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抢城
作者:鼓元吉|发布时间:2024-06-29 01:09:43|字数:10167
大宋先锋都指挥使曹翰被巨大的爆炸震得眼冒金星,胸口气血翻腾,他把一口涌到嗓眼的腥味硬生生憋了回去,“呸,呸”吐出口中的泥土,抬头看金陵东面城墙居然被炸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狂喜之下,回头大声叫道:“还能动弹的,跟我登城!”
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一把推开才反应过来的亲兵,抽出错金宝刀向城墙奔去。
在他身后,被巨大的爆炸所震慑的宋兵下意识地紧紧跟随在主将后面,不少身手矫捷的班直精锐更三两步超越了曹翰,向着巨大爆炸之后突然陷入沉默的城墙缺口涌去。
这次坑道爆破战其实并未算得完美,出谋划策之人乃是晋王赵光义举荐的游方道士,只知道火药的威力巨大,却不了解炸药的埋藏方法和伏兵的位置。此番宋军同时挖掘了十数条地道,谁知金陵水土卑湿,南面靠近秦淮的地道全都被渗出的地下水淹没,还连带着死了不少士卒。曹彬心中极为恼火,若不是那道士是晋王举荐的,几乎要将他责以军棍。
唯一一条成功通到城墙下面的地道在金陵城墙东面稍北,此处的地下水位稍高,是以地道中并无积水,宋军为求成功,几乎将两湖淮河一带所有的硝石、硫磺都收集了来,按照那人的配方做好后,将地道中爆炸室装的极满,但却没有将坑道重新填塞。因此,药捻引燃火药后,巨大的爆炸力仅有少量向上喷发。而大部分爆炸的威力反而顺着坑道向城外方向释放,将埋伏在城外的宋军震得七荤八素,位置离城墙较近的数百选锋死士非死即伤。因为装药极满,即使爆炸的少许威力也将高大巍峨的城墙仿若纸糊一般掀开,是以到头来还要曹翰这个先锋使带头登城。
城墙塌陷处附近原本坚实的土地也被震得极为松软,曹翰带着数百反应过来的士卒深一脚浅一脚到达城墙的缺口时,此处已是一片瓦砾,偶尔可见守城士卒的残肢断臂,竟无一个活人。眼见东城楼上的唐军似乎已经反应过来,一队打着火把的军队正急匆匆的往这面赶来,曹翰眯缝着眼睛计较片刻,狠了狠心,分出三百精锐由自己率领直奔金陵宫城而杀去,其余人等则在马军都虞侯李汉琼的带领下在城墙坍塌形成的土堆上严阵以待,誓要在大队宋军赶来之前守住这个要害之处。
金陵东城门守将乃是胡则心腹牙校宋德明,他心知城墙缺口处重要,顾不得整饬城楼上慌乱奔走的士卒,抓住身边的几百士卒便打着火把向李汉琼所部据守的瓦砾堆扑去。也幸好防守那处的乃是准备登城肉搏的宋军,并未携带几具弓弩,唐军就这么在夜里打着火把居然毫发无伤地一直冲到宋军跟前。城墙巨大的缺口也是风口,直吹得火把火苗猎猎作响,不少士卒都被火燎了眉毛胡子,却浑然不觉,几百人就这么吆喝着一直杀上坍塌的瓦砾,和宋军相互砍杀作一团。
这股子宋军乃是五代乱战血火中千淘万选下来的真正禁军精锐,得周世宗拣选,赵匡胤优待,即便与北地契丹皮室军也有与之对撼的实力,只杀得前来堵截的唐军士卒横死遍地。
而唐军士卒深知城破后国破家亡,楚州之屠前鉴犹在,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妻子儿女必然不免遭受凌辱,亲族乡党必然流离失所,是以虽然畏惧宋军精锐个个勇猛无敌,却也如飞蛾扑火一般拼命上前厮杀。南唐人大都深受文风渲染,家国之念甚深,犹如数百年后宁死不事鞑虏的江南人一般,平日里虽觉文弱,但真到了这国破家亡的最后关头却偏偏激发出一股子血勇。宋朝禁军南征北战多年,这数百精锐不少亲历国战契丹,平西蜀,灭南汉诸役,此刻却觉得此番和素来轻视的江南唐军作战,凶险狠辣处完全不下于以前所历的诸般苦战。
