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再生变化
作者:水叶子|发布时间:2024-06-29 01:02:40|字数:60120
武三思等人谋划已定,正在踌躇满志之时忽闻府军已进内宫,且正在逼近中,顿时相顾骇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们怎么进来的?”
“是自德猷门而入”
听到这话,武三思立时看向了袁文博,袁文博则是以手抚额,愧悔连连,“疏忽了,真是疏忽了”
洛阳宫城占地甚广,光是外宫城就有十道门户,德猷门是其中最不显眼的一个。盖因此门之内乃是宫城的含嘉仓城,简单来说就是一大仓库,若非碰上罕见的大饥荒,根本无人会注意到宫城的这个犄角旮旯,素日守在这里的也都是内宫中最没有地位的那些个老弱病残宫人们。
这是一个被疏忽了许多年,也已经习惯被疏忽的地方,作为此地通向外界的门户,德猷门常年紧锁,基本就没有开门的时候。久而久之,既然从无人于此间通行,那守卫也就省了,历来都是由距此最近的龙光门值守巡看巡看,除非战争爆发,洛阳被围城,否则这种情况怕是改变不了了。
但谁能想到府军居然就从此地进了宫中?其实细想的话,这也怪不了袁文博,洛阳宫城太大,而他手下的人却又太少,要想以有限的人手将偌大的宫城封锁的水泄不通,怎么可能?
这时武三思手下一心腹蓦然出声道:“宫中有内奸”
武三思狠狠盯了这官一眼,这不是废话吗,没有内应,那常年不开的德猷门还能自己打开不成?但他现在已顾不得呵斥这庸官,满心满念只有一个想法—战还是不战?
“府军来的有多少人?”
“宋校尉适才攀高瞭望敌情,府军入宫者当不下五千余”
听到这个数字,袁文博脸色再变,虽然他手下的人马不下两千余,且禁军的战斗力远胜府军,但他这两千人要分守内宫各处要紧关节,能抽调出来参战的至多五百余,以一搏十,这仗还怎么打?
怪只怪这些府军来的时间实在太要命,时机卡的太好。若是再晚些时候,他一旦拿到兵符,只需再调来两千禁军,这五千府军何足惧哉?
袁文博将当下的情形简单叙说完毕,静候武三思决断。
猛然从天上掉下来,且还是掉进了一个藏着吃人猛兽的深水潭,这就是武三思此刻的感受,但于他而言,战与不战之间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
“为何不战?”武三思恨声道:“内宫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文博,你即刻抽调人手一宫一殿的拒敌,此事安排好后,即刻往建安王府取兵符,调兵来援”
袁文博不愧禁军出身,尽管敌我悬殊如此之大,他也没有半点畏难之态,领命之后当即转身便去。武三思目送他去后,刻意和煦脸色向手下党羽温言劝慰,然则,任他如何口灿莲花,许多党羽脸上已经有了掩饰不住的惶惶之态,这与适才的群情振奋,以为天下唾手可得实有天壤之别。
目睹此状,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浮上武三思心头,但他强撑着脸色不变的遣散了众党羽,着他们各按计划行事。一时间,众人作鸟兽散,唯有宗楚客不曾离去。
不等武三思发问,宗楚客先已走过来,“今晚若天佑我王,武氏宗室除了倾力支持王爷已无其他选择余地,下官联络宗室的任务晚一步倒也无碍,反倒是这内宫之中更为要紧”
心神不宁的武三思此时也需要有人陪在身边,是以闻言之后也没催他走,两人便沉默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外面已有喊杀之声隐隐传来,听到声音距离此地尚远,武三思心中安定了些。
此后之情势正如他所料,内宫地形复杂,府军虽然人多,但展开困难,优势兵力难以发挥,兼且禁军实在锋锐,是以那喊杀之声便一直僵持在初起之地。
默默听了许久后,武三思心中大定,转身笑谓宗楚客曰:“以此进境,府军若想冲到天子寝宫,非天明不可得也,到那时,文博早已领军来援”
言至此处,武三思自负的一笑,“况乃某更有阻敌妙策,只是顾念这巍峨宫城建造不易,顾念宫人性命不忍为罢了”
宗楚客心中对他打的什么主意清清楚楚,只是脸上却故作茫然状,“梁王计将安出?”
武三思仰天大笑三声,尽展睥睨天下之雄姿后方才以咬金断铁般的声调蹦出了一个字,“火”
宗楚客作恍然大悟状,抚掌而赞道:“只要保得这天子寝宫不失,外面火势一起,那些作乱的府军必定寸步难行!梁王好计,梁王好仁心”
武三思再振长笑,孰料他这笑声未歇,外面的喊杀声却突然小了下来,仅仅片刻之后便已悄然不闻。
这突然的变故让武三思心里猛然“咯噔”一下,长笑就此戛然而止,一连急咳了好几声后,才忙忙摆手道:“叔敖,速去看看究竟为何战事猝停?”
宗楚客略一迟疑之后还是去了,武三思再也呆不住,也跟在宗楚客身后向适才喊杀声密集处走去,但不等走近,却又迟疑着不肯再上前,最后索性就停在了那里。
没过多久,宗楚客便疾步而回,神色甚是仓惶。武三思从暗影中出来叫住他后才知,打着勤王之师的五千府军队伍里多了上官婉儿与张昌宗两人。
而后,上官婉儿向正凭借地利拼死抵御的禁卫喊话,直言他梁王弑君谋逆,亦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张昌宗在阵前自承了他受指使弑杀天子之事。
张昌宗的自承一出,禁卫立时哗然,军心再难稳定,现在别说抵抗了,只怕稍后杀将回来亦是极有可能。
听完这番缘由,武三思脸色灰败,纵然站立亦难。当今的万骑禁军乃是武则天登基之前从东北边塞上千挑万选的精锐之师,这支万骑精锐因武则天而成军,武则天给予了他们前所未有的荣耀与信任,以及物资钱粮上的厚待。是以这支军队对武则天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今晚就连武三思最初也没想到他会有弑杀武则天的念头与举动,那些禁卫自然更不知道了,他们只是秉承上司袁文博的命令封锁内宫而已,根本就非自愿加入谋逆,这也是之前武三思闯进武则天寝宫时不敢让外面那几个值守禁卫一同进来的根本原因。
简而言之一句话,武三思从决定弑杀武则天的那一刻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瞒着禁军的。
而今这一层被挑破后,只怕第一个要杀他的便是万骑禁卫了。
事情发展至此,彷徨无计的武三思后悔于适才为什么没放火的同时,已是万念俱灰,眼瞅着站都站不稳了。
就在他身子将要委顿于地时,宗楚客抢前一步搀住了他,“梁王勿忧,情势至此,天命虽已不可得,但性命可尽保无虞矣”
武三思双眼中猛然迸出一团火光,人还没站稳,先已双手紧紧抓住了宗楚客的双臂,“事情果有转机耶?先生计将安出?先生救我!”
宗楚客自袖中掏出一物给武三思看过,复又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后,武三思浑然又活了过来,“速去,速去”说话间两人便向来路疾步而去。
不一时,两人便到了囚禁庐陵王李显的偏殿,武三思心急之下猛然推门而入,只将殿中在昏暗烛火照耀下愈发显得脸色苍白的李显吓的猛一哆嗦,身子当即便躲入了一个年约四旬的美妇人身后。
这时有门口值守禁卫来言,此前奉命去请庐陵王李显时,庐陵王妃执意随行,李显亦是哭求,并言王妃不随行誓不上车驾,无奈之下,便将两人一起迎了过来。
武三思此时那里还顾忌得这些,点点头便命那禁卫出去,而后又亲自回身关闭了配殿的门户。
关好门转过身来,武三思看到李显虽勉强稳坐,但身子的颤抖却是遮也遮不住,反倒是她旁边的庐陵王妃韦氏面无表情坐的端端正正,至少在其脸上看不出半点惊慌之色。
漏液相召,一入宫就被关进这么间昏暗的配殿,外有禁军看守,复又遭自己突然推门而入。这样的遭遇放到谁身上只怕都难免惊慌,这个女人却能不动声色至此。
饶是武三思现在如丧家犬入穷巷,仍不免为庐陵王妃的静气与胆量所折,心底暗自道了一句:“这个女人不简单!”
静静将两人打量了一会儿后,武三思蓦然拜俯于地,一丝不苟的行起了参拜天子时才会用到的大礼。
这一下,庐陵王李显彻底是傻了,那庐陵王妃拉起他避往一侧以示不敢僭越受此大礼,“亲家公欲戏耍我夫妇耶?”
庐陵王妃的声音有着与年龄不太匹配的清脆,甚是动听。
直到这时,武三思才想起来,原来他与庐陵王还算得是儿女亲家,此前武则天曾亲自下令,将庐陵王的小女儿安乐郡主许给了他的嫡长子武崇训。
一念至此,武三思心思愈定,恭恭敬敬的行完了三叩九拜大礼之后,方才沉声道:“昨日晚间,圣人钦定前梁王武承嗣之子武延基为嗣君,此事,建安王武攸宜、政事堂首辅狄仁杰与臣均可为见证”
李显面色茫然,显然是不明白武三思说的这些与他这个大礼有什么关系。庐陵王妃双眼中却闪过一抹璀璨的光华,“噢?”
武三思直挺挺着身子继续道:“后,内宫侍御张昌宗狂性大发,忽行悖逆之事,下毒不成后悍然以香炉将圣天子击杀于寝宫御榻之上”
“啊?”
“啊!”
武三思此言一出,恰如一声九天狂雷在昏暗的配殿中轰响,李显摇摇欲坠,庐陵王妃亦再难自持,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瞬间猛睁到了极致,“亲家公此言……当真!陛下……驾……驾崩了!”
武三思却没有多少时间给他们来消化这个惊天的消息,继续说道:“臣对家侄武延基知之甚深,此子实非天子良才。惊闻圣天子驾崩的噩耗,臣即刻奔往天子寝宫,于寝宫之中发现此诏”
说话间,武三思从左袖中取出了一份明黄诏书双手捧起。
李显还没有从刚才那个惊天的消息中回过魂来,庐陵王妃伸手接过诏书,只略略一看,便即气血逆冲而上,脸上的两颊间平白多了一层粉腻。人言观美人当在月下,灯下,花下,配殿昏暗的灯光下,面呈粉红的庐陵王妃当真是丽色逼人。
诏书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将庐陵王李显夸了几句后,言明他为嗣君人选,异日接掌天下。
这份诏书从用料到上面加盖的天子之印皆是货真价实,真的不能再真了!
庐陵王妃将这份梦寐以求了十多年的诏书看了又看之后,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这时她自然想到了这份诏书背后的玄虚。
武三思之前刚说武则天已经确立武延基为嗣君,此事还有狄仁杰与建安王为见证,转眼之间却又拿出了这份李显为嗣君的诏书,且此时武则天已经驾崩,这就意味着李显可以即刻称帝为君。
前后如此矛盾,里面的猫腻还用说嘛?这一切都着落在眼前这个武三思身上了。
就在这时,武三思再次拜俯下去,宏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圣天子猝然驾崩,当此非常之时,宜行非常之事,臣武三思恭请我皇陛下谨遵先皇遗诏,顺天应人,登基称制”
武三思的声音在昏暗的配殿中回响深远,终于醒过神来的李显脸色激动,但庐陵王妃却将那份诏书轻飘飘扔回到了武三思面前的地上,“我家王爷何德何能?我看这九五尊位还是亲家公来坐更稳当些”
依然拜俯于地的武三思将头深深的埋了下去,以示不敢闻此言,“方今内宫中有禁卫与府军听信谣诼之言,以为张昌宗弑君之事乃出自于臣之指使,臣全命尚不可得,安敢觊觎君位?只求我皇明鉴万里,知臣一片赤诚忠心,苟全臣之性命于乱军之手,如此则永念天恩,世世不忘”
此言一出,李显以手指向武三思,骇然声道:“母皇竟是丧于汝手?”
武三思刚刚抬起的头又深埋下去,“臣不敢!”
庐陵王妃瞥了李显一眼,将他后面的话生生逼回去后才轻描淡写道:“王爷虽信誓旦旦此诏乃出自圣人遗命,然则将至武延基于何地耶?政事堂狄公、禁军武王爷可是俱知他方为嗣君人选的”
“武延基何德何能,敢为君父?”武三思站起身来,咬牙向殿外喝道:“带武延基”
仅仅片刻功夫后,富贵清俊的武延基就被两个禁卫押送了进来,武三思顺手自一禁卫身上抽出一柄制式腰刀后,方才命两人关好殿门离去。
武延基浑然不知武三思在其身后的这一动作,此时的他正温文尔雅的向庐陵王李显夫妇见礼,口称“岳父,岳母大人”
也是在这时,武三思才想起来,不仅是他的儿子武崇训与李显之女安乐郡主订了亲。眼前这个侄儿武延基未过门的媳妇正是李显另一个大些的女儿永泰郡主。
只不过他那未过门的儿媳妇安乐郡主是眼前这位庐陵王妃亲生,而永泰郡主则不是。
因久未剪烛芯,配殿中的烛火愈发昏暗,幽幽的摇曳不停,这样的烛火使得武三思微微扭曲的脸更显狰狞,就在武延基躬身行礼完毕将要直起身子时,一道寒光从他身后直接捅入了胸腹,因用力太大,那血流不止的刀刃生生穿透了武延基整个年轻单薄的身体。
武延基愕然转身,无辜的双眼中满是无尽的茫然与痛苦,“王叔……你……”
此时此刻,即便是武三思也无法直视侄子的这双眼睛,偏头之间奋力回刀,当长长的刀刃完全抽离出来后,武延基体内的鲜血在压力下顿时激射而出,溅在武三思身上,脚下,血迹斑斑,直令人不忍目睹。
那一句疑问终于没能问完,武延基便如离枝的秋叶带着满眼的无辜与疑惑,静美的消逝在皇宫这个阴森昏暗的配殿中。
受此血腥场面的刺激,以袖颜面的李显惊怖之症再次发作,全身如筛糠般抖个不停,庐陵王妃却是眉毛眨也没眨的看着这场配殿刺杀,或许她早已知道会有这场刺杀,她根本就是在等着这场刺杀,是以此刻的她才能如此沉静。
“当”的一声撂开手中染血的长刀,武三思再次拜俯于地,就拜倒在侄子血泊中的身体旁边,“方今武延基已死于乱军之手,建安王武攸宜与臣下份属宗亲,他那里的事情自有臣下来办,保证不会有一丝一毫不利于新朝的流言传出。便是陛下登基之后,武氏宗族及朝野武党臣下也尽可安抚得。至于政事堂狄公那里,陛下登基为帝岂非其多年夙愿?”
自前朝高宗时武则天以皇后身份主政以来,便不断培植武氏宗亲以为臂助,多年积累下来,武氏在朝野的力量实在不容小觑,而朝堂中的武党更是任何人都难以忽视的一股庞大政治力量。今晚武则天与武延基死的如此离奇,若没有得力的人选来安抚,武氏宗亲与朝中的武党即便只是为自安自保也得大闹起来。
而若论安抚这两批人,自武承嗣死后,还能有比武三思更合适的吗?
这些念头在庐陵王妃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她拉着李显走到武三思身前亲热的将其扶起,“咱们原是一家人,以后借重处亦多,亲家公何需如此拘礼?”
闻言,武三思心口憋闷已久的那口气终于长长的吐了出来,庐陵王妃低头看着脚侧的那纸诏书,再看看武延基淋漓的鲜血,唇边无声的绽放出一个笑容来。
映着诏书的明黄与淋漓的血色,庐陵王妃在昏暗灯火中的这一笑惊心动魄、倾国倾城!
第二百零一章 华丽的落幕
有随侍武则天达十六年之久,堪称其影子的上官婉儿出面喊话,有武则天贴身男宠张昌宗当众自承弑君之事,万骑禁卫军心摇动之下再难对高举勤王大旗的府军做出有效抵御。
一阵混乱过后,潮水般的府军便已涌入天子寝宫所在的这一片院落,而后经过一番调整部署,勤王兵马将这一整片宫城最为核心的地域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
一时之间,无数宫灯与火把集中高举,明红的灯火耀亮了整片天际。至此,顺利完成合围的数千勤王将士渐次安静下来,最终竟至落针可闻,几千双眼睛从前方庄严大气而又幽深沧桑的殿阁中收回目光,最终着落到缓缓走到队伍最前方的三人身上。
三人中靠右站着的那人身形矮壮,一身甲胄色如暗血,其人左手按刀,满是横肉的脸上虬须如针,其全身透出的森冷杀意十步之外已清晰可感。
中间那人是个身量高挑贵气逼人的女子,其人肌肤细腻、艳胜桃李,一双承继自其母的凤目因激动和内心的念头太多而显得璀璨夺目,飘忽深邃。内廷自凝池上吹来的夜风刮起她背上那袭大红风氅,衣袂烈烈作响的同时,亦露出了风氅下长刀的一角。
便是这惊鸿一现的长刀一角,透露了女子心中早已沸腾咆哮的野望,以及平息这灼人野望所需的淋漓鲜血。
三人中唯有站在左侧的那个年轻男子神色最为复杂,目睹重兵合围成功后,他如释重负的轻叹一声后,目光便再不曾着落在眼前据说是武三思与狄仁杰等重臣所在之地,而是透过点点成片的宫灯与火把,落向了稍远处的那一座院落。
那里正是圣天子的寝息之地。身量颀长、纵然刺骨的夜风也压不住其勃勃英气的年轻男子就这样久久的遥望着天子寝宫,适才在与禁军搏杀的阵前也不曾稍有犹豫退让的眼神此刻却是充满了无尽的哀伤。
这如陈年老酒般的哀伤表现的并不激烈,却是深远绵长,带着浓浓的历史风云,饮一口便足以醉一生。
“唐松”
太平的声音很低,因为心太火热,竟使其声音里带上了浓浓的颤音。
唐松从远处的天子寝宫收回目光,将那无尽的哀伤沉进心底最深处作为此生最可珍贵的收藏。而后目光锐利的迎向了太平。
太平虽在与唐松说话,但眼睛却没看他。只是死死盯住面前的这几处殿阁。“现在杀进去当怎么杀?里面的人……”
言至此处,太平蓦然提手,向下狠狠的比划了一个下切的动作,“鸡犬不留”
她此言方出,其左侧那满脸横肉,须如钢针的甲胄将军应声拔刀,“铿”的腰刀离鞘长鸣之声如厉鬼尖啸,摄人心魄,在这血腥的宫廷静夜传出极远极远。
随着这一柄将刀斜举向天,数千府军同时出刀,五千柄制式钢刀的血刃在宫灯火把的映照下寒芒暴起,刹那间无边杀意如天际风雷,喷薄而出。
这是出兵之初太平就一再问及的问题,到现在重兵合围之势已成后再也拖延不下去了。
此时的太平已被胸中野望灼烧的痛苦不堪,逆冲的气血甚至染红了她那本该是艳媚的双眼。
看着已经化身为母狼的太平,唐松深知对于他而言,此刻人生中最大的危险已经不是武三思,而是身边的太平了。长长的一声叹息后低语道:“你所谋太大,但惜乎在朝堂和地方的根基却太过浅薄,以有限浅薄之根基欲擎天下九鼎之重,何其难也?这一场杀戮下去,屠尽政敌的同时亦是自造绝路,最终能否登上至尊之位还在两可之间,即便能顺利登基,亦将面临数年,数十年,甚至是穷你一生也无法平息的连绵叛乱,这样的皇帝真是你想要的?”
言至此处,唐松伸手扳过太平的肩膀,强使她那充血的双眸迎住自己的眼睛,厉声低语道:“此刻后退一步,你可稳获匡扶社稷的勤王首功;但一步向前,便是万丈不测之深渊。一朝事败身死,你可准备好了?一朝兵连祸结,你可准备好了?一朝这如画江山狼烟处处,复归隋末乱世凄凉,你可准备好了?一朝背负万世骂名永受唾弃轻贱,你可准备好了?”
