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弃子
作者:鼓元吉|发布时间:2024-06-29 01:09:43|字数:8146
赵光义退下之后,张仲曜仍然呆若木鸡地站在殿中,直至礼部官员前来催促,这才毫无知觉地跟在礼部官员身后,上马车回馆驿。他不主动与朝中大人攀谈,各达官显贵自然也不屑与这藩国使臣交往,何况他适才语出无状,说不定惹上一身麻烦。唯有左骁卫上将军张美心中同情这万里请援的归义军使臣,但有所顾忌,亦不能上前安慰。
张仲曜回到馆驿,安思道上前低声禀道:“朱导带了一些前关南巡检帐下勇士来投。”
张仲曜才恍然醒悟,抬眼望去,驿站的院落中影影绰绰站着二三十条汉子,都是身形健硕的军汉,张仲曜就在军中。见这些人虽然粗布衣衫,却神色彪悍,举手投足间都是军旅作风,微微点点头道:“吾心乱如麻,烦劳安都头为吾好生安歇这些壮士。”
说完便走入驿舍,随手关上房门,也不脱官袍就一头躺下,却无论如何无法入眠,一个念头来回在脑中盘旋——朝廷怎地不发救兵?
归义军孤悬大漠近两百年,对朝廷情形都是道听途说,但张氏以忠孝传家,张仲曜心目当中的朝廷和皇帝必然是极其英明神武,只要自己殿上请援,必然会挽救河西父老于水火之中,更何况下午在校阅场上看到朝廷兵力雄厚,军威不凡。可是朝廷官家居然连考虑都欠奉,直接将援军事情给推搪过去。他乃是心思剔透之人,赵光义说话时的语气脸色都看在眼中,不欲在河西平生事端之心昭然若揭。
张仲曜就被这般横躺在床上,死盯着绢织的帐顶出神,安思道叫他出去吃晚饭被他斥退。屋里的油灯烧干了,忽地一声熄灭,整个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张仲曜仍然睁着眼睛,仿佛看透这漆黑的空气,整夜无眠。
第二日,安思道端着一碗热汤进来,他已听西驿官员说起公子昨日面君请援被拒之事,见张仲曜双眼布满血丝,大声道:“公子,请用早饭!”
张仲曜抬头,有些茫然地挥挥手。他不过才二十许,虽说文武双全,在河西军中历练甚多,也曾斩杀过不少马贼胡酋,但世家子出身,甚少经历挫折,且性子固执,一心仰慕以河西十一州归朝廷的先祖张议潮。此番被朝廷拒绝,恍如长期以来信仰的一根参天大树轰然倒塌,几乎将他砸个粉碎。
“朝廷不发救兵便罢,我河西归义军天生天养,怕过谁来!公子何必糟践自家身体。”
安思道年近四十,张仲曜乃是他看着长大的,见他似乎神不守舍,安思道也不顾上下尊卑,大声道:“吾河西归义军建镇两百年,从前唐到大宋,中原经历六朝,朝廷何时发过援兵?吾等还不是撑过来了!公子何必自苦。”
他话中未说的是,若不是中原安史之乱,朝廷将安西都护府、河西陇右精锐子弟尽数调回中原,吐蕃、回鹘人又怎能轻易进入河西,这些怨言长久以来都在河西归义军下层传播,只不敢在张仲曜这等一心效忠朝廷的世家子弟面前提起。
张仲曜摆摆手道:“你不懂的,两百年来,中原虽然纷乱,胡人又何尝不是内斗频繁?眼下中原已定,四方胡人中也出了好些个枭雄,待得他们收拾各部整齐,合力来攻,归义军必然力小难支。如若朝廷不发援兵,吾恐不出二十年,世上便无归义军。”
他想了整夜,思虑颇深,安思道既然搭上话,他便一气说了下来,“吾观朝廷国策,以收复燕云为首重,可那辽国岂是好相与的,即便收复了燕云,辽国必不肯与国朝干休,朝廷禁军,大半要放在幽燕之地与北国对峙,难有余力驰援河西。更坏的情形是,燕云未复,朝廷与辽国却结成死敌,数十万禁军便长年累月的要屯驻在冀北平原,防备辽人骑兵纵横驰骋。”
“难道以朝廷禁军之盛,无法将辽国一举击溃吗?”