这番血战更激发了宋军悍卒的凶性,有膂力过人的御龙直副指挥使戴兴额头上被城墙爆破坍塌时迸飞的石子砸了一个大洞,只撕下半幅衣襟简单包了包,嫌耷拉着的另外半幅衣襟不成样子,干脆甩脱了上半身的衣裳卷在腰间,光着膀子在唐军从中左砍又劈,势如疯虎,不多时上身沾满鲜血,犹如一个血葫芦一般,仿佛神魔在世。
见身遭南唐士卒无不脸现惧色,戴兴越杀越勇,忽然觉得小腿被抓住,顿时腾挪不变,生生受了迎面唐军士卒一个猛劈,差点连盾牌也砍破了,低头看时,却是一个受伤倒地的唐军士卒死命抱住他大腿。戴兴心中火气迸发,舌绽春雷,一刀下去将他从腰间斩为两段,那唐军士卒一腔热血从腔子里面喷了一地,下半身跌落在地,上半身却兀自牢牢抱在戴兴腿上,甚至在腰间齐断之后,还用力一口咬在了戴兴小腿肚子上。只觉一阵疼痛钻心,戴兴用力蹬腿,将他上半身远远甩了出去。南唐士卒半个身体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重重跌在地上,眼中充满愤恨怨毒的神色,一直狠狠地盯着戴兴,数息之后方才瞪眼而死。这般死命血气,就连与契丹人多次交手的戴兴事后也不免后怕。
控鹤军校尉荆嗣身上中了弩箭,他只将外面的箭杆折断,咬牙血战。就连李汉琼本人也亲自上阵,在亲兵门的护卫下专门解决尚有抵抗之力的唐军精锐。
宋德明未想到这股数百人的宋军如此扎手,自己不但不能将他们赶出城去,带过来士卒反而快要死伤殆尽,幸好跟随自己的士卒都是天德军老兵,虽然战力较宋军颇有不如,但仍然咬牙狠斗,颇有战至最后一人的狠劲。
他随手抓过来的唐军士卒不过两三百人,和宋军拼杀一阵之后,渐渐的不能支撑。
眼看远方宋人大军的火把如钱塘大潮一般渐渐逼近,声势煊赫,仿佛海浪拍来,就要城头这点南唐军的骨头渣子轻轻扫去,宋德明心中渐渐绝望,暗念道:“胡大人,德明这条性命,今日算是还与你了。”
不管不顾战场情势,专挑武艺好的宋军不要命的厮杀。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墙下面涌出数百唐军,二话不说加入战团,却是东门旁水门守将,卢降长子卢钟麟带领着他的亲兵赶来增援。卢钟麟颇有其父的蛮勇之风,瓦砾堆上乱战一团的唐军和宋军此时已不大分得出来,大家都是盔甲不整,满身鲜血,他便命手下军卒先往瓦砾堆上齐射一箭,然后闷吼一声,带着人杀了上去,也不管是宋兵还是唐卒,见人便杀,大有将瓦砾堆上的人杀光的架势。
卢家凌波军许多都是淮南匪盗,两湖水贼的出身,天管不到,地管不着,唯独服了卢绛的侠气豪情,所以在北军犯境之际,别处不去,偏偏投靠也曾浪荡无赖为盗为匪过的卢大将军。这帮人要让他们列阵而战,估计没有两三个时辰不能成列,两军对冲一定打个稀里哗啦,但这般如同街头无赖一般的搏命乱战正其所长。江湖汉子别的没有,有的就是一股子血气和人堆里面乱干仗的经验,这股东南血脉,上承前朝北府,下接岳家精兵,端的是一支不逊于北地健儿的悍卒。
随着卢钟麟率领的五百凌波军精锐加入,让厮杀了大半天的宋军猝不及防,瓦砾堆上的战斗陷入僵持。长时间的搏命厮杀让许多士卒的感官越来越迟钝,为了在这血肉磨坊中活到最后,不少人已经开始不辨敌我,全力争取在身边的人砍杀自己之前先出刀。
无差别的杀戮让久经阵仗的悍卒都心生寒意,越来越多的士卒战至最后已经发狂,根本不分敌我,一味的向身边的人劈砍刺剁,就算倒在地上,也要抽冷子给还站着的人来上一下。失了兵刃的,随手捡起半截的短剑、枪头、弓背,甚至土块瓦砾继续战斗。就连倒在地上的断手断脚的士卒也搂抱着对手的腿脚狠狠地用牙咬透皮肉,状若疯狂。这个当口,任谁都不敢举着火把招人。