太平陷入了要使其狂暴的艰难抉择,粉嫩如春日娇花般的唇生生被咬出血来,“母皇当年……”
唐松根本不给她半点侥幸的余地,摇着太平的肩膀,声音虽低,却愈厉愈疾,“你母皇一代人杰,登基之前实际已操柄大政垂三十年,历经三十年准备,依然难免李贞豫州起兵、李冲博州起兵、徐敬业扬州起兵反叛之事,何况汝乎?李令月,还不速醒!”
就在太平陷入天人交战的迷乱,就在又一场血腥杀戮或许马上就将上演,就在唐松面临着穿越以来最大危机的瞬间,“吱呀”一声响动传来,前面配殿的门户从内向外缓缓开启。
这扇开启的门吸引了所有府军的目光,从里面走出来的却不是众人以为的武三思,而是方今政事堂首辅狄仁杰。
狄仁杰完全无视那五千柄森寒长刀组成的刀丛,在府军前方面对着太平公主三人站定后,打开手中的明黄诏书高声诵读起来,诏书里面的文字虽然有些骈四骊六使得许多普通军士无法全部听懂,但其基本意思却是谁都明白。
圣天子临终前传位于庐陵王李显了,也即是说方今天下又有了新的皇帝。
这个消息太过于震撼,但对于这些最普通的府军而言,既然是狄仁杰捧出的明黄大诏,既然这份诏书的内容是从他口中诵出,那么就不可能是假的。
就如同当日在宫城城门处孤身一人面对禁军刀锋也无法阻挡的贡生洪流一样,狄仁杰凭借数十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积累起的名望使一件本来很复杂的事情变得异常简单。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有些人不说话则已,一旦开口说了,别人——至少是这些民间百姓出身的府军便会坚信不疑。
举世滔滔,天下官员十数万,能做到这一点的也仅只狄仁杰与陆元方两人而已。
眼见府军们开始口口相传这个消息,唐松心头一块巨石放下,狄仁杰出现的太是时候了。
随着狄仁杰的出现与诏书的宣读,府军已是军心摇动,刚才没冲进去杀戮,现在再下令已是晚了。就不说别人,你让这些府军去杀他们心中奉为神明一般的狄仁杰,此令刚发,大军马上就会哗变。
这在客观上就等于是狄仁杰帮着太平做了一个决定,退一步权且隐忍的决定,而这个决定也直接关联着唐松的生死。
他今晚与太平一起行动,两人的关系太近了,太平真要屠刀下去,其后果唐松也必须跟着承当,而这实在是承担不起啊!
然则,唐松心头的松快只维持了短短几秒,蓦然想到一事时,心陡然又沉了下去。
狄仁杰宣读的这份诏书怎么来的?
武则天根本无意让李显继位,再结合此前内宫的情况,这份伪诏就只能是出自武三思之手,而其如此作为自然是见大势已去后的保命之举。
一念至此,唐松对武三思更多了几分凛惕,分明看他已是山穷水尽,转眼却让他弄出了这样柳暗花明的局面,这厮机变的太快,把握机会的能力也太强,万万留不得。
唐松自然不知武三思这最后的一手保命绝招其实是出自宗楚客的神来之笔,这个前高宗朝的进士有着古之谋士遇事时惯常“未虑胜,先虑败”的好习惯。所以他在被武三思召进宫之初,就明确提出要将庐陵王李显也矫诏传进宫来,而后为武三思拟写伪诏时,一并多准备了一张。
恰恰就是这个当时看似多余的后手准备,给了武三思翻云覆雨最后一次变化的机会。
知道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对于唐松而言都不重要了,此刻他的心中就只想着一件事,一件必须在今晚要做的事情。
这时,身边的太平长出了一口气,里面有不甘,更多的是纠结过后的如释重负。
唐松也没理会她,只是紧盯着配殿的殿门。
继狄仁杰之后,庐陵王李显夫妇走了出来,再后面跟着神情呆滞的建安王武攸宜。
等武攸宜身后那人也磨磨蹭蹭的走出昏暗的配殿时,唐松的眼神猛然一缩。
武三思终于出现了。
武三思一出现,有认得他的当即便高叫出声,这一叫破之后立时群情哗然。脸色惶然的武三思将身子紧紧往李显夫妇身后缩去。
目睹此状,唐松先向狄仁杰看了过去,这位首辅相公当初就是以审案时的明断无私而名动天下的,此刻有他当面,就是可兹借用来杀武三思最好的一把快刀。
念完诏书之后,狄仁杰就立在配殿前一言不发,眼皮也不知何时耷拉了下来,似是遇到什么不愿见不忍见之事而闭上了眼睛一般。与此同时,他脸上与脖颈间的皮肤都褶皱松弛的厉害。
简而言之,此刻的狄仁杰有着说不尽的苍老疲惫之态,在唐松的眼中,甚至就连他那标志性的挺拔腰板似乎也弯了不少。
虽然此刻的狄仁杰实是可资用来杀武三思的一把利刀,但当唐松细睹了他的形容之后,不知为何被莫名生出的悲凉给泡软了心,竟是再不忍出言逼这个此时注定是痛苦无比的老人了。
收回目光后,唐松转身从府军人群中拉出了被捆的如粽子般的张昌宗。他的这个举动使得配殿前的喧哗渐次安静下来。
拖着张昌宗走到狄仁杰与李显等人面前后,唐松一脚将之踹翻在地,而后冷冷声道:“说”
张昌宗神情呆滞的将此前在内宫禁卫面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从武三思交代他动手时的威胁利诱到后来行动的细节,竟是无一遗漏。
随着他的诉说,周遭愈发安静的落针可闻,狄仁杰眼睛闭的更紧,武三思往李显夫妇身后藏的更深,庐陵王妃韦氏的眼角也跳动不已,不知在盘算着什么主意。
不等张昌宗说完,旁边已有府军军士高声喊杀,一呼百应,杀声震天。
对此,已经经历过一遭的张昌宗只若未闻,等喊杀声结束之后,复又接着把该说的悉数说尽。
这时喊杀声又起,且是指名道姓要杀张昌宗与武三思。
待这一波喊杀声小下去之后,唐松向庐陵王李显拱手一礼,“武三思以子侄弑姑母,以人臣弑君王,忠孝大义尽丧其手,如此丧心病狂之辈,不死待何?俯请我王钧令,诛此不忠不孝之逆贼以安军心,以正民心”
李显口中喏诺不能言,眼睛自然而然的看向了身侧的庐陵王妃韦氏。
以一女子之身被这么多人注视,韦氏却没有半点不适之态,“若果真做出这等事来,不拘是谁,皆天厌之,天诛之!张昌宗,你既称宗室重臣梁王指使你弑君,可将出证物来,若是多的没有,便是片纸寸言亦可”
张昌宗茫然抬头。韦氏却是愈发的和颜悦色,“或者此物机密,你不曾随身携带?无妨,只要你说出一个地处,我便请勤王义师派人去取,证据一至,即刻斩梁王于众军当面”
“我没有证据,这等事他又怎会留下证据?”
“没有证据”韦氏蹙起了好看的远山眉,愁声道:“如此倒是棘手了,梁王国之重臣,若擅杀之将置国法朝纲于何地?再则,圣人生前对梁王之宠爱可谓天下皆知,这等情形下,梁王岂能生出弑君之心?若无明证而先杀之,恐难让世人服膺哪”
韦氏这番话娓娓道来,紧扣纲纪国法,世情人心,竟是毫无破绽可寻。眼见着她就要顺势领武三思脱此大劫,而将弑君之罪全然着落到张昌宗身上时,唐松上前一步,“某有武三思弑其兄武承嗣之罪证,来呀,带于氏”
今晚对那五千普通的府军而言,抓住张昌宗并最终杀掉他,这趟进宫勤王之举也就算能交代过去了,韦氏也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但对唐松来说,今趟进宫未能阻止武则天被弑已是大失败,若武三思再逃过去,那就是彻头彻尾的一败涂地了。
所以,普通的府军士兵可以让,他却决不能让。
于氏便是武承嗣最宠爱的小妾,亦是毒杀他的直接执行人。因此番入宫目标直指武三思,是以唐松与太平动手时便将她一并带了过来。
对此,脸色刚刚平缓下来的武三思没有半点紧张,甚至还带着无限的恨意讥诮的瞥了唐松一眼。
唐松时刻注意着他,自然看到了这一瞥,也自然明白他这一瞥的意思,纵然武承嗣的宠妾被拉出来又如何?只要韦氏肯庇护他,依旧可以用刚才那一套无明证便不能擅杀国之大臣的说辞作为推脱。
恰如张昌宗所言,像阴谋毒杀武承嗣这样的事情,他武三思怎么可能留下明证?
只是他能明白的关节唐松自然也能想到。
就在府军从人群深处带于氏上前时,唐松又缓缓上前了一小步,拉近与韦氏的距离后低声疾道:“武三思用心狠毒,野心更大,此等人岂是真正甘于久居人下之辈?值此武氏宗族与朝中武党实力丝毫未损之时将之放虎归山,王妃就不怕他异日反噬?”
韦氏眉头一挑,她身后的武三思却是面色急变。
唐松趁热打铁,步步进逼,“而今有五千勤王兵马通闻狄公宣读诏书,庐陵王登基称制已成定局,武三思留之还有何益?若是王妃为此后的稳定朝堂计,建安王岂非是更佳人选?”
韦氏眉头再动,武三思却是惊惶之色溢于言表,盖因唐松此言实实击中了他的软肋,庐陵王登基已成定局,复有建安王武攸宜可以替代他来做武氏宗亲与朝中武党的安抚工作,他能为李显与韦氏做的事情已经做尽,再没了利用价值却只剩威胁的人留之何益?
这时,旁边一直不曾开言的李显忽然低声插了一句,“梁王乃亲家公,若坐实了他的罪名,其嫡子武崇训必难免罪,如此,安乐岂非未婚先寡,声名尽丧?”
李显其人与弟弟李旦一样,做皇帝虽然差劲的很,但却极重亲情。他们性格中的这种特质也是李显为帝时,韦后与安乐公主能够为所欲为,以及李旦为帝时太平能够为所欲为的重要原因。
安乐郡主乃李显与韦妃之幼女,生于两人流放房州途中,其时条件异常艰苦,以至于李显只能脱下自己的衣服来包裹婴儿,安乐因此有了小名李裹儿。也源自于此,李显夫妇都对这个女儿心存愧疚,加之十余年的囚禁生涯中,这个女儿给李显带来了许多欢乐,是以愈发宠爱。有这么个背景在,他此刻插言说出这番话来还真是合其性格。
但他这一插言却让唐松不知该说什么了。对韦妃能动之以利害,对他呢?
李显说完,韦妃却不曾答他,虽然她也没对唐松说什么,但却深深的瞥了一眼。
之前是因为武三思尚有利用价值,韦妃才会保他,而后情势发展太快,武三思的价值消逝的也太快,只是韦妃一时没有意识到罢了,所以有唐松这两句点拨就足够了。
同样,韦妃此刻虽然没说话,但对于唐松而言,有此心有灵犀的一眼也尽够了。
回了一道明了的眼神后,唐松转身向太平身侧退去。
过了这许久,太平狂乱的心终于慢慢开始平复,见唐松靠近,一声冷哼后低语道:“你与那贱人说了什么?哼,眉来眼去好不惬意?”
唐松懒得理她,只是将手垂放在了太平的腰间。
其时于氏已被押至李显等人面前跪下,如张昌宗般开始诉说受武三思指使毒害武承嗣的经过。
此时的武三思浑如热锅上的蚂蚁,唐松此前在韦妃面前的诛心之言让他惶惶难安,但随后李显的那番话却又给了他些许安慰。
至此,武三思在今晚又一次走到了生死的边缘,只是他却再也没有办法,也没有党羽能替他扭转局面了。
未久,于氏已将前因后果悉数道出,这一回,众府军都将目光投注到了韦妃脸上,看她要如何说话。
但出乎府军们意料之外的是,这一遭韦妃一言未发,紧闭着双唇的脸上有着无尽的悲悯。
就是这时,就在这时,唐松猛然拔出太平腰间的长刀直向武三思冲去,“杀兄弑君,似尔这等猪狗不如之辈,不如胡为?”
距离稍远,武三思又一直紧张于生死之事,反应倒是快,唐松前两刀居然都被他躲了过去。
但到第三刀时,武三思的好运气终于用尽,这一刀虽然不足以致命,却结结实实砍在了他的左臂上,入肉极深,刀一拔出,血即刻就飙射出来。
武三思一边闪躲,一边口中哀嚎不已;李显早已举袖掩面,口中荷荷却说不出囫囵话来;至于狄仁杰,几度欲言,但最终那话却说不出口。
反倒是那些府军们的情绪陡然热烈起来,喊杀之声此起彼伏,而这足以震动宫城的喊杀之声亦将武三思那许多绝不该被人听到的嘶喊彻底淹没。
就在五千府军与当今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的集体注目下,唐松一刀一刀追杀着武三思。
一刀两刀,武三思中刀越来越多,渐渐的所有人都已看出,唐松是在用绝不熟稔的刀法努力避开武三思的要害,他根本就没想一刀杀人!
他竟是要在这宫城之内,众目睽睽之下虐杀武三思!
武三思在本能的驱策下奔逃,身中近十刀之后又在唐松的有意驱赶下往府军一处而去。
其时,武三思早已眼神涣散,血流如注,若非他求生之心太烈,或者说若非他不是太过于怕死,此刻早已坚持不住了。
就在武三思被驱逐到那处府军之前时,唐松收刀一声高喊,“大哥,给五哥报仇”
府军中“唰”的应声窜出一条双眼充血的汉子,正是上官谨,他手中长刀在握,直奔武三思而去。
此后就是一场令人作呕的虐杀秀,上官谨将满腔的恨意都融入了手中的长刀,亦将一个边塞捉生将的刀法展示的淋漓尽致,一刀快似一刀,每一刀下去都会生生带走武三思身上一片鲜活的血肉,给其带来最大最深的痛苦的同时又不至于夺其性命。
暗夜,宫城,在无数宫灯与火把的照耀下,在数千人的瞩目下,上官谨将虐杀的疯狂展示到了极致,原本声震宫城的喊杀声已然停止,武三思的声带已经破裂,惨到呼疼都已无声。
终于,狄仁杰再也忍不住了,酱紫着脸色沉声喝道:“够了!”
唐松应声上前,重重一刀斩下了武三思的头颅,而后轻轻拍了拍上官谨的肩膀,“大哥,够了!”
当日上官明死时都不曾流过一滴泪的上官谨看着武三思被砍掉的头颅泪如雨下……
第二百零二章 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随着正遭上官谨虐杀的武三思被唐松斩下头颅,这一晚神都内宫围绕皇权之争而上演的一幕幕曲折离奇的大戏终于落下了帷幕。
皇权之争的结果虽然以庐陵王李显的意外胜利而结束,但陷入这一场大争的众人却愈发的忙碌起来。
宫城里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李显夫妇为能顺利登基,在此刻至天明的这段黄金时间里还不知要做多少谋划,见多少人;狄仁杰与武攸宜自然得跟着他们一起转;太平还有那五千勤王兵马的事情要处理;就连上官婉儿也需巡视整个内廷,安抚住那些惶惶难安的宫人们,确保内廷的稳定。
所以,自武三思死后,唐松居然就成了当下唯一的清闲人。
着上官谨先行回家,并嘱托其明日一早往洛阳城门处迎候陈玄礼后,唐松孤身一人在幽独的夜风中缓步向武则天的寝宫走去。
之前的变乱来的太快,转折的又太急,各方皆都将全部精力投入了保命或是皇权之争中,以至于这里竟然无人顾及。此时再看看李显夫妇忙碌的景象,怕是至少要到天明之后他们才会有时间过来,进而议定武则天的身后之事。
适才府军的逼近与合围吓破了宫人们的胆,合围方撤,寝宫中的宫人们都已逃的无影无踪。
所以,当唐松踩着参差不齐的惨白月光走进寝宫院子时,这个天子的寝息之地居然是一片寥落的寂静,院中枯树上偶有三两声寒鸦夜啼,不仅没有给寝宫带来些生气,反而益增了渺远的凄凉。
月光愈发惨淡,如同唐松不再收束心思与情绪后的脸色,一步,一步,他缓缓的走进了灯树依然灼灼而明的寝宫正室。
寝宫内死一般的寂静使得每一响脚步声都显得如此刺耳,来此已经数年的唐松恍若又回到了穿越之初,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他正一步步走进那让人欲说还休的历史烟云中。
用手分开宫中有些凌乱的第二层单丝罗帷幄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无声的轰鸣在心底滚滚鸣响,两扇带着浓浓历史沧桑的大门在他面前訇然中开。
掀开帷幄走进去,于是唐松就看到了那些奢华的布设,看到了地上淋漓的血迹,倒伏的兽形香炉;看到了那张华美无双的七宝高榻,以及榻上那个卸去妆容后肌肤松弛,苍老疲惫而又银丝满头的女人。
武则天依旧保持着死时的姿态。寂静的宫室,死在榻上的女人,这原本应该是很恐怖的一幕,但不知为何唐松心中却没有半点恐惧,甚至就连刚才进来时的那种不真实感也全然消失。
仿佛就在看到武则天的那一刻,他便走进了那訇然中开的历史之门,真正的融入了这一段不断流动的历史长河,并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保持着进来时的姿势将武则天看了许久后,唐松方才再次迈步,步子很轻很轻,似是害怕惊扰到了什么。
捡起地上斜滚着的香炉,将那具小宫女的尸体送到帷幄的另一侧,然后再将凌乱的宫室一一整理妥当,唐松默默的做着这一切,一声未发。
待宫室整理完毕后,唐松洗手,擦干,而后来到了此前一直没碰过的七宝高榻前。
抱起身姿凌乱的武则天将之在高榻上放置好时,唐松没想到这个多年来睥睨天下,俯视苍生的高大女人竟然会这么轻。
安放好,盖好锦被,唐松又取来各项物事,先是细细擦拭了武则天额头及脸上的血迹,继而又用梳子将她那凌乱的银丝一一理顺。
最终,榻上被收拾的一丝不苟的武则天就像睡熟了一样,又恢复了一个死者,一个千古女帝应有的尊严。
做完这些,唐松取来酒,在七宝高榻前三奠之后,便拎着酒瓯坐在榻尾一口口喝起来。
天寒,酒更冷,但穿喉入肠之后却如烈火,一口一口,此时的唐松饮酒再非素常所好的品呷,而是大口鲸吞。
堪堪一瓯酒尽时,外面有脚步声响起,但唐松只若未闻,顺手抄起榻旁高几上的一支长簪在空空的金瓯上敲击出若合节拍的叮叮脆响。
叮叮脆响声中,唐松满腔言说不尽,亦无法言说的情绪俱都随着酒气喷涌而出,化为四句二十七字的长歌:
豪杰七尺岂烟消?骨化山陵气作潮。
不朽君心一寸铁,何年出世剪天骄!
寂静的寒夜,幽独的宫室使得唐松喷薄着酒气的长歌传出极远极远,在这红墙黄瓦之间随风回荡。
帷幄开处,太平公主、上官婉儿走了进来,而在两人身后,跟着一个面色如铁的狄仁杰。
三人看到整洁的宫室,再看到七宝高榻上安然若眠的武则天,均不约而同的看了唐松一眼,不同的表情,一样的复杂。
唐松凭借酒气的喷薄与长歌泄尽了胸中无法言说的情绪,原本是打算走的,但见到狄仁杰进来后却又收住了步子。
看了唐松一眼,狄仁杰径直走到七宝高榻前将武则天注视许久后,蓦然躬身下腰,沉沉的行了三礼。
三礼罢,狄仁杰直起身便向外走去,期间一言未发。
就在狄仁杰已走到帷幄前时,唐松蓦然发问:“狄公,自鸿蒙开辟,女帝仅此一人,她是个好皇帝吗?”
狄仁杰的脚步停住了,片刻之后才用悠远的声音道:“圣人为成就帝业,用酷吏,慑群臣,屠戮李唐宗室虽亲子不避,她不是个好皇帝”
此言一出,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脸色为之一变,她们没想到狄仁杰居然在天子灵前将话说的如此直露。
然则,一叹之后,狄仁杰的声音复又悠远而来,“圣人执掌天下权柄三十余载,薄赋敛、息干戈、省力役,使百姓安居,江山太平。三十年来,天下人口激增二百三十五万户,一千三百余万口,自汉末以降五百年间,此诚为贞观治世之外所未有也。鸿蒙开辟以来,能做到这般的皇帝又有几人?她当然是个好皇帝!”
