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江南好,扬州遇怪人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有唐三百年间,扬州实在是一个不得不说的城市,如果说长安占尽了盛唐的大气恢弘,那么扬州则是盛唐风流的最好注脚。扬州处于淮河下游,经此东行不远就是出海口,一边连着大海,一边连着南北沟通的大运河,作为隋唐之际最大的出海港口和最具活力的商业城市,扬一益二,千族汇聚、万舶云集这些考语实已道尽了扬州的繁华。
  圣神皇帝登基第三年的深冬年末时节,唐松手挽健马走进了淮南道第一重镇的扬州城。
  此时之扬州分为“子城”与“罗城”两个部分,一行四人在罗城通润坊找了一家客舍安顿下来,梳洗罢热热的吃了一顿酒后。唐松眼见天时尚早,便与福祥同雇了一辆马车向城中蜀冈上的子城而去。
  子城是沿用前隋江都宫城,乃扬州城内各衙门聚集之地。除州衙之外,尚有扬州大都督府、扬州市舶司等衙门也都汇聚于此。
  唐时海运贸易发达,丝绸之路除陆路的一条外尚有海上一条,这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便是扬州与广州。武周上承唐制,也在扬州与广州设有市舶司,负责进出商船的管理与征税等事宜。
  只不过这两处市舶司收入所得俱入内宫,其人事调派任命的管理权也掌握在内宫手中,福祥此来子城便是要往市舶司衙门,而唐松则是要找一位扬州大都督府中的属官。
  马车驶入子城,唐松坚拒了福祥的推让,下车后在纷纷不息的雪花中探寻到了陆宅门前。
  这处宅子不大,门房中也只有一个老仆,闻唐松是替老大人传书而来,忙开了小门将其迎入。
  门房内,老仆边给唐松递着手巾把子,边提及本府老爷仍在大都督府忙于公事。
  听老仆此言,唐松不免心下感慨。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当初还真是没看错人,这位陆象先恰如其父陆元方一样,不论做人还是做官都实有君子之风。
  他适才之所以没到扬州大都督府而是直接找到府宅所在,就是想着今日如此大风雪,想来陆象先是不会到衙了,却没想到其人一丝不苟到了这等地步。
  擦完手脸递还手巾后唐松笑笑道,“无妨,我等着小陆大人回来就是”
  自那夜与上官婉儿一夕欢会之后,第二天上午,唐松便带了上官黎上官谨两位捉生将及内宫太监福祥一起南下。却没想到临行之时却有陆元方来送,也就一并接下了这份给陆象先传家书的活儿。
  “这里又冷且暗,实非待客之地。公子若是要等,里面倒是有一处好所在”,老仆说话间又将唐松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笑说道:“正好公子也是读书人,凑凑这热闹却也便宜”
  说完,老仆便关了房门导引着唐松向后宅走去。
  走在路上,老仆略做了解释。却是今日有几个陆象先的朋友来访,如今正在后宅小园的半壁阁子里吃酒赏梅。
  “这几位都是老爷惯熟的朋友,往来之间并不拘礼,因是如此,老仆才会带公子前往,公子去后但随意就是。稍后待老爷散衙回来,自会前往当面致谢”说话间两人便已到了后园,老仆将唐松带到半壁阁子外向他笑了笑,示意一切随意之后,便自回前院招呼门房去了。
  半壁阁子与寻常的亭子不同,虽然形制一样,但却于四璧齐胸处垒以泥墙,上面的空旷处则覆以厚厚的帷幕,可放可收。此时阁中帷幕虽已放下两方,但因里面燃着四个火笼,人走进去后顿时便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挺大的阁子里已坐有四人,高居阁内尊位的是一位面上常带笑容,须发皆白的老人。此时,四人正围炉而饮,边饮酒边赏玩着阁外远处那几株盛放的红梅。
  四人正说到兴处,见唐松进来也不曾断了话头,白须老者向他笑笑后伸手指了指胡凳。
  唐松还以一笑后坐下身来,边伸手在火笼上烤着边听四人说话。
  这四人先是说着梅花,随后由梅花说到梅花诗,进而开始品评历来的梅花诗,随后又由此发散到读书上,并有向藏书扩散的趋势,兴之所至,随意言说,正是再典型不过的漫谈,但其漫谈之间言辞可采,毫无半点学究气,只让唐松听的甚是得趣。
  恰值一瓯酒尽,四人的漫谈也就正好停在了读书向藏书的扩散上。那白须老人转身取酒时向唐松道:“我等一番乱语倒让小友见笑了,小友看着眼生,当不是扬州士子吧?”
