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拜别


  所谓冷瘴,乃是这时代对高原反应的一种别称。大唐军队屡次受挫于大非川、乌海以南,很大程度便是这冷瘴所致。常年活动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唐军,在海拔两千多米的河湟地区与吐蕃人交战占据压倒优势,但一旦进入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大非川以南地区,却被习惯高原生活的吐蕃人屡屡击败,不得不说,高原是上天赐给吐蕃人的天然屏障。同样,高原使吐蕃人繁殖效率低下,一直到近代都只有几百万的人口规模,唐代以后再没有对中原形成过威胁,而是选择了向中原朝廷归顺臣服。
  当着众将的面,陈德将冷瘴产生的原因简单介绍几句,罗佑通和林宏连连点头。
  “我走之后,各军当合力将河西之地的残敌余烬扫荡干净,然后大力招揽关中汉人西进屯垦,参照岚州竟土之法分给土地,定居耕种三年后授予地契。”
  布置完各军远期的作战方向后,陈德缓缓将话题转到理政方面,“驰猎军治鄯州,锦帆军治凉州,骠骑军治灵州,练锐军治沙州、瓜州,白羽军治夏州,练锐军治甘州、肃州。各州城内的居民,从事商业的列籍为商民。”
  陈德顿了一顿,走到大幅的西北各军州地图跟前,河西之地形如蝶蛹,安西军将从这里振翅而飞,掀动风潮。他指着地图上陇山以西,直至葱岭,撒马尔罕的大片地区,沉声道:“虽然军号安西,但是朔方、河西、陇右、安西、北庭这万里之地,都是我军将要驰骋的战场,吾离开这段时日,诸君姑且狠狠选练兵马,打磨爪牙,日后自有用武之地!”
  于伏仁轨和罗佑通不自觉地相互看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读到了热切之情。鄯州现在尚且在吐蕃人手里,夏州更是党项拓跋氏的腹心之地,但这两州更是襟带山河的要害之地,与其将治所在瓜州,肃州这样的内地,还不如在更广阔的地方施展拳脚。占据了这两州,就可以像辛古收服草原部落一般,收服吐蕃部族和党项人,将来的成就,又何止一军指挥使。
  “城里的商户们颇为狡诈,军士们每天打熬力气,和这些奸商斗心眼可是为难。”
  辛古颇有些感慨地叹道。现在每个军都分到一座大城,让原先在岚州时便对商户分外头疼的军士治理城池,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当然,这是在军士们不用横刀讲道理的情况下。
  “这个好办。”
  陈德见各军指挥使都面露难色,笑道:“吾有个省事的法子,将城内有头脸的大商户都组织起来,让他们成立一个商会,城里修桥补路之类的事情都交给商会维持去。再将城内所有商铺造册登记,按照大小位置、岁入多少,给每个商铺核定一个税额,这个叫做商铺税。城内的商户,每口人一年上交价值一贯的钱物,这个叫人头税。这两税税额定好后,每年由商会代收来交给军府便成。作为交换,城里一切事务,由商民推举的护民官同商会共同商量着办吧,这个叫商民自治。等于是商户们出钱向我安西军买了自治权,同时也接受我安西军的保护。”
  “如此甚好,可是,若是两税税额太高,商户们肯答应吗?”
  李斯沉吟道,他是料理过一段民政的,深知市民讨价还价能力的可怕。
  “无妨,我军定制商铺税,大致按照城中商铺一年所入十中税二来定,人头税不得擅自增加。”
  陈德担心将领们擅自增加人头税,着重强调道,商铺税在某种程度上有调节贫富差距的作用,而人头税的作用则相反,“几年以后,这些商户给我们交上来的赋税,肯定会比朝廷从前的税款丰厚得多。”
  陈德颇为自信地肯定道。
  现在安西军已经完全控制了河西走廊,虽然无法想象拥有城市自治权的商人们将如何创造贸易财富,但少了官府管制,胥吏刁难,商业经济的活力肯定会比朝廷管制下要好。想到此处,陈德又补充了一句:“各军不必驻屯城内,只在城池旁边另择险要之处,设立堡垒安置大军。军府不得经商营利,违者开革。”
  “难道州城就完全交给那些商户们自己管治吗?”
  于伏仁轨有些不解地反问道。
  “当然不是,军府要在城内设立刑事裁判所,任命州官和捕快,专事纠察干犯刑律之事。还有,让各正教教门长老设置宗教裁判所,防止有人妖言惑众。让商民们自己成立商事裁判所,不涉及刑律的一切纠纷让他们自己仲裁去。李斯你再筹建一个巡回商事裁判所,巡视各城,专门审理商民官司。各城商民可以选择在本城的商事裁判所解决纠纷,还是在巡回裁判所解决。”
  陈德看众将都仔细记下来了裁判所的安排,这些将领在岚州已经有许多处置纠纷的经验,心知这个事情非比寻常,若是设置失当的话,军政长官就会有满脑袋官司缠身。“还有,从现在开始,各城裁判所就要积累成例法。”
  陈德想了想补充道。
  就这样,连续十数日,陈德仿佛唠叨的唐僧一样向各军指挥使交代了治理地方的各项事务。对这些半辈子都在沙场上滚爬的军将而言,种种商户和荫户自治架构,确实最大限度的将他们从繁琐的民政事务中解脱出来,躺着收钱的事情谁都愿意。而对于那些安西军统治之下的子民来说,“自治”这两个字的意义,要很久很久以后,才品尝得出那酸涩中带着甜美的味道。
  朝廷的旨意很快下来,不知是赵炅还是赵普的手笔,反正是大大地褒扬了陈德所部的赤胆忠心,钦赐各军旗号,并宣布了陈德改镇安西节度使,观察甘肃凉灵四州。看来,朝廷对陈德的知情识趣还是比较满意的。如果他能迅速起身入朝的话,朝廷就会更加满意了。
  东线大战在即,董遵诲奉命将灵州城移交给安西军,自己率领城中两千禁军,一路护送安西军节度使陈德入京。自从旨意宣布后,董遵诲已经派人来催促过陈德好几次,仿佛担心陈德赖在河西不走一般。
  陈德原有的亲卫已经分派到各军中充当骨干,此番入京所携带的,乃是新编六军过程中选拔出来的三百牙兵。承影营校尉张仲曜有献河西的大功,却不能得授军指挥使,陈德对他心有歉疚,正巧需要一个熟悉汴梁朝廷情况的军官为副,便任命他兼任了牙军营校尉,以示信重。这样一来,众将反而要向张仲曜道贺了。一切都准备停当后,便与董遵诲约定了吉日启程。而担心党项拓跋氏发难的白羽军欲早日回到地斤泽,出发更在陈德之前。
  这天早晨,但闻三声门响,陈德沉声道:“进来。”
  一见却是于伏仁轨一脸肃容的立于门口,拱手道:“白羽军今日返回地斤泽,仁轨特来向大人道别。”
  陈德笑道:“待会吾和众将还要相送白羽子弟,于伏将军岂不是要道别两次。”
  话音未落,脸上笑容却收敛起来,原来一身戎装的于伏仁轨进门之后,居然推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在地,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于伏将军,你这是作甚!”
  见平日里素来崖岸自高的于伏仁轨居然说跪便跪,陈德不觉有些失措。
  还来不及伸手去扶,于伏仁轨已经立起身来,看着陈德,沉声道:“大人为相救全军眷属,亲身赴险,此恩此义,仁轨粉身难报。此去经年,兵战凶危,只怕未必有机会向大人行跪拜大礼,仁轨便莽撞一次了。此去成败不论,此心追随大人,仁轨九死无悔。”
  原来白羽军所在形势乃诸军中最为险恶的,于伏仁轨此番回去与党项诸部周旋,亦未必有必胜的把握,兼且陈德本人身在汴梁虎口,为了不留将来遗憾,索性先行了臣子的跪拜大礼,以示追随决心。
  白羽军走后两日,终于到了陈德本人出发的日子。黄历上写着大利西方,忌作灶,宜出行。
  听张仲曜相请出行,陈德推开门出来一看,不知何时,院落中已经整整齐齐站满了百夫长以上的军官,不知何时聚集到陈德的院中,见陈德出来,同时让开一条道路,在各军指挥使的口令下向陈德行以军礼。见陈德投来探询和斥责的目光,张仲曜颇为尴尬地解释道:“大人不欲张扬,属下知之,可总得让兄弟们表表心意。”
  陈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院落中两百多条汉子,个个身姿挺立如枪,辛古、李斯、罗佑通、林宏都在其内,他们投来的目光中满是忠诚和热切,让原本平静的陈德也不禁心潮起伏。他整了整头盔,将肩头的猩红大氅拉直,啪的一声,向这两百多个忠心的部属还以军礼,大声道:“诸君各自努力,待陈德归来,与诸君一同开拓万里河山!”
  不知送别的军官有没有听懂这句突然涌到脑海里的话,陈德迈步走下台阶,缓缓从百夫长的人丛中走过,对每一个百夫长他都真正用目光致意,最后走出了这片院落。此间作别之后,安西军各路豪杰将分赴各方开疆拓土,沙场角胜,来年再聚时,不知会少了哪几个兄弟。陈德心头不禁陡然涌上一丝伤感,旋即将这股愁绪压了下去,只余满腔滚烫的豪情,大步迈出门去。
  目送着陈德的背影,仿佛对自己说话,李斯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道:“大人一定会回来的。”
  此时此刻,位居军主高位的李斯居然觉得心头空空荡荡地不尽踏实,仿佛长久以来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荫庇突然不在了,又仿佛在茫茫草原上失却了方向一般心慌意乱。
  “原来指挥使大人在我等心中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
  李斯暗暗叹道,也许正是为了担心朝廷发现这一点,大人才禁止部属们出营相送吧。
  外面,一百五十牙军牵着马匹,列成严整的方队肃然而立,亲卫将陈德所乘的一匹白马牵了过来,在陈德上马之后,大家才在百夫长的命令下,以统一的动作翻身上马。
  为了不让朝廷高估自己对部属的控制能力,陈德特意要求军指挥使以下的军官都不要送他出营,径自带着三百牙军及辎重,来到灵州城下与董遵诲会合启程之处。
  安西四镇尚红,是故前朝有“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之句。陈德身后牙军撑起六面猩红大旗迎风猎猎飞舞。董遵诲已然等得有些心焦,见陈德只率领三百随行军士前来,送行将领一个也无,他也自高自大起来,心道,一个赴阙软禁的节度使,囚徒一般的人物,倒不宜将他礼遇得太高。一直待陈德骑马行至面前,董遵诲仍然高踞马上,大声道:“陈节度叫老将好等,若是诸事停当,吾等这边出发吧。”
  陈德仍然沉浸在适才送别的气氛中,他人高马高,就这么双手搭着马缰,居高临下地看董遵诲,一语未发,直看得他心里发毛。董遵诲不知他有何用意,再看陈德身后三百虎贲之士,个个对自己怒目而视,不禁汗流浃背,暗暗骂了自己一声,当面这可是手握数万精兵,经略西域万里的安西节度使,自己怎地妄自尊大起来。陈德只这么沉默地看着,他便自己翻身下马,按照下官参见上官的礼数,拱手道:“下官董遵诲奉皇命护送陈节度赴阙,诸事已然准备停当,可否出发?”
  陈德淡淡地看了一眼,仿佛大山一样的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见董遵诲有些心虚地侧头避过他的目光,方才沉声道:“走吧。”
  轻踢马腹,那刚驯服不久的白马不满的嘶鸣一声,向东奔去,三百卫士擎着大旗紧紧跟随在后。
  董遵诲立在原地愣了一愣,方才悻悻地带领两千禁军跟着,仿佛真的是保镖护卫一般。
  远处,安西军营垒高耸的望楼上,辛古、李斯、罗佑通、林宏等人翘首东看,直到陈德大军消失于天际,依然矗立良久。


卷七 笑谈渴饮匈奴血 第〇一章 白马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自从董遵诲禀报安西节度使陈德奉召入朝以来,宋皇赵炅的心情就出奇的好,这一日竟取出王侁呈上陈德在长江舟中咏出的“满江红”辞章观看。这词恰好契合了赵炅此刻心境,反复吟哦之后,拍案叹道:“王侁,这陈德他辞了朔方,请封安西,倒也知趣。做得出这样的句子,非是枭雄,便是忠良。待他入京以后,倒要好好考校一番。”
  不待王侁回答,赵炅又道:“怪哉,如此好词,居然缺了两段,不知是何故?”
  崇文馆书阁中,王侁侍立在侧,苦笑着答道:“此节微臣也问过陈德,他答曰少时不习诗书,长大戎马倥偬,兴致上来便吟咏两句,虽有文思,章句却多有缺漏。想要补全时,却又文思匮乏,只好搁置。”
  这么蹩脚的理由原本甚难取信,但王侁与陈德在金陵时相处甚久,知道他确实是胸无文墨,至于偶尔吟咏而出的绝妙诗词,只能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来解释。其实到现在为止王侁也未想明白,为何一个连句读韵律都不甚通的军汉,屡屡写得出惊人的辞章,他几乎要怀疑陈德剽窃了其他饱学才子的文章了。可是,若是有人身负如斯才华,焉能默默无闻于林下。总而言之,陈德这人便如安西军势力的突然崛起一般,笼罩在重重谜团之中。
  “原来如此。”
  赵炅只觉有趣,在他看来,诗词乃是末节,李煜腹中诗书胜过自己十倍,又能怎样?“少时不习诗书?倒是可惜了,不然做个学士倒也不错。”
  赵炅自觉颇为宽厚,又问道:“此子既然乖觉,奉旨入朝,将如何安置家眷和岚州人众,他可有计较?”
