,是有功劳的,再加上又是军中宿将,应该加以重用才是,怎么反而将他贬为区区知州?甚至收了他的兵权?
“徐九,时局多变,女真人虽然北撤,但我料想其必再复来。朝中局势也是浑浊不堪,你要小心行事。切记,切记。”张叔夜对这个后辈还是非常看重的,再三嘱咐道。
徐卫应下,张叔夜伸出手来按着他肩膀,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唯有数声长叹,频频摇头。局面到了这个地步,有心报国,无力回天呐。
徐卫本想安慰这位老人几句,却不知语从何起。张叔夜忽地一笑,拍着他肩膀说道:“我到底没有看错人,你率领残军,却能坚守黄河浮桥,使女真人难以逾越雷池。徐九啊,好好干,我们这些老将已经不堪大用,抗敌卫国的重担,就落在你们年轻一辈的肩上了。”
听到这话,徐卫突然想明白了。不是老将们不堪大用,而是大位易主,新君要整肃文武官员。张叔夜虽然有功,但他是赵佶的老臣,又不像种师道那样威名赫赫,赵桓决不会重用。
“卑职谨记大人教诲。”徐卫正色道。
张叔夜投之以赞许的目光,此次金军南侵,果如徐卫之前所料。有洞察敌情之先机,又有率部死战之果敢,假以时日,此子必为中兴之将!
又说一阵,张叔夜才告辞赴邓州上任。徐卫目送这位忠心为国的老将离去后,陷入沉思之中。朝廷既然开始着手整顿勤王之师,那就说明朝堂上必然已经形成了决议!但是战是和,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不管战和,以自己目前的实力和地位,都说不上话,必须尽快扩充。朝廷既然动手整顿防务,自己身为“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又兼着“大名靖绥乡勇营指挥使”,那靖绥营估计随后也会调到东京。正好借这个机会,从义军中挑选士卒扩编!
打定主意后,策马回去,在王彦陪同下检点各路义军。那两河之地的忠义民兵自进京以来,被放在东京最外围,意图很明显,就是拿他们当挡箭牌!
听闻朝廷派员前来视察,义军首领纷纷赶来拜见。痛诉背井离乡,妻离子散之苦,请求朝廷速速发兵收复失地,还我河山。徐卫好言安抚,并命众首领上报所部民兵人数,计有六万之众!多为两河地区的农户,因金军南侵,官兵溃败而自发组织起来。最先本是保卫桑梓,朝廷诏命各府州县进京勤王,他们立即赶来东京。没想到,来到天子脚下,朝廷不但未给一钱一粮,还时常受到官军欺凌。
“不错!徐大人,我辈本着忠义之心进京勤王,谁想却是这般境地!叫人好生寒心!”一名“忠义巡社”的社头大声吼道。
徐卫抬头一看,奇哉怪也,这天下还真是小,居然跟这儿碰上了。那社头见徐卫盯着他看,心头一时发慌,突然跪倒在地,拜道:“小人从前……”
不等他把话说完,徐卫上前扶起他,笑道:“旧事就不用再提了,如今你们都本着一颗忠义之心勇赴国难,便如我兄弟一般。”
那社头闻言,一时愕然!不会吧?我没听错?这话会从徐家老九嘴里说出来?待清醒过来,见徐卫还执着自己的手,心下感动,一言不发,再度一拜!你当他是谁?不是旁人,正是徐卫刚刚穿越过来时,在夏津县城跟他一番恶斗的赌坊东主,绰号“没角牛”的杨进!自当日事发后,他无法在夏津立足,便想投奔他处。没想到,金军骤然南侵,他便借江湖上的关系,组织义军,进京勤王。
正好言抚慰一众义军首领时,忽听背后一片嘈杂!那义军首领中,几人窜将起来,挺着朴刀长枪大声喝道:“那帮贼配军又来寻事,弟兄们,操家伙上!”话音一落,四周云集的义兵暴吼如雷,纷纷喊打。
徐卫扭头望去,却见一员战将全副铠甲,手里提把屈刀,带着百十余士卒气势汹汹冲过来。嘴里大骂道:“昨日伤我两个弟兄,这仇如何不报?娘的,今天老子非活剐了那没角牛!”
义军们蜂拥而上,杨进提口朴刀身先士卒!两帮人马正要开打,王彦突然一声虎吼,窜到前头阻住两军,大声喝道:“强敌当前,你等还有心思内讧!”他身材极长大,长相又可怖,声若惊雷,一时间震住两帮人马。
但仅片刻之后,那铁塔一般的战将扬刀喝道:“滚开!轮得到你来聒噪!迟一刻,我这刀认不得你!”身后士卒齐声发吼,根本没拿王彦当回事。那义军们更是激愤难当,举着朴刀木棍,蠢蠢欲动。不多时,四周禁军士卒云集,非但没有阻止这场即将发生的械斗,反而交头接耳,嬉笑议论,安等着看热闹。
徐卫眉头一皱,走上前去。他身为“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对河东河北的义军都有节制之权,遂先命义军稍安勿躁。那群官军见有人出来弹压,更加嚣张,纷纷出言辱骂挑衅。更挥舞着兵器作势欲攻!
一众义军怒火滔天,却只能强压住。徐大人虽为朝廷派员,怕是也不敢跟这些禁军官兵冲突。直娘贼,有本事上阵杀金贼去,却在这里欺凌百姓!难怪女真人几乎打到东京!
“你这群土狗撮鸟!以为扛把破刀就是兵?趁早滚罢!但走之前,你等社头必须从我那受伤弟兄的胯下钻过!否则……”手提屈刀的战将正说得起劲。忽见弹压义军之人转过身来,不急不徐地走向自己。二十岁左右,身长六尺有余,头戴青纱抓角巾,穿一领单青拈边战袍,五官俊朗,眉挑鼻高,极是英武。
这人一过来,那聒噪的士卒立时一片死静!有人小声惊叫道:“是徐九!”