说完,狄仁杰再无别话,就此掀开帷幄走了出去。如今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朝廷柱石,尤其是新君李显的定海神针,要忙的事情太多,能在今夜此刻走上这一遭,行上这三礼,其实就已经说明了许多事。
狄仁杰走后,太平与上官婉儿神情复杂的在七宝高榻前站了许久,但或许是因为她们的情绪也太复杂,又或许是因为有对方在的缘故,最终她们都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的注视,默默的行礼。
不待太平的大礼行完,帷幄外已有宫人来传话,言说庐陵王要见公主。
太平继续一丝不苟的将礼行完,起身看了看唐松,又瞟了瞟上官婉儿后,方才去了。
目送她出去之后,唐松拉起上官婉儿的手,将之拥入了怀中。
上官婉儿的情绪很低沉,“这是灵前……”
“生前咱们瞒着她,此时若再瞒着,便真是不敬了”此言一出,上官婉儿便不再挣脱,任由自己融入了这个此刻其实万分需要的怀抱。
唐松什么都没再说,只是将上官婉儿拥的更紧,试图给她更多的慰藉与温暖。
无声的相拥持续着,直到许久之后,渐次平复了情绪的上官婉儿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
就在这时,唐松用面颊轻轻封住了她的唇,“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武曌,狄公有、太平有、我有,你自然也有,这是属于你的,何须要说?分明说不清,又何必要说”
上官婉儿默默的点了点头,很重很重。
“等你收拾了残局就出宫吧,我要带你去逛南市看波斯胡姬,去歌舞升平楼听思思唱词,带你去一切想去的地方,看一切想看的风景”
“一入宫门深似海。何况我还是长在深宫之中,十六年常伴君侧,不管是李唐宗室里还是武氏宗亲中,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的太多,出宫哪有那么容易”这些话分明已经到了上官婉儿嘴边,但她想着此刻唐松那悠然神往的神情,最终却没有说出口,反倒轻柔的笑了笑,“真好”
随后,上官婉儿从唐松怀里出来,拉着她走出了武则天的寝宫,边走边道:“我的事情稍后不迟,反正这宫务也不是三五日就能交接出去的。倒是你以后又当如何?”
武则天一死,唐松那份来自天子的赏识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最大的靠山也随之而倒。在如今风云激荡的朝局下,他将如何自处由不得上官婉儿不关心。
说到这个唐松也是真烦,通科的发展,科举的变革,当然还有陆元方交代的那件大事,他是真想实实在在做些事情的,奈何现如今的形势要想成事,尤其是成这种本身就艰难的大事,没有得力的政治助力实在是不成。
但要说找政治助力,李显明显不成,据历史经验来看韦后也不靠谱,至于太平,自从此前亲眼看到她卸下厚厚的外装甲露出的脆弱一面后,唐松也实在不敢把宝压在她身上。
一个女人,若没有武则天那样心硬如刀的决绝锋锐,却又只想着当皇帝,那就简直是一个定时炸弹。这样的人或许是一个做利益交换的好盟友,但却绝不能把身家性命都跟她绑在一起。否则,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遇不测之祸。
然则,排除这三人之后,放眼天下……四处茫茫皆不见哪!
想到这里,唐松就又想起陆元方,想起了他的年寿将尽,真是可惜了,要不然跟着这位真君子实实在在做些有为之事,人生也就颇不寂寞了。
至于狄仁杰,李唐执念太重,盼了这么多年偏又遇上李显这么个庸主,哎……
想来想去,没个着落处,唐松原想叹气,却又不喜欢这种颓废,乃笑笑道:“既然只能在不同的刀锋上起舞,那我就尽力的细向刀丛觅小诗吧。能得一首就是一首,能成一事就是一事,做总比不做要好”
上官婉儿听出了唐松话语中的隐忧,笑着宽解道:“什么刀锋刀丛的,你今晚立下如此大功,过得几日封赏诏书一出,不定就是什么气象,何至于说的如此惨淡”
“大功?”
上官婉儿停住步子细细的打量了他一番后“嗤”的笑出声来,“你真不知道?似这升平之世,还有什么比勤王更大的功绩?遑论这勤王之议还是由你向太平公主首倡的?此外,你探查出武三思弑杀前嗣君之事本身亦是大功一件,不管庐陵王及王妃对此事作何想法,但该给的封赏却是少不得的”
细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个事啊!但是……“我劝太平起兵乃是在她的私宅,又有谁会知道?”
上官婉儿嘴唇弯弯,极难得的俏皮一笑,“我知道啊,既然我知道了,那就自然会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唐松轻轻搂了搂上官婉儿细软的腰肢,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走出了寝宫的院子。站在门前,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回身看去。
良久之后,唐松幽幽叹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上官婉儿明显不太习惯他这种古怪的表达方式,“嗯?”
唐松没有回头,依旧看着这一片隐藏在夜幕中的巍巍宫阙,声音越发飘忽悠远,“豪杰长逝,圣天子一怒而天下息的景象短时间之内再难重现,群魔乱舞的时代……到了”
第二百零三章 死结与纠结
武则天之死的消息传出,朝堂震动,皇城震动,神都震动,天下震动。
这个自前朝高宗时代就开始把持政权,进而发动周武革命登基为帝的女人实际上主宰了整个天下几近四十年。四十年,在彼时一些个乡野里足以让一个新生的婴孩长成为孩子的爷爷,对于天下间的许多百姓而言,他们早已经习惯了武则天的存在,就像习惯了太阳东升西落一样,一说到皇帝自然就想到武则天,习惯到成为顺理成章的自然。
但是现在……武则天死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许多人错愕的同时,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不习惯来,于是,震动,骚动乃至的蜂起的议论就四面八方而起,并自然而然的引发出许多人心惶惶来。
武则天虽已死去,但她意外之死对朝局,对天下的影响却才刚刚开始显现。
今冬神都最大的一场雪铺天盖地下了起来。站在尚书省最后那进小院的公事房中,唐松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窗外天际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就在这雪花深处,远处皇城中的散衙钟声悠悠传来。恰在这时,公事房的门户被人从外面推开。
推门声让唐松颇为讶异。前圣神皇帝之死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些日子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内廷那夜发生的事情也有不少已经流传出来,他随太平公主领五千兵马入宫勤王,并当众虐杀武三思的情形自然也随之一并传出,并相应的附会出许多个有着不同细节的版本来。
如今因新皇刚刚登基,还在忙着许多别的事情,封赏之事一时未定。但自从勤王诛武的事情传遍皇城之后,皇城各衙门,尤其是尚书省里的人面对唐松时的态度却与之前有了天渊之别。
所谓贫居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世间人心如海,但喜欢锦上添花却是人心之常,尤其是这素有捧红踩黑之传统的官场。眼瞅着唐松立下了勤王的不世之功,这漫天的赞誉与笑脸顿时如潮水般涌来。虽然不免有些人酸溜溜的在背地里说上不少小话,但当面时的笑脸却要比三月春风更加和煦。
这几天唐松依旧顶着尚书都事的身份每天按时到衙办事,但却再也没有一个人将他以一个从七品小官看待,至少在尚书省门房处每天给予他的可都是尚书左右丞才能享受的待遇,不管唐松如何坚辞不受,门房处的吏目头子都是锲而不舍。
你受不受是你的姿态问题,我给不给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门房如此,尚书省衙门里面自然就更不消说了,脸熟的脸不熟的这几天都走马灯似的来打寒暄套近乎,就连昔日毫不掩饰给了他两记闭门羹的刘郎中亦是面色尴尬的亲自找到他的公事房,很是说了一些不拉下面皮就实在说不出的话。
尚书省内最后的高潮戏码是在昨天晚上上演的,本省内品秩地位仅次于左右仆射,实际掌管着通省细务的尚书左右丞居然联袂在万福万寿楼宴请了他。
尚书省统辖六部,素有“小朝廷”之誉,作为此间的主事人,尚书左右丞的地位当真是不可小觑,但凡在这个位子上待一段时间之后,若要外放稳稳的就是一道观察使,且还必是河东河北或江南东西这样的大道,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若是不外放就在京中皇城里使用,则必是各部寺监的首领主官。
就这么两位堪比六部尚书、地方疆臣的尚书左右丞居然联袂宴请一个从七品尚书都事,自有三省六部制以来,此诚然前所未有之事也!以此二人的态度为镜,也就是在昨天晚上的宴请中,唐松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上官婉儿那晚跟他说过的话。
那夜逼着太平带兵入宫勤王,冒着巨大风险一搏之后,而今这气象果然不同了。
莫说他感慨这世界变化太快,便是如今尚书省内最流行的搏戏就是搏他这遭究竟能捞个什么封赏。最离谱的说法是封王,激进些的说会封国公,而获得最多人认可的是说会封侯。
朝廷的爵位总体分为六等,王、公、侯、伯、子、男,至于再下面的细分就有些多了,譬如王又分亲王、嗣王、郡王等。
之所以认为唐松会封王的说法不靠谱,实是因为此时的大唐还基本延用着当年刘邦“白马之盟”所立下的“非刘不王,非功不侯”的规矩,意思就是说非王室宗亲不得封王,当年绘图凌烟阁的大唐二十四开国功臣也只是封爵国公而已。
按这个惯例来说,唐松封王明显不靠谱,就是封国公也不被看好,毕竟有开国功臣们的封爵之例在前面摆着,即便这勤王之功再大,还能跟开国相比?
然则勤王毕竟是殊功,若不封爵实在有伤朝廷之明,不仅不能激发天下臣民戮力王事之心,更会使官僚士庶寒心,以为天子未免过于刻薄寡恩了些。
由是算来算去,众人皆揣测着这遭不管太平公主怎么加封,对唐松的酬功只怕十有八九就是封侯了。
这个揣测达成了基本的共识之后,下一个能激起众人兴趣的揣测就是他若封侯,爵位之外会不会有食邑实封。
但这个揣测却实难有个确定的答案,若说酬功封侯是朝廷的态度,那么给不给封户,给多少可就全都取决于天子对唐松的态度了。
每每议论到这里时,尚书省乃至皇城各衙门中的不同角落里都会有忍不住的啧啧赞叹之声发出。想那唐松今年也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年纪吧,别人在这个年纪上能进皇城都已经很不错了,但他居然就要封侯了!
若是撇开王室宗亲及外戚不算,这个唐松手拿把掐就是新朝崛起最速的年轻权贵了,若是封爵之外,天子再恩赏他一个与侯爵品秩相应的职事官,那可就实打实成一方新势力了。哎,这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哪!
越想越是艳羡,越想越是心酸,少不得就有人又把唐松白身入京以来的履历拣出来翻翻。
踹皇榜、引领贡生暴乱,虽刀刃枪锋不避,进而引发了科考方式的大变革;创立通科学堂与四世家斗的天翻地覆,最终虽败犹荣,四世家声名寥落,而今更是一蹶不振;以一从七品微官的身份追随太平公主起兵勤王;此外尚有首创并发布律诗规范,高调倡导曲子词的创作,搅起士林漫天风云,引领起方今天下诗风变革的先声。
这一桩桩一件件尽是大事,都是在漩涡里挣扎的营生。将这些都数出来摆出来之后,虽然唐松的年纪不会变化,但许多个与他一比就心酸的人总算是好受了许多,怪说也少了许多。
这唐松能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实在在是拿命拼出来的,若不是他运气太好,只怕早死十回八回了,人虽然年轻,但这些功绩却是实实在在不掺水的,面对这样多少年都出不了一个的怪胎,不服也实在不行啊。
虽然最终的封赏还没下来,但如今谁都知道唐松的身份已然不同,是以他如今依旧用着的这间公事房也就显得特殊起来,再没有不叩门直接而入的情况。
因是如此,唐松才会对这没有叩门的推门而入心生讶异。待其转身见到进来的两人后,当即面生笑容,“元之,广平二兄,你们何时回来的?正好散衙,走,咱们还去老地方好生温几瓯剑南春酿,边饮边说话”
来人正是姚崇、宋璟,之前因为一些需用的陈年旧资料存在西京并不曾随迁洛阳,是以他两人就往长安跑了一趟,如今正好赶在这一场大风雪前回来,倒是幸运。
“一场小别,神都竟是乾坤倒转”宋璟唏嘘一叹,倒是姚崇性格豪爽,笑道:“天下重归李唐正朔,这原是好事嘛,只不过唐侯爷你今天中午这场大东道须是少不得了”
“什么侯爷,元之你这取笑可是为兄不尊哪”唐松笑拥着两人向外走去。
三人堪堪出了尚书省大门,就见到前京兆府丞杜审言从不远处的政事堂院落里出来,这么大的风雪他也不避,走的极慢,一脸的愁苦之色。
都是久在京中任职,姚崇又与杜审言品秩相似,两人也算多年的旧识,少不得停下脚步要打个招呼。
杜审言对姚崇的寒暄之语提不起半点兴趣,但抬头见到他身边的唐松后却是双眼放光,一溜小跑的赶了过来。
闻听三人是不想吃衙门里会食的温吞饭,杜审言当即就张罗着要请客,言语举止热情的很。
此人位居“文章四友”之首,其自傲之疾早已是官场士林皆知,像这般肯主动与人结交请客的举动实在少见,正因为少,他一旦开了口,面子就显得份外的大。姚崇边调笑着边就答应了。
因为年龄最大,加之性格豪爽,姚、宋、唐三人在一起吃饭饮酒时地点的选择历来是以姚崇为首,他既然应了,唐松虽然不大喜欢杜甫的这个祖父也不好说什么。
当下四人结伴,裹着风氅出皇城就近寻了一家酒肆。进了因置有火笼而温暖如春的雅阁,又再热热的吃了几盏烫酒之后,这才舒舒服服的坐定说话。
姚崇开口就问起那一夜的事情,唐松对此早有准备,遂就挑着能说的事情尽数细细说了一回。
唐松说时,三人俱都屏气凝神,待说完之后,三人又不约而同的端起面前酒樽一饮而尽。
姚崇放下酒樽后长笑声道:“俗谚有云: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人间私语,天闻若雷。诚哉斯言!可笑那武三思机关算尽终落得如此结局,唐松你杀的好,正可为后世乱臣贼子戒”
说完言犹未尽,又自斟着满饮了一大樽,任些许酒水淋漓在颌下长须上也不擦拭,“那晚勤王兵马进宫前内廷尽在这厮掌握之中,算来算去,我料武延基必定也是死在他手中。先弑兄,后弑君,继而连侄子也一并杀了,他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人神共愤之事,不仅自断了武氏宗族的嗣君传继之路,也正好堵住了武氏宗室与朝中武党之口,亦使武氏为天下所笑。若这般算来,武三思这逆贼竟是天下重归李唐江山的第一功臣,天命之玄幽,一何奇哉!”
唐松执瓯为三人添酒,对姚崇的长篇感叹笑而不言。
姚崇说完,宋璟却没有他那么好的豪兴,小口的呷着烫酒悠悠声道:“先圣神皇帝一世刚强,竟然死于这等卑污乱臣之手,且此人还是其最为宠爱的亲侄,天命之玄幽,果然是一何奇哉!可叹,可叹哪!”
“若非是武三思,别人想要弑君岂可得乎?”同座的杜审言也参与进来了,“秦之先也,东周乱世争霸,姜太公吕尚十二世孙齐桓公任贤管仲,内行军政合一,兵民合一之制,外行尊王攘夷之策,北击山戎,南伐强楚,会盟诸侯,赫赫然春秋第一霸主也。然则,谁能想到这等英雄豪杰最终竟会死于饥渴?一朝身死之后无人敛葬,停尸长达六十七日,以至于蛆虫都爬出了户外,恶臭遍于宫室”
杜审言说完,四人俱都喟叹,就连唐松也放下了手中的酒瓯,轻轻叹息声道:“先圣神皇帝何尝是死于武三思之手?她是过于自信了啊!”
杜审言呷了一口酒,“若不是过于自信,嘿,以秦始皇之雄才又怎会死于赵高一阉宦之手?”
关于秦始皇的死因历来有两种说法,一说是死于疾病,另一说是死于赵高。对此,唐松倒没再说什么,中国历史上皇帝被最亲信人弄死的例子太多,实在太不稀奇。
那一夜的事情说完,感慨完,酒至半酣之后,姚崇边向杜审言邀饮边笑着道:“必简兄该破费的也破费了,有甚要对唐都事说的这便说吧”
这姚崇是典型的外粗内细,四人在尚书省外见面时杜审言的异常根本就没有漏过。
闻言,杜审言放下酒樽向唐松拱拱手后苦笑着说了一件事。
武则天已逝,其身后事的安排自然也就成了当今朝中的大事,杜审言作为当世公认的文章第一,自然就承当起了拟写碑文草稿的工作。
本来这事也不难,古往今来死了那么多皇帝,碑文的范式,乃至字词的选用早有成例可循,以杜审言的文才,照猫画虎不过是小菜一碟。但孰料就在他接了这件差事之后,内廷里传出话来,这碑文不能按武周开国皇帝的标准来拟,须按李唐皇后的身份拟定。
这一下子杜审言当即就懵了,按皇帝的标准来拟好搞啊,评价一个皇帝一生的功业不过是“文治、武功”四字而已,可劲儿的往这两项上使劲就成了。但若要按皇后的身份来拟……
身为皇后就当母仪天下,表率六宫。按这标准,实实是木法下笔啊!
当皇后当着当着自己做起了皇帝,还把老公的国号都给改了,古往今来,这样的皇后有过吗?
当皇后的将四个亲生儿子杀了俩,流放了一个,仅剩的一个也跟圈禁差不多,至于其他宗室更是杀的血流成河,古往今来,这样的皇后有过吗?
当皇后的公然豢养男宠,而且还不止一个,此事还闹得朝野皆知,古往今来,这样的皇后有过吗?
武则天一生的作为完全跟贤皇后的标准差着十万八千里,根本就是背道而驰。而今却要以李唐皇后的身份来为她拟碑文,却让人怎么写?偏偏她这些事还都是天下皆知的,纵然想用什么春秋笔法曲折为之也不能够。
即便是号称当世文章第一,又只是拟个草稿,杜审言依旧是老虎吞天——无处下口。
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这草稿却落不到一个字,杜审言焉能不急?跑政事堂,求见诸相公,一个一个见,却没有一个人能给他出个解决之道,这下就更着急上火了。
也实在是急红了眼,这么个自傲的人才会见到唐松时满眼放光,不惜整出这么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来。
比起“文才”,他倒是更看重唐松在改革科考章程、公布律诗标准这两件事中表现出的处理棘手问题的能力。希望唐松能再展神奇帮他解决这个在他看来根本就无解的难题。
杜审言说完,宋璟摇头道:“难,难,难!”
姚崇亦是摇头,“何止是难,恰如必简兄所言,此事根本就是个死结,无法可解”
宋璟与姚崇说一句,杜审言心里就凉一分,但等了一会儿不见唐松说话,心里陡然又生出许多希望来,他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的瞅着唐松。
这是他的差事啊,别人说难说说也就罢了,但他可是得向朝廷交差的!
宋璟与姚崇也注意到了,两人讶异的看过来,“唐松,莫非这事上你还真有办法?”
唐松手抚着酒樽浅浅一笑,“我倒还真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杜审言赫然而起,捧起酒瓯就为唐松斟起酒来,“都事请言”
“既然是个无解的死结,又何必要解?既然难落一字,那就一字不落就是”
三人闻言一愣,片刻后,姚崇与宋璟异口同声道:“你的意思是无字碑?”
杜审言恍然大悟,但脸上五官却紧紧揪在了一起。
唐松点点头,“自鸿蒙开辟以来,名实相符的女帝也不过就此一人罢了。圣神皇帝一生的经历与功业可称传奇,这等绝世天骄般的人物岂是我等所能评定的?既然怎么写都是不成,那就索性什么都不写,是非功过便付与历史,由后人评说吧”
言至此处,唐松看了杜审言一眼,“必简兄虽然不着一字,但千言万语已尽在其中矣!”