安思道问道。
张仲曜摇摇头,叹道:“朝廷收复燕云尚且有望,平灭辽国却绝无可能。中原少马,骑兵不力,燕云以北都是骑兵纵横之地,辽人要战便战,不胜则跑,而禁军以步卒为主,胜不能歼敌,败则必死。唯有先行巩固河西、河套根本之地,训练出强大骑军,方能一举击灭辽国。”
他想了一想,觉得这话说得太满,又道:“即便如此,以前唐之盛,尚不能完全压制契丹,可见其种族兴盛,国朝想要毕其功于一役,难啊。”
他顿了一顿,又道:“腹背受敌乃兵家大忌,朝廷既然决意对辽国用兵,那就必然与西虏和戎,吾河西数十万军兵百姓,怕是已成弃子。”
这些东西在他脑海里盘旋整夜,现在说了出来,脸色也好许多。
安思东不及他思虑之深,眼下张仲曜为他解说清楚,反而心头沉重。忽然,他脑中神念一闪,沉声道:“公子,吾观那岚州陈德所部兵强马壮,与吾归义军共享东西商路之利,若是他肯施援手,两厢结为盟友,恐怕回鹘吐蕃也不敢轻易侵犯。”
张仲曜一愣,叹道:“你与岚州上下接触尚少,居然也看出此子非池中之物。岚州将勇军强,虽然兵不过万,却是世上少有的精锐,陈德此人又极能收揽人心。若是引岚州军入河西,只怕数年之中,河西便非归义军所有。”
“那又如何?曹氏窃据大位久矣,河西汉民,生计日益窘迫,若是朝廷援军不至,曹氏迟早要受那回鹘人的册封。吾归义军日渐消沉,非将士不勇,实在是没有服众之雄主。陈德若果真如公子所言,是个人物,他据有河西,必能压制回鹘、党项、吐蕃各部。他远来乍到,也必然要借重公子和张氏之力。”
安思道只忠于张氏,对河西归义军首领曹氏却是没有好感,当即建言道。
听他如此建策,张仲曜眼中精芒微闪,仿佛一道闪电划开了昏沉。他闭目将自己与岚州上下接触的经过想了一遍,觉得陈德等人虽有抱负才略,却不是无情无义过河拆桥之人,引岚州入河西,无论对河西汉人,还是张氏的出路,都不失为一条好计。
想到此处,不禁微笑道:“思道,人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吾不知你这个武将,倒还有这般眼光。”
安思道笑道:“在公子身边呆得久了,老安也读过几本书呢。”
说完将汤面碗往张仲曜眼前一推,道:“公子请用早膳。”
张仲曜心结既解,顿时觉得肚子咕咕叫得厉害,端起面碗,呼噜呼噜一口气吃个精光,接过安思道递上来的面巾擦了擦脸,又道:“且为我找来朱导和关南巡检帐下壮士,吾昨日心神不属,恐怕薄待了壮士,没得叫人寒心。”
他心神既然恢复过来,便一如往日的精明干练,好言安慰了朱导带来的二十六个壮士,吩咐岚州使团队伍整顿行囊,第二日便出发离开汴京。到了河中府时,安思道诈称使臣突然患有重病,给都亭西驿的官员塞了大把银钱,一行人便在河中府馆驿中歇了下来,与在河中府的粟特商人搭上线,由康屈达干派出的向导引路,张仲曜带着朱导和新收的壮士,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岚州地界。为避他人耳目,安思道找一个心腹扮作张仲曜的样子终日呆在屋内,不与外人相见。
见到张仲曜时,陈德的脸色有些古怪,却仍然笑着迎接道:“张公子来访,德敢不倒屣相迎。”
张仲曜既然已打定注意引岚州入河西,便恭敬地对他行礼,也不绕弯子,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希望陈德派一支精兵进驻河西,至于归义军曹氏那边,自己这番回去后定会全力促成此事。他料定陈德枭雄之属,勇将雄兵局促一州之地,现下得了这个扩展势力的机会,定会入彀。
谁知听完他建议之后,陈德脸色更见古怪,还有些尴尬,他望着张仲曜,沉声道:“张公子,数日前,贵府托老康派人传信,归义军曹氏受回鹘人逼迫,不承认曾经派公子出使大宋,更不承认归义军要公子向大宋请援。眼下公子一旦回到归义军,曹氏必然要将你下狱,或者借你的人头,平息甘沙州回鹘可汗的怒气。”
“什么?”
