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根基


  李继奉步履轻浮地走出陈德的大帐,立时觉得阳光耀眼,岚州军各部都或立或坐,正井井有条地进行着大战之后的整理工作。一堆堆兵器甲仗送到辎重营登记造册,缴获的营伍回到岚州后会得到与这些价值相当的补偿。轻伤的伤员也在随军郎中那里得到悉心医治,就连定难军的俘虏也是一样。
  路过看管定难军俘虏的空旷地,只见黑压压满地都是蹲着俘虏,李克宪、李克远正在与看管俘虏的黑云都校尉史恭达交涉,将预备赎回的亲随分营优待安置。这也是陈德的意思,早些让那些不是夏州核心层的部落死了心。
  李继奉看了看黑云都军容,不禁大惊失色。黑云都骑兵都骑着高头大马,全身重甲,长长的马槊平放鞍前,人马身上的重甲防护居然比铁鹞子还要严密,简直就跟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一般。党项铁鹞子还携带弓弩,黑云都重骑却连弓弩都不带,专门冲阵和踩踏敌军步卒。在刚才的骑兵决战中,黑云都重骑在岚州军骑阵的最后压阵,如果前面冲击敌营的轻骑兵受到阻碍,则前方轻骑让开道路,由黑云都结阵从后面加速杀出冲击敌军。如果敌人强大,岚州轻骑接战不利,则且战且退到黑云都身后,黑云都凭借重甲结阵阻敌,轻骑兵则在黑云都掩护下暂且休整,再行杀出。
  只是今日与定难军的战斗太过顺利,经过三日三夜鏖战的定难军骑兵几乎被岚州骠骑和弓骑营一举催破,黑云都得以成为整个战斗中最无所事事的营伍,战后便被陈德分派来看押战俘。
  “黑云都在此看守俘虏,汝是何人?”
  一骑黑云都骑兵恰巧从李继奉跟前经过,高头大马连同身材魁梧的骑士,几乎将他视野之内半个天空都遮住了。李继奉再看蹲坐在俘虏营中,眼高于顶的亲随们,个个垂头丧气,再没平日里的骄纵跋扈之气,不仅暗暗叹了口气,放低声线,拱手向那黑云都骑兵解释起来。
  “指挥使,那李继奉眼神恍惚,不似可信之人,李克宪、李克顺更是心狠手辣之徒。今日好容易得了这三名敌酋,何不尽斩之,以免来日为患。”
  于伏仁轨迟疑着问道。陈德盘问定难军李氏诸人时,他在旁相陪,见李继奉走后,便说出心中疑虑。
  “李继奉此人,色厉内荏,见小利而亡命,干大事而惜身,不足为虑。”
  陈德耐心解释道。于伏仁轨出身吐浑,乃是他将要委派重任的心腹将领,自然是悉心调教,“李克顺、李克宪虽然凶狠,格局气量狭小,不能收拢定难五州人心,也不是我岚州的大敌。吾所虑者,乃是不服王化的李继迁。”
  陈德缓缓说道。
  “党项诸部内迁已久,大人们大都心慕中土文华,至少贪恋锦缎瓷器之好,上行下效,不免难以忍受颠沛流离的游牧、征战之苦。唯有李继迁,似乎以此为乐,身为拓跋氏贵人,秃发结辫,纹身裹皮,最能收拢党项各部下层勇士的人心,此人不除,我心难安。姑且留着这三人与李继迁为难,除了这三人,反而为他做嫁衣。”
  “李继迁不过一小儿耳,若是大人此时立斩这三名贼酋,以我岚州军力,再打两个胜仗,并吞定难五州地也不是不可能的。”
  于伏仁轨强争道。
  两月前,陈德将他选入岚州兄弟会最高层中,聚会上一应军国大事众人都摊开来商量,是以于伏仁轨也从开始时的战战兢兢,到后来敢于向陈德直陈自己的看法。但他也知道,岚州上下一心,莫看陈德待人亲厚,若是校尉有心作乱,只怕手下的百夫长、十夫长们首先不答应。
  “你说的情况也有可能,目前定难各州互不统属,正好我军各个击破。可是……”
  陈德顿了一顿,沉声道:“定难军的根基不在各州,而在遍布五州地的党项羌人各部,击破五州李氏州军易,收服党项各部难,若是我军仓促击破五州,却难以收服各部,立足未稳之时,宋国朝廷发大军攻我,党项各部群起响应,你认为我们支撑得住吗?”
  于伏仁轨脸色顿变,陈德所说的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的。定难五州实际上处在宋国各边镇的包围之中,之所以仍然保持半独立的状态,都是因为李氏在定难军的百年经营,党项各部拥戴。若是岚州除去李氏,可能恰好给宋国做了嫁衣。
  “所以,我们要得定难五州地,不但要能破之,还要能守之,就不能过于心急。于伏校尉,吾对你有重托。”
  陈德看着于伏仁轨,一字一顿地说道。
  “大人但有所命,末将莫敢不从。”
  于伏仁轨当即躬身道。
  “此战俘获了两千多部落羌兵,都是地斤泽的,这些人就是我们逐步在定难五州立足的本钱。”
  陈德让于伏仁轨先直起身子,再慢慢说道:“将这些俘获的地斤泽勇士仔细甄别,不能用的押回岚州为奴,能用的选入白羽营,由你率领进驻地斤泽,首先收服和他们有关系的羌人部落,然后慢慢地招揽地斤泽各羌部底层的勇士。”
  “末将明白,就像辛校尉骠骑营在漠北所为一般。”
  于伏仁轨强自压抑住内心的惊喜,沉声答道。
  陈德给予他的这个任务乃是真正重用,方面之任啊!干的好了,白羽营扩展到数千人都可能。而辛古骠骑营对草原部落有效的收服就是范本,这些还未完全开化的部落中,贵族总是少数的,大量的底层部族勇士其实对本部族并不忠心。岚州军不问出身,只凭勇力和兄弟的推举,军功晋爵,都对这些部落勇士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一旦掏空了羌人部落的根基,那么何时揭开最面上的那一层皮,不过选择时机而已。
  “嗯。”
  陈德满意地点点头,“这两千余人勇士连同背后的部众,怕不有近万人的实力,放在地斤泽,也算是一大势力了。这两年李继奉惦记着我们是他夺取夏州定难军节度使的一大助力,不会怎么与你为难,你要抓住机会,收揽和吞并地斤泽部落,遇到实在桀骜不驯的,也可以屠灭几个立威。但一定要恩威并施。于伏校尉,吾对你寄予厚望啊。有辛校尉骠骑营在漠北为你后路,有岚州的财力为你招揽勇士,但此事最终成功与否,还要看于伏校尉的本事,对真正的大将之才,我岚州兄弟都是不惜爵赏的。”
  陈德语气平缓,似乎白羽营此行是成是败都无关紧要,但于伏仁轨却知道这事关重大,陈德以方面相托,焉能不防着自己,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末将率军进驻地斤泽,敢问何人为副?”
  “副将?”
  陈德有些讶然,旋即明白于伏仁轨的意图,呵呵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此事你一力任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岚州和地斤泽不过千里之遥,吾都不能委以专人,将来有万里之地又当如何?”
  他倒不是完全信得过于伏仁轨不生异心。白羽营底下的百夫长、十夫长都不是于伏仁轨所任命的,更有众多兄弟会成员在内制衡,倘若领军大将有所异动,不对人员更迭绝不可能。但岚州军军官都是推举产生,人望颇高,没有过得硬的理由,恐怕底下的悍卒都不答应。
  形成军阀割据的根本原因是兵为将有,而岚州军恰恰给他颠倒过来,最底层的军士凭本事,中层军官凭的是人望,他们和高级军官的私人隶属关系被降到了最低点。整个岚州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是以军士们的利益为重的一个军国,给予民户的那些优待,不过是治国安邦的长远之计罢了。
  合则力强,分则力弱,这个道理无时无刻不经由兄弟会灌输到岚州军军士当中。但若真的有方面重将拥军叛乱了,军士们不管被大宋还是辽国,或是任何一个割据势力所接管,都不可能拥有岚州给予他们的地位和实利,这样的叛军必定上下离心,岚州本部可以轻易击溃。
  “大人委以重任,推心置腹,末将敢不粉身相报!”
  于伏仁轨激动地禀道。他脑中想到岚州这股势力将来拥有万里之地的场面,自己这方面重将,执掌地方千里,也算得上光宗耀祖了。
  ※※※
  睡泥部落的头人岸浦满怀热切地看着李继奉,若不是旁边的岚州军骑兵严禁俘虏喧哗,他就要出声相叫了。刚才岚州军黑云都的人说得明白,这几个州里的大人可以用五十个汉人赎回亲随,睡泥岸浦自问也是一大部落的头人,怎么的也得让李继奉把他赎回去。可是刚才出声喧哗的几个党项贵族都被射杀当场,岚州军对这伙人得以被赎买回去都憋着一股子火气呢。众人只有噤声,用热切的眼光看着李继奉等三人,逐个挑选俘虏。
  李继奉几乎是低着头挑选自己的亲随,五十个汉人换一个铁鹞子,刚才在帐中觉得很划算的一笔买卖,当他在挑选的时候才知道有多么难。这次从夏州带出来的两百个铁鹞子,都是对他和李继筠忠心耿耿的亲信,全部赎回去,就要一万个汉人啊。按照上次岚州赎人的规矩,必须是四肢健全,耳聪目明,年龄不得超过四十,体重在七十斤以上的。虽然夏州从各处掳掠了不少汉人民户,但仓促间要抽出这么多劳力,也真的很难。眼下李继奉真的很想用上次岚州赎买汉人的金银来赎买这些铁鹞子,这陈德偏偏是个死脑筋,不要金银,不要战马,只要汉人。而还有言在先,倘若先被挑出来优待,事后又不赎人的,那就直接斩杀,就算是撕票好了。
  李继奉从来没有想到,被这么多部众所瞩目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他心中估计能付出的汉人奴隶只有六千人左右,只能挑选一百二十个亲随出来,再多就是让他们送死。李继奉可不敢在这事情上借刀杀人,因为岚州自然会把他们为什么死掉公诸于众的,他不想和这些部落结下死仇。
  睡泥岸浦满怀希望地看着李继奉,他带走了一个又一个人,最后,转身走了。睡泥岸浦的血液冷到冰点。也许除了不被他所看重的李继迁,所有的李氏贵人,都没有把这些未完全开化的羌人部落当做自己的根基,羁縻而已。
  被遗弃的愤怒和热血似乎冲上了脑顶,所有的地斤泽出身的铁鹞子几乎都被留在俘虏营中,因为他们不是州府大人们的亲信,羁縻之地的部落,本来也就是利用而已。比他们更加消沉的是两千多普通的州兵和部众,从一开始,这些人就没有抱任何希望,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斩首还是为奴?