而此刻天上一轮金钩,犹如一个冷冷的眼眸漠视着世间这轮惨杀。
往年江南初春夜原本弥漫着泥土和新芽的芬芳,刺骨的寒意中透着憋闷不住的月色撩人。今夜就在这晦暗不明的月光下,坍塌的城墙瓦砾堆上仿佛化作修罗地狱。
※※※
城墙缺口处激战正酣之际,先前突入突入的宋军在先锋使曹翰的带领下,他们虽然穿着宋军服饰,但未打出旗号,一路上的唐军巡夜军士胆敢上前盘问的都被快速解决。不一会疾行到一处宽阔的道路交叉处时,曹翰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迎头撞上了陈德率领驰援东城的一千天德军。
胡则为人鲁莽粗豪,但调入金陵后,极得李煜之宠,曾有文臣当着李煜的面讥笑胡则不通文墨,李煜笑着为他解围道:“众卿但觉胡将军粗鄙可笑,孤却觉赤子丹心,自有妩媚处。”
黑云都出城后,出于制衡诸军的需要,天德军吸纳新士卒都是从诸义军择优挑选,个个身材高大,甚至相貌堂堂,所需兵器盔甲均是拣府库中最好的配给,加上胡则练兵向来以铁面无私著称,这一千精锐更是牙军,所以看上去极为整肃,虽然还缺少了一股血战余生的肃杀之气,那也是参加战斗多少而已。
古时军学有所谓望气之术,其实就是根据敌军的精神、装备、队形,所散发来的气势等方面判断敌军强弱。曹翰及手下三百宋军士卒都是百战余生之人,中原禁军征战天下,所历对手众多,虽然未必知道什么是望气之术,但却大都能够在第一时间判断出面前敌军的强弱。一看遭遇到大队精锐敌军,自忖难以对付,校尉都头们不及曹翰下令,立刻调动士卒在主将身后结成一个防守的圆阵,长枪居前,刀斧在后,随时准备和奔突过来的唐军决一死战。
这便是百战之军与新立之军的区别,整个军队仿佛活物,不必主将事事下令,而主将也会和中级军官保持这种默契,不会因为擅作主张而有所怪罪。整个军队会在第一时间从上到下根据经验和自信做出正确的反应。在战争中,这一刻钟的快慢与沉稳,就能决定生死。
陈德看到居然有一小股宋军突入到宫城之前,心中对东面城墙的局势更加担心,他知道黑云都五千精锐已经进驻宫城,要消灭这股宋军不费吹灰之力,和固若金汤,雄兵据守的宫城相比,东城墙显然更需要兵力堵住敌军后援。心中片刻做了决断,命道:“这股子敌军留给黑云都收拾,我等急速驰援东城楼。”
一千唐军就这样在严阵以待的宋军面前快速通过,留下目瞪口呆的曹翰只觉一股冷汗顺着脊背缓缓淌下。
数十年后,当陈德手掌大权,集万千荣于一身之时,当他回忆往事,犹自为这一刻的决断而痛心疾首,追悔莫及。而曹翰则私下将此称为一生中最幸运的时刻。
陈德到东城墙之时,宋德明、卢钟麟兀自率领麾下士卒与宋兵在坍塌的城墙缺口处鏖战,宋军大队人马在曹彬的亲自督促下靠拢来抢城,无奈缺口实在不大,千余士卒挤在一起厮杀已是周转不开,宋军虽然人多势众,但仍然无法前进一步,眼看唐军士卒逐渐稀少,有望破城之际,陈德率领的一千天德军士卒及时赶到。
见仗打到这个份上,陈德立刻派出手中所有的刀枪手加入这个混战的绞肉机,又命同来的三百弓弩手抢上两侧尚未垮塌的城墙,对准宋军后队不停歇的放箭,又派出五十名传令兵分赴城中各处军营,想办法拉动其他营中士卒前来填塞缺口。
布置好这一切之后,陈德也率领两个亲兵,杀入战团。他也算是久历战场之人,仗着自己和两个亲兵战力较一般宋军士卒为高,绝不在战场中某处位置停留过久,而是四处游走,专门解决那些和唐军的战斗陷入胶着的宋军士卒,这样不断形成局部多打一的局面。前日巡城时大部分唐军士卒都曾和他照面,知道是陈节度亲自前来救命,宋军被格杀后,唐军士卒便自动聚集在他周围奋力厮杀,这样不过一会儿,他身边居然聚齐了近百人的唐军,杀到哪里,哪里的宋兵便土崩瓦解。
