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颗梨
作者:水叶子|发布时间:2024-06-29 01:02:40|字数:50355
唐松就这么在掖庭宫的小黑屋里住了下来,饮水、饭食自有人按时送来。一天两次的饭食安排的非常精美,甚至还能点菜,一并连酒也有,总而言之就是唐松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全无问题,只是没有自由。
虽然不是每天,但上官婉儿确实是有时间就会来掖庭宫。她白日里太忙没什么空闲,又太惹眼,是以每次来时必是夜晚。
时已入夏,天高气朗,皎皎明月与璀璨星空相互辉映,一千三百年前唐朝的夜晚与星空别有着一种后世再难复见的清澈空明之美。
白天在小黑屋中沉思乃至于反思,每到夜晚,唐松收了纷乱的思绪后总是会静静的依在窗边,透过那铁栅窗遥望着那一片明澈的天空,那一片璀璨的星海。
每到这时,他那白天里运转不停的心脑总会很快的宁定下来。依稀恍惚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后世,回到了四五岁的孤儿院,回到了那时还不曾霜了白发,是那么慈祥美丽的鲁妈妈身边。
那也是初夏的夜晚,鲁妈妈不那么忙碌时总会带着他们那几个从三岁到八岁的小不点儿,坐在福利院简陋房前的台阶上看星星。
那时的星空真美啊,美得就像一生都不曾结婚的鲁妈妈的笑容,那么的干净,那么的博大,那么的让人向往。
后世里那个叫唐松的小男孩儿渐渐的长大,开始上学,开始忙碌,再也没有坐在鲁妈妈的身边看看那一颗颗总是被鲁妈妈叫错名字的星星。
直到上大学那年,当已满头华发的鲁妈妈亲自将他送上南行的火车后。从此不仅是那片星空,便是鲁妈妈也再不曾见过了。
大学前三年中,唐松从不曾回过那个叫福利院的家,更从不曾过过寒暑假。他过着狗一样仅能维持最基本需要的生活,他像牛一样榨干身上的每一分力气去打工干活挣钱。
他不想再让鲁妈妈为他的生活费操一点心思,他想尽量的多攒些钱,攒到毕业的时候,回家,给浑身都是病的鲁妈妈好好治一治。
但就在大三最后一个月的第六天,唐松收到了噩耗。因为积劳成疾,那位银发的天使在给一个三岁的残疾孩子洗脚时飞向了天国。
就此,三年前火车站的那一次送行居然就成了永别。
那一晚,天气很好,依旧是满天星光。唐松在东湖边一家大排档里平生第一次花钱点了酒,很便宜,却很烈的酒。
没有一句话,没有自言自语,没有喃喃诉说。唐松死一般的沉默着一杯一杯又一杯,一杯烈酒两行无声的眼泪,当整整一瓶酒都被喝完时。已经沉默了太多年的唐松再也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那一年,二十一岁却再次成为了孤儿的唐松就在东湖边,在人来人往喧闹不堪的夜市里,在无数双诧异不解的眼神中旁若无人的嚎啕大哭。
这个世界太残酷,残酷到它在曾经夺走你的一切后,又再次冰冷无情的夺走你唯一仅剩的,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对于唐松来说,鲁妈妈就是方向,就是信仰,就是爱,就是他还依然相信这个世界有一丝光明的唯一证据。
但是,这一天
什么都没有了!
天黑了
世界崩塌了
就在那天晚上,不会游泳的唐松安然的,以无比舒展的姿势跃进了东湖,他相信眼前的那一片宁静的水面其实是一条路,在路的尽头就站着那位白发的天使。
你看,你看,那湖面上倒影出的每一颗璀璨的星星其实都是鲁妈妈的眼睛。
东湖边太热闹,人太多,所以唐松最终没能走到路的尽头。
从那个漆黑的崩塌世界中走出来的过程无比的痛苦与漫长。
从此以后,唐松再也没有看过星空,即便是所有人都在热议狮子座流星雨的那个夜晚,他也没有抬头。
一次都没有!
时隔一千三百年,在神都洛阳,在武则天的皇宫,在掖庭宫的小黑屋里,唐松终于有了勇气隔着铁窗遥望那一片夜空,那一片星海。
即便是隔着一千三百年的漫长时空,尽管唐松已经能够鼓起勇气,但当他在掖庭冷宫的无边寂静中沉默的望星时,眼角依旧会湿润,最终眼中依旧会有点点晶莹滑落。
直到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有散发着暖黄光晕的宫灯一点点亮起,有一个身穿淡黄宫裙的仕女一步步踏碎掖庭宫的阴冷与寂寞缓缓走来。
这时,唐松总会很快的收拾好一切。有一些人太珍贵,所以只能深深的藏在心底;有一种感情太深沉,所以无法宣之于口,更不能也不愿与人分享。
当那盏宫灯亮到窗边时,唐松脸上露出的已是轻浅的笑容,“来了”
“来了”
“今天送饭食的那个宦官怎么换了人?”
“我换的”上官婉儿随手将宫灯悬在了铁窗上,暖黄的灯光顿时清清楚楚的照亮了唐松的脸,“现在这个福祥随在我身边已经七年了”
唐松闻言笑了笑后转身过去,再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枚饱满澄黄的梨子。梨子上甚或还有一个封题,上写着“与上官婉儿”五字。
见到这个,上官婉儿笑了,“现在原不是梨子成熟的时节,但今岁报德寺一株梨树却是早花早果,京兆衙门便将此以祥瑞报进,并着令寺里小心的看护了。这一树梨最终成了四个,呈进宫后陛下亲自分发封题,也与了我一个,遂就让福祥给你送了来。怎么却没吃?”
在唐代梨是一种很受珍视的水果,这个唐松是知道的。闻言轻轻一笑后自然的温柔了语调道:“神都黄梨佛寺栽,君之封题我手开。把得欲尝先怅望,佳人莲步何时来?”
说话间,唐松已伸出手去牵起了上官婉儿的手,继而便将这枚天下祥瑞的反季节黄梨放到了上官婉儿手中,“我素来不喜吃梨,还是你吃”
因为年龄,因为经历,上官婉儿便是满心欢喜的笑出来时也笑的极含蓄,恰如水莲花优雅静谧的开放一般,先是抿唇,继而如湖水涟漪般由唇边漾出丝丝笑意晕满整个脸庞,直达眼角眉梢。
看着手中的黄梨,上官婉儿脸上的笑容便如水莲花一般盛放了,十六年来她常伴君侧,执掌六宫,手握内库。其见过,经手过,至今依然掌管着的财富何止亿万。然而,至少在这一刻,对于她来说那满房满库的金银珠玉似乎也不及手中这一枚黄梨珍贵。
上官婉儿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这是十六年来的第一次。
她也不曾推让回去,只是声音却比平常时更浅了,“你这里当有脍刀,且剖开了一人一半便是”
唐松闻言忍不住的哈哈笑出声来,一并伸手过去在晕黄的宫灯下端起了上官婉儿的脸,另一只手还伸过去在她的脸上轻轻的捏了几下,“傻瓜,梨子怎么能分着吃?”
上官婉儿明显很不适应唐松这大男人对小女子般的亲昵动作,但因为刚才的那一份感动与从不曾体验过的温暖还在心中滚动,是以就勉强的承受了,只是灵动的眉眼间有着疑惑,不明白唐松这话的意思。
“分梨,分离,梨子是断不能分着吃的”唐松在上官婉儿脸上又轻拍了几下儿后笑着催促道:“吃吧,梨子水分多,对你的皮肤有好处”
上官婉儿听完唐松的话后沉默了一会儿却没说什么,一并连身子也转了过去。
只是现在的她再不像平时见着那样时时刻刻都站得很端稳,而是慢慢的柔软了身子,极其随意的背靠着铁窗。
那枚祥瑞黄梨被握在手中,终究是没吃。两人就这样隔着铁窗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婉儿”
这称呼实在是有些太亲昵了,上官婉儿沉吟了良久后,才勉强答应了一声。
“有件事若是能办就帮我办办吧”
“嗯?”
“你上次去过的那家小酒肆的女主人叫柳叶,就是你还送了她一只芙蓉玉镯子的那个,她亲妹妹柳眉去岁被征召入宫了,当是被分发在教坊司中。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在这里无亲无故的委实太难为了,能不能将她放了出去也好使其姊妹骨肉团聚”
“这批征召的千余人是为两处别宫预作准备的。当日操办此事的是梁王,他对此事也看的极重。这事办起来不难,但总归知会他一声更好些。柳眉,我记下了,且等这些日子朝中的风浪平息些后,便寻个法子放她出去就是”
闻言,唐松心中大欢喜,却没过多的表现出来,“如此就好,多谢了”
这件事对上官婉儿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甚至根本不值当多费口舌。说完这个之后,两人便自然而然的说起了这几天的朝中之事。
“狄仁杰因谋逆遭拘拿的消息已经传开,近来神都百姓对此议论很多。前日,国子学数百士子欲往宫城为狄仁杰辩冤,被国子监祭酒卢明伦给弹压住了”
唐松闻言叹息了一声,“昔者竹林七贤之嵇康蒙冤被司马昭下狱时,三千太学生为之请愿。今国子学亦有学子三千,却再不复昔日之风采了”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侧身隔着铁窗飞白了唐松一眼,“便有冤屈也需依照朝廷法度行事,岂能动辄便要逼宫!这原是你开的恶例,现今还是这般积习难改,且好生在这里呆着吧。就如今朝中这局势,你若出去没得又惹出什么滔天大祸来”
这问题是没法儿辩的,唐松也不想与她争辩,笑笑没说什么。
第一百零一章 启禀陛下,臣下从不敷粉
安静了一会儿,再说起这事时,上官婉儿道:“就在昨天,狄仁杰等八人认罪了”
狄仁杰认罪唐松并不意外,只是他认罪的这个时机……正卡在百姓们热议纷纷,国子学士子蠢蠢欲动的时候认罪。他这一认罪,国子学学子就是再想做什么也做不成了。
分明已经被诬下狱,仍能顾念到法度,顾念到朝廷,这还真是识大体啊!