  出自睡泥部落的汉人马靖坐在头人岸浦身边,他已经尽力了,但岚州骑军委实太过厉害,既然不能从战场上把岸浦带回去,那只好跟他一起被俘虏了。汉人的军队,很少虐杀俘虏的,这一点他倒是很有信心,并没有像其他部众一样满怀恐惧,只是仰头看天。
  大约是战场上倒闭了很多尸体的原因,天上好几十只秃鹰盘旋良久,转了几十圈,却顾忌着底下人类的弓箭厉害,不敢就这么扑下来啄食死人。
  偶尔,一只真正的雄鹰从更远的天上经过,矫健的双翅张开,驾着凌烈的西风,在青蓝色的天空中滑行而去,一直飞越了高高的贺兰山巅,远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这满地死人的尸体,真正的雄鹰,是不屑于啄食的。只有鲜活的血肉,能配得上与雄鹰为食。


卷六 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〇一章 生聚
  雪花飘飘,又是一年隆冬时节,岚州城中却不复去年那般窘迫局面。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牲畜繁衍,交足三成租子之后,岚州民户仍然可以过一个肥年。
  去年此时,喝的是稀粥就野菜,现在家家都吃上白馒头。去年只有每逢节气才能分到一点点下水肥油之类的肉食,都是军士们宰杀羊口剩下来的零碎,今年入冬前各家都制备了大量的腌肉,三天两头打牙祭。个别讲究的民户又开始怀念吃野菜的日子,纷纷打算明年入冬前一定要多腌点咸菜,没办法,谁叫咱上半辈子养成了习惯,就好这一口。
  去年衣衫褴褛,今年则大都有了崭新的衣服鞋帽,有些收成好,羊口肥的民户还花大价钱买了匠户营出产的毛衣套在身上。不过这样做的人绝对是少数,而且大都是军属。岚州的毛衣出场价卖十贯钱一件,毛裤也是十贯,物以稀为贵,运到南北各州府,草原部落,被达官贵人和富商地主抢购而空。岚州产品的质量和那些游牧部落做出来的毛织品差距太大,几乎是陶罐和瓷器的差别。在岚州工场中,粗短毛一概只纺成地毯,只有精选的细长羊毛才制成毛衣所需的毛线。随着岚州工场不断总结针法,熟练织工十天便能织好一件上好毛衣,一月即可织三件,可卖三十贯钱,即使摊上收购羊毛的钱和前道选毛捻线的人工,人均创造的价值也大大超过种田的民户产出,委实让岚州官府大赚了一笔。(注)
  军士们除了自己有配发的毛衣之外,往往用年底领到的军饷给老婆孩子都买上一套。穿在身上暖洋洋的,省了不少柴火钱。根据岚州商队的说辞,在帐幕、屋舍内穿毛衣取暖,省下十年的柴火钱,足可以再买上两套毛衣。
  岚州的军户日子又比民户好上两成,除了民户上缴的孝敬租子之外,军饷还比别镇更高。别看军士们在营伍里不起眼,出来可就是个人物,手上钱财多了,底下还管着几个人,不免有些不适应。亏得岚州官府及时开设各种讲习班,比如“实用记账法”“如何管理萌户”“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老爷”“如何让别人由衷敬仰你”之内的成功学在这些军士暴发户当中大受欢迎。岚州军士可不比那些塞外蛮族,只知道打打杀杀,抢钱抢女人,三代出一个贵族的道理他们都懂,有个口号叫做“百年大计,从我做起。”
  反过来,军士们在营伍中也更加配合军令,现在都是老爷了嘛,再不开眼,上了军法那就惹人笑话。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敌人可以夺取你的生命,但夺取你最珍贵的荣誉的,只能是你自己。
  百夫长以上军官的日子就更不得闲了,逢年过节人来客往免不了,虽然陈德严禁送礼,贪赃一文者亦以损害军人荣誉论处,革除军籍,但各十夫长小队的吃请是免不了的,百夫长都是底下十夫长推举的,现在眼高于顶不巩固桩脚,到了三年重新推举的时候,说不定就换了别人。再说,能在岚州军中混到十夫长,哪个不是凭勇力一路打上来的,个个都是桀骜不驯之辈,平日里军令森严没得情面可讲,这逢年过节的,正好联络联络感情。说实话,若不是岚州严禁送礼,百夫长们几乎要给十夫长好处了。
  就是百夫长之间的走动也是不免的,漠北骠骑营现在已经有七八百人,进驻地斤泽的白羽营现在听说已经上千人了,现在岚州势力蒸蒸日上,各营扩充势在必行,按照校尉由百夫长推举的规矩,扩军时候老校尉升迁,校尉的位子还不是这些百夫长中间推举产生,到时候,人脉和能力,两者都很重要啊。
  到了校尉这一层就要好很多,十几个校尉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过年的时候也就礼节性走访一下而已。从辛古、萧九、于伏仁轨到顾檀、郑宾,都属于陈德亲自拔擢的,各自营头平时都掌握得很牢,过年也就是随心犒劳麾下将士而已,像辛古这等喜欢热闹的,便大开宴席全营同乐,萧九这等喜欢清静的,便闭门谢客,反正底下军官都知晓他的习性。
  陈德则更是容易对付,底下军官上门道贺的他笑脸相迎,不来的也记不住。这时代还没有领导每逢过年就下去送温暖的习惯,陈德自己也觉得这个年过得还凑和。别人都说陈德乃是天命所归,掌管岚州仅仅一年便百废俱兴,眼下单单岚州军民的生活水准,恐怕抵得上开元天宝年间。陈德却知道一方面是农牧并举,工商兼营的产业结构让每一个劳力都发挥了最大得作用。
  岚州的农耕并不是中原那样精耕细作到令人发指的农业模式,陈德认为那简直是对劳力的巨大浪费,民户们若不肯得闲,可以从事一些匠作营工场的外围工序。新到的民户也并不摊薄已经分给原有民户的大片田土,土地资源要素投入的比重上去以后,农业劳动力的边际效率比中原州府大大提高,岚州每个农业劳动力的生产率大大高出中原。有些人暗暗可惜地产不高,陈德却不以为意,平均地产值还是平均人产值哪个重要?对已经偏重工商业的岚州来说,当然是后者,岚州的农业已经是人均产出最低的产业部门了。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岚州目前民户当中几乎没有老人和小孩,全是成年的壮男健妇。这就是人口红利效应了,后世国朝初期三十年鼓励生育,其后三十年限制生育,结果在计划生育的头几十年内,整个社会中壮劳力比例极大,这人口红利便创造了全世界第一的高增长。只是福兮祸之所伏罢了。所以为长治久安计,岚州现下倒是要鼓励生育的。
  为了解决岚州人口比例失调的问题,商队也兼职拐带人口。此时各地久经战乱,到处都是女多男少,这买卖倒也容易做。从西域诸国到内地州府,大姑娘小媳妇流水般的往城里送,都挂在匠作营毛纺工场底下。为防止她们远道吃亏,第一年算是州府的工奴,一年之后转成萌户,任凭军士和民户与其自相说和成亲。这一年的时间,足够这些聪明伶俐或愚笨老实的女人摸清岚州的规矩,决定终身大事的时候不至于再被两块白面馍馍给骗走。
  党项三州先后送来了赎回铁鹞子贵族的民户和相应的粮草被褥,再加上外地买进的女工,岚州现在已经有四万民户。人口一多,城池和地势就显得局促。新来的民户一小半放入了匠作营的毛纺工场和瓷器工场里面,剩下的只靠在岚州外围建立定居点,开垦抛荒的田地,饲养牛羊。每个定居点由一个小队的岚州军士驻扎守护。好在今年接连对党项和漠北部落打了两场大胜仗,夏秋两季都没有任何部落敢到岚州的近郊打草谷,正因如此,新到的民户还收成了一茬夏麦。只是城外过冬,日子比城里更为艰难罢了。
  不过,此刻岚州府衙后堂之中,陈德现在正坐立不安,不知是因为炭炉烧得太热还是焦急紧张,屋外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他的额头却隐现汗珠。一个新来的仆妇匆匆进房来,问道:“夫人叫我来看看老爷有甚么需要伺候的?”
  陈德将茶盏往桌上一顿,喝道:“我好好的要什么伺候,你赶紧去将夫人伺候好要紧!”
  将那仆妇赶回去过后,陈德不耐烦地灌了一口茶,忽然省到:“她现在生孩子的时候,如何还有闲心叫人来伺候我?奇怪。”
  后院一间洁净的室内,已经围绕着十好几个仆妇丫鬟,岚州主母黄雯十月怀胎,正在痛苦地分娩。周薇陪在她旁边,细心为她擦去额上细密的汗珠,低声安慰道:“不要着急,就快出来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她微微皱眉,这分娩之事自己也从未经历过,却要按捺住同样焦急的心情来安抚黄雯。
  黄雯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大概屋内太热,有些头晕,便忍着疼痛答道:“我还好,有些气闷而已。”
  周后柔声安慰,又亲自拿汗巾为她擦汗,她转头看见那个新来的仆妇怯生生地从屋外探过头来,挤在外围的一圈人群当中,却只手足无措的站着。轻轻按了按黄雯的手腕,示意产婆注意照料,便起身走到那仆妇面前,低声问道:“十娘,你又回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去前厅呆着吗?”
  那名唤十娘的仆妇颇有些委屈地道:“大人又让我回来照顾夫人。”
  周薇便心头火起。这男人什么也不懂,接生的事情,两个产婆,几个丫鬟帮忙足够,派这么多人来堵在这里有用吗?低声喝道:“除了产婆和接生的丫鬟,其余的人全部都在屋外候着,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透点气。”
  她常年都住在后院,与黄雯姐妹相称,又有久居上位者的凤仪,管束其众仆妇丫鬟来,到比黄雯本人还要厉害。众仆妇都不敢与她强项,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有一人专门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偷眼去看周薇神情。
  周薇却无暇再与这些人啰嗦,径自回到黄雯榻前,待屋内气息清新不少之后,方才轻声道:“我叫不相干的人都在外面候着,打开窗户透气,妹妹感觉好些了吗?”
  黄雯微微点头道:“嗯,辛苦姐姐了。”
  忽然脸色一变,临产阵痛不已。
  陈德在前厅早等得不耐烦,亲自跑到黄雯的产房之外等候,见众仆妇都等在外面,勃然作色道:“你等都候在门外做什么,还不进去帮忙?”
  众人面面相觑,陈德虽然贵为一州至尊,但平时却不管他们的,真正能让这些人难受的乃是后院的两位夫人,特别是那个周夫人。唯有新来的仆妇怯生生答道:“夫人说人多气闷,便让我等在房外等候召唤。”
  闻听是夫人说言,陈德果然不再追究,只来回不停地在房门之外踱步等候。
  这时代女子生产和后世大有不同,大概是因为害羞的缘故,再疼痛难忍都只是紧紧咬牙,并不会声嘶力竭地呼痛。所以产房之内静静无声,更加让屋外的人忧心如焚。
  忽然,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从房内传来,陈德心中大喜过望,刚刚推门进去,正在和丫鬟一起照料产妇的周薇便回过头来,斥道:“不是说没有召唤不要入内吗?外面的寒风吹到了孩子怎么办?”
  她连进来的人是谁也没看清楚,这话说得极快,随即又转身去照顾黄雯。见产婆已经把孩子擦拭干净,用锦缎包裹得严实,方才小心地抱到几乎虚脱的黄雯跟前让她看。
  小孩子适才哭过几声之后,便安静地躺在襁褓之中,母亲挂满汗珠的脸上露出微笑,小心地逗了几下,小孩也不理她,自顾自地睡着了,黄雯方才想起,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时代重男轻女,她在岚州日久,眼见陈德麾下兵强将勇,势力日益扩张,莫说是他,就是底下那些大将,也都不是甘居人下的豪杰。若是陈德一直没有儿子继承基业,只怕这些部将们也要陈德再纳夫人,儒生们也要编排后宫专宠,非国家之幸的言语。
  “是个千金,和妹妹一样秀美。”
  周薇答道,言语中带着喜意。
  她曾是一国之后,黄雯的心思如何不知,只是对此并不看重,若是深情之人,后宫粉黛三千,亦只专注一人。若是无情之辈,你为他生下再多儿女,也只能以泪洗面度日。君不见阿娇长门赋,道尽宫中妃嫔的悲哀,就连为皇帝生下的儿子,也被生生冤杀了。
  “让我再看看,乖女儿,妈妈疼你哦。”
  黄雯心里虽有些微微失望,但转瞬间又被得到女儿的幸福感充满。
  “爸爸也一定会疼你的。”
  陈德的声音在周薇身后响起,简直将她吓了一跳。周薇转过身来,见陈德好似一直站在她身后,不禁寻思,这人走路不带动静,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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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开封军队将领的随从士兵,仅一顶青纱帽就值一贯,全套豪华军装约十贯。但广大普通士兵的军装不可能如此精美,而是比较简单,一般数百文就够了。
  毛衣这种新生事物,又极其实用,第一年卖大概相当于一千多块人民币一件吧。


卷六 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〇二章 蜀营
  陈德抱起女儿,不断做着各种表情逗着,小孩先是闭着眼睛不理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吓得他抱着小孩手足无措,可怜巴巴地望着满屋子里的女人。
  周后也未曾经历过这场面,她姐姐诞下皇子的时候自有经验丰富的御医伺候,各样准备细致入微,哪能出现这种场面?以为陈德不知轻重弄疼了新生儿,瞪了他一眼,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来,轻轻摇着哄着,小孩的哭声却越来越大。最后一个接生婆忍不住低声道:“小主人怕是饿了,想要吃奶。”
  众人方才恍然大悟,将小孩交给黄雯。
  这时代的贵族家庭往往都请奶妈,但岚州这样的所在,委实没那么都讲究。仆妇丫鬟都是从赎回的汉民中挑选的,周后与黄雯久居深宫,这种事情也轮不到她们操心,所以还得黄雯亲自给孩子喂奶。虽然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但这么多人当面,还是很有些羞涩。陈德这大男人在旁边,周后在旁也有些脸热,轻轻扯了一下陈德的衣袖,指指门外。陈德看小孩正趴在黄雯的怀里用力吮吸,小脸涨得红红的,与黄雯会心一笑,吩咐左右照顾好这母女二人,轻声走了出去。
  萧九早已等在外面,见陈德出来便躬身道:“恭喜大人。”
  陈德微笑道谢,又问:“萧校尉,寻我何事?”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前厅行去。
  “蜀中二郎神教送来五百弟子,说是希望履行与先指挥使卫倜大人承诺,到我军中历练。”
  萧九沉声禀道。
  “不错,这批人怎么样?”
  陈德一边听,一边看萧九的神色,毕竟他与二郎神教有些渊源,这批人的安置需要他的意见。
  “都是身体健棒,脑子灵活的好汉子,可惜没见过刀兵,打上一两仗就是上好的军士。”
  萧九斟酌着词句。
  平心而论,他往日忠心全在后蜀孟氏,后蜀灭亡后,苦心孤诣想为后主保住一线血脉,可投了陈德之后,前路越来越宽。现在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对岚州的归属感,早已胜过故国之思。
  陈德见他略微有些拘谨,心里已知了大概,沉吟道:“新晋军士当由老兵悉心指教,才更有可能活过最初几场恶战。这样吧,正好此前两场大战,步军各营损耗颇大,便将这批蜀中子弟补充到各营历练。萧校尉你看如何?”
  萧九面露喜色道:“正当如此,我这便安排。”
  说完正事,又像陈德禀报了蜀中二郎神教的近况。
  自张阿郎死后,王安便接了大祈伯之位,他秘密将二郎神教信众按照乡里组织起来,分设祭坛,每坛设祭酒一人,原本涣散不堪的二郎神教经此整顿,也有了几分起色。宋国在蜀中不断盘剥,蜀人日益困苦,巴蜀之地仿佛遍布干柴,而朝廷还在不断地在下面烘烤。蜀人怨声载道,只不过惧怕朝廷大兵军威,不敢反抗罢了。王安深信,这种局势持续下去,终有一日,只要振臂一呼,立刻成燎原之势。
  萧九从陈德这里告辞回来,来到安置蜀中子弟的军营中,对带队的乐羊傅道:“恭喜各位,萧九未负所托,我蜀中子弟全部安置到各营中为见习军士。”
  他话语中带着几分得意。岚州军士的地位之高,外人难以想象,现在草原战士,党项健儿,只有武艺超群,忠贞不贰才能成为军士,其他的只能做萌户。岚州近年来招纳了数万民户,可直接在民户中吸纳的军士少之又少,唯一的例外是将参加过几场恶战的百多个民夫招纳为见习军士。可见此次蜀中子弟五百人全都能够添入军营,实在是陈德念了昔日蜀中之行的旧情。不过平心而论,这王安送来的五百子弟乃是从十几万信众中选拔出来的种子,预备着将来还要回去谋干大事的,所以个个素质都很出色,否则萧九也断不会在陈德那儿将不合格的壮丁说成好汉。
  可对刚刚来到岚州的蜀中诸人来说,完全体会不到萧九的心情。乐羊傅面无表情,犹疑片刻,慢吞吞地说道:“萧校尉,出发之前,王祈伯有嘱咐,我蜀中子弟最好在一起,不要分开来。”
  他顿了一顿,见萧九脸色微变,又解释道:“相互间有个照应。”
  萧九抬眼看乐羊傅身后几名蜀人,皆是做点头状,看来王安事前确有交代。萧九心中暗暗埋怨王安看不清形势,既然要历练蜀中子弟,又怕自己吃了亏,这般小家子气如何谋干大事?退一步来说,人在屋檐下,真要谋算你等,就算独立一营,随便分派个必死之任,就将你这五百人报销得连渣都不剩。
  眼见岚州豪杰辈出,蜀中义民的首领心胸度量却有如此,他心中只有暗暗叹了一口气,拍拍乐羊傅的肩膀道:“既然如此,我再禀过陈大人。”
  乐羊傅恭恭敬敬地谢了他,与一众蜀人在军营中皆席地而坐。
  岚州军营极其整齐清洁,好些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百里之外的人大开眼界,乡绅地主的房舍,也不见这般精洁的净室,在岚州却是普通的营房而已。王祈伯事先有叮嘱,在营中须得安分守己,上阵当奋勇杀敌,自己这五百条汉子切切不可丢了数百万蜀人的脸面。所以一众汉子尽管对岚州军有十分的好奇,也都老老实实地安坐在萧九安排他们的营垒之中,除了上茅厕,竟连一个四处走动的都没有。惹得辎重营的百夫长都暗暗眼馋,岚州军最重军纪,这伙人还未开训就已然如此,只怕一经整训便可成一支精兵。
  “什么?居然要单立一营?”