徐卫直走到那战将面前,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那战将也算是熟人,当初靖绥营赴山东助战剿贼,已经击败王善贼部。便是这位兖州兵马刘都监率军欲抢夺战功。徐卫一转身,他就认了出来,心里暗暗叫苦。怎么在这儿遇上这个小霸王。听说他一力阻挡金军五昼夜,才让女真人没能渡过黄河,如今官居七品,比自己还高上一级。
刘都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身后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士卒也没了脾气。知府相公已被调到别处任职,我等也收拾行装准备改投门庭,正想着临走之前来出口恶气,哪想到碰上徐九……
“我在问你话!”徐卫盯着刘都监,厉声喝道。
“卑职,卑职……”官大一级压死人,哪怕对方不是直辖上司,可到底官阶比自己高一级。刘都监脸色难看,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麾下士卒早在山东时便知道徐卫手段,哪个敢出声?
第一百零七章 怪事
果然如徐卫猜测的一样,从靖康元年二月开始,朝廷开始了一连串的动作。首先,赵桓的心腹,原开封府尹聂山早已经被任命为“江淮诸路制置使”,准备取代蔡攸的心腹宋焕。据未经证实的消息称,聂山往江淮,不仅仅是为了控制局势,还有一项特殊的任务,那就是秘密处死童贯!可突然之间,聂山的任命被取消,赵桓召宋焕返京述职。同时,大幅度减轻对蔡京、童贯、蔡攸一干人等的处罚。此举,可以说是赵桓在向太上皇示好,甚至示弱。以求稳定东南,进而请赵佶回京。
可儿子这番动作,似乎并没有得到老子的认同。赵佶对东京的示好不予理会,连向东南各地下了三道旨意。其一:截递角,也就是禁止东南各官府向东京传递任何公文,命令这些地区等候指示;其二:止勤王,不许东南各地的驻军进东京,东南各地的部队必须听从“江淮制置使司”的命令。赵佶甚至公然截留路过镇江府的三千两浙勤王兵将作为自己的卫队。其三:留粮纲,严禁东南各地向东京运送包括粮草在内的一切物资,各处关隘渡口,没有赵佶行营司签发的文书,不许通过!
这三道命令,明白无误地显示了赵佶确有抛开东京,在东南另立朝廷的用心!对赵桓而言,太上皇这一系列动作,犹如釜底抽薪!朝廷自此不能再完全号令江淮,此地的勤王之师和应急粮草也无法再输送东京。一时间,东京震动!那留守京师的官员也是人心惶惶,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官家虽然登基称帝,可太上皇手里攥着东南钱粮之地,又有一班掌握大权的大臣追随,咱到底该听谁的?
朝中有大臣指出,太上皇此举是新君步伐太快逼迫所至。但实际上,赵佶此举早有预谋。在他逃离东京之前,蔡京的一个儿子已经被任命为镇江知府,蔡攸的心腹宋焕也被升为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使。而东南之地,由号称“东南王”的朱面经营多年,赵佶此次南逃,朱面正在同行之列!
试想,赵佶才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虽然迫于形势传位赵桓。可眼下金军已退,他真甘心当个太上皇么?再则,手握重权的大臣们都在他身边,东京朝廷想要号令全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于是,他在东南左封右拜,左赏右赐,一刻也不停。以至于东南的文武官员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听从他的诏命而忘了东京还有官家。
虽然收服东南遇到挫折,可赵桓在北面的动作仍旧持续着。首要一条,就是解除东京城的戒严,并严加管束城外勤王之师,并下诏命,诸军有敢轻动滋事者,长官贬谪,士卒连坐!若是骚扰百姓,横行不法,不问是官是兵,一律斩首!这对军纪败坏的宋军来说,无疑是当头一闷棒!同时,因“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徐卫向兼任兵部侍郎的李纲反应城外义军的艰难处境,朝廷拔下部分补给,使得数万义军人心大振!视徐卫为主心骨,父母官!
二月十七这一日,天未放亮,徐卫还在床上便听到轰然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打开门一看,门外立着一个中年汉子,并不认识。
“敢问是徐巡检使么?”对方抱拳问道。
徐卫点头,那汉子又道:“奉我家大官人之命,请徐巡检使移步一聚。”
“你家大官人是……”徐卫疑惑道。
对方并不回答,而是催促道:“徐巡检去了便知,时间有限,还请立即随我前往。”
你这是邀请还是绑架?若是绑架绑到徐九头上,还真算找对人了。见徐卫没有回应,那汉子有些焦急,稍稍大声道:“何太尉也正在前往途中。”
徐卫立刻意识到,这位“大官人”并不是寻常之辈,连身为步帅的何灌都能召集前往,足见其在朝中有一定的影响力。既然何灌也在受邀之列,想必就是他推荐的自己。否则,这些朝廷大佬们议事,哪能邀请一个七品武官?略一思索,点头表示答应,让那汉子先下去,自己去牵马。却听对方说,外面已经备好马车。
坐在车里,摇摇晃晃也不知驶向何处。徐卫猜测着这位“大官人”的来头。首先,他在朝中应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次,从他召集何灌和自己来看,必然与军事有关。最后,他事情做得如此隐秘,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
正思索时,听得外头喧哗,徐卫掀开车帘一看。拜朝廷解除东京戒严所赐,冷清数月的东京城又再度热闹起来。那商贩们正忙碌地从车上卸下市面上早已多日不见的新鲜货物,提篮挎篓的百姓早早排起了长队,等待抢购。虽然刚刚经历了惊魂两月,但此刻,东京城再度有了欢声笑语。只是,老百姓们恐怕不会知道,再过几个月,金军便会复来。如果朝廷没有正确的应对之策,到那时这欢声笑语也会变成鬼哭狼嚎。
仔细一看,马车居然在向城外驶去。这位“大官人”天不放亮就来召人,又在城外聚集,想来事情小不了。过了汴河,一路穿行于军营之中,径投西南角而去。走了约莫盏茶时分,天已大亮,路上行人仍旧不少。眼下正值春季,徐卫见那漫山遍野一片翠绿,老树发出新芽,鲜花重新盛开。行过一片树林时,那树枝扫在车厢上,溅下无数玉珠,露水直洒在徐卫脸上。顿感精神一振,心里不由暗叹,多好的锦绣山河!难怪那么多忠直之士舍生忘死也要保家卫国,难怪宗泽临死也要大呼“过河”,难怪岳飞要手书“还我河山”。
又行六七里,竟拐入山间,路途非常颠簸,那赶车的马夫赔罪道:“小官人恕罪,这路委实太过崎岖。”
徐卫还没回答,那车后同行的汉子却说道:“休得胡说!小官人乃军中战将,枪林箭雨尚且不惧,些许颠簸算得甚么?”