狄仁杰的这一番苦心并不复杂,武则天真能看不到?
誉满天下的狄仁杰居然认了谋逆之罪,这消息何等震撼?但唐松的反应却堪称平淡,上官婉儿转过身来仔细的看着他。
唐松脸色自然,“这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今对于狄相来说,危险不在于陛下,而在于来俊臣。狄相已入此酷吏之手,若不认罪,不等沉冤昭雪先就被刑杀在了狱中”
上官婉儿习惯性的向左右看了看,“慎言!”
“我不是个多嘴的人。这里是冷宫,我的面前只有你”
上官婉儿看了唐松一眼,“谋逆大罪乃‘十大逆’之首,这岂是好认的?”
闻言,唐松笑了,“婉儿这是在考校我?便不说陛下,就是你,难倒真相信狄相这等人也会谋逆?”
上官婉儿对考校的话题闭口不言,接着问道:“陛下若是不信,何以会任由来俊臣将狄仁杰拘押这么些时日?”
“来俊臣虽然凶名素著,但以他的身份若是背后无人支撑指使,焉敢冒然对政事堂相公下此重手?”
“陛下断不曾做过这等事”
“陛下当然不会做。但陛下却在弹劾诸武的风潮刚起时,将在白马寺禁足的武承嗣放归还朝,有此举动就尽够了”
听唐松说出这话,上官婉儿眼中陡然一亮,随即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考校的如何?”唐松笑了笑。
上官婉儿也笑了笑,却什么都没说。
这一晚的最后一个话题是唐松问及了上次的一件事情。
自被关进小黑屋之后,唐松于沉思乃至反思之余总会想到一个疑惑。论说他与冯小宝并不熟,那日冯小宝在皇城暴揍沈御医时,他也只是路过静观,且连话都不曾说一句。
照此情形来看,冯小宝就算要找他的麻烦也断不会去的那么快。
上官婉儿在他那赐宅里呆的时间不长,她刚一走冯小宝就到了,再加上冯小宝召唤纠集那些个假和尚也需要时间,这样算算的话,几乎就是他刚与冯小宝在皇城照面,冯小宝便已确定了他武则天男宠的身份。
这实在不合情理。
想来想去这就只有一种可能,必是有人在那个时刻对冯小宝说了什么至关重要的话,才使得其有了随后的那些个举动。
唐松现在想知道,并托了上官婉儿去查的就是这件事。
那个人究竟是谁?
“当日人多杂乱。是谁实难确定”言至此处,上官婉儿顿了顿之后才又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当日皇城中最后一个与冯小宝说话的人是中书侍郎苏味道”
唐松轻轻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苏味道”
此后的一段日子,唐松依旧被关在小黑屋里,生活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但他却通过上官婉儿掌握着外面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狄仁杰认罪之后第三日。此前在皇城中四处游走却找不到丝毫门路的狄光远终于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狄光远随即将狄仁杰拆被头帛布写成的诉冤书上呈圣神皇帝。
随后,圣神皇帝传召狄仁杰等八人面询,“既为冤屈,前何承反?”
狄仁杰答曰:“向若不承反,已死于鞭笞也”
圣神皇帝又问:“何为做谢死表?”
狄仁杰答:“臣无此表”
武则天拿出之前来俊臣呈进的谢死表,细观其笔迹,方知是为伪造。
是日,被拘押多时的狄仁杰八人悉数被释放。
随即,前政事堂相公狄仁杰被贬为彭泽令,同案诸人亦被远窜地方,着令即刻离京。
狄仁杰释放当日,文昌左相武承嗣亲往御史台坐镇三日,遂使一众弹劾来俊臣之章本不出御史台一步。
此案办完后又五日,唐松在掖庭宫小黑屋中已被拘押满月。
满月后又两日上午,往常死一般冷寂的掖庭宫中突然热闹起来,宫人净道,禁卫排布妥当后。当朝圣神皇帝乘着三十二人抬的肩舆悠悠进了掖庭宫,进了唐松所在的小院儿。
走下肩舆,武则天缓步走到小黑屋铁窗前向里探看。
此时唐松早已走到窗边,躬身为礼。
“抬起头来”
唐松应声抬头。
武则天将唐松打量了许久,唐松表情平静。依稀与当日凝碧池畔面圣时差相仿佛。
看完之后,武则天方才开口道:“打开门户”
禁卫应声上前,吱呀声中,紧闭了三十二天的小黑屋悄然开启。
“出来吧”
唐松走出来,却见武则天已转身过去,负手于后缓缓声道:“薛左卫已经身死,尔可知之”
唐松摇头道:“不知”
“若论尔罪,杀之亦不为过,尔可知之?”
唐松沉默。
“嗯?”这短短的一声里有着无尽的威压。
唐松终究是不能在沉默了,“是”
“念你曾有功于朝,此次重罪权且记下。此后行事若再敢如此恣意妄为,两罪并罚,朕必诛你”
“是”
“月来在此静心,可有所得?”
“前次陛下交办之事,臣下倒是有了些头绪。只是还不曾拟写为章程。这地方没笔墨啊”
听到最后这句抱怨,背对着唐松的武则天嘴角处微微的露出了一丝笑容,“罢了,你明日来见朕时再细说此事。如今且随宫人去沐浴梳洗。一个时辰后随朕往禁苑参加文会”
文会?
武则天却没理会唐松的疑惑,“来呀,带他前去沐浴梳洗,赐锦袍,一并将宫中所藏上品敷粉赐予,再拨两个老于妆容的宫人前往伺候”
听到武则天如此细致的吩咐,侍立于她身后的上官婉儿脸色微变,身子也随之轻颤。
沐浴梳洗唐松真心没意见,但这敷粉嘛,他却是实在受用不了,当下朗声道:“启禀陛下,臣下从不敷粉”
第一百零二章 男人就是男人
听唐松朗声放言不敷粉,武则天一笑,“敷粉簪花本是神都风流少年人人皆为之事,尔正值青春年少,正当风流高标,为何不肯敷粉?”
“臣下家室寒素,素不以也不愿风流自诩”言至此处,唐松摇摇头,“再者,男人就是男人,涂脂抹粉的成什么样子?”
见唐松坚不肯敷粉,武则天微微皱了皱眉头,“罢了,随你心意吧”
唐松自随宫人去沐浴梳洗,武则天略略侧身向上官婉儿笑道:“这少年做事固然激切,但风骨还是有一些的”
见武则天与自己说话时眼神还一直停留在唐松的背影上,上官婉儿心里阵阵发冷,一种从不曾体验过的男女情事间的紧张悄然涌上心头,但脸上却不敢稍有显露,只是低头道:“陛下说的是”
唐松沐浴梳洗完毕,在宫人们送来的各色锦衣中挑了一件最雅淡朴素的穿上。
恰在这时,有小黄门过来传话,言说就在一个时辰前,有西域高昌、龟兹等十国朝贡使团提前抵达了神都。
这时当今圣神皇帝登基以来最大规模的一个朝贡使团,天子不愿薄待之,遂临时决定前往理蕃院亲往探问,因此,原定于在禁苑举行的文会改期于三日后的休沐日举行。
着唐松不用随驾,自回崇文馆可也,近两日天子若是有暇自会命人传召。
听到这消息后,唐松便也没再去寻圣驾,径直回了崇文馆的小院子。
刚到院门口就见着贺知章正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时仰天一声叹息。
当初从被上官婉儿叫出,废冯小宝、关小黑屋都太匆忙,也没来得及留下什么交代。贺知章是个生性开朗跳脱之人,这一个月无事可做又得被拘在这么个小院子里,难免发急。
再细想想,似乎贺知章到现在也不知道他被抽调到此处要干什么事,唐松摇摇头迈步走进了院子,“人言偷得浮生半日闲是一大至乐,你这却是闲疯了”
贺知章猛地转身过来,见唐松回来真是大喜过望,一溜烟儿的凑了回来,“大人回来就好,嘿嘿,回来就好”
“行了,先别说这些没用的”唐松摆摆手制止了贺知章,正色问道:“那几个百姓如何了?”
一听到这个,贺知章的脸色顿时比黄连更苦,“他们早就闹着要还乡,说什么不告状了。不瞒大人,自十日前我就也搬进了那家小客舍,天天只要不在这里就是在客舍陪着他们,哄着劝着吓唬着,总算没让他们走了”
“没走就好,嗯,你做得好,辛苦了”唐松伸手拍了拍贺知章的肩膀,“那些个人要吃要住,最近你花用不少吧?”