  陈德拧紧了眉头。
  他当然不会以为这只是王安不想让蜀中子弟受老兵欺负而已。这是一个信号,蜀中和岚州,合作归合作,界限要划清。蜀人经历了太多外敌屠戮,根本不再相信外人了。虽然二郎教帮助岚州商队在蜀中收购和走私茶叶、蜀锦、马匹、盐巴、武器,但都只是合作而已,王安不想赶走了贪得无厌的宋人,又引来一股外来势力。
  萧九有些紧张地看着陈德,神色有些尴尬。
  陈德初起时有些恼怒,这可是直接的对他表明提防之意,就不能婉转一点吗?他知道萧九地位尴尬,先拍拍他肩膀以示宽慰,沉默着思考对策。
  蜀中富饶,这也造就了蜀人本分安乐的习性,但每逢天下纷纷攘攘,蜀中偏偏不得独善其身。但蜀人柔弱之中更有刚烈之行,元亡南宋,清灭大明,蜀人反抗最烈,刀兵之下几乎举省殉国,以致屡有湖广填四川之举。华夏几乎第三次被灭国的八年抗战,蜀中一省之地共抽三百万壮丁,竟占全国壮丁总数两成,自嘲曰内战外行,外战内行。
  想到此处,陈德长叹一声,“也罢,就将这些蜀中子弟单立一营,号为锦城。从牙军营和锦帆营中选出五十个老兵先整训起来吧。照老规矩,比武定十夫长,百夫长以上皆推举,校尉也让他们自己推举。”
  萧九脸色一喜,想不到陈德居然完全答应了王安的条件,随即又一暗,陈德完全放手听凭锦城营自选军官,竟连暗示也没有,代表他放弃了将这支营伍纳入岚州嫡系的打算,萧九心中不免为这些蜀中汉子可惜。
  “请问大人,应该如何整训?”
  为防止不能完全领会陈德的意图,萧九又问道。
  岚州步军现在有弓弩营、刀盾营、长矛营、辎重营、陌刀营,各营练法皆有不同。这锦城营既然是旁系军队,那如何操练便有考究,总不能猫教老虎,反害自身。陈德虽然不提,身为蜀人的萧九却要避嫌。
  “蜀中多山地,利弓弩,就按照弓弩营先练着,连弩车也可以给他们两辆。”
  陈德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道:“这批人是王安预备将来起事的军官种子,十夫长以上军官愿意到牙军营来学军略的,听凭自愿。”
  萧九不禁大喜,没想到陈德竟然毫无藏私之意,还对他们开放了牙军营的军略讲习。正待为这些蜀中子弟谢过,听陈德又道:“光有弓弩不利近战,每个百人队再挑选三十名精锐习练刀盾短戟。”
  说完拍着萧九的肩膀道:“兄弟可以托生死,萧兄不必因为自己是蜀人而避嫌,军器教官,都尽可能选好的给他们配置,锦城营粮饷衣物等补给与我岚州各营一视同仁。”
  见他如此,饶是萧九这般饱经沧桑的人物也不禁心折感慨,道谢的话反而说不出口,反正此身与岚州已成一体,问心无愧。
  他是辎重营校尉,办起事来自然利落无比,不到半日,便从库房中搬出五百人所需的军袍、盔甲、横刀、大盾、弓弩、箭矢、被褥,岚州军士特有的毛衣也一人一套,只等锦城营自己学会照料马匹,还要配发下去五十辆辎重马车,两辆连弩车。
  众蜀中子弟宛如一夜暴富一般,俱都欢欣鼓舞不已。萧九虽未将陈德意思转告乐羊傅等人,这些领头也不是傻子,自己要单立一营,人家却视若己出,并无歧视。于是锦城营上下都暗暗憋了一口气,定要在战技功勋上与岚州的各老营一较高下,万万不能惹人耻笑。


卷六 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〇三章 大比
  蜀中锦城营安顿下来,自有牙军、锦帆两营战技精熟的老兵前来督促教导各种武艺阵法,每日上午天色未明,锦城营便须起床早餐,整理内务,然后绕着岚州城跑圈,四十里的拉练算是活动开身体。稍作放松后,由牙军营的军官过来教诵军规。午饭过后稍事休息,练习开弓射箭、驾驭马车、列队行进等战技,一直到晚间。
  岚州各营都听说了这支以新兵而单立的锦城营,军中的资历莫不是一把汗水一把血水的打出来的,各老营皆对锦城营分外不屑和鄙夷,调来训练调教锦城营的教官们也多少受些影响,格外严厉。
  亏得这些蜀中子弟吃劳耐苦,居然生生忍受下来,体力战技也与日俱增。至于实际的战力,那就只有拉上战场才能见分晓了。
  锦城营的十夫长、百夫长产生也颇有意思。原来岚州盛行不衰的比武夺官在这群人当中难以推行,他们你谦我让一番之后,居然按照年齿排出了十夫长,原先蜀中时便已得仁祭酒等教职的任了百夫长,而忠心执行王安嘱托的乐羊傅则被推举为校尉。就连陈德看了这份报上来的军官名单都苦笑不已,就这武力水准,老营随便拉一个悍卒十夫长能追着砍锦城营全部军官。
  当年立下比武夺十夫长之制乃是有考虑的,冷兵器时代,任你千变万化,在散兵战中,军士个人的勇力绝对是决定胜败的因素,以勇力夺十夫长,一是倡导尚武之风,二是围绕勇力过人的十夫长建立小团队战术。
  锦城营众人何尝不知他们无意中已惹了众怒,蜀人脾性圆通和善,不少锦城营军士也和别营军士交好,渐渐知道了自己这般独立一营的不妥之处,无奈已经骑虎难下,唯有勉力训练,希图在战力上不要再给蜀中父老丢脸则好。
  压力最大的是营中百夫长和十夫长,岚州军袍皆有不同军阶纹饰,同是胸前标着白狼头图样的十夫长走在大街上,别家尽是孔武有力,眼神咄咄逼人的彪悍军卒,锦城营这边却是和善大叔。岚州城中同级军官比武较劲乃是家常便饭,锦城营十夫长唯有尽量少出营门,就连一些必要之物,也委托军士代为采买,这日子过得当真有苦难言,唯有将每月所得军饷尽量分给底下军士,一营之中倒也其乐融融。
  军营生活,初起时度日如年,一切转入正轨之后,又觉度年如日。弹指间腊月已过,积雪渐薄,岚州盛行一年一度的大比便在州城外一块空旷地上举行。
  这块地方本是农田,但冬季万物凋敝,恰是一块上好的演武场,匠作营早在空地北面搭好点将台,用白灰划线,分好各营驻扎的地方,又在场中画出比试骑术、射术、短兵、长兵、行军、握槊等诸项战技。其中最让普通士卒心热的,乃是挑战十夫长的擂台战,十夫长每天需接本营或外营普通士卒挑战,上下午各一次,胜出者即可取代十夫长之位。即便不能胜出,校尉也会根据军士的战技,考虑是否提升他的军饷。岚州军的军饷只和本事挂钩,哪怕你寸功未立,只要本事高,军饷就高。至于战功,则是战后即用犒赏兑现,战功大者威望也大,也更有可能被推举。
  陈德微笑着看下面军士们在演武场上争先恐后。
  校尉米荻与他的对手适才骑马都奔射三发三中,他现在和一个军士正在逐次向后退发箭。所有军士开始时均是六十步外骑马奔射箭靶,他二人皆是三发三中,后来退到七十步步,八十步外,一百步外,都是一样。米荻的射术冠绝全军,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一个与他在骑射上较上劲的,心中一急,径自将马圈到一百二十步外,三箭连发,均中靶心,场外围观的军士和民户都大声喝彩起来。
  演武场地外缘,锦帆营三百军士和锦城营三百军士正全身披挂重甲,肩扛行军包裹和兵刃箭矢等物,开始从起点线小跑前进。铿锵铿锵的甲片声音颇为整齐,只是被场边观众的阵阵彩声所盖过。对于风头抢不过正在比试骑射的二人,这些参加行军比赛的军士丝毫不以为意,四十里的负重行军长着呢,哪有力气计较这些。
  这时代没有什么娱乐,岚州军大比对全城百姓来说,就是难得大开眼界的机会。陈德也允许全城百姓,甚至匠作营奴隶,在各自的区域内观看大比武。这也是彰显岚州军威的良机。民户们平日里受军士管束,多少有些怨气,今日看了比武,晓得人家也是凭本事吃饭,至少由这些煞神保着,外无蛮人贼寇掳掠,内无泼皮无赖骚扰,日子比早先的边郡州府好过何止一倍。
  今日风和日丽,不仅城中民户的七八成,许多郊外定居点里的民户也来观看,加上各营不当值的军士,整个场地外围足有三四万人,喝彩之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不少商家趁机在场地内兜售各色小食,所获颇丰。
  “莫看米校尉貌不惊人,乃是我岚州军骑射第一高手。”
  陈德低声向身旁观战的黄雯和周后解释。
  黄雯月子刚满,陈德便怜惜她在屋内憋闷日久,趁着这日天气转暖,便携她一起观看军士大比。此刻她全身裹在厚厚的熊皮裘袍之内,更显得身躯娇小,惹人怜爱。
  “府中好几个丫鬟都看上了他,哪里又貌不惊人了。”
  黄雯撇撇嘴,笑道。
  米荻乃是吐浑军中西域胡人和汉人的混种,相貌既不失汉人的温厚,又有西域人的俊朗,在岚州城中颇受欢迎。唯一的缺憾便是,他身材比较矮小,五尺有余,六尺不足,与一般宋人相似。也正因为如此,米荻一旦骑上高头大马,便立刻弥补了这一遗憾,人高全看腿长,接上四条马腿,简直就是高大英俊的白马王子。恰好,米荻骑的也是一匹白马。看着身旁黄雯和周后颇有些欣赏地望着场中得意扬扬的米荻,陈德唯有腹诽。
  此时全场观众也都注意到这场将遇良才的比斗,十停当中到有五停在观看米荻和那军士比试骑射。那人也是心高气傲之辈,圈马跑了小半个圈子,在箭靶一百三十步之外转身开弓,一个回头望月,箭支直入靶心。马匹跑过,他又圈马回来,这次没有过多炫耀,只将两只箭同时夹在指缝之间,第一支箭射出后几乎间不容发的又射了一支,两箭似乎连着扎入靶心。
  连珠箭!全场顿时掀起雷鸣般的欢呼,看到如此精彩的骑射,众人都叹当真不虚此行。
  “妹妹你看,那军士似乎比米校尉还要英俊呢!”
  周后也不管陈德不爽,拉着黄雯指着那刚刚使出连珠箭绝技的军士。
  她在岚州呆的时日久了,耳濡目染,渐渐也就跟着接受了一些尚武之风,不单单能品评诗词歌赋,也能欣赏健儿风采了。点将台上坐着各校尉的眷属,包括左军统御辛古夫人朱惠兰,白羽营校尉于伏仁轨夫人欧阳氏等妇人,都对着场中指指点点,嬉笑打闹,也是唐风遗存。
  米荻一见风头被人盖过,更加不忿,干脆将马盘到一百五十步之外。这时代一百五十步对骑射来说已是异常困难,饶是这样,这米荻还出人意表的在马上表演起诸如镫里藏身之类的花哨动作,惹得点将台上诸多夫人都为他尖叫欢呼,看得陈德心中暗叹,这个人还真是爱现啊,若是在战场上,这般做作早被射死、刺死、摔死无数回了。
  可惜米荻只听到四面彩声如潮,听不到陈德心里颇有些恶毒的批评,他身上胡人爱现的血液简直都要沸腾了。眼看马匹快要经过箭靶之前,他突然从马上站起身来,就这么站在马上,用连珠箭的手法,随着嘣、嘣、嘣几乎三声连成一气的弓弦声响,箭如流星赶月一般射入一百五十步外的箭靶正中,当真神乎其技。
  四面的观众一时之间都有些被镇住了,整个场地刹那间几乎静了一静,旋即又暴发出旋风一般的欢呼声,久久不歇。
  那名与米荻对战的军士似乎也有些气沮,将马圈到一百五十步外,也是连发三箭,他不敢托大,这三箭都是端坐在马上施发的。前两箭都稳稳地正中靶心。大约稍有些紧张的缘故,又或是恰好遇着一阵疾风,第三箭竟擦着箭靶的边缘飞了出去。
  眼看这军士有些沮丧的挂上骑弓,全场观众似乎同声叹了一口气,深深地为他惋惜,毕竟,他的射术之精是极其罕见的。随后,满场又发出了暴风雨般的欢呼喝彩声,就连陈德也脸带笑意的大力鼓掌,转头对黄雯道:“这个白羽营的马靖刚才枪术惜败给了辛古,乃是难得的人才。”
  黄雯点头称是,又指着一直全副披挂在场地边缘奔跑的锦帆营与锦城营军士道:“夫君,这些将士负重奔跑如此辛劳,真有必要吗?”