这是张仲曜数日来接受的第二个打击,他倏地从座椅上站起身形,怒视着陈德。
“非但如此,归义军曹氏已经派出新的使臣,在回鹘可汗军队的护卫下抵达朔方,就是为了向大宋澄清此事,还要治你假冒使节的欺君之罪!令尊让你如有可能,便在大宋境内隐居下来,待到事情平息,再图徐徐挽回。”
“七尺男儿,焉能受此折辱!”
张仲曜额头青筋暴起,目眦尽裂,怒发冲冠。
使臣的身份不被承认,还要被治欺君之罪,所谓身败名裂,也无过于此了。想不到,河西成了朝廷的弃子,自己又成了河西的弃子。
陈德有些惋惜而同情地看着他,待张仲曜无力地落坐回到椅中,方才缓慢地沉声道:“张公子,既然河西归去不得,何不留在岚州,德必当以兄弟手足待之。岚州虽然地狭兵少,却上下一心,多有英雄豪杰,我等兄弟必不会被这一隅之地而局促,总有一日,一飞冲天,张公子亦可将今日所受,百倍报与仇人!”
张仲曜抬起头来,只见陈德眸中全是诚恳之意,旁边陪坐的李斯、萧九等将也都一脸热切地望着他,这岚州的这般上下同心的气氛,与朝廷的冰冷势利和河西的怯懦背叛,宛然成了鲜明的对比。
思虑片刻,张仲曜站起身形,对着陈德与众将团身失礼,沉声道:“河西张仲曜,愿投效岚州,共谋大业。”
声音冷冽而坚定,仿佛刚刚淬火出炉的一柄钢刀如雪。
卷五 一片孤城万仞山 第三〇章 承影
陈德连忙将待要行大礼的张仲曜扶起身来,解释道:“我岚州但行军法,除此以外,袍泽间都是兄弟相称,张兄勿要见外。”
说完让旁边的李斯、萧九、于伏仁轨、郭年等将一起上来和张仲曜见礼。
正在此时,忽闻外间有喧哗声。岚州军纪严明,士卒除了操练时需要吐气开声之外,不得无故喧哗,更何况是在指挥使府中重地,陈德闻声不禁眉头一皱,挥手叫李斯出去看看。
未几,李斯面带尴尬神色进来,道:“张公子带来的壮士不知听谁言道,说吾岚州要将张兄弟制服了交给回鹘可汗,吵嚷着要打进来救出主上,与牙军营的兄弟起了冲突,末将已经劝解,但他们未见到张公子不肯收起兵刃。”
陈德“哦”了一声,不禁对张仲曜的随从大感兴趣,要知道牙军营都是岚州军中拣选的精锐,而陈德的原则是,岚州本军与外人冲突,无论对错,先拿下外人来再说,若是拿不下外人,即使有理也要斥责一顿,若是拿下了,就是无理取闹,也要嘉奖其勇力,这也是养成军士悍勇之气的法子。可岚州牙军营军士已然和张仲曜随从发生冲突,却拿不下对方区区数十人,这就令陈德觉得奇怪了,难不成归义军居然已经厉害到如此程度?那张仲曜何必还要向朝廷或者岚州求救,以此精锐对河西群胡,就算不能全胜,也能自保有余。
张仲曜脸色也十分尴尬,他刚刚投效岚州,却未想自己新收的随从就和陈德的牙军营发生了冲突。但他也颇有为将者的担待,未明是非曲直之前,只一口揽过自己御下不力,并没有承认是本部军卒的过错。