  王侁禀道:“据董遵诲那边传来消息,陈德家眷当在岚州与他会合,然后一同入京,其余部属将不日分赴河西,岚州完城献于朝廷。”
  赵炅笑道:“如此甚好,若是陈德将家眷也送往河西去,他此生便休想离开汴梁了。对了,让你为陈德选一座府邸,可曾办妥?”
  他一边说,一边凝神思索,忽然提起鼠须笔,在辞章缺漏之处,写下“燕云耻,犹未雪,王师至,尽欢悦”六个字,再将词句连贯起来吟咏了一遍,摇头晃脑面有得色。
  “下官在陇西郡公的府邸旁边,为陈德安排了一座府邸。”
  王侁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者赵炅的脸色。他知道对每日为巩固朝局和北伐大计劳心劳神的赵炅来说,换着花样折辱戏弄李煜乃是一种难得的娱乐。
  “不错,不错。”
  果然,赵炅向王侁投以赞许的目光,这个秘权,果真是和自己贴心。他颇有些快意地叹道:“且看这二人异地重逢比邻而居,如何君臣相得。”
  如今在朝廷中地位远不如陈德的李煜,应该颇为尴尬吧?赵炅越想越是有趣,居然忘记了保持帝王应有的叵测,嘴角向上牵动,浮现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
  如果让陈德来解释,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这视为心理变态的一种征兆。对赵炅来说,我弑兄夺位得国不正,你唐室贵胄温文儒雅,却又如何?现在你不过是任我欺凌的奴仆,最终记载史册上的,是对我的歌颂崇敬,和对你的鄙夷不齿。在真实的历史上,拥有天下美女的赵炅偏偏要去强暴小周后,也只能理解为征服者的一种快感。这一点上,赵炅与后世的铁木真应该是找得到不少共同语言的。
  陈德毫无征兆地猛打了一喷嚏,颇为不巧,劈头盖脑地喷在身畔并辔而行的董遵诲脸上。
  从灵州出发已经有半月,眼看就要到岚州,就要见到黄雯母女,陈德心中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回想起来,将她们母女,连同数千军士家眷留置在孤城之中,其中的凶险不言而喻,应该是自己早就应该考虑到了吧,为什么还要不惜一切孤注一掷去夺取河西呢?难道真的是因为权势的诱惑吗?的确,归义军和甘州回鹘各部攻占玉门关这千钧一发的机会,不容错失。一旦甘州回鹘彻底挟制了归义军,自己再想染指河西就难于登天。
  可是,这是将全军将士的眷属留置在岚州的充足理由么?这一路行来,陈德不停地在心中为自己寻找托词和解释,却总是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他知道,虽然没有人责怪自己,自己做的已经比这世上大多数所谓英雄更加地道,可是,良心上的债,却是永远欠下了。这也是陈德素来不喜将士们因为自己亲身入朝而感恩戴德的原因。
  路上还算太平,就是无聊得紧,再加上身边这个牛皮糖似的卸任灵州巡检,就更是无趣。
  董遵诲狼狈不堪地躲过这突然袭击,心中又羞又恼。自从那日被迫下马向陈德屈服之后,他便满怀悲愤,想我老董也是做过殿前副点检的宿将,要不是当年因为一些小事得罪了太祖皇帝,早该官拜节度使了,谁曾想居然还要遭受陈德这个晚辈的折辱。
  他本不是心胸开阔之人,这些天眼看离河西越来越远,陈德身边只不过带了三百牙兵,而自己这边却是两千禁军精锐,胆气上来以后,便屡屡相机向陈德寻衅,想要找回那日的场子。
  虽然此番同陈德一道进京,名为护送,实则监视,但面上却不能完全撕破,董遵诲目光落在陈德所骑白马身上,忽然灵光一现,故作惋惜地叹道:“陈节度所乘这匹白马神骏非凡,可惜,世上难有十全十美之事,只因世人爱白马神骏,此类坐骑,大多有华而不实之忧。”
  陈德瞥了他一眼,心中暗叹,此人当真是个小人,当年以言语挑衅赵匡胤,被发配西北十数年,这亏吃得难道还不够大吗(注2)是了,他在西北受各部藩落奉承惯了的,大概也没把这灵州巡检的位置当做是苦差吧。
  见董遵诲似乎还有意犹未尽,陈德便抢在前面说道:“这个倒也不尽然,吾所乘这匹白马,乃是将士们在边塞捕获的野马,虽然谈不上日行千里,但脚力轻捷,却是匹一可以相托生死的良驹。”
  董遵诲自言自语道:“当真么?只怕未必。”
  陈德也不看他,转头对另外一边的张仲曜道:“这白匹马生于野外,乃是虎狼出没之所,在群马之中,最是显眼,若是脚力不快,气力不足,恐怕早已葬身狮口狼吻。以马观人,若是天资挺拔,尽可以崭露头角,不必学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藏头露尾。”
  董遵诲被他讥刺,脸色发白,冷笑一声道:“不知白马妨主之说,陈节度可否相信?”
  他今日打定主意要触陈德霉头了,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
  陈德心道,果然是小人难缠,自顾自地驱马前行,也懒得再理董遵诲。
  后面张仲曜不与他客气,沉声道:“我辈武人,这坐骑乃是杀敌的伙伴,并非主仆,何来妨害之说?倒是妄自尊大之辈,一味想要骑在这骏马的背上,总有一天要被摔得半死。”
  说完也不管他如何反应,径自催马跟上陈德去了。
  董遵诲被留在原地,气得脸色铁青,发狠道:“岂有此理,老夫乃是三朝元老,官至殿前副点检,今日居然受此小人折辱。”
  指着张仲曜背影对林中道:“待到了汴梁,我们再好生整治这帮不长眼的东西。”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疯长了一夏的野草已经开始有些发黄,在夕阳的照耀下,一浪一浪地随风起伏,晚风带来快要成熟的麦穗香味儿,“岚州近了!”
  摆脱董遵诲纠缠的陈德颇为快意地纵马驰骋,似乎看到了黄雯俏丽的身影正站在岚州城下。
  正当陈德以为自己因为思念而眼花之际,张仲曜却在耳边道:“主公,那道旁相候的莫不是萧将军么?”
  在萧九率领的一百军士护卫下,黄雯和周后走出了马车,正立于道旁翘首西望,为避开闲杂人的灼灼目光,两人都戴上状若斗笠的幂蓠,从帽檐垂下的轻纱笼罩全身,微风轻轻吹拂,透出轻纱笼罩中的丽人窄袖襦裙,婀娜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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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有一天,成吉思汗问孛儿出,人间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孛儿出回答道:在阳光明媚的春天,跨上骏马,手臂上跨着鹰去狩猎,看猎鹰把飞鸟擒来。接着成吉思汗又用同样的问题问及其他将士。他们的回答,或似孛儿出,或附和孛儿出。成吉思汗昂然说道:“我说不是。人生最大的快乐是击败敌人。穷追到底,夺其财宝,看到他的亲人悲伤,听到他们的哭声,乘其马,夺其妻小带到后官。”
  注2:环州守将董遵诲,是高怀德的外甥,也是赵匡胤少时相识之人。他的父亲叫宗本,当年曾任随州刺史。赵匡胤小时候做客汉东,曾在随州宗本署所小住了几天。宗本很器重赵匡胤,而董遵诲却看不起赵匡胤,常借故欺侮赵匡胤。有一次,董遵诲问赵匡胤:“我经常看见随州城上空紫云如盖,还遇到过一条黑蛇长有百丈,忽然化为一条巨龙腾空而去。这是什么征兆?”
  赵匡胤笑而不答。


卷七 笑谈渴饮匈奴血 第〇二章 选择
  昨天萧九接到军使传讯说陈德将要抵达岚州,便匆匆将这消息报知两位夫人。在黄雯的强烈要求下,一大早萧九带领一百军士护送黄雯等候在道旁。围城这段时间,周后和黄雯朝夕相处,感情也深厚了许多,加之要跟随陈德入京,也便随着黄雯一同等候。
  陈德满怀着欣喜,远远地便跳下马背,把缰绳甩给张仲曜,三步并作两步向两位丽人走去。来到近前,他张口却不知说些什么,直愣愣地看着轻纱笼罩后面的秀丽面容,两个人的眼中顿时都有些湿润。这情景令周围的军士都不自觉地受了感染,萧九带着颇有些尴尬地神色,踱步走了开去,迎上牵马走来的牙军营校尉张仲曜。
  良久,周后轻轻一声咳嗽,总算将这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的两人惊醒过来。
  陈德老脸微红,还未脱口说出满怀歉意的话语,黄雯却先道:“女儿很想念你呢。”
  陈德正想厚颜问一句:“你呢?”
  周后在旁却道:“恭喜陈将军迎娶了回鹘公主。”
  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陈德颇感尴尬,正欲解释,从军士丛中却走出一人,上前躬身道:“下官萧轸,谨代南京留守韩大人向陈将军问好。”
  陈德定眼看去,正是当年岚州截取契丹借给北汉粮草时的押运官萧轸,他脸上涂了黄黄的药水,颔下沾了浓密的胡须,但既然已经通名报姓,陈德仔细观看下自然不难认出。既然此人来到,陈德倒不便在他面前儿女情长,他先将黄雯和周后送上马车,从张仲曜手中接过自己的马缰,一边牵马而行,一边笑道:“有劳萧将军,韩大人可好?吾听闻他在大辽国做得有声有色,很是为他高兴。”
  其实这段时间陈德专注河西,对韩德让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但心想既然韩德让后来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在辽朝的官运自然是顺风顺水的。
  陈德收服河西实力大涨,所谓今时不同往日,萧轸是韩德让的心腹,在辽国官职也不小,此番化妆做军士前来相见原本有些忐忑,见陈德和颜悦色,亲近之情并无不同,心中暗暗赞叹,这才是真英雄好汉子的气度心胸。他当即拱手道:“承蒙将军挂怀,韩大人如今深得我朝皇帝和萧娘娘的信重,新任了南京留守,燕云十六州便宜行事,正思报效国家。”
  他左右一看,萧九和张仲曜牵着马跟在两步以外,其余军士则在更远处。
  陈德见他作态,摆手笑道:“无妨,萧将军和张校尉都是我可以相托生死的兄弟,有甚么事情都不避忌。”
  后面萧九和张仲曜闻言也朝他点点头,丝毫没有矜持自喜之意,生死相托,正是他们几个人之间关系的平实描述。
  萧轸见三人声气相通,心中暗暗羡慕,沉声道:“韩大人有言,汴梁赵氏不重豪杰,折辱英雄,数月前岚州被围之时,韩大人因为一些事情被拖在上京无法施以援手,以致陈将军眷属受困,深为遗憾。如今上京事了,燕云十六州十数万军兵皆由韩大人统领,陈将军不必再受那汴梁赵炅的挟制,我大辽骑军三万自朔州出,一日便可至岚州,莫说是救陈将军眷属脱困,就是数千将军麾下健儿的家眷,也可一并救出,送往河西。”
  陈德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韩德让汉人身份,要执掌燕云十六州,在上京方面确实必有一番明争暗斗。不过也有可能是忌惮大宋禁军雄劲,不欲孤军深入南面开战,当年太原被围,契丹军奉命救援的时候尚且拖拖拉拉,何况是岚州。反而是自己,一旦招来契丹人相助,这天大的污点就再也擦洗不净了。
  想到此处,陈德便拱手谢道:“韩大人有心了。不过,吾已经与汴梁朝廷和谈清楚,受封安西节度使,家人部属也都已经脱困,就不劳烦辽国军队了。”
  萧轸听他话语间隐隐拒绝的意味,并不以为忤,盖因韩德让早就知道陈德接受了安西节度使的敕封,辽国上下都慨叹赵炅运气太好,送出去一个官衔儿,几乎兵不血刃就白白收了河西千里之地。要知道那河西可不比中原汉地,乃是群山环绕,东控西域,西接中土,北临大漠的一块宝地,健马成群,百姓乐死,将士敢战,富饶的大宋如果真的能将河西的战争资源全部消化,便如虎添翼。
  若是陈德一口应下向辽国求援,萧轸倒还不好办了,燕云十六州虽有军兵十数万,但辽国兵制极杂,这些账面上的兵丁大部分都分散在军州和部落里,就算是韩德让仓促间也难调集出一支足堪与云集在太原南面的大宋禁军相抗衡的力量。不过韩德让早已料定陈德必然不会接受辽国的救援,之所以叫萧轸这么说,不过是投石问路的一句话而已。
  “陈将军一言九鼎,真英雄也。”
  萧轸面不改色地赞道:“韩大人托小人传话,所谓明人不做暗事,眼下大宋觊觎我燕云十六州之心,早已昭然若揭,不知若有南北交兵那一日,陈将军到底站在哪一边?”