  “在下是从北地而来,这还是第一次到扬州,丈人好眼力”唐松起身接过老人递来的酒盅,浅笑道:“适闻四位之语,字字句句出于天然,若非是读书得了真趣者断然说不出来,乱语之说实是过谦了”
  唐松此言引得另外三人转过身来看他,“哦,你也懂读书?”
  说话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士子,面容粗犷,身形长大,其人与他的话语一样,带着些不拘于世务的真率。
  “伯高,你且住口”白须老人向这人压了压手后移目唐松,“看你这年纪,当是漫游而来?”
  唐代读书人好读书山林,读成之后也好漫游。以唐松的年纪来看,可不就是四方漫游的士子?
  闻言,唐松笑了笑,“是,一路南来,自渡过淮水入了这扬州城之后,就连满天大雪似乎都轻软了不少”
  此言一出,那四人都笑了,老人抚须而言,“北地士子初来江南,总是有些不习惯的”
  唐松坐下身来,就着火笼慢慢的搓着手,“倒也没有什么不习惯。一渡淮水便入江南。风轻水软,杏花烟雨,这才是江南的味道。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扬州乃江南名城,岂非正该是轻软流丽?只是惜乎来的太晚,若是烟花三月来此,方最得江南与扬州之神韵”
  那年轻的面相粗犷士子抚掌而笑,“三言两语道尽江南佳妙,这个北来士子说话倒有些见地”
  旁边另一人亦轻笑道:“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诚为佳句,小友好诗才”
  唐松笑笑,“拾人牙慧罢了”恰在这时,新放上去的那瓯冷酒已经滚热,字唤为“伯高”的粗犷士子起身给众人斟了一遍。
  就着滚滚的热劲儿,唐松将一盅酒慢慢饮尽后轻赞道:“风雪满天之中能饮此一盅富平石冻春,好享受,好口福啊”
  听他这话,粗犷士子愈发笑的欢畅,“好好好,你竟是个知酒的,倒不屈了哲翁这二十年的珍藏”说完,他又替唐松斟了一盅,“酒已煮好,正该接续适才未尽之话题,你且说说那读书之趣,若是说得好,准你多饮三盅如何?”
  众人皆笑,另两人中一人道:“好你个伯高,尽日专会干这慷他人之慨的事情。哲翁须再不能纵容他了”
  “美酒妙茶正该得知己共饮”老人手抚白髯呵呵而笑,“左右无事,小友不妨随意说说,也好为我等佐酒助兴”
  座中四人虽素不相识,但言行举止之间都有些真名士气,又无一人汲汲于他的来历。自入神都之后,唐松便再没有今天这般的轻松,一时倒也有了些与环境相契合的谈兴,“得知千载外,正赖古人书。若论世间松声、涧声、山禽声、野虫声、鹤声、琴声、棋子落声、阶前落雨声,雪洒窗声,皆声中之至清者,而读书声为最”
  “五柳先生这两句诗引的妙,读书声之言论的妙,只此两句便值三盅美酒,来,饮胜”
  唐松饮尽,粗犷士子复又为他斟满,口中催促道:“且接着说”
  唐松笑笑,“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然读书欲得其趣,当先去功利之心。舍此之外,又有地景与季节之别”
  这下子,就连那白髯老人也是昂然兴起,微微前俯了身子笑问道:“地当如何?”