贺知章夸张的拍了拍腰间挞尾上所系的佩珂,“囊空如洗啊!大人要再不出来,最多三日后我就得典当衣物了”
唐松闻言,哈哈一笑,“放心吧,亏不了你的。走,这就看看他们去”
到了那家小客舍,唐松什么话都没多说,先将那几个告状的百姓拉到附近最豪奢的一家酒肆内好酒好肉的暴吃了一顿。吃喝完毕,他又点着人头一人给了十贯的飞票。
这两样实实在在的好处一发出去,那些个打着酒嗝肉嗝的百姓顿时将一切不满都抛到了脑后,闭口再不提半个走字。
将这几人送回客舍,言明下午再来之后,唐松便留下贺知章继续看住几人。自己则雇了一辆赶脚回了赁处。
赁处更显冷清,仅剩了二进院子的那个老人并两个童子,三进院落却是人去楼空,原本住在此地的那个深入简出的月白中年已不知所踪。
目睹此状,唐松心中一紧,快步往后花园的精舍跑去。
初夏时节,后花园中依旧是花红竹绿,碧草茵茵,似乎没什么改变,只是再也听不到琴声,再也见不到那个似乎永远都在安静等着他回来的流云裙少女。
推开精舍的门户,里面空无一人,唯有书几上端端正正的放着一副琴匣。
唐松的步子慢下来,缓缓走到书几前打开了琴匣。
匣中的太古遗音琴静静的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琴匣里一并放着一本琴谱,正是水晶最宝贝的那本。
以前每次回来时都能见着或许还不太在意,但当他被关小黑屋一个多月之后,回来却再看不到那双点尘不染的孔雀眼时,唐松心里却莫名的一空,心怀中萦绕着一股虽然很淡却始终挥之不散的惆怅。
后世今生,或许是因为曾经太过于缺乏感情蕴藉的缘故,现在的唐松就变得很重感情,更别说似水晶这样对他如此依恋,却又有着一点点残缺的小妹子更是惹人怜惜。
张柬之既已远贬,她必是随着去了。
轻轻的一声叹息后,唐松随手翻动着琴谱,飘飘之间却从琴谱中滑落出一张素笺来。
唐松捡起素笺,便见到上面的两个字:
等我!
字是用八分楷法写就,非常漂亮,这两个字写的毫不张扬,也没有秀媚,但给人的感觉却很安静,一如水晶静静的样子。
所谓字如其人,虽然远不到见字如见人的程度,但唐松看到这张素笺后,心情却莫名的好了很多。
下午当唐松回到那家小客舍时,远赴京城告状的那几个百姓已是一觉醒来,酒劲也都发散的差不多了。
取过纸笔,由唐松负责引导,贺知章执笔记录,百姓们再将告状的内容备细说了一遍。
贺知章写完,那几个百姓摁了指印后一并将带来的证物俱都交给了唐松。
“安心等着吧,某必定为你们伸张冤屈”唐松说完,又留下了些钱后,起身带着贺知章出了小客舍。
“这东西能派上用场了?”贺知章显得有些兴奋。
唐松拍了拍那些物件,“随机应变吧,不过此事某一定要寻出个说法”
这时时间已晚,唐松就没再回宫城崇文馆,与要回赁处的贺知章别过之后,便雇一辆赶脚到了庄海山与柳叶的小酒肆。
小酒肆中的生意愈发的好了,庄海山两口子并不知道他关小黑屋的事情,见他到来喜出望外,一边安排酒食一边说起前些日子去看过他却没见到人。
唐松随口遮掩过去后便让他两人自去忙碌,自己一人慢慢的呷着酒,感受着小酒肆内外热闹的人气。
在小黑屋里关了一个多月,至少现在唐松不想太冷清,这也是他不曾回赁处的原因,当晚他也没回去,就住在了庄海山家中,三人热热闹闹的说到很晚。
因是柳眉的事情还没办妥,唐松也就暂时没透露这个消息。
第二天早上起来,吃了庄海山给弄的早餐后,唐松便到了宫城。
进入宫城之后,他没有直接到崇文馆,而是先寻了小黄门通传要见上官待诏。
约莫两柱香功夫后,唐松在大仪殿宽大的廊下见到了上官婉儿。
见上官婉儿出来,那些个值守的宫人们自觉的避往一边。唐松看了看上官婉儿,讶然道:“一日不见,怎么脸色如此憔悴?”
上官婉儿平视着却没看唐松,“明天陛下就要大宴十国朝贡使团,事情太多。有什么事就说吧”
唐松皱了皱眉头,不对啊,虽然很难说清哪里不对,却能清清楚楚的感应到上官婉儿对他的态度变化很大。
过去小黑屋内外一个多月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种亲密氛围完全没了。上官婉儿似乎还在刻意的与他疏远。
都说女人善变,但这变化也太快了,怎么回事?
尽管心下疑惑,但此时此地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唐松也就没再问,直接说了事情。
上官婉儿静静听完后,没一句问及唐松这要求的原因以及他究竟想干什么。只是招了一个值守宫人过来吩咐下去。
“你随着他去就是”上官婉儿说完后没有片刻多留,转身就回了大仪殿内。
莫名其妙!唐松心底自语了一句后,跟着那宫人向外走去。他却不曾注意到身后刚刚走进大仪殿的上官婉儿正透过殿门雕花处的缝隙沉默的看着他的背影。
这一刻,上官婉儿的眼神真是复杂到了极处!
唐松跟着那宫人一路到了宫中教坊司所在,然则让人遗憾的是他去的是右教坊,而柳眉等那一批学徒却俱是在左教坊,便是想见也见不着。
再则这两日间的事情也实在是多,唐松遂就暂时打消了想法子见见柳眉的想法,将该办的事情给办了。
宫中教坊果然不愧是天下英才荟萃之地,唐松对这一趟的结果非常满意,甚至比他预料中的还要满意的多。
这里的事情忙完后,唐松便直接回了崇文馆,此时贺知章早已到了,一并连庵茶都煮好了。
“坐吧”接过贺知章递来的茶盏,令他坐下之后。唐松肃容正色的将两人要承担的事情给挑明了。
唐松解说的过程中,贺知章先是瞪大了眼睛,继而连嘴都在不知不觉之间张开了,最后当解说完毕时,他脸上虽已恢复了正常,但双手却在无意之间搓动不停。
这明显就是紧张,而且是很紧张啊。
看他这个样子,唐松心里沉了沉,“怎么,害怕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心情太过激荡,贺知章一旦开始说话,人就在胡凳上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开始快步在公事房里走起了圈子。
“世家门阀,那可是庞然大物啊。似博陵崔、范阳卢等世家数百年传承至今,国朝才多少年?这数百年间不知有多少王朝兴衰,但这些世家门阀却始终屹立不到,而今咱们却要向他们开战……”
贺知章语速极快,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么快说话唐松能不能听清,此刻的他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但是说话之间明显可以感觉到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到最后语无伦次之下甚至连“开战”这么古怪的词语都蹦出来了。
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一连绕了好几个圈子之后,贺知章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了些,饶是如此他依然没有回到胡凳上坐下,而是直接走到了唐松面前,就这么站着开口道:“某不是害怕,只是心中扰扰,哈,今科遇着大人真是某之大幸也”
所谓心中扰扰,其实就是心思紧张的意思。唐松安静的看着贺知章,“此事之险恶已无需我再赘言,你可想好了?”
“还想什么?”这一刻的贺知章真有几分慷慨歌燕市的风采,“《左氏春秋》有言‘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千载以还,能做到这三不朽者又有几人?今日大人将这等机会放到了某面前,此某之大幸也。夫七尺须眉立身天地之间,自当立大志,行大事!”
眼见这贺知章自己把自己感动的了不得,唐松指了指对面的胡凳又向他压了压手,“坐下说话”
慷慨激昂的贺知章勉强坐了。
看他坐的那个难受劲儿,唐松忍不住笑了笑,然则一笑之后便即沉肃了脸色,“你我欲为之事何其重大,似你这般性子如何能成?”
“大人放心,此事的轻重某自然知道”
“如此就好。不过我也有言在先,此后若发现你有不妥当处,我当即刻将你谴回皇城,介时你须怪不得我不讲情面”
贺知章郑而重之的点了点头。
或许是十国朝贡使团的事情太忙,武则天的召见并不曾来,一并连延期了一次的文会又再次延期。其间唐松几乎寸步不出崇文馆小院的大门,与贺知章来回琢磨着将他此前思虑出的一些想法分析,完善成具体的章程。
这一忙就是近十天的时间,十天里唐松没见过上官婉儿一次,上官婉儿亦不曾来见过他。
恍然又回到了当初帮办科考的那一个月,唐松看似没什么事情,但脑力的耗费却是已经到了极限。
忙碌起来之后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九天时间便已过去。朝中宫中也忙完了十国朝贡使团的事情。
就在这天下午,一个小黄门走进了这个冷清的小院儿,向唐松通报了明日上午前往凝碧池畔参加文会的消息。
论说贺知章的品秩极低。但既是文会,又怎能少了他这进士科新状头?
接到这个消息,两人于公事房中好一番商议后,方才出宫城各回赁处。
天公作美,两度延期的这次文会举办时是个好天气。
或许是前些日子着实是累了有意借此机会松泛一遭,又或许是高昌等十国前来朝贡的事情使武则天心情大好,总而言之,这一次文会铺排出的场面异常的大。
文会没有选择在室内举行,而是就选在湖风习习,水光滟滟的凝碧池畔。
今日参见文会的许多人是早朝完毕后直接来的此地,是以唐松与贺知章到时,凝碧池畔已经热闹非常。
一张张沿着池畔摆放的单几后多已有人安坐,一边赏玩着湖景,一边相互闲话,阵阵湖风吹来,拂动起他们的宽衣博袖,真有说不出的风流雅韵。
位次靠前的这些人固然是如此,但位次靠后的那些年轻与会者可就没这么洒脱了。他们虽然也已安坐,但一双眼睛却在不断的探看周围的景色物事,揣摩着今日文会圣神皇帝会出什么样的诗题,凝碧池?或者是咏杨柳?又或者是初夏即兴?
