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马扩三惊
作者:寇十五郎|发布时间:2024-06-29 01:05:54|字数:48603
当梁阿水匆匆摇橹返回战船队集结处,点了麾下第四都甲队五十战兵,乘舟渡水登岸,奔赴五里外的战场时。远远便听到一声响遏行云、充满悲愤的长啸。
“不好!那人怕是有危险!”梁阿水回头对整装疾行的战士下令,“跑步前进!”
随即战场上响起一阵轰轰隆隆,却又异常整齐有序的脚步声。
这队五十人的生力军,比起此时战场上数千到处赶鸭子一般的宋军来,可谓溃军大潮当中一股小小的逆流,极不显眼,但那数十人如一的整齐步伐与军容整肃,却自有一股这数千宋军望尘莫及的肃杀气势,令人眼前一亮,继而悚然而惊。
天波营战士的悍然亮相,在四散奔逃的溃军中如鹤立鸡群,立即吸引了金兵包括那名宋将的注意。此时金兵已剩下九骑,而那宋将左臂中箭。显然在这段时间,双方又交手一轮,虽然仍是那宋将胜出,但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其左臂受创,已无法开弓,再战下去,结果不问可知。
或许正是自知性命休矣,念及数千大军,竟为区区十余敌骑击溃,只能靠自己这个光杆主将单枪匹马如小兵一样与敌拚命,一时悲愤难纾,仰天长啸。
而眼前这支意外出现的小股部队,那股犹如匕首一般、虽短小却不失尖锐凌厉的气势,令其暗自一惊:“这是何人的军兵?兵甲齐备,精锐轻剽,虽只数十人,却有着十倍我军兵都难敌的气势?”
那九名金兵哨骑同样识货,一见这与众不同的小队冲他们扑过来,立即掉转马头,除留下一名弓骑继续盯住那威胁大减的宋将之外,其余八骑逐一散开。六名甲骑在前,两名弓骑在侧,气势汹汹向天波营战士压过来,意图再接再厉,重演先前那一幕爽剧。
尽管金骑的人马少了近一半,但之前连二千大军都冲垮了,如今不过区区数十人……哼哼,不信铁树能开花,男人能奶娃!
天波营第四战船都甲队战兵,在梁阿水号令下,距离金军哨骑百步时,迅速止步列队。三十名刀牌手排成三列,两列在前,一列殿后。齐齐驻牌于地,将折叠的木支架拉出支撑,屈膝半跪,隐于牌后,挽刀待击。此时可见牌牌相扣,形成前二后一的三层齐胸高的盾墙,而盾墙的前两层牌面凹陷处,齐齐伸出一根根黑洞洞的枪口……
疾行五里,尤其最后一里还是急行军,纵然天波营战士身体素质再好,气息也是起伏不定。刀牌兵还好,火枪兵装填弹药速度多少受影响,好在金兵也是缓慢进逼,时间倒也充裕。
由于天波营是水军的缘故,加上与天枢城本部相距甚远,物资什么的支援有限,所以装备略与天诛军骑步兵不同。诸如刀牌兵只披半身轻甲,无战裙,火枪兵更是只有铁笠帽而无甲。就水军作战而言,无甲或轻甲更为灵便;若是陆战,只要不是碰上大批金军精锐,倒也不虞落下风。
便如此刻,在只有八、九名金兵的情况下,即便是初次与金军交锋的天波营战士,也无所畏惧。这五十名战士中,约有十余人是参加过饮马滩之战的天诛军老兵,金军的千军万马都见识过并收拾过,眼前这点小菜压根不算什么;其余众士兵则是生性勇悍的水寇,生平除了怕人耻笑,别无所惧。
“稳住,稳住,未听号令,千万不要开枪。”一些天诛军老兵不断提醒身边初次与金兵对阵的新兵。他们毫不怀疑这些江湖好汉出身的新兵的胆量与勇气,只是担心他们当中或许有人会过于急燥,抢先扣动板机,触犯军律。
“手指头不要放在板机上……对,就放在板机后面,听到预备号令后再将食指搭上去……”有老兵给新兵提点决窍。
反倒是站在阵列右侧,身为指挥官的都头梁阿水心里有些紧张,毕竟这与以往砍杀那些软脚虾一样的官兵不同,金兵的凶悍传闻,可是听得太多了;而且也不是在自己熟悉的水面上……更是自家当上天波营都头以来,指挥的首战,可不能丢人啊!
随着八骑金兵越逼越近,那沉重的铁蹄重重敲击在河滩碎石上的闷响、马背上那厚实的披甲身影的威压、反射着阳光的沾血刃面……天波营有少许士兵稍有波动,但很快就被本队老兵出身的伍长、什长压下。
说来也怪,当士兵情绪波动时,身为指挥官的梁阿水反倒镇静下来,甚至还带着一丝轻松。这种越是危急关头,反倒越平静的心态,正是梁阿水与众不同所在,此亦是为将者最需要的素质。只不过百将当中,怕难有一人。而这也正是张荣在如此多的手下悍将中,独独挑出梁阿水为第四战船都都头的原因,而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水性绝佳而已。
“他娘的!就算火枪打不死这些腌臜货,爷爷用渔叉子也能将他们全挑死!”梁阿水这么一想,心情豁然开朗。然后按照参谋龙旭所教的指测法测算敌距,应该是进入六十步了……梁阿水一顿手中二十来斤重的渔叉子,猝然斜指向日,嘶声厉喝:“预备——射击——”
就在梁阿水发令的同时,两支箭矢从六十步外飞射而至,目标正对准他——谁让他身上穿着一件醒目的铁叶甲,而且还在发号司令,明显就是这一支小队的指挥官呢。
梁阿水反应很快,手中铁叉一横,磕飞其中一箭,但另一箭却射中了他的肩膀……不过很幸运,他铠甲披膊上的吞兽是纯铁打造,做工精良,而且金军弓手所用的弓力显然不足一石。这一箭虽然射穿了铁质吞兽及衬底的皮铠,但入肉半分后便再无动力。
梁阿水呲了呲牙,猛地拔出箭矢,一折两断,很想怒吼一声以壮声势。只是满耳都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枪声与惊马长嘶,眼前烟雾弥漫,呛人熏目。
梁阿水一只手拚命扇开眼前烟雾,一只手撩起战袍捂住口鼻,同时努力眯缝着眼,透过迷雾观察首轮火枪齐射的效果。这样的齐射训练,在梁山校场的靶场上最少进行过三十次,每次效果都很惊人,只是那毕竟是训练,现在是真正的实战,效果又会如何呢?
前后两排射击结束,二十名火枪兵顾不得查看结果,立即按照已练习不下千百次的训练程序,低头弯腰,尽可能缩在旁牌保护范围内。然后从药囊中取裹皮铅子与定装弹药,尽量快速完成从装药、夯实、填弹、注药等一连串战术动作。
可是当火枪兵完成一系列动作,抬头准备再次射击时,却惊愕地发现,敌人不见了!人都到哪去了?
答案是全躺地上了。
梁阿水及他的天波营战士们受烟雾影响,未能在第一时间内看到效果。而在火枪阵侧方二百步外的那名宋将却看得真切:当时金军哨骑已经开始加速,距离那支小队阵列不到五十步,金兵显然是想一举冲垮这支小队。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连串奇怪的、像是节庆时爆竹发出的响声。接着就见三名金兵摔落马下,其中两人是直挺挺掉下马的,另一人则是马失前蹄,重重落地后挣扎难起。
不等金兵回过神来,又是同样一阵砰砰响声,又一名金兵中枪倒毙,同时有三匹马亦中弹踣地。在后面的两名金兵弓手猝不及防之下,一人被地上的马尸绊倒,另一人则被胯下的惊马从背上甩下来。剩下两名披甲兵则完全被打懵了,任由同样受惊发懵的马战驮着向两侧远远跑开。
其中一骑好死不死正好从梁阿水前方二十余步外掠过,被梁阿水倏地举叉飞掷,穿胸坠马而死。另一骑更倒霉,竟被惊马驮到河岸边,一翻踢腾之下,被甩进河里。金人多不识水性,正惊慌扑腾之际,被河岸边聚而未散的宋军溃兵贾起余勇,七手八脚按压溺毙。
这突如其来的爆响与打击,不但一举将金兵打垮,同时也令那宋将再度大吃一惊,这是何种兵器?竟恁般厉害!只一击便杀溃一什金军的精锐哨骑,大宋何时有这般强悍的新式杀器了?
那群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已经散得差不多的宋军,隐隐听到战场上竟传来这等古怪的响声,也不由得慢慢停下逃命的脚步,回首张望。
二十发铅弹,嗯,应该是十九发(有一枪哑火),两轮射击,四十至五十步内,共击毙金兵三人,战马四匹,同时造成三名金兵坠马,两名金兵落荒而逃。成本如此之低(铅丸火药加起来损耗不过百钱),战果却这般丰硕,梁阿水表示很满意。
如果不使用火枪,而采用箭矢的话,别说战果远没有这样好,就算最后同样击溃金兵,估计也要射出一两百支箭矢。按一支箭矢二十钱算,最终也要耗费三、四千钱,更别提自家还有可能遭受损伤……这样一想,梁阿水就更满意了——这不能怪梁阿水抠这等小钱,主要是以前梁山寨缺粮缺钱缺兵甲缺器械……总之除了人,什么都缺。一支箭射出去,如果没射中敌人,都算是损失。在这样的情况下,容不得梁山上下不精打细算。
而在张荣重返梁山之后,同样屡屡对他们这些都头级将官强调:“打仗打的就是后勤,就是物资,就是财力,就是人力。尤其是一场长期战争,必须重视战争成本,才有可能坚持下去并争取最后的胜利。”
金军哨骑是被打垮了,不过还有首尾没收拾完。三名坠马的金兵虽然不同程度受了伤,受惊的战马也远远跑开去,但这些哨骑都是金军精锐,意志顽强,竟挣扎而起,重新捡拾刀弓,意欲再战。
“果然够悍勇,骨头也硬……好!爷再赏你们百钱!”梁阿水大声下令,“火枪兵全体出列,向前十步——走!”
二十名火枪兵应声出列,排成两条散兵线前进十步,然后前排半跪射姿,后排站立射姿,端枪瞄准。
“只有三十步!你们距离目标只有三十步!而且还是缓慢移动的靶子,如果有谁脱了靶,晚餐只许吃粳米,鱼肉什么的别想了!”梁阿水口沫横飞地训斥道。
砰砰砰!二十枪齐发,百钱“打赏”,三名金兵人人身上带着五、六个枪眼,血如泉源,切齿瞠目,不甘仰面栽倒。
“周大、王十四,你二人脱靶了。晚上加餐没份,另外空枪瞄任意靶练习一百次,由本队什长负责监督!”梁阿水黑着脸,尽管忍了又忍,末了还是骂出声来,“记吃不记打的憨货。”
脱靶的两名火枪兵臊得满面通红,不敢抬头。
就这么完了?就这么完了!将两千多宋军撵得鸡飞狗跳的八名金军精锐哨骑,连一个冲锋都没来得及发起,就这么完了!
那宋将与那监视他的最后一名金兵弓骑,全都呆愣地定在马背上,如泥塑一般。
枪声停歇好一阵之后,那金兵弓骑浑身一哆嗦,如梦方醒,骇然拨转马头,便欲遁逃。
此时火枪兵远在两百步外,与其对峙的宋将又臂膀中箭,失去开弓之力,此时飞骑而逃,似乎无人可阻……至于那些散落的宋兵,还是别把他们算上了……
却见那宋将突然右足甩脱鞍镫,身体后倾,以右足撑在弓臂上,然后右手搭箭张弦,箭镞直指金兵弓骑后心——绷!弓弦剧颤,箭去如电。
那金兵弓骑刚打马跑出不到十步,全身剧震,身体骤然一挺,就那么直直摔下。“波”地一声,箭镞被身体与地面两下里一挤压,穿胸而出……
“好!好一手‘镫里箭’!”
自梁阿水以下的天波营士兵,无不高声赞叹。
那宋将策骑回到本阵,单手擎起五、六十斤的将旗,驱马奔至天波营军阵前,将大旗往地上重重一顿,西风劲拂,大旗卷扬。赤色的旗帜上,用黑线绣着“河外兵马都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等一长串大字。
这衔头的确挺唬人的,可惜梁阿水只识得“兵马”还有“马步军”等几个字,完全不明白这旗帜的意思。这宋将此举,算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这宋将年约四十上下,方面宽额,鼻直口阔,颔下三绺长须,相貌堂堂,气势不凡。此时不顾手上箭伤,在马上行了一军礼,道:“某乃五马山之马扩,敢问这位指挥大名,是那位将军属下?”
“马扩?五马山!”梁阿水愣了一愣,不答反笑道,“虽然不知这位将军是缘何来到此地,但想必尚不知五马山所发生之事……”随后梁阿水转身对一名甲队队正道:“发信号,战船队可以出发了。”
一声冲天炮响,不消半刻,在马扩与散兵游勇的宋兵极度震憾中,济水上游,水天相连处,仿佛从天而降,赫然出现一长串绵延不断、气势雄浑的齐装满员的武装战舰……
第二百零一章 挺进济南
“如此说来?五马山寨……完了?”
在座船的会客舱里,马扩失魂落魄,神情苦涩,脸上再无半分先前硬弓快箭毙杀金虏的勇烈,只有满腔豪情尽成空的落寞。
关忠勇宽慰道:“大夫不必太过忧心,至少阖寨军民的性命及信王算是保住了。也算是不幸中之幸事。”
马扩之前的勋阶是武功大夫,关忠勇故有此称谓,不过以马扩此时的官位,应称“都管”更为适宜。而关忠勇只称其在徽宋朝时的勋阶,而不称建炎朝的赐官,显然是不肯承认那个无诏又无宝(玺),自行登位的九郎了。
马扩此时心情五味杂陈,心如乱麻,倒没留意这一点。嗟叹良久之后,方感概道:“狄城主实非常人也,竟有恁般手段,编练出如此强军……尤其是那种威力惊人的发火之器,却是何物,不知关指挥能否见告?”
关忠勇与张荣互看一眼,略加沉吟,微笑道:“大夫抗金之志坚如金石,河北无人不知,何况五马山寨已入我平定,城寨联合当是早晚之事,以大夫之才,必得重用,关某安敢藏拙自珍?好叫大夫得知,此物名为火枪,可发数钱重之铅子,远及数十步,穿牌破甲,堪比硬弩,更可惊吓马匹,乃是城主亲手研制的用以克制金虏步骑之利器。”
“想不到狄城主非但长于练兵,更擅于制器,能人所不能,如此人杰,子充(马扩的字)恨不能早识之。”马扩这话的确发乎真心,如果早知道身边隐藏着这么一支强大的力量,又何必舍近求远,千里迢迢跑到庆天府去?受尽冷遇,吃尽挂落不说,所谓“精挑细选”出来的这数千军兵,竟是这般模样,连五马山寨的寨兵都不如,这样的军兵拉上战场,才是真正坏大事。不过现在好了,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如果当真如这位关指挥所说,天枢城与五马山寨联合、甚至合并的话……
马扩想到这里,顿时精神大振。没错!五马山寨是没了,但人还在,只要有人,就会有寨!更何况还有一支强悍的生兵——只要这天枢城的军兵,有一半如方才所见的士兵那般精锐敢战,河北之事,就大有可为!
倘使马扩知道,方才他所见的只是天诛军的战场新丁,甚至赶不上天枢城的老营头战兵战力的一半,不知会跌碎多少眼镜——若是他有眼镜的话。
被一个坏消息差点击垮,又被一个好消息注入大量鸡血的马扩顿时振奋起来,热切的道:“若狄城主奉信王为主,则河北群雄无所不应,彼时联结太行,沟通南朝,河北抗金大业,必将焕然一新。哈哈,当真是天佑大宋啊!”
在马扩想来,任何一个势力,只要拣到信王这么一尊佛,就跟狐狸跳上虎背一般,哪有不大抱特抱大腿的?失去五马山寨,收得天枢城,何止是不幸之幸,简直是赔小赚大啊!
到了关忠勇与张荣这个层次,多多少少也了解一点天枢城的秘辛,知道天枢城里可谓卧虎藏龙——这可是真正的卧虎藏龙!不光有狄烈这一只咆哮天下的虎中王者,更有许多龙子龙孙。这位信王在外头或许很牛,但扔进天枢城里,怕是泡也难冒一个,这位武功大夫,只怕高兴太早了……不过,这种事情还是让城主去伤脑筋吧,他们这些为将者,只要考虑如何顺利完成作战任务就好,而眼前,就有一个绝妙的机会。
关忠勇与张荣交换了一下眼神,轻咳一声,肃容道:“大夫为国奔走数载,栉风沐雨,数番起落,矢志不渝。便如今番之险,亦不忘国事,实令我等鄙夫汗颜。以大夫之智,当看出我等此番大举兴兵,定有用意,我等也不敢隐瞒,此次兴兵,实有大事……”
当下将此行的目的一一道明。只不过,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自然不会说。譬如张荣半年前就磨刀霍霍做准备、再譬如此番本为占济南、救关胜,杀刘豫,改为侦知刘知州有投敌倾向,为免济南落入敌手,生灵涂炭,不得不紧急调兵前往震慑,既没提占州城,更没说杀州官。
靖康前后,由于老大及老老大——大宋父子官家带头投降,以至河北、河东、京东、京西诸路官员献城投降成风。上至知府,下至军卒,无人以降金为耻——既然你们这些天下之主都带头表率了,咱们这些做臣民的,又安敢落后呢?