  陈德点点头,笑道:“莫看负重行军不起眼,打起仗来,比什么战技都要管用。大军作战,极少情形是一两个回合便分出胜负来的,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军士们被指挥调度着来回奔波,能不能有体力挺到最后关头,乃是制胜的关键。至不济,跑得快比跑得慢的,活下来的机会也要多一些。”
  他回答虽然郑重,最后一句却带着诙谐之意,惹得身旁的人都掩口轻笑。陈德望着场地上那正在跑着的两支队伍,脸色却不免凝重起来。
  刚刚成军三月的锦城营,居然把陈德本人创立的老营锦帆营拉下半圈的距离。寒冬未去,两边的军士身上汗水蒸腾,锦城营军士跑动着整齐的步伐,甲页和兵刃发出颇有韵律的铿锵之声,重新吸引了全场观众的注意力。民户们倒还看不出什么,数千围观的军士可知道这负重行军的厉害,哪个军士不是被这法子操练得生不如死过来的,眼下锦城营的表演大大超出了众军士的意料,不少江南从军的老兵不免感到面目无光。
  想不到,这无心插柳的锦城营,竟然成了我岚州军池子里的一条鳗鱼啊。陈德低声喃喃念道。


卷六 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〇四章 进酒
  演武场中还在热闹地进行着各项比试,除了军士之外,岚州官府还在场地一角开设了专供玩乐的射银锭,刺圆圈等游戏项目。只需要一个铜钱便可玩一次。射银锭用麻绳将一块块重约五两的银锭吊在树上,民户百步之外,军士百五十步外开弓,若能将其射下,这块银锭便归其所有。这时恰值西风未尽,东风欲起,微风习习而多变,将挂在树上的银锭也吹得东摇西晃,麻绳仅细细一线,要将之射中委实不容易。不过射三箭只需一文铜钱,射下来便可得到五两银子,愿意尝试的人还是大有人在。(注)
  刺圆圈乃是参赛人双手握着长槊立于圈内,离他二尺外系上一条绳子,高低可变,一个圆圈飞快地从绳子上拉过去,这人如果连续三次都能用步槊刺中那小小的圆圈,便可得一两银子。岚州今年从商队和工场中赚取了不少钱财,也趁着大比的机会,还利于民,同时激发尚武之风。
  射银锭的现场,十夫长段百里正得意洋洋的将一块银子揣进怀里,他娘子呼延妫笑眯眯的依偎在他身侧。忽然,她脸色变得煞白,轻声向段百里耳语数句,快步走向场地外围。小心观察身后丈夫并未跟来后,来到一处树荫底下。
  这里离演武场已有一段距离,人烟稀少,有一个面目猥琐的汉子正在那里等她,笑道:“还是和从前那样,要等许久。”
  一边凑上身来,要将她揽到怀中,一双粗手上下揉捏。
  呼延妫反抗不及,被他抱住,挣扎不止,许久未曾有过的屈辱感觉都涌上来。虽然近处就有民户和军士来回走动,但她碍于颜面不敢呼救。旁人只当这两人亲热而已,远处演武场上的欢呼和鼓掌声仍然如潮水一般起伏。
  锦帆营最终还是以半刻钟之差败给了锦城营,四十里不是短距离。场外观看的民户不懂得这么枯燥的行军比试的厉害,而军士则对锦城营有一种排斥的心态,是以比试虽然结束,却并无彩声。两营军士们都按照条例要求,不敢径自坐在地上休息,也不能喝水,而是缓缓在场内空地上走动,回复体力。
  陈德皱着眉头看着这最为寂寥的冠军,挥手叫来亲卫况有后,吩咐道:“将我的铁兜鏊取来。”
  身为岚州团练使,陈德共有四副铠甲,一副皮革软铠,一副全身铁铠,一副重骑兵铠甲,一副轻骑兵铠甲,两个头盔,一个是中原比较常见的铁兜鏊,没有面罩,乃是平常出席各种仪式所戴,另一个则是上阵所用,按照他的颅型特制的铁盔,前面有面罩,只露出弧形的眼窗,头盔后面延伸往下保护住脖后,前面还挂着一片鳞甲遮住咽喉要害,铁盔与内层之间隔着分散重打击力的木制框架,最里层衬了丝绸木棉。戴着这铁盔,既舒适又安全,除非被流矢射入眼窗或者近处刺穿咽喉鳞甲,便没有性命之忧。陈德已经命匠户营试制专供百夫长以上军官穿用的复合铠甲,并且希望能够将铠甲制造尽量标准化、规模化,争取让所有军士都得到最好的防护。除了自暴自弃者,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大人,铁兜鏊取来了。是否要兄弟们下去警戒?”
  况有后恭敬地将铁盔递上来,他以为团练使要向演武场上的军民讲话,或是起身到演武场里示以亲厚了。
  陈德对这些亲卫极好,除了让各部智将悍卒前来教导军略武艺外,还常常以身作则教导为将之道,所以这些亲卫也多少知道什么样的场合大人可能会有些什么样的举动。
  陈德微笑着摇摇头,取过铁盔,闻了闻里面的味道,还好,不是很汗臭,便将兜鏊倒过来,将面前酒壶中的酒倾倒入内。他这里陪着两位夫人,酒亦少喝,但铁兜鏊内里甚大,一壶酒倒完之后仅仅盖了一个底儿,陈德皱眉忖道,我的头颅竟然这么大么?抬手又将原本放置在辛古面前的一壶酒拿来往兜鏊里倒去,共注入四壶美酒,方才将一个兜鏊装满。此时点将台上的萧九、李斯,连同众位校尉军官眷属都诧异地看着他,不知指挥使是何用意。
  陈德将这酒香四溢的兜鏊交给况有后,环视众人,方才指着场中的锦城营,笑道:“这营新兵成军不足三月,便能赢了锦帆,吾便以金盔置酒,为吾壮士做酒具,赏之。”
  挥手让况有后送下去。
  况有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装满美酒的兜鏊,快步走下点将台,这美酒虽不是赏给他的,但他自己心中也满怀激动,与有荣焉。点将台上众人都欢喜赞叹,主帅金盔盛酒以觞将士,乃是豪迈之举。左军统御萧九望着那群被满场观众刻意无视的冠军,眼中有些感动,端起一杯酒送入喉中,一线暖意直入肺腑。
  况有后将赐酒交给在场中缓缓放松休整的锦城营士卒后,军士们开始还不明所以,况有后便费唇舌给他们解释了一番,锦城营将士无不大为感动,纷纷对着点将台躬身行以军礼,三呼万岁。惹得旁边的军士民户也纷纷过来询问,听闻指挥使亲自以铁盔置酒以赏锦城后,无不大为艳羡。这消息传播开去,满场观众都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渐渐的,有人开始对着锦城营欢呼鼓掌,彩声越来越大,直到此时,这些在岚州过得战战兢兢的军士,方才感受到毫无保留的接纳和热情。
  陈德面带微笑地看着场中翻腾的情形,拉起黄雯一同站起身来,向军士民众挥手致意。黄雯有些羞意,脸色微红,不敢往台下观众看去,只侧过脸以美眸望着夫君。这时,台下爆发出了更大的欢呼之声,以原吐浑军编成的几个骑营数千军士都开始朝着主母欢呼,声音一浪接着一浪。黄雯乃是汉家女子,做梦也未曾料到过这般场面,颇有些忐忑。
  陈德见她有些不安,便侧头附耳轻声道:“这些土浑子都奉你为主母呢,不妨向他们挥挥手,以安将士之心。”
  黄雯无法,只带着笑容,向台下欢呼将士挥手致意。激起更大的欢呼之声,直入九霄。
  最后,陈德邀台上众校尉,黄雯邀众夫人,一起立于台上,接受数万军民欢呼致意。这场因为金盔置酒而引起的欢呼喝彩,到了后来,竟然使点将台上台下之人都有些沉迷其中,不觉已醉。
  “兄弟,他们为什么朝着台上欢呼啊?”
  刚刚比试过握槊的两个军士互相问道。
  “不知道,难得放开嗓子喊上几回,一起吧。”
  “好!”
  两个粗狂的声音加入了欢呼的大合唱中。
  陈德与黄雯再三致意,场中的军士和民户方才消停下来,仍旧其乐融融地进行着各项比试。
  正在这时,有一民户大受场中气氛感染,忽然想向岚州之主倾吐一番久矣憋闷在心中的块垒,便企图从点将台侧面上去晋见陈德。他被亲卫拦在台下,便大声嚷嚷道:“我乃丰州梁左丘,有大事面见团练使大人!”
  这士子声量颇高,一时间台上众人竟皆注目与他,陈德便让亲卫带他上来问话。
  亲卫将梁左丘带上后,先有李斯盘问情况,此人乃是丰州士子,年前被党项人掳掠而去,又被换回岚州,现在一名横阵营军士底下为萌户,匠作营毛纺工场中为捻线劳作。
  陈德沉声问道:“梁左丘,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梁左丘掸掸衣衫,躬身道:“陈大人,吾观岚州上下一心,军民奋起,大事亦有可为。但有一点,实在有违常理,愿为大人谏之。”
  他眼神灼灼地望着陈德,毫不客气,凛然生威。旁观的校尉军士都是心中暗道,好一个大胆的书生。
  “你且说来。”
  “常言道,士为国之宝,儒为席上珍。左丘不才,开宝六年进士及第,去官归乡,为贼寇所掠,流落至此。”
  他不欲被陈德等人看轻,一开口便道明自己身份。
  此言一出,点将台上众人皆是大惊。自唐代以来,进士虽然不像宋代那样大富大贵,但在普通百姓心目当中已经确立了极其难考的形象,特别是宋太宗没有扩招以前,全国士子云集京城,一科进士平常不过十数人,少则数人,多不过二三十人,能够考中进士,无不是皓首穷经,脑门发亮者,这梁左丘看样子不过三十许,没想竟是一名进士。
  “既然开宝六年进士及第,为何不做大宋的官儿?”
  陈德颇有些诧异地问道。
  宋代公务员的待遇乃是高薪养贪,只要你不谋反,生命绝对有保障。虽然太祖年间的进士大都只做了些小官,不像太宗以后,新科进士一下子便是高品大员,这梁左丘弃官归里,也太诡异了。
  梁左丘苦笑道:“彼以国士待吾,自当以国士报之。”
  他话中有未尽之意。
  开宝六年科场弊案,未中进士的士子击鼓告御状,宋太祖赵匡胤亲自开殿试之先河,录取进士二十六人。这梁左丘正是先前未被徇私舞弊的主考官录取,经过殿试被太祖亲自录取的进士,得了一个礼部的小官儿。
  两年之后,赵光义弑兄夺位,虽然有赵普金匮之盟说法遮掩,这些礼部官员却是明白人,因为皇帝继位并非心血来潮之举,谁有希望,谁无希望,大都会从一些礼制上的细微安排上看得出来。对熟读经史,又供职于礼部的梁左丘来说,无论赵光义如何掩饰,原本继承大位的人都不该是赵光义,乃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事情。梁氏在丰州耕读传家,以忠义自许,这梁左丘更脾气固执,既然赵光义得位不正,他觉得如果继续厚颜吃朝廷俸禄,便是负了太祖的知遇之恩,于是弃官归里,未过多久,便被党项人掳掠而去。
  ——————————————————
  注:以银为靶,见《涑水记闻》卷09所记种世衡。
  初至青涧城,逼近虏境,守备单弱,刍粮俱乏。世衡以官钱贷商旅使致之,不问所出入,未几,仓廪皆实。又教吏民习射,虽僧道妇人亦习之。以银为射的,中者辄与之。既而中者益多,其银重轻如故,而的渐厚且小矣。或争徭役优重,亦使之射,射中者得优处;蛴泄,亦使之射,射中则释之。由是人人皆能射。


卷六 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〇五章 射艺
  陈德见他只是苦笑,想必有难言之隐,既然人家不愿说,他也不再追问梁左丘到底为何弃官不做,只沉声道:“敢问梁先生有何事教吾?”
  挥手让仆妇给梁左丘搬过来一张凳子。
  梁左丘毫不客气地坐下以后,拱手道:“陈大人,岚州地狭民寡,而处四战之地,大人欲使民尚武,尊崇武人,原是不错,但不可舍本逐末。中国之所以为中国,不在武力而在文化。如今岚州虽有军民数万,竟无乡学私塾一间,虽有儒士文人,屈身萌户贱籍,奉养赳赳武夫。长此以往,岚州数万军民,必将只知有军法,而不识伦理。唯力是视,而罔顾礼法。狄夷与华夏之别,不在血统,而在道德礼仪,文物教化。大人乃天下英雄,江南为臣时亦有文章传于天下,忍看此数万子民,出华夏而入狄夷乎?将军单以刑赏教化百姓,乃是秦时成法,岂不知秦亦二世而亡耶?”
  他这话恰好说中陈德的一块心病,岚州如今胡族众多,诸般制度迥异中原,长此以往,恐怕岚州之人,如同胡化的燕云十六州一般,将不能见容于中原。不过他也知道梁左丘说这么一大堆危言耸听,必然有后招,便脸色平和地拱手道:“先生既然洞若观火,可有妥善之法?”
  梁左丘见他毫不推搪,承认岚州现行的制度下蕴藏的危机,心中也暗暗叹服此人的笃定,正色道:“吾有三策。其一,开乡校,教史书文字,广传我中华文化。其二,尊崇文士,使其得脱萌户贱籍,自立门户。其三,不因言罪人,凡事当以理服人,不可唯力是视。”
  他胸怀坦荡,毫不客气地和陈德对视。
  其时乃是五代末年,除了异军突起大力优裕儒生的汴梁和金陵,各地都是重武轻文,梁左丘虽然贵为进士,这番话实在是大大触怒了陈德左右校尉军士,都恶狠狠地盯着他,只要陈德一声令下,便将这不识好歹的书生拖下去。
  “先生,你看我岚州之民,比之中原州府,谁更富庶?我岚州之军,比之中原,谁更雄壮?我岚州之官,比之中原,谁更清廉?”
  陈德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话,反问道。
  梁左丘脸色难看,他没想到陈德竟然直接反诘他的话语。但他素来不做昧心之语,点头道:“岚州士民富庶,可比开元天宝年间,军威雄壮胜过禁军,官吏廉洁奉公,未曾听闻有贪墨之举。”
  陈德缓缓点头道:“先生能禀公而论,乃正直之士。便请先生代为聘请教习十人,开设乡校,教我军士百姓识文字,晓诗书,传我华夏文华。这乡校之事,烦劳先生一力操持吧。”
  说完起身拱手相拜。
  梁左丘听闻他献上三策,陈德只取一策,最重要的为读书人脱却萌户贱籍的建议却被置若罔闻,不禁大急,侧身避过陈德见礼后,又道:“大人从善如流,为何非要折辱文士,使其屈身武夫之下?”
  陈德起身后,正色道:“周礼有记,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敢问哪六艺?”