既然来了兴趣,陈德便引众校尉一起,在李斯带领下来到校场之旁,只见二十余个身穿杂色军袍的汉子手持钢刀背靠背围成一个小圈子,全神贯注地戒备着,外圈有一百多名牙军军士将他们团团围住,前排持刀枪坚盾,后排持强弩长弓。但这伙人既然是客,牙军营也不敢用弓弩和长矛阵伤了他们,只希望通过近身格斗将其制服,再听指挥使发落。牙兵们都知道陈德脾气,与外人一旦有所冲突,许胜不许败,是以李斯走后,和张仲曜随从又剑拔弩张起来,希望在指挥使降罪前将其拿下。
李斯与张仲曜当即上前道:“都放下兵刃,现在是一家人了,有甚么误会,尽可解说开去。”
岚州牙军令行禁止,一听校尉发令,立即长矛上收,横刀还鞘,却还将手放在兵刃上,随时准备动手。适才张仲曜带来的二十几个随从人数虽少,但突施袭击,差点让牙军营吃了大亏。
朱导见张仲曜和颜悦色地和岚州军上下军官一起走出来,心中叫糟,尴尬地上前解释。原来带着他们过来的粟特商人和朔方过来传信的粟特人见面聊天之际,都用粟特语说话,他们都道汉人不懂本族的语言,也没有避忌。谁知这朱导等人常年在边关屯驻,却是懂得一些异族的语言的,恰恰又懂得不多,模模糊糊听到了,回鹘可汗发怒,归义军不敢承认,拿下张公子交给回鹘谢罪这些言语。朱导心中大为着急,虽然归附张仲曜没有多久,但张仲曜待大家都极为亲厚,他顿时找到同来的二十几个关南兄弟,众人商量对策。这些幽蓟汉子都是实心实肠,也不管是否能杀出城去,当即取出兵刃,要将张仲曜从指挥使府中抢出来再说。
见张仲曜随从亮出兵刃,气势汹汹,一旁监视的牙军士卒发觉有异,立刻回报百夫长彭元宇。彭元宇一听有人敢在指挥使府中闹事那还了得,立刻调了整队军士将这些悍卒团团围住,本想就地拿下,谁知这些悍卒背靠背围成圈子,牙军营的人单打独斗都不是对手,如果不使用弩阵、长矛阵等杀伤颇多的手段,一时间竟是无法将他们制服。彭元宇无法,他知道张仲曜乃是陈德座上客,不好过多杀伤他的属下,便一面指挥牙兵将这伙人围住,一面飞报李斯。而朱导等人都是刀山血海里面滚爬出来的,见状饶自不怵,口中大声嚷嚷着“将张公子交出来”“不然将汝等杀个片甲不留”之类的狠话,以致惊动了坐在府中陈德等诸人。
听完解释,张仲曜当即向陈德赔罪,并愿意代属下承担一切责罚。
陈德却笑道:“不知者不为罪,他们身为部属,竭力营救上官,骤临强敌而不惧,有奋击百万之气,当真是千中无一的精锐之师。”
他这番夸赞倒让朱导等人极不好意思,这些人已经知道张仲曜投效岚州的决定,指挥使的赞许自然让这些老兵觉得脸上有光。
又听陈德问道:“仲曜,吾听这些勇士似乎不是河西口音,反而像是幽蓟健儿?”