  陈德没想到韩德让这么快就要自己做选择,果真是凌厉手段。他看看身后,笑道:“陈某在河朔兵仅三百,站在哪一边,似乎都无关紧要吧。韩大人要关注的对手,不是我,而是禁军中的精兵良将。”
  萧轸故作不屑道:“就凭汴梁膏粱子弟,焉能与我北地豪杰匹敌。”
  但是他的话却显得底气不足。该因为最近数十年来,在周在宋,汴梁禁军与辽国军队的交战中都是大占上风。禁军是集天下精锐而成的军队,在某种程度上,这时代辽国人也有“恐宋症”要不然韩德让也不会巴巴派萧轸来打探一个大宋节度使的向背。
  “若是大宋向北侵犯燕云,大人能否自河西出,进兵关中,届时宋军必然首尾难顾,韩大人击败汴梁禁军后,大宋再难有可战之军能抵挡将军麾下虎狼之军。韩大人代大辽皇帝陛下和萧娘娘共同保证,若是将军与大辽联兵攻宋,我大辽只求保住燕云故有之地,中原江山,凭将军自取。”
  萧轸话语中提到辽国皇帝和萧后,神情也严肃起来,连带着对陈德也尊重了不少,仿佛他现在已经黄袍加身一样。
  陈德身后的萧九与张仲曜都只有一步之遥,他二人也知道陈德与韩德让交情深厚,却未料及订立盟约,辽国协助陈德在中原改朝换代这等惊世骇俗之语也从萧轸口中吐出,还信誓旦旦是得到了辽皇和萧后保证的。一时间,二将的呼吸都不禁沉重了少许。张仲曜警惕地向远处宋军方向遥望一眼,转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陈德的背影。萧轸身着岚州军常见的军袍,跟随在陈德身边仿佛一个随侍的亲卫牙兵一般,并无半点令人起疑之处。
  陈德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看着萧轸满是期冀的脸孔,心中微微叹息一声,轻轻地,却是坚定地沉声道:“烦劳萧将军转告韩大人,他的好意陈德心领,吾不欲做石敬瑭。”
  (注)
  这石敬瑭乃是第一个将燕云十六州从法律上割让给辽国,也是第一个向辽国自称“儿皇帝”的中原皇帝,虽然后来中原皇帝自称“儿子”、“孙儿”、“臣”的所在多有,奈何万事开头难,所以石敬瑭也在后世历史上大大有名。不过说来此公并非全无心肝,称了“儿皇帝”以后,总是夙夜忧愤,皇帝没做多久便撒手西去。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陈德是不做的。
  耳听陈德拒绝了辽国伸出来的橄榄枝,后面的萧九和张仲曜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皇帝的诱惑,不是一般人能抗拒得了的。
  而萧轸脸上也并无挫折的神色,反而赞道:“陈将军高义,韩大人料定你是只肯直中取,不愿曲中求的。萧轸得与将军这样的当世英雄说话,真是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
  他这话咬实了陈德想要夺取大宋天下的野心,陈德也懒得与他辩驳,两人不咸不淡地又扯了几句,萧轸便告辞离去。
  陈德目送着他的背影,心想,与韩德让之间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不过就算是河西万里之遥,辽国依然有他的影响力在,自己根基未稳,也确实不宜现在就把两家的关系弄僵。平心而论,韩德让这个人有担当有气魄有手腕,不看各自立场的话,乃是世上值得一交的人物。
  “大人恕罪,这萧轸自称是韩大人使节,有要事禀报,所以属下便将他带到了迎接的随从中,谁知还未向大人禀报,他竟然擅自上前说话,惊扰了大人与两位夫人,请大人责罚。”
  萧九在旁躬身禀道。
  适才他安排得确有不妥,但人总有疏漏,陈德却也不好责怪,只笑道:“吾也未料到,契丹人中间居然也有如此滑不溜手的人物,下次让两个军士将他看紧便罢了。萧将军以三营军士力扛五千禁军数月,保全了全军眷属和满城百姓,劳苦功高,请受陈德代全军将士与岚州百姓一礼。”
  说完便俯身施礼下去。
  萧九连忙侧身避过。陈德如此重情,萧九虽然不居功,心下却感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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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石敬瑭
  后唐末帝李从珂继位后,任石敬瑭为河东节度使,后来开始对石敬瑭起疑,石敬瑭也暗中谋自保。石敬瑭以多病为理由,上表请求朝廷调他往其他藩镇,借此试探朝廷对他的态度。末帝在清泰三年(936年)五月改授石敬瑭为天平军节度使,并降旨催促赴任。石敬瑭怀疑末帝对他起疑心,便举兵叛变。后唐派兵讨伐,石敬瑭被围,向契丹求援,九月契丹军南下,击败唐军。石敬瑭在十一月受契丹册封为大晋皇帝,认契丹主为父,自称儿皇帝,然后向洛阳进军,末帝在闰十一月(937年1月)自焚,后唐遂亡。
  石敬瑭灭后唐后,按约定将燕云十六州献给契丹,使中原地区丧失了北方屏障,另外每年纳岁绢三十万匹,并向比他小十岁的辽太宗耶律德光称自己为“儿皇帝”耶律德光为“父皇帝。”
  石敬瑭在位期间,各地将领叛变事件不断,他的儿子重信和重乂亦遭叛军杀害。后因成德节度使安重荣及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先后接受吐谷浑部族投降,石敬瑭屡遭契丹责问,乃忧愤而死。
  后世史家一般认为石敬瑭是汉奸,为宋朝因不能守长城而积弱,以至日后亡国负责。不过,钱穆在国史大纲中指出,石氏不可被称为汉奸,原因是他本来就是胡人(沙陀人);石敬瑭行儿皇帝之礼亦是游牧民族之习惯。


卷七 笑谈渴饮匈奴血 第〇三章 送礼
  “两位听到了,吾刚才似乎是拒绝了一袭黄袍。”
  陈德目送韩德让特使的背影,若有憾焉地对上前的萧九和张仲曜二将说道。
  “大人高义,末将等敢不效死。”
  张仲曜当先躬身行礼。
  到如今,他对追随陈德再无疑虑。皇权的诱惑,不是什么人都能抵挡得住的,只有未曾经历的人,才会大言不惭地讥笑石敬瑭,不知道在他所出的那个内外交困的年代,即便后世鄙夷如石敬瑭者,亦是一世枭雄之属。
  对身为汉人的萧九和张仲曜心中的所思所想,陈德十分清楚,他微微一笑,沉声道:“非是吾敌视胡人,彼辈虎狼之性,与之合作,定要坚持一条原则,那就是以我为主,不然,必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到这里,突发感慨道:“汉人喜安居,耕织乐业,胡人游牧迁徙,涉猎劫掠已成习惯,不以强盗为耻。国中多有汉人,勤勉耐劳,方能积财富饶,若是耽于逸乐,不免被胡人所觊觎,所以汉人治国定要尚武尚军,否则,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说完,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萧九和张仲曜一眼,沉声道:“这些道理,你二人可记住了?”
  陈德这些感悟并单单来自书本。在前世,他曾有幸随扈一名日耳曼国政要攀登长城,当导游向外国友人介绍说,中国长城是古代中国人为了抵抗北方蛮人南下劫掠而修筑的,那兴致勃勃的日耳曼首脑对陈德道,在欧洲的中部也有一条长墙,是罗马人修筑的,他们要抵挡的,就是我们日耳曼人的祖先。话语间充满了骄傲之情。现在想来,后世日本、东南亚、中国等国度屡次遭受的金融劫掠,不也是以战争为收割机的游牧民族对勤恳积累财富的农耕民族劫掠的一种嬗变吗。别人是鉴古而知今,陈德却是相反,对胡族的本性,他说不上厌恶和憎恨,却比这世代任何人了解的更深。
  “属下明白。”
  张仲曜与萧九齐声答道,相互看了一眼,彼此在眼中都看到感动之意。
  陈德相待部属,并无故意做出圣心叵测的姿态,反而极其愿意与部下研讨自己的想法,似辛古、李斯、萧九等辈,原本并无太多超出常人的见识,但跟随陈德日久,耳濡目染,看问题的方式便有不同,而随扈陈德的数百牙军,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军政方略两面都有不少收益。
  “这段时间宋人攻城甚急,城内伤亡可大?”
  陈德先问萧九道。
  遇到事故先问人员伤亡乃是华夏的美德,上位者若是弄错了顺序,不免为人所轻。陈德满心里虽然装着许多其他事情要向萧九询问和交代,却仍然要先问城中伤情。(注)
  萧九恭敬答道:“军士尚好,死伤了一百多个,但登城助守的民户因为没有铠甲防护,而且训练不精,死伤了三千多人。”
  他这话其实有些折扣,为了避免军士的死伤,萧九不但以军士为十夫长统领民户登城射箭助守,而且还将更多的军士放在第二线,以避免受到宋人攻城弩的杀伤。
  此节陈德也未深究,脸色有些黯然,道:“好在我岚州民户大都是光身,也没有家小拖累。这样,如有家小的,便按照军士标准给予抚恤吧,受伤的都由匠作营养起来。”
  萧九唯唯称是。
  陈德又道:“此番我带夫人赴汴梁住上一段日子,不久以后,白羽军和骠骑军将接应岚州军民撤往河西,每一批撤走大约三千人左右。除了军士眷属,匠作营之外,城内民户如果愿意跟随我们到河西开垦的,也可一同带走。我军走时可带走大部羊马牲畜,将所有地契发给民户。府库里面留一些资财犒赏前来接管城池的宋军,免得他们大索民间。”
  他叹了一口气,“岚州子民跟着我们受了苦,既然要走,也该尽力给他们个好安排。”
  萧九本来以为陈德要将岚州刮地三尺再走,未曾想他还要蓄意给接管的宋军留下一些浮财来免得他们劫掠民间。正感慨间,忽听陈德又补充道:“留下来的资财要偷偷送到宋军各营,上下都要打点好,就说是我安西军代岚州士民聊表心意。不要光交给统兵军官,否则底下军兵没有好处,一样要到处抢的。”
  萧九在蜀国做过禁军统领,当年也是收钱收到手软的主,当下凛然答应。又问道:“不知大人对匠作营有何安排?”
  他心中装着一事要请陈德定夺,却要先听听陈德对匠作营有何安排,免得与大人的想法不符。
  陈德满意地看他一眼,缓声道:“到了河西,匠作营的规模还要扩充,不宜在积聚在一地了。毛纺作坊放在灵州,那里离草原最近,辛古管理草原上掳掠来的奴隶也有一套,不易成乱。军械作坊放在凉州,河西诸军,当前以锦帆、驰猎两军对吐蕃的作战任务最为凶险繁重,军械补给一定要跟得上才行。其他的便安置在敦煌吧,那里是商旅云集之所在,东西方的最先进的工艺都能得到。”
  眼下陈德部下势力逐渐庞大,慢慢地已经要将一些事情分出去给部属负责方面了,此番萧九带领辎重、匠作、锦帆三营苦守岚州,也确立了他在三营中的威望,陈德便有心让他分管一下匠作营的日常事情,自己则是主要关注一些比较重要的项目进展。管理层级的增多,必然会影响信息的采集和执行效率,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是。”
  萧九拱手道,他知道匠作营在陈德心目中的地位丝毫不下于任何一个军,因此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权力扩大而沾沾自喜,只是盘算着日后如何与匠作营校尉李简共事。看样子,匠作营扩充势在必行,李简的官职,也不会一直停留在校尉这一级上。
  三人就这么边走边谈,转眼已来到岚州城边。宋国禁军虽然已经停止了攻城,也不阻止小股的岚州军民出城办事,却仍然紧守营垒,不和岚州来往。双方攻战数月,死伤均不在少数,这仇怨岂是朝廷一纸停战的公文化解得了的?陈德见田钦祚丝毫没有化敌为友的意图,不免暗暗为岚州百姓将来的日子担心,但哪一支宋军进驻岚州,却又不是自己能干涉得了的问题。
  为了避免麻烦,陈德并未打出旗号,三百牙军簇拥着他从城门进入,孰料一入城便被看门的军士和百姓给认了出来。
  “狗子,你看是不是陈大人?”
  倚着枪杆靠在城墙上的李铁将眯缝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孙狗子摇醒。这铁匠长年累月憋在小黑屋子里打铁,一身板都是力气,但眼神却是差了些。
  孙狗子擦擦眼睛,仔细一看,那裹在红色大氅当中,被一团肃穆的骑兵簇拥在中间,正徐徐朝着城门洞驰来的可不正是岚州城的主人么?再往后一瞧,那主母大人专用乘坐的马车再熟悉不过。
  “不错,陈大人回来了!”
  “我们得救了!”
  城墙上一点点微微的涟漪开始不断扩散,相互激荡,从憋闷在胸中的欢喜一直到开始互相窃窃私语,最后生发出阵阵喜悦的欢呼,“陈大人回来了!”
  待行进至离指挥使府邸还有数百步之遥时,街道两侧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前的百姓,岚州以军治民,所以围拢过来的民户并无一般中原城镇百姓那样乱挤乱窜的情况,反而是整齐有序地站在街道的两边,只有声音是乱糟糟的,有的人呼喊:“大人”“大人!”
  有的人大声说:“我们得救了!”
  有的则冲着黄雯的马车高喊:“主母”“主母!”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热切的喜悦。
  这几个月来,岚州死伤的百姓,实在太多了。围城的宋军虽然只有五千,但毕竟这是连契丹人也为之忌惮的禁军,萧九匆匆忙忙罗致训练的民户登城助守,伤亡又怎会不重?若不是岚州规矩严密,民户们平日里也惯于听军士的指使,只怕城中人心早已崩溃了。
  随从陈德入京的牙军士卒,胡汉皆有,有不少都是河西新选拔的,从未见过百姓如此拥堵热烈的场景,不免既紧张,又激动。张仲曜看着两边的百姓,颇为感慨地对萧九道:“自古以来,得民心若此者,鲜有不能成事者。”
  萧九却是沉默。他记起当年蜀后主被迫入朝时,蜀地送行的百姓,同样是人山人海,只不过气氛却是极度悲凉罢了。“说到底,大人带给百姓的,不只是富足逸乐,更有稳如泰山的安全吧,也许,这就是我辈武人存在的意义。”
  萧九心中默默念道。
  董遵诲所部不能入城,只得依靠着田钦祚的大营自结一营。他和田钦祚都是心胸不广之人,却是旧交,此刻两人正在吃酒,忽然听到城里嘈杂呼喊之声,董遵诲厌烦道:“这个陈德,到哪里都让人不得安生。”
  田钦祚却鄙夷笑道:“大概是城中军兵见要卷铺盖走人,将要放手洗掠,所以满城搞得鸡飞狗跳的。岚州城向来称为富足,给他这么一搞,恐怕是刮不出什么油水了。”
  他没有告诉董遵诲的是,傍晚时分,萧九差人送来了一份大大的礼单,估计这时岚州军正在拼命搜刮因为送礼而损失的财富吧。看来岚州确实是没什么油水了。等到交接完防务,还是赶紧回汴梁享福吧。田钦祚颇有些遗憾地撇撇单薄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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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见《论语》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卷七 笑谈渴饮匈奴血 第〇四章 学徒
  来到府中,满目皆是伤患,黄雯颇有些歉意地看着陈德,陈德却有些感动。
  为免朝廷猜忌,他只能在岚州停留一晚,匆匆安慰过受伤的军士百姓之后,便带着萧九、张仲曜和李简到书房中去。
  萧九见陈德只是召见乐羊傅勉励一番,便让他自去,心中暗暗感叹,锦城营这数月来守城不可谓不力,但自成体系,失了陈德的信重,对这数百健儿来说,乃是极大的损失。
  陈德见萧九若有所憾,笑道:“萧将军可是为蜀营子弟不平?”