又过一阵,马车终于停下,那跟在后头的汉子掀起车帘,笑道:“徐官人,请!”
跳下马车,徐卫未及细看,忽听一声晨钟。抬头望去,见面前是座大山,一条石板铺就的道路蜿蜒盘旋于山际,半山腰上,一座古刹竟似悬空而建。在那汉子的陪同下,徐卫抬阶而上,走得极快。刚走没到一半,徐卫已经听到背后气喘如牛。再往前走,便有前来礼佛的香客,见徐卫一身装扮,纷纷避让。那大姑娘小媳妇不时偷偷打量,好俊的少年郎!
乃行至寺庙之前,听得佛号响亮,见得宝相庄严,就连徐卫这等沙场上撕杀的战将也肃然起敬。正看殿上佛祖金身时,一个声音在旁响起:“徐官人,请随我来。”转头视之,正是何灌府中家人王大。
在他引领下,徐卫绕过佛堂,又穿过后面禅房,竟投后山而去。那山间羊肠小道极是坎坷,王大不时提醒他小心,万一一个不慎,跌落山涧,怕是要粉身碎骨了。一路爬行,未至山顶眼前便豁然开朗!一片平地就在山顶之下,依着山崖建有凉亭一所,长约丈余,均为木质,班驳的痕迹显得它已经有些年头。
凉亭中已有数人,或立或坐,却并未聚在一处。待走得近些,便瞧见几位熟面孔。步帅何灌,枢密副使徐绍,尚书右丞李纲,两河都统制姚平仲。还有几人不认得,料想也是身居要位之人。
徐卫入得凉亭,作个四方揖,先行见过诸位上官。李纲点头示意,徐绍嗯了一声,姚平仲瞄了一眼并不作声,何灌伸手召他过去,并肩而立,手指山下田园,远处风光,笑道:“好看。”
徐卫不禁暗笑,满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峰峦叠嶂,锦绣山河这一类雅语,谁知居然直白浅显,就是好看!不过春去复来,万物复苏,入眼尽是一片生机,那山下田园中,农夫正在春耕,使得徐卫心旷神怡。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虽然高度发达,又哪来这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致?
趁着观景的空当,徐卫发觉,在场的所有人除李纲外,几乎都是武臣。而这些人虽为同僚,却并不交谈。只有姚平仲四处游走,与前辈上峰们打着哈哈。连续又有两人到场,李纲见状便起身道:“来,诸位请入座。”
徐卫突然发觉一件事情,怎么没有种师道!你看看,枢密院,三衙,两河制置使司都有人到,种公身为京畿两河制置使,可以说是目前北方最高军事长官,这种场合他没有到。难道朝廷对他有看法?又或是身体不适,派姚平仲为代表?
一张石台,几条长凳,众人按官阶叙座,徐卫资历最浅,官职最小,自然敬陪末座。等众下坐下,李纲提起面前一个茶壶,以娴熟的手法将水冲入小杯之中,继而拿起竹筷,一个一个夹起茶杯,倾倒水后。又提起另一把壶,拉着衣袖,一一斟茶。
众人都看得出神,姚平仲突然笑道:“这多麻烦,喝茶嘛,抱着壶大灌一气才显痛快!”
众官皆不答话,有人心里暗骂,个怂包!李纲看了他一眼,朗声道:“姚统制不愧为沙场勇将,直来直去。”斟完茶,便有仆从一一替众人奉上,随即便出了凉亭,远远把守。
李纲落座,端起茶杯绕了一圈:“诸位大人,请。”
一众武臣倒也客气,举杯回敬后,各抿一口。李纲喝完茶,正襟危坐,略一沉吟,开口道:“在座都是朝廷倚若长城的战将,我也就不拐弯抹角。眼下的情形,相信诸位心中有数。金人虽然撤军,但太原尚被围困,黄河以北无论行政军事都几近瘫痪。金国派出使节,要求我方割让三镇,送上巨款,并提出诸多无礼要求。是战是和,朝廷还未有定论,今日邀请诸位前来,不为旁的。便是问上一问,若战,如何应对?”
他话音一落,现场一片肃静。所有武臣心里都打着小鼓,李右丞这事做得好荒唐!自本朝立国以来,便定下武臣不得过问政治的铁律,你现在拿军国大事问我等带兵之人,谁敢轻易开口?我辈之人,只等朝廷军令,然后执行便是。讨论决定,是你等执宰之职,我们哪敢多言半句?