  “以地而言,读书宜楼,其快意有五:无叩门剥啄声之惊,一快也;可远眺,二快也;无湿气浸座,三快也;可闻竹叶婆娑与鸟鸣交语之声,四快也;可睹云霞栖于高檐,五快也”
  阁外大雪纷飞,阁内温暖如春,唐松手执酒盅,淡淡开言,“譬如这扬州夜中读书,便最宜淮水江畔高阁,盖因若读书于此地,可得月之清享有六:溪云初起,山雨欲来,鸦影带帆,渔灯照岸,江飞匹练,树结千茅。远景不可象描,适意常如披画”
  “妙哉此言”这回开口的却是另一中年士子,这人说完,转身向白髯老人道:“哲翁家有广厦高堂,却又于淮水江畔的藏书楼前再起高阁,众人皆不解其意,敢问哲翁此举求的可是这月之清享?”
  白髯老人咪咪而笑,状极得意,“此小友一语道破人心,真老朽之知音也”
  唐松却没料到这番言语正应在了老人身上。当即站起,以为赞誉之谢,然则身子刚起却被身旁的粗犷士子给拉了回来,“莫要拘礼,妙语正到佳处,且再说说那景与季节之别又当如何?”
  面向火笼,身子渐渐的热起来,唐松放了酒盅边解下身上狐裘边道:“若论读书季节之别,值此寒冬之时最宜读经,其神专也;读史则宜夏,盖天长而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至于读诗集文集则最宜春,其机畅也。所谓秋风闭户,夜雨挑灯,卧读《离骚》泪下;霁日寻芳,春宵载酒,闲歌《乐府》神怡。说的便是读书之趣实有季节之别”
  言说至此,众人的目光早已牢牢盯在了唐松身上,他这番话刚完,顿时便有人接着追问道:“景又如何?”
  “譬如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鉴;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佛书宜对美人,以免堕空;读《山海经》等丛书小史宜依疏花瘦竹,以收无垠之游而约飘渺之论;读骚宜空山悲号可以惊壑,读赋宜纵水狂呼可以旋风,读诗词宜歌童按拍,读鬼神杂录宜烧烛破幽,至于其它则遇境既殊,而标韵不一”
  “妙言,妙言,当饮,当饮”粗犷士子听完唐松所言,竟是对着手中所执之酒瓯痛饮起来,酒水淋漓的滴落在他的下颌与衣衫上也全然不顾,不过片刻功夫,就将一大瓯酒喝的干干净净。
  在此之前,他四人已饮了好一番,这粗犷士子此时再狂饮了一瓯后,顿时便有了醉意,待其饮尽之后,唐松就见他随手将那空空的酒瓯随手乱掷出去,砸在外面的台阶上,摔的片片粉碎。
  他这举动直让唐松看傻了眼。
  发酒疯吗?
  抬眼向另外三人看去,却见这三人摇头苦笑之间,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眼神里甚或还有些期待的神色。
  扔了酒瓯后,人就站起身来踉跄着向阁内角落处的书案扑去。此时文人聚会,文房四宝必定是少不了的,且笔墨亦是早已备好以待随时取用。粗犷士子到了书案前抓比笔后就开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中还怪声啸叫不绝。
  癫狂了,这粗犷士子真是彻底的癫狂了,目睹此状,唐松瞠目结舌。
  这人怎么了?
  其如此举止也实在是太行为艺术,太后现代了吧。
  手握墨笔乱挥乱舞,转眼之间,粗犷士子脸上便被淋漓的墨汁沾染洒泼的黑一块白一块,花猫也似,然则他却丝毫不觉,又一声高震屋瓦的啸叫之后,就见其扑在了书案上落笔如疾雨般的狂书起来。
  唐松瞠目之余,好奇往观,就见那粗犷士子在纸上所写的乃是一笔狂草,字字之间龙飞凤舞,一时竟看不清楚他写的究竟是什么字。
  弄出泼天般的大阵仗,就是这么个结果,这……也太搞了吧!