  萧九忙道:“军需上并未亲疏有别,大人对蜀营子弟奖罚公正,吾不过是觉得这数百健儿可惜罢了。”
  陈德笑道:“他们自有王祈伯那里要交代,吾对他们太过亲厚,日后他们这干人等回西蜀后反为不美。这么客客气气地相待,对大家都好。”
  见萧九有所释怀,陈德方道:“此番河西整军,选练六军,萧九为练锐军指挥使,你等都是知道的。军马既然多了,诸事繁杂,便需有几个机构统筹协调。也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军情司仍旧由李斯管着,以辎重营为基础组建辎重司,由萧九统带,此外,仲曜掌管道路司,佑通掌管教养司、李简掌管军械司。”
  陈德所设立这几个军司,分别掌管着情报、后勤、训练、参谋、研发等重大事项。其中以张仲曜所掌管的道路司最为重要。
  萧九威望崇高,张仲曜早知其事,都还没有什么,李简却十分激动。他官职本来只是校尉,如今却骤然掌管方面军司,正沉吟着如何向陈德再表效忠之意,却听他又言道:“这军司乃是各军之外负有专责的机构,你等军司主事,可以在得力军官抽调出五十人出来,专门负责协调全部六军中相关事务。”
  这便是给了几人自选僚属的权利。
  安西军中一脉沿袭的都是推举制,即便是辛古、萧九等统兵大员,要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亲信也不是一件易事。军司的最高长官由陈德指派将官充任,自选僚属,这便大大提高了将陈德的意图在各领域内向下贯彻的力度,这也是陈德未雨绸缪用来平衡军中推举制弊端的手段。
  “军司的设置与朝廷体制不符,尚且是我军的隐秘,诸位知晓便可,不可宣诸于众。”
  陈德沉声道。
  “末将等晓得厉害。”
  李简、萧九和张仲曜也都郑重点头。
  他们知道,陈德这么干已经大大超出了朝廷赋予节度使自选僚属的权限范围,摆明是要自立门户了。虽然早知如此,萧障李三将心中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见陈德说得差不多了,萧九方才小心地禀道:“大人出发前往河西后,粟特行商康屈达干派人来说,他们想要仿制我岚州造的羊毛织衣,请大人恩准。末将以为此事并不紧急,大人在河西战事频繁当无暇顾及,是以一直没有禀报。”
  萧九对康屈达干这些商人一直是敬而远之的,不过既然找上他,又知道这伙粟特商人乃是陈德的盟友,方才禀报。以他所见,毛织作坊以乃是目前重要的财源,当然应当不允许康屈达干仿制。
  陈德沉吟片刻,笑道:“商人嘛,千里奔波只为钱,这毛织业利润丰厚,仿制是迟早之事,康屈达干想着来请求我的允许,也算是有心了。”
  他转头对李简道:“李校尉,别人在后面仿制追赶,我们毛织工坊务必要将织物做的更加精美耐用,还要提高工人的熟练程度和纺织技术。”
  至于机器纺织,陈德现在倒是不敢奢望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告诉老康,毛织这事情他可以做。不过,毛织这方法是我岚州军首先发明的,他每造一件毛织衣,就要缴给吾两百铜钱,这个叫学徒钱。将收到的学徒钱分一半给那些改革了织衣技术的匠人吧。如果康屈达干晓事,以后我岚州的生财物事,还会源源不断地准许他仿制出售。待会吾还有交待,李校尉再按照吾所言将收取学徒钱的规矩立个章程。”
  吩咐完李简,陈德又回过头对萧九道:“萧将军,你就这样给他回话。从西域到金陵,各地作坊行会师傅带学徒的规矩大家都知晓,哪家收学徒不是要给师傅役使十七八年的,才能学会了手艺。我安西匠作便厚道些,这个学徒钱以十年为期。吾安西军明人不做暗事,以后如果老康那边有什么新的赚钱法子,我安西军的匠作也照样付给他学徒钱。”
  以现下毛织衣的利润,收取两百个铜钱的专利钱并没有什么,关键是让以康屈达干为首的这伙子商人接受这种规则。同时专利钱的存在使得得到授权的商家不至于恶性竞价导致毛衣利润飞速下滑。而接受陈德专利概念的大商人自然会不遗余力地排挤那些擅自仿制毛衣的商人,至少在陈德和这些大商人势力所及范围之内,侵权的仿制品是不能大行其道的。
  专利制度乃是推进技术革新的至宝,在人人都任意地侵占他人革新成果的时代,人们要么因循守旧,要么敝帚自珍,整个社会的技术水平提升缓慢如同蜗牛。但实行专利制度以后,创造发明和生产工艺改进便能大大提高个人的积累财富的速度和社会地位。虽然陈德不能控制宋辽等国境内的侵权仿制,仅仅在安西军控制的范围内以专利权渔利,所获之丰厚已经足以刺激人们开动头脑了。更何况,这时代原本就有的行会制度和师傅带学徒的传统本身就限制着别的手工业者随意模仿别人的技艺。
  “李校尉,铸币的事情进展如何?”
  将最重要的军司体系和运作规则,以及专利制度的种种细微处详细地向三将再次说明一番后,陈德便又关心起匠作营中的其他项目来。
  “按照大人的指示,模具已经造好,现在已经能够压制金币和银币、铜币。”
  李简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几个钱币,递给陈德。
  陈德各样只留一个在手中端详,其他的分给萧九和张仲曜观看。
  匠作营制作的金币正面是盘龙纹样,背面有铸造的年份和“一两金”的字样,因为添加了少许其他金属成分,比纯金更加坚硬耐磨损,也更有光泽。在陈德的指点和严厉要求下,岚州目前的铸币技术甚至比大宋更好,制作出来的方孔圆形金币极为漂亮。银币和铜币也同样如此,分别写着“一两银”和“一两铜”字样。
  这铸币之事乃是陈德直接吩咐李简去办的,张仲曜和萧九皆不知晓,见此情形都有些惊诧,张仲曜更想到,看来大人是一心要改朝换代了。
  却听陈德道:“匠作营河西后要尽快设立铸币场,此后支付在草原部落和来往商贩的钱款,尽量用我们自己的铸币。吾等既然占据了河西,这东西方贸易量如此之大,倘若都能通行吾安西军铸造的金银铜元,每年的铸币收入便不是一笔小数。”
  摩挲着手中精美的钱币,陈德不由地有些感慨,这时代东西方贸易格局与明清时期大不相同,不但西方大量从中原、契丹进口丝绸瓷器等精美制品,中原和契丹也从西方大量进口香料、宝石、骏马和各色器物,总的来说,东西方贸易是平衡的。也就是说,早先时代的中国人具有相当强的消费能力,他们同样源源不断地从西方购买大量的货物。(注)
  而到了清代以后,也许是中国社会结构发生了某种变化,总之,中国人的消费能力一落千丈,到了清代,源源不断的顺差使全世界白银的七成五都集中到了老大帝国的手里。在熏肉和下午茶成为英格兰农民餐桌上的常态时,天朝子民的生活水平却在历朝中居于低端,成为一个被蛮夷使节形容为满大街跑乞丐的国度,这就是所谓康乾盛世。最后一场因为贸易而来的战争和百年深重的国难,将几百年民脂民膏积累而成的巨额顺差白银一扫而空。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从国朝的记载来看,东西方贸易中,中国的贵金属和钱币都是大量流出的,为此历朝历代都有禁止钱币出境的规定,也就是说,从金属货币的角度来看,国朝记载的是巨大的逆差。但是从同一时期罗马、波斯的记载来看,同样有大量的黄金等贵金属向东方流出,也就是说,西方国度同样是巨大的逆差。那么,这么巨量的贵金属到哪里去了,陈德估计都是被这时代专门做东西方贸易的那些商业城市给赚取了。
  一条丝绸之路,滋养了上百个最为辉煌富裕的商业古城,在中国境内的有洛阳、太原、西安、嘉峪关、敦煌、高昌、交河、楼兰、吐鲁番、乌鲁木齐、伊宁、库车、阿克苏、喀什等。在西亚、欧洲境内的有塔什库尔干、伊斯兰堡、喀布尔、马什哈德、德黑兰、巴格达、大马士革、君士坦丁堡、里昂、罗马、威尼斯、热那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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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1992年新疆库车(唐代称安西)附近曾出土过大量的建中开元及乾元钱等。这些钱铜质具有新疆当地所产之铜的特点,并非中原所产的铜,故应是唐时所设安西都护府时驻扎在此的守军自铸的钱币。


卷七 笑谈渴饮匈奴血 第〇五章 冤枉
  天色渐晚,陈德方才将所有的事情交待清楚。他颇为歉疚地走进黄雯的闺房,只见烛光昏暗,女儿已经在小床上睡熟,那俏丽的身影正依靠在婴孩的床边,螓首埋在双臂之中,似乎是看着孩子的时候而不知不觉睡熟了。
  陈德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一股淡淡的发脂清香沁入鼻息。他轻轻将那娇软的身躯拥到怀里,正要亲热,那娇躯忽然僵硬起来,随后惊呼一声从他怀里挣脱开去,周后一边向后退,一边用手梳理着有些散乱的发绺,满脸通红,惊怒交集地看着陈德。
  陈德有口难言,手足无措地立在当地,期期艾艾地说道:“你怎么……我以为……”
  他原本打算相机将对自己有提携之恩的李煜从金陵救出,极为注意要勿要与周后有什么瓜葛,谁知还是出了岔子。万一被这个周后误会自己寡人之疾,那就是天大的冤枉了。
  倒是周后迅速平静下来,低声解释道:“黄女史去巡视伤患还未回来,我便代她看管一下女公子。”
  她心情慌乱之下,脱口而出竟是往日称呼。眼前的陈德,却已是手握数万雄兵,威服四夷,要挟天子的一方诸侯,不复是当年以两首好词打动后主的年青臣子了。
  陈德见她也不欲追究,便躬身赔礼道:“下臣举止失措,请夫人见谅。”
  自从周后被接到岚州以后,为避人耳目,陈德对她也尊称夫人,原本是陇西郡公夫人之意,但此刻听来,却又似有歧义。
  周后原先通红的脸颊更甚,只得低声道:“既然大人亲自来看管女公子,妾身这便回去歇息。”
  自称妾身时,脸颊又是一阵滚烫,不由按住胸口看责骂自己,为何如此不经事。
  恰在此时黄雯推门而入,见到二人在房中四目相对的尴尬模样,颇为歉然地对陈德解释道:“这些日子以来城中伤患颇多,府中人迹混杂,妾身要安排救治受伤的军士,便让姐姐搬来一通居住,也看管一下女儿。”
  黄雯说道妾身、姐姐的时候,周后又是一阵心悸,俏脸绯红。
  陈德正心虚着,忙道:“无妨,你做得很好。”
  二人送走似逃走一般匆匆离去的周后,陈德方才踏踏实实地将自己的老婆拥在怀里。二人分别日久,这番温柔缠绵,恣意怜爱,实不足为外人所道。
  直到云开雨散,陈德犹饶有兴味地看怀中佳人脸颊姣红的醉人模样,黄雯羞道:“不许看。”
  一边用手去掩他的眼睛。
  陈德笑道:“总算聊解我相思之苦。”
  黄雯却啐道:“也不知你相思的是谁人?那回鹘公主是如何我见犹怜的模样?”
  见这温婉可人的娘子也有吃醋的时候,陈德不禁大乐,不由调笑道:“主母大人要不要拿着刀去看上一看。”
  (注)
  黄雯一听便大羞,不依道:“妾身有那么善妒么?”
  小别胜新婚,燕尔温存过后,黄雯依偎在陈德怀里,轻声央求道:“姐姐想念陛下,要与我们一同进京,可以吗?”
  佳人脸若桃花,吐气如兰,这枕头风可真是难以抵挡的。陈德勉强鼓起所有的定力,压住刚刚偃旗息鼓不久,却又汹涌澎湃的冲动,低声道:“这个不成,汴梁城中有许多南唐旧臣,往来走动,一旦被人认出来,便是极大的麻烦,可能会误了大事。”
  黄文也唯有为周后黯然。忽然转念,又道:“妾身在江南时也曾见过许多朝臣,万一被人认出,岂不是要连累夫君?”