有这么多前车之鉴,马扩对于关忠勇所言,倒也不会太过怀疑。不过,知府毕竟是朝廷高官,在没有朝廷明旨的情况下,以“义军”的身份前往威慑官军,在马扩看来,这更近于匪寇之行径,实不足取。
马扩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情,自然逃不过关忠勇的眼睛,后者随即微笑道:“关某也知此举过于鲁莽,正难以置措,幸好路遇大夫,这下就好办了。关某目下有一策,但需借重大夫,便请大夫斟酌……”
关忠勇所说的策略,其实是趁马扩收拢自家的残兵溃卒之时,大伙一起商讨出来的结果。那就是打着宋军,也就是马扩的旗号,以马扩麾下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开进济南城,然后……这个然后,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马扩听罢,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有这样一支强兵助守城,相信那位刘知府应该能撑得下去,不至于走到那一步。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支强兵成为自己的麾下,这是何等快事!他马扩这些年时乖运蹇,屡战屡败,何因?是他无武勇胆气吗?是他无韬略兵法吗?
宋金两国最高统治者对他的评价,就是最好的证明:
粘罕父撒王亥相公者云:“南使(马扩)射生得中,名听甚远,可立一显名,今后唤作:也力麻立”
建炎帝曰:“扩知兵法,有谋略,不止于斗将而已。”
有勇有谋,文武兼资,亦曾将兵数万,与敌争锋,如今却挫败至此,险为十数悍卒捕杀,何者沦落至此?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没有一支强大可靠的军队!而此刻,有这样一支军队送上门来,所行之事又是义举,何乐而不为?
马扩相信,即便这支军队目下依附自己是权宜之计,但在将来,肯定会真正成为自己的麾下。前提是,一定要促成五马山寨与天枢城之合并……这样一想,马扩无比急切想快些赶回平定,不过,眼前这一档子事一定要先处理好。保住济南,有可能的话,击退金兵……
马扩的那支残破禁军——是的,这支被十几骑金兵吓得赶鸭子的“军队”,的确出自新组建的禁军。是赵九对赵十八的“亲切关怀”的体现。这支禁军的军服毡帽、刀牌枪弓、金鼓旗帜什么的都不缺,只除了两样:铠甲与胆量。
在河岸被金骑这么一冲,有的掉落河中溺毙,有的被踩踏而死,更多的则是四散奔逃……这一去,有的是逃回乡里;更多的,则会落草为寇,毅然决然地抛弃官兵这份只靠领着干巴巴薪饷的高危工作,干上强盗这份前途无量的行当去了。
马扩收拢了半天,只得三百余残兵。这些人,全被张荣老实不客气地扒下军服,赶到各战船上做杂役去了。马扩对此也是默认了,空有几千人马,临敌时竟然还是靠自己这位“都总管”亲自操弓上阵,这猪一样的军兵还要来干嘛?还是还原他们的本职,耕田的耕田,打杂的打杂吧。
梁阿水、燕七郎及二人麾下第三、四都战士,此时正脱下身上的淡青色麻布衣,改换上禁军的赭红军服,然后在军服外套上一层铠甲,戴上头盔或毡帽,摇身一变,便成了精锐禁军。
两个都,共二百名战兵,其中包括一百火枪兵,一百刀牌手;加上五十名运输辎重的辅兵与火头兵、传令兵、金鼓旗手,共二百五十人。
这只有半个营的兵力,按宋军的战斗力算,连打山贼都不够看,弱到爆了。相信那位刘知府再谨慎、再心里有鬼,也不会将这么一点兵马放在眼里,应该会放他们入城吧。
入城的人选已经敲定下来:马扩自然要去的,张荣与关忠勇更少不了,两位都头与他们的两个战兵都更是此行成功与否的关键,自然悉数到位,只留下贾虎率第一战船都与余下人员留守战船策应。
此时燕七郎正一边换衣一边评价:“还是俺们青色的水军服好,就像城主所说的是什么‘保护色’,与湖水一至,易于隐匿。这甚底破禁军服,大红大紫的,虽招人眼,哪能在芦苇里自由进出?”
梁阿水则大叹晦气:“让俺们披上这身胆小如鼠的家伙的服饰,若是被那些金狗见了,还不知怎么笑话呢。真是丢人啊!”
燕七郎笑道:“笑话好啊,金狗越轻视,咱们突然发威,战果就越好啊!”
舱门外的贾虎一头钻进来,嘿嘿一笑,道:“得,你梁阿水不想换衣最好,我来换,你守船,第一都与所有战船暂交给你,让你过一把留守瘾,怎么样?干吧,机会难得啊!”
“恁般难得的机会,还是留给副指挥使吧,俺不过是个小小都头,岂敢与上官相争?”梁阿水嘿嘿陪笑,从贾虎身边一溜而过,眨眼间没了踪影。
船队行至长清,距济南府不足二十里,马扩、张荣率二百余人马及二十余辆辎重车,靠岸下船。按照事先吩咐的命令,全军将士拿出半年前当水寇山贼时的散漫,队不成列、稀稀拉拉、蔫头蔫脑地踏上直通济南的通衢大道。
第二百零二章 城下激战
在距离济南不足十里,一处叫丰济的小镇外草木繁茂的高坡上,马扩、张荣、关忠勇与梁阿水这些头头们,正趴在草丛中,一霎不霎盯着五、六里外,两支红白分明、旌旗招展的对峙军队。
当先遣营的两支先遣都,下船行军尚不足五里,就得到梢子的急报,前方丰济镇外,济南守军正出城与围城金兵开战。
两军作战,自然都会侦骑四出,遮蔽战场。一来为防范敌军迂回突袭本阵侧翼,二来也是侦察对手是否有埋伏,三来也是预防敌军是否有生兵(援军)。如果先遣营两都战兵在这个时候冒然踏入警戒线,必将遭来两军共同打击。就算穿着宋军的军服也没用,谁知道你们这些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家伙,是不是披着羊皮的狼?
张荣随即下令停止进军,全军分散入林,原地休整。然后留下燕七郎带队,自与马扩、关忠勇、梁阿水等一道,加上四名护卫,前往观战。
他们一行不过七、八人,骑着先前缴获金兵的战马,一路急驰,来到丰济镇外一处不高不矮,颇不引人注目的坡地上,潜伏观看。
众人一路行来,竟没遇到宋、金的哨骑巡兵,颇为顺利。初时还颇奇怪,不过转念一想又释然了。他们行来的这一片范围,应当已被金军控制,所以没有宋军巡兵很正常;至于金军的哨骑,原本是有的,只不过很倒霉,被先遣营一队提前干掉了。
从马扩、张荣等人所在处望过去,两支军队就象两块豆腐干一般大小,只能从旗帜数量与“豆腐干”的形状推测出,对峙双方的人马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千兵力。就一府之地而言,算得上是一场中等规模的战斗了。
这么远的距离,再好的眼神也看不清什么具体物事,只能看到大概情况。但想靠近一点却是不可能,别说前方没那么合适的潜伏地点,光是那频繁穿梭的游骑巡哨,就足以让任何一个想靠近上去的人打消念头。
不过,好在他们还有一位瞭望手,可以将战场上的情况反馈给众人,这位瞭望手就是梁阿水。这倒不是因为梁阿水眼神特好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手里的家伙:单筒望远镜。
整个天波营上下,就只得这么一具望远镜,平日里都是由张荣专用并保管的,此次有作战任务,自然得带来。梁阿水对这神奇的“仙镜”,可谓爱不释手,曾经多次请求交给自己保管,得到的回应,是张荣的飞脚。难得这次有作战任务,可以名正言顺使用,梁阿水当然不会放过“争取”这个瞭望手的机会。现场诸人中,张荣与关忠勇都是指挥使,有资格单独配发望远镜,平日看多了这玩意,自不会与他相争,而其余护卫也争不过他。因此,这瞭望之责,自然就落到他身上。
倒是马扩试看了一会之后,对这望远镜赞不绝口,意识到此物在军事上应用的重要意义。当他听到这神奇之物的制造者,又是那位狄城主时,一时无语。吃惊吗?有一点,不过今日这位狄城主令他吃惊的次数太多了,嗯,多少有点麻木了……
此时梁阿水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压低嗓音,为众人做“实况转播”:“……两军开始进行弓弩对射了,宋军那边的箭矢似乎要密集些……嗯,奇怪,这些金兵的服饰怎地是右衽?而且发式装束也不似女真人或契丹人?”
一旁的马扩略微沉吟,便知其故,轻叹道:“这些是两河一带,献城投敌或被俘后,新附于敌的宋军。”
张荣有些不解道:“大夫如何这般肯定,说不准是燕地的汉军呢。”
马扩曾多次出使辽、金,来往奔波都在燕地,堪称燕地情形的权威。闻言摇头道:“燕地汉儿,入辽百年,早已奉辽为正溯,发式服饰,与辽人无异,均为左衽胡服。且燕人勇悍,不输女真,冲锋陷阵,锐不可挡,便如当日郭药师之‘常胜军’一般,与眼下这支金军作战气势完全不同……金虏收降这些新附宋兵,连衣物都不更换,只将红衣染白,便驱赶到前方攻城浪战,居心之险恶,令人齿冷……”
“嗯,这是让官兵自相残杀,金虏在后面坐收渔利,真是好算计。也难怪这济南府的厢军,居然也能有模有样地战得这许久。”张荣沉吟点头,脑子里飞快掠过前些时日派出的梢子所侦知的金军消息。
金军的重兵此时正兵临大名府,而分兵奔袭济南府的,则是金酋完颜昌之一部,约有五千金兵,其中有千余为女真正兵精骑。而这位领军者,来头也是不小,乃是完颜昌的女婿,忒母蒲察鹘拔鲁孛堇。
蒲察部,也是女真完颜部的大部族之一,这位蒲察鹘拔鲁,据说也是蒲察部的有名勇士,作战勇猛,敢冲敢杀。便如此次,其分兵东侵,不过十数日,一路连拔堂邑、博州、茌平、禹城等十余城。几乎是一日下一城,也不知这些宋军的城守是怎么当的。
当蒲察鹘拔鲁攻下与济南府近在咫尺,隔河相望的齐河县之后,却在济南城下碰了个硬钉子,连续十余日,未能破城,反而损失了数百人马。
蒲察鹘拔鲁不得已,只得屯兵于齐河县内,并在济水上架起浮桥,同时出兵占领济水南岸的丰济镇,分兵一部驻于镇内,与齐河大军遥相呼应,威胁济南城。
同时为了减少本军损失,蒲察鹘拔鲁更是将沿途收降裹胁的数千宋军,全部推到前线,逼迫他们与济南守军死磕。连日激战下来,新附宋军的损失,已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而与其对阵的济南守军,同样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过很显然,蒲察鹘拔鲁对双方的消耗还不太满意,一再威逼新附军的军将率兵出击,遂有今日之战。
此时,驻扎在这丰济镇的,乃是一名金军猛安所率的七百余名渤海及燕地汉军,再加上二千余名新附军,共三千兵马。只不知与其对阵的是济南哪位守将,虽然打新附军不是什么难事,但新附军后阵那督战的三百渤海兵,却不是好相与的。这支宋军竟敢于出城,并与之对阵,比之马扩先前从应天府讨来的那数千令人绝倒的“生兵”,真是好太多了。
那边厢,梁阿水的现场播报还在继续:“……金军一方已经开始发动进攻了,宋军被那一阵乱箭射杀不少,阵脚有点乱……金军的冲锋很慢,有些人还回头张望……咦啊!够狠……”
马扩是神射手,眼神一向很锐利,但任他再怎么运足目力,看到的也远不如梁阿水描述的清楚,心下暗叹。那位狄城主,究竟是何等人物?非但能收服这等桀傲不驯的强兵悍将,更有如此巧思妙手,制造出这等奇器……正感叹间,忽闻梁阿水语气不对,讶然问道:“梁都头,看到了什么?”
梁阿水一字一句道:“有军卒回首,立即为其身后同袍斩杀,并剥下其身上衣物,搜去兵刃及财物……”
马扩脸色沉重,轻叹道:“金虏军法严苛,规定临阵之际,有回首他顾者,同伴杀之可得其财货及帐下牛羊牲畜,如此一来,士卒鲜有不豁命奋不惜身者。这新附军,想来亦是如此……”
张荣若有所思:“总教官曾有言,要淬练一支强大的军队,信念、训练、物质刺激,缺一不可。金虏这一手做法,是最典型的物质刺激啊!”
马扩闻言,心头似有所动,正想再进一步探问,却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打断。
但见前方红白两股洪流,猛烈地对撞到一起,然后便是响彻云霄地嘶喊声、暴吼声、金铁交鸣声、濒死惨叫声,声声震憾……
这场激烈的肉搏战进行的时间不长,宋军那边明显阵脚松动,有些吃不住劲了。虽然大家都来自同一阵营,都属于“羊”这个级别。不过羊也分好几种,如果说宋军那边是绵羊的话,受到金军所激发的新附军就是山羊。众所周知,山羊的盘角可不是绵羊所能比得了的……
就在宋军岌岌可危的紧要关头,梁阿水的镜头里出现一人,这是一名头戴铁券盔,盔尖红缨飘动,身披鱼鳞甲,骑着一匹披着具装,高大神俊的枣红马的宋将。
这名宋将一手持着将旗,一手挟着一柄厚重的屈刀,高声呐喊,当先冲锋。在其身后,是三十余骑披甲骑士,人人手执长枪大棒,如同一柄标枪,狠狠从右翼捅入敌阵,骑阵过处,血肉横飞。
这支突然杀出的骑兵队,凶狠凌厉,势不可挡,所攻击的又是步兵阵最脆弱的右侧。很快,就将新附军凶猛的攻势瓦解,进而全军崩溃,潮水般向后败退。
“好!看来,这济南城里,也并非没有好汉,咱们这一趟也不算白来。”梁阿水忍不住大声叫好。不过后脑旋即被搧了一掌,同时还传来张荣的冷哼:“噤声!鸡毛串子叫喊什么,想把金虏哨骑招来么!”
梁阿水缩了缩脖颈,边陪笑边将方才所见道出。张荣等人也赞赏不己,深为这名宋将与这支骑兵队的胆气与战技喝彩。关忠勇听到梁阿水对那名宋将的描述,心头一动,面露微笑。
两军血战,一方溃乱败退,原本正是另一方趁胜追击、扩大战果的时候。但就在这时,那支督战的渤海兵一分为二。一半挥动刀斧,砍杀溃兵,连斩数十人后,勉强止住溃退。随后用长杆将数十颗血淋淋的人头挑起,终于镇住溃乱的军兵,渐渐稳定阵脚。而另一半渤海兵,则驱马缓慢对上那支宋军骑兵队。
一方足足有一百五十骑,又是新锐之师,以逸待劳;另一方只有不到四十骑,又刚刚经过一番冲杀,人疲马乏。如果硬扛上,无异于自杀。
那宋将显然不是鲁莽之辈,举起滴血的屈刀止住正准备奋力一搏的骑兵队,缓缓退向本阵。临到阵前,不断挥动手中的大旗,来回奔驰。险败还胜的宋军士兵无不举刃击牌欢呼:“威武!威武!万胜!万胜!”
金军眼见己方刚败了一阵,而敌军士气复振,再战下去绝讨不了好,只得鸣角退兵。
宋军虽胜,却无力追击,亦缓缓引军回城。
半个时辰之后,方才还是千人大战的沙场,只留下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两军少量警戒的游骑在来回穿梭。又过了一会,宋金两军都派出了收殓队,各自收拾本军的死伤士卒。
这一战虽然宋军惨胜,但因为对手根本不是女真人,甚至不是辽地异族人,而是月余前还是与自家同一阵营的自己人。面对这些本乡本土地的叛军尸体,没多少人能下得了手割首级,而且说实话,这样的首级也不值钱。因此,尽管金军并未象初次攻打济南城那般,戮力抢回本军尸首,而是任由新附军遗尸遍地,但宋军却也完全没有割首级报功的欲望。
看完了一场免费纪实战争片的张荣、关忠勇、梁阿水等人,正在草丛中低声讨论这一战双方的表现与得失。这对于天诛军将士而言,是一种长期养成的习惯。以往每每与金军打完一仗,狄烈总要求各营指挥官在本营部组织各级讨论小组:什长以下的班小组讨论、都头以下的士官组讨论、指挥使以下的中层军官讨论……最后意见与建议及经验汇总,由各营文书将讨论结果形成文字,上呈到参谋部的案头。
经过狄烈与参谋们核阅之后,去芜存菁,形成战后经验总结。然后誊写三份,一份留档;一份做为教导营的教学材料;一份下发到全军,做为战例学习资料,供各级指挥员参考学习。
眼前这场战斗,虽然没有参与,但旁观者清,双方的战斗过程又中规中矩,都是常规打法,因此很容易得出结论:“这一仗其实就是宋军打宋军,战法出手什么的都是同样的套路。双方的装备军械都很接近,算是实力相当。新附军强在兵卒悍勇,宋军胜在主将指挥得力。尤其是宋军主将最后亲自率骑兵侧翼冲锋,更是大涨本军士气,力挽狂澜。由此可见,将为兵之胆,此言甚是。若是这‘兵胆’先溃,士卒再勇,也只有崩溃一途了……”
张荣做完总结之后,有意无意扫了马扩一眼。
马扩是何等人物,这个时代最出色的外交家,最擅于观颜察色,听话听音,如何听不出张荣最后所言,隐指先前自家那支禁军遇敌时,手下军将先逃之事。
马扩苦笑无言,这可是自家向建炎官家苦苦请求,费了无数心力,才得到的生兵,有什么资格挑肥拣瘦呢?