  唐松长吐出一口气,凝神定思之后再一细看,却见粗犷士子如癫如狂的举动之间,每一落笔似顶千钧,倾势而下。行笔婉转自如,缓急控制中别有一种独特的韵律。再细观其字奔放豪逸,笔画连绵不绝,即便偶有中断,亦是笔断而意不断,字字相连中直有飞檐走壁之险。
  面对这信手而来,一气呵成的狂草,唐松看的是意驰神迷,心神随着笔端游走,竟然生出一番痛快淋漓的酣畅来。
  经此细看,亦认出纸上所写正是他刚才所说的读书之论,这粗犷士子竟然有过耳不忘之能,字字句句分毫不差。
  运笔如风,一气呵成,片刻之后,粗犷士子便已写完,“美酒妙论,相得益彰。自此当再不小觑北地士子矣,痛快痛快”说完,将手中饱蘸浓墨的秃笔一掷,这人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傻笑起来。
  恰在这时,门房处老仆走了进来,通报说因今日大雪,本府老爷应州衙所请同往巡视城内诸坊雪情去了,归时难定,特请诸位改日再高会不迟。
  “伯高今日发癫的太早,便是象先此时回来,须也会不得了”那三人以为唐松乃是陆府之客,自当在此安置。是以也未多言,嘱了一句来日再会之后,便扶着粗犷士子出府而去。
  目送四人远去之后,唐松哑然一笑,只觉穿越以来所遇人之奇莫有甚于今日者,他与四人一番聚饮畅谈,甚是相得,但直到分别,相互之间居然连名姓也不曾通。
  然则也正因为如此,这次偶尔碰见的欢会反倒越发让人轻松难忘了。
  笑完,唐松从袖中取了陆元方的家书递于老仆后,便出了半壁阁子,但走不几步他又回转进来,将书案上粗犷士子写的那副字袖了之后这才辞出了陆府。
  回到客栈天色已晚了下来,此时福祥早已归来,不过他这一趟也是不巧,因扬州市舶前两日出巡后遭逢大雪被隔在了江心岛上,是以竟不曾见着。
  “无妨,这几日大雪总是成不得什么事,过两日待他回来后再见不迟”
  闻言,福祥力劝着住进蜀冈子城内的市舶司衙门,唐松略一沉吟后,摇头拒绝了。
  市舶司衙门虽然不管民政,但在这商港之城的扬州却是权势极大,也最是个惹眼的所在,住进那里实与唐松此来江南的初衷不合。
  恰逢这一场大雪,竟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唐松也就有了趁此间歇往楚州一行的打算。
  第二天早晨起来,雪比之昨日小了不少,却仍不曾停。唐松携上那具太古遗音琴后,由上官黎相伴着往楚州而去。
  顶风冒雪赶路的滋味实在不好,上官黎却是神采奕奕,间或策马跑发了性子后更是扯开了衣襟,裸露着胸膛呼啸连连,想必正是这严寒风雪使他想起了东北边塞上的捉生将生涯。
  目睹上官黎如此,唐松快意一笑,策马行的更快了。脸上虽是风雪如刀,但一想到水晶那双点尘不染的孔雀眼,心底顿时有了淡而弥久的温暖之意。
  去年,随着狄仁杰去相,张柬之一并被贬谪到了淮南道楚州出任司马之职,其出京时一并带上了水晶。之前一南一北的就不说了,此时既然到了扬州,断没有不去见见水晶的道理。
  楚州距离扬州甚近,两人赶路又急,虽是风雪之中也只用了一天多的时间就到达了目的地。


第再见水晶,真好,真好
  楚州州衙,张柬之正端坐于公事房内与本州刺史说着公事时,门房苍头叩门而入呈进了一份简单素雅的名刺。
  张柬之口中不停,手上随意接了名刺展开,一眼扫过之后,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抹笑容,“来得好!”