距离远还没什么,但当唐松与贺知章两人渐次走近时,凝碧池畔原本随意热闹的场面居然就自然而然的开始安静起来。
唐松再次成为了焦点,甚或就连那些正在心中揣摩诗题,构思佳句的年轻与会者也都暂且放下心思,将目光投注到了唐松身上。
焦点是不错,但这些人投向唐松的眼神可好不到那儿去,至于原因已是尽人皆知,无需再多言了。
对此场面,唐松已逐渐习惯。这些人的眼神丝毫影响不了他。
缓步跟着导引的宫人向位次走去时,唐松的目光也在与会者中搜寻,很快他就看到了位次极前,犹如众星拱月一般的苏味道。
自李峤远窜之后,当今诗坛执牛耳者中便以苏味道官位最尊,是以他也自然而然的成了当今诗坛的领袖,在这样的文会中他真是瞩目到了极点,也意气风发到了极点。
文坛领袖,宰相在望,对于一个唐代的读书人而言,人生至此,已是一步巅峰,便是想不意气风发又如何能够?
阳光朗照下,文会中最瞩目人物的苏味道虽然自矜着笑的极含蓄,但脸上却是要泛出光来。
寻到苏味道后,唐松便迎着他的眼神轻浅的笑了笑。
初夏天气,阳光朗照,但唐松这一笑,却很冷,很冷。
唐松的位次依然很靠后,比贺知章更后。待他两人坐下后,凝碧池畔方又重新热闹起来。
坐在那里的唐松总觉得有一种别人盯着的感觉,待其猛然侧身过去,终于找到了这种感觉的根源。
是崔湜,如今士林年轻一代中风头最劲,声名最为响亮的崔湜!
两人的眼神猛然撞上,偷窥者崔湜的目光猛然一个游移,见状,唐松再次的笑了笑。
他这笑容让崔湜不舒服,很不舒服啊!但待其将自己的眼神调整到极锐利的状态向唐松迎去时,看到的却只有一个侧影。
自此,唐松就再没看过他一眼。
似乎在唐松看来,他根本就不值得多看一眼。
没过多久,远远的显现出了那架三十二人抬肩舆的影子,却是圣神皇帝到了。
第一百零三章 窃玉偷香,谁为第一?
武则天乘着三十二人抬的肩舆而来,至此,这一次两度延期的文会正式开始。
先是平息了一场风浪浩大的朝争,朝野再次风稳浪平的安静下来,随即便有十国使团联袂朝贡,这就使得武则天心情极好。
昔日有前朝贵妃登上宫中高楼,远眺西天彩霞美不胜收,赞叹之余乃命染院作“霞纱样”,并以此制出千褶裙。这种裙样迅即在宫中流行开来,经久不衰,别号“拂拂娇”。
今天,武则天就穿着这样一袭拂拂娇,其时天朗气清,初夏的阳光洒照在龙行高步的女帝身上,宫裙霞光流动,直使这位圣神皇帝年轻了许多,亦雍容华贵到了极处。
容光焕发的武则天下了肩舆,向拜伏下去的众人一挥手道:“都平身吧。今日既为文会,众卿还需随意洒脱为好,不如此既难尽兴,亦难有甚佳作。婉儿,你且将朕为此次文会定下的规矩当众宣知”
上官婉儿依旧是一袭淡黄宫裙,云鬓高挽,身姿曼妙,闻言莲步而前不知惊艳了多少双眼睛。
然则饶是她细密妆容,距离近些的人依然可以看到她眉眼间掩饰不住的丝丝憔悴,“今次文会开始后当不见礼,不绍介,不看坐,不告茶,不举杯箸。后至者不迎,先归者不送,诸人或静坐,或高卧,或更衣小解,可随意往还,但拘礼有虚文者……罚!”
听完上官婉儿的宣示,参加文会者难免讶异,这可是天子亲临的文会,如此以来岂非彻底乱了尊卑?讶异之余便是好奇放松,天子驾前这样的文会规矩可是前所未闻,如此倒真能轻松惬意了。
尤其是那些初次参加这等文会的年轻官员们,闻言更是长吁了一口气。此次全赖文会规模大,他们这些人才得以参与进来。天子亲临,那个不是存着心想要好好显露一番才华,若能就此一举入了天家法眼,此后青云可期啊!
心里憋着劲儿却又难免紧张,这就使他们的心情更显焦躁,这等情形下如何还写得出好诗文?有此规矩一出,一众多是进士出身素有文名的年轻官员们心下一松,跃跃欲试之心更加热切起来。
随着上官婉儿宣示完文会规矩,凝碧池畔顿时轻松热闹了不少,恰在这时就见一人昂然站起,端肃的行了一礼后宏声道:“君臣尊卑,犹日升月落,不可有毫厘偏差。陛下此令有悖于君臣之礼,臣固以为不可”
这人刚一说完,旁边随即便有一人站起身来附和其议。
凝碧池畔众人循声看去,却见那第一个站起的正是当今国子学祭酒卢明伦,而随后附议的则是秘书监郑子仪。
本是欢然高会,偏生弄了这么一出儿,尤其是那些个年轻官员们心中不知有多腻味,卢明伦还好些,毕竟这位国子学执掌者的严肃古板已是天下皆知,此刻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倒并不奇怪。
但郑子仪就不一样了,别看这位秘书监素来以礼法卫士自矜自居,但多年下来他背地里眠花宿柳,尤其是奸淫府中下人妻室的勾当已经早有流传。就这么个人蹦出来干这等事,真让人怎么想怎么不舒服啊。
武则天今天的心情很好,却没想到文会还不曾开始,就被人这么顶了一下,眉头顿时就微微的蹙了起来。
然则不等她开言,尚不曾退下的上官婉儿已是淡淡一笑,“刚刚宣示有拘礼虚文者罚,卢祭酒与郑监就犯了令,有令不遵,诸事不行!来呀,罚酒三樽”
一挥手,顿时便有宫人捧酒上去。上官婉儿不等卢明伦及郑子仪开口说话,先已笑道,“宴饮之中,执酒令者最大。今日文会,却是我这执文令者最大,两位大人需先尽罚酒,其余一切且等文会之后再说不迟”
丝毫不给那两人一点儿说话的机会,上官婉儿方一说完,扬手道:“起乐音,开文会”
随着她这一扬手,教坊司前来奉承的九部乐音一起奏响,武则天在煌煌大乐声中归座,文会正式开始。
卢明伦与郑子仪张口说了什么,却被乐音完全遮住,这两人还待再说什么时,却被左近的人强给拉了下去。既然主要是进士出身者参加的文会,今日与会者中诸世家的人数就少不了,其他有欲要附和其议者看到这样子,遂也就不再起身自讨没趣儿了。
约莫盏茶功夫之后一曲乐音奏完,背向凝碧池,高坐七宝床上的武则天朗声道:“旬日之前,有高昌等十国使团联袂朝贡,此诚为大周之盛事,如此盛事焉能不属文以记之?今日文会第一题,便令诸卿尽展斑斓妙笔,赋文此事可也”
就此,今日文会的第一篇题目有了着落,以骚体大赋的形式,记十使团朝贡之事。
其实这个题目可谓是题中应有之义,根本不用猜都知道。今日与会者也早有准备,是以此题一出,众人便即伏案而书,凝碧池畔一时安静下来。
指了题目,凝碧池畔安静下来后,武则天便从座位上起身,边闲散漫步,边随意看看众人的赋卷。
开始时还有人在墨卷或构思,是以场面上还是参差不平,但当武则天走到一半儿时,几乎所有人都已俯身下去。
于是,武则天一眼就看到了人群最后方,唯一不曾俯案疾书的唐松。
论说起来,经过之前准备科考的一番努力与苦练后,唐松现在虽然写不出出彩的赋文,但循着固定的套路来一个四平八稳的还是能诌出来的。无奈后世里经典作品看得太多,而经典作品又无一不是抒写性灵之作,这就使得他对这样的颂圣文章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只是别人都在俯身疾书,他却挺腰趺坐饮酒,自然而然就被凸显出来了。
“这个唐松,行事总是与别人不同”武则天本就是随意漫步,见状向上官婉儿笑说了一句后,加快了些步子,“走,且看看去”
上官婉儿如影子般静默无声的随在武则天身后走到了唐松座前。
“唐松,尔如何不动笔墨?”
“适才上官待诏宣令曰:‘但拘礼有虚文者罚’如今臣下坐着,陛下与上官待诏却站着,让臣下倍感拘束,此举岂非不合文令?此令乃陛下所制,待诏所宣,焉有制令宣令者却不遵于令?定当罚之”
言至此处,唐松浅笑着向旁边的宫人一招手道:“将酒来,为陛下及上官待诏罚饮!”
唐松这一番辩说引得心情本就大好的武则天乐趣盎然,畅朗的笑出声来,“婉儿,此酒当饮,否则,你这执令就难以为继了。来,朕与你共饮胜”
上官婉儿的目光偶一碰上唐松的眼神,随即躲开了,接过宫人奉上的酒樽与手执九龙樽的武则天一饮而尽。
“陛下请坐,否则一樽罚酒刚饮完就又该罚了”唐松说完,武则天又是一笑。
随后,这位女帝居然真踞坐了下来,上官婉儿自然也就随着。
唐松位次最靠后,他左近坐着的自然也就是此次文会中品秩最低的年轻官员,耳听到唐松与武则天的对话,这些个小有文名的年轻官员们简直是瞠目结舌。
这世上居然还真有人敢如此与圣神皇帝说话?
及至武则天真正在小几一侧坐下来,与唐松成面面相对之势后,这附近凡是注意到这一幕的年轻官员们几乎不约而同的手下一颤,赋卷上顿时多了一个淋漓的墨团。
与天子对坐,这……
唐松……他竟然真敢!!!