  梁左丘听他发问,愣了一愣,脱口答道:“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这话出自《周礼?保氏》乃是儒生必须牢记的经典章句,说明了一个古代士人必须掌握的六种技艺。
  陈德见他入彀,脸色放松,笑道:“乐之道,秦汉以降,早已失传,如斯憾事。数之道牵涉天道渺茫,幽穷难明,放眼世间习者寥寥。德便不再多言。礼与书,先生贵为进士,想必谙熟。射、御二艺,试问当今之文士,几人能够?”
  梁左丘不虞他竟然扯上了先秦的君子六艺,意思是说,现在的士人,既然达不到先秦的水准,那就不要再谈什么特权了。
  “岂有此理。”
  他倔性上来,也不管陈德乃是节镇之尊,一拂衣袖,气哼哼道。
  “先生莫怪,军士们为国捍边,洒血断头。诗云,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注1)使其地位尊崇,也是顺天道人情而行。文士若是不习御射二艺,自保尚且不能,如何能够堪称国士?如何能厚颜食用民脂民膏?”
  陈德这番话,若是落到中原久不经战事的饱学宿儒耳里,定要面红耳赤地引经据典和他争论一番。但这梁左丘生于边关,长于乱世,又曾被胡人掳掠出塞过,自然晓得这武艺的重要。他沉思半晌,问道:“术业有专攻,文武之道,俱都博大精深,陈大人莫不是想让文士们都与大人手下的健儿这般勇猛吧?”
  陈德倒听得乐了,倘若中国的文士都如岚州的军士这般彪悍敢战,漠北蛮族的屁股估计都要被射烂了。在文官都要想方设法挂着武衔来荣耀自身的汉朝,哪怕天下大乱,北方一隅的割据势力也照样把塞外蛮人打得满地找牙。后世中国衰弱,其实大部分都是自身原因所致,说什么契丹、党项都是封建化了的游牧民族,有领土意识不易对付那是纯粹扯淡。等到辽国被金国一通乱拳打死的时候,又跳出来说女真族未脱野蛮习气,搞定了渐渐不够野蛮的契丹族。那到底是半文明半野蛮厉害些,还是纯野蛮厉害些?失败了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不是蠢蛋,就是懦夫。
  “文武并重,并不是文武兼通。这样吧,只要百步之外连发十箭,分走上中下三条轨迹,七发射中箭靶,便算射术合格。古代重车,当今重骑,不管是车是骑,能够御马日行一百五十里,便算御术合格(注2)至于书、礼二艺,可由先生暂且为我掌管铨选士人。”
  陈德快速地说出自己的条件。
  周围的校尉无不互相使着眼色,指挥使就是指挥使啊,就这射术水准,参加弓弩营都可以了。
  梁左丘凝神思忖片刻,沉声道:“大人好算计,假使天下读书人都以此为晋身之资,以中国之大,读书人之众,举国凭空增加弓箭手当以百万计,又能骑善御,蛮人贼寇,在中原寸步难以横行。”
  陈德笑道:“虽然有些为难士子,但这是利国利民之举。”
  梁左丘点头道:“既然如此,左丘当成人之美,请将军借我弓箭,此后晋身文士,考校射御二艺,请从左丘始。”
  这时代的士人大都偏处一隅领悟经典,每个人境界不同,有人愿为“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有人却追求救世济民的政治理想,而梁左丘恰是后者。他长于乱世,虽然是儒生,却非常认可全民武装的重要性,既然是岚州公开拔擢的第一个文士,便决心以身作则,考校射御二艺。恰好他长在战乱频繁的丰州边塞,这两项技艺都是保全性命的本钱,按照陈德所说的标准,倒是可以勉强一试。
  陈德见他如此知情晓事,大喜过望,道:“先生如此助我,德当亲自送先生上场。”
  说完便站起身来,送梁左丘到演武场里的射箭场。
  众军士民户大都是认得陈德的,一见他入场,以为陈德要亲自献艺,纷纷都大声喝彩起来。
  陈德见微微一笑,心道我这是作法自毙,只得取过亲卫递上来的铁胎反曲弓,搭上雁翎箭,拉满弓,嗖的一声,箭如流星般稳稳扎在了百步之外的靶心。他这一箭没有特别之处,举重若轻,行若无事的便射中了红心,对于久居上位的将军来说,也属难得。
  陈德不便喧宾夺主,举手谢过军士们的欢呼之后,将弓箭递给梁左丘道:“这弓箭吾为先生试过了,弓正弦稳,尚可一用。”
  让文士考校射艺,便如赵匡胤让进士摔跤夺状元一样,很容易被人误解为一种羞辱。陈德亲自试弓递箭,大大保全了梁左丘的面子。他心中有些感激地接过弓箭,屏气静心,运劲开弓,叭的一箭出去,也是稳稳中靶。因为要求连射,梁左丘也不多休息,径自又搭弦开弓,大概估算了一番,把箭斜指天上,两指一放,箭矢飞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仍旧射在了箭靶上。周围的军士都大声喝起彩来。接着下来一箭,梁左丘将箭射出一条更高的抛物线,仍然射中箭靶。如此这般连射了十箭,九中箭靶。
  旁边的军民见他文质彬彬,却未曾想身怀上佳箭法,都冲天叫起好来。起先对他颇有不满的岚州诸校尉也颇为服气。
  梁左丘笑吟吟地将弓箭还给陈德,问道:“不知考校御艺的路线如何?”
  陈德拍拍他肩膀,大笑道:“明日吾陪梁先生策马出游,至黄河而返,若是先生一路都能策马骑行,便算是通过了。”
  梁左丘也是性情直爽之人,知道这是陈德示以亲厚,躬身谢过。
  正在众人要转身回到点将台上时,忽然演武场外侧有人尖叫数声,接着,忽然一声发喊“杀人了!”
  惊得旁边中民户俱都惊慌不已,若不是场外有众多军士,努力弹压,只怕当场便要拥挤踩踏起来。
  这大好日子居然出了这等事情,陈德脸色微沉,对李斯、梁左丘等道:“既然碰上了,我等且去看看到底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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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见《诗经·周南·兔罝》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注2:唐代对邮驿的行程也有明文规定,陆驿快马一天走6驿即180里,再快要日行300里,最快要求日驰500里。可见日行120里乃是一个合理的标准。


卷六 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〇六章 陪审
  国人爱看热闹的天性千年不变,陈德率亲卫分开闹嚷嚷的人群,来到一株大树下面,只见一名衣衫不整地女子正瘫在地上嘤嘤哭泣,面前一条军汉持刀而立,刀锋下垂,点点鲜血滴在地上。旁边一个民户打扮,面目猥琐的男人倒在地上,胸口衣襟都被血浸透,一个郎中正在为他包扎。
  岚州衙门胥吏几乎全部在演武场周围维持秩序,闻听此间出了命案,捕头汪德贵迅速带着手下捕役赶到了现场。当场向在场众人问明了案情。
  行凶者段百里之妻室呼延妫被契丹兵劫掠到朔州,被安置在专门供契丹军糟蹋妇女的洗衣院中,这受伤者西门青随着主子也光顾过一次。其后两人皆被岚州赎回,呼延妫嫁与军士段百里为妻。不意西门青以宣扬她昔日在洗衣院中为娼之事要挟,时时纠缠,欲逼奸呼延妫。今日观看演武时,两人又撞见,呼延妫受其胁迫,与其在演武场旁边大树下相见。段百里在演武场中久候妻室呼延妫不至,遂来寻找,却见一男正拉着妻子便欲行奸,段百里怒从心起,抽出护身横刀,一刀下去,将这西门青重伤,血流不止,眼看性命难保。
  在场众军民都议论纷纷,有大为解气高呼杀得好的,也有气愤填膺指责段百里暴起行凶的,更有口中不干不净责骂呼延妫不守妇道的,莫衷一是。
  岚州行的是军官兼理民政的制度,这段百里乃是横阵营军士,护民使佟留福当即向陈德指控他行凶重伤民户,要将州府捕快将其看押起来,按律量刑。
  闻讯赶到的横阵营校尉石元光却不干了,俗话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婶可忍叔不可忍。这石元光脑子灵活,知道不可明摆着干犯律例,便向陈德禀道:“大人明鉴,吾看这呼延氏颈项间瘢痕犹在,显见那西门青逼奸不遂,正待行凶杀人,这段百里及时赶到,只需慢了一步,只怕倒毙当场的,便是这女子了。其时缓不济急,只有手起刀落,让这奸人无力为恶,一时下手重了点,却也无法可想。”
  他一口将西门青的逼奸咬定为行凶,在律例上边大有商榷,如是逼奸未遂,那苦主错手杀人便嫌稍重,少不得要受刑律责罚,如西门青正在行凶乃至杀人,那为救人而取其性命也是寻常,现代所谓“正当防卫”者也。
  佟留福听他振振有词,反问道:“这妇人有把柄在其手上,西门青既然已经耐着性子纠缠许久,怎会今日突起杀心?”
  石元光微微一笑,答道:“佟护民使又不是这西门青,怎知他今日未其杀心?”
  佟留福怒道:“石校尉亦不是此人,怎知其起了杀心?”
  石元光脸色一凛,道:“那呼延氏颈上掐出的红斑便是证据!”
  这是旁边正在接受郎中治疗的西门青有气无力地喊道:“大人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想杀人!”
  石元光却不屑地笑道:“州府大牢里的凶徒,有几个不喊冤的?”
  这石元光与佟留福在陈德面前相持不下,围观的军民越来越多。
  事已至此,陈德却再也不便将这干人犯带回府衙再行审讯,那样不管审出什么结果,偏袒了段百里,有失民心,偏袒了西门青,更失军心。想到此处,陈德转头看向进士梁左丘,只见他也是一脸苦笑。国法固然可畏,要知道这军士常年在外征战,家眷独守空房,若是心忧后院起火,这仗也不用打了。
  “两位说的都有道理,西门青当时是否有杀人之意,大家都不知道,现在他本人也无法辩白。”
  陈德暗暗好笑,明明是审段百里杀人,怎么变成西门青杀人了,这石元光当真是个人才,“常言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本案事实疑惑难明者,不妨请众人一同品评。”
  见在场军民都看向自己,陈德笑道:“既然事关军民两方,那就请六位民户,六位军士,组成十二人的陪审团,共同来帮助本官判断,这西门青到底是否有杀人之举,也就是间接判断军士段百里这下手一刀,是否合适?”
  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陪审的人员,本来应是抽签,既然没有那么多合用的竹签,那就以击鼓传花之法选出吧。”
  击鼓传花乃是中原常用作乐之法,常用来劝酒赋诗,不了今日被陈德拿来选拔陪审团员。牙兵将原本授予大比赛场夺魁者的精锻花球交与陈德,陈德命军民分立两边,石元光与佟留福分别以丝带蒙住双眼击鼓,花球便分别在两侧军民中传递,每当鼓声停止,手上落着花球者便被牙兵领出作为陪审团员。如此这般一共选出十二人。
  见陪审团员都以站好,陈德微笑着问那仍然呆立着的段百里道:“你看这些个陪审团员可有信不过的么?只要有尽管指出来,吾再用击鼓传花之法另选他人。”
  此言一出,外面民户不免窃窃私语,这个指挥使大人不免还是偏袒军士一些。
  段百里刚才错手杀人倒还没有什么,他在战场上杀的人也不少了,只是一时间难以接受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乃是在朔州为娼过的,甚至连娼妓都不如,眼见她楚楚可怜地坐倒在地,思及平日千般温柔体贴,不禁脑中一片空白。听闻陈德问话,方才想起,看了一眼那高矮胖瘦各不同的陪审之人,没一个自己认识的,便拱手道:“听凭大人安排,小人没有异议。”
  陈德点点头,又问已经包扎好伤口的西门青道:“这击鼓传花选出的陪审之人,你可有异议吗?”
  他先问完军士,又问这民户,方叫人无话可说。
  这西门青却是个狡诈之人,知道能否报仇就在此时,他忍痛沉声道:“多谢大人关怀,小人想知道这些军士老爷和民户当中,有无横阵营中人,有无与这凶徒先前熟识的?”
  陈德点点头,询问之下,军士皆是别营之人,民户倒有一个是横阵营萌庇下的,于是西门青便要求更换此人,以击鼓传花之法又传出一个民户,乃是牙兵营治下的,这才作罢。
  “众位陪审军民,适才两边辩驳说辞你等都听清楚了吗?”
  陈德问道。
  众人都轰然答是。
  “现场人犯样貌和各种证据你们都看清楚了么?”
  以击鼓传花法选出来的陪审军民实际上都是位置比较靠前的,有的到达的时间比陈德还早,他们都从头到尾清清楚楚地目睹了全部审讯的过程,听陈德发问,又纷纷答是。
  “那好,众陪审军民,本官便将主持正义的最终权利交到你等手上,请你们运用你们的经验常识判断一下,段百里错手杀伤西门青一案,段百里到底有罪还是无罪?”