  陈德听来不忧反笑,沉声道:“如此正好,好色负义的名声传出去,好叫赵炅轻视于吾,正好方便行事。”
  到汴梁后的种种安排他不便与黄雯解说太多,只与她软语温存。不知不觉,红烛燃尽,夜深人静,只偶尔有几声婴儿的哭闹,也未曾惊醒一路鞍马劳顿的陈德,对他来说,这数月来,从未像今夜睡得这般踏实,连个梦都未做。
  第二天一早出发,在得知消息的周后凄婉哀怨的目光之下,陈德颇为羞愧地骑上白马,带着黄雯的马车和三百牙军,出城与董遵诲会合。得了萧九许诺大笔好处的禁军统帅田钦祚也亲自相送。
  大军沿着黄河东岸行军,黄河在河西时尚有些许清澈,到了河东却已经是浩浩荡荡地汹涌浊流,一路上都是波涛怒吼,让那些长大以来少见大河的沙州兵大开眼睛,抵达河中府后,换乘官船前往汴梁,陈德不论行舟乘马均无妨,三百牙兵倒有一多半人在船上晕得几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张仲曜身为牙军营兼承影营校尉,对外的身份是安西节度使判官,每每独立舟头,思及当年自己代表归义军入朝求援,路遇两镇节度使回京,上朝慷慨陈词却遭冷遇的往事。此番入京,身后却有数万袍泽兄弟支撑,放眼西域,大有横扫八荒的气魄,就算是中原朝廷和辽国,也都要花下本钱来拉拢安抚。对比今夕,张仲曜不觉感慨万千。
  舟行甚速,不多时便到汴梁。依着接待节度使的旧例,陈德与三百牙军都在码头旁边的驿馆歇息一晚,张仲曜便将往日在这里遇见张美刘延让的往事说与陈德来听。陈德抚掌笑道:“朝廷有宿将猛士而不能用之,仲曜与承影营袍泽为我所得,岂不快哉,当浮一大白!”
  拉着张仲曜饮酒直到深夜,他似乎对朝廷召见全不上心。
  也不出所料,赵炅为了挫折陈德的骄狂之气,故意将他在府邸中晾了一月之久,方才传召觐见。
  前来传召的除了宦官以外,便是故人王侁。他先将岚州城中虚实透露给朝廷,后来又企图发动祆教教徒叛乱,险些酿成大祸,幸好被宗教裁判所与萧九挫败。是以陈德接待宫使之后,见他留在府中不去,对他的态度也极是冷淡,暗示了几次此公仍然厚颜不走,陈德便起身欲回内院。
  刚刚站起来,王侁却道:“不知周后在岚州尚且安好否?”
  陈德虎躯一震,不得已又坐了下来,将那杯已经喝得没味儿了的茶盅又端起来呷了一口,板起面孔,沉声道:“秘权兄说的什么,在下一点听不懂。”
  王侁见计得逞,也不骄狂,起身恭恭敬敬向陈德深施一礼,方道:“陈兄,王侁前番做事对不住你,这里向你赔罪。”
  陈德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若是你的妻儿老小被吾卖于仇人,你可愿与吾干休?”
  王侁语噎,苦笑道:“在下实在有不得意的苦衷。不过,陈兄并未因为此事而迁怒于祆教,在河西并未禁止祆教传播,与诸多正教一视同仁,就更让王侁汗颜。虽觉无颜来见陈兄,但陛下命我来宣召,却是躲不过去。既然见了,这便向陈兄陪个罪,陈兄大量,坦然受之,已让我心安不少。告辞。”
  说完竟然不待陈德说话便转身而去。
  只留陈德在座位上沉思,这个王侁到底是心怀坦荡的君子,还是擅长琢磨人心理的小人。总之,今后便敬鬼神而远之则好。他既然以为周后这事情可以要挟自己,便自然不会轻易说出去,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张扬出去,周后人也不在汴梁,空口白牙,谁能信他?满朝文武,谁又有能耐到河西去寻人去。想来别无破绽,这才施施然转身回到后堂。
  次日早朝,崇政殿上群贤毕集。大宋的文武精英在此商议从表彰贞洁烈女到准备讨伐太原等巨细国家大事。陈德有幸加入了张美刘延让等高级武将的行列,恭恭敬敬地站了整整一上午,直到快要散朝,才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完成了封疆大吏来朝的奏对。本来以为这一天撞钟便告结束,陈德刚想退回朝班松动松动脚踝,忽听赵炅问道:“陈卿戎马生涯,骤然在汴梁安居下来,可住得习惯?”
  陈德正色答道:“人皆好逸乐,恶劳苦,汴梁繁华,令人眷恋忘返,德安有不惯之理?”
  话音刚落,突然有个青色朝服的文官出班大声喝道:“陛下,臣右谏议大夫张佖弹劾安西节度使陈德觊觎都阙富饶,有窥视中原神器之心!”
  两世为人的陈德虽然几乎练就了传说中的金钟罩铁脸皮神功,还是给气得差点喷出一口血来!这种莫须有的弹劾叫人无从辩驳,根本就是瞧出了赵炅有意敲打陈德而蓄意栽赃。
  “陛下,臣冤枉!张佖他分明是不忿臣在金陵时抢了他看上的歌姬,挟嫌报复微臣。”
  陈德满怀悲愤地大声呼道。
  站在他身旁的左骁卫上将军张美原本一副诸事不烦的淡然模样,听了陈德这喊冤的言语,差点乐得笑出声来,为了不失朝仪唯有勉力忍住,但颔下的胡须仍是抽搐不已。向拱、刘延让这几个老兵痞也是如此,胡须抽抽,看向陈德的目光也多了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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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世说新语·贤媛》“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刘孝标注引南朝宋虞通之《妒记》“温平蜀,以李势女为妾。郡主凶妒,不即知之,后知,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婉。主于是掷刀,前抱之:‘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
  后因以“我见犹怜”为形容美妇之词。


卷七 笑谈渴饮匈奴血 第〇六章 闲差
  而注意力全放在赵炅身上的陈德却没有注意到其他朝臣的反应,还在声泪俱下地向赵炅喊冤:“那姐儿爱少年乃是天性,张佖他虽然官儿当得比我大,钱比我多十倍不止,可是臣实在是不知他也垂青于那秦淮红牌啊,若早知如此,依着张佖平日里那等煊赫声威,微臣哪里敢与他相争。”
  南唐的文人士大夫狎妓乃是风流之举,韩熙载夜宴图中描绘的悠游之乐曾令后人神往。但将这种风月场上的往事拿到朝堂上来说就极不正常了,陈德本身是个武将,让赵炅鄙视他总比重视他更安全些。而和这个丘八相比,官职清贵的张佖就完全不同了,让他难堪的是,他也记不清到底有没有被陈德强走过粉头,抑或是被抢过粉头而不自知。更让他担心的是,陈德这人破罐子破摔,开口就扯出两人都是南唐旧臣的破事,而这正是徐弦、张佖等入宋南臣最为忌惮的,而且也显得张佖是个不念旧情的凉薄之人。张佖偷眼去瞧往日里有些人情的徐弦,只见徐弦目不斜视,一副和他不沾边的神态,张佖方才大为懊悔自己怎么会跳出来咬陈德这块从茅厕里出来的石头。
  更气人的是,这种风月事情越辩越不清楚,张佖也唯有像陈德一样大呼冤枉。所不同的是,陈德在喊冤的时候仍然是稳稳地站在地上,而张佖则几乎匍匐在地上大声呼号,似乎被诬陷谋反罪名的人不是陈德而是他自己一样。
  赵炅本来还有些为陈德吃瘪而快意,谁知张佖自身不检点,被陈德反咬了一口,而且看起来确有其事,不禁心中对他大为厌恶,亏得自己平日里还以为这人是个正人君子,不免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沉声道:“你二人既然同殿为臣,便当思报效朝廷,怎地将那些污浊不堪的事情弄来吵闹,实在是有失大臣体统,都罚俸禄一年。”
  他发作完了,陈德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谢主隆恩,张佖却被是暗暗吐血,他不似陈德有外镇接济,这批南唐臣子入了宋朝,立足未稳,更被原有的文官系统排挤,肥缺一个也无,更不敢受人钱财落下口实,所以一个个当真两袖清风,一年到头全看俸禄过活。这一年俸禄被赵炅轻轻罚去,张佖家里只怕是要打上一阵子秋风了。
  赵炅心知这罚奉的处罚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其实肉痛的只有张佖,看着陈德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武将朝班里,简直比张美刘延让这伙滚刀肉还要更加像滚刀肉,不由得想要找个法子来收拾他。
  他的这番神态全被丞相赵普瞧在眼里,出班禀道:“陛下,今有九江郡义门陈氏,自开基以来,以忠孝节义为本,勤俭耕读传家,建书堂,立家法,敬友邻,睦家人。前唐玄宗以来,已经两受旌表。老臣思量,家有孝子,国必有忠臣,如此义门,当派一员朝廷重臣前去褒奖一翻。”
  他一边上奏,一边拿眼睛去瞧站在旁边的陈德,直看得陈德身上汗毛倒竖,心道:“吾不过姓了这个‘陈’字,与那劳什子‘义门’可没有半点关系。”
  顺水推舟,赵炅当即便道:“九江郡义门忠孝传家,理当大加褒扬,陈卿久驻西北,便代朕往江南一趟,钦赐义门陈氏金匾一道。”
  金口玉言一开,陈德唯有躬身领旨。旁边朝臣都幸灾乐祸,他心中却暗暗咒骂。这时代的公差可不比后世一趟飞机便飞到海南,千里舟车劳顿,若是代天巡狩还可以捞点地方官的礼包,可是沿途大宋官府,还有已经是当世道德楷模的义门陈会给自己这个藩镇节度使好脸色吗?陈德就算是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到。
  看陈德愁眉苦脸地在朝臣中退下时,赵炅只觉心头畅快,这安西节度使虽然暂时动他不得,就得支使得他来回奔波,不给自己的北伐大计添乱。待众外臣都退下后,赵炅方才沉下脸去,问道:“这陈德进京以后,与李煜,还有江南旧臣可有勾搭?”
  王侁奏道:“此人每日出门只在汴河两岸游玩,每每方巾白袍,混迹于市井之中,专门打听各色货物买卖行情,就如经年行商一般。大臣一个也不曾结交,比邻的陇西郡公府邸也未曾拜访,唯派手下军士向李煜送去绢帛百匹,金瓜子两坛。”
  李煜在入汴梁时行囊尚且有丰厚,这几年来,大宋高管的敲诈勒索和江南旧臣上门打秋风几乎将他的家底折腾一空。就连随同李煜一同入宫的一些歌姬舞女,也被自命风流的大宋官僚索要一空,整个府邸中除了几个年老色衰的仆妇之外便是只剩他一人形影相吊,日子过得颇为悲苦。陈德也是听人说起李煜日子过得颇为窘迫,方才命军士送上钱帛,于公于私,都是应有之义。
  赵炅闻言点点头,叹道:“这陈德虽然脾气又臭又硬,倒还是个重情念旧的人。也还识趣知分寸,他若是去勾搭李煜,就是给故主催命了。如此良臣良将,竟然不能为吾所用,也是运数使然。”
  虽然南唐被大宋所灭,但朝廷对李煜的监控还是相当严密的,盖因为中原汉人对正朔执念甚深,汴梁历经五朝,向北地胡族自称过儿皇帝,连宗庙重器书册也被契丹人搬到了上京,觍颜自称正朔实在是有些心虚。江南金陵李氏自称上乘大唐正统,实实在在收拢了一批人心,就连千里之外的异域番邦,竟然也有奉金陵唐室为正朔的。而赵炅最为着紧的,便是这正朔二字,因此折辱李煜倒也不完全是猫戏老鼠的心态。
  赵炅当年坐镇开封府南衙,见惯市井百态,各色人等,历练出了观人识才的本事,要不然他也没有能力大刀阔斧拔擢新科进士,几乎慢慢将整个大宋从地方到六部的官员都来了个大换血。他听王侁禀报陈德所作所为,此人重情义,不好奢靡,亦不贪权,若是此人初出茅庐便被自己收入囊中,便是一个得力的臣僚。但此人几经辗转,先仕北汉,又转投南唐,后又率大军归汉,夺取河西,已渐渐在部下的拥戴下成了一方枭雄。就如同自己大兄被迫黄袍加身一样,到了这个地步,很多事情已成骑虎,天下大势推动,就算陈德本人想要效忠朝廷,他也不敢相信于他了。好下场便如钱王一般终身安居汴梁,坏下场便是赐给一杯毒酒。铲平藩镇,这就是朝廷的利益所在。
  赵炅将瞬间产生收服陈德的念头掐灭,转而又问道:“河西情势如何?”