“好一个不尽之意,尽在言外”
“好一个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姚崇与宋璟抚掌而赞,对视一眼后看向唐松的眼神中满是激赏,这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同时出现在这两个当世第一流人物眼中实是罕见。
杜审言迟疑道:“此策果然行得通?”
“谁若说行不通,便让他写嘛”唐松一笑过后正色道:“必简兄不妨试一试,或许就此交了差也未可知”
说完这件事情之后,这场酒也就差不多了,眼瞅着下午上衙的时间将至,四人俱都起身离座。
或许是为了表示感谢,杜审言刻意落后了一步与唐松并肩而行,往外走时小声道:“适才偶遇都事时是从政事堂狄相那里出来的,某在那里见着了前政事堂崔相,他手中似有陆相为其所写的书信,隐约一句说的似乎也是唐都事的职事官安排之事”
“噢?必简兄可还听到什么?”
“那是什么地处?”杜审言摇了摇头,“这也是狄相实在太忙,见我之后未等我出门便请了崔相说话,这才隐约着听了这么点儿东西”
唐松点点头,“多谢必简兄了”
杜审言摇摇头,“唐少兄此次立下勤王大功,封爵之事朝廷自有定规,倒不需担心什么。只是职事官的安排上可浮动余地太大,少兄还需小心哪”
唐松与崔元综不和在皇城,乃至在整个神都都已不是秘密,唐松也无需掩饰什么,点头之后再次谢过。
随后唐松又问起了《姓氏录》的改写之事,这是当日武则天亲自决断下的对四世家乃至北地旧族的一剑封喉之举,唐松实不希望因为君权的更迭而影响到这件对整个大唐都有利而无害的大事。
对此,负责领衔此事的杜审言只说他那一套人马还在运转,至于下一步如何,就要看政事堂乃至新天子的意思了。
这注定了是个长线工作,没有两三年的时间是完不成的,只要不停掉问题就不大,问过之后稍稍放心的唐松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回到尚书省内的公事房之后,唐松才真正静下心来思索职事官之事。彼时官是官,爵是爵,爵位与职事官并不存在必然的对等。这就像后世官场,厅级待遇并不与厅级实权必然挂钩一样,公务员里多得是享受厅级待遇却无厅级实权之人。
譬如前唐开国功臣之一的秦琼秦叔宝,封爵是二品国公,但实授的职事官却是三品。他若真如皇城热议的那般封侯爵,那依爵位就是从三品,但掌握实际权力的职事官是几品可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这里,唐松心中自然而然的又生发出两个问题来,第一,若是这一回封赏时将他的职事官也超迁几个大品级,届时真要让他执掌一个部门时他是否能够胜任?毕竟他入仕的时间太短,而今骤迁高位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真要做的差了未免对名望损失太大,似有得不偿失之嫌。
这倒不是他太过于看重名声,实在是这个世界的规则里有一个好声名不管是在官场还是士林都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好名声在某些时候就是旗帜,就是号召力与影响力。而声名一损,搞不好就是一辈子的笑柄,再想弥补回来可就千难万难了。
第二,他若有心要在职事官上搏一搏的话,又该怎么搏?该怎么绕过年龄与资历这个最大,也是最容易让人诟病的短板?
搏还是不搏?进还是退?唐松静静的坐在公事房中不断盘算着这个纠结的问题,一时却又难以决断。
惜哉陆元方相公早在半月之前便因身体的缘故不得不回府卧床静养了,而上官婉儿一时又不便出宫,使得唐松想找个完全信得过的人请教一番也不能够。
就在这纠结之中礼部来了人,言说从明天开始,请他往礼部演礼三日,以备参加四日后的大朝会。
这是新朝的第一次大朝会,许多事情也该尘埃落定了!
第二百零四章 新鲜出炉小侯爷
古代新天子登基是个很麻烦的事情,即便李显手上有那份弄假成真的“武则天遗诏”也少不了要走很多程序。首先三辞三请便少不得,尽管心底巴连不得赶紧当皇帝,但新帝若不辞之再三不足以显示胸怀,百官若不三请,不足以彰显新帝身负天下民望之重。
除此之外,尚有祭祀天地神灵,宗庙先祖等诸多事项,林林总总让人眼花缭乱。好在李显这一遭是在非常状况下继承帝位,为省得夜长梦多,许多个程序能免就免,不能免的也是能简就简。加之此前唐松因品秩太低又没有资格参与其中,就使得他省了许多心,少遭了许多罪。
饶是如此,连续三天的演礼也让唐松厌烦的很。所谓演礼其实就是学礼,学习觐见天子的礼仪只是其中一部分,作为未来的封爵显贵,以后天子凡有祭祀天地、宗庙、郊祭乃至狩猎等等事情时他都需随行,在这些不同的仪式或活动中若随驾时站位如何,服饰如何,说话如何等等都有着细致而明确的讲究,这些他也都得学。甚至就连封爵之后在自己家如何与父母妻儿相处,礼部官员都教。
坑爹啊,这朝廷管的也实在太宽了吧!有这闲心多为百姓们谋谋福利岂不更好?但是尽管心中腹诽不已,唐松还是把这三天熬下来了,他其实也明白,自周公制礼作乐以来,这些礼就远非简单的礼仪,而是一整套社会统治与社会行为准则的浓缩。
这里面包含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尊别之别,包含着五伦之义,包含着个人在整个社会中的位置,简而言之一句话,这是当下这个社会得以正常运转的核心精义之一。
这在当下是谁也撼动不了的,即便是改换了朝代,新朝还得按这一套来。既然如今是在这样的世界中生存,还侥幸混到了封爵的地步,那就得按当世的规则来办。
三天演礼完毕,唐松累的是腰酸背痛,脑子里也是浆糊一片,木法呀,那些个繁琐又枯燥的东西实在记的太多。
这晚早早睡了,第二天天还是漆黑一片的时候就起床梳洗,而后乘车出门挤上了前往宫城正门——端门的大道。
非常时期,虽然这是一次大大缩水,仅有京中六品以上官员参加的所谓大朝会,仍然将通往端门的大道挤得熙熙攘攘,没有办法,这参加朝会的官员太多,车马自然就多,若非有京兆衙门的当值差役疏导,只怕就要造成交通堵塞了。
偶尔车行甚缓的时候,唐松总能听到周围的抱怨与期盼,抱怨这路实在太窄,期盼天下重归李唐后国都能早日迁回西京长安,要是换在朱雀大街上,那里会有这般让人窝心的拥堵?
听到这个,唐松也是忍不住一笑,首都首堵,看来非但后世如此,一千三百年前一遇大朝会也是难免哪!说来说去还是官太多,官员一出行非得专车,又要带上许多长随从人的缘故。
由此再想到长安城主干道朱雀大街那一百五十米的宽度,也就不足为奇了。
自襄阳白身入京已有数年,进宫城也有多次,但从神都宫城正大门的端门入宫,这还是第一遭。就是这个第一次标志着他身份变化上质的飞跃。
端门又称天门,素不轻启,一入此门,刚刚在外面甚是热闹的喧哗便自然而然的消失,俱都下了马车的官员们在两侧牛油宫灯的照明下便步向前,一时只听到一片略有些散乱的沙沙脚步声。
走了一段之后,在前方亮如白昼般的多盏牛油宫灯照耀下,唐松就见到一栋立在高高台基之上的恢弘殿堂。
这栋高294尺,方300尺的多边形建筑居然仅有三层,其最上部是一圆形亭子,便在亭子的最上方赫然立着一只高过丈余,振翅长飞的金色凤凰。
与长安宫城是位于长安城内地势最高的龙首原上一样,神都宫城亦是位于洛阳城内地势最高处,而这座气势恢宏壮美的殿阁又是宫城最高的建筑。
那只高过一丈的金色凤凰就这样立在宫城的最高处,神都的最高处。振翅长飞俯瞰天下,其睥睨之姿,气势之盛远远超越了盘龙之威。
看到这一幕,唐松便知眼前这座恢弘殿阁必定就是由武则天御定图样后打造出的明堂了,这是她为自己登基为帝而精心准备的一座建筑,其规模和复杂程度远超李唐东西两京的所有宫殿,不仅可以代表以气势恢弘为最高审美原则的唐代建筑最高成就,亦是建筑史上公认的,设计与施工能力已接近或达到封建社会最高水平的传世佳作。
可惜,就是这么一座中国建筑史和中国文化史上罕见的建筑奇观在武则天死后先是被李唐拆了上层,继而又在安史之乱中彻底化为飞灰。只让后世的建筑史家们每一思及便扼腕叹息。
好在今天唐松终于正面目睹了其雄姿,但最终他透过这栋建筑看到的却是已然逝去的武则天,看到的是武则天凤压盘龙力图再造一个新天地的豪气;看到的是她放眼天下,腹纳万里山川的大气;以及那决不肯屈于人下,欲与苍穹试比高的傲气。
这个女人哪……
俱往矣,唐松对明堂的凝视最终只化为一声带着浓浓历史韵味的叹息。
众官在当值殿中侍御史的监督下,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排班站定,各整仪容之后,整齐有序的进入了阔大的明堂。
等不多久,堪堪就在天际的第一缕晨曦洒照在明堂顶部的金色凤凰身上时,钟鼓礼乐之声骤起,而后就见新天子李显乘着三十二人抬的肩舆,在众多内侍的簇拥下临朝而来。
李显的个子并不低,在这个时代甚至称得上身材高大,但见惯了身穿龙袍的武则天之后,此时再看高踞于御座之上的李显,唐松怎么都觉得别扭。
别扭的根源是李显的气场太弱,而这明堂又太恢弘,压的他连存在感都欠奉,更别说借明堂反衬出天子威加海内的气宇了。此外那身龙袍穿在他身上也是别别扭扭的。
简而言之一句话,李显虽然黄袍加身,明堂登基,但他还真就属于民间俗话中所说的那样——穿上黄袍也不像太子。
李显升御座坐定后,百官舞蹈大礼参拜……这些个就不再赘言,简而言之,在完成了一系列旨在突出君权神授观念,彰显天子威仪的仪式后,终于开始说起了正事。
这回朝会的正事内容着实不少。
一、更改国号。废“周”复“唐”,天下重回李唐江山,改年号为“神龙”,废“神都”为洛阳,待明春时机适宜时还都长安。
废武曌圣神皇帝号,谥为“则天大圣皇后”,归葬乾陵。
推恩天下,颁布大赦诏书,大赦天下,并天下所有官吏无分流内流外,俱加俸一级。
……
唐松前几天累着了,今天又起的太早,此时又站了这么些时候还真是困了,听着这些例行文章时不免就有昏昏欲睡之意,但有纠劾百官风纪的殿中侍御史在,他又不能明目张胆的打瞌睡,这种要睡不能睡的状况真是把人难受死。
直到最终说到封赏之事时,才算把他从苦海中解脱出来。受封的第一人便是太平公主,因其已是一品公主,上面封无可封,所以第一个赏赐便是加“镇国”号,此号一加,自此太平可就成了“镇国太平公主”。
听到这个,唐松摇了摇头,不高明,实在不高明啊!这“镇国”之号一加,不啻于给太平开了参与朝政的口子,这一下她的野心可就愈发坚定,搜索党羽培植势力也就少了许多顾忌了。
虽然看来只是个“镇国”虚号,却是废除了武则天给太平定下的“不得干政”的禁令。其影响之深远实难细估。
除此之外,对太平的封赏还有许多,如着将作监重新修缮长安公主府,赏赐钱财布帛等等,这些玩意儿对太平已经没什么意义,也就不赘言了。
紧随太平之后加封的是李显弟弟——相王李旦。他的第一条加封就是加“安国”号,自此李旦便成了“安国相王”。
听到这里,唐松觉得有些意思了。李旦是生生被武则天吓破了胆的人,天天躲在府中不出来,说他是个缩头乌龟其实一点都不过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参与勤王之事?无功而受此大封赏……想着想着,唐松便将目光投向了明堂最前端的狄仁杰。
片刻之后,心中明悟过来的唐松轻轻一笑,狄公啊狄公,为了李唐江山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太平与李旦封赏完毕后,下来最值得注意的封赏对象就是狄仁杰本人了,进封“梁国公”本身并不让人诧异,但以“梁”为号足以反映出他如今在朝堂的地位。
自李唐定鼎以来近百年间,被封为梁国公的除了此刻的狄仁杰之外就只有贞观之初的一代名相房玄龄,其人是玄武门之变的谋主,即后世所谓的总策划师。玄武门之变后太宗李世民登基,论功行赏时将之比为汉之萧何。
玄武门之变与此次的宫变有许多不同,却也有很多相同之处,譬如其结果都使两个本来不被认可的继承人最终当了皇帝,譬如房玄龄与狄仁杰相同的梁国公。
这是巧合嘛?或许是,又或许不是吧!
但不管怎样,狄仁杰进封梁国公都是唐松乐于见到的事情,有他在,至少能暂时遏制住韦妃与太平的野心。斗争虽不可避免,但至少不会轻易破局。
狄仁杰对此封赏自然是固辞不就,他的辞谢也确实很诚恳,至少唐松能看出他是发自真心,但以他今时之地位,他若不受封赏,后面还怎么进行?所以在天子一番劝慰,群臣一番固请之后,他便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此后没等多久,唐松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当此之时,明堂内众多官员的目光齐聚在了这个走出班次,端立于明堂正中的年轻人身上。
唐松微微低头,脸上身上既没有太紧张也没有太过松弛,洒洒然长身玉立,自有一番远超实际年龄的风流从容。
这年龄,这容貌,这气度,这功业,还有他那响彻天下士林的声名……到此时,明堂之内百官群中终于再难安静,因议论与感叹的人太多,竟然有了一片小小的喧哗。
议论着议论着,唐松尚未婚配的背景突然被无限放大起来。
嗡嗡声里,唐松俨然已经成了皇族之外的大唐第一金龟婿,虽然明堂这般的场合实在不合适,但百官队伍里确确实实有不少人瞅着唐松两眼放光,这每一双放光的眼睛背后,都有着少则一个,多则数个的适龄闺阁小姐。
大唐素来就有科考放榜后抢进士为女婿的“不良习俗”,甚至发生过很多起两家为抢女婿打得头破血流的案子,时人俗称“榜下捉婿”。一个普通进士尚且值得一抢,遑论唐松这般的钻石级未婚男。
对于如此大面积的喧哗,殿中侍御史的呵斥已经弹压不住,最终还是请出了静殿鞭,在静殿鞭的爆鸣声中,明堂内总算安静下来。
至此,唐松的封赏终于确定。
诏封唐松为从三品开国侯,母、妻为郡夫人。准置媵妾六人,从七品。食邑千户,于襄阳府食实封三百户。
唐时封爵有定规,凡国公以下,均需加“开国”字样,是以方有开国侯之说。一品以下,三品以上达官显贵的母、妻均为郡夫人,至于她们这些外命妇每年定期入宫参拜皇后等内命妇时能享受什么待遇,取决于她们夫、子的官品,似唐松是三品,那她的母亲与正妻就是三品郡夫人。除此之外,以开国侯的爵位朝廷准置媵妾六人,为从七品外命妇。
这倒不是说三品侯爷就只能纳六个小妾,意思是不管你纳多少妾,朝廷给予从七品待遇的就只有这六个名额,怎么分自家商量去。
朝廷虽有规定从三品开国侯食邑千户,但这只是说说而已,是虚的,当不得真。后面那句襄阳府食实封三百户才是实实在在的食邑。这也并不是说这三百户人就归唐松了,而是此三百户每年上缴给朝廷的租庸调赋税收入归属唐松,每年由户部以俸禄的形式转拨给他。
因唐松的食邑之地是在襄阳,所以其侯爵全称中又需加上襄阳二字。
由此,襄阳郡开国侯唐松,这个当今天下最年轻的因功封侯的小侯爷便正式新鲜出炉。
大朝会后面的内容乏善可陈,偏偏散朝之后还不让走,因为天子要赐宴群臣。
唐松实在是累了,再者也不耐烦这么多人闹哄哄吃酒的场面,遂就找到被抽调来此的礼部官员贺知章,留了一个因病不适先行告退的借口后出宫回了家。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刚走不多久,一个极伶俐清秀的宫女来到了赐宴之地,向那些在此间侍奉的宫人打问唐松,得知他走了之后顿时便皱了眉。而后这宫女只能无奈去找那些见过唐松的宫人,探问关于他的一切信息,容貌、风仪、谈吐等等等等,哪怕是再微小的信息也不放过,一一都用心记下。
且说唐松进了坊区,远远就见自家门口方向热闹喧哗的很,越往前走,围着的人就越多,等到了门口前时已是水泄不通,差点都挤不进去。
这是怎么了?
唐松急匆匆挤上门前的台阶,先就见到一张由红色锦缎覆盖着的高几,高几上放着一个红漆托盘,盘中几样物事亮的耀人眼目。
簇新的三品侯服,唯有三品以上官员权贵才有资格使用的象牙芴,朝廷给予三品以上制式的金龟……总而言之,新封侯爷全套子的披挂都在这个红漆托盘里摆放的整整齐齐,接受无数双艳羡目光的注视。
高几两侧站着四个一身喜庆装束的礼部小吏,后面还跟着几个拿着锣鼓家伙的帮闲百姓。
好歹来唐也有些时候了,一看到这场面唐松就明白了,这是礼部小吏们的又一条生财之道。
外臣凡有封爵赏功之事,必然会经过礼部。由是,经手的礼部小吏们就将报喜的差事迎揽下来,从先送喜报到送后面的各色物事,一准儿给你搞的光鲜亮丽,闹的远近皆知。
小到科考放榜,大到封爵赏功,对于当事人及其家庭来说,这可都是人生的大事,而今人礼部吏员们给你搞的如此喜庆隆重,主人家还能不厚厚的回上一个大红包?
似这样的钱,礼部小吏们挣的是光光鲜鲜,主人家给的是心甘情愿,两好合一好就是皆大欢喜。
而街坊邻居们一旦碰到这样的事情也都乐意凑热闹,一来是沾个喜气,再则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多得上几串闻喜钱。
凡是要做这样的事情,提前必定是要把喜主照准的,是以唐松方一上了台阶,顿时就被正在吃茶酒点心果子的礼部小吏给认了出来。
一个漂亮到无可挑剔的行礼,一声清亮到半条街都能听到的“恭喜开国侯,贺喜开国侯”喊出来,刹那间,唐松就再次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恰在这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唐松家门口的气氛一时热闹的要爆棚。
这也太俗气了吧!唐松心中哀嚎,但脸上却不能不做出春风满面的笑意,连连拱手向来贺喜——其实就是凑热闹的街坊邻居们答谢。
便在这时,适才一直紧闭的唐府正门轰然中开,一身簇新衣裳的唐达仁在柳尚等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与唐松并肩拱手答谢。
一通喜庆的锣鼓家伙敲完之后,父子两人才放下手来,而后由唐松亲自捧着那红漆托盘由正门走进府内。
在他之后,管家柳尚亲自领着诸礼部小吏往里间奉茶,持锣鼓家伙的那些百姓此时却不能进府,他们稍后还要给喜家散闻喜钱时助兴。
绕过照壁唐松刚想轻松一下,就听到一片整齐的“贺喜侯爷”之声,抬头看去,但见阖府所有下人都集中在了一进的院落中,分两边站的整整齐齐,此时正在向他行礼道贺。
脸上的笑容继续绷住,再一路拱手“同喜,同喜”的过去,上台阶进了正房之后也不得轻松,雇来的账房一路相跟着进来,请示这次大喜之事该如何操办?要行那些仪式?也好提前在钱粮上做个准备。
闻问,唐松当即摆手,“不要不要,一切都免了……”
他话还不曾说完,后脑勺上就狠狠挨了一刮子,转身过来就见唐达仁指着他鼻子跳脚骂道:“好你个混账行子,你以为今日封侯就全是你自己的本事?呸,这是列祖列宗福佑出的造化,什么都不要?祖宗你还要不要?”
唐达仁是个闷葫芦的书呆子性格,平日里话少,人也和善的一点脾气没有。但一旦唐松有什么好事让他癫狂起来的时候,那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此前这老爷子被唐松一竿子支到弘文印社,沉溺于书海之中不可自拔。加之他那书呆子性格,是以消息就极不灵通,对于唐松可能封侯毫不知情,当然这也怪唐松压根儿没跟他提过。
前面毫不知情,也就毫无心理准备。突然之间,天降霹雳,他那连个媳妇都没有的儿子居然封侯了?乍一听到这消息,正在弘文印社的唐达仁脚一软,当场就歪在了地上。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可不是什么中进士,这是封侯,封侯啊!