  那刺史见他如此,遂站起身来,“看老师这番模样当是有嘉客来拜,学生先且告退”
  张柬之点点头,刺史见状转身向公事房外走去,将要走到门口时却又被唤住了。
  “一个小儿辈罢了!晋安,来,咱们议完了此事你再走不迟”说话间,张柬之顺手将那张名刺扔到了一边,口中又接着刚才的事情说了起来。
  刺史目睹此状,心下自然明白这是张柬之刻意要晾一晾名刺主人,当下便配合的含笑归座,只是心中不免疑惑来者究竟是谁,竟能让张老大人刻意弄出这番做派来,须知他素来生性刚直,平日是最不屑玩弄这些小手段的。
  这一坐就又是半个多时辰,待两人说完政事后,张柬之才拉了拉案头的唤铃,吩咐衙役将投名刺者引入,看到这一幕,刺史告辞时就份外慢了些。
  待其缓步走出张柬之的公事房时,恰如其愿的见到了随在衙役身后的名刺主人。
  张老大人果然没说错,这投名刺者的确是个小儿辈,看其年纪最多不过弱冠上下,身量颀长、面容俊朗,眉眼之间自有一股洒然的气度。其人面有浅笑披一袭狐裘飘然而来,在这漫天风雪的映衬下,真是好一副温润公子模样。
  两方走近,那人先自停步拱手为礼,刺史含笑点头之间对这年轻人的好感又多了两分。
  错身而过之后,刺史方继续迈步向自己的公事房走去。边走边在心中寻思,适才这年轻人十有八九必是与那位宝贝疙瘩有关了。
  他是张柬之门下最受看重的几人之一,而今能以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出知一州,正是这位老师在京中大力援引的结果。因是如此,他对老师的家事也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些。
  这位张老大人实是个老而弥辣的性子,便是去年被逐出京城远贬到他这个学生手下做司马时,也没从他脸上看到丝毫失意的神色。但就是这样性坚如钢的人也有一个无奈何的罩门。
  这就是他那位宝贝疙瘩一般的孙女了。唯有涉及到这个孙女的事情时,老大人才会喜怒皆形于色,这分明是关心太过以至乱了心神的结果。
  去岁初被贬来此地时,州衙曾设宴款待,张老大人便是带着此女一同赴宴,一时间不知耀花了多少小辈的眼。这次宴饮的规模很大,不仅是州衙属官,本地耆老名流富贾也都有参与,因是如此,消息很快传开,到最后就连楚州市井百姓们也都知道本州新来了一位容貌比之天仙更要美上三分的官宦小姐。
  可惜,张老大人家的这位宝贝自此惊鸿一现后就再未露面。引得州中许多自忖家世能稍稍一攀的少年们不断腿的往司马府跑。直到半年之后,众人才知这位张小姐居然早就住进了城郊的玄元观。
  从那以后直到今日,玄元观可就再不得安生了。
  心中随意想到这些,刺史偶一回身时,正看到那年轻人随着衙役走进了张老大人的公事房。
  踏进公事房后,唐松先一步上前,恭恭敬敬的向张柬之行了一礼。
  端坐在公案后的张柬之瞥了他一眼,眼见晾了半个多时辰之后这小子也没有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心下微微点了点头,不过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冷硬如铁的表情。
  唐松行礼过后,等待他的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张柬之手拿着一份公文顾自看着,似是面前根本没他这个人一样。
  对此唐松早有心理准备,毕竟之前他可是几次三番的拒绝过这位老人,而今又要见人家的孙女,哪有那么容易的。
  因是如此,静静等候的唐松就份外的气定神闲,不焦不躁。
  如此的沉默持续了一盏茶之后,张柬之才放下手中的公文,“嗯,这不是名震神都,天子宠臣的唐松嘛,怎么到了这荒僻之地,还要请见我这个失意老臣?”