宋军在曹翰孤军入城之后,留下防守的虽然多有悍将劲卒,但在军中地位和威望总没有能够服众的,禁军诸校尉互不统属,而且大都是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后的新晋年轻将领,老将李汉琼虽然够资历,但要他再像陈德这般好勇斗狠却是不行,所以一时间居然拿陈德这股子人没有办法,唐军在缺口处的战斗居然大占上风,逐渐将宋军向外挤压,两军由混战变成了一条唐军在内,宋军在外的短短的战线。
战斗稳定下来以后,陈德便从短兵相接中脱身出来,仗着节度使的衔头和素日在军中积累的威名,安排陆续赶来的各部士卒强壮者在战线之后形成预备队,一波一波的将前线疲乏的唐军换下来休息,老弱者搬运石头瓦块,分秒不停地在瓦砾堆的上面堆砌出一道营垒工事,又从别处城墙上拉来数百强弩在营垒后面守着。
※※※
城外,大宋升州西面行营都部署曹彬面色不善地观察着缺口处的战斗,眼看金陵宽阔高大的城墙居然真的被炸开了一个缺口,仿佛再伸一个指头,这座坚固的城城就将屈膝,可是,不知从哪里赶来的唐军居然就这么生生将己方的敢死锋锐挡在了城外。城墙上不断增多的灯笼火把,那是前来增援的唐军弩兵的发射阵地。为了达成攻城的突然性,埋伏在城外的宋军并未携带太多的攻城车、楼车等器械,被弩兵一片片射死在城外,估计伤亡的人数已经超过一个月来的总和。
这是一场输不起的战斗,曹彬心中不住地咒骂,什么军中第一猛将,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曹翰,你在哪里?
卷四 步行夺得胡马骑 第七〇章 三百
东面城墙鏖战正酣时,被陈德惊出一身冷汗的曹翰率领着三百精卒小心翼翼地沿着金陵,这六朝古都,现在的唐国都城的街道向着宫城前行。道路两旁朱门侯府鳞次栉比,夜色中街坊院墙显得格外高大阴森,仿佛每一处宅院中都埋伏着强弩坚甲,没处街道路口都会涌出大队唐军。
这般孤军深入,走不多久,虽然没有再碰到其他大队敌人,曹翰只觉得自己的背心都要被凉汗浸透了。随行的军卒们且行且顾,却全然没有任何援军的踪影。已经有好几支唐军穿过虹桥南面的大街往东而去,但东城方向却再没有一兵一卒的宋军赶来会合,可想而知,城墙缺口已经被唐军封住,自己这三百健儿成了孤军。
曹翰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些高门大户厚重的门板后面有无数双惊恐兼且愤恨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这一小队孤军,一旦局势明了,不用说回过头来的唐军,就是这些极度憎恨北方军队的江南百姓,恐怕也会将自己这三百人撕烂。偏偏此时此刻大街上一片寂静,偶尔有一两声小儿的哭叫,也像被勒住脖子似的戛然而止,仿佛整个金陵都在静静地旁观着这三百个可憎的军人。
抬头看着天上冷冷一轮白月,曹翰长长吐了一口白气,抬手命令军队停止前行,叫过几个校尉。
“先锋使大人,孤军深入于我不利,退兵吧。与豁口外面的我军两面夹击,夺得城墙也是首功。”
脸色阴沉的校尉汤进言道,其他几名校尉也都显现惧色。
曹翰冷冷扫了各人一眼,望了望仿佛远方依稀可见的百尺楼头,沉声道:“此番退军,且不提功败垂成,是否能安全返回也成问题。诸位可知惊弓之鸟,闻弦声而自落的掌故。我大军南下多时,眼下唐国君臣上下便是那只鸟儿,我们虽然只有三百人,但只要列队出现在宫门之前,必然令其丧胆。夺其国,掳其君,这般不世之功,诸君怎么让他白白从指间逃过。”
他抬头看见诸校尉脸上也有些跃跃欲试的意动,心中微叹,自己也只是死中求活的搏一搏罢了。旋即又正色道:“不冒天大的风险,焉得天大的功劳。要封侯荫子,今夜我辈放胆一搏,功劳足以抵得在北疆十年搏杀,这般便宜之事已在眼前,为何不干!诸君以为如何?”