  说完之后,陈德便老神在在的看着那十二个被挑选出来之人交头接耳了。
  这时代虽然没有宋明礼教,但汉人还是相当保守的,听凭在场的军民裁断,只怕当场用口水也要淹死了那西门青,但如此一来,不免国法废弛。如果一定要按照国法裁断,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石元光乃是强词夺理,治了段百里的罪,不但令奸徒嚣张,军民寒心,更大大有损陈德本人的威信。国法再严密,但平常老实本分的百姓有几个会去细心钻研?那些宵小奸诈之辈滥诉于下,贪墨愚顽之官逞欲于上,再严密的国法,也会成为伤害老实百姓的工具。陈德借此机会建立起陪审制度,既大大分了主审的官员胥吏之权,又能使审判的结果为最大多数的百姓所接受。可以说,一个由陪审团做出的裁决,未必是最合理的裁决,也未必是严格合乎国法的裁决,但绝对是一个公正的裁决,绝对是一个深得人心的裁决。程序正义大于实体正义,人心即国法,这就是陪审制度的真意。
  “大人,结果出来了,十二位陪审员以黄豆绿豆投票,黄豆为赞同段百里有罪,绿豆为反对段百里有罪。最终结果一共有二人赞同,九人反对,一人弃权。”
  牙兵营校尉李斯当众将陪审员投票箱里面的豆子倒出来,数清楚结果之后,还未等陈德发话,围观的军民都欢呼起来。这时代也是有公审之说的,但绝对没有像陈德这样,将公正之权交还到百姓手上,真正的大快人心。没有人会觉得自己做出的裁决是错的,哪怕它真的错了。一旦法律的最终公正被交到百姓手中,百姓就会自发信他公正。没有百姓的信力,再自诩公正的法律,也不过是一种强权罢了。
  虽然早已料到如此,陈德还是宽心地吐了一口气,笑道:“既然如此,这段百里和他妻室便当场放了,意图逼奸的西门青带回州府大牢先行看押。”
  他向周围欢呼的人群挥手点头示意,转头低声对李斯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经此公审,段百里在岚州恐怕抬不起头来,先让他去张仲曜那里呆几年吧。还有,颁布一道隐私保护令,凡有散布他人隐私,又不相干我岚州安危的,鞭笞一百下,匠户营劳作三年。”
  现在岚州的女性大部分都是买入的,谁也不知从前有何经历,若是都像西门青这般以隐私要挟,不免人人自危。高祖不问陈平盗嫂昧金,取其大用,岚州现在需要后方稳定,自然要将一切不稳定因素扼杀在萌芽状态。
  陈德顿了一顿,又道:“告诉百里,那个女人,他若不想要了,便给她一纸休书,想要的话,就好生相待,都是苦命之人,不要打骂。”
  说完便与梁左丘一边走,一边商量设立乡校之法。
  李斯匆匆走到段百里身前,向他转述了陈德之意。段百里一愣,谢过李斯之后,凝望着陈德徐徐远去的背影,一撩军袍下摆,跪倒在地,重重地三个头磕在地上。见李斯也已走远,方才叹了一口气,回头叫那呼延氏一同归家。
  适才黄雯和周后等贵妇也都站在陈德身旁围观,这些女子自然同情那呼延氏,尤其是有类似经历的朱惠兰,虽说成婚之前,她便将自己从前之事全部告知辛古,但听闻陈德颁下隐私保护令之后,也不禁偷偷捂着胸口松了一口气。这时代的鞭笞非同小可,一百下足以致人死命,倘若侥幸不死,送到匠作营劳作三年累也累死了。陈大人这是在杀人灭口啊,朱惠兰颇有些感慨地望着陈德的背影。她日日都听辛古在家叙说陈大人如何英明,只有今朝,才真正深切感受到这人思虑之深,不但救了那段百里夫妇,惩治恶人,还一举解除了岚州未来的一个大患。


卷六 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〇七章 心忧
  陈德与梁左丘边走边谈,因为岚州孩童稀少,乡校暂由梁左丘一人担任教习,每天日落之前为孩童开课,日落之后则有梁左丘主持讲席,无论军民贤愚,皆可以在乡校切磋学问,议论时政。为吸引家长将孩童送到乡校就读,除了免费的书本外,岚州官府负责提供上学孩童一顿有肉的中餐。为了吸引岚州的有识之士放心前去参加讲席,陈德将手书“乡校之内言者无罪”刻作石碑,立于乡校之前。言外之意,乡校之内议论时政可以百无禁忌,在外面便不可妄发议论。算是遵循春秋子产先例(注)陈德将梁左丘所求的“言者无罪”打了个折扣,毕竟宣传攻势的厉害,他清楚得很。
  作为妥协,陈德提议梁左丘可以主办一份学刊,收集乡校中人议论,公诸于众,办刊费用由岚州官府赞助。《春秋·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经久不废,是谓之三不朽。”
  立言乃是古时文士孜孜以求的事。梁左丘当即对此大感兴趣,将创办学刊之事一口应承下来,还说要邀请几个丰州的文友过来。
  陈德笑道:“左丘先生,吾岚州取文士,当循先生成例,考校射御二艺,若是先生的文友无法通过,可领不了俸禄。”
  适才他已经跟梁左丘提过,这乡校教习,年俸八十贯,与十夫长相当,待将来规模和影响逐步扩大之后,再视情况逐步提升,梁左丘作为乡校首座,年俸两百贯,与百夫长相当。
  梁左丘笑道:“无妨,吾丰州文士,身无武艺者必定是有护卫家将的大族子弟,不需靠俸禄过活。家境不富者都需习武防身,只刻意练习月余,达到陈大人设定的标准不成问题。”
  陈德不觉莞尔。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时代的寒门士子可能才华天分不高,恒心毅力却都是极强的,否则如何守得住妻儿老小皆食粥,寒窗十年无人知的煎熬。有恒心毅力,又因环境所迫必须习武防身,自然射术也远胜旁人。毕竟和其他武艺相比,这射艺乃上古君子之道,习之并不有辱斯文。听梁左丘提及,丰州士子还有不少习剑的,只是剑上了战阵不如刀,于国无用,剑术再好,也不能作为取士的标准。
  两人越谈越是投契,陈德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左丘先生,吾岚州若非士人,便是萌户,剩下的都是商民。先生丰州学友倘若不通晓射御二艺,虽然有钱,恐怕也只能做萌户了。好在先生与通过射御考查的文士都担任了教习公职,他们可以托庇在你们治下。”
  他知此事可能会触怒梁左丘,但若不预先说好,只怕坏了岚州的规矩,将来得不偿失。
  梁左丘果然面色大变,看着陈德怒道:“吾之文友来此传道授业,你不奉为上宾倒还罢了,何苦如此折辱斯文?”
  几欲拂袖而去。
  陈德叹道:“不得已而为之。”
  见梁左丘仍然怒气冲冲,便苦笑一声,接道:“岚州尊崇武人,乃是顺应天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指着远方连绵的群山,陈德对梁左丘道:“在这群山之后,大漠戈壁之中,无数蛮族勇士,日夜攻杀不止,枭雄辈出。终有一日,胡人中的必有盖世豪杰出,一统大漠南北,控弦数十万,皆虎狼之军,然后南下牧马中原,以弓矢为皮鞭,以汉人为牛羊,绝我华夏种姓。若不早做准备,我中原何以当之?”
  见左丘脸现疑惑之色,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作此危言耸听。陈德叹了口气,沉声道:“赳赳武夫,国之柱石。此乃当今之天道。韩非子曰,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说的便是此意。当今之世,偃武修文,乃是逆天而行,焉能不亡。吾中原若不尊重武夫,四方狄夷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此消彼长,百年之后,华夏武风衰败,狄夷日渐强盛,局势将不堪设想。”
  他说这话乃是有感于此时中原朝廷以文御武的国策。
  梁左丘也颇多感慨,不知不觉道:“大人有忧国之思,却为何固执于折辱文士?”
  陈德见他脸色和缓,沉声道“敢问何谓仁爱?仁者之道,在乎亲亲有术,尊贤有等。仁爱,便是爱有差等。”
  他见梁左丘在听,便接道:“若是普通文人不通射御二艺者,皆可侧身国士之林,试问如何体现出武人的尊崇地位。将士们浴血沙场,到头来却与安坐后方的文人墨客平起平坐,怎能不心生不平?”
  梁左丘道:“大人强词夺理了,历来文武两途皆是晋身之资,也未见得武人有甚不平之气。”
  陈德却道:“中原偃武修文之气日益深重,影响盛大。吾岚州若执中道而行,必然受其影响,最后仍是文昌武衰之局,所谓矫枉过正,便是此意。文士们只需勤练射艺,取得士人地位也不甚难。”
  他这话乃是有感而发,历史上的西夏也算是重视武人了,但到了后来,却也渐渐显露出文胜于武的势头,也许是文人更善于内斗吧。所以陈德特别将射御二艺列为文人取得士人地位的必备条件,就算有一天文人当政,身上的彪悍尚武之气仍在,四方蛮夷仍是占不去便宜。
  见梁左丘若有所思,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陈德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关系华夏百年气运,斯文扫地之事,还请先生多多包涵。”
  现在是冷兵器时代的后期,社会发展的水平决定了武夫当国的现实,强行不遵从这个天道的,只能被别的种族淘汰。多灾多难的华夏文明,需要在虎狼丛中再周旋数百年。
  陈德与梁左丘正谈得投机,忽然李斯带着一个慈眉善目之人过来,陈德认得这人乃是在岚州开坛说法的一个和尚,法号继从,乃是从天竺归国的高僧,身边携带有佛舍利塔、菩提树叶、孔雀尾拂等物为证,和继从一同归国的僧人尚有不少。但其他人都在汴梁传经,唯有这继从听说岚州不禁摩尼、祆教、景教,甚至连正在西域和佛教徒杀得血流成河的伊斯兰教都可以自有传教,便发了大愿,只身前来岚州弘扬佛法。谁知岚州无论军民,都忙于各项事务,又在官府诸般制度的引导下极为功利,少有信众。数月下来,信佛祖的没有几个,反而是在胡人中有较深基础的祆教红红火火。
  正当继从心灰意懒之际,陈德命李斯成立宗教裁判所,继从敏锐地感觉这是一个弘扬佛法,打击邪魔外道的机会,便将弘法重任交托给几个弟子,自己整天泡在宗教裁判所中与摩尼、祆教、景教、伊斯兰教褚教士相互辩难。
  其实众教教士都意识到宗教裁判所与本教在岚州地盘上气运攸关,一旦被指为邪教,立刻便是连根拔起的局面。周世宗灭佛尚且相隔不久,那还只是官府单方面的行动,压制稍松,则立刻反弹。现在按照岚州的做法,一旦被认为邪教,则一边禁止传播,一边强迫信徒改宗。别的教门趁虚而入之后,再想弘法那就难如登天了。因此,宗教裁判所中全都是各教教首亲自坐镇,每日里相互辩难。我说你不可崇拜偶像,你说他不可迷信多神,争执不休。
  继从和尚反倒找回了在天竺时与众多佛门,婆罗门智者辩难的激情,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舌战众教,终于说服了众家教首,大家一致同意,如果真的有神的话,那有一件事情一定是违反神的意图的,又称第一条神旨。数月激辩,得出这条神旨之后,众教教首约定明日再战,各自回府在梦中与本教神明沟通汇报去也,这继从却喜滋滋地拿着这条神旨找到李斯。不得不说,众多宗教之中,佛教在这个时代有最多和官府打交道的经验,继从深知神旨也需要官府的大印才能生效。
  “%¥#!¥@&……#&¥*#@&。”
  陈德轻声读出一段各教派经过诸多妥协辨析而极其佶屈聱牙的文字,大意是保障宗教信仰自由,各教派不得以俗世武力强迫他人改信。看得出来,逃避到岚州来的教派首领对全世界正如火如荼的残酷的宗教战争都还是心有余悸的。这就好办了。
  这句话乃是继从和尚万分郑重地写在贝叶上的,这样的空白贝叶,他从天竺带回来的也不过几张而已,但用来书写神旨,乃是他最大的荣幸。经过几个月与各宗教教首的辩难,继从也受益良多,不但了解了其他宗教的许多基本概念,自己对佛学的领悟也更加精进。
  继从和尚确实是将这条神旨万分当真的,若非神旨,信奉不同宗教的教士怎会最终达成一致意见。继从心里有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也许大家信仰的都是同一个神,但只是对神旨的理解不同造成了不同的教派,现在的宗教裁判所,正是将不同教派的理解相互参照,去伪存真。一想到自己所做的事情竟然如此神圣,继从就激动的浑身发抖,有一种将自己的身心全部都献给佛祖的冲动。
  此时此刻,继从和尚正极为紧张地看着岚州之主陈德,忽然,陈德也抬起头来,颇为古怪地打量这个面目朴拙的和尚。
  陈德心中暗道,没想到这群古代的教士们,穷数月之功,居然讨论出了如此符合人文精神的一条神旨来。他心情有些复杂地看着继从,俯身一拜,叹道:“果真是神旨,令人有醍醐灌顶之悟,德谨代这一方生民,谢过众位大德高士。”
  继从和尚连忙回礼,听陈德又道:“众位大德劳顿多日,岚州官府当有重谢。只是这神旨甚是难懂,不如还请众大德将其注释出来,不求典雅,通顺即可,署上众大德之名,方能在我岚州军力所及范围之内,将这条神旨广为传播。”
  虽然世俗政府与宗教各走各的路,但以世俗之力推行教义,总能收到极大的效果,继从和尚当即大喜过望,如此一来,自己这批钻研神旨的和尚功德非小,肯定是一代宗师了。
  看着继从和尚乐呵呵地背影,梁左丘皱眉道:“大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为何抬举这等僧道之流?”
  他乃是传统儒士,禀承韩愈的遗风,最是不屑佛家。
  陈德却微微笑道:“梁先生,你信鬼魂神灵吗?”
  梁左丘瞪着眼睛,对这样不尊重的问题不予理会。
  陈德便自答道:“先生养浩然正气,自然不屑。可走卒凡夫,却需要有信仰寄托向善之念和来生之思。他们的心思便像是一张纸,若是我岚州不努力在这张纸上写写画画,恐怕就要被别人给画乱了。现在我不但不会让别人在我的纸上画,还要把别人先画好的擦掉来换成我们的内容。”
  他也不管梁左丘是否听懂,暗暗思忖,一手持剑,一手持神旨,什么时候往西域再进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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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子产不毁乡校史略:
  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何如?”
  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
  然明曰:“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实不才。若果行此,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
  仲尼闻是语也,曰:“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


卷六 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〇八章 防身
  “悬腕以凌空取势,使笔直立,锋在正中,左右不偏。腕竖则锋正,正则四面锋住,纵得出,收得紧,拓得开,按得下,提得起,笔势则有往来,笔锋则能自有回互,才能骨力血丰,神采飞跃……”
  陈德默念各种书法要诀。
  啪,一大滴墨汁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渲染得如同一朵水墨烟霞。陈德颇为尴尬地收起鼠须笔,讪讪道:“书法之道,果然博大精深。看来这为乡校题字勒石之事,只得请夫人代劳了。”
  在桌子一旁,早已堆满厚厚一叠宣纸,上面都是岚州团练使惨不忍睹的墨宝,简直是笔走龙蛇鬼叹神惊,可惜,望之不似文字。
  黄雯看他那满脸无奈的窘样,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柔声安慰道:“多试几次便好嘛,这个怎能找人代替?”