  好个张柬之,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大火气,还喜欢记仇!唐松心下一哂,人既然没让坐,他就站着浅笑答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在下也是被人逐出京的”
  “自作孽不可活”
  唐松不与他争执,也不想与他说这个,复又躬身行了一礼,“良言教诲稍后再聆听不迟,俯请张公先容我见见水晶”
  “嘿”张柬之嗤的一笑,也不理会唐松,复又拿起刚才那份公文看了起来。唐松见状也不再说话,就站在他公案前静静等候。
  这一看又是半个多时辰,眼瞅着天将正午时,张柬之才再次放下公文,“去岁在京中,狄公为武承嗣及来俊臣所诬下狱时,是你让方道人传话着狄公认罪的?”
  “是有此事”
  张柬之点点头,“城外玄元观,你若能见着水晶,就让她回来断中(午饭)”
  闻言,唐松大喜,“多谢张公”不等话说完,他人已先出了公事房。
  目睹唐松走后,张柬之冷厉如铁的神色顿时消失不见,嘴角唇边甚至有了缕缕淡淡的笑意。
  自去岁带着水晶离京以来,她本是开朗不少的性情又恢复成了襄州时的样子,不说笑容,几个月里就是面对自己时也没一句话说,她这般模样真让人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啊。
  本是做了打算,若是这个冬天之后她这般情形还无改善,说不得只能麻烦道士再将她送回帝都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却顶风冒雪的到了楚州……这一遭,水晶总该会清清爽爽的笑一回了吧。
  一念至此,张柬之带着脸上更浓的笑意起身出了公事房,向当值衙役招呼了一声后先自回府去了。
  那衙役分明已经点了头,但直到张柬之去远之后,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位实际上的楚州之主自去年被贬到衙之后,从无一天提前而退的。今天是怎么了?散衙钟声还没敲他就先走了……
  唐松出州衙回到投宿的客栈向上官黎交代了几句,又向客栈伙计探问清楚玄元观的位置后,就肩携琴囊飞马出城而去。
  玄元观距离楚州城不远,顿饭功夫后,唐松到了观前,见着玄元观外站着七八上十个小厮模样的人物。
  唐松对此也没在意,恰在这时有观中知客迎了出来,随着知客道人进入观中,在正殿向太上玄元皇帝行香之后,他又在簿册上上了五十贯的香油钱。
  香油钱上得厚,知客道人就份外的多了三分客气,导引着来到静室看茶。唐松此时哪有什么心思吃茶,直言要见司马府小姐。
  闻听此言,知客道人微微一笑,显然是这类事情遇得多了,“张家小姐素不见客”
  “无妨,她听着我的名字必是肯见的”
  这样的话听得太多,知客道人已是见怪不怪,反正最后都是吃闭门羹,自己又何必多言惹人厌烦,当下揖首一礼道:“善信有所不知,张府只是借了本观一处道院,里间一应人等皆是张府随来的下人,并不属本观管辖,贫道便是想通禀也实不能够”
  “既然如此,你带我到院外便是”
  知客摇头苦笑,再不多言的引着唐松出了静室。
  玄元观乃楚州第一大观,规制颇是宏伟,唐松随着知客道人三穿四绕了好一阵之后,最终到了位于观内最后方的一处幽静的院落外。
  此一院落景色幽静,但院外却颇是热闹,七八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在积雪的花木间徜徉来去,并不时的向院门内探望。
  唐松停步问道:“此间可是在举行诗文之会?”