随即就有人借着伏案疾书的便利姿势微微侧头瞥过来,这一看,赫然发现唐松不仅敢与圣神皇帝对坐,而且还是面色如常,轻松自然的很。浑然没有半点他们想象中惊悸难安,芒刺在背的慌乱。
这一刻,许多注意到这一幕的年轻官员们对唐松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分,撇开当今神都士林热议沸腾的诗词之争不言,单从眼前之事看来,至少这唐松的胆子确实惊人。
从小就接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育,从小就习惯了君大如天的理念,当世之人中又有几人敢与天子坦然对坐?又有几人能与天子对坐时真正的做到无视身份差异的坦然?
眼前这一幕堪称惊世骇俗的非常之事,能行非常之事者必是非常之人。
这唐松的文才或许如士林中不少人置疑的那样是假的,但这份胆量气度却是实实在在,想不服也不行啊。
上官婉儿静静的踞坐在武则天侧后位置,微微低头之间刻意不与几度寻访她的唐松做眼神交接。
看着眼前武则天与唐松隔着几案对坐的景象,上官婉儿莫名的突然想起“举案齐眉”这个词来,心底便如针刺般猛然一疼,继而便有无边酸楚突然涌起。
神都黄梨佛寺栽,君之封题我手开。把得欲尝先怅望,莲步佳人何时来?
掖庭宫中那一晚那一幕的景象随着无边酸楚翻涌上来,静静踞坐的上官婉儿面如静水,看上去平静的毫无半点波澜变化,但眉宇间的憔悴却在瞬间又加重了三分。
另一侧始终关注着唐松的崔湜自然也看到了这堪称惊世骇俗的一幕,敷着粉本就白嫩嫩的脸上顿时更白,手上抖颤之间,居然一连淋漓了好几个大大的墨团。
踞坐下来后,武则天看着近在咫尺的唐松,“尔何以竟不动笔墨?”
此时唐松正手执着酒瓯为武则天的九龙樽中斟酒,闻问,轻浅而笑道:“臣下赋文只是平平,当下又是众多国手在坐,既然如此,献丑不如藏拙”
“嗯,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以尔之年纪,能有这份自知,甚为难得”武则天一笑之间端起了九龙樽,“来,与朕饮胜!”
唐松端起酒樽与武则天对饮了一回,两人同时举樽的姿势在上官婉儿看来,真是愈发有了举案齐眉的味道了。
武则天饮完后便即站起身来,“尔既然不动笔墨,就随朕随意走走吧”
唐松欣然领命,站起身来跟在武则天身后,恰恰与上官婉儿齐平。
这样的时刻自然是不会谈到什么政事的,唐松一边随意应答着武则天的问话,一边于行走之间微不可察的数次用肩臂去触碰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依旧不看唐松,身子更远远的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
不对呀!
经由上官婉儿这一系列的举动和态度变化,唐松终于确定不对了。
为什么?
骚体大赋比不得抒情小赋,体制较大,即便是早有准备,要想写完也不是短短时间里能够成就的。武则天也就乘着这个时间随意的在凝碧池畔闲游起来。
今日本就是为休憩才搞了这么场文会,她自然就不会觉得此时的闲游是浪费时间,为了更加的轻松惬意,甚至一并连身后跟着的那些宫人都遣散了,便只带着唐松与上官婉儿缓步慢行。
不知不觉之间,三人便闲游到了一处群树掩映之中,由嶙峋巨石垒砌的假山前。
为增野趣,将作监当日在营造时特地在假山之中设计建造了一个不长却曲折的洞窟。或许是心情太好的缘故,当先而行的武则天居然起了野趣之心,迈步进了洞中。
洞中有些狭窄,光线也不是很好,为避免万一撞上武则天。心细如发的上官婉儿放缓了步子,唐松自然也是有样学样。
稍稍等了一会儿后,上官婉儿方才迈步,她一动唐松也就跟上。
待两人在略有些昏暗的洞窟中走了一多半儿的距离时,前面的武则天已经出了洞窟。
就在这时,上官婉儿蓦然便觉身上一紧,继而整个人都被唐松搂进了怀中。
“偷香窃玉,正当其时”耳边传来唐松嘿嘿的一声轻笑,“为何要躲着我?近日我一直在崇文馆,你若得便就来寻我说话”
这几句话说的极轻极快,分明就是咬着上官婉儿的耳朵说的。
不等上官婉儿做出什么,说出什么,随即便觉眼前一黑,搂着她的唐松就此低下头来。
再下一刻,上官婉儿便觉唇上一阵温软,清白自守三十年无人触碰的香唇居然就这样被唐松给生啃了。
这一幕说来话长,其实不过片刻功夫。上官婉儿的挣扎刚起,唐松先一步放开了她,一并远远的退后了两步。
洞窟中光线昏暗,也看不太清上官婉儿的脸色,只是听她深呼吸了两回后便疾步出了洞窟。
当三人游园回来时,众人的赋文已经做好。
这些年来举凡宫中有文会时,考官历来便是由上官婉儿先行评定,再由武则天点头首肯,上官婉儿的“诗秤”之号正是由此而来。
上官婉儿看文极快,经过一番评定之后,今次赋文之考校以文章四友之杜审言高居第一。
这个结果一出,当今文坛执牛耳者中最为自负的杜审言含笑起而称谢,眼神似有似无之间扫了那苏味道一眼。
苏味道脸上有了些微的尴尬,目光诧异的看了看上官婉儿。他对杜审言知之甚深,自知若是论诗,杜当比他稍胜半筹,但若论赋文的话,他却是稳压杜审言。
他那“章奏之美甲于天下”的名声可不是假的。
今天是怎么了?这上官婉儿素来最会做人的,不说他的赋文比杜审言要略好,便是两人写出的赋作齐平,以上官婉儿素来的行事风格,也该是判定他第一才对。
毕竟与杜审言比起来,如今是他更得圣眷。上官婉儿代天子品评优劣,自然会考虑照顾到圣神皇帝的喜好。
难倒是杜审言今日的赋文真个儿写的太好?名次决出之后,照例会当众宣读,苏味道凝神细听,真没觉出有什么异常,杜审言这篇赋文最多只与他在伯仲之间,上官婉儿何以就把第一与了他?
苏味道刚刚凭借官位的升迁稳稳坐上文坛第一人的交椅,便在紧随其后的第一场最高等级的大文会上铩羽而归,事情的确是个小事,却实实在在狠狠伤了一把苏味道的脸面。
这一场当众品评,居然就有了些苏味道这文坛第一人其实有些盛名难副的感觉!
在这等事情上,武则天历来是大而化之,兼且多年来也实在是对上官婉儿品诗论文的眼力积累起足够的信任,是以有了结果后便只草草一眼便首肯了。
这些名宿们的位次已定,兴致极好的武则天看着众多年轻官员,遂又决定再设一榜。或许是为使气氛更轻松热烈,她更定下了新的章程,准予年轻官员们以公推公评的方式论定第一。
居高声自远,类似宫中这样有天子亲自参加的文会,注定就是神都乃至整个天下士林瞩目的焦点。若能在这样最顶级的文会上露脸,不仅能博得天子青睐,随后更将以风流轶事的形式遍传天下士林,真可谓是要利有利,要名有名。
今日能来参加文会的绝大多数都是进士出身,堪称人人皆小有文名,这些个年轻官员们谁不想在这样的场合独占鳌头?是以这章程一出,凝碧池畔顿时热闹的不堪,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争得面红耳赤。
好在大赋的套路早定,既有套路也就有了品评标准,这个谁也奈何不得。最终,年轻一代中的第一名之争就集中在了崔湜与贺知章身上。
一个是近来声名暴涨,被众多名宿及权贵们推为士林后进第一的名门子弟。
一个是凭借科考一飞冲天,高居进士科状头之位的越州良人子弟。
这两人都有文采,当第一名之争集中到这两人身上时,一时难分高下。
若单论支持者之众,自然该以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崔湜稳居第一。奈何他的赋文确实是比贺知章差了一些,这就使得那些个与越州贺知章同为江南东道出身的官员们有了着力反击的落脚点。
这些人虽少,然则抱团却紧,寸步不让。
这倒不是这些人多喜欢贺知章,只是在这样的顶级文会上,第一名的结果其实也关涉着对一州一道,乃至一地的文运评价。
六朝之东晋之前,拥有黄河流域的北方是无可争议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自西晋灭亡,晋室南渡之后,江南地区才渐渐发展起来,文事之盛更是渐超北地。
然则至隋唐一统天下,定都长安以来,这文化中心自然又向北方迁转回去。
在这样纵贯数百年的大背景下,自高宗朝出身江南的上官仪登顶文坛盟主以来,有关南北文运文势优劣之争在整个初唐就再没有平息过。
崔湜是再典型不过的北地世家出身,而贺知章则是出身于最江南的越州。这次文会的级别又太高,是以两人之争隐隐就成了南北文运文势之争的一个缩影。
在这样的问题上,出身江南东道的新老进士官员们就是再不喜欢贺知章也必须力争,否则其必遭江东道士林口伐,哪怕是装样子,这时候也软不得的。
遇到这等情况,似唐松这等出身于南北之间中部道州的人就只能徒呼奈何了,不南不北就只能不依不靠。
争议持续良久,当此之时,便是上官婉儿这诗秤发话怕也按不平了。最终两份赋卷就被呈送到了武则天面前。
武则天细细看完赋卷,将贺知章与那崔湜好一番打量后,沉声开言给出了结果,“尔等两人所作皆辞采华美,颇有可取之处。然,博陵崔湜之赋卷墨迹淋漓,实是有碍观阅,故此,朕特取贺知章为第一”
彼时人们提及一人时惯常会加上其籍贯,武则天说到崔湜时便是如此。但最后一句宣布结果时,却特意将贺知章出身江南东道越州的籍贯给掠过不提,其给出的论定名次原因也绝口不提两文之优劣。这份政治敏感性真是已经深入骨髓了。
天子金口一开,便是一锤定音。
至此,今次文会第一项赋文的考校中,苏味道与崔湜这一老一新两个刚刚爬上第一位子的俱都铩羽而归。
两个第一都没能在这样真刀真枪的考校中得着第一。这样的结果也使得他们刚刚到手的那个第一看起来就显得不那么货真价实了。
看到崔湜无比落寞却又强装世家风仪的样子,唐松微微一笑。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武则天对士族门阀的打击已经润物无声的开始了!