见众人都不接招,李纲嘴唇一动便要说话,姚平仲却抢先一步,大声说道:“若战,便需依靠西军!金军北归,料想短期之内必不复来。我方可从容调度,先以西军解太原之围,再着手重新整顿两河防务,以备金军再度南侵。”
李纲闻言,沉默半晌,继而问道:“西军折氏已数度驰援太原,皆为金军击溃。如今对方兵威正隆,如何救得?”
姚平仲一声冷哼,慷慨陈词道:“平仲不才,愿提王师解太原之围!”
李纲闻言大喜,一通鼓励后,又问道:“详细布置,希晏可有想法?”
姚平仲一怔,想了片刻,点头道:“京师之地,王师数十万,如何用不得?悉数调往两河重新组织防务,再择一精锐之师,与西军同救太原,女真必退无疑。”
何灌听到此处,扭头向末座徐卫望去。同为军中后起之秀,年轻一辈,差距怎么这么大?要真如你姚希晏所讲那般轻松,大宋还会沦落到被人要挟的地步?你提王师救太原?那折可求比你姚平仲如何?他率军救太原,已经连败两阵,退回府州驻地。你倒敢在此大放狂言,也不怕闪了舌头。
“希晏果然不负圣望!难怪官家数度夸奖!”李纲含笑赞了一声。姚平仲十分受用,也不谦辞,得意洋洋地坐了回去。
可李纲倒不是个二愣子,他知道自己是文官,带兵带仗那是在座这班武将所长,一定要广泛征求意见,不可偏听。遂又向众人询问,只是一班武臣心有顾忌,不敢轻易发表见解。
徐卫虽然也没有说话,却不是顾忌着武臣不得干预政治的制度。试想,李纲有拥立之功,目前正得官家信任。他会那么没有脑子,擅自召集武臣商议对策?必然是有赵桓授意,他才敢如此。而选在远离京城的偏僻之处议事,足见朝中还没有形成统一意见。但从日前朝廷着手整顿城外王师可以看出赵桓在战和之间的倾向。
见众人三缄其口,李纲似有难言之隐,遍视一班战将,个个都如老僧入定一般。不由得心头焦急,当目光扫到末座时,突然问道:“那可是顽强抗击金军五昼夜,使其难以过河一步的徐九?”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徐卫,初次见面的人都感诧异,竟然如此年轻?难怪他立得大功,却不见重用。可惜了,还得慢慢磨练,熬资历吧。
“正是卑职。”徐卫答道。
李纲目视片刻,对众人笑道:“不错,少年英才!枢密相公,贵府不愧为行伍世家,端得是人才济济!你这侄儿二十不到,便如此了得!”
徐绍轻笑一声,敷衍道:“过奖过奖。”
那原先不知内情的人这时才暗思,原来徐卫竟是徐枢密侄儿。怪了,既然叔父在枢密院当着二把手,怎么侄儿立了大功,却连个正经禁军军官都没混上?徐绍果然是大公无私呐。
李纲又夸了几句,才转向徐卫道:“徐九有何想法,只管说来。也请在座诸位前辈替你斧正一二。”徐卫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与金军正面交过手的,所以李纲不管他官职卑微,主动垂询。但又怕他有所顾忌,于是假称请前辈斧正,这样也就不会引得众将不痛快。
徐卫还没有开口,徐绍却叫了起来:“哎,李右丞太过抬举了。他年不及弱冠,不过是个七品武职,能列席旁听已是殊荣,哪能班门弄斧?”
众人只当他是在谦虚,毕竟徐卫是他亲侄儿,遂纷纷劝说。都言自古英雄出少年,二十岁又怎地?当年冠军侯霍去病不也是二十多岁就率军出征,打得匈奴一败涂地么?你道这一班前辈长官为何抬举徐卫?其一,当初张叔夜召集朝中故旧商议联名上奏,在场就有几人参与,知道徐卫有些本事。这次金军南侵,正如这小子所料一般无二致。其二,徐卫立了大功,朝廷就给封个甚么“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连个正经军官都不给。徐枢密这个当叔父的,不但没偏袒抬举,反而公正得近乎苛刻。这就使得他们有些替徐卫惋惜。正好李纲垂询,他们便极力鼓动徐卫发表意见,反正他也是个小官,说对说错都无妨,没谁会对他动歪脑筋。
何灌见状暗思,徐卫有大志,早晚必非池中之物。眼下新君登基,朝中官员又逃散许多,正是用人之际。一念至此,便对徐卫说道:“既是李右丞问你话,直说无妨嘛。”
“哎,有计策你就说,没办法也没谁怪你!你不过就是个乡兵首领,也没谁真指望你!赶紧地,说吧!”姚平仲极不耐烦的吼道。他实在想不通,这种高级将领的聚会,徐卫是怎么来的?他那级别也忒低了点,七品武职,还不是禁军,跟他坐在一起,实在有失身份。可这一众长官都没异议,自己也不好为难他。
第一百零八章 赏赐
虽有姚平仲藐视,但一众前辈长官纷纷鼓励,徐卫思之再三,遂起身抱拳道:“既然如此,那卑职就班门弄斧一回。”众人皆言但说无妨。