  知客道人闻言一笑,“这些人与公子一样,也是来请见张府小姐的”
  这……此时此刻,唐松油然想起了襄州鹿门山中八卦池畔的景象。看来这世间似金宗庆这样的人还真不在少数啊。
  一念至此,鹿门山中那轮清月,以及月夜赠琴及帝都中的一幕幕俱都浮上心头,想到小丫头那张祸国殃民的脸,那双点尘不染的孔雀眼时,唐松再不与知客道人多言,迈步直行,叩响了幽静道院的门户。
  他这举动顿时将那七八个在院外徜徉的楚州公子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来,不过这些人脸上全没有什么担忧的神色,反倒是一副有好戏可看的神情。
  剥啄的叩门声中,门扉轻启了一条小缝,不等唐松说什么时,里面已是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叱喝。
  一连串的叱喝完毕,就听“砰”的一声门扉重又紧紧闭合,自始至终别说是说话,唐松就连门后的人长的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楚。
  唐松举手再叩,见他如此,那七八个楚州公子脸上的笑意更浓,知客道人则是远远的喊了一句,“善信莫要再叩门了,小心”
  虽不解其意,但唐松得此提醒还是将身子向门口处紧了紧,他这动作刚做完,就听身后哗的一片响,却是头顶处被人结结实实的泼下了一盆水,若非他闪得快,必定要被浇个落汤鸡,饶是如此,身侧的衣衫也被打湿了一片。
  抬头看看,再低头看看湿了的衣衫处,唐松转身退了出来。此时,就听那七八个楚州公子们不约而同的发出了一片响亮之极的哄笑,笑声里,一人向唐松扬声道:“我等长相守候也不得一面之见,你老兄凭甚的就想一睹妙颜,再看也是无望,速去,速去吧”
  唐松自不会与水晶置气,反倒是想想这遭际着实好笑,当下也不与那滑舌公子斗口,退回到院前竹木掩映间的一处小亭里解下了肩缚的琴囊。
  七八个楚州公子汇聚而来,见他如此,更是笑的厉害,那个滑舌的凑到近前嬉笑道“老兄,鸣琴吟诗都是我们用老了的把式”
  言说至此,他伸手指了指身边不远处一个面相敦实的年轻人,“单是这位贾公子就曾在此连续鸣琴三日,依旧不曾得睹芳颜。有此先例在前,你老兄这一招儿不好使啊”
  那姓贾的敦实公子被人调笑却是半点不恼,“鸣琴三日虽不曾再睹芳颜,却换来张小姐一曲唱和,那琴声……”
  顿了片刻,贾姓敦实公子脸上竟然有了一抹由衷的笑容,“天籁之音不过如此,闻此一曲,那三日鸣琴就值了,真值了!”
  唐松闻言,其颔首一笑,贾公子一愣,随即拱了拱手。
  打开琴匣取出太古遗音,亭子内外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叹之声,唐松无视于此,略一敛息凝住心神后顾自弹奏起鸣琴来。
  他弹奏的是去年水晶离京前教他的最后一首曲子,当时水晶并不曾说曲名,他只是觉得好听也就没问,此刻抚奏而出,却引得亭子内外一片错愕与讥笑。
  “这位兄台好大的胆子”
  “这哪是什么大胆,简直就是鲁莽,这……这曲子岂是随便就能弹的?”