梁阿水大大咧咧一挥手,满不在乎道:“如果金狗就用这样的新附军,做为攻打济南主力的话,咱们天波营可以在一个时辰之内,将敌军全部埋葬!济南之围,旋即可解!”
张荣点头:“可惜本营霹雳弹与炸药包存量太少,非关键时刻不可动用,否则不需一个时辰。”
关忠勇也肯首道:“新附军不足虑,蒲察鹘拔鲁的本部才是解围的关建……”
马扩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够用,这几个家伙的口气也太大了吧?那些新附军的强悍,已超过官兵,快赶上燕地汉军了。如果他们还是大宋的官兵,算得上一等一的强兵了,怎么在这几个人的口中,全成面人了?一个时辰团灭?是他们几个疯了还是自己出现幻听?
张荣也不去管马扩是什么感受,从草丛中一跃而起:“走吧,咱们进济南城。”
第二百零三章 关胜与刘豫
金军围城之后,济南城自然是城门紧闭,严禁出入。远远看到一支军队接近,虽然打的是宋军旗号,却仍使得济南城守军好一阵忙乱。直到那支军队距城三里便停止不动,并且还有一名青袍人来到城下,自称是应天府生兵统兵官,同时将自己的官印凭信放入城头垂下的吊篮里,然后怡然静待。济南守军才确认来者是友非敌,渐渐安静下来。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时近黄昏,才有一名亲兵模样的登上城头,要求马扩坐吊篮上城墙,至知府衙门加以确认。
兵临城下,非常时期,马扩也不以为忤,悉听安排。
济南知府衙门,座落在城南通衢之处,马扩由西而来,自是从西门而往。领路的除了那名亲兵之外,尚有四名军卒。这些人神态恭敬,但一人前头领路,四人押后紧随,显然对马扩的身份还有几分不确定。
马扩浑不在意,只是负手施施然随行,目光不断打量周遭情形。
济南府是京东西路较大的一个州府,人口近万户,虽因金军东侵,不少人家已逃往江淮避祸,但城内至少还有大半人口滞留。时近黄昏,各条街道上却是行人俱无,户户闭门。只有时不时窜出一两条野狗,红着眼盯着一群人,被兵丁振刀一吓,呜呜低鸣着逃入黑暗中。
敌军围城,民生凋蔽,马扩心头暗叹。他曾在河北多次举旗抗金,对这样的景象见得再多不过。只是没想到,连京西之地,也是这般模样。
一行人来到南城的知府衙门,已有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在门口守候,向马扩行礼后,便恭敬在前领路。而那亲兵与四名兵丁,则守在衙门外。
宋时的衙门,通常都是‘前堂后室’的格局,也就是前堂办公,后面的府院则是官员居住之所,这位刘知府所居处自不例外。
刚进入后堂府院,便见前门大开,一个洪亮的声音大笑道:“果然是马子充,彦游还不敢置信,如今一见,当真令老夫喜出望外啊!”
随着说话声,一名年约五旬、身着四品绯袍官服的老者,大笑着拱手拾阶而下,迎向马扩。
这老者身材高胖,面色红润,眼神很是锐利,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如果不是颔下那把大胡子略微夹杂几丝斑白,几乎不像年逾五旬之人。而事实上,此人已是五十有五了。
马扩连忙还礼:“彦游公风采如昔,气势不减当年,不愧为令河北不法之徒侧目的提刑大人。”
老者放声大笑,连连摆手,目中光芒闪动:“令刑徒侧目何足自夸?怎比当年马子充周旋于辽金之间,折冲樽俎,令敌酋侧目,敬之为‘也力麻立’,如是方为大丈夫。”
二人相对而行,接近五步之距时,停下后再度相互行礼,相视大笑。
此人正是权知济南府,刘豫。
刘豫在宣和元年,曾任河北提刑,与当时在河北与燕京之间,为国事奔走的马扩有过一面之交。虽然此后二人并无交集,但相距不过数年,彼此还是能够相认的。
在厅堂上就座奉茶之后,一番寒喧客套完毕,马扩不待刘豫询问,就将自己此行缘由和盘托出。当然,他所说的,是一个半真半假的版本。从自己上五马山,迎信王,到入应天府,求取生兵,一路行至济南左近,被金军游骑击溃。以上,全都是真的,只有最后一点:收拢残兵,不敢渡河,恐遭金人再袭,不得已,托庇于济南。
这最后的说辞,自然是假的。但是,偏偏听上去,却最像是真的——换成是任何一名统兵官,刚刚被金人打得一败涂地,只剩下几百残兵败卒。相信只要他没发疯,断不敢贸然渡河,更不敢在野外扎营,非得找一座安全的城池入驻,脊背方敢贴席矣。
刘豫听罢,微阖双目,心里反复核对推敲,没发现什么破绽——这是自然,因为马扩所说的,九成都是实话,而最后一成虚言,听上去却比真话还真,这是一支残兵败将最自然不过的选择。
正在这时,门外那名管事恭身而入,说是府内有事请老爷过去一会。刘豫告了个罪,起身去了。不过马扩并没等多久,很快刘豫就转回,人没进屋,笑声便传来:“子充千里奔波,亦为国事,所请之事,豫安敢辞。”
马扩轻轻用茶盖撇去茶水上浮起的茶末,轻啜一口,面露微笑。他心里自然知道,刘豫方才定然是去听取手下回报,确定自己只余二百多人,而且全是队列不整、散漫颓废的“败卒”。这才放宽心,大方收纳。
马扩轻吁一口气,很好,自己的任务算完成了。接下来,就看那支自称天诛军之天波营的军兵了,但愿他们不会令自己失望。更重要的是,这位刘知府,最好也不要令自己失望……
先遣营是由西而来,不过此时济南西、北两个方向上,正有大股金兵虎视眈眈。因此刘豫没敢让守卫开西门,而是让先遣营兜了一个大圈子,从相对安全的东门入城。
正常情况下,军兵应当安排到城北的军营中,不过由于金兵围城,原先驻扎在城外如丰济、历城、上洛口及盘口等地的厢军、土军一并收拢入城池中。这样一来,原本只能供万人驻扎的军营,一下就塞了近二万,挤爆了。先遣营人数虽少,却再难安排,而且就这么两百来人,用来充当马扩这位都总管的亲兵,正好合适。
于是在刘豫安排下,马扩及先遣营一行,入住到城中一家早早逃离险地的富商宅院里。这富商宅院颇为广阔,他们这几百号人入住其间,居然没有半分拥挤不便。
安顿好先遣营诸般事宜之后,已是掌灯时分,吃过晚餐之后,几名头头们聚集在一间厢房里,正商讨下一步该怎么走。门外却有军兵来报,有一位自称兵马都钤辖府的司录参军求见。
厢房内众人面面相觑,张荣讶异地看向关忠勇,道:“莫不是令兄认出你来了?”
关忠勇也莫明其妙:“不会吧?咱们入城时天已黑了,若非近距离,断不会认出,但若是距离较近,关某也应看到才对……”
马扩笑道:“人已经到门前了,多猜何益?走吧,去见见这位司录参军。”
众人在前堂见到了这位静坐等候的兵马都钤辖府司录参军,但见此人三十左右,其貌不扬,不过神情倒是很沉稳。他先向众人行礼,然后很爽快地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买马。
“不瞒马都管,我济南兵马都钤辖府,总共不过五十余匹战马,勉强够组建一支三、四十人的骑队。前些日子都钤辖多次带骑队冲击金军,虽屡有斩获,却颇有损耗,如今战马已不足四十匹……今日见马都管麾下军兵入城,其中竟有二十余匹精良战马,不知……能否转让一部分……”
听完那司录参军的话,众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会心一笑。
先遣营是乘舟而来,原本并无马匹,收拢了马扩及其属下辎重,倒是有几十匹骡马,不过这些牲畜也只能当挽力使用,冲锋陷阵什么的就别想了。倒是歼灭了那十多名金军哨骑,意外收获了二十三匹完好无损的战马。做为金军的精锐哨骑探子,所乘骑的战马自然经过很好的训练与喂养,虽然谈不上是河曲大马,但对极度缺马的大宋而言,这已经是相当精良的战马了。
如果先前没有目睹过宋军那三十余重骑力挽狂澜的冲阵,马扩与张荣等人未免也会怀疑是济南守将想法夺取己方战马,而现在当然不会做此想。不管是看在关忠勇的面子,还是对那敢于率三十重骑冲击上千敌军的宋将的敬意,卖马给兵马都钤辖府,亦非不行……嗯,等等,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马扩与张荣同时想到这个关键,眼睛一亮,将目光投向关忠勇。后者也只是慢一拍,也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当下含笑点头。
于是马扩呵呵笑道:“久闻关钤辖武勇过人,兵法娴熟,济南府能在金军重围之下,支撑至今,关钤辖居功至伟。所谓宝剑赠壮士,良马亦当如是,只不知钤辖府所求若干?”
那司录参军没想到这位马都管如此好说话,心下大大松了口气,连声道谢,然后迟疑地说了一个数字:“十五匹如何?要不就十匹?”
马扩大笑道:“我等只留下三匹用以代步,其余二十匹全送给关钤辖。”
二十匹!那司录参军惊喜之下,竟没注意马扩话里后面那几个字,吃吃道:“二十匹战马,自然是最好,只是、只是怕钤辖府拿不出这许多钱来……”
关忠勇大讶:“战马不过二十贯一匹,二十匹不过四百贯,钤辖府竟拿不出?而且,这算是军费,理应由州府帑库所出,怎会让钤辖府出钱?”
这次却是张荣先开口笑道:“关指挥使久在西北,不知东南马市行情。如今战乱四起,马源奇缺,便是一匹七齿驽马,也要十贯左右;用于充当挽力的壮健骡马,更需十五贯;而似这般精壮的军马,价钱已不下五十贯……”
没成想还真有个懂行情的,那司录参军尴尬点头称是。
关忠勇恍然,按这个价钱,二十匹马就要千贯,这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难怪这司录参军要叫苦。只不过,钤辖府或许拿不出这笔钱,但州府帑库却没问题吧,何至于如此为难?
对关忠勇的疑虑,那司录参军只是吱唔,神情隐有不满却不得不隐忍。
马扩到底是在官场中混得久一点,多少看出这府、帅之间,定有抵牾,当下笑着岔开话题:“司录参军恐怕没听清楚,某家所言的是‘送’,而不是‘卖’。”
白送?!这、这……那司录参军欢喜得快背过气了,舌头打结,竟说不出话来。
“既然要送,就索性送到家。关指挥使,梁都头,就由二位亲自将战马送至钤辖府上吧。”马扩最后笑吟吟道。
当关忠勇与梁阿水带着二十名先遣营战士,人手一匹战马,向城西南的济南兵马钤辖府行去时,天色已暗,便由前后四名战士提着灯笼,引路而行。
行至半道时,对面开过来一支巡逻军兵,约有三十多人的样子,军兵们照例上前盘问一番,当那司录参军道明身份后,军兵们连连告罪,正待放行离开。
“等等。”那为首的军将大步上前,举起手中的灯笼,围绕着那群军马转了一圈,口中啧啧道:“都是难得好马啊!这些,全都是钤辖府买的?为了那支重骑队,都钤辖可真舍得啊。”
这时梁阿水豪气地一拍胸膛:“三十重骑摧千敌,如此豪杰之士,俺们又岂能无所表示,这些马匹,都是俺们所赠……”
梁阿水这一说不打紧,那司录参军暗暗叫苦,连道坏事了。
果然,那军将当即变了脸色:“什么?送的?哼哼,好,好得很!你们这群贼配军,莫不是只知巴结钤辖府,却不将我‘勇胜军’放在眼里么!”
梁阿水懵了一下,挠着脑袋,眼睛看向司录参军,嘴里喃喃道:“什么‘勇胜军’?跟俺们有关系吗?”这还是梁阿水心里一直没把这身官皮当回事,所以对那句“贼配军”不太感冒,否则以他的火爆性子,怕要当场发飙。
梁阿水实话实说,却不啻于火上浇油。那军将怒不可遏,嘴里倏地大吼一声:“勇胜军的儿郎们,这些贼配军竟视我等如无物,宁愿白送二十匹马给钤辖府,也不肯给咱留一匹。即然如此,咱们也甭客气,儿郎们,给爷爷截下一半来,献与统制大人!”
那军将话音刚落,手还没按上腰刀柄,迎面便遭到一记重击,当即眼冒金星,鼻血长流……但还没完,一阵噼哩啪啦的暴响,梁阿水拳拳着肉地打在这军将脸上,边打边骂:“抢马?抢物事抢到贼祖宗头上了!俺叫你抢!叫你抢!劈面锤!劈面锤!”
梁阿水一开打,手下那群吃惯了水上浮食、好勇斗狠的军汉,立马先发制人。以二十对三十,竟将那群原本气势汹汹的自称“勇胜军”的巡兵,打得满地找牙。
在场只有两个人没动手:关忠勇与司录参军。
这会那司录参军在一旁不停央求众斗殴者住手,只是一方揍得正欢,一方哀声求饶,谁也没去理会他。
一时间,怒吼惨叫,马嘶哀嚎,火影幢幢,步履杂踏。
虽然是在夜间,但通衢大道上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想不惊动人都难。很快,长街尽头便出现一条火把长龙,伴随着急遽的蹄声与大队人马的整齐步伐,以及兵甲互击的铿锵响声。
关忠勇一个箭步上前架住梁阿水的双臂,低声道:“有大批人马来了,叫儿郎们住手。”
梁阿水揪领子的手一松,将那满面是血的军将像破麻袋一般扔在地上,扬声道:“天……小的们,停手,列队点名!”
当天波营战士纷纷退后列队之时,长街上也传来一个沉稳雄浑的声音:“某家保州刺史、济南府兵马都钤辖关胜是也!所有斗殴军兵,统统住手!三通鼓后,尚有未停手者,军法从事!”
第二百零四章 山雨欲来
猎猎火光中,在大批军兵簇拥下,一群铠甲闪亮的骑士左右分开,一骑策马而出。
铁券盔、鱼鳞甲、枣红马、重屈刀……
这不是今日在望远镜中看到的那名带头冲阵宋将吗?他就是关胜?
梁阿水惊讶万分,日间看时,由于距离过远,只看到他的装束,无法看清五官。此时双方相距不过十余步,在熊熊火把的照耀下,可以清楚看到,这是一个年约四旬,方面高鼻,双目开合间凛凛生威的大将。他脸上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其颔下长髯用一幅水蓝色的锦囊嵌套着,用丝绳勾挂在双耳之后。显然对自己那一把美髯极为爱惜,保护有加。
身为一位五品高级武将(宋朝的品秩远没有后世明清那样泛滥掉价,七品为中级官员,五品算是高官,尤其武将更是如此),居然敢于冲锋陷阵,而且手杀敌军,血染征袍,端称得上是一员勇将。
关胜沉着脸,手中屈刀向前一指,身后的军兵齐举刀枪,将场上斗殴的双方连人带马一并围住。
似梁阿水这等水枭,能让他服气并卖面子的,只有符合他心目中骁勇敢战的标准人物,而关胜,显然达到了这个标准。再加上关忠勇一再向他摇头使眼色,因此,梁阿水并未反抗,同时示意手下战兵不要妄动,只要对方不过份,便静观其变。
同样被刀枪指着的,还有被打倒一地的巡兵,此时正狼狈不堪地相互搀扶而起。由于先遣营战士是送马,而且身在客地,为不至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基本上都未携武器,亦未着甲。没想到你不找麻烦,麻烦却会找上你。这一架打下来,这所谓的“勇胜军”巡兵虽然被打得一脸血、满头包,却也只是皮肉之伤,无性命之忧。
关胜也颇为纳闷:一边是人数较少、手无寸铁的军汉,一边是人数占优、全副武装,枪棒旁牌齐备的“勇胜军”巡兵。怎么斗殴的结果,却是明显劣势的一方胜出,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一方落败呢?