迎着上峰们的目光,徐卫不急不徐地说道:“女真人虽拥兵数十万雄据北方,但其本质,与强盗无异。北方民族,向以劫夺,破坏而著称,虽然北撤,但今年之内必再度南下。极有可能在七八月之间发动攻势。”历史上,金军第二次攻宋就是在八月进兵,因北方军队大多不习惯夏季炎热的气候,必等秋高马肥方才出征。现在历史虽然有小小的改变,但料想不会改变金国对大宋的战略方针。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长官都没说话,姚平仲不以为然的“啧”了一声,似乎又想开口。身旁步帅何灌扭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金军若再来,其进兵方向大致不会有变化。一路恐怕仍以攻取太原为主,一路则如同此次一般,借着其骑兵优势,长驱直入,威胁东京。自然,是战是和,由朝廷决议。但若战,但需提早作出准备。太原战略意义重大,必须要救!但眼下金西路军粘罕虽北归,却留下了一部精兵继续围困。若救太原,不可急于求成,当分兵合进,步步为营,能战便战,不战便围,及至五六月天气炎热,北方士卒水土不服,便可成功!太原之围若解,就能重新布置防务。集西部之军固守太原一线,集京师,山东,陕西之兵,分驻青、沧、孟、卫、滑、浚等州。并坚壁清野,以逸待劳,这一点至关重要。尤其注意黄河浮桥以及各渡口的防守。如此一来,金军就算再度南侵,也讨不到多大便宜。”
徐卫一席话讲完,在场官员不由得暗自心惊。此子年纪既轻,资历又浅,况为乡兵之首,非禁军军官,却能有如此见地,殊为不易。其抗击金军策略,虽细节上稍嫌不足,但大体不差,尤其符合现今军情,不失为万全之策。
李纲更是大喜过望!原因在于,徐卫对金军的认识与自己如出一辙!更难得的是,他的抗金策略,比姚平仲之前的泛泛而言,不可同日可语!且思路清晰,切实可行!含笑示意徐卫落座之后,遍视众官,朗声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姚平仲抢着欲发言,但左思右想,一时却找不出徐卫的策略中有什么偏颇之处。何灌略一思索,点头道:“若真能实施,短期之内,不失为稳妥之计。”之所以言明“短期之内”,就在于若朝廷决议开战,宋金之间,绝不会在一两年内分出胜负,必是长期拉锯。徐卫的方案,目的就在于阻挡金军再一次进攻,今后如何,还需一个长远周全的计划。
其余武官都表示赞同,若让他们建议,也不过就是这样。宋金两军的战力悬殊,的确让人万般无奈啊。正在众人一致赞同之际,枢密副使徐绍突然摇头道:“方针虽不差,却缺乏可行性。”
一语出口,满座皆惊。徐枢密还真是大公无私,即便是亲侄儿,也丝毫不留情面。
“哦,枢密相公有何高见?”李纲立即问道。
“试想,若集京师,山东,陕西之兵,耗费何其巨大?以朝廷目前的情况,恐怕难以负担。”徐绍沉声说道。
众人闻听,倒也无法反驳。太上皇居于江淮,朝廷的政令难以通行东南。此地素为朝廷钱粮来源,太上皇一日不回,东京就难以得到充足的补给,粮饷也无从保障。想到此处,这班历经战阵的武臣们不禁有些寒心,女真人对大宋虎视眈眈,垂涎三尺。举国上下本该精诚团结,共赴国难。可金军刚撤,内讧便开始了。以官家登基以来的行事作风看,对太上皇和旧臣都采取强硬政策,如此一来,国家的力量怕要消耗在内斗上……
凉亭里,一段时间以内都保持着沉默。众官忧心忡忡,国内局面如此不稳,倘若金军再来,结果如何,谁也无法预料。大宋百余年基业,总不能断送在我们这一辈吧?
此时若观在场众人之态,则可发现,一般老将神情落寞,颓然不语。惟李纲,姚平仲二人目光炯炯,而徐卫则……看不出来。
大宋靖康元年二月底开始,一股人事风暴在东京朝廷卷起,而焦点便集中在军事部门的枢密院和三衙。官家下诏,今后要一改枢密院由不通兵法,不晓军务的文臣主管的局面,选择得军心的武臣充任同知和签书。而三衙长官,非有边功,有威望的武臣不用。何灌在保留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一职的前提下,拜同知枢密事,主持朝廷军务。种师道拜太尉,同知枢密院,免去其京畿两河制置使职务,改授两河宣抚使。擢升姚平仲为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侯,拟由其主持步帅司日常公务,后因大臣强烈反对而作罢。
因金军南侵暴露出宋军缺乏得力战将的情况,赵桓下诏,广泛征召已经致仕,熟悉军情的武臣,重新启用。让徐卫无语的是,他的老爹徐彰也在被征召之列,据河灌向他透露,朝廷似乎想升徐彰为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管干步帅司。
征召退休老臣还嫌不够,赵桓又下诏书,要求在京的监察御史,在外地的监司、知州以及各路钤辖以上官员推荐曾经在边疆担任过军职或有武功可作统兵官者,每人至少推荐两名。没过两天,又下诏书,要求三衙和各路经略使推荐通晓兵法,智勇过人,被百姓所拥戴称赞,可以充任统制官的豪杰。并且定下指标,各部门至少推荐五人以上,多多益善。这一系列举动,让朝野看到了官家抗击女真的决心,一时间百姓奔走呼告,军心为之一振!