  说完又给他换上一张白纸。
  看得旁边的周后直皱眉头,可惜这上好的宣纸烟墨。那日大军演武,陈德执意折辱文人,必要考校射御二艺才能入士,看来倒有几分是自惭形秽吧。
  正值春暖花开之际,岚州第一所乡校终于落成,宏伟宽大的礼堂,雪白的墙壁,平整的地砖,无不显示出一股欣欣向荣的新锐之气。梁左丘不断催促陈德把早先承诺“乡校之内言者无罪”的石碑立起来。以岚州现有的开明和功利,梁左丘倒不担心在陈德没有点头的情况下,会有人与乡校过不去,但立下石碑,陈德在岚州的威望等于就是巨大的广告,要知道现在在岚州传教的众多教门都还没有陈德的题字呢。梁左丘私心还是希望潜移默化地确立起孔孟之道在岚州的正宗地位。
  “若是辛校尉在此就好了。”
  陈德心中暗暗想道。他虽算不得古代的文盲,但一手臭字在岚州高层兄弟会中可谓声名远播,就是于伏仁轨、石元光这等胡人也都比他写得好。与陈德惺惺相惜者,唯有几乎不识字的左军统御辛古。
  陈德正待厚着脸皮请黄雯模仿他的笔迹风格,稍微工整一点书写那八个大字,亲卫来报,拔山营校尉晋咎、凌波营校尉卢钟杰、射雕营校尉郑宾、射雁营校尉顾檀一起求见。陈德便放下笔墨,来到前厅。一见卢钟杰便笑道:“伤养好了吗?真乃天幸。”
  心中暗道,否则还真不知如何向死去的卢绛老节度交待。
  卢钟杰抱拳道:“谢指挥使大人关心,末将伤势已然痊愈。”
  他是数月前率凌波营随萧九出塞,抵抗党项劫掠时受的伤,锋利的弯刀切开盔甲,伤口从肩胛一直拖到腰际,居然活了下来,可算福大命大。
  陈德微笑着与其他校尉又寒暄数语,问道:“数月前漠北大战,拔山、凌波、射雕三营损耗士卒,可曾补充整训完毕了吗?”
  三营校尉纷纷答是。晋咎与几名校尉交换一番眼神,禀道:“我等弓弩营兄弟上次遇党项人短兵相接时吃了个大亏,一炷香不到的时间,折了近四百兄弟,有个计较,想与指挥使大人商量。”
  陈德一见他们四人联袂前来,便知有事相商,便笑着问道:“什么事情尽可说来听听,兄弟们沙场搏命,咱们能想得到的都尽可能考虑周全了。”
  心中猜测道,莫不是弓弩营觉得近战武技太过微弱,要求添加刀盾手作为保护,这样每个营至少要百人以上的刀盾手才形得成近战能力,却与岚州各营务求专精的方针背道而驰。
  晋咎拱手道:“那日党项骑兵借着大雾突入车阵,我军各营兄弟无不以血肉之躯与其死拼。”
  说到这里,众校尉都是神色黯然,那骑兵突入车阵的一炷香不到的时间,是在场的各营校尉都觉得心痛无比的一段回忆。无数情同手足的弟兄,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天人永隔。
  晋咎顿了一顿,又道:“我弓弩营军士并不惜死,只是身上盔甲单薄,手中兵刃无力,与那骑兵相搏简直是太过吃亏。所以这些时日兄弟们计较,请指挥使为弓弩营配发锦帆营在江南时所用之藤纸甲。另外,横刀不堪与敌骑近战,请指挥使准许弓弩营士卒自行选择护身兵刃。”
  陈德见他四人显然是事先商量过的,迟疑着问道:“弓弩手要背负弓矢,发射箭矢也要耗费不少精力,可有披挂甲胄的体力吗?”
  四校尉纷纷点头,卢钟杰道:“就连新成军的锦城营亦能披挂铁甲行军,我弓弩营如何不能?再者,锦帆营在江南时所用的藤纸甲不过十余斤而已,弓弩手不需全身披挂甲胄,护住了上半身,既防箭,又防敌骑挥刀下击。”
  专习长枪的锦帆营和牙军营到了岚州之后,已经全部换用铁甲,只是为了承受重力对甲胄的击打伤及脏腑,铁甲内里仍然有藤甲内衬,全副盔甲重三十斤到四十斤之间,牙军营、陌刀营、锦帆营、横阵营这样以白刃肉搏为主要战斗方式的营头都穿着这样的重步兵甲。而拔山营、凌波营、射雕营、射雁营则大多穿用轻便的纸甲和多层麻布军袍,能够抵挡穿透力不强的箭矢,却不能在近战中抵御刀砍枪刺。
  见陈德仍在考虑增加甲胄重量与保持弓弩手体力之间的矛盾,射雕营校尉郑兵禀道:“虽然藤纸甲重量比原有的纸甲稍重,如果加强训练军士的耐力,应该不会影响弓弩营的战力。”
  他所统领的射雕营在上次漠北大战中居于车阵内层,并未与敌骑白刃相接,但外层弓弩手在骑兵屠杀之下的软弱无力给他造成的印象太深了。到了最后时候,岚州军士并不惜死,但死也要死得有价值,如果被敌人屠杀而无反抗之力,牺牲就太大了。
  陈德最终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为弓弩手配发两当甲,带护肩及短披膊,限重十五斤以下,行军时放置在辎重车上,领队军官判定有白刃相接的可能时,军士提前披挂上身。”
  他说的这种盔甲形制,颇有些秦代军队弓弩手身上的铠甲,仿佛后世的防弹背心样子的前后两当甲片专门保护胸腹要害。另有护肩和短的披膊保护肩部和上臂。弓箭手是不能如同重步兵那样穿着全身甲的,腿上甲胄沉重则难以机动,胳膊上甲胄沉重则难以开弓。
  四个弓弩营校尉均点头称是,这样的铠甲虽然比不上重步兵营头那般全身包裹在钢铁中的变态铠甲,至少面对白刃时也有拼命的本钱。
  陈德笑道:“弓弩营军士嫌弃横刀难以伤害骑兵,都打算自己选用些什么护身的兵刃?”
  因为弓弩营的阵型全都是为发射箭矢而设置的,所以进入白刃战阶段基本就是人自为战,所以也没有必要统一短兵。而重步兵营头所配置的长短兵都有相应严密阵型,所以不能自由地选择护身兵刃,或者有个别体力变态的军士,自己再多带一柄武器,预备着队形散乱的时候乱战所用。不过仗打到这个份上,失去队形的重步兵营头的战力也就废了大半。
  晋咎笑道:“也没有什么,兄弟们主要觉得横刀轻飘飘的,想要换些更趁手的家伙。”
  听他一一说来,陈德简直目瞪口呆。有的要求配置一臂长的铁锤,要求一锤能够将战马头部砸出一个坑来,当即毙命;有的要求配置沉重的短柄战斧,要一斧头能将战马胸口豁开一个大洞那种;还有的要配大概相当于陌刀一半长度的麻扎刀,要一刀下去把马蹄子能砍断那种;有的要短柄狼牙棒,上面满是尖刺倒钩,一棒扫过马腹便是肚烂肠穿的那种,砸在头盔上至少是脑震荡的后果;还有的要斧枪短戟,好像对转职做精锐重步兵很有兴趣。所有这些武器的重量没有低于十五斤的,都是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必备的利器。看来弓弩手们长年累月练习开弓,确实个个都膂力惊人,而且对骑兵有很深的仇恨啊。不知道骠骑营的人看到四个弓弩营对骑兵有这么多阴险狠毒的怨念会不会勃然大怒,找上门去群殴。不过所有这些护身武器都是短柄的,弓弩手知道他们面对的白刃战只可能是一场混战。
  面对这些五花八门的要求,陈德不禁叹道:“看来弓弩营军士对白刃战的热情很高啊。”
  见各营校尉都郑重点头,陈德不由有些担心地叮嘱道:“术业有专攻,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弓弩手训练不易,不到万不得已,各位不可让弓弩手陷入近战当中,否则便是我岚州的重大损失。”
  郑兵等人当即答应。卢钟杰笑道:“自家命都是精贵得很的,兄弟们只是预防万一再有敌军冲入近前,给他们一点惊喜罢了。”
  晋咎沉声道:“谁要取我岚州弓弩营兄弟的性命,他要多有几条命来换。”
  阴测测的语气让陈德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陈德点点头,皱眉道:“这些自选武器种类如此繁多,配发太过复杂,不如这样,每个弓弩营的弩手发给十贯钱,他们自己到匠作营开设的铁匠铺子定制好,属于军士自有的随身武器,在营中登个记便好。”
  这时代一把普通的刀才三贯钱,十贯钱应该足够弓弩营军士定制喜欢的护身兵刃了,也许还有对护身兵刃极其看重的军士,愿意贴上一笔钱来打造更好的武器,陈德预料匠作营的铁匠铺子将因此发一笔小财。


卷六 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〇九章 陆权
  去年夏季岚州与党项骑兵大战,漠北克烈部迁到阴山北麓,曾经阻住了岚州大军的去路。解决掉党项人的威胁之后,陈德深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便调集骠骑营数个分队,日夜不停地对在此越冬的克烈部进行骚扰。
  骠骑营的游牧战士便像占有这片领地的狼群一般。他们并不和强大的克烈部正面接触,他们将腐烂的牲畜投掷在克烈部附近的水源上,焚烧克烈部积储来给牲畜越冬的干草甚至破坏越冬的草场。阿穆尔甚至向辛古提出,希望岚州帮忙从在中原人口稠密地带收集一些伤寒或者其他沾染瘟疫而死的病人尸体,打算投掷在克烈部的水源附近。这个原始的细菌战想法被陈德制止了,不过如果有一天草原游牧部族强大到威胁岚州的生存,岚州也会不择手段的。
  通常草原部落抢夺越冬的草场,彼此互有忌惮,正如生意场上谁也不能做亏本生意一般。偏偏得到岚州支持的这二十几个漠北骠骑营部落分队,他们的牲畜大量的送到岚州或阴山谷地中舍饲越冬,草料也不缺乏,粮草有岚州补给。骠骑营分队近乎两败俱伤破坏越冬资源的做法,让带着大堆女人、孩子、老人和牲畜的克烈部头痛不已。骠骑营战士皮袄之内有羽绒衣保暖,晚上有丝质羽绒睡袋,马匹有精料饲喂,在冬季的草原上活动能力远远胜过骑着草马,穿着单薄皮裘或者冰冷盔甲的部落战士。
  一旦克烈部的战士开展讨伐,骠骑营分队便远远地遁走,或者干脆躲到阴山山麓中。冬天的阴山有的地方背风,有适合越冬的温暖谷地,有的地方则是风口,一年四季都狂风凛冽,比大漠更为严寒。岚州派出了新成立的锦城营在阴山山麓配合骠骑营作战,一旦克烈部牧民追杀进入并不熟悉的阴山,往往被逗引得筋疲力尽之后设伏擒杀。
  草原部落越冬也不能完全依靠秋季储备的干草的,克烈部南下也是希望南面的草原能够存活更多的越冬牲畜。但是冬季草原上的干草等必要物资极其有限,部众需要分散在广袤的地域上,才能各自取得足够多的生存资源。但是骠骑营一旦发现有分散的克烈部牧民,便会毫不客气地焚烧帐幕,掳人抢夺牲畜,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克烈部越来越不能应付岚州骠骑营如同马贼一般的骚扰,他们只能数千帐聚居在一起。但是聚居越冬地附近的草场难以支持这么多的部众、牲畜索需,大批牲畜因为没有足够的草料冻饿而死。一个冬季下来,不但损失了大批战士和牧民,越冬的牲畜存活下来的竟然还远远比不上留在漠北越冬。
  北风稍停,东风渐起,草原上刚刚探头探脑地冒出片片青草绿芽,饱受一冬骚扰的克烈部便忙不迭地拔营北返,开始出主意到南面来越冬的部落贵族被头人一通埋怨,再也抬不起头来。
  岚州骠骑营分队则得理不饶人,尾随克烈部的大队一直往北数百里之遥,一旦有部众企图脱离大队,在附近游牧,骠骑营分队便会毫不客气地掳人抢牲畜。整整一冬的作战下来,零敲碎打,竟然掳掠了千余克烈部牧民,牲口近万。直接参与作战的骠骑营和锦城营也战力大增。
  在整个冬季作战的总结中,岚州产生了一种发展自草原部落固有的领地概念的陆权观念。即通过强大的骑兵分队与部落根据地的结合,确保对关键通道的控制权,最终达成对广袤地区的领地划分及控制。虽然这些通道几乎没有人烟,但岚州军将明确对他们的控制,敌人进入这个区域,就将遭到岚州的打击。
  茫茫大草原并不是中原人眼中毫无区别的一片荒芜之地,在熟悉草原的游牧部众眼中,大草原是由丰沛水源的草场、猎场、盐场、河岸和湖畔区域,以及联系这些块状区域的道路形成的。虽然草原广大,但大的部落迁徙极其依赖水源,因此,在大草原上的游牧移动,实际上只能按照呈一定规模的水草地、水源地连成的有限路线行动。
  骑兵可以在短暂的时间之内不去理会这种资源上的限制,但大的部落迁徙却只能按照有限的选项行事,否则单单因资源不足而损失的牲畜和人口就能令一个部落元气大伤。当年匈奴纵横大漠数百年,只因为被汉朝逼迫,仓皇失措逃窜间不择道路,结果在迁徙中死亡的部众和牲畜远远超过被汉人杀掳的。
  岚州骠骑营所强调控制的通道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们是拥有草场和水源的要道,或者是草原部落游牧迁徙的传统道路,或者本身就是东西方商路。控制这些区域,可以达到钳制商路,封锁敌对部落,在漠北的生存竞争中抢占先手的作用。
  控制关键通路,只是岚州骠骑营经略草原的第一步。第二步则是迫使各草原部众放弃游牧习性,依附岚州,而岚州会给依附的草原部落安排领地和草场,实行定牧。
  草原部落的游牧习性,与其说是自然环境所逼迫,不如说是防卫需要。畜牧与游荡并不是天然联系的,一定承载能力的草场,养活一定基数的畜群,就必然能够养活一定的人口。之所以在亚欧大陆北部的广袤草原上形成了游牧体系,是由于草原上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
  弱小的部落往往受到强大部落的压迫,抢掠,乃至整个部落被贬为奴隶,最后,牧民们只能聚集成若干巨大的部落,而如此众多的畜牧人口,就超过了一块天然草场所能承载的极限。因此,“人口众多”的草原部落只能从一块被牛羊啃光的草场转到另外一块,如果在这块草场有一个弱小的部落,那就征服和吞并。如果是另一个强大部落,那就交战、结盟或者避让。如此这般,相互攻杀数千年。