迷糊到有些呆滞的唐达仁是被奴仆一路架回来的,直到看到来报喜的礼部吏,又亲眼看到并摸到象牙芴、金龟、侯服等物后他才相信了这是真的。
我唐达仁的儿子……封侯了,封侯了!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几番滚动之后……唐达仁就彻底癫狂了!
一巴掌扇在唐松后脑勺上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巴掌过来,“叫你不要,叫你免”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只把唐松撵的在正屋里抱头鼠窜,好在唐代房屋尚宽大,这正屋着实不小,才勉强鼠窜的开。
唐松深知唐达仁的癫狂之威,边抱头鼠窜边口中连连回话,“要,什么都要,什么都不免了,一切随你老人家的意还不行嘛”
至此,唐达仁总算不追了,气喘如牛道:“孽障,还不把天子诏请出来”
这时候,唐达仁说什么就是什么,唐松不敢有半点违逆。气喘吁吁的将肩头那个明黄小包袱取了下来,揭开包袱皮里面是一个雕工精美的檀香木匣。
唐松以为唐达仁是要看诏书,当下囫囵着打开匣子,抓起那张诏书走过去递上。
似这等封侯诏书都是要置办专门的香案用香火供奉起来的,非年节祭祖时不得擅启,要开诏书匣子之前也少不得焚香沐浴。
即便眼下情形特殊,匣子总要双手捧着吧,开启之前总要恭行大礼吧,取诏书应当是用双手先请后呈吧……
但这孽障呢?一撩一扣一抓,诏书可就出来了。看到这个,唐达仁的癫狂已非语言所能形容,眼角皱纹抽搐,额头青筋乱蹦,“孽障啊……”口中喊着,跷脚之间右手已抄起了一只鞋板子,劈头盖脸就往唐松身上拍去。
好在唐松闪得快,躲得急,才避过了将将要临身的鞋板子,将诏书往旁边的木几上一放后,抱头就向正屋外鼠窜而去。他也算看明白了,这老爷子以前苦的太久,你就不敢让他高兴,他一高兴之后就喜欢折腾儿子。
嘿,这老爷子表达欢喜之情的方式真心让人伤不起啊!
堪堪跑到了门边眼瞅着就要脱离苦海时,抱头鼠窜的唐松一声惨叫,却是唐达仁见追他不上,飞手将鞋板子当作暗器扔了出来,正中唐松因逃跑而微微撅起的屁股上。
惨叫声里,唐松头也不敢回,一溜烟儿的跑出去了。
第二百零五章 唐松,你就是个祸害
唐达仁癫狂的太厉害,而他一旦癫狂起来又专喜欢折腾儿子,这就使得唐松活活在家里呆不住了,勉强散完闻喜钱将场面敷衍过去之后,便脚底抹油跑到了歌舞升平楼思思这里。
男人的一生还真是需要有那么一两个红颜知己的。不涉及男女之私情却关系亲密,在这样的异性好友面前,男人可以更彻底的打开自己,从而得到身心完全的放松。而这一点或许是同性知己无法做到的。
这也许是源自于天性,同为男人即便关系再亲密,再肝胆相照,本性里总有着“竞争”的因子存在,那怕是毫无利益冲突的,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的相互比较,也会让男人心底总是绷着最后一丝弦而无法彻底的放开。
同性知己可以陪你一起拼搏,一起战斗,一起流血,一起死去,如一团火碰撞击发出你生命的所有热情;但红颜知己却能让你放下所有的烦恼、疲惫、甚至是面对血脉相连的亲人也无法言说与展示的软弱,如一团温柔的水波抚去这个世界带给你的所有压力。
歌舞升平楼,沈思思见到唐松便笑了,笑的很轻但却是很真诚,就像三月的阳光,美好,温暖却不暴烈。
沈思思并没有与他说多少话,只是命人准备了唐松素日最喜爱的两三样小菜,外加一瓯烫的热热的酒,只有一瓯。
一瓯酒尽,饭亦吃完,份量堪堪是八成饱。三两曲来自江南民间的俚曲唱过之后,唐松便倒在了屋内的锦榻上,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虽然只睡了一个时辰,但因为睡眠的质量着实是高,唐松翻身而起时已是疲态尽扫,梳洗罢,复又是英气勃勃,精神焕发。
在靠窗的位置边坐下来,守着火笼吃着不放任何葱盐等调味品的庵茶,唐松无声的握了握沈思思的手,感谢的话语不用出口,俱都化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沈思思静静听着火笼中银霜炭燃烧时偶尔爆出的荜拨声,回了唐松一个笑容。
“思思,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没想到唐松会突然说到这个,沈思思抬起头来。
“建安王怕是不成了!再者,天子已有意在明年还都长安,朝廷若一迁走,洛阳不免要寂寥不少,歌舞升平楼要不要随迁我不管,但你如何打算我却不能不问。论说起来,你若现在想要脱籍,倒是最方便的时刻”
沈思思抬头将她这间香闺看了许久,看的很专注,良久后笑着摇了摇头,“此事我倒是还真没想过,现在不是还没迁都嘛,到那时再说吧”
唐松知道沈思思的人生经历,她六岁上就因家贫被卖到了歌舞升平楼,因为天资出众自小就成了重点培养对象。她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学艺,在这里成长,在这里成名,最终在这里登上了大花魁之位。这么多年,她的人生、记忆、荣耀都与这个名为歌舞升平的地方紧密相连。想要一时就撕开斩断又谈何容易?
轻轻的呷了一口茶水后,唐松笑着点了点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只是在做决定的时候莫要忘了你还有我这个朋友,这个兄弟”
“哼,有个襄阳侯做兄弟,有事的时候不找你找谁?”沈思思嘴上说的俏皮,头却低了下去,似是为了掩饰那微微泛红的眼圈。
她们这一行难哪,学艺难,成名难,成名之后又未年老色衰之前想要全身而退更是难上加难,多少个当年芳名四播的前辈就是栽在这最后一道关口上。但现在,沈思思不担心了,她相信唐松,因为唐松眼中的真诚,更因为她深深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是那种素不轻言许诺,但一言既出便誓不回头,虽生死以之也必会达成的铁血真男儿。
唇角悄悄的绽出一缕笑容。沈思思又想到了那一夜,唐松醉酒在她这里,并被她安置在了流苏帐内的芙蓉榻上,玉珠来服侍宽衣时她说过的那番话:“有些男人是不能睡的,睡了就只是一宿的露水姻缘;不睡,或许就是一生的知己之交。床上能睡觉的男人太多,床下能修成知己的男人却太少,因为太少,所以便要万分珍惜”
此时此刻,再想起此情此景,沈思思觉得这实是她一生中最灵光闪现的一笔。
见沈思思笑的古怪,唐松亦是笑问道:“你笑什么?”
沈思思正要答话,却听见门外有叩门之声,随即传来玉珠的声音,言说有贵客来拜。
每逢唐松到此,沈思思例不会客,此时气氛正好,却被这叩门之声所扰,大花魁当即就皱起了眉头。然则她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外间已有人笑道:“思思姑娘勿恼,某权借襄阳侯说几句话,稍后便走”
听到这声音,唐松先已站了起来,笑言道:“好你个郑掌柜,发了大财就不认故人了!我自江南回京已是大半载有奇,竟是连你一面也没见着”口中边笑言着,人已过去打开了门户。
房门开处,就见到了方今天下最大的绸缎庄掌柜郑大胖子,大半年时间没见,他竟是又胖了一圈儿。
“你果然在此!好你个玉珠,连我都不露实话”郑胖子口中责怪,手上却麻利的将一只玉镯塞到了玉珠掌心里。
看到这一幕,唐松忍不住又笑出声来,这郑大胖子“送财童子”的风格还是没变哪。
两人到房中坐定,沈思思见他们有话要说,安排了茶酒与点心果子后要去时,却被郑胖子留了下来。
叙了一会儿别情,原来这郑大胖子因受唐松弘文印社的启发,遂有了将他那锦绣绸缎庄也“连锁化”的想法,这大半年就是忙这件事去了。
听到这个,唐松莞尔,继而感叹这郑胖子实在是玲珑心思,难怪他能将锦绣绸缎庄做到今天这等地步。
“这一去大半年,再回来竟然物是人非了。天下换了姓,天子换了人,但最让某高兴的却是欣闻你封侯的消息了。这不,刚一到京某即刻便往你府上道贺,却没见着人,再一寻思琢磨找到此地,还真没让我失望”
唐松无奈的笑了笑,“我是到此间躲清静的”
郑大胖子赔笑道:“是得躲,你家现在都热闹成一锅粥了,就连我这商贾买卖人瞅着都眼晕”
唐松举起茶盏邀饮了一下后,看着郑大胖子道:“你我相交已非一日,又是意气相投,莫再说什么封侯不封侯的话,今日若有什么事,老哥哥你但请直言”
啪!郑胖子重重一拍面前的小几,将上面的酒樽茶盏都震的微微一跳,“富贵不忘故人,兄弟你是真汉子,哥哥我还真没看错人”
见郑胖子这豪气干云的样子,唐松笑笑,“别扯这些没用的了,说吧,有什么事?”
“大好事”郑胖子嘿嘿一个贼笑,如以前般伸手过来揽住了唐松的肩膀挤眉弄眼道:“哥哥此来是给你保媒的,女子年方十六,容貌嘛不敢说天姿国色,至少不比如今京中盛传的那些闺阁美人们差。其余琴棋书画,曲乐歌舞均是出自名家教导,就连针线女红亦是请内廷里放出来的老宫人亲手调教的。怎么样,这样的好女儿到府上做个媵妾不辱没你吧”
听到这最后一句,唐松奇了,拒绝的话就放到了后边,“媵妾?”
郑胖子苦笑一声,“我倒是想将她保给你做正室,但即便你答应,朝廷也不答应啊!三品的外命妇,郡夫人岂能是个商贾女儿?这告身开上去,礼部先就得给你驳回来”
古代商贾地位低是个不争的事实,《大唐律》中就有明确规定,商贾之子不得参加科考,商贾之女与官人通婚时不得为正室嫡妻。一般的官人尚且如此,就更别说唐松这个如今万众瞩目的三品郡侯了。
见郑胖子言语失落,神情感伤,唐松心头一动讶然道:“哥哥你该不会说的是自家女儿吧?”
郑胖子肥手一拍膝盖,理直气壮道:“正是”
这下唐松彻底是无语了,这叫什么事嘛!“那是我侄女,哥哥你就别跟我调笑了,她要真到了我府上,以后咱俩怎么论?再者,以你的巨万身家,我那侄女可是再正宗不过的‘富二代’,异日且选一个品性端良的佳婿,夫妻美满不比什么都强?给我做媵妾,除了那七品命妇的虚名,还能有什么好处?”
“你还别把七品不当个事,你且问问花魁娘子,这世上有那家女儿没想过敕命、诰命?天下间的商贾女儿又有多少能得着的?”
所谓“诰”是以上告下的意思,册封时,一至五品称“诰命”,六至九品则称“敕命”。三品侯除了同品的郡夫人之外,朝廷准纳六位七品媵妾,这六媵妾均可得到朝廷颁发的敕命认可,并享有俸禄,一并还有每年数次入宫参拜皇后贵妃等内命妇的殊荣。
诰命也好,敕命也罢,这是古代官场上独属于女子的一个特殊圈子。女子入得这个圈子之后,俸禄什么的还是等闲,主要是社会地位的极速提升,还有与此一并带来的那种荣耀感。别的且不说,一旦成为命妇,回娘家之后,只要父母不是官,就得父母先拜她,然后才是她再拜父母。
“呸,是你要嫁女儿,扯我进来作甚”沈思思口中嗔骂,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失意却是佐证了郑胖子的话。
“这虚名不当吃不当喝的,何至于?”唐松只是不肯。
见状,郑胖子眉眼又耷拉下来了,“兄弟你还真当我是疯了心?哥哥我这么多年,官还见得少了?诚如你所言,一个七品还真不至于!罢罢罢,你非要剥我的面皮,我也只能跟你说实话了”
“也怪我不该让她学什么琴棋歌赋,自打见了你那祸害人的《珠玉集》后,就此迷的是五昏三道,茶饭不思。前些时看着她年纪已经不少,她娘也曾绸缪着婚嫁之事,但一连瞅了五六个甚好的良家子,她却没一个瞧上眼的,其实何止是瞧不上眼,简直是连那些画像瞅都不瞅,且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她娘急了,拘了贴身丫头来拷问,方知这死女子咬金断铁的发了私誓,要嫁就嫁你。要不就不嫁,留在家中侍奉双亲,等我们百年之后她就蓄发做女冠去”
说到这里,郑胖子已是臊眉臊眼的,自家女儿对一个陌生男子情根深种,还要他这个当爹的当面说出来,实在是丢人哪!
听到这里,唐松完全傻了。这可是文学史里那些风流大家们才会遇到的风流佳话,譬如李白,譬如温庭筠,但怎么他也碰上了?
不待他说什么,沈思思先已笑出声来,“这话我倒是信的,当日《珠玉集》一出便即洛阳纸贵,襄州唐松不知撩乱了多少闺阁女儿心,又不知成为多少怀春少女的深闺梦里人?这遭再一封侯,那还了得?”
言至此处,沈思思愈发笑的肆意了,“年纪方过弱冠已是因功封侯;《珠玉集》一出,虽荒僻小县亦闻唐词歌声;浅吟低唱、深挚缠绵的柔情之外复有引领贡生抗弊案时虽刀刃枪锋不避的侠骨豪情;偏生你又还生得这么一副风流容貌,唐松啊唐松,似你这般的男人原本就是祸害,你这婚事也注定是要树欲静而风不止了”
沈思思这番话说的唐松身上只起鸡皮疙瘩,“你说的那是我嘛!”
说完,唐松又看向郑胖子,“别的事都好说,但此事莫要再提”
“你就真忍心看我那丫头憔悴瘦损,终生不嫁?”
这话却让唐松怎么答?
好在郑胖子是个人情练达的,看到唐松愕然无语的样子后也就顺势收了话题,转而轻描淡写的说起了另两件事,一个是问上官婉儿如今的情形处境;另一个则是问唐松与太平的关系怎样,希望他能居中引荐一回。
上官婉儿的情形唐松没瞒他,太平那里也答应帮着引荐,该说的事情说完之后,郑胖子便没再多留,只是走时将沈思思叫出去好一番耳语。
看沈思思进来时笑的古怪,唐松已经明白郑胖子说的是什么了,没好气道:“到你这里原本就是为了躲清静的,那些个闲话不提也罢”
“其实他说的并不假”
唐松不解,“嗯?”
“这郑起隆儿子不少,但女儿却只有这一个,还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别宅妇所出,当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养起这个女儿来也是泼水般的使钱,所以他说找名师教授什么的确无虚言。且是他这个宝贝女儿我也见过的”
这下子唐松真奇了,若是郑胖子如此心疼女儿,又怎会让她一个未嫁女子到烟花之地?
“那天上午来了一个使钱混不吝的豪客,我见了之后才发现是个作男装的女公子,她倒也是怪,在此呆了一个多时辰所点的全是你的唐词,中间小憩闲话时也都是在向我打问你的情形,谈及你时眉眼间的相思之意真是藏都藏不住了”
“既是易装而来,你又如何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郑起隆在我这儿宴客可不少,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他那几个贴身长随难免面善,那日陪着那丫头过来的就是其中之一”说到这里,沈思思又是一笑,“对了,适才郑起隆关于他女儿容貌的说法亦是不假,更难得的是她那天生的内媚之身,这样的女子可是万中无一啊”
“那又与我何干?”唐松摇了摇手,“真不说了,此事断无可能”
沈思思笑笑,“不过此事也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这下唐松来兴趣了,“噢,愿闻思思高见”
“我哪有什么高见,只是见的太多罢了。那丫头对你钟情已非一日,但郑起隆何以早不说迟不说,偏偏挑在今天来说。他锦绣绸缎庄原是靠着上官待诏起家的,亦是因为有上官待诏在,这些年来他那商贾贸易做的是风生水起,商贾场面上也罢,各处衙门也罢都会给他留一个厚厚的面子。但现在……”
言至此处,沈思思长叹了一口气,“其实何止是他,这些日子随着朝局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原本炙手可热的武家已显衰颓之势,京中的商贾场上早已是闻风而动,那种焦躁后的乱象之热烈,远非外人所能想象。郑起隆堪堪赶在这个时间回京岂是偶然?分明是回来应变的,而他应变的第一着就落在了你身上,所以才会有适才提亲之事”
这些东西沈思思只要一提唐松自然就明白了,“我已答应替他引荐太平,以他的手段,我料定他找这新靠山是稳稳当当。如此以来,又何必在我这个只有虚名的郡侯身上下这么大本钱?就不怕亏了?”
“我是见惯了那些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似你这般喜欢妄自菲薄的倒真是少见”沈思思笑着打趣了唐松一句,“这普天之下,撇开宗室与外戚显贵之后,似你这般年轻而因功封侯的有几人?一个都没有!异日前途可限量乎?郑起隆能将商贾贸易做到今天这等地步,岂是短视之人?”
“再则,你既能与镇国太平公主一起起兵勤王,这关系还用说吗?方今镇国太平公主府热的发烫,想要攀附的人可谓不计其数,若能与你结为翁婿之亲,他再攀附公主时能省下多少钱?能省多少烦难?关系又能密切多少?”
“除此之外,政事堂陆相对你的赏识,还有你在士林甚至是市井间的影响力,以郑起隆之精明,他那一样会想不到?别的不说,就在这神都,只要他能将你与锦绣绸缎庄绑在一起,凭着你唐松这个名字,这张脸,他一年就能多卖多少匹绸缎?亏?他郑起隆岂是会做亏本买卖的人?”
或许是想着郑起隆这么多年对她着实不错,沈思思也觉话说的有些刻薄,遂又一转回来道:“也许是我小人之心了,毕竟郑起隆对这个女儿的宠爱确乎是发自真心,只冲着这一点他要将女儿嫁你也是正常。毕竟那丫头五迷三道的全在你身上,你又确为佳婿,虽然不能为正室,但一个商贾家别宅妇所生的女儿能有七品敕命身份亦为难得,并不算委屈了她”
唐松没接这个话茬,只是把玩着茶盏感慨声道:“人哪,人哪!若人与人相处时皆能似你我这般坦诚相见,简单明了该有多好”
感慨完,唐松自己先已自失的一笑,要说什么时,忽听门外一阵喧哗,接着就见沈思思的房门被人从外大力推开,门框撞的“蓬”然作响。
门户开处,一个年纪大约在十七八岁的青年走了进来。门外,手足无措的玉珠及三个歌舞升平楼的奴仆被同样三个锦衣豪奴紧紧拦住。
这进来的年青人身形挺拔,容貌英俊,天然的自带着一股富贵流丽气度,更难得的是此人眉眼之间亦是英气勃发,并不比唐松稍有逊色。
这实在是一个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年轻人,可惜的是此刻他身上表现出的种种出色俱都被浓浓的酒意给破坏殆尽,说一句放浪形骸是好听的,不好听的就是撒酒疯。
“说什么不见客?难倒他就不是人”这年轻人伸手一指唐松后,便踉跄着步子向沈思思抱去,口中犹自道:“思卿念卿已然成疾,思思啊思思,忍不赐一夕云雨之欢,以慰相思哉?”
年轻人的手抱实了,但他抱着的却是……唐松。至于沈思思,早在这恶客推门而入时,就已被唐松拉到了身后紧紧遮护住。
这厮发觉不对后,将唐松猛往旁边一推,探身往其身后的沈思思抓去,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醉后无心,伸出的那只手做出的居然是后世色狼必杀技之一——袭胸。
歌舞升平楼是烟花之地,沈思思虽然是大花魁,但再大的花魁也难掩其伎家身份的实质。所以若以当世人的眼光来看,这个年轻人这番发酒疯的言语乃至动作虽然过火了些,倒也不值当什么。
但唐松毕竟不是当世之人,沈思思在他眼中亦不是什么伎家,这是他红颜知己般的朋友。
唐松的理念很简单,是真朋友就应当得到真正的尊重,不仅是自己尊重她,至少自己在场时也应使她尽量获得别人的尊重,如果这一步做不到的话,那至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朋友受侮辱。
否则,便是嘴上说再多的“知己”,那与放屁又有何异?