禁宫讲武殿上,赵桓一改往日正襟危坐的架势,行走于殿间。两侧各设文案十余张,几十名内侍忙得不可开交,每张文案后,一名内侍轻声念着奏章,另一人便居于旁,奋笔疾书。
“王彦,字子才,上党人,初隶子弟弓马所,后授清河尉,性豪爽,勇悍,有边功……”
“梁横,字达恭,大名人,为夏津县尉十余年,有威望,通晓武艺……”
“岳飞,字鹏举,汤阴人,世代务农,性沉稳,精武艺,能开三石硬弓……”
“徐卫,年十九,大名人,现为……”
一名内侍刚念到这里,徘徊于殿中的赵桓突然说道:“拿来朕看。”内侍奉上奏章,赵桓观之,乃邓州知州张叔夜举荐徐卫。还没看完,又听另一处念起徐卫名字。
赵桓沉思半晌,说道:“凡举荐徐卫之奏本,不必记录。”话一说完,便瞧见李纲匆匆而来,已行至殿外,正向内侍通禀。赵桓手执奏本步出殿外,李纲一见,慌忙行礼。
“免了。”官家说罢,踱步至殿前檐下,背负双手,望着讲武殿前那片校场出神。李纲立在他身后,肃然不语。
“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不可不察……”赵桓说完后,一声叹息。拜祖宗家法所赐,大宋立国百余年来,从未发生武将拥兵作乱的事情。可利弊向来并存,和平时期自不用讲,战端一开,各路大军节节败退。自然不是将帅们没本事,实在是……
侧过身,将手中那本奏章递到李纲面前说道:“你看看。”
李纲双手接过,仔细翻阅后暗思,自己今天进宫本想举荐徐卫,现在看来却是不用画蛇添足了。张叔夜为军中宿将,他的推荐相信分量足够。
“如何?”官家问道。
李纲闻言,不假思索:“徐卫虽少,但有临敌死战之勇,又有洞察先机之智,可堪大用。”自当日凉亭一聚,他对徐卫十分欣赏,本以为自己到官家面前复命,陈述徐卫主张后,他马上便可得到重用。一直等到现在,也不见回应。如今官家问起,自然要大力支持!
赵桓又问:“依卿之见,徐卫该当何职?”
这个问题却不好回答,本来以徐卫的战功,多的不敢说,授个钤辖还是绰绰有余。可到枢密院叙功时,徐绍横插一手,最后授个不痛不痒的忠义巡社巡检使。如此人才,成天跟义军乡兵混在一起,实在是明珠暗投了。思之再三,还是答道:“臣不敢妄言。”
赵桓听后,也不强迫。立在那殿下久久无言,自己一登基,就接手这么一个烂摊子。皇父跑到南边,至今不愿返回京城。这也就罢了,可南面向来是钱粮重地,当务之急是整顿防务,以备金军再来。可皇父往南边那么一杵,弄得东京没钱没粮,拿什么养军队?难呐……
“徐卫,还是不动吧。”半晌之后,赵桓说道。
李纲一愣,官家是不是对徐卫有什么成见?姚平仲虽有名声,但要说在此次金军南侵中立了多大的军功倒不见得,却接连得到升赏。反观徐卫,不说他与金军野战之功,单论在官军不战自溃的情况下,率领残军坚守黄河浮桥五昼夜,使金军伤亡数千人仍旧未能越雷池一步这件功劳,谁敢说不大?哪怕越级提拔也不为过,况且现在军队缺乏将领,正该大力提拔培养年轻武官。官家为什么放着这么一个人才不用?
“把他的乡勇营调进京来吧。”正当他纳闷时,赵桓又补了一句。
李纲这回就更摸不着头脑了,徐卫的确是个人才,但乡勇营能干什么事?城外头现在还有几万义军呢。可皇帝的话一出口那就是旨意,做臣下的只能遵从,不能质疑。现在,也只能替徐卫感到惋惜了,多好的一颗苗子。
赵桓扭头看了李纲一眼,转身向殿内走去,随即丢下一句话来:“再赐他银鱼袋一只。”
没有实际的差遣,你就是浑身穿金戴银又如何?李纲暗自叹了口气,只得替徐卫往好处想。无妨,少年得志未必就是好事,左右他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正打算踏入讲武殿内,脚步突然停止,什么?赐银鱼袋一个?那鱼袋不是只有……
这日,徐卫正在城外监督分发粮草。经他上报,朝廷特批部分粮草补给义军。要知道,现在东京周边四十几万勤王大军,每日要耗费的钱粮难以计数。东京虽为帝都,储藏丰足,可几十万张嘴要吃饭,还是够朝廷头疼的。再则,南边的粮草又运不进来,在这种情况下,能给义军补给,简直是天大的恩赐。何灌就曾经对徐卫说过,若今天担任巡检使的是另一个人,义军是无论如何要不到一颗粮食的。
义军们欢天喜地搬运着补给,一众首领簇拥着徐卫连声称谢。那不远处的禁军军营里,士卒们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景,不禁嘀咕,世道真变了,怎么连这些一脑袋高梁花子的土鳖都能吃上皇粮?
徐卫正安抚首领们时,一人挤进人群,连声唤道:“徐官人!徐官人!”
回头一看,怎么自己所住客栈的店小二跑到这里来了?还没来得及问,那小二已经着急忙慌地说道:“徐官人,赶紧回吧!客栈里来人了!”
“谁来了?”徐卫问道。
那小二一脸的神秘,四周扫视一圈,趋身上前,在徐卫身边轻声说道:“宫里的内侍!”
内侍者,宦官也,也就是太监。宫里的内侍跑到客栈找我干什么?那小二见徐卫疑惑,又小声问道:“徐官人,您是不是……”
见他那模样,徐卫哭笑不得,敢情你以为我犯了什么事,官家差内侍来拿我?你还倒还真看得起,一个七品武官需要内侍来捉拿?但内侍一到,多半是奉了皇帝诏命,绝无小事,耽搁不得。遂辞了一众义军首领,随那店小二急急回城而去。
至客栈前,小二指着外头几匹鞍具华丽的马说道:“看看,连马都不一样!”
徐卫也不搭话,直上了二楼,便瞧见两名内侍立在自己房门前。人还未到,对方已经问道:“可是徐巡检?”