  就连对唐松印象不错的贾公子乍一听到这曲子,也是猛然皱起了眉头,“唐突了,实在是太唐突佳人了”
  他正自低语时,旁边那滑舌公子撞了撞他肩膀,“看看人家,上手就是《凤求凰》你呀,弹了三天最终也没敢弹出这一曲来,真是呆子”
  贾公子摇摇头,“这位兄台如此唐突佳人,再相见张小姐一面怕是千难万难了”
  闻言,滑舌公子哈哈大笑,“你还真信他能见到张小姐?呆子果然是呆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正在笑的最快意时,却听一边的知客道人“咦”的一声。
  不曾笑的贾公子转身望去,就见常年紧闭的道院红门居然在琴声中门户半开了,随后,他便觉眼前猛然一亮,那颗心晃晃悠悠的就上到了嗓子眼上。
  他这大眼圆睁的异常景象惊动了另外几人,当他们一起向院门处看去时,本是喧闹的笑声戛然而止。这一刻,除了琴声之外,小院门前陡然陷入了无边的寂静。
  在这无边寂静之中,走出道院门户的水晶轻盈而来。
  数日纷纷扬扬的大雪素裹了地面,水晶恰似踏着一地琼瑶而来,眉目如画,美轮美奂,就连仍在淅沥不停的雪花落到她身上脸上时也份外显得轻柔,似怕弹破了那细腻精致如温玉的肌肤。
  那双点尘不染的孔雀眼在一片冰雪的映衬下愈发空灵到不沾半丝人间烟火的地步,恰在这时,一阵微风吹来,拂动裙裾,一地琼瑶中的水晶飘飘欲举,似要就此飞天而去。
  这时,亭内贾公子开始喃喃低语起来,语的正是《庄子·逍遥游》中的“邈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仙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
  这素被人称之为“呆子”的贾公子有痴气,见落花而流泪的事情也曾干过,往日里,其他人最讨厌的便是他这调调儿,但此时此刻,那几个楚州公子却无丝毫厌烦,只觉贾呆子这回是真开了窍,这字字句句简直吟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足踏琼瑶,水晶终于走进了亭子,凡其所向之处,那些楚州公子不自知之间便已让开了身子,随着她越走越近,滑舌公子本已提到嗓子眼上的心简直要蹦跳出来。
  “她是向我而来的,她是向我而来的”这一刻,滑舌公子简直欢喜的整个人都要炸开,却又惶惑着自惭形秽。
  就在他脑子晕晕乎乎的时候,水晶停住了脚步。
  她果然就停在滑舌公子面前不远处,见到这一幕,亭中的楚州公子们恨之无极,再怎么着也不该是这贼厮得了青睐呀。
  “你来了!”水晶话说的很慢,但音质清脆如空谷鸟鸣。
  “来……来了”滑舌公子含糊而答,再也油嘴不起来,也不敢抬头去看水晶。
  恰在这时,琴曲弹完,唐松从滑舌公子身后站起身来,四目对视之间,水晶的眼睛里顿时起了一晕晕的涟漪,涟漪扩散的越来越大,那笑意也就越来越明显。
  唐松也笑了,上前一步伸手到水晶头上就是一阵拨弄。
  于是,水晶的头发顿时又如以前许多次那般乱糟糟起来。
  “你干什么?”滑舌公子一声低吼。
  唐松回头还不曾说话,水晶那只莹白如玉的小手已如此前许多次那样牵住了他的衣角。
  水晶有此举动,唐松什么都不用说了。
  看看水晶,看看她的手,再看看唐松,滑舌公子满脸通红的愣怔住了。
  向他一笑过后,收了太古遗音的唐松边向亭外走去,在他身后,跟着尾巴一般的水晶。
  亭子内外一片寂静,楚州公子们面面相觑,莫名所以。他们身后,道院门口处挤出的几个丫头也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家小姐就这么一句话不说的随着人走了。
  积雪成冰,地上滑溜的很,走出亭子不几步,水晶就有些踉跄起来。随即,唐松就感觉衣襟处传来一阵阵轻轻的摇动。
  这摇动使唐松油然想起当日在洛阳城外带这丫头上邙山时的情景,她一走不动时便是如此。
  取下肩负的琴囊用手提了,唐松停下脚步弯下腰来。
  水晶嘴角抿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上前爬上了唐松的脊背。
  于是,在一片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唐松背着水晶一步步走出了玄元观,耳后,清晰传来水晶有些生涩的话语,“真……真好,真好!”
  直到他们远去不见之后,亭内蓦然传出滑舌公子一声怒吼。一边的贾公子则是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个不停,“我真傻,为什么就没奏一曲《凤求凰》呢,真傻!”


水叶子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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