  将岚州所控制的草原划分成若干领地。比如以两个百人队为单位设立一个定牧领地,一个领地的两百名军士共领有两千帐牧民。两位百夫长轮换上番巡弋,一位率领本队驻守本领地,统率两个百人队下萌户中的部落战士,足以自卫,还能打击马贼和应付突袭骚扰,另一个百夫长则率队向骑军集中,合成数千骑的精锐骑兵在骑军指挥使的统率下四处巡弋威慑。这样部落的规模不超过草原承载,在一块地方稳定地蓄养牲畜,无疑会大大提高牲畜上膘的效率和越冬成活率。而集中起来的强大骑兵也能给各领地以原来强大部落那样的武力保护。
  草原的承载能力与农耕地区相比是极为脆弱的,为了不使各领地草原部众繁衍再次导致草场退化,以及各领地之间迫于人口压力而争夺草场,领地上的无论军民皆应实行土地的长子继承制。岚州本部发达的工场手工业将吸收草原领地繁衍的人口。
  在兄弟会高层的讨论中,于伏仁轨和辛古都提议,岚州所管的中原州府将可以吸收这些没有土地的草原部落的次子为骑军,但被陈德否决。纯粹的武力无论掌握在哪一个民族的手中都会导致叛乱,岚州体系如果想要长远的存在下去,就必须实现中原民族与草原民族在武力上的平衡,哪怕是在一个国家内部,也必须达到平衡。大唐帝国安禄山之乱,中东帝国的突厥近卫军与马木留克军叛乱,都说明国家之内保存一个世代从军的民族是极端危险的,过度集中的武力足以导致无法反抗的奴役。
  职业军队是没有民族之分的,中原州府的百姓虽然现下被众人视为文弱,但并不妨碍每个时代都有足以和游牧大军相抗衡的精锐军队产生。而且随着植草饲畜的广泛推广,汉人子弟将有更多的机会接触上等战马,较为丰裕的社会也能承受养成职业军士所需要消耗的资源。因此没有理由肯定中原不能依靠自己的子民建立一支强大的骑军。何况岚州大力推行尚武政策,只怕将来任何一个地方,一个军士身份都是众所争夺的对象,掌握军士多少,关系到政治经济各方面的权利,中原各军府又岂能甘心将大批员额拱手让人。
  不过陈德倒是准备在未来大力扩张萌户军府制之后,建立起更为精锐的教导军,这支军队倒可以完全打破地域的限制来选取最为精锐敢战之士,作为整个军队系统的核心存在。所有的军士在取得身份之后,都必须到这支中央军队中先行训练一年,然后发还原地。此后每提升一级军官也要受训。岚州军既然采取了中下层军官的推举制,唯有加大对各级军官的培训力度,使他们不但能够深孚众望,也能拥有履行自己职责的能力与品行。
  春风一起,草原上积雪融化,气候渐暖,岚州骠骑营便护送着商队向敦煌进发。左军统御辛古又是这只出塞商队的统领,此番出塞有两千民夫,五百骠骑,一千弓弩手护卫。
  辛古摇摇晃晃的端坐马上,越觉昏昏欲睡,陈德等人在兄弟会高层上的讨论内容便在头脑里纷至沓来。有时候辛古完全不能明白为什么现在仅仅拥有一洲之地的陈德,要将这些本来应该藏在内心里的军略规划拿到兄弟会高层中不断讨论辩驳。
  “为了形成共识。”
  陈德曾经告诉他这个奇怪的词汇,“有了共识的存在,我们就好像一个有成千上万个头,数万双眼睛和手脚的怪物,虽然没有联络,岚州军每一个部分都能根据我们的共识做出最符合我们利益的行动。”
  一定要夺取陆权就是岚州兄弟会达成的一个共识。
  辛古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指挥使所说的共识这个东西,好像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好像是说信念,反正,又好像什么都不是,挺复杂的。不过大家一起七嘴八舌的议事还是挺带劲的。


卷六 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一〇章 临机
  无边无际的沙丘,如同起伏的海浪一般连绵不绝,北方沙漠深处吹来的热风不时卷起漫天黄沙。风大时,岚州商队必须将所有的驮马圈做一圈伏地等候,待到风势稍缓才能继续前进。在这沙漠之上,数千人的商队如同大海中一叶扁舟,全仗着司南针和熟悉道路的向导指示方位,一旦迷途,就再也走不出这片茫茫瀚海。幸好这条沙漠商路岚州已行了好几次,每回都按部就班,倒也没有出过大乱子。
  商队在居延海的部落分队补充了粮草和食水,为了减轻负担,护送商队的骠骑营将多余的辎重都交给了最后一站的分队部落保管,岚州商队通向敦煌的最后一段路程将顺着此时季节性的河流张掖河直抵肃州。再次补充粮草后经玉门关抵达敦煌。
  此时恰值春季,高高的祁连山上消融的积雪顺着张掖河流入居延海,岚州商队一路逆着河流向南行进,一路绿洲处处,既不担心水源缺乏,又不担心迷失道路,倒是难得轻松惬意的一段旅途。
  伴随岚州商队的射雁营校尉顾檀策马行进在商队后面,射雁营五百军士共携带大车一百辆,其中五十辆装载辎重,五十辆则供军士乘用,行军时总有六成的军士驾车,四成军士在车队两侧徒步前行,虽然长途跋涉,军士的体力尚能随时投入战斗。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顾檀喃喃吟道。
  人生际遇若斯,两年之前,自己不过是江南顾家坞堡中一个血气方刚的少爷,因为钱塘军洗劫家园,他愤而投军,谁知几经周折,千里转战,居然已在这如日方升的岚州军中做到了校尉之职。男儿当战死边塞,马革裹尸而还,只可怜家中年迈父母,恐怕还在江南倚闾北望,盼望儿子平安归来吧。
  张掖河两岸绿洲遍布各族民众,此地在中原看来应是回鹘地界,其实各色杂胡,乃至汉民都有不少,回鹘只是其中最大的一个种族。即便是数万帐回鹘人,甘州、肃州的大可汗所能完全控制的也不过三四成而已。
  商队乃是这些部族最欢迎的客人,因为商队要在这些绿洲部族中补充粮草和水,会顺便采购绿洲部族猎取的野兽皮毛,酿造的果酒,大量中原或西域特产的精奇货物,也依靠商队带到这些被沙漠所包围的部族中来。
  当然,如果是流落在沙漠中的落单行商,这些部族游民很可能会强买强卖,甚至杀人掠货。但岚州这种数千人之众,又有军队护卫的大商队,灭了一个千帐左右的部族也只是一声令下的事情,所以这些部族和岚州都只做本分生意。甚至不少部族健儿,见岚州军中待遇上佳,多次打听是否招收新兵,“顾校尉,你看我射得一手好箭,驯得野马,一个人能杀马贼三五个,就招了我吧。”
  固丁零一面将一张硬弓拉做满月,一边恳求道。
  他是在居延海招募的向导,原本是张掖河畔的一个部落中人,在沙漠中憋不住,便出来闯闯运气。原以为停留在居延海放牧的岚州骠骑营分队便是大有前途的部落了,谁知岚州商队到来以后,固丁零才知道这个强大精悍的部落原来还有另有靠山,于是便自荐做了商队的向导。这张掖河两岸的水草和部众,固丁零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清楚楚,所以一路之上为商队省却不少麻烦。顾檀也高看一眼,除了不能随意招募他入营之外,平日里对他也颇为亲善。
  固丁零的央求打断了顾檀的诗情乡愁,他恼怒地盯他一眼,闷哼一声道:“若是能开弓骑马便当得军士,岂不是草原上人人都可从军了。”
  “固大哥,求他作甚,前几日回鹘贵人来部落里招兵马,说是要对付沙州玉门关张家,咱们这就投回鹘贵人去,等打开了玉门城关,钱财玉帛,还能少了?”
  固丁零的兄弟余连山看不惯这是个疤脸校尉一副傲慢的脾气,若不是为了要和这个大哥一同闯天下,他早投了回鹘。
  “连山,你当回鹘人安得好心,那沙州张氏甲兵厉害,回鹘舍不得死人,还不是让我等为他卖命打先锋,等拿下了城池,人家吃肉,咱们喝汤,人家嚼嫩草,咱们啃沙子。”
  固丁零一边低声斥责自己这兄弟,一边陪笑道:“顾校尉,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这蛮牛兄弟一般见识,哪怕先让我们在军中当个打杂民夫也行。”
  固丁零打听得清楚,这岚州军饷钱不但远远高于回鹘人,而且极其重视个人勇力,再往上走便是靠袍泽推举,总的来说,只要你有本事,在岚州军中就有你的位置。上面没有回鹘营中那么多世袭的贵族压着,正是他这般无根无底的勇士大展身手的营盘。
  闻听回鹘人准备攻打沙州张氏,顾檀有些眯缝的虎目蓦然圆睁,盯着余连山沉声问道:“那回鹘准备攻杀张氏的消息可是当真?我等也经过你那部落,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提起?”
  余连山听他发问,脸上带着傲然神色道:“我兄弟也是这大河两岸有数的勇士,早在回鹘营里当差,是他代回鹘可汗捎过来的话,让我等可以自备兵器马匹干粮到肃州集合。”
  他见顾檀脸上犹自带着狐疑神色,补充道:“我等兄弟几人是回鹘贵人早就看上了的勇士,这才巴巴地前来招募。这般消息等闲人等当然不知,若是走漏了风声,只怕张氏早已跑了。听说那张家大公子早些年叛逃沙州,在中原投了军,也是有势力的人,只怕屠了张氏,那大公子必不肯干休。”
  最后这句话却是向固丁零炫耀,那在回鹘营中的贵人也是向他透露了不少内情的。
  顾檀脸色一沉,对余连山道:“你可愿随我去面见辛统御,将回鹘攻张氏的消息告知。”
  他见余连山脸上有不豫之色,又道:“我带你二人回岚州,有我亲自荐举,先做见习军士当无问题。”
  他话音刚落,固丁零当即一声欢呼,顾檀话语不多,但言出必行,得了他这个承诺,入岚州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连那起先不屑的余连山也脸带喜色,固丁零早已跟他交代了岚州军士的若干好处,突然有机会能够跻身其间,自然胜过去给那回鹘贵人卖命好过百倍。
  “张氏乃是我岚州图谋河西,经略西域的重要本钱,若是指挥使在此,必定不能让回鹘人灭了张氏。”
  耐心听余连山说完了回鹘人动向,辛古好言送走两人,沉吟道。
  张氏乃河西四大族之首,根基甚至比现在的敦煌之主曹氏更为深厚,自从家主张怀唐的独子张仲曜投了岚州军,更被委以承影营校尉重任之后,河西张氏便成为岚州在河西的盟友。敦煌是西域门户,张氏所扼守的玉门关,更是敦煌通往中原的门户,地位极其重要。
  “张氏乃归义军故主,根基深厚,归义军怎能放任回鹘人灭了张氏而不救援?此事只怕另有蹊跷。那部落人的道听途说,未必靠得住。”
  拔山营校尉晋咎疑道。
  “回鹘人大举兴兵,只要派斥候到甘州、肃州打听,必有所获。”
  顾檀接道:“我等可在张掖河畔扎营等待消息确实。若是回鹘果真兴兵攻伐张氏,如何应对,还请辛统御决断。”
  ※※※
  此地离回鹘人控制的肃州州境不过百余里,中间隔着沙漠,轻骑斥候两日即回。回鹘大举兴兵情形与余连山所述相差不大,不过理由却是张氏谋反,归义军节度使曹延禄向回鹘借兵平乱,并声言平灭张氏后,玉门关为回鹘人所有。眼下甘州回鹘万余大军正在厉兵秣马,一旦各部汇齐便要与沙洲曹氏一起围攻玉门关。
  “这沙洲曹氏居然引外州兵马攻杀本部,就不怕引狼入室吗?”
  晋咎叹道。
  “张氏领兵三千据守玉门关,对曹氏也只是敷衍而已,沙州四大族面和心不和早已不是秘密,否则以归义军兵马雄劲,哪用得着引回鹘兵马平乱。为今之计,是我岚州如何在眼前的情势下获取最大的利益。”
  顾檀沉声道。
  他有幸也时常参与陈德主持的军略讲习,借助敦煌徐图西域乃是岚州最重要的一个谋划,而张氏,则是实现这个谋划的一枚重要棋子。若归义军四大族一直相安无事,岚州师出无名,此刻归义军曹氏偏偏借重回鹘人的力量屠灭在瓜沙二州根基深厚的张氏,却是平白送给了岚州军一个名正言顺出兵的理由,张仲曜还是岚州的校尉呢。
  他所考虑的,辛古与晋咎也全都知晓,最后的决断全落在了辛古身上。
  辛古也是杀伐果断之人,沉吟片刻后,沉声道:“我意已决,此地已是回鹘地界,分出一百军士护送商队沿着张掖河道就近去甘州发卖货物。我军加快行进,饶过肃州,驰援玉门关。两位可有异议?”
  肃州已成两军交战的前沿,商队去了恐怕就会被抢。而甘州乃是回鹘腹心地界,离现在岚州商队的营盘极近,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势力庞大的甘州回鹘虽然遮断道路收取重税,但一般也不劫货杀人,只是货品在甘州发卖,所获利润远远不如沙洲罢了。
  辛古此意,首先助张氏挺过沙洲与甘州的围攻是头等大事,一直坚持到岚州本部援军过来。至于这一千多岚州军是否能够改变当前玉门关被沙、甘二州强敌两面夹攻的局势,玉门关中又是否有足够支应大军的粮草,岚州本部是否会当真发兵援助玉门关张氏,全都不计。若是只求稳妥踌躇不决,只怕张氏早已在两面夹击下化为齑粉。
  “我赞同。”
  顾檀首先道。只有岚州军及时的援助,哪怕只有几百军兵,也能让张氏守军看到希望,他们不是孤军作战。
  “我也赞同。干他奶奶的。”
  一有大仗,传说酷爱食人肉的晋咎就控制不住自己,“最好把甘州回鹘一同干了,以后出塞,就不用为了避开他们白白绕行数百里。”


卷六 春风不度玉门关

鼓元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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