唉!想不通事情也得处理,尽管那司录参军已经第一时间跑过来将事件原委大致道出,关胜心下忿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哼了一声:“将所有参与斗殴人员及军马,全部押至钤辖府……”
突然人群外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误会,实是一场误会。”
随着说话声,一名满面虬须,身板粗横的披甲军将匆匆分开人群。实在难以想像,方才那尖锐的声音,竟然发自这样一个粗豪汉子之口。
“郭统制,本将有礼了。”关胜将屈刀挂在鞍旁的得胜勾上,向那粗豪军将拱手为礼,“本将也是适才方赶到,得知原委。事情的起因是……”
“关钤辖不必多言,本将在来时路上,也已得知事情缘由,都怪本将平日御下不严,致有此误会……”这位郭统制一口咬定是个误会,并且上前狠狠给了那巡兵的军将几个耳括子。
这军将本已被梁阿水的劈面锤打得口鼻溢血、面紫眼肿,这几个耳括子搧下来,非但头盔被搧飞,发髻散乱,连嘴里那几颗本就松动的大牙,都被彻底震离了牙槽,沾着粘稠的血丝,从嘴里喷射出来。
这军将咬紧牙关,垂首不发一言,只有从肿得只剩一条细缝的眼睛里,不时射向梁阿水的目光,充满怨毒。
郭统制打了那军将不算,还一路拳打脚踢,将那群巡兵挨个揍了个遍,嘴里骂骂咧咧。最后抬头时,一脸怒容迅速变成笑面,向关胜拱手道:“关钤辖,你看……”
关胜自然是知道,郭某人这一手为的什么。当然这样收场也好,毕竟这位郭统制在守御济南中,也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大敌当前,万不可生了嫌隙。当下也顺水推舟道:“郭统制身负济南四壁防御安危之重任,切不可为些许小事所叨扰,勇胜军巡兵之事,便请自行处置。”
郭统制呵呵笑道:“如此多多承情了。”
当他带着那群垂头丧气的巡兵经过关忠勇与梁阿水身边时,脸上露出与那把大胡子的粗豪模样完全不相称的温和笑容:“本将乃勇胜军统制郭振,二位将军定是马都管帐下虎贲了。今日是不打不相识,改日本将做东,定要请二位将军赏光一晤。呵呵,告辞。”
梁阿水愣了好半晌,回头看向关忠勇:“关指挥使,这家伙……这里(指指脑袋),没毛病吧?”
关忠勇正琢磨着,勇胜军统制?济南四壁防御?这就是说,此人所辖的军兵,控制济南所有城门及城墙防守。很显然,先遣营要完成夺城计划,这个郭振是个绕不过的人物,那么,要对此人采取何种策略呢?结交?说服还是武力逼迫?
关忠勇正沉思着,耳听一个声音道:“都钤辖说了,因钤辖府之事,竟让贵方摊上这么一档子事,深感歉意。眼下夜深,不便让贵方军兵牵如此多马匹招摇过市,可否让钤辖府自行将马带回。今日承情,改日都钤辖必定登门厚谢……”
关忠勇抬头见是那名司录参军,再看了看远在十多步外的关胜,想了想道:“可以,不过关某须得到交割凭信方能返回向都管大人复命。”
那司录参军也觉得有理,正想向关胜回复,关忠勇却踏前一步笑道:“不敢劳参军回来奔波,关某也一并前去,拜见都钤辖吧。”
关忠勇之前一直隐在半明半暗中,在这般混乱情形下,十余步外不注意根本看不清其样貌。此时一旦近前,关胜眼睛顿时瞠大。在听完那司录参军的话后,立即意识到这位族弟是借此机会与自己会晤。关胜当下故做沉吟,然后颇为勉强答应了。
钤辖府后院厢房中,已经卸下盔甲、解下锦袋的关胜,身穿锦袍,手抚长垂至胸的美髯,面沉如水,来回踱步。突然顿步低吼:“你可知挑拨朝廷命官,致府、帅不合是何等大罪?就算你是关某人的族弟,在此大敌当前之际,出此居心叵测之言,关某身为一城守将,为阖城军民计,也当先将你拿下……等等,你说你是随那位马都管入的城,莫非……”
关忠勇神色平静地摇头:“马都管的五马山寨虽距我天枢城不远,但小弟却是只神交而未曾谋面。此次前来拜会兄长,恰好路上相遇,便与之随行。”
关忠勇说的是实话不假,但这种过于简略的实话,却与实情相距甚远。至少关胜就不知道,这位族弟可不止只来几个人,而是带着一支船队加大部队。
“我不管你因何而来,明日速速离城,我会给你一道离城的手令。若是过了申时,城门关闭你尚未出城的话,休怪我不念兄弟之谊!”关胜神情激昂地表明了自己最终的态度。
“小弟不会离开。适才小弟所言,虽有匪夷所思之处,但值此非常时期,请兄长万事小心,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关忠勇仍苦口波心劝说。
关胜长叹一声,扭过头,向后摆摆手。
关忠勇也知道这位族兄素来忠直,单凭一段空穴来风的推测,是很难打动他的,此事须从长计议。当下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轻轻放到桌案上,躬身行礼道:“小弟这里有一件物事,兄长待会可好好看看,小弟先行告退。”
关忠勇走后,关胜伫立窗前,久久不言不动。蓦然长叹一声,手一抖,竟扯断了一根须茎。关胜苦笑一下,转身取过桌上一只木雕锦盒,将断须小心放入,再合上盖子,目光下意识落在那卷帛书之上。
关胜先是一愣,自己桌上似乎没有这样的物事。稍过一会,才恍悟这大概就是族弟所言之物了。关胜犹豫半响,终于还是伸出手——不管怎么说,这些年他们兄弟感情还是不错,族弟这番千里迢迢而来,虽然目的有些不纯,总归对自己还是一片好心,看看也无妨。
当关胜展开帛书之后,果然不出所料,这是一封劝说信,只是搞不懂,为什么要用帛这样的昂贵的丝织物书写。关胜起初还一脸冷意,但越看越惊讶,因为这帛书里的语气,似乎与自己熟识,甚至有一种颐指气使之意。
一个小小的山寨头子而已,有什么资格摆这般臭架子!关胜越看越怒,正要将帛书狠狠揉搓成一团扔掉。但就在此时,目光无意间从落款上一扫而过,突然浑身一震,如遭雷殛,就此定格不动……
当关胜陷入巨大的震惊之时,在一里之外的城南知府衙门后院,一间偏室之内,一灯如豆,光影摇曳,将知济南府刘豫的面孔映照得明灭不定。
刘豫倚靠在酸枝椅上,睑目捻须,静坐沉思。他保持这样一个姿势,足足有半个时辰之久。
突然门外传来一个恭顺无比的声音:“阿翁,伯父已回来了。”
刘豫倏地张目:“快,快让他进来。”
不一会,在府中仆役的灯笼引领下,数人脚步匆匆而入,随后仆役小心掩门而去。进入这偏室中的,是一名花甲老者与两名年逾三旬的壮年军将。能够在夜深之际,进入到刘豫这间密室的,显然与其关系非比寻常。
事实上,这三个人与刘豫乃是至亲关系。前面那老者,便是刘豫的兄长,济南通判刘益。
在宋朝,州府设通判以为知府(州)之副,位在同知之下。凡州府署令,须有知府(州)及通判同时签署方能生效。这其实是朝廷用以牵制及分化知府(州)权力的一类官员,时人视之为“监州”是也。
这般性质的职位,本不应由知府的兄弟亲属担任,否则牵制就成了一句空话。但刘豫这个知济南府却是一个难产的职位,与承平时节大为不同。
刘豫对建炎朝廷授予的这个知济南府,其实很是不满。建炎二年的济南是个什么状况?群盗蜂起、金虏寇边、民生凋蔽、军备废驰……自己到了这么个地方,死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因此,刘豫向吏部提出换到东南某处任职——要是此时还是在徽宗朝或钦宗朝,再给刘某人十个胆,他也不敢就这样的问题向朝廷讨价还价。不过,对于那位自行登基、无诏无宝、根基薄弱的建炎天子,从内心说,刘豫并不太忌惮,也因此才有这换官之言。当然,他这样的挑衅行为,换得来的是一个嘴巴,不准!
不过,自知人心未固的建炎天子也颇为灵活,打了一个嘴巴,同时又不忘塞一颗糖——任命其兄刘益为济南通判。这等于在说“济南府就全给你们兄弟俩了,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只有一条,给朕看好喽。”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豫才算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任命,不情不愿地上任了。不过很显然,刘豫不是个吃了糖就忘了挨巴掌的人。眼下金军已扫荡河北、河间、大名,甚至铁骑东渡,兵临济南城下,攻势愈烈。这城里早已是人心惶惶、士气低糜、物价腾贵、日有逃人……他刘豫虽然年过半百,却还没活够,可不想成为那位见金人如老鼠见猫般的建炎天子的殉葬品。
“谈得如何?”刘豫一见乃兄,就一反先前故做沉静,迫不及待地发问。
刘益的模样与刘豫确有几分相似,不过,比起乃弟的年轻精神,他却显得老迈许多,至少那颔下那一把山羊胡全白了。此时刘益正抚着白须,面露喜色:“金朝贵人答应了,只要二郎献上济南城,便任命你为知济南府、充京东西路安抚使之职。”
嗯,只涨了半级,不过……刘豫呼地吁出一口长气,知足吧!能保住身家性命,还有官身,已是天大幸事,别的等济南易帜之后再说吧。
刘益身后的两名壮年军将,一致躬身行大礼,喜道:“恭喜阿翁(叔父)!贺喜阿翁(叔父)!”
这两人,正是刘豫之子刘麟,及刘益之子刘猊。
估摸刘豫已经想明白,乱世之中,笔杆子不如刀把子,所以为自己儿子与侄儿安排的都是武职:刘麟目下就任济南府兵马都监,刘猊则是勇胜军的统领。这二人一个在厢军系统,一个在土军(勇胜军)系统,都担任高级军将,其用意不言而喻,就是想将济南府全部兵马,全掌控在刘家掌中。
不过此时刘豫就任知济南府不过短短两月,想要利用儿子及侄儿从关、郭二人手中拿过兵权,还远远不足……
刘豫一口气刚吐出一半,却被刘益一句“不过……”弄得差点没噎住,连连呛咳不已。慌得刘麟与刘猊二人急忙一个捶背一个端茶,好一阵忙乎,总算让刘豫顺过气来。
刘益也颇尴尬,为了避免被这个强势的兄弟斥责,赶紧接着道:“不过,金朝贵人有一个条件——必杀那名宋军骑将!这是金帅蒲察贵人的原话。”
“关胜!”刘豫皱了皱眉头,这可是济南府兵马都钤辖、一府之帅,那有那么容易杀的?
此时刘麟点头道:“关胜这些时日里,屡屡击败金人,更没少杀金虏……呃,这个金军,也难怪金军统帅恨之入骨,必欲杀之而后快。”
刘益轻声补充了一句:“关胜这些日子杀的多半是新附军,其实无甚大碍。只不过,我听闻当日金军初至济南城下之时,仓促攻城,被关胜击杀的却有不少渤海兵,其中有一名谋克,是金帅蒲察贵人的亲卫头领……”
刘氏父子恍然点头,不过接下来却又头疼。不提关胜本人勇不可挡,便是其出入军营,身边亦有三十重骑随行,这些人个个骁勇,一身重铠,刀枪弓矢难透,暗杀肯定行不通。那么诱杀呢?假以时日,刘麟能渗透厢军系统,拉拢掌握厢军大部人马,届时借议事之名召其入府中,暗伏刀斧手,铲除这个眼中钉,倒时可行。但现在肯定不行,否则不用金人出手,钤辖府的军兵就不会放过刘家。
这杀也为难,不杀更不好向新主子交待,怎生是好呢?
这时刘猊摸着络腮胡,低声附耳道:“小侄尚有一事未及禀报,适才有勇胜军的兵卒来报,关胜因那位马都管赠马一事,与郭振当街冲突,可惜事情很快平息……”
“哦!竟有此事?”刘豫目光闪烁不定,自言自语道,“郭振此人气量窄小,睚眦必报,却又畏金如虎,与那关胜在守城御敌上多有冲突。此二人平日积怨已久,那郭振平日屡有怨言,只是忌惮钤辖府兵多将广……”
刘益一双浑浊的小眼睛也不停乱转:“此事可大事化小,也可小事化大,我等是否可以从中入手?”
“有了!”刘豫突然一拍巴掌,眼中冷芒闪动,“郭振的勇胜军不是守御济南四壁八门吗,只要如此……这般……定教那关胜有去无回。”
“二郎妙计安天下!”刘益喜笑颜开。
“阿翁(叔父)高见!”刘氏兄弟更是谀词如潮。
刘豫捻须扬首而笑:“这还要多谢那位马都管,没有他这根引线,咱们还穿不了这支针……哈哈哈……”
偏室内响起一阵阵得意地大笑。
第二百零五章 再战
翌日天刚透亮,济南城里的军民就听到城外西北方,传来阵阵令人心惊肉跳的擂鼓声。
战鼓!这段时间济南军民已听熟了这声音,这是占据丰济镇那支新附军的邀战之鼓。正当阖城百姓们惴惴不安之际,城北军营辕门大开,旌旗招展,旗杆如林,一队队步军鱼贯而出。在队伍的中后部,是一支重骑队,虽然人马不多,但那股肃杀之气,扑面生寒。
这支重骑队中两名骑士高举两杆旆旗,一方旆旗上书“济南府兵马都钤辖”,另一方旆旗上则绣着两只形象洗练的猛虎,相互咬着虎尾,形成一个圆圈,正中是一个斗大的“关”字。
当关胜那独特的铁券盔、鱼鳞甲、枣红马、重屈刀的形象出现时,城内百姓终于放下心来,奔走相告,更有多人焚香祈祷,祝愿关钤辖旗开得胜。
大军经过长街时,顾盼生雄的关胜敏锐地感觉到人群中有几双锐利的眼神,目光扫过,正见到族弟关忠勇,以及其身旁两名常服男子。
以关胜之眼力见识,一眼就看出这两名男子不凡之处:那名年纪较大的男子眼神如电,气度俨然,一看便知是有官身之人;另一名年轻男子身材雄壮,个头足以八尺以上,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恁冷的天,却只着一件夹衫,还敞开衣襟,露出发达的胸肌,浑身上下给人一种充满爆炸性力量之感。
见到关胜目光扫过来,那年长男子只是和熙一笑,微微点头;而那年轻雄壮的大汉,眼神就有点复杂,既有钦佩,也有点跃跃欲试之意。
见到这位族弟,关胜不由得想起昨夜那卷帛书,嘴皮子动了动,想让亲卫将族弟叫过来问个清楚。只是想到大战在即,只得暗暗摇头,暂且放下这个疑团,待战后返城时再说吧。
关胜脸上的迟疑神情,自然没逃过张荣的眼睛,他低声对关忠勇道:“你所说的那卷可底定乾坤的帛书,究竟行不行啊?”
张荣也见过那卷帛书,但限于纪律,他并未看过其中内容,因此对这薄薄一卷丝帛,能起到什么作用,深表怀疑。
关忠勇意味深长地一笑,瞥了那边的马扩一眼,低低附耳说了两个字:“济王。”
张荣嘴巴张大,恍然大悟,忍不住笑道:“是哪个家伙想出这个主意的?嗯,俺猜不是凌远就是张角……”
的确,关忠勇不提起,张荣几乎忘了,天枢城里还有一位叫济王赵栩的大人物。如果是别处或是另一位皇子倒也罢了,偏偏这里是济南,而那位又是济王——没错,济南府,便是济王赵栩的封邑。
宋朝虽不像前朝的汉或后世的明一样,分封诸王,就藩采邑,但每一位皇子或郡王,还是能够得到所封食邑的禄米的。譬如济王赵栩,就享有济南三千户的食邑。每年秋冬府库入藏之时,汴京的济王府就派专人手持济王的书凭印信,前来济南领取禄米钱帛。
关胜虽然是武职,这些皇家度支之事轮不到他处理,不过好歹在济南也当了十几年高级武官,济王府运输大批钱粮出城,又怎会不将凭信交与城守将领验看?因此不光是济南文官系统,便是关胜这兵马都钤辖,对济王的印信也极为熟捻。
而昨夜关忠勇交与关胜的帛书,正是济王手书的一封劝解信,落款非但有济王印鉴,更有济王本人手书鉴名。关胜还特地翻找出以前保存的济王印凭与鉴名的留底,两相比对之下,最终确认,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为什么族弟手里有济王的手书?济王如今何在?族弟与济王又有何关系?这一连串疑问,萦绕了关胜整整一夜。若非他常年打熬筋骨,体力过人,只怕今日就萎靡不振了。
关胜本想今日派人延请马扩与关忠勇过来,一为感谢昨日赠马之谊,二来也想好好询问族弟这帛书是怎么回事。只可惜,好好的计划,大清早的,就被金军的邀战给搅了。
这股气还没消,临出城门之时,城头上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本将在此预祝关钤辖此战旗开得胜,大破敌军。”
关胜抬头,正看到高高的城墙上,勇胜军统制郭振一脸笑意,向自己拱手致意。关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明知对方言不由衷,却也只得抬手还礼。
郭振双手撑着城墙垛口,望着关胜远去的背影,眯缝的双目闪过一丝赤漓漓地煞意。
关胜一出城门,正见到昨日那支新附军在三里之外列阵,旗帜歪斜、士卒队列不整,整支军队充斥着一股萎靡之气。很显然,这支新附军尚未从昨日的溃败阴影中恢复过来。
正常情况下,一军新败,怎么着也得休整上十天八天,甚至月余,否则士气难以恢复。之前也是这般,新附军每有小挫,总要休整个三五日。像昨日那样的大败,便是休整一月不战也不足奇。只是不知这新附军的领军之将吃了什么药昏了头,竟然在次日又发出进攻。以这样一支毫无军心战意的败军出阵,岂不是送到嘴边的肉吗?