见徐卫点头,两人推开房门,一进去,便见一人靠窗。也就二十不到的年纪,唇红齿白,交腿而坐。两名内侍立在他身边,各端一盘。看到徐卫进来,那人起身拱手笑问道:“可是徐巡检?”声音轻柔,双手白皙,若是闭着眼睛听,还能听得下去。
“正是,不知诸位……”徐卫问道。
对方却不回答,而是问他讨要朱记。所谓朱记,也就是军官的官印。上任后,随同官袍等一齐配备,随时带在身边,证明身份。徐卫是七品官,朱记为铜制,厚不过一指。那内侍取过朱记,另一人便端过盘子,上有印泥白纸。验明无误后,那内侍擦拭奉还,继而笑道:“恭喜徐巡检,奉官家诏命,特赐银鱼袋一只。”
鱼袋?肯定不会是装鱼的袋子,当另一名端盘内侍递过所谓“银鱼袋”时,徐卫才发觉,不过就是只捻了银线的荷包而已。你说我一个大老爷们,没事挂个荷包在身上晃悠像话么?不过,自己记得李纲腰带就拴着一个这种荷包,好像还是金线的。
徐卫拜领过来,拿在手里,那内侍等了半晌不见他挂上,遂笑着讨过,亲自替他系上。系袋之时,看到他腰间所系金束带,脸色为之一变!起身之后,啧啧称奇,徐卫问他原因,也是笑而不答,当即便要告辞离开。
徐卫请他稍等,回到床头取出也不知道几十两重的银锭两个送上。那内侍一见,连连摆手:“徐巡检这是何意?使不得,使不得!”
徐卫强塞过去,笑道:“一点心意而已,辛苦诸位跑这一趟,权作茶资,权作茶资。”
那内侍却连双手都用上,作势欲把徐卫往后推,左手在后,右手在前,袖口正好在他眼前扫来扫去。徐卫是个明白人,就势塞了进去。对方感觉两个沉甸甸的东西落入袖中,又假意推辞了一阵,方才罢手。
本来以为他要走了,却不料,那内侍摒退了随行人员,并掩上房门。见徐卫还立在门口,笑道:“借一步说话?”这人笑起来的样子,真跟妇人一般。徐卫虽然浑身发毛,但还是请他重新落座,倒上茶水,问他姓名,说是叫钱成。
喝了口茶,钱成咂巴着嘴说道:“本来我辈身在内廷,是不应该多嘴多舌的。”
徐卫闻弦歌而知雅意,又从身边取出一块银锭放在桌上,推至他面前。钱成伸出手来似要往回推,嘴里说着:“哎,这就见外了。”话是这么说,可那手却一把将银锭盖住。
清了清嗓子,如后世的戏子们要唱戏一般说道:“可徐巡检想必踏入仕途不久,对这些门道有些生疏,小人有些话,不得不说明一二。”
“还请指教。”徐卫笑道。
“指教不敢当。”钱成手指他腰间金束带问道:“巡检可知这带有甚讲究?”
不就是条金腰带么?我拴着还嫌沉呢,遂回道:“确实不知。”
“你这条带,是纯金的御仙花带,官家赐于武臣以显示恩宠。而且小人一看便知,你这是二十两重的。”钱成说起这些讲究来,头头是道。看他年纪不大,却倒似在宫中待了不短时间。
既然这御仙花带是专赐武臣的,我身为武职,得条金带也就说明皇帝还看得起我。可他专门解释二十两重,莫非还有规定?
“按制度,正任防御使、刺史、知州、州兵马总管、钤辖赐金御仙花二十两束带。其中含义,就不需要小人再聒噪了吧?”钱成一脸暧昧的笑容,直让徐卫觉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照他这么说,自己腰里这条金带还是越级佩带的?虽不知防御使,刺史是几品,但一听官名就知道,绝不会低于七品。于是又问鱼袋的讲究,钱成盯着他腰间鱼袋半晌,脸上笑容越加神秘。
第一百零九章 威望
身披七品绿色官袍,系着双尾金束带,坠着一个银鱼袋,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煞是好看。刚进入皇宫,那内侍宫娥便不住打望。有资历较长者,瞧着徐卫这身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装扮,面上顿露疑惑之色。
昨日,那内侍钱成受了徐卫不少好处,愣是不肯说出官家赐银鱼袋一个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今天一早又来,本以为他是想再来赚一笔外快,没想到却是官家宣召进宫,也不说什么事,只是催促快行。
在钱成引领下,穿行于禁宫之中,不多时来到一座大殿前,徐卫抬头仰望门匾,只见“崇德殿”三个大字分外醒目。待走近时,却发现数位文武官员早已等候在外,李纲、种师道、徐绍、何灌、姚平仲都在其间。难道是官家想当面垂询抗金之策?若真果如此,那说明赵桓已经下定决心对金采取强硬态度了。
“见过诸位大人。”徐卫行至殿前,远远拱手说道。
众官闻言回首,瞬时,一张张脸谱呈现在面前。惊讶者有之,疑惑者有之,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的就更多了。可把眼睛眨了又眨,仔细观察,确认自己并没有眼花。那的确是一条御仙花带,上面也的确系着一个银鱼袋。这啥意思?徐卫打哪儿弄来的?
好一阵后,何灌才笑道:“让一班前辈长官等你,徐九该当何罪?”虽然佯装怪罪着,可那语气怎么听都有股子得意的劲儿。我就说嘛,金鳞岂是池中物,以徐九的才干,官家哪能视而不见?这不,金腰带系上了,银鱼袋也挂上了,接下来,就是等着擢升,甚至是超擢!