众校尉被他说得意动,纷纷点头道:“但凭指挥使吩咐。”
虽说曹翰只召集校尉商议,但并未蓄意压低声线,所以在场的三百军士对几个军官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般军汉不比后世那承平时分的无用禁军,大都是见利忘命的悍勇之辈,听曹翰说得有理,也无贪生怕死的二话。
曹翰有些欣慰地点点头,笑道:“诸君胆色未令我失望,吾三百健儿共此一战,成败不论,翰与有荣焉。”
他在军中素有勇名,轻易不服他人,此刻一言嘉许,也令不少士卒脸现振奋之色。
曹翰又道:“既然要威慑唐国上下,那就把戏做足,有谁携带了军鼓?”
他说的乃是北地军中常用的腰鼓。古时阵战,最重保持战线接敌,步伐一致,若是不然,就等于将自己的背心和侧翼卖给敌人了。这时讲究闻鼓而进,虽有刀山火海而不避,闻金则退,虽有钱财玉帛而不顾,所以大凡军中都携带大大小小的军鼓和鸣锣以作号令之用。
攻城的选锋来自各部禁军的都有,有几名士兵取出了包袱中的腰鼓,挂在了脖子上。曹翰满意地点头道:“打出旌旗,列队而进,鼓手走在前面,大家都踩着点子走,定要将东南鼠辈震慑住。”
禁军校阅时也有列队之说,而且由于周世宗宋太祖二朝都极重校阅,所以曹翰所带的这些精锐禁军虽然不属于同一卒伍,但在鼓声中也行进得分外整齐,虽然和后世的军队列队操演不能相比,但这般精锐士卒身上散发的杀气,以堂堂之阵前行的摄人之威又岂是常人能够抵挡的。
咚咚的鼓点声和几乎跺脚也似的行军脚步,仿佛鼓槌敲打在一路上金陵百姓的心坎上,不少隔着门缝偷看的南唐朝官看到这幅场景,心头都不禁沉沉一坠,这煌煌大唐没了,多灾多难的大唐一脉,真的就在今夜亡了。
当然,也有不少人久经战火早已不堪其扰,见宋军队形严整,不似乱军,心中也稍稍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和另一时空中近千年后南京城的某些居民在某些时候的感觉相似。
曹翰就这样带领着三百宋军一直行军来到在虹桥之北,宫城之前。此处乃是宫城前咽喉要低,当年皇甫继勋作乱,便是被陈德率领亲军及金陵烽火使衙门众衙役挡在此处,未能突入宫城,最后功败垂成。但是,此处也是金陵城防环环遮护的腹心之处,若是说宋军突入到城内其他地方还有可能杀出城去,行至此处,却已绝无可能再回头。
话说回来,若不是曹翰整队而进,踏鼓而行的气势震慑住城中各处的唐国偏师,而真正精锐敢战的部队又全被陈德和胡则二人带去东面城墙与曹彬大军对垒,以曹翰所领区区三百之众,又怎能行军至此,哪怕聚齐朝臣们的家奴,拿着菜刀砍,也将他们剁成肉酱了。
一旦唐军彻底稳住了城防,随便调集一支军队,自己这三百人不知能够撑到一炷香时间。若是自己领兵,遇到这种孤军,干脆就用长枪围住,只用弩兵往复攒射,便可全歼。曹翰在心中默念,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是否得偿所愿,立下不世奇功先不说,自己这番胆气自当名留青史。
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宫门和高大的城墙,大宋先锋都指挥使曹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头也不回的带领三百壮士径自开过虹桥,昂首踏入城上巨大的床弩射程范围之内,然后令一名士卒上前通告,大宋南征官军已经底定全城,令南唐君臣天明之前打开宫门纳降,否则屠城三十日,鸡犬不留。
黑云都指挥使呙彦看着城下猬集一团的三百宋军,急得吹胡子瞪眼睛。偏偏严令宫中黑云都不得擅自打开宫城城门,更不可能主动去攻击宋军,居然就让这区区三百人安安稳稳的宫城前面呆了下来。他虽然是员猛将,脾气也颇爆烈,但常年担任皇帝亲军统领,别有一种事事通禀的作风,生怕别人将黑云都视作前朝裹挟天子的神策军一流。因此,虽然看着那三百宋军恨得牙痒痒的,但曹翰既然派出军使传信,他也只能将此口信通传宫中,宫中没有回话之前,无法发兵攻击。