而今,年轻人对沈思思的举动,当世人以为的稍稍过火,在唐松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侮辱。
唐松早有准备,怎么可能给人轻易推开?只不过是身子晃了晃而已,就在那撒酒疯的年轻人递出爪子的同时,一记耳光稳、准、狠的扇在了他那英俊的脸上。
耳光响亮!
满场皆惊!
挨耳光后那年轻人愣了一会儿,显然是没想到唐松居然敢打他,还是以这种方式,而且还打的这么重!
但片刻之后,这厮就怒了,脸上涨的通红,只从这一点看,就知他平日里必定是个心高气傲的。
一怒之后他就上来与唐松厮打,直到这个时候唐松才发现若非是这鸟人酒喝的太多,手软脚软眼睛也犯迷糊,自己还真他娘的打不过他。但现在嘛……后世那位姓鲁的大文豪是怎么教导国人的——落水狗就该痛打之!
在这等事情上唐松从来就不是君子,断不会有什么胜之不武之念,更不会傻到待他清醒之后再来打过。
这鸟人既然不识时务要打,那就打呗,唐松一边避过他那变了形的动作,一边手脚齐用,将这酒疯子打的昏头转向,更有几脚踹的结实,扎扎实实来了几个狗啃屎。
外面那三个锦衣豪奴愤然欲进,却被他们刚才拦着的歌舞升平楼中下人给拖住,就连玉珠都帮着扯住一人的衣襟。
大花魁房内外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儿,自然惊动了许多人来看,就在屋里两人打的兴起的时候,一声叱喝蓦然响起,“住手”
唐松绕过再度扑上来的酒疯子,顺势一脚将他又踹了个狗啃屎之后这才扭头向声音来处看去。
穿着男装,一脸寒霜的太平气冲冲的走进来,“一个郡王,一个郡侯在青楼殴斗,你们两个真是好本事,好不要脸!”
这鸟人居然是个郡王?
太平发飙,唐松还没说话,地上那个鸟郡王再次爬叉起来要往唐松身上扑。
见状,唐松毫不客气的故技重施,再次将之踹倒在地,只不过这一回由狗啃屎改为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参见《笑傲江湖》)与此同时,唐松心里也在感叹,这鸟人还真是打不死的小强。吃了这么多亏愣是一声没吭,倒了就起来,再倒再起,生性顽强的很。
两人这般作为让太平简直要气疯了,眼瞅着那年轻人再次欲起,顺手抄过旁边专用于净手的铜盆,将半盆子早已凉下来的水劈头盖脸浇过去,鸟郡王顿时就成了落汤鸡。
这厮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了,“姑……姑母”
太平顺手将铜盆砸在了地上,哐当作响,指着那鸟郡王的鼻子恨声骂道:“刚由临淄还京就闹出这样的事来,李隆基,你这好色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你想翻天不成!”
听到这个名字实是大出唐松意料之外,但随即便嘿然一笑。李隆基是不是要翻天现在还不好说,但他确定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番拳打脚踹实实在在是爽翻天了。尤其是知道了这年轻人的身份之后,再回忆起来,那快感简直是翻倍的暴增。
由是,唐松在与李隆基第一次碰面时,就结结实实送上了一份拳打脚踢的大礼。
第二百零六章 何去何从?
太平不是个好惹的人,听到她的喝骂,李隆基总算安分下来不对唐松张牙舞爪了,嘴上却是辩驳道:“梁惠王曾言:‘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男人谁无好色之疾,这算什么毛病”
彼时风气使然,便是一些个显宦也好多蓄姬妾,人们也不会以好色斥之,反倒常赞誉为名士风流。显宦们尚且如此,似李隆基这样正牌子龙子凤孙的郡王喜好美色就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因是如此,也就难怪他不服气了。
口中说完,他指着一直盯住的唐松,“姑母,这厮是谁?”
太平看了唐松一眼后冷声道:“放肆,天子御口亲封的襄阳郡开国侯,岂是你能用言语辱没的”
“你就是唐松!”李隆基眼中带着好奇与讶异将唐松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后,蓦然脸色一变道:“哼,不过如此罢了,这真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唐松就算再没学过历史,总也听过唐明皇李隆基的大名。一个手创出开元盛世,做了半个明君的皇帝总该不会那么不堪,如此以来,他故意放此大言的目的就很明显了,分明是想激怒唐松,而后再求反击。
这厮还真不是个善茬,刚一清醒过来就能控制住身体的原始冲动开始玩心眼了,而且还根据他唐松的年纪制定出了最具针对性又是最简单有效的激将法,别的不说,这脑袋是足够用了。
唐松也不理他,甚至都不看他,只是面向太平浅浅一笑道:“看来郡王殿下对我追随公主的勤王之举很是瞧不上眼哪!”
这次勤王出自唐松首倡,同样也是唐松在最后关头遏制住了太平的冲动之举,但知道这内情的人很少很少,尤其是后一件事更是如此。朝野绝大多数人知道的就是太平在王室危急时刻果断起兵并最终匡扶社稷,使天下重回李唐江山。此事不仅给她带来了封赏这样实实在在的好处,更重要的是通过此次起兵勤王将太平推上了历史的前台,并在朝野及天下百姓中竖立了良好的口碑和初步的威望。
可以说,这次被唐松推动,甚至是逼迫后的勤王之举,太平正是除李显外得利最多之人,亦是她如今崇高声望的支撑基石。即便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太平也绝不会允许有人诟病勤王之举。
李隆基祭出激将法,却不防那看着只比他大上几岁的唐松居然如此老奸巨猾,顺势一招顺水推舟便将他的攻击火力直接加速度的撞上了太平的命门。
现在的太平声势暴涨,绝不是此刻的李隆基愿意得罪的,当下忙解释道:“姑母,侄儿绝无此意”
说完,他怒目而视唐松,“你便只会逞口舌之利行挑拨之事不成,是好男儿,咱们便约期再战一场,你可敢吗?”
唐松觑了他一眼,“此前先借酒撒疯闹事的是你,刚才先挑起口舌之争的又是你,处处理亏却还如此理直气壮,安国相王府的家教果然别致。若是你这样的也算好男儿,那这样的好男儿某不做也罢。至于约期殴斗,郡王殿下,你的酒真醒了?”
李隆基正是安国相王李旦庶出的第三子,唐松这番话夹枪带棒说的他气愤欲狂,偏还因为确实理亏而无法还口。自小到大他那里吃过这样的亏,一时气的脸红脖子粗,就跟那乍起羽毛的小斗鸡一般。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回去”太平真一冷下脸来之后,自有一股凛凛的威煞,李隆基颇会察言观色,当下再不说什么就出去了,只是在临出门之前回身狠狠瞪了唐松一眼。
王孙公子意气骄,这种人的脸面与自尊心远比一般人来的金贵与脆弱,一点小亏都不肯吃的,更别说拉这么大面子,丢这么大人了。只看他临走时的这一眼,这梁子可就算结下了。
对此,唐松还了他一个冷笑!你是人,别人也是人,合着别人就该让你欺负,受你侮辱,否则就是对不起你?爷爷还真不惯你这个操性!
带着脸上的冷笑,唐松转过身来向太平浅浅声道:“你若真心疼这个侄子,最好能提醒他一声,此事之后若是他再敢来找思思的麻烦,那可就是我唐松的死敌了”
与唐松相识这么久,太平还真没听过唐松说这样的狠话,这是第一次!而通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又已深知唐松的为人,当下脸色变了变后,最终还是咬牙追出门去了。
这时沈思思凑到了唐松身边,“他是封国在河北道临淄的临淄王李隆基,安国相王府第三子,你适才那样对他,没事吧?”
唐松收了脸上的冷意,伸手拍了拍沈思思的肩膀和煦笑着安慰道:“这些王孙王子都是给惯坏的,没事,放心吧”
相王府庶出的第三子李隆基现在就是个雏儿,他爹都还在苦练忍者神龟功,轮着他冒头的时间还远得很。如果他真想如何,只要敢露头,唐松还真会想办法利用如今复杂的朝局形势摁死他,压根就不给他壮大及抢儿媳妇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太平回来了,冷冷的瞅了沈思思一眼。
沈思思也乖巧,连屋子里的散乱都没收拾便悄然出去了,将屋子空出来给两人说话。
见太平冷着个脸,唐松的脸色也就同样的不好看起来。
僵持了许久,僵持中两人几度对望,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低头,结果谁也没能如愿。到最后一次对望时,唐松看着太平那斗鸡似的神情,不知怎的居然就失笑出声。
他这一笑出来,太平也就再也绷不住了,顺势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真是好本事,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孩子就能侮辱调戏思思了,那这样的孩子还就是欠教训”唐松脸上笑意未泯,“譬如当日你我在苏州同游时,若有似他这般的见你貌美娇艳而起了好色之心上来调戏侮辱于你,我是该管,还是该站在一边看着不予计较?”
听到这话,太平心中最后一点气也悄然消弭,“自我父皇以下这数代人中,就算四王兄家的这个三郎最有出息,当日母后也曾盛赞过他的。便当是看我面上,你莫要与他计较了”
“不是母后,是母皇!”唐松将“母皇”这两个字咬的极重。
其实太平说的这事唐松也知道,那还是在武则天登基称帝之前,有一次在朝堂上举行祭祀仪式,当时的金吾大将军武懿宗大声训斥侍从护卫,年纪尚幼的李隆基怒目而视,愤声喝道:“此乃我李家朝堂,与你何干?竟敢如此训斥我家护卫骑士”言罢昂扬而去。后来武则天知道这件事后不仅未加责怪,且赞叹道:“此真乃吾家千里驹也”此后特加宠异之。
李隆基十几岁便获临淄封国,彼时还不像开元时那般王子龙孙集中住在长安兴庆宫畔的十六王宅,而是年龄一到便须往封国就藩,自此李隆基就离开了京城长住临淄。这回是因为社稷匡扶,为朝拜新皇才得以返京的。其人天性好色,遂就有了适才之事。
从太平的话中唐松能听出她对李隆基的关爱,不过这也正常,若非如此,在原本的历史中,她姑侄也就不会在李显死后联手发动宫变诛安乐、废韦后了。
但世事离奇多变就在于,谁又能想到在原本的历史中,太平最终却是死在这个此刻她最疼爱,认为最有出息的侄子手中?
唐松实在不愿再说这个一手将大唐推上最高峰,又一手彻底葬送了大唐辉煌,并使大唐从此彻底由盛转衰的鸟郡王了。岔开话题道:“你现在忙着分化收拢武党尚且不及,怎会有闲心来此?”
太平知道这事是瞒不过唐松的,所以闻言也没什么异常,“有韦氏居中作梗抢食,分化收拢武党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眼瞅着朝中倒下一个武党,却又出来一个韦党,这贱人如今连皇后都不是,就如此迫不及待将手伸的这般长法,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听到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言语,唐松也只能一叹道:“若非如此,狄公也不会这般急迫的将那些被贬谪的李党官员调回京中,亦不会给你和相王分别加封‘镇国’、‘安国’之号了。这分明是强宗室以制后党之举”
“什么‘后党’”太平一声冷嗤,“他现在还不是皇后,且想当上皇后也没那么容易”
在原本的历史中,李显登基之后欲立韦氏为后时也的确遭遇过阻力,但他最终执意为之,韦后也就顺利封后。这一点与现在的情势倒是一样,但不一样的是在原本的历史中执掌政事堂的可不是狄仁杰。
现在有狄仁杰这李唐宗室的定海神针在,韦氏的封后之路怕就没有原本历史中的那么简单了,韦氏想要破局,怕是难哪!
但她既然一门心思想要效仿婆婆武则天,这皇后之位就份在必争,这局也就一定要破。
“行了,先别说她了,且说说你来此的目的吧”
“还不是为了你?”太平再次没好气的看了唐松一眼,“皇兄给你一个空爵位你就真心满意足了?职事官的安排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争不争职事官?要争的话该怎么争?这也是这些日子唐松一直在思索的一个问题,且是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确定的结论,此时听到太平此问,顺势便道:“以公主之见,吾当如何?”
“职事官关涉到你实际握有的权力,不争待何?”
“往何处去?”
“吏部”太平显然是有备而来,答的斩钉截铁,“吏部乃六部之首,以你的年纪与资历要做尚书、侍郎虽然很难,但只要你坚持到吏部任职,一个主司郎中总是少不得吧?以三品郡侯俯就五品郎中,谁又能说出什么来?”
言至此处,太平很热切的看着唐松,“你若有意于此,我自当倾力助你”
太平如今的身份不同,尤其是这段日子分化吸收了部分武党势力之后更是实力大增,她肯出力,唐松自身的条件又摆在那里,只要答应,此事还真是有绝大可能成功。
吏部下辖四司,四司中又以吏部司权柄最重,地位最高,是以又被称为主司,管的就是天下官员的升迁调转,而郎中则是主司的首领。
这个位子当真是炙手可热,诱人的很哪!
但唐松却并没有当即答应,将太平看了一会儿后,浅笑道:“公主有心了,此事容我想想”
“这还用想?”嘴上这么说,但太平知道唐松是强迫不来的,所以在催了他速做决定之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如今的太平也真是忙,正事说完又提了一嘴说已谴人往唐松府道贺后便要走了。
待其走到门口时,却又转过身来,“这些日子真是乏透了,且待这几日忙过了,咱们往龙门泡泡温泉好生发散发散”
说完也不等唐松答话便自推门去了,留下的只有那艳媚绝伦、风情入骨的回眸一笑。
太平走后,沈思思回来,正吩咐玉珠找几个丫头帮忙收拾散乱的屋子时,却见一个儒雅风流的中年缓步走了进来。
唐松见到他,面露笑容迎了上去,“韦员外郎,幸会”
韦播面带轻笑走到唐松身边,看着屋里散乱的场景,“今日借着大朝会的闲暇来会枝娘,不想竟见到少兄大展神威的英姿,真不虚此行也”
闻言,唐松苦笑道:“你都看到了?”
韦播看到唐松这神情哈哈一笑,伸手向左边指了指,“枝娘的香闺与此就隔着三个房间,你这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便是想不见亦不可能了”
言至此处,他伸出手来拍了拍唐松的肩膀,“那李隆基之跋扈是其来有自,唐少兄做得好”
面对韦播时,唐松的说法自然就与面对沈思思时不同了,长叹声道:“冲动了!他毕竟是郡王,只恐以此招祸啊”
“郡王却又如何?今日之洛阳城中却容不得他再肆意跋扈。少兄但放宽心,此事经过如何我是亲眼目睹的,若真有事时自然不会置身事外”身为前庐陵王妃韦氏的堂弟,韦播说这番话时虽然并不言辞激烈,但底气之硬却是清晰可感。
唐松自然是要谢过的。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李隆基的作为之后,韦播不经意地问道:“少兄明堂封侯之后,这七品尚书都事恐是再难俯就了,却不知少兄欲去往何处啊?”
短短时间里,两个身份迥然有别的人却问出了同一个问题,唐松的回答自然也是一样。
闻听唐松亦未定去向,且还在为此苦恼,韦播淡淡一笑道:“少兄之才某是素知的,此事上我倒是有个建言”
“韦兄请赐教”
“你看礼部主司郎中如何?少兄若有意屈就,某虽不才,也愿助一臂之力”
“韦兄有心了,只是兹事体大,容我想想”
韦播就此不再言,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后,他便也洒然去了。
目送他出房之后,唐松笑了。这段时日让他纠结已久的职事官问题终于有了确定的答案。
第二百零七章 职事官的安排;坑爹的秘密
这晚直到天色黑定之后唐松才从歌舞升平楼回家,没敢走正门,而是偷偷摸摸从侧门溜进去的,且特意叮嘱负责值守此处门户的下人,不得将他回来的消息告诉给老爷子。
听到这话,那下人躬身含笑道:“侯爷但放宽心,今天贺客来得太多,老爷一则是有些累了,再者因为着实高兴晚上多喝了几樽,已由小姐服侍着早早睡下了”
明亮的月色下,值守下人面对唐松时脸上隐隐泛着光,这一天有太多的想不到,小主人封了侯,继而来贺喜的人中多有那些洛阳城中最顶级的权贵,上官待诏派了人来,镇国太平公主府也来了人,甚或就连政事堂首辅狄仁杰相公也谴人送来了贺仪。
且不说镇国太平公主与上官待诏送来的礼有多重,单是能收到狄公与她们的贺贴与礼单,这在神都就得是多大的面子?遍数神都十万人家,又有几家能有这么大的脸面?
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自家这位小少爷还真是深藏不露,一鸣惊人!
其实也不怪这下人势利,对于他这种连身籍一起投靠了唐府的仆役来说,其个人的命运已完全与主家的荣枯紧密相连,对唐松地位变化关心的实质还是关注自己的命运。
唐松此刻自然不知道这下人的想法,闻听唐达仁已经睡下,当即长出了一口气,脚步也端实了,腰板也挺直了,瞬时之间,刚才进门时的偷偷摸摸之状已是一扫而空。
披着一身明净的月辉回到房中,刚坐下不久,便见唐缘端着一瓯庵茶走了进来。
环境对人的改造能力还真是强,唐缘进京虽然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但过往在襄州时总是郁结在眉宇之间的那一份愁苦之气已然尽数散去,数月理事的历练又让她看上去少了些天生的柔弱而多了几分干练,她的容貌原本就不差,此时再穿上最时新的衣裳,用上最好的胭脂水粉,赫然就是一个貌美动人的小娘子。
看到唐缘的变化,唐松虽没说什么,嘴角却是微微翘了起来。虽然有着许多的艰难曲折,但生活本身总还是大体公平的,一份付出便有一份回报,身边家人这种越来越好的生活状态本身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人终究不是只为自己而活着的,幸福感其实来源于许多个方面。而这种不浓烈却淡而绵长的幸福感就是唐松继续向前,迎战更多艰难险阻时的动力之一。
人生的成就感、家人的幸福,其实仅此两样就足以让一个男人斗志昂扬。
唐缘将茶瓯放下,为唐松斟了一盏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阿爷(爹)今天真是太高兴了”
感叹着说完这句后,唐缘异常满足的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别说阿爷了,就是我也跟做梦一样。这几年咱们家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也太快了”
懂得知足便会懂得惜福,这就是唐缘的另一个好处了。听着她这咏叹调般的言语,唐松也没接话,只是呷着茶水浅浅笑着。
自己的高兴与感叹却没引来唐松的应和,这让唐缘有些未能尽兴的遗憾,嗔怪的瞅了他一眼,“封侯这么好的事情别人求都求不得的,你跑什么啊!倒是让别人代你受累”
“你们三媒六证都已经过了,现在就只差完婚这一步,还说什么‘别人’!姐夫给小舅子帮忙那是天经地义,怎么?我这个美人姐姐就是那么好娶的?”
听着唐松这话,唐缘虽然没有像小姑娘那般娇羞,却也微微侧了脸,而后“呸”的轻啐了一口。
看到她这样子,唐松哈哈畅笑出声,笑过后正经问道:“这些日子也着实是忙,倒是忘了问,姐,你跟陈大哥到底什么时候完婚?早些定下来我也好有个准备,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不躲了,定要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什么风光不风光的,姐不图这个。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待你娶了亲之后再办”
这下子唐松傻眼了。
唐缘看着他正色道:“一个家里没个女人是不成的,何况咱家又是日渐兴旺,这奴仆下人什么的只怕也会越来越多。你日日要在外边忙,阿爷又是痴迷于书,谁有料理家事的心思?我若是现在再一走,不定你们爷俩会过什么日子,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阿爷想想吧,他岂是个能顾好自己的?别说有下人,那毕竟是不一样”
唐松无言,唐缘见状也就没再多说。转而说起了另一件关于陈玄礼的事情。
在前次发现武三思毒杀武承嗣的奸谋中陈玄礼实是立了大功,因是如此,这次封赏中他也占了一份,加官进爵一样没少。如今他的武散官已是从五品下阶的游击将军,虽然游记将军实乃将军中的最低一等,但毕竟是迈过了将军的门坎。
而其实授的职官亦升至为正六品都尉,对于彼时之军中而言,校尉与都尉之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坎儿,以陈玄礼的年纪来说,能在现在顺利迈过这个坎,也就意味着他已是大唐军中实实在在的后起之秀,未来前途一片光明。
陈玄礼现在发愁的就是自己的去向问题,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所在的万骑禁军原是前圣神皇帝武则天授意组建的,但在前次宫变中却因袁文博的缘故而处境尴尬。
如此以来,现在的万骑禁军里面就着实有些不好呆了,陈玄礼人既年轻又不是个甘于混着过日子的人,自然也就有了些想法。
是继续呆在禁军里等等看看,还是索性跳出来搏一个海阔天空?