姚平仲一张大脸本就黝黑,这会儿更是跟涂了锅底灰一般,死死盯着徐卫那个还在摇晃不住的银鱼袋。种师道虽未言语,却面露欣慰之色。看来,官家是准备重用徐卫了,否则也不会赐给身为武官的他以鱼袋。要知道,鱼袋向来被视为文臣的荣耀。按朝廷制度,武将只赐金带,不附鱼袋。徐卫现在不仅系着超过他级别的二十两金束带,还挂着文官才有的银鱼袋,个中含意,已经不言自明了。徐绍起初面无表情地看着侄儿,片刻之后,转过脸去。
众官正看什么稀罕物似的盯着徐卫,李纲却突然说道:“来了。”
那崇德殿下,一人昂首阔步,背负双手向这边行来。徐卫眉头一皱,怎么是个女真人?那人约有五旬上下,个头短小,在殿前两列身形高大的执枪武士映衬下,更显滑稽可笑。穿着皮袍,梳着小辫,傲气十足地在一名内侍引领下踏入殿中,竟连看也没看徐卫等人一眼。
“这厮好生狂妄!依着我性子……”姚平仲啐了一口,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
“此乃金国使臣王讷。”李纲切齿说道。
种师道等老将心中五味杂陈。这崇德殿自建成以来,历代君王不知在此接见过多少外国使节。即使当年宋辽交兵,辽使至此也是恭恭敬敬,何曾如此不屑?
等了片刻,内侍宣召众臣入内。一进殿里,便见那王讷仍将双手负在背后,直面着官家赵桓。一班战将心里窝火,却发作不得,推金山,倒玉柱拜了之后,官家便命赐座。那王讷的座头,居然安排在种师道之前!
“金使请入座。”赵桓伸手虚指,朗声说道。王讷如此无礼,听得出来他颇为不悦。
王讷终于将背在后头的手放下,冲赵桓一拱,径直入座。屁股还没沾到凳面,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问起:“金使见我主,为何不拜?”
殿上众人吃了一惊,寻声望去,正是步帅何灌。那王讷虽见何灌相貌武威,怒目而视,却冷笑一声,以流利的汉话说道:“我奉诏而来,代表的是大金国皇帝,为何要拜?”
何灌听罢,脸色铁青,置于案头的手紧紧握住,不再复言。当了一辈子兵,打了一辈子仗,几时像现在这般窝囊过?可有什么办法,兵败如山倒,一个小小的金国使臣也敢当着官家的面如此放肆!更让人怒火中烧的是,他居然是个汉人!这不是女真人在有意羞辱我大宋么!
赵桓的脸色也不好看,轻咳一声,开口问道:“日前所提议案,金使以为如何?”
“金银财物,一贯不少!三镇之地,一寸不让!至于尊我主为伯父,若赵官家实在拉不下这个脸面,待我回去禀明我主再做定夺。”王讷本就生得猥琐,此时一副骄横的嘴脸,让人看了忍不住想上前抽他俩大耳刮子。
赵桓不知是因为愤怒,或是尴尬,一时之间无言以对。下面宋臣也是垂首不语。王讷见状,更为自得,昂着头对殿上赵桓道:“赵官家也莫心疼,那三镇之地,已是我囊中之物,割与不割,有甚不同?至于钱财嘛,据我所知,大宋每岁税收,拿出一半来,绰绰有余。不是有句话么,破财免灾,何必如此小气?”
放屁!河间中山两府,虽被金军攻破,但眼下朝廷已重新任命官员,恢复治理。至于太原,你金国粘罕所部猛攻三月有余,可曾破得?还有,近十几年来,大宋每年财政收入,都是捉襟见肘。如今你女真人狮子大口一开,就要走一半?你让我们喝风去?
正当众臣一忍再忍,七窍生烟之时,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地,乃祖先遗留之基业。钱,乃百姓上交之血汁。尊使要我朝割让三镇之地,并奉上巨额岁币,莫非逼迫太甚?”
王讷扭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老者,见须发皆白,老态龙种,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心中不以为意,以轻蔑的口吻问道:“不知道这位是……”
“此少傅种公。”有一官员介绍道。
王讷听了,眉头一动,连忙问道:“可是人称小种者?”
“正是。”那官员回答道。
王讷闻听,再度审视种师道一番,扭头欠身对赵桓说道:“议和条件,为我主之意,非下臣所能左右。”
赵桓见金使态度突然之间急转直下,心里不禁暗叹。能震慑远夷,力挽狂澜的,终究还是这些威名赫赫的战将。即便此次宋军一败再败,可这王讷一见种师道在场,也不免忌惮几分。
“既是金主提出条件,我朝业已答复,你回去复命便是!”姚平仲见王讷一听种师道之名顿时收敛。心里不是个滋味,遂大声说道。
王讷侧首瞧向他,同样问道:“这位又是?”
姚平仲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嘴角挂着一抹冷笑。可等了半晌,不见有人报他名号。正想说话时,却听金使言道:“敢问一声,这位大人可是姓徐?”
此话一出,那崇德殿上顿时落针可闻,鸦雀无声!
步帅何灌插了一句:“金使何以断定他姓徐?”
“如此年轻,便能与种少傅同坐殿上,想必就是那守卫黄河浮桥的徐卫。”王讷说道。此次金军南下,一路披靡。惟有两处受阻,一在燕山,二在黄河。但燕山府城郭坚固,兵力雄厚,却仍旧被攻破。惟有黄河浮桥,阻住数万精兵难进一步。二太子还师后,曾誓言,下次南征,必诛黄河守将徐卫而后快!听郭药师说,那徐卫是个年轻人,莫非就是他?
赵桓听罢,向殿下末座眺去,见徐卫正襟危坐,心中也觉奇怪。他不过是个七品武职,甚至不是禁军军官,这王讷何以得知他姓名?
姚平仲脸上红一阵,紫一阵,无名业火腾腾窜起,几乎忍耐不住。枢密副使徐绍见状,解释道:“此乃侍卫步军司都虞侯姚平仲。”
王讷看了一眼,收回目光,竟没有半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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