而陈德、胡则、卢绛等间或派人向宫中禀报军情的亲兵,也被这股宋军堵在宫门之外,不能入内。皇家自有规矩,为防止不测,外臣通传消息的部属只能通过有瓮城遮护的南门入内,各亲兵只好回禀各自将帅定夺。
眼见小队宋军就这么堵住了宫门许久,也不见大队后援前来,校尉马承彦道:“将军,吾看宋人是虚张声势,定是陈胡卢三位节度已然稳住城防,此队宋军已成孤军,吾带一百铁骑杀出去,保管杀得他们屁滚尿流。”
呙彦却面沉似水,仿佛没有听到马承彦的请命,回头望着幽深的宫闱。光政殿处灯火通明,今夜恰逢李煜召集陈乔、徐弦、张洎三位重臣议事,得知宋军炸塌城墙,先锋大将曹翰整军进逼宫门之后,君臣四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徐弦和张洎力主紧闭宫门,召见宋军大将曹翰先行安抚,然后再做计议,在君主与丞相们商议定策之前,严禁打开宫门,或者出兵挑衅宋军。
若是只有李煜之命,呙彦倒可以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派出几百骑将这帮胆敢屯驻在宫门前的虱子碾死,但有三相副署的圣旨就不一样了。唐国此时已有后世以文御武的苗头,若是自己擅自出战,无论成败,就算自己能保性命,出战部将的首级必然不保。何况林肇仁遭忌杀前车之鉴犹在,越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在此就越谨慎。久统禁兵常在君侧的呙彦深知朝堂的险恶尤胜战阵,他尤其懂得什么错误都可以犯,政治红线绝不能踩。
曹翰等三百宋军在宫门也是如临深渊般战战兢兢。俗话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众军被曹翰一般说辞激发出来的胆气早已在等待中耗得干干净净,封侯荫子的想法早抛到爪哇国里,不少人开始怀念起在开封城中的老婆和热炕头,心中懊悔不已。不过历经五代杀伐,这些人也当真没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如后世那般重,和曹翰一样,既然已经以生命为赌注投下色子,哪怕两股战战心中打锣,这三百宋军倒也个个撑足了样子,一个个趾高气扬的,仿佛屯在唐国宫门之外的不是三百人,而是三万人一般。
和普通士卒相比,统军大将曹翰心中的焦躁又要多上千倍,不住地思忖此策到底有几分成算,脑海里更是忽而火热,忽热冰寒,猜测唐国君臣到底会怎样应对这步险棋。
以他的见识,这江南国主生于妇人之手,长在深宫之中,定是个没什么主见之人,若是陈德、胡则这等悍将此刻恰好在宫中辅佐唐主,自己这干人就必死无疑。若是天意在我,恰好是那班与宋军牵扯不清的文臣们在内定计,自己这天大的功劳便是囊中之物了。
他心中虽然冰火两重天地煎熬着,脸上的神色却极为平静,在旁边的校尉和军卒们眼中,端的是十分有大将风范,难怪能当得新晋禁军中第一猛将的威名。看着他一脸恬淡而又好似无所事事的表情,嘴角似乎还挂着嘲讽的笑意,不少校尉和军卒暗自惭愧,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不少。
就在城上城下的气氛犹如绷紧的弓弦一般紧张的时候,忽然“嘣”的一声,城头上早已拉好弦的一柄床弩的弓弦卡子忽然松动,早已对准宋军的一柄粗大的三枝铁弩箭带着巨大的呼啸声射进宋军阵中,穿过两名士卒的身体,又狠狠地扎进地面。那两名士卒一人当场丧命,当场被宽大的弩箭斩为两段,五脏六腑洒了一地,还喷溅得身旁几人混身上下都是鲜血,另一人却尚未气绝,当场不住的哀嚎起来。一时间宋军都面露惧色,原本严整的阵型也松动起来。