  王侁道:“董将军将灵州城移交安西军后,陈德麾下众军已经四散就食,并无猬集灵州,威胁关中的态势。”
  曹彬却道:“陈德所部离开岚州时,将民间搜刮得十室九空,百姓们纷纷卖田卖地,亏得田将军开仓放粮,方才能解救百姓于危困之中,否则,今年冬天,这岚州百姓不知要饿死多少。”
  这些情况都是田钦祚报上来的,但曹彬焉能不知实情,田钦祚纵容部下在岚州大肆圈占良田,不少原来岚州的民户重新沦为无地的佃户。
  赵炅笑道:“这些粗鲁军汉,就爱捞钱。”
  却不再追究此事,转而与赵普、曹彬细细商量为两年后北伐太原的军粮储备。
  陈德回到府邸中,将就要代表朝廷旌表九江义门的消息告诉黄雯,黄雯高兴地道:“真的吗?妾身自小离开家乡,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她本是江夏人,自从在兵荒马乱中被收为宫女后,便再也没有回到过故乡。
  陈德很少见她流露出如此兴高采烈,心道这趟江南之行到是歪打正着的美差,笑道:“夫人既然同去,我们便慢慢行路,沿途游山玩水,搜奇猎异,花天酒地。”
  他私心揣测,赵炅也应该希望他走得慢一点,不要那么快回汴梁来碍眼。
  未入汴梁之前,陈德白日里要么和部将商议军略,要么巡视各营以示心腹,要么在外奔波劳碌,回到府中也总有大半时间深思熟虑各种决策的利害得失,偶尔得闲,也要寻找一些此时的兵书战略,或是前人笔记,或是西域奇闻挑灯夜读,黄雯自从跟随他以来,夫妻一同游山玩水的时候几乎没有,现在有机会稍作补偿,陈德也极为高兴。
  将黄雯哄得眉开眼笑后,陈德方才转到书房,招来张仲曜,把今日朝堂情势向他讲了一遍。
  张仲曜笑道:“看今日情势,官家对安西纵有削藩之心,东面战事底定之前,却甘愿隐忍不发,对大人亦是无可奈何?唯有使大人奔波劳苦,以呈心头之快。”
  言语之下,对赵炅充满鄙夷之情。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他曾经对大宋官家充满希望却又被狠狠遗弃的时候,原先的好感和仰慕全都化为鄙夷,甚至仇恨,哪怕是文武双全,人情练达的张仲曜也不能免俗。


卷七 笑谈渴饮匈奴血 第〇七章 闲事
  “既然做了皇帝,举止牵动天下,便做不得快意事。”
  陈德语气一沉,道:“寒蝉转回金陵联络神卫旧部已有些日子,还有那些金陵商贾,就让他们往九江来见吾一次,也好收其心。”
  当年金陵沦陷之时,陈德将神卫军的产业系数分给原先经营的商贾,除了收取少量银钱物资之外,都折成了数百万贯的借据。这些商人长袖善舞,在宋军占据江南后,很快又和新到任的官吏搭上了关系,大部分都能够继续经营原先的产业。
  而陈德在地斤泽收容羌族勇士组建白羽军后,对党项各部族的动作已经了如指掌。便将在夏州表现出色的勾落安调回江南,以衣锦还乡的大商人身份,联络原先和神卫军有关系的南方商贾。最终的目标,是要为河西在江南各州编制一张商业网络,便于发卖货物,收集物资。毕竟,目前的河西只是占据要津而已,还没有形成广大有力的内需市场。而经历晚唐和五代的偏安,江南此时已是亚欧大陆东部,也是整个世界上物产最为丰饶,民力最为充沛的地方。
  十天后,骁武军都虞侯林中极度郁闷地得知他将率领一千禁军负责保护,也是监视安西节度使陈德到江南为义门陈氏颁发金匾。“难不成是高德这厮使得坏么?”
  林中看着温婉可人的娘子王氏,心中对她除了怜爱便只剩歉疚。发配西北将近两年,这娇怯怯的王氏在汴梁为他守节,每日里和丫鬟在家中做些针线手艺,再让丫鬟拿到市场店铺中去卖些小钱贴补家用,除此之外,林中的老父老母她也尽心服侍。其间高德多次邀约了狐朋狗友上门侵扰,都是被她呵斥而退。也亏得王氏乃是昔日禁军教头王奉国的独生爱女,禁军也多有他父亲的袍泽故旧,高德虽然是横行汴梁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却也轻易不敢对她用强。
  “此番到那江南公干,娘子喜欢南方绫罗绸缎,珍珠香药之类的物事,为夫给你捎带回来。”
  林中举起双手,任由跪坐在身后的王氏为他解下硬邦邦的革制腰带,一边用刻意温柔的语气问道。在边地唯一好处,就是能捞着不少外快。不论是打破了藩部放手劫掠,还是平日上官的奖赏,林中尽都积攒下来。他不敢托人往回捎带,只缠在腰间,随董遵诲回到汴梁之后,把缠在腰间散碎的金银玉件抖搂出来的时候,未尝见过这许多宝贝的王氏简直看的眼都呆了,林中则是捧着她满是针眼的双手,心酸不已。
  良久,身后寂静无声,“娘子?”
  林中双手向后揽去,握住妻子的腰肢,轻轻摩挲。
  王氏再也忍俊不禁,爬在他的宽阔虎背上,嘤嘤哭泣起来。这段日子,她实在是太苦了,林中一走,恍如天塌下来一般,府中二老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以为是她在外面抛头露面方才招来这桩祸事,她唯有忍气吞声,强颜侍奉公婆。府外高德多次寻机纠缠,危急时刻她几乎以死相逼,方才逃脱狼吻。这些事情,林中回来以后,温顺的王氏一件也未曾提起。谁料到夫妻相聚不足两月,林中又要离京公干。
  两日后,张仲曜便从兵部属吏那里探听到了护送陈德的乃是骁武都虞侯林中,随即又差使几个曾经在汴梁混迹的承影营军士讲林中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
  “想不到这林中就是在凉州单手掷矛断了大人将旗的宋将,派他随扈,不是有意触大人的霉头么?”
  承影营十夫长朱导愤愤不平地禀道。
  战事已过,陈德对将旗折断的事情也不太在意,反而对林中和高德的恩怨颇感兴趣,“想不到‘水浒传’里林冲的故事,在这世上居然有如此相似的原版。既然叫我碰上了,说不得要管上一管。”
  想到这里,陈德沉声道:“这林中也算条好汉子,吾平生最见不得如此好汉被人折辱,张校尉可否想个什么法子?教训一下那高德,叫他此后再不能打林中娘子的主意?”
  张仲曜一愣,没想到陈德拿出来的居然是个要管闲事的决定,心道主公莫不是在汴梁闲的无事可做,还是看重林中这一身枪棒功夫,想要借此机会收为己用。他不暇细想,笑道:“这高德仗了他老子的势力,在汴梁横行霸道,得罪人也不知多少,就算是我们教训了他,他也不知是哪家做的,要不要点醒他不要再去招惹那林家小娘子?”
  陈德想了一想,皱眉道:“点醒此事容易让人查到我等身上,还是隐秘行事吧。”
  张仲曜笑道:“这便好办了。”
  汴梁人畏惧高德这样的纨绔子弟,全在一家老小都要过活,无事谁都不敢得罪这帮权贵子弟。可张仲曜与承影营的根基都在大宋势力所不及之处,莫说是区区一个高琼的义子,就是真正的朝廷重臣,甚至是当朝官家,陈德要他取哪个人头,成败且先不论,他便毫不犹豫遵令而行。在晚唐五代,丞相被节镇死士刺杀也是寻常。(注1)
  此后数日,张仲曜安排承影营得力手下先将高德的起居习惯摸了个清楚。在高德与几个狐朋狗友从秦楼楚馆中出来之际,一名从外地调来的军士扮作地痞模样,冲上前去,大声喝道:“欠我的五百贯钱,躲了几个月,总算把你给找着了。”
  那军士满脸横肉,面目凶狠,宛如屠夫模样,顿时将高德的几个朋友唬住了,不敢搭腔。
  “兄台,认错人了吧?”
  高德尚且不知落入算计。
  谁知他话音未落,那军士便冲上前去,一拳头砸在了他的脸上,这一拳犹如一柄铁锤一般,砸的高德满脸开花,泪水、鼻涕、血、口水都流了出来,两耳“嗡嗡”轰鸣不止,双眼金星乱冒,痛得弓下腰去。
  他那几个朋友见势不对,正要大声呼救,那打人的反而高声喊了起来:“欠钱不还哪,情愿打死活该。”
  身后又钻出几个膀大腰圆的彪悍打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拳拳到肉,将高德身边那几个帮闲的打得哭爹喊娘。
  这些出身边镇悍卒的承影营军士原本就对京中膏粱有天生的恶感,“凭什么最好的女人和财物都要让这些王八蛋先霸占了,爷爷们出生入死,到头来还是一个遣散的命!”
  此刻得了机会,无不拼命下狠手,虽然不致命,那几个帮闲的却结结实实地断了好几根骨头。待到那些打手离去,这些几乎被揍成一团烂泥瘫在地上的人互相看望时,却发现大事不妙,高衙内被人带走了。
  就在现场一片混乱地大打出手之时,几乎被打晕过去的高德已被推推搡搡拉到了一条小巷之内,塞进早已备好的一辆寒酸的牛车,牛车上一个蒙着面的汉子颇为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蒲扇大的手掌仿佛老鹰捉小鸡似的将他脖颈扭住提到跟前,一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另一手则将带着浓烈的药味的曼陀罗膏丸塞到了高德的嘴里,双手将他的嘴上下合拢,直到高德不自觉地将那药膏吞咽,昏昏睡去之后,那人方才把他放开,落下面巾。
  在汴梁城的东郊,有一个小药铺,平时生意虽然不佳,司药郎中的日子却过得颇为滋润,原因就在于这郎中还掌握了一门独特的手艺,替人净身。国朝的市民社会发展到这一阶段,净身入宫也成为端上铁饭碗的一条路子,不管换了姓什么的当皇帝,公公们总还有口饭吃。不过净身却是一门独特的技术,像陈德当年在金陵给曹祖萌做了一次便比较粗糙,结果断送了他的性命。此番陈德要张仲曜阻止高德前去骚扰林中的娘子,又不准他点醒高德,张仲曜思来想去,还是直接给高德净了身最为稳妥。
  那司药郎中见一伙汉子将昏睡的人用床板抬了进来,问道:“怎么吓得昏死过去了?”
  将人抬进来的长大汉子却抽出一柄雪花似的腰刀,低声喝道:“这人欠债,送到宫里做个太监,挣钱来还。”
  其他几个身形彪悍粗布衣衫的汉子也不待郎中招呼便涌了进来,随后将门关得死死的,各自手按利刃,虎视眈眈地看着那郎中。
  司药郎中察言观色,见这人便没说实话,期期艾艾地答道:“这自愿净身的闲汉,要先到兵部备案,否则便是净了身,也谋不到差使的。(注2)”
  他眼珠转动,不肯下手,生怕牵连了自己。
  那拿刀的汉子却怒道:“恁的罗嗦,可是欺爷爷手中快刀不利?”
  将手中的雪花镔铁刀又抖动了一下,旁边几条大汉都围上前来,仿佛一群秃鹰围在小鸡似的郎中身边,都拿恶狠狠地眼光逼视着他。
  “咣……”
  那郎中竟然吓得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
  领头的汉子颇为鄙夷地看了一眼,随手从身后去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丢在郎中面前,沉声道:“这是一百贯钱,给大爷办事的酬劳。”
  那郎中也是贪财的人,见到铜钱眼光便是一亮,心道这个活儿不干也得干了,拿了这笔钱自己大可以逃到外州去,于是便抬起头来,哀哀切切地答应道:“小人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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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唐朝自安史之乱结束后,藩镇割据局势形成,到宪宗时,宰相武元衡(武则天曾侄孙)和御史中丞裴度都是主削除藩镇、平定割据势力的代表人物。元和十年(815年)十年六月初三清晨,天色尚未大亮,武元衡出门上朝。刚刚走出靖安坊东门,突然有名刺客躲在暗处用箭射中武元衡,武元衡随从一哄而散。刺客上前牵着武元衡的马匹走出十多步以后,从容地将他杀死,砍下他的头颅而去。随后,刺客又入通化坊刺杀裴度。裴度摔进了沟中,刺客以为裴度已死,这才停止追击,从容逃走。裴度因而幸免于难。
  注2:宋代有规定:凡是自愿净身的,一律先到兵部报到。这可不是征兵,不过在对要求净身的人的选择上,似乎比一般的征兵更为严格。因为阉人是要供朝廷使用的,所以就要选那些相貌端正,甚至是有福相的。选定以后再择吉日进行手术。


卷七 笑谈渴饮匈奴血 第〇八章 追思
  “真是胡闹。”
  听张仲曜禀报,高琼居然走兵部的门子,真的将高德送到宫里做公公了,陈德不由哭笑不得。两宋朝太监一直受士大夫压制,这高德也不是宫中那些一心想往上爬的公公们的对手,倒也不虞留下后患。
  “大人既要让高德再无法骚扰林中的娘子,又不点醒于他,属下们寻思,唯有将他能犯案的玩意儿收了,方能不负所托。”
  张仲曜也强忍着笑意,与陈德开着玩笑,他亦是世家子弟,最是见不得这种仗势欺人的败类。不过玩笑开过之后,张仲曜将脸色一沉,一揖倒地,沉声道:“大人,承影营将士乃是潜伏各地的精锐,为成大事可以不惜性命。仲曜斗胆请大人,今后万勿为泄一时之愤而轻易动用承影营力量,使壮士寒心。”
  这桩为民除害的事情虽然办的痛快,但凡事须有章法。张仲曜思虑深远,若是陈德随意指派承影营干一些对大业而言无足轻重的事情,如此轻忽,与那打着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又有何不同?承影营的力量应该专注在更重要的方面,而不是到处打抱不平。陈德若是执念于逞一时之快,那只是侠义之士的格局,反而不是夺取天下的心胸了。欲成大业者,所谋者深,所思者远,却无暇顾及眼下,这就是宰相见到命案置之不理,见到发生异常的牛却异常紧张的原因。(注1)
  见仲曜神色严肃,陈德也收起笑意,起身还礼道:“张校尉进谏的是,此事可一不可再。”
  二人都直起身来,似乎气氛有点怪怪的。
  陈德忍不住又问道:“话说回来,承影营诸君,此番行事颇觉痛快否?”
  张仲曜信口答道:“痛快!”
  二人对视片刻,忽然一起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张仲曜又板起脸谏道:“主公既然有心做夺取天下,便做不得此等快意事。”
  陈德一边笑一边颔首道:“知道了,张校尉是吾魏征也。”
  旬日后,林冲率五百骁武军护送钦差安西节度使陈德南下九江。张仲曜见一本正经的晓武都虞侯林中端坐马上,上前行礼道:“林虞侯千里远行,家宅可清净否?”