张仲曜躬身道:“正是,他们都是已故关南巡检李汉超帐下勇士。”
说完便将如何在街上遇见朱导卖刀,如何赠银招揽,朱导又带了这些同袍一同来投奔等经过一一说出。
他一说完,陈德更啧啧称奇,对朱导等人颔首道:“诸位关南壮士,千里保护故主灵柩返京,有尽忠之义,身怀利刃,却不因贫寒而作奸犯科,有克己之节,都是难得的好汉。今日成了袍泽兄弟,岚州幸甚!这把刀吾随身佩带经年,就赠与有义节的勇士。”
说完解下自己随身的一柄横刀递给朱导,笑道:“朱军士需钱用时且与吾说,不要把它卖了。”
朱导接过佩刀道:“谢节度使大人。”
就要跪下。
却被陈德拦住道:“吾岚州袍泽跪天跪地,旁人却只行军礼便可。”
又转头对李斯道:“回头找几个军官,对这些军士讲讲吾岚州军的规矩和权利。”
朱导被他扶起身来,面色通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望向陈德的眼神却全是激动之色。昔年他在李汉超帐下为牙兵时,主上也未曾这般和颜悦色地和他说话,更何况一见面便以佩刀相赠了。
李斯会意,当即叫过几个言语清楚的牙军军官,就在校场旁边为朱导讲解岚州军士领有民户,以勇力夺十夫长,百夫长以上由下级军官推举等基本制度。朱导等都是出身五代旧军的骄兵悍卒,一听岚州这重勇力,重军士推举的安排,当真如同猫爪挠到了心中痒处一般。陈德则带着张仲曜等回到议事堂中。
受张仲曜招揽了关南李汉超牙兵这一举动启发,陈德一路凝神思考,侧头问道:“仲曜,大宋各个节镇宿将向来招揽不少勇士悍卒,此乃各军精华所在。眼下朝廷收节度使兵权财权,如李汉超帐下关南壮士这般被遣散的情况,你以为是特例,还是普遍情况?”
张仲曜思忖半晌,心知陈德打上了招揽各节镇遣散悍卒的主意,答道:“似朱导这般主将身丧,无处投靠的当是少数。不过,官家收了节镇的财权,各镇再难像从前那样拿出大笔银钱来维持这些勇士的待遇,必然令壮士寒心。另外,官家急于将各边镇节度换成自己信得过的家奴和文官,好些老节度使卸任,为了避嫌也罢,节省开支也罢,都要遣散一些旧部的。”
他既然投效了陈德,便以近日来对大宋朝廷和军队的观察,尽心作答。
“这批壮士乃是吾中原动荡战乱所磨练出来的精锐,如此遣散荒废了,当真可惜。”
陈德叹道,他顿了一顿,又道:“岚州商队行走各地,都有不少匪盗窥伺,虽然前次草原上那些部落被吾狠狠地惩戒了一次,但难保以后不会遭到强人袭击。更有许多地方,是吾岚州鞭长莫及的。”
他见张仲曜和李斯都在侧耳细听,陈德又接着道:“吾有个计较,以商队招募护卫为名,将这批边镇遣散的悍卒招致帐下,以数十人,百余人为一队,散布各地,专门对付那些窥伺吾岚州商队财货的匪盗。你二人以为如何?”
其他校尉都已各回本营,眼下陈德身边的便只有李斯和张仲曜,陈德便是向他们发问。
“此策甚妙,既保全了吾岚州商道安全,又收拢了一批悍卒。”
张仲曜道。他常年与胡族作战,深感中原汉人柔弱,眼下宋国又遣散旧将悍卒,以致连朱导这等豪杰之士沦落到汴京卖刀的地步,想起来便常常感到辛酸,“不过……”
见陈德仍然看着自己,张仲曜又将他心头疑虑说了出来,“这些人来历复杂,又常年在外执行任务,只怕即便是收拢过来,也对吾岚州不甚归心,将来难堪大用。”
他当然不会以为陈德收拢这些悍卒只是为了保护商队,私心猜测,这是岚州预先将自己的势力潜伏各地的一种手段,商队为明,这些悍卒为暗。
“嗯。”
陈德满意地点点头,转头问李斯道:“李校尉有何妙策?”