以他现在的品秩若是到地方的镇军体系,那么出任一州一府的镇将资格足够;就是到边军系统也能稳稳做个统兵官,但究竟该怎么选择,陈玄礼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若依着他的本心自然是希望能到边军,但这样一来的话,两个孩子还有唐缘又该怎么办?
唐松听完先问了一句,“姐,你是怎么想的?”
唐缘在亲弟弟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我也不图他封妻荫子,一家人平安和乐比什么都强。镇军倒没什么,但边军嘛,姐自然是不希望他去的”
静静想了一会儿后,唐松郑重声道:“你跟姐夫说一声,让他莫要着急,且等明年迁都之后,看看朝廷对长安禁卫力量的安排之后再做决定不迟。若是以我之见,我以为这三五年间姐夫还是呆在禁军中要好些。即便朝廷要分拆万骑军,那还都长安之后总还是要组建新禁军的”
听了这话,唐缘忍不住面露笑容。如今父亲与弟弟都在京城,他自然是希望陈玄礼也在京中任职的,这样夫家与娘家皆得兼顾,多美!
看到唐缘这样子唐松也笑了,“你跟姐夫说,他现在若是下去,到镇军能有什么事干?剿个匪都没地处。到边军虽说是个统兵官,却无自主之权,只能任人驱策,这样下去能有什么意思?与其如此倒不如在禁军再多熬几年把品秩再提高些,届时若边关有事,他再下去就能独领一路军马了,也算有施展将才的余地”
顿了一会后,唐松又低低的补了一句,“再者,这几年间他若在禁军中,对我或者亦有助益”
听到这句话后,唐缘显露出了少见的豪气,“自家人就该互相帮衬,咱就在禁军了”
唐缘走后,唐松梳洗罢也就早早睡了,第二天早晨上衙到了尚书省门口时,却被一个政事堂的青衣小吏给截住了,言说狄相要见郡侯。
政事堂狄仁杰的公事房跟陆元方的一样大,里面的陈设虽然远远称不上奢华,但比之陆相的简素却是要好上了不少。
日理万机的狄仁杰现在实在太忙,根本就没有时间与唐松叙旧,见他到了只是伸手点了点胡凳示意他自己坐下。
坐定之后即刻谈事,问的恰恰就是关于唐松职事官的安排问题。
“如今你既已封侯,那原本从七品上阶的尚书都事就着实有些不相宜了。然则你年纪既轻,尤其是资历太浅,这新职事官的安排着实让人费思量啊。仆找你来就是想问问,此事上你可有什么想法?”
唐松闻言,一点迟疑都没有的径直道:“相公既然召我来此,心中自已有了定断,我没什么想法,但遵从便是”
“噢?那仆有意让你出任秘书少监,你意如何?”
若只论品秩,秘书少监乃是正四品,着实不低。
但要说到含金量嘛……这个真心是有些要命。秘书监的职责就是典司图籍,说穿了就是一个国家图书馆,秘书少监就是个图书馆的二把手副馆长,下面能管着的唯一一个二级单位还是个更没有实际权力的著作局。
秘书监在皇城各部寺监中是个实实在在的清水冷衙门,除非是那些老的等着乞骸骨告老还乡和想曲线救国先图品秩突破的官之外,这地方愿意来的人真心是少,更别说时下正当红的那些人了。
前四世家出身的郑知礼就是因为在秘书监的位子上冷的太久,最终宁愿钻营着去工部当个侍郎,也不愿意在此地当主官。
这回要是唐松真到了此处,那还真是开了皇城数十年间的一个先例。
听了这个安排,唐松站起身来拱手一礼,“谨遵相公安排”
唐松的这个表现明显是出乎了狄仁杰的预料,目光炯炯的将他打量了许久,“这几日间,向仆荐你去吏部司做郎中的有之,荐你去礼部司做郎中的亦有之,你可想好了?”
听了这话唐松才知道太平与韦播其实早有动作。
太平为什么会荐他去吏部司做主官,唐松心知肚明的很。不过是想着一方面自己扩张势力方便,另一方面也是想用他去堵截韦氏势力的膨胀。
唐松真要坐到这个位置上,那就意味着直接冲上了太平与韦氏斗争的最前线。要么往左,要么往右,竟是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至于韦播荐举的礼部司郎中,当下对韦氏来说,韦妃晋升为皇后乃是第一件大事,而直接承办这件事的便是礼部主司。唐松要是接了这个位子,即刻就得冲上支持韦妃封后或者反对其封后的第一线。依旧是要么往左,要么往右,不会给他半点回旋的空间。
这两个位子虽然是权柄极重,但位子上的温度之高不仅是烫屁股,那简直就是要烫死人的。
听着狄仁杰确认的问话,唐松什么都没说,只是再次拱手一礼而已。
“好!”狄仁杰这声赞语里有一丝轻松,更有许多欣慰,“我等臣子既然食君之禄,便当忠君之事,心中但有君王就够了!别的心思太多,既非纯臣之心,亦非人臣之福啊”
听到这话,唐松浅浅一笑,依旧是没说什么。
狄仁杰的心情明显是好了许多,抬起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唐松坐下后,疲倦的脸上露出些笑容来和煦道:“你如今已经封侯,即刻又要出任四品秘书少监,再孤身一人诚为不妥。仆倒是想问你,可有订亲的人选了?”
如今一说到这个问题,柳眉与上官婉儿就会自然在唐松脑海中浮现,只是如今两人一个在千里万里之外的雪域高原,归期未明;另一人暂时又还陷在深宫之中,不等迁都的事情安排妥当也难出来。鉴于她身份的敏感,唐松又不愿提前把事情闹的沸沸扬扬以免节外生枝。
所以说到成亲之事时唐松便只能沉默,像现在这样难以沉默的时候就只剩下摇头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唐松感觉狄仁杰看到自己摇头之后似乎笑的更欢然了些。
不过他倒没像唐松担心的那样说仆给你绍介一位闺阁之类的,只是用罕见的温馨口气淡淡的说了一句,“这三五日间玉露公主就该还京了,届时,你随仆一起去迎迎,这些年,真是苦了她了”
狄仁杰说的平常,但这句话对于唐松而言不啻于有人拿一把大锤子重重砸在了他头上,这可是真正的晴天霹雳。
玉露不是水晶的闺名嘛!坑爹呀,这个以前患有自闭症、天天喜欢拽着他衣襟,被他死命往丑里打扮的丫头居然是公主?
她怎么就成了公主?
她怎么可能成为公主?
饶是唐松的心性堪称坚韧,也被这个在他看来毫无可能的消息给震的五迷三道。狄仁杰见他有询问之意,先自摆了摆手,“此事说来话长,仆却没时间与你细叙,待公主还京之后你自然会知晓。仆这里要见的人还多,你便去吧”
唐松强摄住心神之后,才好歹没把最该要说的事情给忘了——到秘书监可以,出任秘书少监也没问题,但姚崇、宋璟那一班负责撰写新的官员评定标准的写作班子他要一起带到秘书监。
闻言,狄仁杰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后点头应下了。
走出政事堂大门,唐松抬头看了看天,继而又望了望不远处的内宫。
尼玛,这个世界,这处地方的秘密可真他娘的多!
第二百零八章 变与不变
今年冬天的洛阳从宫变那次之后就再没下过一场雨,一场雪。就在那个风干阴冷的早晨,唐松跟在狄仁杰等人身后来到了洛阳城正门外的十里长亭处。
走在他前面的除了狄仁杰、李昭德两位相公之外,一并还有三两个堪称朝中李党中坚的老臣,这一行人数量虽然不多,但个个份量都不轻。好在他们都没穿官衣朝服,否则任何一人都足以惊动京兆衙门派出公差护卫警戒、并远远的就敲响惊闻锣提醒百姓们回避。
除非是知道内情者,否则只怕没人会相信这几位如今忙的两脚冒烟的重臣此番出城居然是来迎接一位少女的。
那位闺名云露,被唐松称为“水晶”的少女就在今天返归洛阳。
论理而言,即便是一位公主也不足以让狄仁杰与李昭德这两位相公联袂出迎,这本该是宗人寺的职司,但他们执意如此,宗人寺也就只能撤了给公主准备好的仪仗与旗鼓乐工等等,任狄公等人随意行事了。
到了十里长亭,一番远眺没看见前方有车马队伍,狄仁杰吩咐长随前出探看之后,便在等待的间歇踱步到了官道边的麦地旁蹲身下来。
天干的有些日子了,干涸的麦地里已经开始出现不少龟裂的缝隙,狄仁杰探手到麦田中摸了摸,许多泥土都已开始团成块状,手指入土颇深之后也不见一点墒情。
再扒拉扒拉,最终从地里拣起一粒麦种,居然一点发芽的痕迹都没有。至此,狄仁杰的双眉开始深深的蹙了起来。
见状,跟在他身边的李昭德安慰道:“文英兄勿忧,此时田中虽旱,但只需明年开春后有几场好雨,便什么都耽搁不了,依旧是一个好丰收年景”
“若是明年春季的雨水也不成呢?”
李昭德闻言一愣,片刻后压低声音细语问道:“莫非是钦天监……”
狄仁杰摇摇头,“仆只是担心罢了。天命不可问,咱们多尽人事吧。稍后回去,仆便行文天下府县,着他们利用冬闲时节疏浚灌溉沟渠,深淘农井。你那里也从大理寺并皇城各部抽调些人手出来派下去巡查落实此事,北方诸道多花些心思,尤其是西京长安附近的关中平原更是不能有半点马虎”
狄仁杰方一说完,旁边一老臣拈须道:“文英安排的是。圣人甫登基未久,这是天下复归李唐后的第一载,大旱不得啊!宁可现在琐碎些,也要把未雨绸缪的事情做在前面”
大家都是做老了官的,许多个道理不用说也都明白,李昭德闻言郑重的点了点头。
唐松听到这里心头一动,上前说起了曲辕犁及推广精耕细作之法的事情。
早在通科设立之初,唐松就在其中建立了农科,这农科虽然是以六朝时的农学集大成之作《齐民要术》为教材,但唐松却非裹足不前之人。
到目前为止,通科中的农科主要做了两件事情。一是对犁具的改进,在原本使用了千多年的直辕犁的基础上发明出了更为节省畜力,也更高效的曲辕犁;其二则是命人开始系统总结江南诸道的农业精耕细作之法,并有意将这种更先进的耕作方法在北地推广。
曲辕犁出现于唐代,实是中国农业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农具革新之一;而最初萌芽于六朝末年的精耕细作之法则标志着农业生产方式的重大变革。在仍旧是一个典型农业社会的唐朝,若能将这两样代表着最先进生产力发展方向的新工具及新生产方式全面推广,必能为异日的盛唐打下一个最坚实的基础,从而将盛唐之盛推高到历史所未能达到的高度。
曲辕犁早已试制及试验成功,通科未搬迁之前甚至还在洛阳城郊免费发放了千余具;而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有心作为,精耕细作之法亦已得到系统性总结,可以进入正式推广。而这也正是此时唐松能够上前向狄仁杰言及此事的底气所在。
将这两项通科学堂花费了巨大人力、物力与财力弄出的新东西绍介完毕时,唐松已是眉飞色舞,比起那些个诗词来,这可是实实在在能给时代与百姓带来巨大利益的生产力变革。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狄仁杰虽然听的专心,但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眉眼间反倒有了些遗憾之色。
再好的新工具与新的生产方式若无朝廷出面大力推广,其效能也就有限的很了。看到狄仁杰如此表情,唐松心下一急,忙又补充道:“曲辕犁除了节省人力与畜力之外,可翻地更深,自然有利于土地的保水保墒;至于精耕细作之法,原本就是为了更有效利用土地、农肥及水利灌溉,亦是对抗旱情的良法。务请狄公三思”
闻言,狄仁杰深深蹙起了眉头。大唐自高祖定鼎长安以来,至今已近百年。百年间地域面积并无太多扩大,但人口却已倍增。随着人口大量增加,而朝廷掌握的可授之田却早已见底,国朝初年所推行的均田制其实早已名存实亡,连带着依附于均田制而存在的府兵制也已走到崩溃的边缘。
田亩数量无甚变化,人口却在日日增多,其导致的结果就是天下间失地农民,也即所谓的流民数量不断增加。要解决这一矛盾无非两种途径,一则是开疆拓土;再则便是提高当前土地的利用效能,用同样的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养活更多的人。
在原本的历史中,唐玄宗于执政中后期频繁发动对外战争,主观上固然有好大喜功的因素,客观上也是为应对人口膨胀的不得已之举。但事实证明,单纯依靠开疆拓土来解决人口问题的方略并不算成功。军队在这一过程中实力膨胀太快,最终化身为一头无人可制的怪兽,反噬了唐王朝自身。
即便历时八年平定了安史之乱,军方割据的藩镇之祸亦一直延续到唐末,并成为导致唐朝走向灭亡的三大主因之一。
有此可鉴之前车存在,主动在大唐内部进行生产力的变革反倒是化解人口矛盾更为有效的办法。流血更少,社会所需支付的成本更低,而社会财富的增加亦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
这些个简单的道理狄仁杰焉能不知?但要在眼下推广此事,他却难下决断。
新皇登基未久,天下方归李唐正朔。从政治上考量,现在推行任何一种变革,哪怕是看来风险并不大的变革都有可能引发政治动荡……
良久之后,在唐松热切的眼神中,狄仁杰缓缓声道:“农桑为天下之本,唐松你能在农事上用心甚好,然则现在时机未至,此事倒不宜操之过急”
眼见唐松还要说什么,狄仁杰摆摆手道:“欲速不达”
目睹此状,唐松长吐一口气后转身退出了人群。
狄仁杰是个名臣不假,是个好官也不假,但惜哉他心中执念太重,如今心中念兹在兹的便只有李唐江山,竟至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然则若要按王朝时代的标准来看,他愈是如此反倒越显忠诚,也愈增其名臣声望。这个世界,有的时候真像一幕荒诞的舞台剧,是非对错都难以区分的清楚了。
肃杀的冬日,唐松孤零零站在十里长亭一侧抬眼四望那一片不见什么青苗的田野,心中愈发思念卧床不起的陆元方来。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就在此刻,唐松对这句话的份量之重有了深切体会。也更加明了陆元方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官员能说出并奉行这样的话又有多难。
在方今天下十数万官员中,陆元方的声望与地位虽然不及狄仁杰,但在唐松心中,那位人称“君子”的老人却更让他发自内心的亲近。
事实上陆元方从未给过唐松什么私利,相反,因为他分配下来的任务,唐松在付出劳累的同时还额外惹了不少麻烦。
这份亲近与私利无关,这是一位将死老人博大胸怀自然生发出的感召之力。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当如是也!
便在唐松心念陆元方之时,狄仁杰派出去前探的长随回来了,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人。
这人唐松认识,正是当日他将水晶送出京时派去护卫的六个禁军退役老卒之一。
老卒面色如铁,嘴唇,尤其是手上有着明显的皮肤皲裂,显然是一路上极苦,但其精神状态却颇为振奋昂扬。
两骑到后,老卒翻身下马向众人行了个团礼后朗声言说小姐不敢当诸位重臣亲迎,已由另一处侧门进京。待安顿下来之后自会亲往诸位重臣府上请罪并致谢礼。
见惯了前武周宗室的跋扈与太平公主出行的车马煊赫之后,水晶的这番低调不仅没让狄仁杰等人生气,几人相视之间反是朗声而笑,其间的欣慰与赞许之意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这次出迎虎头蛇尾的结束,众人随即返城。狄仁杰等直接去了皇城,唐松本也有意如此,但走到半路时却又将马头一拨回到了自己家。
进了家门刚绕过照壁就一头撞上了唐达仁,唐松心底一声哀嚎,想要跑时却是来不及了。
好容易揪住了儿子,唐达仁岂能让他轻易跑了?紧紧扯着唐松腰间的挞尾将他拖进了正房,而后便将一叠厚厚的泥金红帖“啪”的砸在了唐松面前。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孽障,你的婚事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这许多官宦人家的闺阁女儿就没有一个能入你眼的?”唐达仁一手死攥住唐松的挞尾,一边愤愤而言,声调越来越高,眼瞅着就有癫狂的迹象了。
不过这一回倒还真不能怪他。自从唐松封侯之后,他家这宅子的门槛都快被踢破了,最初还是道贺的多,但从第二日开始,便有越来越多的人打着道贺的幌子来说媒了。
由是,一张张泥金红贴便越聚越多,每一张红贴后面都是一个待嫁之龄的闺阁女儿。矜持的还好些,性急的不等这边答话,先就将女儿的画像一并送了来,甚至还有将女红,乃至拟陪嫁物品的单子一起开过来的。
想着那从三品郡夫人身份的女子有一些,还有许多人自忖身份不够,或是怀着与锦绣绸缎庄郑胖子一样的心思,索性明言不敢求嫡妻之位,愿为郡侯媵妾。
一妻六妾,七个名额能招引多少人?以前在襄州时唐达仁还为儿子能不能娶上媳妇发愁,现在却有这许多人家的好女儿主动上门结亲。
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刺激的唐达仁几欲癫狂,让儿子封侯之后再添一喜,今年风风光光祭祖的念头也就欲发强烈起来,只是如此一来就让唐松倒霉了,天天被老爷子逼亲,苦不堪言。
搞急了唐松就开始跑,于是父子之间再次上演猫捉老鼠的大戏。
“说!你这亲事什么时候办?”唐达仁气势汹汹,眼见唐松有犟嘴的意思,当即张牙舞爪就要上来,口中一并恨声骂道:“孽障你就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姐多着想,你还真要让我唐家三房断了香火不成?”
老爷子一发飙那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加之他又把唐缘扯出来说事,还真让唐松再难推辞了。
一边站起身来避开张牙舞爪的唐达仁,唐松咬牙声道:“人选已定,过几日就领回来你看,若是赶得上年前就成婚”
此言一出,唐达仁身子当即就定住了,“此言当真?”
这些日子也实在是被成婚之事给弄烦了,说出这番话后,唐松自己也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这等大事我还能骗你不成”
眼见着笑成一脸花儿的唐达仁眯着眼要凑上来,唐松当即连连摆手,“此事就这般说定了”言罢,一刻不停的溜了出去,免得再被老爷子堵住追问女家情况。
出了正房后唐松径直到了水晶以前住着的地方,远远的还没进屋,先就见到一个熟悉的丫头正端着一只铜盆走出来。
这是水晶四个贴身丫头之一,看到她唐松便知刚才回城时那种莫名的感觉不错。
放慢脚步轻咳了两声后,唐松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房中有些凌乱,正对着门口的书几上堆放着厚厚几叠写满了字的竹纹纸。似乎又长高了些,愈发显得身形婀娜的水晶正站在一侧墙边,双手捧着那张太古遗音琴细细端详。
往日无比熟悉的背影竟然有些陌生起来,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水晶就长大了。昔日那个总是牵着他的衣襟,于千百人的注视中依旧旁若无人的流云裙少女再也不见了。
尽管此刻的唐松很想如以前那般走上前去捏捏她的鼻子,揉乱她的头发,但脚下却似被什么绊住了一般。
就在这时,水晶转过身来,迎上她的眼睛后,唐松心底又是一声叹息。
自那次白马寺刺杀案后,水晶主动走出自闭融入世情,先是给当时无法执笔的唐松当起了小秘书,把毫无趣味性的工作干的津津有味,继而又开始主动习史,且是学的异常认真与执着,那种劲头就似乎是迷茫了许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人生的兴趣所在。
从那时起,随着水晶融入世情愈深,她眼中的云淡风轻便也随之慢慢消逝,而经过这一番出京远行之后,此刻再归来时她眼中曾让唐松为之惊艳的点尘不染已经彻底消失无踪了。
自从走出自闭症之后,水晶成长的太快,变化的太快。心情复杂的唐松也说不清这种变化究竟是好还是坏,他只是知道眼前这个少女虽然有着一样的祸国殃民的容颜,却再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流云裙少女了。
变了!