  林中颇有些诧异,拱手沉声道:“尚好,不劳挂怀。”
  他今日心绪颇佳,此番把在环州时出生入死的袍泽都调到身边来听用,定要让这跋扈不臣的安西节度使耍不出什么花样来。
  张仲曜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便自回到安西军一百牙军的队伍中去。这一百人全是骑乘河西健马的骑军,将陈德的马车团团拱卫在中间,便是随扈的骁武军也只能透过缝隙隐隐约约看到马车而已。外间不相干的人等更只能遥遥望见一个车顶子,这便是朝廷钦差大员奉旨出京的气派。
  代北河朔,陇右河西一带的边镇军中,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寒风凛冽,千里奔袭还是例行巡边,将官平素的衣食住行都和普通军兵相差无几,将官乘轿坐车行于军中乃是闻所未闻的骇然之事。但中原朝廷高官出行,无论文武,大都是坐车,甚至是肩舆,即便曹彬潘美也不例外,陈德也只有入乡随俗,乘坐原本为黄雯准备的马车。好在这马车内部颇为宽敞,坐上两人也一点不显拥挤,反而别有一番情趣。
  陈德在车中随手翻看张仲曜呈上来的九江陈氏的资料,颇觉有趣。九江陈氏开创于唐玄宗开元十九年,繁衍至今,已经有近三千口,仍未分家。陈氏以礼法治家,又创办东佳书院私学,道德楷模天下。历代朝廷对义门陈氏都多有褒扬,唐僖宗李儇御就亲自赋诗《赞义门陈氏》“金门宴罢月如银,环佩珊珊出凤闉。问道江南谁第一,咸称惟有义门陈。”
  近年来朝廷愈发推崇儒学,义门陈氏的声望也日渐高涨,几乎堪于山东曲阜的孔氏相比。此番赵炅钦赐金匾“真良家”更为九江陈氏题写了门联一幅:“萃居三千口人间第一,合爨四百年天下无双。”
  但是陈德对九江陈氏的未来发展却分外不看好,虽然朝廷与地方大家族有共同利益,但就像朝廷不能容忍藩镇一样,绝不能容忍一个有三千多口人的大家族长期存在,而且声望日益隆涨,秦汉以来,号称酷吏的朝廷干臣每至地方,头等大事便是打击豪强。什么是豪强?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在于你有没有能力做点什么,就好像陈氏,虽然没有谋反自立的心,但他们在九江的声望和影响,足以对朝廷带去威胁了。竟有好事者,称九江陈氏是“天下第一家”将汴梁赵氏至于何地?
  这一路晓行夜宿,陈德与黄雯连同所带亲卫,便将这趟差事当做秋游一般,每逢名山大川,必登寻幽觅盛,观奇石,赏秋叶,听涛声,品美食。赵炅忌惮陈德掌控河西,又与契丹汉人关系不清不楚,不欲他留在汴梁碍事,便寻了个由头将他远远发配出去。陈德又何尝不忌惮“伴君如伴虎”那牵机药见诸史册,也不甚好喝,巴不得在外地的时间越久越好,待到太宗北伐失利,河西也巩固下来,自己便可以脱身,虎归山林,龙潜大海了。
  晓武都虞侯林中也不便催促,只加派人手四面把守,名为随扈,实则防止陈德甩开大队潜回河西。临行时董大人叮嘱,这陈德狡诈似狐,他岚州的部属一大批已经撤往河西,如今更要把他严加看管,但不能得罪了此人,否则安西节度使若是闹将起来,朝廷未必会维护小小的晓武都虞侯。这般道理在国朝从古至今便没法讲,即使是敌人,只要他位高权重,在官家心中,这敌人的分量,也比忠心耿耿侍奉朝廷的官员重要。
  林中久居禁军,自然不比那愤世嫉俗的毛头小子,一路上除了加倍提防之外,对陈德乃至张仲曜等安西军官也都陪着小心,生怕落人口实。在安西军官的眼中,倒觉得这禁军晓武都虞侯也忒圆滑,哪有那日单手掷矛折断大帅旌旗的英雄气概,除了有过类似经历的张仲曜,其他安西军官都有些轻视林中的心思。
  走走停停一月之久便到了九江,此地山拥千嶂,江环九派,“士高气清、富有佳境”自古以来,九江就是舟车辐辏、商贾云集的通都大邑。春秋时,九江属吴之东境,楚之西境,因而有“吴头楚尾”之称。秦始皇划天下为三十六郡,就有九江郡。此后九江又有柴桑、浔阳、江洲等称呼。正因为九江地在南方如此重要,南唐升元四年,金陵李氏在九江建立学馆,称“庐山国学”又称“白鹿国学”地位与金陵国子监相类似。(注2)
  “朝廷赐九经,让庐山白鹿洞书生数干百人肄习,书生们都感激不尽。”
  江州知州周述小心翼翼道。
  此时白鹿书院正因为朝代的交替而处于它最低潮的时期,名气远远不如陈氏先祖在浔阳县所创建的东佳书院。谁会想到,日后理学宗师朱熹在此讲学,使它成为天下赫赫有名的四大书院之一呢。
  接待前来给陈氏颁发金匾的这位钦差,可着实让周述大伤脑筋。天下文官都知道当朝天子一心铲除藩镇,而陈德正是汉人中间最大的藩镇。但现在他偏偏代表着皇权前来,若是接待不周,这人翻脸弹劾,自己这州官的考评就危险了。所以这几日来,周述是生怕行差踏错,日子苦不堪言。
  陈德面无表情地听着周述的介绍。来到九江,更多的是想起在金陵生死与共的天德军指挥使胡则。在原本的历史上,他死守江州,也就是九江,最终壮烈而死,招致了曹翰尽屠九江士民。因为他的影响,胡则殉国于金陵,而九江少了胡则,却仍然不乏执意抗敌的英雄。顺义三年进士、左军招讨使柯昶力战宋军不敌,自刎殉城而死。柯昶虽然竭力抵抗宋军,但给宋军造成的损失却不大,原本指挥宋军攻打九江的曹翰也被曹彬提前调去围攻金陵。所以,现在的九江,仍然保持了南唐以来的繁华兴盛。
  待周述走后,陈德方问张仲曜道:“已故天德军指挥使胡将军在江州故居何处?”
  张仲曜知他心怀旧友,拱手沉声道:“胡将军旧居已被划入了江州牢城营,专门收容各地发配而来的作奸犯科之徒。不过,胡将军身前多住在军营和州府两处,也很少到那旧居居住的。那兵营驻扎着朝廷禁军。”
  陈德闻言黯然,胡则尽忠于国事,却于金陵殉国,连尸首也没有找到,自己想到胡则的故居凭吊一番,也不可得。
  回到寝室,见黄雯也是面色凄然,陈德放下心事,柔声问道:“回了家乡是件高兴的事情,有何事心烦?”
  黄雯抬头看着陈德,已是泪光盈盈,低声泣道:“当年父亲带着娘亲和我从家乡出来,路过江州城,娘亲心疼我,央求父亲在江州停留了数日,带我在城内四处走动游玩。如今往日店铺还在,街市车马络绎如昔,父亲和娘的样子,我却几乎记不清楚了。真是不孝。”
  说完又低声啜泣起来。
  她年纪幼时便遭遇兵灾,父母皆死难,自己也被掠入宫,小孩的记忆原本就模糊,这些年来屡经变故,记忆中父母的模样逐渐模糊了起来。今天回到故地,拼命回想,那旧日情景越是清晰,父亲母亲的面容却似离自己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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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汉书·丙吉传》丙吉,字少卿,鲁国人。吉又尝出,逢清道群斗者,死伤横道,吉过之不问,掾史独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驻,使骑吏问:“逐牛行几里矣?”
  掾史独谓丞相前后失问,或以讥吉,吉日:“民斗相杀伤,长安令、京兆尹职所当禁备逐捕,岁竟奏行赏罚而已。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于道路问也。方春未可大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所伤害也。是以问之。”
  掾史乃服,以吉知大体。
  注2:东佳书堂当时就为国家培养造就了大批人才,如陈氏“八英九才子”“同榜三进士”广为美谈。据各地义门陈氏宗谱载:仅“宋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计,应举登科者四百有三。郎署之在朝者琛、逊而下十八人,当要路而居刺史、司马、参军、县令者珪、俦而下二十九人。”
  名震朝野,蜚声全国。因此,有不少文人墨客吟诗赞颂:如钱若水的“居住东佳对白云,义风深可劝人伦。儿童尽得诗书力,门巷偏多车马尘……”
  宋琪的“群贤肄业文方盛,孝友传家族更豪……”
  张齐贤的“儿童歌舞诗书内,乡党优游礼乐中……”
  还有苏轼、陈尧叟、杨亿等诗词、墨宝……


卷七 笑谈渴饮匈奴血 第〇九章 四绝
  陈德一路上可以走走停停,但既然已经来到了江州,离浔阳不过咫尺之遥,却不能逗留,反而要一副雷厉风行的做派,命江州知州周述次日即陪同他一道前往浔阳颁发金匾,御赐楹联等物。周述巴不得他快点交卸差事,自然无不从命。
  九江陈氏乃是历代受封的大家族,对接待钦差乃是驾轻就熟。浔阳县内边有陈氏族人迎候钦差。越近陈家村,道路越是平整洁净,两旁遍植桑树,孩童背着竹篓在半山的林间采摘山果,一派田园风光。
  “当年先祖陈旺带领族人来到这里,尚且是荒山野岭,陈氏族人胼手砥足,方始开创了今日的局面。”
  在浔阳县迎接钦差的陈景良颇为骄傲地介绍道:“这道路两旁除了桑树之外,山坡上还遍植了桃李等花果树,春日繁花烂漫,乃是难得的美景。”
  江州知州周述也笑道:“正是,寻常村落,各自经营田产,哪来心思去营造这样的人间美景,唯有三千口聚族而居的义门陈氏,方有这样的气魄。这九江陈氏的四绝,不知钦差大人可曾听过?”
  陈德见旁边陈景良脸上露出矜持神色,便知这周述是搔到了痒处,知趣地问道:“咦?居然还有这等说法,还请周大人见教。”
  周述作为当地的父母官,治下有这样一个天下道德楷模的家族是万分得意的,便道:“这四绝乃是堂前架上衣无主,三岁孩儿不识母。丈夫不听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
  见陈德流露出疑惑而洗耳恭听的神色,周述更得意道:“这堂前架上衣无主,说的乃是,放在堂前架上的衣服乃全族公有的,穿衣全看是否需用,待客穿好衣,劳作就穿粗衣,衣衫不用时则全部挂于堂前。”
  “哦,竟有此事?”
  陈德奇道,侧头看看陈景良身上上等的绫罗衣衫,笑道:“若是景良兄这等上佳衣衫也是挂于堂前任人取用吗?”
  这九江陈氏名震当时,一门多人出仕,官居节度的陈德与陈景良称兄道弟,也不算是自谦过甚。他这问题虽然有些尖锐,却也是拜访陈家的客人听到“堂前衣无主”这节时常问的问题。
  陈景良温和地笑着解释道:“在下这身衣衫也是挂在堂前,不过陈氏义门,接待上差的事宜俱由在下主持,是以别人倒很少取来穿用。”
  陈德笑着朝他拱拱手,心道,既然这接待宾客者有专用的衣衫,那其他专职的管事,族中长老自然各有自用的物事,虽然挂在堂前,却是谁也不敢去取用的。就好像后世小单位配车,虽然没有说明是给头儿用的,但谁也不会头大到去向顶头上司要车钥匙一样。这看似公允的法子,不过是将对物品的占有按照等级刻在了人心里罢了。
  周述心中暗笑,这初来拜访九江陈氏的客人总也不信天下竟有将孔孟之道发扬到如此极致的家门,却总是被折服而归,他也极享受这个看着别人被折服的过程,见陈德不再说话,他接道:“这三岁孩儿不识母,说的族中的婴孩都放置在一起哺育,不分你我,只要有孩儿一啼哭要奶吃,任何一个有奶的妇人见到都会喂奶,时间一长,小孩自然不分辨谁是自己的母亲。”
  他讲完之后,捻须微笑得好不猥琐。
  陈德心道,这原理和后世的保育院相似,只不过连女工的哺乳期也给剥夺了,让更多的人可以参加劳作。
  “丈夫不听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说得乃是,这义门陈氏子弟自然是诸陈氏先辈教化得极好的,可外姓嫁入的女子却不然,子曰‘唯女子与小人其难养也’,是故陈氏祖训家中子弟不可偏听妻室言语。族中男子每日一同出门耕田,日落而返,岁末所入全收入全族仓廪,族中三千口同炊共饮、击鼓传餐,家无私灶,是以人无怨言。”
  陈景良颇为得体地继续解释道。
  这陈景良面容白皙,肚腹隆起,显然不是经常顶着烈日在田间劳作的人,陈德笑道:“景良兄休要欺我,你这模样,分明是自幼束发观书的书生,哪是每日都要下田劳作之人。”
  陈景良听陈德如此说,愣了一愣,方才答道:“陈氏乃耕读传家,在下不才,幼时被族长选入家学中读书,确实从未耕田。”
  陈德误以为他也要下田劳作,对一个读书人而言,不亚于是一种侮辱,就像以为一个将门子弟是普通军户子一样。陈景良见陈德如此无礼,话语间不免有些生硬。
  周述忙笑着打圆场道:“陈节度乃是武人,不知景良兄乃是进士出身的才子呢,只不过他情愿归隐故园,不屑于如吾等一样做个俗吏罢了。”
  陈景良忙谦道:“金陵伪朝的功名,不提也罢。”
  语间颇有自得,又表达了和金陵李氏划清界限的意思。
  陈德心道,这有田同耕,有饭同吃,岂不是后世人民公社的做派,正所谓三个和尚没水吃,后世那场运动造成了三年灾荒,常言道三个和尚没水吃,难道这义门陈的家教竟然如此之好,居然能够改变常人的趋利避害的本性吗?更何况族中长老还有将子弟选入族学,给幼童的人生划出士农分野的权利。笑道:“听闻朝廷每年嘉奖义门陈氏粮食二十万斤,可是真的?”