第一百零四章 真男人!这个唐松,值得调教
文会第一轮赋文的考校完毕,杜审言与贺知章力压当今风头正劲的苏味道与崔湜,各拔头筹。
有了公推公评及崔湜与贺知章之争的唇枪舌剑之后,特别是一众进士出身的年轻文官们慢慢的放下了天子在座时的拘束与紧张,至此,凝碧池畔的气氛彻底轻松活跃起来。
第一轮考校便是如此激烈,自然也使得参与文会众人对于接下来的歌诗之争更加期待,毕竟唐人最重歌诗,与这个正餐比起来,赋文不过就是一道开胃小餐罢了。
苏味道毕竟历练的久了,脸上表情倒还看不出什么。那崔湜虽然故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以示对刚才的赋文之争失利并不在意,进而努力彰显世家名门风仪,然则他那纵然强笑也抚不平的眉头眼角却显露出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稍后的歌诗考校,至少在年轻一辈中他必要力争魁首。
当此之时,众人已无心酒食,也无心于凝碧池的曼妙风光,不时将目光投向七宝床上的武则天,等着她给出第二场歌诗考校的题目。
终于,武则天再次酒尽之后,放下九龙樽看向众人朗声道:“十日前,十使团朝贡向朕进献风物时,一并贡进了前隋名画师展子虔的《春游赤壁图》”
此言一出,举座大哗,就连随意趺坐的唐松也挺直了身子。
在绘画史上,经南北朝而入仕隋朝的展子虔十分有名,他与同时代另一位名画家董伯仁被时人并称为“董、展”,其人长于山水,以“细密精致而臻丽”的画风对唐代绘画基本风格的形成产生深远影响,并在整个山水画的发展中做出了重要贡献。
其横幅绢本设色的传世山水名作《游春图》曾被北宋徽宗皇帝大力称赏,并一直保存到后世,典藏于故宫博物院,实是绝世罕有的国宝级名作。
展子虔名声极大,然传世画作却仅有一幅《游春图》,而今居然又冒出了一幅《春游赤壁图》,且还是由西域十国使团贡进的,这如何不让人吃惊?
想来想去,这幅名家手笔之所以会流落西域,必定是与隋末大乱,三十六路反尘争天下的背景有关了。
今日参加文会者几乎清一色都是朝中进士出身的文官,似唐松这般没有进士出身而能与会的可谓微乎其微,这还是源于圣神皇帝钦点的结果。所谓琴棋书画,进士出身的文人们就没有一个不爱好这些东西的。
自己画技如何是一回事,喜不喜欢又是另一回事,这种喜好实是从小熏陶而来,已经沉进了骨子里,想改都改不了了。
喜欢绘画,而今又闻有绘画国手的名作出世,一时间,众人都被武则天这个消息撩拨的心痒难捺,恨不能当下便一睹展子虔《春游赤壁图》的风采。
目睹此状,武则天复又一笑,“近日来朕每于暇时则展图赏玩,对赤壁风光实是无限心向往之。今日,众卿家作诗便以赤壁为题可也,仍是耆宿与后进者中各取第一等一人,此二人除一应例行彩赏外,朕再加厚赏,准其两人各借《春游赤壁图》赏玩十日。众卿家,且各展所长吧”
似《春游赤壁图》这等传世名作往往就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内宫对这等东西也是宝贝到了极处,除非是政事堂里的那些个相公们,而且还得是极得圣眷的相公方有可能看到,甚或是借出,普通人真是想都别想。
例如六朝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素有“天下第一行书”之美誉,这遍天下遍朝堂的读书人谁不想赏玩这件神品,然则这东西一入了前朝太宗皇帝之手后,众人便只能空自嗟叹。最终这件神品一并被太宗皇帝带进了昭陵,作为陪葬之物,竟是永远也看不到了。
天子亲借《春游赤壁图》,任其赏玩十日!这是多大的荣耀?这是多么让士林惊羡的风流佳话?若果能如此,不说别的,单凭此事,今次高中魁首者就足以名传后世了。
题目一出,尤其是这封赏一出,凝碧池畔的气氛更是到了烈火烹油的地步。
便在这时,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清朗问道:“这第二场考校可有体式之限?”
众人循声望去,见站起发问的正是第一轮考校中不曾出手,却得了大彩头随天子游园的唐松。
“第二场是考校歌诗,或律诗、或绝句、乃至乐府歌行皆可,一并连五言、七言、杂言俱不设限,尔等可放手而为”
这条件已经开的极宽,然则那唐松听完后却不曾坐下构思准备,跟着又来了一问,“那写词可成?”
此问一出,石破天惊!
满座新老名士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就想到了近来神都士林中沸沸扬扬的诗词之争。
一念至此,众人不免就对唐松起了厌烦之心,你要与崔湜争锋也不该把这诗词之争挑到这里来吧。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可是皇宫内苑的凝碧池!这是有天子高坐七宝床亲自参加亲自主持的文会!
天下士林一年中不知道有多少次文会,但像眼下这个文会却绝是等次最高,在这样的文会上写词?
词是个什么东西?伶工乐伎们摆弄来取悦客人以换取钱财的下三滥,这岂是能上得了大雅之堂的?
今天在这个地方摆弄词?唐松你这个狂生还真好意思说的出口,就不怕玷污了这内苑,玷污了这凝碧池的大好风光,玷污了此次文会,玷污了在座的诸位进士,也玷污了当今圣神天子!
唐松此一问出口,适才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苏味道脸上悄然出现了一丝笑意,而崔湜一直紧锁的眉头也蓦然展开。
自作孽,不可活啊!
唐松这个问题让武则天也着实不好回答。她有心调教唐松,唐松眼下又承担着筹划打压士族门阀的重任,要做这样的大事,唐松本人在士林的地位自然是越高越好。所谓居高声自远,他在士林的地位越高就越能影响到天下的读书人,自然也就越有利于成事。
有着这样的心思,武则天自然就希望唐松能在此次大文会中力压同侪,声名鹊起,然则他偏偏又来了一次出人意表的行事,这一问,真让她这个圣神皇帝也不好回答了。
词的地位是明摆着的,国人重诗更是千金不易的事实,她又是皇帝,一言出口影响力巨大,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不能随意说话。
这当众一问,却让她如何回答?
思虑仅仅是转眼功夫,片刻之后武则天便拿定了主意,作为天子,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的逆大势而动,唐松所请断不能答应。
然而不等武则天开口,早有心急者如国子监祭酒卢明伦率先站了起来,“唐松请为词事,臣固以为不可”
卢明伦一开口,武则天当即收了话头,高坐七宝床上看了看唐松。
唐松紧随着开言,“为何不可?”
将时人对词的贬抑说了一遍后,慷慨激烈的卢明伦又道:“有圣天子亲临其会,今日凝碧池之文会必为天下士林所瞩目。设若在这等文会上某等居然高声论词,却让天下士子做何想法?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设若使天下士子皆以为词事可也,进而沉迷于此狎邪文辞之小戏,远圣人诗教之大道,则我等罪无可恕矣!”
卢明伦此言一出,应和如潮,众人皆以为不可在这样顶级的文会上给予曲子词表现空间,否则对天下士子的影响太坏太大,唐松此举实无异于戕害士林,天子圣明断不能从其所请。
前次唐松就是以宋之问与岳子奇戕害士林为号召,踹翻皇榜带领群情激愤的贡生们请圣像入皇城朝天子,在神都轰轰烈烈了一回。也使自己的声名借由此事遍传天下。没想到这才隔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却成了新的戕害士林之辈。
世事无常如转轮,唐松的遭际变化就是最好的例证。
丝毫不理会那如潮的反对,唐松只是紧盯着卢明伦朗声道:“自鸿蒙开辟,三皇五帝之时何曾有诗?而《诗经》一出则人人习诵之;春秋战国之晚周之前何曾有辞赋?然屈子、荀子一出,辞赋遍天下;究其根源,词与歌诗赋文又有何不同?焉知今日之词便不是明日之诗?卢祭酒执掌国子学,何以僵化守旧如此?”
言至此处,唐松眼神一转之间远远的看了看苏味道后续又道:“便是鸾台侍郎苏大人前些时也曾有言曰:‘词为诗之余’虽是诗余,毕竟还是与诗同源。既如此为何尔等吟得诗,某却作不得诗之余?”
当日苏味道说“词为诗余”明显是为了贬低词的地位,进而借此打压唐松。却没想到此刻却被唐松抓住了这个话茬儿,以此来力证诗词同源。一时间卢明伦居然有些不好说话。
便在这时,被唐松点了名的诗坛盟主苏味道施施然站起身来,“某先做个宣示,稍后的歌诗考校某便不参与其中了。有此宣示,不关涉其中之后,某再做持平之论”
苏味道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之声。不了解他的人自然赞他不愧为诗坛盟主,如此举动实是大家气度,了解他的诸如那些耆宿们则不免在心底叹一句“模棱手果然是模棱手,这一招解套儿的本事着实漂亮”
文章四友之中,论文苏胜杜,论诗杜胜苏。这是不公开的秘密,耆宿们俱都知道。今有杜审言在座,苏味道这分明是自知歌诗比不过他,正好借着唐松搭上来的梯子顺脚下去,如此既避免了一输再输的尴尬,又可在众后辈面前显示自己的阔大胸怀,真是一举两得,神来之笔啊。
积数十年深悟苦修之后,苏味道的模棱神功实已臻至大成境界,无论官场还是士林文坛俱能运用神妙,不愧是高手高手高高手!