一些人,一些事终究还是变了!
唐松终究还是没到水晶身边,就在书几旁坐了下来,拿起书几上的那些竹纹纸看起来,口中以极随意的语调问道:“这一路行来可还辛苦?我是该依旧唤你水晶,还是该恭称公主殿下?”
“你为何如此生气?”纵然水晶有了很多变化,但其在洛阳与唐松初见时显露出的直指人心的能力却似乎一点都没变,譬如此刻,她不仅知道唐松在生气,而且还能准确把握其生气的程度之深。
而这些唐松分明是在有意掩饰的。
不知为何,她越是如此,唐松心中的邪火也就来的越猛,嘿嘿一声冷笑,“公主当面,臣下如何敢生殿下的气?”
水晶缓步到了书几旁边,就在唐松对面对坐下来,而后就开始说起了她的身世。
这又是一个极其老套的蹩脚故事。水晶的母亲如当年柳眉的那个舞蹈老师一样俱是深宫中的宫女,就在前朝高宗皇帝李治临死前一年多,她不幸的被临幸了。
更不幸的是仅仅一次临幸,这宫女居然就有了身孕。
确定怀孕之后,宫女简直惊骇欲死。盖因当时之内宫早已是皇后武则天的天下,武则天对李治偶尔的拈花惹草倒还能容忍,至少那些女子不会死。但一旦有那个女子怀有身孕却又是另当别论了。
怀孕的宫女在惶惶不安中仓皇度日,期间无数次拼死折腾自己的身子想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无奈这个孩子实在命硬,居然生生挺了过来。
眼瞅着肚子一天大似一天,眼瞅着就到再也掩饰不住的时候了。万般无奈同时精神也已到崩溃边缘的宫女怀着必死之心找到了专管皇族事务的宗人寺。
彼时高宗将死而又未死,武则天更远远未到登基的时候。宗人寺仍旧是由李唐宗室执掌,鉴于此时武则天对李唐宗室的打压已露端倪,面对这个注定是李治最后的子嗣,宗人寺主官或许是出于兔死狐悲之心而起了回护之念。
完成身份与血脉的确认工作,为其腹中的骨血出具了天子血脉认证的玉牒之后,这个一心想要求个痛快解脱的宫女就被偷梁换柱送出了宫,并最终被送出京城托付给了堪称狂热保皇党的张柬之。
其后因为怀孕时折腾的太狠,宫女在生孩子时大出血而亡。水晶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因为她的身份关涉太大,尤其是牵连到的人太多,所以出生未久便被送入了鹿门山的道观中,与世隔绝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世事轮转,武则天由皇后变成了天子,李唐皇室频遭杀戮,侥幸逃生者也多有如李思训般弃官流落江湖的。反倒是水晶因为长居山中避过了大劫。
十几年后诸事已定,武则天也收起了杀向李唐皇室的屠刀时,水晶方才下山,至于之后的事情便无需多说了。而今既然天下复归李唐,那作为高宗皇帝的幼女,水晶自然重归皇室,获封公主。
“身世之事我亦是此前才知,因想着要入京见你,所以也就未曾来信说明”说着自己曲折的身世时,水晶神情平淡,言语如常。但正是她这样的表现却让唐松心下有些隐隐发寒。
遭遇如此离奇的身世,不管是谁在向别人诉说时情绪激动才该是正常的反应吧,但水晶却漠然到这等地步,她究竟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天然生就着一颗冷硬的心?
见唐松有些愣愣的,水晶膝行到他身侧拉过一只手来合在了自己的掌心里,继而又捧着按在了自己的胸前,“我在变,我的身份也在变,但有些事却不会变,永远不会”
自水晶发生变化以来,唐松面对她时总会生出些怅然若失的感受,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以至于心里竟然有些梗梗的,当下便从她怀中抽出手来,淡淡声道:“这世上哪有永远不变的人,是我太执迷了!不过你如今既为公主,再住在我家里怕就有诸多不便了”
变化后的水晶和变化前的一样,并没有太多儿女情长,闻言点点头道:“朝廷将武三思在东西两京的宅子赐给了我,至于其他的人员调配俱都是循例安置,至迟明天一早我就该搬过去了”
似乎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妹子生生被人夺了去,唐松心中梗梗的愈发难受,脸上却强笑道:“这也好,也好!”
口中说着,唐松已站起身来准备向外走去,就在这时,身后的水晶蓦然道:“我要向你要个人”
“谁?”
“上官待诏”
唐松停步转身,“你要她干吗?她如今也未必就能出宫”
“我需要她帮我撑起公主府,只要你答应,她出宫的事情我自会想办法”
想到适才狄仁杰等人一起去迎她的情景,唐松对她此言也就没什么好讶异的了。一念至此,他蓦然心头一动,笑着道:“此事我自会与她商议,若婉儿愿意俯就,我自然不会阻她”
说完,心情好了不少的唐松转身走到书几边,将那些写满字的竹纹纸一并给带到了自己房中。
第二百零九章 两个女人
回到自己的房间,唐松坐定之后便将从水晶那里拿来的竹纹纸取了细看。
一看之后却是无趣的很,这厚厚一大堆竹纹纸上记着的居然全都是旅途见闻。某月某日行经某地,沿途所见田野墒情如何,禾稼长势如何,百姓穿戴如何,墟市繁荣情况如何,盐价如何,铁价如何……等等等等。
一连翻看了许多张竹纹纸,上面居然全都是这些东西。且是记载的越来越细,简直就跟流水账一样,只让唐松看的眼睛发涩,头昏脑胀。
但看的多了,倒也慢慢看出些门道来。比如这些记载初时还很凌乱,明显是看到什么就记什么,但到后来时渐渐的就已经有了顺序。
再比如前面只是干巴巴的记载,与别的记录之间毫无关联。但越到后来,水晶已开始有意识的将两地不同的记录数据进行对比分析,并据分析的结果初步得出不同地方官员执政能力优劣的判断。
强支着眼皮看到最后时,竹纹纸上对旱情的描述越来越多,显然今年入冬之后的天旱绝非仅仅只是洛阳周边才有的情况。
看到纸张上所记的许多地方百姓对旱灾的担忧,以及那些个隐隐预示着明年可能是大旱之年的民间俗谚,唐松不由得又想起了此前狄仁杰的担忧。
与后世不同的是,在这个生产力水平有限的年代,灾荒之年可是实实在在要饿死人的,灾情愈重饿死的人也就会愈多。
一想到灾民大批饿死,甚至会出现两脚羊、易子而食的情景时,唐松心中也难免为之一紧,只要是人就没谁愿意看到这般的惨状。
应对灾荒,尤其是大灾荒终究还是要靠朝廷。想到这里,唐松心中的隐忧倒是放松了不少。毕竟如今的朝廷虽然皇帝不给力,但执掌政事堂的狄仁杰却是一代名臣,他既看重百姓,又有丰富的执政经验与能力,更重要的是已经有了可能遇到灾荒的心理准备与未雨绸缪之举,如此想来的话,即便明年真是灾年,情形当也不至于太坏吧?
隐忧既去,唐松便又将心思收到了这些竹纹纸,收回到了水晶身上。
竹纹纸上记着的这些东西琐碎而枯燥,莫说这时代的女子,便是绝大多数男人也会因为无趣而对此兴趣缺缺。水晶作为一个走出自闭症并不太久的年轻女孩子,又不是那种在其位必须谋其政的官员,怎会对这些别人避之不及的事情如此兴致盎然?
是她的兴趣爱好太古怪?
还是因为之前在山中道观禁闭的太久,所以她对十丈红尘中普通百姓们的烟火人生份外兴趣浓厚?
又或者是她骨子里的生性就是对这些感兴趣?
思量了一会儿却没个确定答案。此时水晶不在面前,唐松再看看手中这一厚叠竹纹纸,心中油然生出许多怜惜来。
想想这丫头的身世,想想她成长的过程,真是不容易啊!
中午在家吃过饭,唐松下午准时去了秘书监。这鬼地方清闲的很,清闲到就连他这个二把手的秘书少监也没有多少正经公务要办。
在硕大的公事房里转了一圈儿后,他便到了秘书监下辖的著作局。
著作局虽然是常设机构,但里面固定的人员其实并不多。除非是遇到朝廷要修史这样的大事,此地才会真正热闹起来。但一等修史结束,抽调出来的人要么升官,要么返回原衙门,此地便会再次冷清下来。
唐朝立国已近百年,为前朝大规模修史的事情早已完成。著作局其实已经冷清许久了,现在仍然常驻此地的就只有两个规模大些的写作班子。一个是杜审言领衔的《姓氏录》修改队伍;另外一个自然就是由姚崇掌总的新官员考功标准拟写班子。
这两件都是大事,也都是唐松异常上心之事。所以自他出任新职以来无论是人员调配还是物资供应,可谓是倾尽秘书监的资源来支持这两套写作班子的运作,如此以来就使这两套班子的所有参与人员士气大振,皇朝更迭后的惶惶人心也迅速安定下来,工作进度倒是比以前更快了。
到杜审言那里转了转,而后又与姚崇、宋璟会和商议讨论了一些新遇到的问题后,唐松领了新的任务回到自己的公事房。
不过他倒没有急着开始干活,而是先给远在扬州的陈一哲等清音文社首领们写信,邀约他们于近日到京一叙。
经过这么长时间,《清音弘文双月刊》的编辑权也该做个区分与了断了。文学的那一块唐松无意插手,也不会损害清音文社的利益。但他有意新增的那一些个版块,其编辑权必须控制在自己手中。
如此以来的话,再将《清音弘文双月刊》这样一份如今已逐渐被天下士林接受,并享有全国性影响力的刊物再放在扬州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想来想去,这皇城秘书监的著作局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只是将来这些大多来自江南的编辑们需不需要改变身份,是为他们请官转化为官身?还是依旧使他们保持白身的身份?
此外,《清音弘文双月刊》转入京中之后,为了保证其刊物的发布与传播更为高效,对士林乃至整个天下的影响力更大更快,如何才能在兵部主管的水陆驿传体系中弄出一条专线来?
这些都是问题,未雨绸缪,现在就该解决了,否则真到一日要发挥作用时,就难以给力了。
写完这几封字斟句酌的信笺后,唐松一并给弘文印设在江南与北地的负责人也去了信,邀约他们各自带上能离得开的属下分社掌柜于年终时候到洛阳一聚。
既然请了弘文印社的诸位,那扬州安宜县通科学堂的负责人于东军等自然也少不了。既然都是忙,索性就趁着今年的年节将麾下势力做一个大整合吧。如此既是增加了感情与团结,也更有利于各方以后的联动与战斗力的发挥。
等这些信俱都写完,皇城的散衙钟声已经敲过许久了。唐松活动着酸麻的手腕回到家,刚进正房就发现气氛不对。这些日子一直因过度兴奋而面色亢红的唐达仁黑沉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旁边的唐缘也是眉头紧锁。
“愁眉苦脸的干什么?怎么了?”
见唐松回来,唐缘也就有了主心骨,脸色总算是松快了些。边过来为弟弟倒茶,边小声将事情原委给说了。
原来就在唐松下午到衙门去后,也不知怎地,府上突然不断的来人。要说这个也没什么,毕竟客走旺家门,唐家这些日子还真是有些习惯门庭若市的景象了。
但问题是今天下午来的这些人明显跟之前不同,各式各样的好话说完之后,目的却都一模一样。都是什么小女蒲柳之姿,实在没有侍奉襄阳侯的福分,前时之高攀实在是不自量力,这些日子一直惴惴难安,因此特来恳请唐家退还小女的红贴,婚事之说不敢再提云云。
这样一下午下来,虽然不至于所有的红贴都已退还,但那些个最中唐达仁父女心意,出身最好的官宦家闺阁却几乎是无一幸免。
自家儿子与兄弟前两天还是香饽饽,转眼却成了这般模样。却让一门心思光耀唐家门楣的唐达仁情何以堪?又让唐缘如何高兴的起来?
这又是那个地方出了幺蛾子。唐松知道这反常的举动背后必定是有原因,但现在却不明了问题的根源,遂也只能笑着安慰两人,“这些红贴早晚都是要退的,如今他们自己来取倒还省了咱们的麻烦,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你们还真怕我娶不着媳妇不成?”
退还别人的红帖与别人主动上门索回能一样吗?这中间的区别实是天高地远,所以唐松这番安慰的话就没能起到任何作用,屋里的气氛还是闷沉的很。
良久之后,唐达仁蓦然重重一拍身边的案几,“今天下午郑家送来的那个女子就留下了,年前婚事一定要办”
发狠赌气的说完这番话后,唐达仁就背起手气冲冲的回了房间。留下唐松莫名其妙,“那个郑家送来了什么女子?”
唐缘拍了拍额头,“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罪过罪过,真是怠慢人家姑娘了,你且在此等着”
快步出去之后不多久,唐缘就又重新走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高挑,容光逼人的少女。
这少女与柳眉、上官婉儿、太平乃至水晶等唐松身边走的亲近些的女人都不一样,从容貌到体态,再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神态气质,活脱脱就是古代神品仕女图的真人版。
看着这么一个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少女,唐松微微蹙了蹙眉,又怕惊吓着这位容貌举止,一行一步都精致到近乎完美的女子,是以眉头一蹙即舒,温言说道:“你是锦绣绸缎庄郑掌柜家的女公子吧?这半日倒是委屈你了!令尊的一些话只是玩笑之言,切不可当真以免误了你的终身,且在我家随意用些便餐,待餐罢就让家姐送你回去吧”
女子闻言,莲步轻移上前福身一礼道:“奴奴小字窈娘,此来尊府虽是由阿爷护送而至,然则确是出自奴奴自身心意。奴奴自忖容貌粗陋,身份低微,唯愿侍立书房为郡侯抚纸磨墨,则余愿足矣”
这还遇上个发烧友,真是要命啊!郑胖子这不是添乱嘛。
唐松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窈娘面前,“你容貌绝美,气韵亦堪称上佳,若能择一良人必被视若珍宝,如此琴瑟和谐岂非上佳之选?我虽有几分薄名,但那都是虚的,当不得真。更不值得你如此委屈自己为奴为婢。听我一句,你若是真喜欢《珠玉集》,就更该离我远些,如此对你对我都好”
窈娘闻言低下头去,露出一段白生生如凝脂般的颈项,没再说话,也绝无退走之意,如此以来,她的意思也就明显的很了。
唐松真是无奈,只能冷下心来,“你父亲送你来此的缘由远非你想的那般简单,难倒你真就愿意做一个商贾贸易般的筹码?”
这话若是放在后世,十个女子中至少有九个必定是不肯的。孰料窈娘闻言竟没有半点气恼神色,声音依旧是清脆好听,“阿爷生我养我,奴奴若能有以为报,自然是甘心情愿”
至此唐松也是彻底没办法了。
便在这时,唐缘走上前来伸手揽住了窈娘的肩臂白了唐松一眼道:“这般如花似玉的妹妹别家是求也求不到的,你倒好!阿爷也是极喜欢窈娘的,此事便由我做主,人留下了!便如她所言先在你书房中抚纸弄墨就好”
说完,唐缘也不给唐松再说话的机会,牵着窈娘便出了正房。
目送两人出门之后,唐松回到座位上伸手轻叩着身边的高脚茶几,窈娘若真在家中扎下根来,他唐松也就算与天下有数的大富商锦绣绸缎庄郑家紧紧绑在了一起。
这种紧密的捆绑究竟是利大还是弊大?
郑胖子下了这么大的本钱,以他的性格料来近日必有所求,而且所求必定不会小,他会求什么?自己届时又当如何自处?
郑胖子与唐松的关系毕竟不同,窈娘亦是初见,唐松又不是那等容易被女色所迷之人,是以第一反应难免有这些对利害的权衡与考量。
此后唐松又三度往寻唐缘,希望她将窈娘送回去,前两次是窈娘听见执意不肯,第三次却是被唐达仁给跳脚骂了回来。
眼瞅着形势不大妙,他老爷子就指着窈娘做年前成婚最后的保底了,焉肯让人走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转眼便到了宵禁封闭坊门的时间,这时节便是窈娘想要回去也是走不了了。
第二天早晨,唐松刚刚起身打开门,便见窈娘端着铜盆及一应梳洗用具走了进来。而后她便自然而然的服侍着唐松开始梳洗,自然的让人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说来也是让人不明白,窈娘这等大富之家出身的女子不知从哪儿学到了一身内房本事,从梳洗到而后的帮忙更换官衣,点点滴滴小琐碎活儿都做的行云流水,如同她的容貌举止一般,精致到了让人无可挑剔的地步。
撇开别的因素不说,若只单论这份舒坦的话,今早的经历居然是唐松穿越以来前所未有。
对此,唐松既没有刻意冷淡也没有特别的热情,想做就做吧,想来大富出身的窈娘必定坚持不了多少时候,只盼着她坚持不住时肯自己回去就是再好不过了。
一切打点停当之后,唐松便出门上衙。
一上午的时间过去,散衙钟声敲过之后,唐松刚走到尚书省大门口处,却被一个内廷的宫人给截住了,言说韦贵妃有请。
前庐陵王妃在李显登基之后却一直未能如愿晋位皇后,但因为内宫中品秩仅次于皇后的四贵妃中其她三位俱都空置,所以她这唯一的贵妃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宫中位阶最高的内命妇。
以她的身份若要召见任何一个外命妇进宫都无问题,但是召见臣子嘛……可就着实显得有些刺眼了。尤其是在问清楚这次召见还是未经天子的单独召见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就在唐松略生踌躇要不要去时,刚由尚书省下到礼部任官不多久的韦播走了过来,拉着他便向宫城走去。
既有韦播同行,唐松也就不再忌讳什么,施施然入了宫城。
到了韦妃所居的那一片宫殿群外,身为外戚的韦播先一步与通报的宫人一起进去了,留下唐松在外等候传召。
堪堪就在韦播刚走未久,上官婉儿从里面走了出来,唐松见之大喜,遂满面欢容的迎了上去,“宫中的事情忙的如何了?你什么时候能出宫?”
闻问,上官婉儿勉力一笑,“如今韦贵妃有意让我继续留在宫中助她料理内宫事务,这出宫……只怕是难了”
韦妃要继续用你?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唐松还真是有些不敢相信,上官婉儿可是武则天的铁杆心腹,韦妃怎么还会继续用他?
但细一寻思,其中倒还真有些道理。韦贵妃其人所图谋者大,又岂会为小小的宫城所拘?如此以来也就更没心思放在六宫的治理上了,偏偏这内宫中琐碎事务极多,她若不愿意亲自管,那就必定少不了一个能替她做起这些事情的人。
而这样的女人除了上官婉儿,一时之间还真是找不着。
上官婉儿是武则天的铁杆心腹不假,但如今武则天已死她也就自然变成了一个孤臣,偏偏因为上官仪的缘故品秩还低。一个三十年都在深宫、深晓宫中一切、且又品秩低下的孤臣,在内宫中到哪里去找比上官婉儿更好用的人?
能走出这一步出人意来的好棋来,这韦贵妃倒还真是不简单。
想明白之后唐松也再无废话,直接就把水晶的事情说了,说完一并交代道:“有狄公与李相在,这次实是你出宫的最佳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上官婉儿面露喜色,轻轻点头。这时又有宫人来找她,不舍的看了唐松一眼后她便匆匆去了。
至此,唐松心情大好。虽一人在此枯等也不觉焦躁。
就在上官婉儿刚走不久,唐松正闲看内宫建筑时,旁边蓦然传来一声娇叱,“你就是唐松?梁王父子便是死于你手?”
随着娇叱之声,一条突然出现的马鞭子劈头盖脸向唐松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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