  (注1)
  陈景良笑道:“皇恩浩荡,浔阳陈氏感激涕零。”
  他只道陈德为了弥补适才的唐突,故意提起这桩美事,谁想到陈德只是为了印证对人民公社时代生产效率低下的记忆罢了。
  陈德笑着点点头,心道世上原本没有新鲜事。
  陈景良果然是专门负责接待贵客的,穿过历代朝廷表彰树立起来的重重门阙,将陈德一行引至西侧接官厅。陈德稍事休息,便前往中堂颁发金匾和御赐楹联。礼仪完毕,更有这一代的陈氏家主陈衮相陪,参观府中景致,午饭后再前往东佳书院。
  九江陈氏经过十数代的休养生息,到了如今,可谓极盛,家族内拥有学校、藏书楼、接待所、医室、祠堂、田庄管理部门。午饭时,三千多人同炊共食的场面蔚为壮观(注2)陈德与江州知州周述有幸与一座年龄是自己两倍的老头子共进午餐,桌面上的鸡鸭鱼肉等皆炖得极其软烂,唯内地州府盐价腾贵,造成口味偏淡。而面对一桌子正襟危坐、鸡皮鹤发的老人家,陈德的胃口哪里好得起来,放眼望四周看去,只见人分大小、性别而坐,青年女子,青年男子,中年妇女,中年男子,老翁老妇皆同坐一桌,桌上的食物各有不同,总的来说,越是长者,所衣所食便更为精美。
  “怪不得丈夫不听妻室言,大部分的生活都是集体行动,哪里有私密的夫妻生活的空间。”
  陈德腹诽道。
  适才陈景良告诉他,陈氏男丁不许纳妾,只娶一个老婆,就连家主也不例外,颇让陈德肃然起敬。但他不能接受的是,陈氏男女的婚姻皆是族长与族中老人根据家世、八字甚至抽签来决定,根本没有两厢情悦的空间。
  这冠绝当代的名门用饭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便是周述在此间用饭时也一改往常饭局中口若悬河,唾沫星子狂喷的习惯。
  饭毕,路上听闻东佳山巅景致颇佳,石色洁白如玉,光可照人,更有紫石壁屏,其石红黄二色交相辉映,高数十丈;泉出屏下,飞白泻碧誉为奇观,泉水奔流声闻数里,有时涓涓滴滴声如仙乐。陈德便在陈衮、陈景良和周述等人的陪同下登东佳山,然后返回江州。
  此处景致虽好,规矩又太多,还特别歧视女子,若是夫人一同过来了,恐怕要吓坏了她。一边登山,陈德暗暗为没有将黄雯带来而庆幸。一路上携带眷属游山玩水不要紧,若是到义门陈颁旨也带着夫人,恐怕那家主陈衮的脸色也不会这么和蔼了。
  这义门陈氏的家主陈衮身着葛衫,面目苍然,但精神矍铄,不似陈景良那么言辞便给,却给人一种宽厚亲切的感觉。但仔细打量,却又叫人捉摸不透,一路上倒是周述说话的时候多。
  登上东佳山巅,遥看群峰竟立,飞瀑流泉,不由让人心怀一振。陈德颇有些不满陈衮一路上沉默寡言,故意要和自己划清界限,淡淡笑道:“吾在金陵时便曾听闻,九江陈氏出自后主陈叔宝,乃我江南贵胄,今日观之,果然蔚为盛大,就连这东佳山上也云蒸霞蔚,似有王气。”
  他自己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曾出仕金陵似的。
  此言一出,周述和陈衮的脸上同时变色。虽然大家都知道陈德不是什么得宠的朝臣,但他以朝廷钦差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可是诛心之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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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寇准《题江州义门》“文明魁天下,孝义盖乡闾岁赐三千粟”即指淳化元年(990)及其后,官府每岁给陈氏贷粟以度春荒,待秋收后还仓,一斗只纳一斗,没有租息。这是朝廷对陈氏的厚爱。岁赐三千粟,楼藏万卷书。朗吟开绿酒,雅叙煮青蔬。长吟云天外,家和庆有余。
  注2:仁宗嘉七年(公元1062年)义门陈氏已历时300余年,全家3700余口,田庄300多处,成为当时人口最多的一个家族。这么大的一个家族,精诚团结,显得势力过于膨胀,朝廷开始害怕危及自己的统治。于是当文彦博、包拯、范师道等重臣建议皇帝对义门陈实行分家时,正中了宋仁宗的下怀。于是,宋仁宗嘉六年(公元1061年)颁旨义门陈分家。


卷七 笑谈渴饮匈奴血 第一〇章 诛心
  “陈氏先祖当年迁到这片荒芜之地,全为躲避兵灾。各位大人此时看来峰峦叠嶂的美景,在农人的眼中,奇峰突起,却远不如平坦土地适合耕种,又交通不便,族中老人常讲,恨不得仿效那上古寓公,将这崎岖不平的山地削为平地。”
  陈衮眼望着远方烟雾环绕的山巅,悠然说道,陈德耳中听来似有讽刺之意。
  “这山区虽然不便耕种,但却是保境安民的绝佳地势,倘若不然,朝廷何必化偌大力气,力图恢复燕云十六州?若是照着陈翁所言,将天下群山削平,胡人铁骑,岂不是任意驰骋纵横?中原百姓苦也!”
  陈德回敬道。
  周述听得两人语意逐渐不善,忙笑着打圆场道:“俗话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周述今日听了两位高见,果然不同凡响。”
  他一边说,一边朝陈景良使眼色。那陈景良也是心思剔透的,连忙接过话头,仔细向陈德介绍起那东佳山的各色美景来,与周述一唱一和,竟然让陈衮与陈德二人再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二人的心思,陈德与陈衮如何不明白,两人一个是手握雄兵的西北藩镇节帅,一个是道德楷模当时世家家主,并无实质的利益冲突,既然语不投机,便不多说话。
  直到陈德在周述的陪伴下告辞离去,陈景良回到家中,向陈衮请罪道:“族长,这陈德乃是西北藩帅,朝廷忌惮他,却也奈何不得,今日下午,请恕景良谮越之罪。”
  陈衮摆摆手道:“无妨。从陈德这人从前的作为来看,虽然厚颜侍奉三朝,却身具枭雄之资,是有心席卷天下的人物。但这天下岂是这么好夺的,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三千江南子弟甘愿随他万里奔波,西北起事,上万部属家眷被困危城而全军不乱,反而夺了河西,可见已具人和。河西近胡地,西取回鹘勇士,南收吐蕃健马,东面关中千里膏腴更是帝王基业,河西对此有居高临下之势,这是地利。
  “可惜的是,天下纷乱久矣,民心思安,这汴梁官家得了天时,已稳稳地做了天下真主,这陈德虽有地利人和,难道竟能逆天行事?此人本事越大,搅动的风潮越大,将来牵连起来就越厉害。又和吾族同姓,今日吾若是不和他有些言语冲突,恐怕朝廷迁怒于吾九江陈氏。不过,你做的也不错,免得他万一成事,对我九江陈氏恨之入骨,痛下狠手。”
  此刻,这潜居东佳山,平日无事时便与东佳学子研讨儒学要义的世家家主,竟如久历宦海的朝廷重臣一般气度,更显出对天下大势了若指掌般的从容,也只有九江陈氏为数不多几个长老和执事才了解这位看似慈祥和气的老者的另外一面。
  ※※※
  回到江州城中,张仲曜已带领卫士在城门迎候,向陈德行礼之后,禀道:“大人,夫人尚在城内绸缎庄里拣选布料,说是北地再难买到这许多漂亮绸帛,难得来江南一趟,定要满载而归。还让末将转告大人,一旦回城不须回府,直接到韩记绸缎庄去,还有几匹上好的绸料让您也一起挑选挑选。”
  陈德心中暗赞张仲曜安排得妥帖,他不便在江州逗留,一路上林中又监视得紧密,原定约见江南众商贾的日子就定在了今天江州城内。他回头对林中拱拱手,笑道:“这韩记乃是江州数一数二的大店面,听闻林虞侯也是有家眷的人,这娘们儿最喜欢锦缎丝绸,要不要随吾一同去挑选几匹绸缎?”
  林中见他相邀,心里虽然想着要给王氏买几匹上好的料子回去,却不欲与陈德纠缠太深,恭恭敬敬躬身道:“陈节度美意,在下心领,只是保护大人责任重大,下官只带领骁武军在那韩记绸缎庄周围为大人哨卫便可。”
  陈德点点头,也不相强。见陈德要去和内眷相会,不欲与他关系太深的周述便作别回了州府衙门。
  张仲曜带路,一行人来到城里韩记绸缎庄。此间正是一处闹市,街上行人如织,来往穿梭购买锦缎的夫人小姐络绎不绝。绸缎庄内熙熙攘攘的大多是女子,忽然见一彪威猛军汉围拢在绸缎庄的周围,不禁吓得花容失色,只有几个青楼女子向那骁武军中的年轻俊俏子弟乱飞媚眼。
  店中掌柜见状,先回头对几个店小二吩咐道:“切莫惊扰了各位夫人小姐。”
  再忙不迭跑将出来,向陈德开口便告罪道:“几位大官人恕罪,小店乃是江州城中正经生意人家,百年老字号,不知大官人们有何贵干?”
  他见陈德衣饰华贵,被一众军官拱卫在中间,是以便向陈德开口告饶。
  陈德笑道:“掌柜的莫要惊慌,吾夫人现正在宝号挑选绸缎,这是来接她回府的。”
  说着就要抬步入内。
  谁料他身前的店掌柜居然身子不动,没有让开去路。
  陈德身边林中、张仲曜等军官正当要开口呵斥那掌柜的,那掌柜的却哭着一张脸央求道:“大官人莫怪,小店中尽皆是娇怯怯的夫人小姐,再有就是丫鬟这些女人家,许多都是这江州城里有头有脸达官贵人的内眷,大官人身边都是些如虎似狼的汉子,一同进去的话,只怕惊扰了这些妇人,让小店作难。”
  听他语意甚哀,陈德便不怪罪,回头对张仲曜笑道:“既然如此,你等便在店门口等候。这婆娘挑选起绸缎来,便是泥人也让你等出了火性,兄弟们不必肃立,只散在旁边的茶馆相候便罢。”
  张仲曜躬身听令,安排随行的牙军和骁武军卫士在附近的茶馆,一边吃茶歇息,一边等候。这时代因为茶叶专卖的缘故,好茶比醇酒便宜不了多少,众军兵都十分领情,唯有林中不放心陈德,带了几个亲信禁军,和张仲曜一道守卫在韩记绸缎庄门口。张仲曜与林中地位相若,脾性也有些相投,这段时间来刻意接纳,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
  陈德迈步进入店里,在店掌柜的带领下,穿过大堂中陈列绸缎的货架,曲曲折折,门外的景象已然看不清楚。见陈德回头张望,店掌柜靠近半步低声道:“军情司吉福参见主公,寒蝉大人已经安排江南商贾在店中内室等候,只待主公训示。”
  陈德一愣,盯着吉福留着俩撇鼠须和胖胖的圆脸,笑道:“吉福,你是锦帆营出去的,吾记得你,相貌变了好多啊!”
  见陈德居然对自己还有印象,吉福按捺住心中激动,点头解释道:“承蒙大人挂怀,吉福敢不效死。勾大人说小的气质不类商贾,不但让吾除了跟他学习了不少商贾伎俩,还养出了几十斤肉,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陈德伸手拍拍吉福肩头,安慰道:“隐藏行迹殊为不易,吾深知之。外面办事,一切多加小心。”
  说话间以来到了一间内室门口,吉福告了个罪,抢到陈德身前,屈指按照一定的节奏在门上敲了十几下,陈德心中不禁莞尔,这叩门的节律,分明是将当世的名曲“六幺”稍作变化而成,以此为暗号,倒是颇具雅意。
  勾落安原先混迹秦淮的经营画舫的,在神卫军中挂了个散员都头。这时代的优伶虽然没有卖艺不卖身的说法,画舫中的头牌姑娘却不是有钱财就可以一亲芳泽的,更类似后世的红歌星,而经营画舫的老板则更类似于歌星的经纪人一类的角色,而大名鼎鼎的香粉都头勾落安正是其中翘楚。若不是陈德在黄雯熏陶下,对这时代的词牌也有些熟悉,无论如何是听不出这叩门节拍的奥妙,更何况江州衙门三班那些大字不识几箩筐的捕快了。
  台步进入内室,二十余名原先挂名在神卫军下面的江南商贾一齐躬身道:“属下参见大人。”
  动作一致,声音整齐。
  陈德管中窥豹,已知勾落安将这伙商贾已经控制得极稳。他见当先一个商贾赫然便是矮胖的营殖都头韩商,便摆手笑道:“众位都是神卫军袍泽故旧,不必多礼。”
  韩商原先便是神卫军众商贾之首,见陈德目光首先便落到他的身上,心下一凛,有心上前巴结陈德,却不敢抢在勾落安前面说话。
  勾落安笑道:“吾等皆是陈大人的旧部,眼下大人控扼河西,正待进取西域,贯通东西商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吾等敢不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他的真实身份,就是这些原先隶属于神卫军的商贾也不知底细,只道此人在西北混的风生水起,搭上了故主陈德这条线,陈德又通过他来收服原先的部属,却不知勾落安已是陈德麾下军情司掌控方面的一员大将。
  这些商贾一则有把柄握在陈德手上,二则都是江南人氏,对外来的北朝官吏天生有排斥的心理,陈德好歹算是旧主,在朝廷也官居节度,日后就算和朝廷翻脸,看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朝廷要在短期内铲平河西也不看好得很。


卷七 笑谈渴饮匈奴血

鼓元吉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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