曹翰眉头一皱,看着那不住叫痛的士卒,转头对校尉尉迟重道:“关键时候,不可乱了军心,你送他一程。”
尉迟重乃是多次跟随曹翰摧城拔寨的旧部,也省得此刻情势,己方实力既然远远不足以与禁城中的唐国军队相抗衡,就只能以威慑,三百宋军和唐国君臣宛如两个人瞪着眼睛,谁先眨眼就输掉性命,军心尤为重要。闻言立刻上前,手起刀落,将那士卒的心窝捅了透亮,惨叫声戛然而止。
他行事这般狠辣,不但叫城头上唐军动容,一旁的宋军同袍也都面露惧色。曹翰却满意地点点头,所谓慈不掌兵,这行动便是最好的注解。
他不顾宋军丛中也有不少人朝他射来仇视的目光,沉声命道:“全军向前二十步,我倒要看看唐军是不是吃了豹子胆,竟敢捋我大宋禁军的虎须。”
顿了一顿,又指着高大的宫城城头道:“唐国投降之后,吾定当以此城楼所有南蛮的性命为这两位同袍报仇。”
说完不顾众人反应,大声命道:“击鼓,前进!”
当先朝前迈出了二十步。
携带军鼓的几名士兵面面相觑,为他的威势所慑,下意识地咚咚敲响军鼓,三百人的宋军军阵整齐地朝前迈出二十步,紧紧贴在曹翰的背后,走的居然比每年大校阅时还要整齐。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只闻宫中传出阵阵更鼓。
是年乙亥,西元九七五年,大宋开宝八年,曹翰,连同他手下三百宋军用胸口对着金陵宫城城头密集的床弩,大宋军旗高高擎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们的勇气,将永为后人景仰。(注)
——————————————————
注:虽然从现代的观点来说,宋国讨伐南唐是一场内战,但是对于独立近百年的南唐而言,战争残酷并不亚于外战,正史可以查找的两场大屠城就是明证。所以江南百姓箪食夹道以迎王师的场景是不存在的。打仗不是请客吃饭。宋军在任何一个时代军纪都是极差的,岳家军是超级例外所以被剪了。这也许是皇家刻意使军队道德败坏,以防止他们作乱吧,瞎猜。
说他们是内战,不是因为现在,而是因为当时。不是因为现在淮河南北的同胞都在一个国境之内,在一个政府统治下生活。而是因为当时的宋唐双方有着共同的母体传承、主流文化,他们都是同一血脉,安史之乱前大唐的分割体。也就是说,因为他们属于同一母体,所以是内战。有种观点认为不管当时是不是同一文化和母体,只要以后成为一国之内,以前打的仗也都算内战,当时的民族英雄也就成了内战的战争犯,此种论点我不能赞同。推论一下,按照这种说法,全人类最终会实现共产主义,那从过去到现在一切战争不都是内战了吗?也许将来我们和外星虫族成立联邦,那么和虫族打仗也成内战了,照这个说法,内战和外战这两个概念就被彻底虚无化了。
但也正因为这是一场内战,我不希望把任何一方写得过于猥琐,正如南北战争中双方的军人一样,各自为自己的理念和欲望,他们的勇气和牺牲都是无法磨灭的。借用一句话,老兵永远不死,但光荣莫大于死于一场战争的最后一颗子弹。虽然这个情节是虚构的,但无数真实的历史可以证明,中国古代的军人,有过这样的勇气和牺牲精神,不亚于斯巴达三百勇士,值得我们铭记追思。
勇气是一个中性的东西,好像力气,美貌,财富和智慧一样,一个道德上很邪恶的人也许很有勇气,一个道德上很高尚的人也许没有勇气。但勇气对于一个人来说总是好事情,就像有力气总比没力气好,长得漂亮总比长得丑好,有钱总比没钱好,聪明总比傻好一样。但人就只这么奇怪,缺乏勇气的人往往会嘲笑勇气。
战争是最能培养和考验一个人的勇气的事件之一,丘吉尔说过一句话记不太清了,大意就是说平常勇气好比你钱袋子里的钱,你花光了它之后,真正的勇气才应运而生。
卷四 步行夺得胡马骑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