关胜久经阵仗,只一眼就看出此战不打则已,一旦列阵开打,敌军必败,而且必将是惨败。这段时日以来,关胜所领的厢军就一直是与这支新附军纠缠不休,虽屡屡挫败敌军攻势,但苦于兵力不足,总难有一场决定性大胜,而眼下敌军似乎将这么个好机会拱手相送。
不过,这会不会是敌军的诡计呢?身为沙场宿将,关胜可不光是勇武而已,为将者应有的素质,他是半点不缺。当下派出斥侯,放出数十里侦察,同时派出熟识水性士兵,从济水下游渡河,侦探齐河县境内的金军大本营动静。
一个时辰之后,斥侯传回消息,方圆三十里,并无敌军埋伏;此外齐河境内的金军也并无异动。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只是,有时越是看似正常的情形,就越是包含不测杀机。眼下的情形,就是沙战征战十余载的关胜都有些看不透。这个世上,蚀本的生意不会有人做,同样,必败的仗也不会有人打。真是看不透啊!唯其看不透,才犹豫不决。
这时关胜身旁一名重骑亲卫倾身道:“府帅,那些渤海兵也都不见了踪影……莫不是因新附军屡战无功,折损又重,金虏已生厌弃之心?”
关胜微微点头:“或许当真如此,否则实难解释眼前之局……嗯,士卒不可久立不动,否则士气必坠。罢了,今番就搏上一搏。”关胜当机立断,挥旗下令,“传令,列雁形阵,今日务必一举尽歼敌军。”
所谓雁形阵是一种横向展开,左右两翼向前或者向后梯次排列的战斗队形。向前的是“v”字形,就像猿猴的两臂向前伸出一样,是一种用来包抄迂回的阵型,但是后方的防御比较薄弱。而向后的排列的就是倒“v”字形,则是保护两翼和后方的安全,防止敌人迂回。
现在关胜布置的,就是前“v”字型的雁形阵,力求包抄迂回,全歼敌军。而他的将军重骑卫队,则列于后方,既可用于防御薄弱,也可在关键时,化为重拳出击,彻底催垮敌军。
关胜所领的厢军兵马,总共有一万五千人,加上郭振的勇胜军,济南府共有军兵二万。可惜的是,人马是不少了,但除了关胜的自领的三千兵马之外,其余厢军或是老弱、或是杂役、或是怯懦之辈,皆不堪战。这些所谓的军兵,放在城头上守城,还勉强能顶用,若是强行拉到战场,只怕还没开打就放鸭子了。
因此,关胜名义上有万余兵马,但真正能派上用场的,还是只有本府三千军兵。这十几日连番战斗下来,他手下的军兵战死的、失踪的、逃亡的,已达千人之多……说实在的,他们杀掉的新附军士卒,都还没这个数呢。若不是关胜是这些军兵十几年的老上司,素有威望,济南府这支唯一敢于出城与金军野战的部队早散了。
作为操练多年的部队,战斗力什么的先不说,阵法总算娴熟,列出一个雁形阵还是很快的,二千军兵,不到半个时辰,阵形已成。而与之遥遥相对的那支新附军,由于长时间的对峙,又冷又饿,早已疲惫不堪,此时被济南厢军这个饱含杀气的雁形阵一逼,排在前头的军兵顿时动摇起来。
在新附军的阵列后方一面小土坡上,正有十余骑簇拥着一名头戴皮盔、身披锁子甲、马鞍旁挂着一张大弓及箭壶,一杆大枪直插于地的军将。
此时那军将身后一名骑将看着眼前情景,忍不住高声道:“大哥,这不成啊!还没接战,咱们的军兵阵脚就乱了。这样真打起来,那还不是被屠宰的份……”
那位被称为大哥的军将约三十来岁,浓眉宽额,狮鼻阔口,颌下虬须如钢针,根根见肉。乍一看,似乎是个冲锋陷阵的猛将。不过他那双像刀锋一样的细小眼睛,却又给人一种很阴鸷的感觉。这个人,就是那种勇猛与阴鸷的混合体,就像历史所评价的一样“性勇鸷”。
这军将只是淡淡道:“那不是我们的弟兄,而且又是蒲察大帅下的命令,就让他们死好了。”
那骑将恨恨道:“可惜咱们兄弟人数太少,不过三百人,骑兵也不过二十,又无甲无具装,没法与关胜的重骑队硬撼。若非如此,真想与那关胜分出个胜负不可……”
这军将面色微沉,不悦道:“三弟,万不可有此念头。这三百劲卒可是咱们立身之本,若全拼光了,咱们在金人眼里,就不过是几个败卒流寇而已。切记,切记。”
就在这说话的当口,二千济南厢军已压了上来,而昨日还如狼似虎的新附军,此刻却成了病猫。在连射几轮箭矢之后,眼见难以阻挡敌军扑近,顿时一哄而散。
如同昨日一般,新附军的溃退,被后方的督战队硬生生砍了回来。但与昨日不同的是,这支督战队不是渤海骑兵,而是一群与他们穿着相似的新附军。
这支新附军人数不多,只三百人,但个个神情凶悍,阵形紧密。前排手持刀牌,将溃兵顶住;后排手持长枪大棒,向前戳砸。溃兵不断被其击倒,却难冲破督战队阵形。在这样的情形下,溃退总算勉强被稳住。前面也在杀人,后面也被人杀,在别无选择之下,新附军嚎叫着向济南厢军反扑。仔细听来,那嚎叫之声中,带着绝望的颤音……
新附军人数与厢军相当,在绝望反扑之下,竟然也杀伤了不少厢军士卒,令厢军攻势为之一挫。
关胜一直密切关注着战场,眼见原本顺利的战斗受挫,眉头终于动了一下,手指抬起,向后做了个手势。
身后三十骑士在侍从辅兵的服侍下,披挂好铁盔重铠,然后踩着马蹬,在侍从的抬举下,费力翻上马背,接过长刀大棒。侍从们从饲袋中再掏出几把黑豆放到马嘴边,最后一次补充马料。完成一切准备后,飞快跑向两边,让出一条宽阔的马道。
关胜缓缓提起屈刀,向前一指:“儿郎们,决定胜负的一击,还得靠我们重骑队。”
三十名重骑兵举刃高呼:“威武!威武!万胜!万胜!”
“呵!驾!”重骑兵开始催动马匹,缓步前行。
关胜这支重骑兵,一直是他用于扭转战场局面的杀手锏。当然,这支所谓“重骑”,远不能与金国的“铁浮图”相比。骑兵们身上穿的铠甲不过五十斤重,只相当于步人甲的重量,比起“铁浮图”披两层重铠,全套铁面盔,止露双目的密闭式装备,差一大截。
这倒不是因为关胜的重骑兵体质不够,或者是铠甲不足,而是战马不行。所谓“重骑”,关键不在于人或装备,而在于战马本身的负重力。因为人体、装备以及兵器的重量,最终都是要转稼到战马身上。而战马在背负着一个“钢铁人”的同时,自身也披着重量不轻的具装。在这样沉重负担的情况下,还要保持一定的冲刺力,这对战马素质的要求相当高。
说实话,关胜手头的战马中,除了他胯下那匹名为“赤影”的河曲大马,没有一匹能达到这样的要求。所以他的这支所谓重骑队,也只是比轻骑强一点的“准重骑”而已。当然,就算是准重骑,对上阵形混乱、缺乏拒马长枪的新附军,那也是如刀切豆腐,轻易破入。
当关胜的重骑队从新附军侧翼狠狠插进时,就已经宣告新附军彻底完蛋。
“败了!败了!”新附军最后一搏的勇气,终于在这些呼啸而来的钢铁巨甲面前土崩瓦解,哄地一下炸开,四面八方奔跑。
“威武!万胜!”这一回,是济南城上的守兵一齐高声欢呼,有厢军,有勇胜军,不分彼此,只为他们的守护者欢呼。
郭振面皮一抽一抽,胡须微抖,不过很快他也露出笑意,是冷笑……
关胜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长气,倏地回首吼道:“重骑队的儿郎们,你们倦了没有?”
“未曾!未曾!”
“可否再战!”
“可战!可战!”
“好!”关胜滴血的屈刀向前一挥,“那里,还有最后一支成建制的敌军。我们要绕到其侧后,将之彻底击溃!杀!”
“杀!杀!”
战场上卷起一阵疾风,滚滚如雷的蹄声,杀奔向前,目标——督战队!
咔嚓!赤影马人立而起,碗大的铁蹄重重踏下,将一个双手死死撑住旁牌的督战队士卒,连人带牌生生踩碎。马背上的关胜高举着沉重屈刀,随势而落,重重劈在另一名士卒的旁牌上。旁牌中分而裂,牌后现出一张惊骇欲绝的脸,慢慢变得毫无生气,不一会,从额顶到下巴出现一条血线……蓬!一股血雾喷出,这张脸也分为两片……
关胜手中的屈刀,重达三十八斤,加上胯下俊马的冲刺力,重力加速度,可以形成超过千斤的冲击力。此时就如同一辆人形坦克,猛烈冲撞,瞬间将前排的督战队刀牌兵践踏于马蹄之下。
关胜这支重骑队之所以能够连番作战而没有遭到较大的损失,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以势压人”。沉重的铠甲、冷酷的眼神、奔腾的战马、仿佛敲打心脏的蹄声……这种居高临下的可怖威压,以及数十匹马迎面撞来所造成的巨大心理压力,才是真正令敌军崩溃的主因。至于马踏敌阵,摧破敌锋,则不过是收割成果罢了。试想如果这支重骑队冲近之时,敌军非但不垮,反而以长枪柜马。对上这如林的枪尖,就算能冲破敌军阵一个缺口,重骑队也完了。
好在的是,这样能在百骑冲撞面前,能够保持阵形不乱,并形成枪阵反击的军队,据关胜多年军伍生涯所知,好像当年西军中大、小种麾下勉强能做到,此外未尝有闻。
这段时日与之交手的新附军,虽然被金人以种种手段激发个人武勇,但在整体合力上,并没有什么改善。因此屡屡被关胜以步军正面牵制,再以重骑队侧翼突入击溃。
而在突击这支督战队时,关胜却有种不太顺畅的感觉,嗯,准确的说,就是一种“黏滞感”,似乎随时有可能陷入其中而难以脱出。要知道,重骑冲阵依仗的就是那种摧枯拉朽般的气势,讲究的是一鼓作气,透阵而入,穿阵而出,而一旦陷入阵中,重骑就如同被深坑卡住轮子的大车,眼睁睁看着斧铖加身了……
“转向,转向!”关胜老于军伍,骑术精绝,一旦发觉不妙,立即狠狠提缰,拨转马头,从督战队的阵列外侧沿擦刮而过。
关胜一向身先士卒,加上他的马力好,所以一直作为重骑队的前锋,全队唯其马首是瞻。关胜一转向,后面的重骑也跟着转向。一排重骑,从督战队前排践踏而过,当即将这支督战队的刀牌手撞伤踏毙不少。此外也有两名重骑兵因转向过急,控马不及,从马上摔下,未及挣扎便被一拥而上的敌军乱刃斩杀。
第二百零六章 暗算
正在高坡上观战的新附军军将,脸色一沉,叹道:“本想让关胜的重骑队陷入阵中,拼着损失一部分人马,只要能打掉这支重骑队,甚至斩杀关胜,咱们兄弟在金人面前也有了进身之阶……可惜,关胜这厮,倒是见机得快……去吧!也该咱们兄弟出马了,阻挡一下那支重骑队,让儿郎们有机会撤退,这可是咱们的老本,不能全折了。”
就在高坡上那十余骑纷纷准备之时,一名面庞削瘦的骑将凑过来道:“大哥,咱们十三轻骑去拦三十重骑,只怕……”
那军将淡然一笑,瞥了他一眼道:“没叫你去硬拦,以弓箭袭扰,一沾即走,不能被对方重骑围住,也不能甩掉敌骑……放心,敌骑已经冲刺两次了,马力将尽,追不上我们的……”
关胜率重骑队足足奔出半里,拉出足够下一次冲击的距离,方堪堪停下。一时间,人喘马吁,大汗淋漓。尽管骑兵们知道,这时最好下马,减轻马的负担,让马力尽快恢复。只是这是在战场上,没有侍从辅助,身披重甲的骑兵上下困难,一旦有敌掩杀而至,仓促之下,极易为敌所趁,所以只能忍着。
关胜抚了一下颌下锦袋,其上已落满黄尘,还好,长髯保持整洁。此时有亲卫骑士报上损失人马数目:“折了三人。”
关胜眼角抽动几下,脸色阴沉,颔首无语,稍停了一会,方咬牙道:“马力尚足否?”
“回禀府帅,还可冲一程。”
“好,那就再冲一次!这次对准敌军的尾翼,敌军前锋侧翼均被我步军包围,无法变阵转向。只要对准尾翼狠狠敲打一记,敌军必溃。记住,这次不要直冲,而是斜向冲击,我们的马力已不足以透阵而出,只能在敌阵外沿削击即可……”
关胜将下一步的战术交待一番,然后重骑兵们开始驱策着略显疲惫的战马小跑起来。就在重骑队从一座土坡下奔过之时,土坡后面突然冒出十余骑敌军,张弓搭箭,一阵乱箭射来。
重骑兵身上的铠甲,对一般的弓箭还是有不错的防御力的,因此有些骑兵身上连中数箭,仍能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不过突袭者中有几骑的箭术及弓力很强,被他们射中的重骑兵,或正中面门,或透甲而入,无不惨叫坠马,瞬息间便折损四骑。
这些重骑兵可是关胜培养多年的亲卫精锐,每一名骑士的难得程度,丝毫不在极度紧缺的战马之下。眼下一个照面就折了四人,怎不令他愤怒如狂。
关胜暴吼一声,打马飞驰而来,利用自己身上精良的鱼鳞甲,弹开迎面射来的箭矢。刀随马走,横扫而过,将一名来不及扔弓换枪的骑将连人带弓斩为两段,血溅寻丈。关胜冲势未已,再度扑向另一名骑将。
原本按照那名新附军军将的计划,是采用游斗之法,拖住这支重骑队,好让那支督战队趁机脱离战场。但是他却漏算了一点:重骑队的马力的确将尽,而且确实会被他们拖住,但关胜那匹“赤影”却是上等的河曲俊马,除了耐力稍逊于蒙古马外,体力、负重、冲刺方面超过寻常马匹一大截。因此,尽管“赤影”之前消耗了不少马力,却仍能发力追上一击得手、正欲逃走的敌骑。
逃得快的,算是走运;被追上的,算你倒霉。
关胜在京东西路,号称马前无三合之将,这群新附军骑将虽然颇为勇悍,却仍然无法打破关胜的这个纪录。
关胜从后追上,如风般手起刀落——这回这名敌将倒是来得及抓起一柄长刀格挡,只是结局与方才被腰斩之敌没什么两样,包铜的硬木长刀柄被一击而断,连带着还有自家脆弱的脖子……
关胜手杀两将,将这群突袭的骑军骇得四散而逃。偏偏有人不信邪,趁着关胜冲势将尽,抽刀换气之时,从侧后一枪刺来。
“府帅小心”几名远远看到的重骑兵高声示警,同时拚命打马冲过来,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主将单刀独骑,力扛众敌啊!
关胜的屈刀还在前头,来不及缩回格挡,当即左臂一挥,用臂甲格开刺来的枪锋,然后反臂一捞,将枪杆牢牢挟在胁下。那名偷袭的敌将连抽数次,都没能将长枪抽回,眼见关胜兜转马首,两道冷气森森的寒光射来,心知不妙,赶紧弃枪拨马而走,却哪里来得及……
关胜单手执刀,正欲向那敌将后背斩下,突觉一阵强劲冷风袭来,悚然一惊,立即竖刀一挡。当!一声大响,巴掌宽的屈刀面上,仿佛被人锤了一记,不断震颤。
关胜暗吃一惊,他看得真切,击打在刀面上的,不是什么巨锤大棒,而是一支箭矢。一支箭能射出锤击的效果,那把弓的弓力最少在两石以上,什么人能用这样的强弓?