漂亮的一亮相之后,苏味道方肃容向唐松道:“尔大言不惭将词与诗并论,此实为天下之笑谈。诗之高妙早有至圣先师‘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观群怨,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以知鸟兽草木之名’之论,自无需某再赘言”
“至于词,出自伶工乐伎之手,交易于阿堵之物,遍身铜臭不提。某只说它境界狭小,终日只在男女私情上打转,甚或连交媾之事亦津津乐道,似这等俗物,缙绅大夫言之已是蒙羞,尔居然将之与歌诗并论,实是将我等读圣贤书之士与那伶工乐伎等同”
滔滔不绝的说到这里,苏味道蓦然瞋目怒斥道:“唐松,尔之此举辱天下读书人甚矣!咄,还不速速醒悟”
这苏味道真是好演技,竟连禅宗当头棒喝的传法秘技都用上了,不仅再次重重贬抑了唐松,一举将他定性为侮辱天下读书人的害群之马;而且又当面表现了一回诗坛盟主对后辈的训诫,真是面子里子都全了。
共事月余,唐松深知这苏味道是个什么样人,是以对他当下的表现毫不意外。也再不与他争执诗词优劣,轻浅一笑之间,发出了直指本心的一问:
“任苏侍郎如何口吐莲花,既是文会总需如刚才赋文考校那般于笔墨间见功夫。杜审言大人与贺季真胜了就是胜了,输的人说的再多也还是一个才不如人,不过尽是无用的废话罢了”
这番话一出,就听凝碧池畔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文人素来讲究君子绝交不出恶语,虽然像这样的真君子百中无一,但大家表面上总还是要装装样子的。是以文人之间的争斗向来以暗手阴手居多,也就是所谓的当面言笑晏晏,背后暗刀冷箭,但唐松此刻的行为言辞却是完全不顾这惯例,愣是拎着明晃晃的刀枪就扑上去了。
天子当面,方今最顶级的文会之中,唐松这个白身后进士子居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抡着刀枪扑了上去。
而他要挑战的对手却是成名已垂数十年,名满天下,刚刚登顶文坛盟主的苏味道。
一个是白身后进
一个是文坛霸主
唐松这举动何异于蚍蜉撼大树!
然则,正是他这看似明知必死依然悍勇而上的举动为其平添了十分狂傲,十分狂霸,十分刚烈!
一时间,众人自然而然的想起了数月前的那次贡生暴乱。
恍然间,上官婉儿似乎又想起了那面目模糊的祖父上官仪。
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皇城宣仁门城楼,又看到了唐松在铁甲洪流前寸步不退,以血肉之身逼向刀刃枪锋的决绝与刚烈。
一念闪过,似乎又回到了掖庭宫的那一晚,她抬起手穿过冰冷的铁窗轻轻的在这个决绝少年脸上啪啪啪的三次轻击,而后语重心长的告诉他,做事不能如此锋锐激切。
显然这番话他并没有听进去,然而非常奇怪的是此刻的上官婉儿居然生不起气来,心底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涌动,深宫十六年,见惯了太多阴柔的太监,也见惯了太多在圣神皇帝面前奴颜婢膝的臣子,居然就以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该是这个样子。
但是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这茫茫尘世之中,终究还有一种男人即便身为蚍蜉,面对大树时也绝不愿意阴柔,不愿意苟且,不愿意琐琐屑屑。
他们所做的选择就是高昂着头,攒满劲,弓起身子
撼上去!
原来,这才是……真男人!
也就在这一刻,困扰上官婉儿许多年的那个问题豁然开朗。
当初的上官仪为什么那么做……因为他也是个敢于撼大树的真男人!
想明白了这一点,其它的原因就都不重要了。
上官婉儿思绪纷飞时,高坐于七宝床上的武则天眼神也是猛然一亮。
她十四岁以名动于公卿之家的艳名被前朝太宗皇帝征召入宫,此后数十年间,由一个小小的才人到黄冠,再还俗到高宗身边,再一步步攀上皇后之位,进而由皇后到神龙天后,最终改天换日,登基称帝。
细数过往的数十年人生,她所走的每一步其实都是一次撼动大树的过程,若论蚍蜉,以女子之身登上皇帝之位的她才是古往今来真真正正的第一大蚍蜉。
作为最后终于成功化龙的蚍蜉,武则天深知对于一个有为的蚍蜉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手段,也不是谋略,因为这些都是可以培养可以学习的。
对一只有为的蚍蜉来说,唯一不可学却最重要的便是敢于撼大树的气量与心志。
没有九死无悔的刚烈心志,便是满腹手段,又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这个唐松,值得调教!
被一个后进学子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挑衅,便是模棱手如苏味道也忍不住了,冷眼望着唐松,“尔意如何?”
唐松针锋相对,“便以陛下钦定的赤壁为题,你诗,我词,一较高下。若某所出之词文辞之胜,境界之大不如尔之歌诗,则我唐松终生再不言文事”
这时,凝碧池畔已是落针可闻,听到唐松此言,众人心底不约而同的冒出两个词儿来。
好狂!文辞之胜或许还好说,但境界之大,从来只会在男女私情上打转的曲子词也敢言境界二字?
好狠!在一个诗赋取士的国度,一个读书人终生不言文事,岂非就是自绝于仕宦,自绝于士林。这生生是押上了一辈子的前途做赌注啊!
一如前次引领贡生暴乱面对禁军刀锋,这唐松刚烈决绝到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一出手就是生死相搏!
上官婉儿与武则天终于皱起了眉头!虽说要有刚毅心志,但手段总还是要讲的。前面才刚夸过他有自知之明,怎么此刻就变得如此不知死活了。
苏味道眉梢一跳,唐松寸步不退的话语续又逼了上来,“你若输了,某也不要你终生不言文事。只需当众说一句‘一树两枝,诗词同源,强分优劣,愚夫陋见’并当众填词一首即可。苏侍郎,你敢吗?”
第一百零五章 巅峰对决
落针可闻的凝碧池畔,唐松寸步不退的话语逼问上来,“苏侍郎,你敢吗?”
就此一问,唐松以别人看来自置死地的决绝将正值人生得意的苏味道拉上了狭路。
狭路相逢,勇者胜!
眼见文会中的情势发展至此,七宝床上武则天一直很轻松的神情深凝起来。
对于文人,尤其是天下知名的文人而言。声名往往比性命更重要,而今苏味道居然与唐松做起了生死之搏,这绝非她愿意看到的景象。
这两个人对她都很有用,唐松自不必说。苏味道是她亲自选中放于中书省的傀儡,至少在当下,这个傀儡同样非常有用。
中书侍郎位置太过显要,品秩也太高。即便对于皇帝来说,这也不是个想动就动,想安插谁就安插谁的位置。似苏味道这般要名声有名声,要资历有资历,要品秩有品秩,能高居于中书侍郎而不引起朝野非议,更甘于做傀儡的人实在是堪称稀有。
至少是在没找到可替代的人选之前,武则天是绝不希望这位傀儡就此倒下的。
此时的情势就是如此,对于武则天而言,两个对其都有用的人对决起来实是最坏的景象。
面色沉凝,眉头紧锁之间,武则天悄然向文会位次最前,距离自己最近的陆希仲投了一个眼色。
吴郡陆希仲名元方,前朝元方初年进士,亦是政事堂中人,自狄仁杰为来俊臣所诬罢相远窜之后,他便成为当今朝中仅次于文昌左相武承嗣的第二号人物。
所谓文无第一,唐代读书人又素以狂放著称,是以自来文会便多纷争,长而久之,每次文会中自然而然也就有了专门的和事佬,向例都是由位次最尊,年纪最长者担任。有此习俗,陆元方人又不笨,自然对圣神皇帝这个眼色的意思心知肚明。
当此之时,整个文会上站着的便只有两人,一为唐松,另一个则是他针锋相对的苏味道。
一个惯于模棱两可的人如今却被人强逼上绝路,再没了模棱的余地,并且是在顶级文会的众目睽睽之下,苏味道此刻实是芒刺在背,难受到了极点。
难受之余,他更隐隐有一种多年未曾体验过的危险感觉,同做主考月余,虽然近来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推波助澜的贬抑唐松,但心底却实实在在知道这个襄州来的年轻士子绝非他贬抑中的那么不堪。
那套前不见古人,一举将他送上鸾台侍郎高位的章程甚至堪称惊才绝艳,而这套章程却全然出自这唐松一人之手。
一个这样的人跟自己对赌,押上的是一生前途的重注,岂能没有依仗?
莫名的,苏味道突然想起了宋之问。当初谁能想到唐松这个白身士子能与宋之问争锋?但结果……唐松进了崇文馆,宋之问却下了大理寺的重狱,近来已被磨折的奄奄一息,份属必死。
乍然想到宋之问的惨状,苏味道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不对!
苏味道当然不认为自己会不如唐松,然则多年积习,模棱大法千变万化,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但这种大法却有着根本总纲:绝不将自己置身于不可测的险境之中。
眼下的情势便正是如此。
以他文坛盟主的身份,以他的资历,以他的年纪,胜了唐松份属应当;但要是亲自上阵还输了,再真履行了赌约,那可就是彻底的身败名裂。
这得失之间,实在差异太大。
几乎是瞬时之间,苏味道便已拿定主意,他绝不能亲身参与这场堪称生死之搏的赌文。
但是,又该如何脱身出来呢?唐松气势锋锐,实已将他逼上了绝路,此时此刻,想退,尤其是想要体面的退下来真是很难哪!