李斯考虑半晌,抱拳道:“这些节度使手下爪牙勇士,单以战力而论,加入岚州牙军营绰绰有余,驻地远离我岚州势力而又为吾岚州搏杀,必须是忠义之士。既然如此,不妨将他们招揽过来后,归入牙军营,指挥使大人亲自训导,使其归心,一年半载之后,再行派出。”
岚州商队出塞调用了不少牙军营的精锐,眼下城中牙兵尚不足三百,是以李斯此策也有借用这批悍卒充实牙军营的意图。他倒不怕陈德忌惮他私心滥权。牙军营常得陈德的亲自关照,像今日这般对朱导赠刀之类的解—衣推食之举,对牙军营军士来说是家常便饭。陈德更有一些前人未发,又极得军心的奇谈怪论,每日无事时便召集牙军议论方略,军士入了牙军之后,每日在他渲染影响之下,都对他极为归心。所以陈德才是事实上的牙军营之主,而李斯更像是参军、判官之类的幕僚角色。
陈德想了一会儿,对他二人道:“便如此办吧。仲曜休息几日后便启程赴大宋各边地节镇,以商队招揽护卫之名,为吾延揽四方健儿,分屯吾岚州商队的货栈和要道附近,暗中保护。这些勇士单立一营,号为承影(注)仲曜为校尉。牙军营先拨出一个百人队充实承影营,听仲曜调配。”
说完又转头看着几乎要为牙军营被调拨一空而要跳起来的李斯,笑道:“承影与牙军营乃是一体两面,每一批被招募的节镇勇士都要到牙兵营听用半年以上,勇力忠诚均可者,方才派出,在承影服役五年之后,这批悍卒重回牙兵营。李校尉,你看可好?”
李斯侧头想了一会儿,心道这样也不错,牙军营军士可以获得很多的立功和战斗的机会,也能源源不断地得到久经沙场血战的悍卒的补充,再加上从各营精选军士入牙军营,可以想见,未来的牙军营的战力将远超各营。
“张校尉呢?”
陈德微笑看着张仲曜。见张仲曜不语,他又解释道:“承影营虽然驻屯潜伏各地,但除了行迹保密之外,其余军中制度当和吾岚州其他各营完全一样。”
张仲曜此时心头掀起滔天巨浪,自己方才投效,陈德便以一营相托,而且是招徕各节镇遣散精兵而成的承影营,还全部由自己一手组建,古来人主用人不疑,推心置腹也没有到如此地步的。他心头火热,听陈德解释,方才回过神来,低头躬身道:“蒙指挥使看重,仲曜敢不效死!”
看着已经心悦诚服的张仲曜,陈德心中暗叹,承影营的组建和执行任务都异常复杂艰巨,潜伏各地需要打点官府甚至江湖人士,逐步建立自己的情报体系,若不是这个文武双全,人情练达的张仲曜,自己还真没有旁人能担此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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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承影剑
承影剑是一把精致优雅之剑,铸造于周朝,与含光剑、宵练剑并称殷天子三剑。相传出炉时,“蛟龙承影,雁落忘归”故名承影。后有由春秋时卫国藏剑名家孔周收藏。
历史流传下了孔周舞承影剑的情形:春秋时的一个黎明,卫国郊外一片松林里,天色黑白交际的一瞬间,一双手缓缓扬起。双手合握之中是一截剑柄,只有剑柄不见长剑剑身,但是,在北面的墙壁上却隐隐投下一个飘忽的剑影,剑影只存片刻,就随着白昼的来临而消失,直到黄昏,天色渐暗,就在白昼和黑夜交错的刹那,那个飘忽的剑影又再次浮现出来。扬起的双手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挥向旁边一棵挺拔的古松,耳廓中有轻轻的“嚓”的一声,树身微微一震,不见变化,然而稍后不久,翠茂的松盖就在一阵温和掠过的南风中悠悠倒下,平展凸露的圈圈年轮,昭示着岁月的流逝。天色愈暗,长剑又归于无形,远古的暮色无声合拢,天地之间一片静穆。这把有影无形的长剑就是承影剑。
卷五 一片孤城万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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