关胜很快看到此人,是一名一脸虬须,目光阴鸷的军将。此时对手正在二十步外,缓缓将大弓插回弓鞘,从得胜钩上摘下一把颇具份量的大铁枪。
那名刀下逃生的敌将正擦着冷汗,向军将道谢:“多谢大哥援手……”
话音未落,关胜左手一扬,将夺来的长枪当标枪掷出,直奔那敌将后心。那敌将身手也不赖,竟然在这避无可避的情况下滚鞍落马,长枪穿透马颈,生生将之钉死在地。
那军将显然对关胜当着手下的面,削自家脸面的举动极为恼怒,单臂挟枪于胁下,风驰电掣般向关胜击刺而来。
关胜的屈刀在砍杀逃兵时很爽,都不用什么动作,长刀往鞍前一横,借马力一削一个,都不打磕绊。不过在旗鼓相当的斗将中,使刀就有一个挥击的动作,不如刺枪点杀快速凌厉。
不过关胜身为京东西路第一将,自然有独到的技艺,别人使不好的刀,在他手上,竟比枪还灵动。那军将这一枪刺的是马首,也不知是想替手下那匹马讨还公道,还本意就是要刺马,以蹶关胜。
就在枪尖距离“赤影”的脖颈尚有三尺之际,关胜出刀,简单干脆地击斩在枪头上。长枪宛若一条被击中七寸的大蛇,悚然弹飞,两马交错而过。关胜这一刀看似寻常,其实时机拿捏极准,由于双方对向而冲,速度极快,出手快一分,未必能击中枪头;慢一分,就有可能伤及爱马。不是对自家身手有极度自信的人,断然砍不出这一刀。
“你也接我一刀!”当双方紧急兜马回转之时,关胜利用自家战马素质更胜一筹的优势,先一步完成回寰,抢到先手,挥刀劈斩。
在关胜气势已成的情况下,那军将自然无法出枪,只得全力以铁枪横击。
咣!一声几乎震破耳膜的巨响。
关胜的刀锋从军将右肩数寸外掠过,那军将身体在马背剧震一下,但仍端坐鞍上,并未摔下马。
两骑再度交错而过之后,那军将按枪摘弓,转身一箭射去。关胜背后没长眼睛,眼见便要中箭,先前冲过来的重骑亲卫已赶到,见状奋不顾身挺身拦箭,被一箭穿心……
“啊!”关胜目眦欲裂。
那军将收弓大笑:“本欲领教一番关钤辖马前无三合之将的身手,无奈时不与我,最后这一回合,便留待下回再分解吧!”
“既如此,留下姓名!”
“河北李成是也!”那军将大笑着拍马而去,其手下骑将亦纷纷撤退。而另一边的督战队,也一阵狂攻,顶住厢军攻势,然后利用新附军的溃乱,徐徐地后退,撤入丰济镇。
“李成,他就是那个能挽三百斤弓的雄州李成?!”关胜怔住,他之所以知道这个李成,是因为李成本为宋将,而且一直驻扎在济南东南百里之外的淄川。两地距离较近,有关此人的传闻自然时有所闻。能开三百斤弓,相当于手持一张可快速发射的马黄弩,这种强弓手是专杀将的啊!
那支督战队,大概便是这李成的本部军兵了。这个李成,非但武艺高强,而且也擅于练兵,也算是个将才,只可惜,却投了金人……关胜叹惜不已。
此时战场上,因为最后一支抵抗力量的撤退,战场已呈一面倒之势,厢军士卒不断追杀新附军残敌,到处都是寒光闪闪的刀刃与滚滚落地的首级……终于,伏地乞降的新附军越来越多,喊杀之声也越来越弱……
午时未过,战斗结束,而李成也率领残军撤出丰济镇,正向济水浮桥撤退。
本来敌军败退渡河,是一个很好的追击机会,只是远远见到李成的军兵撤退有序,再回头看看麾下士卒,半日苦战后,虽然一个个满面兴奋,但身体摇摇欲坠、疲惫不堪……关胜长叹一声,只得放弃这个诱人的想法。同时也感到郁闷无比,济南城里可是还有着上万军兵啊!哪怕能再拉出两千生兵,也可痛击兵不过百的李成军,不使其从容渡河,可是偏偏这上万人,全是守城的料,强拉出来,弄不好被李成几百军兵一个突击,反败为胜就惨了。
罢了,见好就收吧,今日一战,全歼新附军,收复丰济镇,狠狠斩掉了金军伸过济水的一只爪子,相信济南府可以安生一段时日了。
关胜坐在主将帐围中,摘下铁券盔,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先将套须锦袋的灰尘拂去,再一边大口喝着城内送出的热烫,一边等待军兵打扫战场,统计损失及斩获。
原本这些检点之事,可以留给军中的掌书记,自带一队人马统计。关胜可自带大军回城。不过城内知府衙门派出信使,请都钤辖清点缴获之后,带捷报一并回城,知府大人将在城门口亲迎都钤辖,并据捷报所书,论功行赏。既然如此,也就不差这么一时半会,等吧。
等到了未时,战果统计出来了:除却逃散、战死之外,约有五百多名新附军投降,缴获金鼓旗帜三十余面、铠甲旁牌百副,刀枪弓箭近千。本军步军战死百人,骑军战死十人……
关胜心痛得直抽,自己总共三十重骑,这一战,就折了三成,其中大半都是被李成率部突袭所杀……这笔帐,他日必定讨还!
关胜慢慢站起,抓起铁券盔,正待下令鸣金收兵,突然帐围外传来一阵仓促杂乱的脚步声。关胜一向对军仪要求严格,最看不得手下慌里慌张的样子,听到帐外仓惶的脚步,很是不满,眉头一皱,正待训斥。却见一名亲卫领着一名硬探踉跄跑来,跪禀道:“府帅,大事不好,齐河金军大举出动了!”
关胜先是一惊,随即一晒:“方才金军不动,这会才出战,哼,怕是迟了。”
关胜说得没错,金军现在才过河,而他已经准备打道回府了。想来金军是欲趁他这支精兵疲惫,回城休整之际,想要攻城吧。不过济南城头上那上万军兵可不是摆设,他们野战不行,守城总还可以。再怎么样,守个十日八日没问题,而只消有个三五日,他这支精兵就可以恢复过来,再与金军决战。
关胜一边着手安排撤兵事宜,一边不断派出硬探打探敌情。随着硬探的不断回报,关胜这才知道,李成率兵至浮桥处,根本不是想撤退,而是守住浮桥,接应金军大队人马渡河。要知道军队渡河之时,最怕的就是被敌军半渡而击,所以必定要放一支部队守住桥头,李成军此时就负担起此项任务。
好在战场距离河边甚远,关胜撤军之后,金军先头部队才刚刚踏上浮桥。
大军来到济南北门之下,城门并未如常开启,带着胜利的喜悦的士卒们,先是好一阵困惑,继而七嘴八舌高声怒骂:
“快开城门!手脚恁般慢,没看见爷爷大胜归来么?”
“再不开城门,爷爷进去剁了你们这些个守门的贼厮鸟!”
“让开,快快让开,府帅来了。”
人群纷纷从中分裂,关胜沉着脸策马来到城门下,慢慢昂起头,中气十足地喝道:“郭统制在否?请出来答话。”
连喊数声之后,城墙上终于出现郭振那张粗豪的大毛脸。此时,这位勇胜军统制正一脸戏谑地笑盯着关胜。
关胜抬头怒喝道:“郭统制这是何意,为何不开城门?难道不知金军已渡河,正围向济南而来么?”
郭振仰天大笑,声音尖细得像个太监:“着哇!关钤辖,正是因金军再度欲攻我济南,所以请关钤辖率此大胜之师,趁胜出击,拒敌……噢,是歼敌于城下,再创佳绩。”
一听这话,关胜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伸出颤抖的手指怒斥道:“郭振,你说的是什么话?让我以疲惫之师与金军生兵决战?这、这样荒唐的言语你也说得出口!”
郭振笑声一顿,脸色一沉,戟指城下的厢军,冷哼道:“看看你这些兵吧,刚才还喊打喊杀的,哪里有半点疲惫之意?哼哼,如今这些军兵可是挟大胜之势,可谓士气如虹、军心可用。不派你这支精兵出战,难不成要我勇胜军老弱病残上阵?”
听到郭振用心险恶的言语,城下的厢军可不干了,一个个骂声不绝,好不容易才被关胜着人压制下去。
关胜长吸一口气,勉强压住心头翻涌的怒意,仰首大喝道:“我也不你与多言,只请知府大人上城一叙。”
“对,对,请知府大人出来一叙。”下面的军兵又开始吵嚷起来。
郭振的大毛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关钤辖,你当真要请知府大人前来?”
关胜心头没来由一跳,重重点头:“正是!”
“关钤辖,你不会愚笨到恁般境地吧?”郭振笑得越来越诡异,“莫不成你认为仅凭郭某人这勇胜军统制,就敢拒你入城?”
关胜咬紧牙关,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目中的怒火似乎要将郭振熔化,声音宛若从齿缝中挤出:“为、什、么?”
郭振摇摇头,向大军后方一指:“我若是你,就别去管为什么,先想想如何过眼前这一关再说吧。”
关胜回首,但见远方起伏不定的丘陵线上,出现一条黑沉沉的细线……
城下的厢军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先是一阵骚动,然后发出震天的高喊,手持刀枪向护城壕挤去。
而城头的郭振则冷冷一笑,做了个手势。城墙垛口上顿时出现一排排手持弓弩的军兵,寒光闪闪的箭镞直指城下厢军士卒。
“但有意图冲击城池者,则视为叛军杀之!”郭振说完这句话,转身消失于城头。
城下的士卒在求告、哭喊、唾骂,而城上的弓手却无动于衷。昨日还是袍泽,今日便兵戈相见。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感觉到地面不断震颤,草木剧震,沙砾滚动,仿佛有千军万马自身后涌来……
“金虏杀过来了!快逃啊!”
不知谁喊了一声——十有八九是那些新附军降人……在前无生路,后有追兵的巨大压力下,自觉被济南城上下抛弃的厢军士卒的心理终于崩溃。哄地一下炸开,哭嚎着向四面八方逃散开去,转眼之间,千军尽溃。
关胜目睹这支苦训多年的大军就此烟消云散,只觉手足冰凉,两行英雄泪滚落衣襟,仰天悲叹:“天亡我也!”
而距离济南城下这片混乱场地二里之外,一片黑压压的马步混合大军,正踩踏着隆隆步伐,一步步迫近……
第二百零七章 反击
就在关胜仰天悲叹“天亡我也!”的时候,济南城内知府衙门的后院大堂上,被一围了一圈的刀枪戟指着的马扩,也正对着刘豫说出类似的话,只不过,他将“我”改为“你”,意思就完全相反了。
端坐于大堂正中的刘豫与右首座上的刘益及侍立于其后的刘猊,先是相顾一愕,随即齐声大笑。
刘豫边笑边摇头叹道:“子充不愧为久历边事,见惯风雨之人杰,在此情形下,仍然能保持气定神闲,更语出惊人。孰不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恒亡,只亡于己,勿责于天。”
马扩脸上讥笑之色愈甚:“原来彦游公亦明此理,子充还道彦游公早已心系他国,而忘却圣贤之言呢。”
刘豫对马扩的暗讽之言浑不在意,自顾阐述自己的见解:“便如那关胜,若他不是如此强项,与勇胜军势如水火,那郭振断不会因本府一言,便将其大军拒之城外,为金军所吞噬;便如你马子充,若不是你拒绝本府一番善意,更欲动强胁迫本府,又怎会落得刀枪加颈、命在旦夕之境地?可见人之亡,其种因在己,而不在天也。”
论起读书多,武举出身的马扩自然远不及进士及第的刘豫,但马扩这些年出辽入金,周旋于诸国之间,纵横捭阖,算得上是一个外交实干家,这一点,又岂是多读了点书的刘豫所能比拟的?因此,对于刘豫看似道理十足的诡辩,马扩却是抚掌大笑:“说得好!人之亡,其种因在己,而不在天也。彦游公今日之举,安知非种因?他日若亡,安知非罪己?”
刘豫脸上青气一闪而过,按住差点暴跳拔刀的刘猊,语气森然道:“马子充,最后问你一句,愿否与本府联袂,共事大金?”
马扩姿意从容地拂袖而起,无视周遭那一圈距离身体仅有几寸的森寒锋刃,平静道:“我马子充这些年来,蹲过大宋的牢狱,也当过金人的囚徒,更率领过千军万马,与金兵浴血苦战,生死一线间。区区性命,早当不是自己的了。知府大人想要,只管拿去,或许金国贵人会因为某家这颗脑袋,给你兄弟父子晋爵一级呢。哈哈哈!”
刘豫一拍桌案:“押下去,暂囚系于后院厢房,严加看守,不得有误。”
看到马扩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傲岸之状,刘猊暗暗切齿,低头附耳道:“叔父,为何不将此人枭首示于其府门前,以震慑其军兵,并趁势将那群样子货的禁军拿下?”
刘豫回瞪侄子一眼:“你道老夫不想?也不知金人从哪里得到消息,得知这马扩入济南之事,便在降书上追加一条,要求将此人拿获呈送军前,万不可伤其性命。若是能劝说其归顺大金,更是大功一件……哼哼,这马扩如此桀傲不训,届时倒要看看金人如何吃瘪。”
刘豫自付自家主动输诚,又是四品高官,送城又送兵,没成想竟还不如这个马扩受重视,心里自是不忿。不过对于儿子的担心,刘豫却是胸有成竹,捋须笑道:“马扩既已成擒,他手下那几百军兵群龙无首,必心生恐慌,无所适从。原本想让你点一千厢军包围马府,将之一网打尽。不过,勇胜军的郭振却要求此事交与他处理……呵呵,这个郭统制,还真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物啊!但愿他不要让老夫失望……”
“姓郭的,你太让爷爷失望了!”
在临时征用僻为马府的这家富商大院门口的院墙上,梁阿水正唾沫横飞地嗤笑,浑然没将院前那片用于停放车马的空地上,持枪张弓、密密麻麻的勇胜军兵卒放在眼里,肆无忌惮地戳指被军兵簇拥在中央的郭振,满脸的不屑:“空长着那么大块的身板,竟不敢跟爷爷这样的小个子单挑,那你生得恁般肥壮干嘛?像猪一样等着宰杀啊?”
院墙里正抓紧时间做战前准备的先遣营战士们,无不偷笑,冲梁阿水挑起大拇指,梁阿水也得意地将手中渔叉霍霍地绕腕旋了数圈。
百步之外的郭振,被这黑小子恶毒的言语气得粗短的脖颈胀了一圈,乍一看,几乎跟脑袋一般粗细了。说实话,他郭某人这个勇胜军统制的职位,虽然是靠走关系弄到的,但绝不等于他这副身板是样子货。他也是从勇胜军的准备将、副将、正将、统领……一级级熬上来的,尽管比不上关胜那种猛人,但一刀在手,砍翻三五人不在话下。只不过,他郭振现在是什么身份?堂堂一军统制,岂会与一个无名小卒玩单挑这种把戏?尤其这个无名小卒似乎还很不好对付……
郭振不由得看了身旁的外甥一眼——是的,就是昨夜被那黑小子揍得睁不开眼的巡兵军将,那是他的亲外甥,康平,这会脸还肿得像个猪头呢。
康平一双肿得只剩一条线的眼睛,无比怨毒地盯住百步外高高的院墙上,那黑瘦的嚣张人影,突然张口咆哮:“兀那黑厮,洗净脖颈好生等着,小爷待会就让你吃滚刀面!”
梁阿水一副吃惊地样子,手搭腔凉棚仔细看了好一阵,方失笑道:“俺道是谁,说的黑话比俺这水……水上出身的人还地道,原来是你这厮。你没当兵以前,不会是在山里打闷棍的吧?”
康平恨得一咬牙,倏地啊地痛叫一声——昨夜他被梁阿水打飞了几颗门牙,现在整排牙槽都是肿着的,这么一咬牙,那有不疼得钻心的?
康平又恨又怒,再也按捺不住,抄了一张弓便驱马上前,边走边道:“舅舅稍待,且等甥儿先出了这一口恶气,再放兵踏平此地。”
康平一直驱马走到距院墙三十步方停下,一边张弓搭箭向梁阿水瞄准,一边叫嚣:“兀那黑厮,你不是要单挑么,俺康平替舅父接下了。有种你就站在院墙上接俺一箭,命大不死的话,俺也接你一箭。敢是不敢?”
梁阿水一愕,狠狠呸了一口:“这样的单挑你这厮也说得出口,真不怕丢脸——好!今日俺不光要你丢脸,还要你丢命!这一箭俺接了!”
康平闻言大喜,他用的是一把寻常的五斗弓,三十步内勉强可透皮甲,而这黑小子身上只穿着两件夹衫,只要中箭必死无疑。
康平的箭术平平,就跟他的名字一样,不过三十步外射一固定不动的人形靶,基本上还是能做到十发八中。为了确保不失手,他还跳下马背,并且向前滑动几步,将距离缩短到二十五、六步,这一下,万无一失了。
梁阿水本来只有半边身子探出院墙,双脚踩在梯子之上,此时故示大方,大大咧咧踩在院墙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正压低声音对梯子下面两名候命的先遣营战士道:“指挥使布置好了没有?俺这可是在玩命拖时间啊。”
那先遣营战士向后面打了几个手势,得到回应后,抬头笑道:“还有一会,很快就完成了。”
梁阿水眼睛盯住康平,心里嘀咕着:“这厮的箭术也不知怎样。”背着手向后勾了勾,等梯子下的士兵侧耳倾听时,低声道:“给俺弄块旁牌来……”
嗖!康平的箭终于射出,其势急劲,而且还挺准,正射向梁阿水胸膛。几乎同一时间,梁阿水左手一晃,一面足足能遮挡住半边身子的旁牌出现在身前。
笃!箭镞扎在旁牌面上,箭尾不断地颤动。
梁阿水从旁牌受震荡的程度就能感觉出来,这家伙的箭术与力道都是平平。当下将旁牌一甩,哈哈大笑:“姓康的小子,不过如此,该你接爷爷一击了。”
康平虽气得咬牙切齿,但梁阿水没食言,他的确没移动身体,只是用旁牌挡了一下而已,怪只怪自个射出的箭没对方挡得快。尽管下一刻就要兵戎相见,但当着上千军兵的面,康平再厚颜也不敢食言,除非他今后不想在军队里混了。
你有挡箭牌,咱难道没有啊!康平狞笑着从两名军兵手中接过两面旁牌,左右遮挡,身体半缩,只露出半个头盔及双眼,当真给人以乌龟一般无从下手的感觉。
梁阿水又背着手向后招了招,不一会,掌中一凉,多了一物,梁阿水愕然看去——竟是一张八斗硬弓。梁阿水当即满头黑线,差点要破口大骂了,好不容易憋住,怒道:“干嘛给俺这个?”
梯子下的士兵奇道:“不是要射那厮么?”
“射你的大头鬼,不知道爷爷的箭术很……很一般么?”
那士兵想笑又不敢笑,赶紧拿走弓箭。
梁阿水继续招手,过了一会,背在身后的手一沉,又多了一物。梁阿水诧异低头,差点气昏——这一次,送来的是一支精亮的火枪。天可怜见,梁阿水的打靶成绩,向来是垫底的那个啊!
梁阿水压低声音怒吼:“你们想气死俺,为什么拿这个来?”
那士兵懵了:“水哥,弓箭不要,火枪不要,那你想用什么弄死那家伙?飞叉?”
梁阿水恨恨道:“爷爷倒想将那小子变成叉子上一尾扑腾的鱼,但这样远的距离,只怕叉子飞到一半,人就跑了。”
“那水哥你招手的意思……”
梁阿水一巴掌过去,将那士兵的头盔都打歪了:“蠢驴!俺是让你将本都最好的枪手找来,抽冷子放翻那小子,这还不明白?”
“明白,明白。”那士兵擦着春头天的冷汗,赶紧去了。不一会,带来了一名看模样二十不到,脸上还有几分雏气的少年。
梁阿水看着那少年怯生生的模样,还有他怀中那支磨得精亮的火枪,狐疑道:“这小子……就是都里枪法最好的?俺是都头,怎么不知道呢?”
一说到枪法,那少年脸上便多了一股自信,昂首道:“俺就是第三战船都里枪法最好的。”
“第三都?七郎的都,难怪俺不知道。好,看你的了。”梁阿水对燕七郎是很敬重的,毕竟那是手把手教会他打枪及排兵布阵的老兄弟。而且梁阿水的枪法虽然不咋地,但对火枪的特殊性还是很了解的,这火枪使得好不好,跟人的外表及体质还真没多大关系。
那少年也不多说,从墙缘处探出半个脑袋,认准目标,测算距离,然后把火枪搭院墙上,定好标尺,最后向梁阿水点点头,表示可以了。
那边躲藏在两张旁牌后面的康平,又是得意,又有点不耐烦,看到梁阿水手上依旧只玩着那把颇有份量的渔叉,他都有点怀疑对方是不是想用飞叉来对付自己,忍不住探出头,高声道:“兀那黑厮,究竟还射不射,小爷没功夫陪你玩那么久。小爷现下数十声,过时不候。在场的儿郎们都是人证,不是俺不给你机会。”
“一……”康平拉长了腔调念出第一声。
梁阿水回头,终于看到那名士兵打出了“完成”的手势。顿时精神大涨,对扮乌龟的康平大笑:“既然你那么想见阎罗,爷爷成全你。着——”
梁阿水学着自己见过的道士作法驱鬼的架势,将手中渔叉在头顶舞了半圈,向康平一指。
砰!火烟喷涌。二十余步外的康平身前的旁牌突然木屑四溅,而自以为安全无比的康平,则一声不吭地倒下。
所有勇胜军兵卒都惊呆了,既为那一声古怪的爆响,更为康平无形中招而失惊。
郭振刚开始还搞不清是什么状况,直到安排在康平身边的亲兵慌里慌张禀报,康副将不行了,郭振才手脚微颤地滚鞍下马,在两名亲兵地扶持下,踉踉跄跄奔到康平倒地之处。只一眼,那血流满地的惨景,就令郭大统制一阵天旋地转。
“平儿,平儿,你,你怎么样……”郭振紧紧抱住康平,语不成声。
康平死死用手摁住胸部,不断涌出的鲜血,已将皮甲浸透……他嘴巴张大,一歙一合,血沫溢出:“舅……舅父……好……好痛……”
这是郭振听到外甥唯一的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啊!”就在郭振仰天怒吼之时,他听到一声冷漠的声音:
“火枪都,射击!”
砰!砰!嘭!嘭!
济南城里,仿佛又回到了除夕之夜,震耳欲聋的爆响,弥漫半城的硝烟,到处人声鼎沸……唯一不和谐的是,那声音似乎夹杂着一片惨叫……
由于昨夜勇胜军巡兵吃了一顿暴打,郭振感觉到这支“禁军”不好对付,所以特地带来八百勇胜军,其中有不少是老弟兄,颇有敢战之士,而对方不过二百多人,四打一,稳赢了。
只可惜,郭振千算万算,偏偏没算到人家压根不跟他打肉搏仗,远远地一股股火焰喷吐、青烟激扬,然后手下军兵纷纷惨叫倒地。
勇胜军兵卒站在最前列的,距离院墙仅有三十步,一个个手持旁牌,而且还是特意挑出最剽悍的一群。郭振原意是用这为数不多的几十名悍卒打头阵,提升士气。结果火枪一响,最先遭殃就是这些悍卒,而这些勇胜军的骨干一倒,剩下那数百连关胜的厢军都不如的勇胜军卒,一下便乱了套,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乱蹿。待府门大开,源源不断地重甲刀牌兵从中涌出时,勇胜军兵卒终于一哄而散,四散而逃。
郭大统制更是被几名亲兵架着,失魂落魄地被溃兵大潮裹胁着,落荒而逃……
梁阿水张大嘴巴,看着这一触即溃、兵败如山倒的一幕,仿佛是那日马扩手下数千禁军的翻版。
好半响,梁阿水才回头看向已经冲到大门台阶上的张荣:“指挥使,下一步怎么办?”
张荣舒展一下筋骨,浑身噼啪作响,嘿嘿一笑:“杀进知府衙门、救马扩、杀刘豫,然后,拿下济南府!”
第二百零八章 翻盘
咔嚓!并不锋利的屈刀刀刃,在迅猛的马速与使刀者娴熟的技巧下,轻易支解了脆弱的皮肤与椎骨,将一颗蒿草般蓬乱的脑袋斩落尘埃。
通常越是份量沉重的刀枪,就越不会开刃或只是半开刃,摸上去绝不会像切肉刀子那样有锋利割手的感觉。想也是知道,如果把刀锋打磨得薄薄的,锋利是够锋利了,能经得几下磕碰?就像后世的“英吉沙”小刀一样,刀刃一点都不扎手,但砍起铁条来,一砍一条印。
关胜手中近四十斤重的屈刀,就是一把没开刃的大刀,但丝毫不影响他先后击斩十三名敌军的脑壳。眼下的关胜,从头盔到铁甲,全染成赤色,与他的赤影战马倒是相当配套,就连颌下水蓝色的锦袋,也呈现紫黑色。
近两千厢军兵卒,大多逃散,但仍有百余士兵以及仅剩二十骑的重骑队,紧紧簇拥着他们的府帅。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一支忠心耿耿的最后的战士誓死追随,为他们的府帅筑起一道坚实的屏障的话,仅凭关胜单刀独骑,任他再多十倍的勇猛,也不可能与三千敌军抗衡。
没错,这一回,金军统帅蒲察鹘拔鲁下了大本钱,一口气调集了一千骑军,两千步卒,共三千大军。决意一举歼灭关胜的二千精锐,进占济南府。
两千步卒中,超过一半是河北签军,部分是燕地汉军与契丹、渤海各族杂兵。这些军兵多半是阿里喜,打仗时要冲在前头,无战事时则做为正兵的侍从担当杂役,什么喂马放马、更换马掌、养护鞍辔、保养兵器、擦拭盔甲等等,都得他们干。
或许是在金营里憋屈久了,每逢战事,面对那些面如土色、战战兢兢的宋军,这些阿里喜就格外撒欢,一个个如狼似虎,就像正扑向娘们的饿狼。
不过眼前这支宋军在初临济南城下时,就曾打过交道,确实有点难啃,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想吃掉必将付出不小的代价。好在这支宋军已是疲军,更大部溃散,两千打两百,真是太轻松了。
蒲察鹘拔鲁现在就是这么想,他甚至没有动用一千骑军,只将两千步卒团团围住关胜那不到两百人的最后抵抗力量,然后自领骑军扑向济南城北门,他要第一个踏进这个阻挡了他五千大军足足大半月的济南府。而在一千骑军中,冲在最前头的,就是自昨夜起,就质押在金营的刘麟……
吭!关胜横刀侧击,用刀背敲碎了第十七颗脑袋,然后柱刀于地,大口喘气,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激战当中,锦袋的挂勾脱落,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去,颔下那一把保养得宜的美髯,此时也被血污粘成一绺绺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过,对于一个倾刻间就要殒命沙场的战将而言,这已经不重要了……
关胜勒马柱刀,悲怆四顾,周遭尽是密密麻麻的敌军,挥动着各种致命的刀枪斧棒,不时还有一两支冷箭射出,在铠甲上增添新的创痕。而他的重骑队,这把最锋利的尖刀,已经秃了。重骑兵的马力,早已耗尽,别说冲刺,连跑起来都很困难。没有速度的骑兵,还是骑兵吗?
现在这最后二十骑重骑兵,甚至要靠仅存的几十名厢军步卒所组成的枪牌阵掩护,才勉强支撑着不被潮水般的敌军所淹没。只是,看着那数十名满面疲惫与绝望,却还在苦苦支撑的步卒,谁也不知道他们还能支撑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盏茶,也许在下一刻……
多好的战士、多忠诚的下属!关胜痛苦地闭上双眼。如果不是举目所见,在视野内看不到一个发号司令的金军将领的话,关胜真想放弃抵抗,然后让对方承诺不对麾下痛下杀手,自己甘愿自裁。可是,现在就算是想以一死保全麾下将士性命的机会都没有哇……
这时,那二十名重骑兵相互望了一眼,一齐点头,仿佛决定了什么,整齐划一地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张年轻而充满疲惫的面容。他们一起勒转战马,面对关胜,同时抽出鞍旁的手刀……雪亮的刀面,映着春日的残阳余晖,将一棱棱光影,打在关胜的面上……
关胜微眯双眼,看着伤痕累累、身上无一不插着箭矢的麾下,不言不动。而包围圈中这诡异的一幕,也令层层叠叠的金军步卒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仿佛接下来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不由得渐渐放缓了攻势。
为首的一名重骑兵将沉重的手刀一转一旋,横架在脖颈上,沉声道:“府帅,我等身披重甲,在马力已尽之下难以作战,而一旦落马,必为敌军所擒。府帅死战,我等又岂能恬颜苟活。府帅保重,我等先行一步了。”
“府帅保重,我等先行一步!”
铮铮铮!十九把刀整齐划一地架上脖颈,二十张毅然决然的面孔没有半分眷恋与犹豫。
关胜眼中有痛苦之色一闪而逝,随即欣然点头:“好,不愧是我关胜的兵。你们先走,本帅后到——本帅要再砍二十颗头颅,为你们赚个本。”
“多谢府帅!”二十张面孔浮现一抹喜色,然后手刀向后一摆。接下来只要一抹一拖,就会完成喋血三尺的壮举。
砰砰砰!一阵完全不应该在战场上听到的声音响起,听上去好似过年的爆竹,可是战场上又怎会有爆竹?
这一瞬间,关胜、正要自刎的二十重骑兵、仅存的厢军士兵、包括上千的金军步卒,都是一愣。而在这之后,所有人都听到不间断的惨叫,而惨叫声就从西边传来……
生兵!这是关胜及麾下将士的第一感觉。可是在西边有什么生兵呢?难不成是济南城里的厢军或勇胜军?关胜并不认为那些鹌鹑一般的军兵,会有这泼天的胆子,更加上先前郭振的表现,就更不可能了。不知为何,关胜的脑海里没由来竟想起昨夜看到的那支煞气毕露的“禁军”……
敌援!包围了关胜等厢军的金军兵卒,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一阵震天价的呐喊声响起,天空中不知飞起多少根尖锐的竹矛,划过长空,带着沉重的下坠力,狠狠掼入金军身体,惨嚎之声顿时响成一片。
竹矛虽然尖利,但穿透力肯定不如铁矛标枪,如果金兵着甲的话,杀伤力还是有限的。只不过这些金军步卒,不是签军就是阿里喜,能有件厚袄穿就不错了,还指望铠甲?纵然少数军头有甲,也是陈旧残破居多,再加上因为形成包围圈而拥挤成一团,结果仅仅几百根削尖的竹矛,就刺杀了七、八十条性命。
金军的指挥将领在外围不断嘶吼着:“敌军用的是竹矛而已,不要慌!内圈围定不动,外圈分散靠上去……”话音未落,又是两轮竹矛掷来。不过这回金兵有了防备,阵形散开,旁牌遮挡,两轮竹矛又毙杀三、四十人。在这之后,再没见投掷竹矛,也不知是见效果不佳放弃了,还是敌军的竹矛用完了。
可是,正当金兵庆幸躲过了索命竹矛,准备围杀上去,狠狠给敌军一点颜色看看时,那夺魂的爆裂声再度响起……这回更惨,竹矛还可以看见投掷的轨迹,机灵的还可以躲得了,实在不行,躲藏到旁牌下,也是妥妥的安全。只是,天呐!那些铁筒子里喷出的火焰究竟是什么?怎地连旁牌都挡不住,一个个步卒应声而倒?
枪声暂歇,脚步声轰轰逼近,气势为之所夺的金兵不知所措地向后退却。当指挥的金将又是大骂,又是挥旗,又是派出刀斧手震慑,好不容易稳定阵脚之时。那群不知从哪里杀出来的敌人,突然从两侧分开,中央又冒出一群手持铁筒子的军兵,然后半跪着对准己方阵地……
砰砰砰!
金兵又倒下一片,那些侥幸没中枪的,脸上一片惨白,眼里满是惊恐,相顾失色,恐惧异常。
“嗬!嗨!轰轰!”
左右两边的甲士又重新将那支使铁筒子的队伍包裹住,继续踏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前进。
这些甲士排成一个约有五百人的方阵,每排约百人,前面三排披挂的竟是制式步人甲。第一排甲士双手持定加厚的步兵旁牌,第二、三排则执着长达三丈五尺的铁矛,全铁的矛头及矛套长达五尺,也就是说,敌人的兵器基本上砍不到铁套后面的木柄……第二排铁矛架在第一排旁牌兵肩膀上,第三排铁矛又架在第二排长矛兵的肩膀上……就这么如同乌龟与刺猬的溶合体,一步步向军心动摇的金兵逼来。
被包围在核心的关胜骑在赤影马上,看得呆了:这样训练有素的军队,似乎比自己夹磨多年的钤辖府兵还强几分,整个京东西路没听说有这样的强兵啊!更重要的是这支军队的装备,这样精良的铠甲与制式长矛,只在昔日大宋国力最盛时,才有可能在禁军中出现。据闻现今在应天府,便是天子的御营军,都配不齐这样的铠甲。那么,这究竟是哪里来的军队呢?
“嗬!嗨!轰轰!”这支杀气腾腾军队已经逼近到五十步。
五十步,是步兵接战的临界距离。在正常情况下,两支虎视眈眈的军队到这个距离时,就应当加速奔跑,向对方发起进攻。而眼下的情况却是,一方步步逼近,气势不断攀升;另一方不时骚动,意消气沮。再这样下去,一旦开打,必定会死得很难看。
那金军将领眼见不妙,一拨拨派出持旗传令兵,擂鼓出击。
正当金兵硬着头皮,抓紧手中武器,正待进击之时。那个大方阵后面突然响起一阵哨声,前三排重甲士又劈波斩浪般散开,再次现出那一队戴着奇怪帽子、手执古怪铁筒子的军兵……
随着这一次近距离的火枪轰击,金军的阵形开始松动,外围的金兵不断向内圈挤退。这时那支重甲枪牌军齐声发喊,加速奔跑,前排旁牌兵手里的重牌,狠狠撞入慌乱的金兵阵内,将本已松动的金军阵形,挤压得混乱不堪。而后面二、三排的长矛兵,则不断将长矛从旁牌上方刺出、收回、再刺出……
长矛步兵方阵每踏出一步,前方都要倒下数十名金兵。济南城下,血腥弥漫,煞气冲天。
金军前排的士卒被旁牌挤压得无法腾出手反击,而后面的士卒因为武器不够长又够不着,部分使用长刀大棒的金兵,击斩在加厚旁牌及步人甲上,完全没有反应……在这样只能被人当靶子一般刺杀,却几乎没法还手的极度憋屈情况下,金军阵线不断缩退。
金兵先是小步倒退,然后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前面的兵卒干脆将兵器一扔,转身飞跑,而后面督战的兵卒压根顾不上举刀砍杀同伴,他们也得跑啊,要是被落到后面就惨了!
天降援兵,金军大乱,被围在中央的关胜厢军残兵顿时士气大振,拚尽余力,向西猛冲。而长矛方阵同样也朝着厢军残兵被困的方向对冲,两下一合力,就像一大一小两个齿轮旋转对进。当两个“齿轮”咬合在一起的时候,阻碍它们汇合的障碍物,尽成碎糜。
两支军队是一路踩踏着金兵尸体碰撞到一起的——说是碰撞一点都不夸张,当他们像两支挖隧道对进的军队,将“隧道”打通的一瞬间,险些收不住脚冲撞到一起。
当杀红了眼的双方刀枪齐举时,两军的指挥官及时冲到阵前制止。
“忠勇贤弟?!”
“兄长!”
前一声充满惊奇诧异,后一声则满是欣慰。
关胜一双细眯的眼睛从来没瞪过那么大,难以置信盯住眼前这支横空杀出的悍军指挥官——竟然是族弟关忠勇!
“你怎会在这里?这些军兵……”
“这还得多亏兄长昨夜硬塞给小弟的出城手令,小弟方能顺利出城抽调援兵。”关忠勇向关胜行了一礼,“兄长无事便好,但请稍歇,余下残敌便交与小弟处理。”
看到这位族弟从容指挥这支精悍的甲士方阵,如巨碾般绞杀溃散的金兵,关胜神情一阵恍惚。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日,这个由自己手把手教会领兵作战、军职与自己相距甚远的族弟,会率领着一支超乎想像的强兵,拯救自己于绝境之中。难不成,这一切都是他所说的那个天枢城的实力?
犀利的火器、强悍的军兵、精良的装备、还有济王……这个深藏太行的天枢城,还有多少未曾展现的力量?关胜首次对族弟所属的这个势力重视起来。
关胜正沉思间,蓦闻一阵慌乱的人喊马嘶。定睛看去,却见城门方向又生巨变。
第二百零九章 狼奔豕突
刘麟一马当先冲向北城门,不仅是为了在新主子面前表现,更重要的是,只有他这位济南兵马军都监前去叫门,城门才会开启。毕竟投敌这样的机密大事,只有可靠的军将才能够参与,普通军兵完全不知情。如果一大群金兵出现在城下,守城的军兵只会投下滚木擂石、火油箭矢,哪里还想指望开启城门?
“城上的守将听着,我乃兵马军都监刘麟,立即打开城门。”刘麟仰头扯着嗓子大喊。
此时城头的守将已换成了郭振的一名心腹,也是参与到其中勾当的一员,一见之下,立即下令开城门。
倒是其手下军兵惊讶不解:“王统领,城外可都是金兵啊,若是趁刘都监进城之际,尾随而入,那可就糟了……”
“混帐!这还用你教爷爷!”王统领一脚便将那军兵踹跌在地,怒气冲冲道,“城外的可是知府大人的公子,不放进来,若有闪失,知府大人怪罪下来,是不是你去顶?!”
那军兵忍痛爬起,唯唯诺诺,不敢还口。其余军兵虽然心里也不认同在这个时候放人进来是个好主意,但是谁让叫门的是知府公子呢?正如王统领所说,若有闪失,谁吃罪得起?
这时有机敏的军兵提出放吊篮下去,将刘大公子提溜上来。
王统领脸色一黑,正要破口大骂。突然远远跑来一名高举令箭的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地高喊:“刘知府与郭统制有令,赶紧开城门,赶紧开城门……”
济南府最高军政长官与直接顶头上司一齐下令,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就开门吧,至于后果,反正咱们这大头兵肩膀小,背不起,让那些头顶有乌纱的人背去。
守城的军兵们一边嘀咕,一边转动绞盘,放下吊桥。不经意间向城内看去,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半个济南城已被一股淡淡的烟雾笼罩,隐隐还有爆竹声传来。
守城的军兵们正纳闷,随即远远见到烟雾一阵涌动,一队人马从烟雾中冲出,直朝城下奔来。那队人马倒没打出旗号,不过联想到先前开启城门之事,军兵们恍然大悟,原来知府与统制二位大人共同发兵,出城与金军决战。如此豪气,当真难得,难怪城里百姓会放爆竹欢送……
当济南北门的吊桥轰然落下,城门缓缓开启,刘麟大喜:“成了!”随即转身向数百步外,着意控制马速的金军骑兵不断扬手。
蒲察鹘拔鲁自然将这一幕尽收眼中,当即将旗一挥:“全速冲锋!”瞬时间,铁蹄如雷,泥尘滚滚,满天扬尘。莫说是在城下,便是城头守卒,也被风中的沙尘灌了一嘴沙。
刘大公子距离城门只有不到五十步,任后面的金骑怎么快,都没可能赶到他前头。因此,刘大公子还很悠然地在城下兜了两个圈,扯着金人赠送的战马想来个人立的潇洒动作。可惜提拉了几次都不成,再一回头吓一跳,金骑竟已近在咫尺,再不入城,这头筹可就让别人拔去了。
刘麟慌忙纵骑而入,就在他刚冲进瓮城那条狭长阴暗的通道时,迎面呼啦啦冲过来一彪人马,一下将他卷入其中,差点没被撞下马来。
“混……混帐!为何要跑?究竟是怎么回事?”刘麟又惊又怒,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抽向那些溃乱的军兵。而这些军兵无不是满面惊骇之色,只顾抱头鼠蹿,压根不理会头顶上的鞭梢。
刘麟此时当真是急怒攻心,一颗心也越来越下沉,很明显,事情出了岔子,超出了预计……
“麟儿,前面的是麟么?”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刘麟神情大振,这正是其父、知济南府刘豫的声音。
这对狼狈不堪的父子,终于在一片混乱的瓮城通道中相逢。此时的刘豫,哪里还有一府之首的雍容,那蓬头垢面、露顶无冠、胡须焦黑、衣冠不整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卖炭翁造型。而紧跟其后的堂弟刘猊,也是满面黢黑的模样,好似刚钻了灶塘一般。
这、这又是什么状况?
刘豫刚要张口想解释什么,突然从城门内入口处传来一串炒豆般的爆响。刘豫脸色大变,也顾不得说话,只管让亲兵扯起刘麟的战马缰绳,慌不迭向城外涌去。
刘麟懵头懵脑,随着人潮刚来来到城门口,猛然想到什么,面如土色,失声大叫:“不可走北门,快走西门!”
但是他的警告已经迟了,城门处已传来阵阵鬼哭狼嚎的惨叫,那是被金军铁蹄践踏于马下的濒死悲鸣。
刘麟听到长长的门洞外惊天动地的嚎叫,脸都绿了,只想拨马后退,却被其父刘豫止住:“不可,后面也有索命之鬼……”
前有狼后有虎,那怎生是好?
就在刘豫一行急得团团转时,一名亲兵出了点子:下马、换装、躲藏到通道两侧的藏兵洞里。
所谓藏兵洞,就是在瓮城通道两侧开凿的数目不一的半封闭洞口,每个洞口可容数人至数十人不等。主要用途是藏兵于其间,当敌人破开城门,冲入通道时,士兵可出其不意从中杀出,可收奇兵之效。
刘豫一听,也算是个死中求活之策,立即照办。也就是他们刚换好服装,挤进藏兵洞之时,金军骑兵已踏着一路血肉,冲进瓮城。
如果说,踏上济南城北门的吊桥之前,金军骑兵就是一股洪流的话,那么,迎面狂奔的这数百名勇胜军溃兵,就是一颗颗大小不等的石块。再狂暴的洪流,被层层叠叠的石块减速分流之后,也会慢慢丧失最初的狂野。
眼下,这支金军骑兵也是一样,所有的骑兵都已没了速度,最前头的骑兵及马匹甚至还因为与溃兵冲撞而受了轻重不一的伤。虽说他们骑马占了巨大的优势,但根据后世物理学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原理,这些骑兵以七十码的速度撞人,人固然被撞飞出去,战马也绝不好过。
金军虽然失去马速,又被挤压在一条冗长深邃的通道中,但所有的金兵脸上,都充满着一股轻蔑鄙薄与轻松从容之意——是啊,就凭着大军入城,这些南人守军就自行崩溃、夺门而逃,最后还是逃不脱命丧蹄下的窝囊表现,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现在就等着入城纵掠了。
正当金军骑兵前队挤成一团冲进瓮城之时,原本空荡荡的城头上突然出现上百名头戴铁笠帽、手执古怪铁筒子的军兵。随着一声哨响,砰嘭之声大作,被强大气压推出枪膛的弹丸,急剧旋转着,毫无顾忌地穿透一件件单薄的骑兵皮甲,将皮甲后面的血肉之躯搅成一团肉糜……(可以参照一下《投名状》里的苏州屠俘那一段,那就是在瓮城里上演的血腥一幕。)
人嚎马嘶,血雾弥漫,惊慌失措的战马发疯似地将主人掀下背来,然后无数的马蹄踩踏上去……
一支军队在遭遇袭击最初的一刹那,是最惊恐、最混乱、也是最脆弱的时候。一个老练的战场指挥官,必定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不停攻击、追打、反复重击,直到将对手血淋淋的创口彻底撕开,再无法愈合,流干最后一滴血为止……
张荣正准备这么干,就算他没进过教导营,也明白这样的道理。其实这就跟打架差不多,找到对手破绽,一击而中,就不停追打,重点打击受伤部位,直到对手倒地不起为止……所谓一理通,百理通。军事指挥这个东西,有时挺复杂,有时又很简单。游牧民族能从日常生活的渔猎中,煅练并形成一套准军事战术,将中原那些满腹韬略的将军打得满地找牙,那像打架这样的准战斗,就更不用说了。
一百支火枪齐射,火力确实很凶猛,当场就将金军打懵了,但是进行第二轮射击,中间却要停顿将近十息,有这功夫,以金军骑兵快速的反应能力,极有可能会缓过气来……要知道金军骑兵可是有上千,而先遣营不过两百,还有就是刚刚趁乱占据、算不上牢固的地利……
“所有的霹雳弹,全部扔出去,一个也不要留……”张荣带头狠狠扔出一颗冒烟的黑弹。
先遣营,或者说是整个天波营,因为与太行根据地相距太远,补给方面远不能与正规营头相比,他们这次带来的霹雳弹,不过两百颗。但当这两百颗冒着滋滋火星的霹雳弹,在空中划着半弧的尾烟,从两丈多高的城头冰雹一样砸了下去,随后炸开一声声带着血肉的火光,浓烟腾空,地皮震颤,瓮城的城墙表面斑驳的夯土簌簌而落。
巨大的爆炸所形成的冲击波,在这近乎封闭的天井式瓮城中,效果被数倍放大。强大的气浪无法渲泄,从瓮城桶状的环形壁弹返回来,对金军骑兵再度造成二次伤害:原本在战马的阻挡下只受轻伤的,现在变成了重伤;原本重伤垂危的,现在被震得大口吐血,直接死透;而那些已经死得不死再死了的,再次被气浪抛起,狠狠撞向四壁,将黄灰色的夯土墙,砸出一个个粘乎乎的人形血印,然后摔落在地,再度被凌乱的脚丫与马蹄凌虐了一回,直到看不清形状……
如果在这样强大的杀伤与近乎毁灭性的打击之下,金军还能死撑不退,那估计就没有赵九的南宋与李氏西夏什么事了,金人的白鹿大旗,早就插遍江南塞北了。
金兵的强悍及不可战胜,是建立在宋军百年承平、久无战事所造成的怯懦畏战之上的。当面对比他们更勇悍、更凶猛的无情打击,金兵也一样会害怕、会畏惧、会崩溃,就如同眼下这般……
蒲察鹘拔鲁万万没料到,一场本应毫无悬念的里应外合之战,最后竟搞成这个样子!当先前涌进城里先头骑军,潮水般的疯狂反卷而来时,如果不是他刚刚策马踏上吊桥,还来得及撒出来,非得被这群失心疯的家伙撞下护城河,或者冲撞下马,踩踏而过不可。
按照正常的骑兵入城秩序,身为主将的蒲察鹘拔鲁押后在骑军的后三分之一处,所以很幸运地逃过一动。虽然他完全不明白城里发生了什么,但那巨大的爆炸声与惨叫声,声闻十里,岂会听不到。
“情况有变!”这是蒲察鹘拔鲁第一个念头。
“中了南人的透敌之计!”这是蒲察鹘拔鲁第二个念头,以他多年的沙场经验,一眼就看出自家的先头骑军完了。这可是整整三百骑啊!占了此次出战的千人队三成战力。还没怎么地,就折了三分之一兵力,而且步卒那边好像也有了大麻烦。很明显,这一次就是个套啊!
“该死的刘豫!该死的刘家父子!今后最好别落到我手心,否则非生撕了你们不可!”蒲察鹘拔鲁发出狼嚎一般地诅咒,万分不甘地发出全军撤退的号令。
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替罪羊的刘豫父子及刘猊等人,此时正失魂落魄地逃离那炼狱一般的北城门,急冲冲跑向西门,只希望那里还没有被马扩的那支强悍得过份的禁军控制。
他们很幸运,或者说是理所当然,先遣营不过两百来人,这么点兵力阻击金军入城都有点捉襟见肘,又怎会来得及控制济南城各门呢。结果刘豫凭自己的身份,毫无阻滞地越城而出,带着儿子、侄子,以及数十名亲兵,投向金营去了。至于到了金营之后,蒲察鹘拔鲁是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还是直接点他的天灯,那就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与此同时,刘知府的另一位难兄难弟,勇胜军统制郭振,也在没命地逃跑。但比起刘知府,这位郭统制的逃跑路线实在亮瞎了些——他居然是沿着金军骑兵的败退路线,从北城门逃跑的。
或许当时郭大统制想的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其实他这个想法也没大错,当时先遣营战士在击溃金军骑兵后,只顾肃清残敌,控制北门,对那些落胆而逃的人,倒也没多加理会。
郭振很幸运地逮到一匹受了点轻伤的战马,然后立即伏鞍狂奔。虽然此时身边一个随从也无,昨日还是统领五千大军的大将,一下掉到光杆司令,那感觉实在沮丧得很。不过,能保住一条老命,比什么都好,不是有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
就在郭振暗暗庆幸时,蓦然耳边响起一个炸雷:“郭振!你这投敌小人,看你这番还想往哪里跑!”
如果说这一刻郭振最害怕的是什么,那就是这个声音、这个人。没成想,越怕见鬼就越见鬼……郭振一抬头,面无血色——斜侧方三十步外,一群浑身浴血的军兵正柱着刀枪,愤怒盯着他。而那群军兵之前,正有一满身染赤,如同从血池中爬出的大将,横刀跃马,用一双冷漠的白仁,冷冷盯着他。
大刀,赤马。
关胜!
蹄声轻敲,赤影如风而至,雪亮的刀光映目生寒。
郭振刚刚发出一声如被捏着脖颈的鸡的哀鸣:“关钤辖,你听我说……”
嚓!长刀一闪而过,血溅三尺!变调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颗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在空中飞舞一会,沉沉地跌落尘埃,滴溜溜打了几个滚,那白果仁一样的眼球毫无生气地看着济南城门——在那城头之上,青底白白的“郭”字认旗黯然坠落,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红彤彤的鲜艳夺目的大旗,其上是一颗硕大的金黄六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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