心思电转之间,苏味道一眼瞥到了位次距离唐松不远的崔湜,眉头一动,计上心头。
说来话长,这些其实不过是转瞬功夫。寂静的凝碧池畔,顶级文会的众目睽睽之中,就在陆元方将要起身时,苏味道冷眼唐松淡淡声道:“某适才已做宣示,今次文会歌诗之考校并不参与,尔这小辈难倒要让某食言自肥不成?”
老狐狸!唐松心底暗骂一声,口中却是咄咄紧逼,“苏侍郎不敢?”
以某之身份先已退了一步,你这厮为何还要步步进逼?这一刻,苏味道真是要将唐松生吃的心思都有了。却不曾想到前面他对唐松做过什么。
唐松咬的这么紧,看来不抛出一人是断然脱不了身了!
“老夫与你赌文,胜亦不武”苏味道哈哈一笑间重重一拂袍袖已示对唐松此言之不屑,“然则,你既一定要赌,某但谴一门生足矣!”
言至此处,苏味道移目崔湜,“澄澜,你与唐松年龄差相仿佛,正可待本师与他一校”
崔湜出身名门,自幼便有诗才,这等人难免自负亦高。兼且与唐松有崔莅杀身,崔师怀去位之仇,心中本就早已按捺不住,此刻一听苏味道点到他的名字,当即昂然起身,慨然答道:“师有事,则弟子服其劳。学生愿与唐松做诗词之校”
凝碧池畔的文会上形势急转,看到这一幕,武则天沉肃的脸色轻松下来。
这个苏味道啊……不想其竟有这等心思,往日竟是小瞧了他!
崔湜昂然起身,慷慨迎战,唐松却连瞅都没瞅他,只是紧盯着苏味道,“数月之前,你我同为考官,取中今岁进士科新进士二十五员,这第二十二名崔湜就是其中之一。论说起来,某还是他的座师,焉能与此等后辈考校什么诗词?胜之不武”
言说至此,唐松亦挥了挥袍袖,只是死套住苏味道,“你我同为考官,刚刚考了别人,何不相互考校一番,岂非为今科取材及士林又添一佳话?”
唐松说到“第二十二名”时其实只是在陈述事实,其实并没有别的意思。但听到崔湜耳中却是全然不一样了,这个第二十二名实已被他视为奇耻大辱,想都不愿想,遑论唐松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给他点了出来。
至于此后唐松那些老气横秋,将其以晚辈视之的话更是听的他要吐血,其实不仅是他,此时举凡在座的四家族成员听到这一句莫不蹙眉不已。
眼见苏味道抛出了崔湜,武则天实是乐见其成的。博陵崔家虽然枝繁叶茂、子弟众多,但这一代中最为佼佼者就属崔湜,从近来的宫报可见,不仅是崔家,乃至同气连枝的四家族都在竭力为其扬名鼓吹,分明是将其作为重点的培养对象了。
若唐松能重挫此人,亦是与四士族门阀的一次正面交锋,这倒是今次文会中的一个大乐子!
武则天本已兴趣盎然的等待唐崔之争,却见唐松毫不理会崔湜,只是死咬住苏味道,当即于七宝床上朗声开言道:“苏鸾台乃士林耆宿,却与你这后进少年争锋成什么样子?唐松,尔于崔湜考校可也!待尔二人考校完毕,朕再为众卿制新题便是”
前面刚说过今次文会不论地位身份差异,转眼又说出这样话来。唐松正要说什么时,却见此前一直对他的眼神避不回应的上官婉儿很沉肃的摇了摇头。
唐松绝对不笨,见状便知今日拖苏味道下水是断无可能了,这老狐狸实在太滑不溜手,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委实是可惜啊!不过好在还有那招后手儿,断不会让他轻松了去!
现今文会搏名什么的对于唐松来说已经没什么太大的吸引力了。今日来此,他便只有两个目标,一则是为报苏味道暗箭之仇,二则是为词正名,亦是间接的为自己正名。
第一个目标自不消说,即便是要实现第二个目标,苏味道也是最好的梯子。总而言之他今天就是为苏味道而来,偏生这老狐狸死不上套。
武则天都已发话,情势发展至此,唐松懒声道:“苏侍郎不敢出手,这诗词考校还有什么兴味?牛刀杀鸡,不过是自损其锐罢了”说完,他便懒懒的坐了下去,自始至终没看过崔湜一眼。
好狂啊!满座与会者看着唐松,眼神都恨不得杀人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而今神都风头正劲儿的崔湜居然连让其一战的兴趣都没有?
昂然而起,慷慨迎战,却被人瞧都不瞧一眼的崔湜真是要疯了,自小到大,他何曾被人如此无视过?敷粉后雪白的脸上铁青一片,太过激动之下,整个身子都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不等他说话,座中早有四家族子弟厉声呵斥,一起众应,各种唇枪舌剑如疾风暴雨般向唐松狂砸过去。
奈何任他们如何说,唐松就是一言不发,面色如常的呷酒小饮。
他这表现,他这神情真是比四家所有的唇枪舌剑更恶毒,可怜崔家玉树之冠,近来名动天下的崔湜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就生生的成了小丑儿。
唇枪舌剑之中,蓦然爆出一声娇叱,“唐松,你便只会逞口舌之利不成?”
辱人太甚,辱人太甚哪!素来在人前最注重世家风仪的崔湜终于飙了。
目睹此状,正持樽而饮的唐松唇悄然绽出一丝笑意。搂草打兔子,如今没搂住苏味道这老狐狸,顺带打打兔子也算一收获。
放下酒樽,唐松转过身来,终于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崔湜,“既是考校,总要有些彩头才好”
面白粉嫩,身如扶柳的美少年崔湜用泛红的眼睛死盯着唐松,“某就要你与苏大人赌胜的那彩头”
“那彩头可重啊”唐松注目崔湜悠悠声道:“你拿得出什么?”
“某若输了,随你处断”
“我处断你作甚?”唐松肃容正色,紧盯着崔湜的眼睛声声疾,声声催道:“某若输了,自然如你所言,终生不言文事!崔卢李郑四家素来同气连枝,你若输了,某也不处断你,只需四家家主将那四句话各写一条幅与我,你可能做主?你可敢吗?”
唐松这番话说的又急又快,情势发展到这一步,被人逼到这一步,现在只要能与唐松来一考校,就是让崔湜把天捅个窟窿他也肯了。被这疾风密雨般的气势一催,唐松话刚说完,崔湜当即怒道:“有何不敢”
这一幕来的太快,唐松说得快,崔湜答的更快,根本没给在座四家族子弟留下半点反应的机会。
等到他们赫然色变想要高声阻止时,不仅崔湜已经答应出口,唐松更已朗声长笑道:“好个崔澄澜,果然不愧玉树之冠,有担当,有豪气,好!某便与你赌了!”
后世今生,唐松都不是那种刻意狂妄之人,此前之所以对崔湜那般不屑贬抑,其实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没搂住草只能打兔子,那好歹也要打个大兔子。
在这样天下士林瞩目的文会上,身为四家族之首的崔家年轻一辈代表人物既已慷慨应战,此事便是成了,即便事后,四家族家主不肯履约,依然是大收获。
你能想象素来以礼法传家,诗书继世傲于人前的四大家族公开承认诗词同源,不分上下的景象吗?
而今兔子既已入套,唐松顿时不吝美言夸赞崔湜。
这一番放声长笑,这一番铿锵之言竟让凝碧池畔本该是温文雅致的文会有了几分豪气干云。刚刚还是如寇仇般的两人随着唐松这番话出口,居然被生生弄出了些才子相惜的意味。
刚才这一幕幕赌注太大,急转太快,只让在场与会众人目眩神迷。
不过在目眩神迷之后,众人不约而同的兴趣激增。
虽然这是一场圣神皇帝指定的两人对决,结果本与他们无干,然则这对决的两人却太不寻常,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声名鹊起。可以说这崔唐二人实是当今士林年轻一辈中执牛耳人物。
而今,就这么两个风神俊朗,名动天下的后起俊杰却要在凝碧池畔,众人面前来一场堪称生死之搏的对决。
一个押上了一生的前途
一个押上了四士族的声誉。
他们谁都不能输,因为谁都输不起。
人物,地点,赌注,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这次的赌文注定会成为轰传天下的巅峰对决!
历数数百年来文坛诗坛,何曾有过如此热血,如此让人壮怀激烈的对决!
至此,前些时神都士林扰扰攘攘的崔唐优劣之争终于要以刺刀见红的方式决出最终的结果!
败者,结局不敢想象
胜者,将在士林年轻一辈中强势登顶,璀璨光华!
参加一场文会却能目睹如此巅峰对决,又有谁会不兴趣大增。
众人兴趣盎然。
四家族中子弟面寒如水,这赌注实在太重太重了!
高坐七宝床上的武则天却是转动双目、会心一笑。
刚毅心志之外,尚有如狐机变。这个唐松,真是越看越意思了!
第一百零六章 石破天惊,千古绝唱!
正因为赌注太大,原本已经熄了当和事佬之心的政事堂相公陆元方不得不站起身来,抚须一笑道:“谈诗论文,原是风流雅事,何必如此激切?适才苏鸾台已有言在先,崔澄澜是代他应校,既如此某便也凑凑热闹,唐松,你稍后的词作便算代老夫赋情吧”
诗词之中代人赋情实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了,譬如那“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代悲白头翁》表面看来便是代白发老人赋情。至于诗史词史上表现思妇闺怨的诗词,写的女子之思之怨,但作者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男性,这就是更典型的代人赋情了。
因是代人赋情太过正常,是以陆元方这番话说来就毫不突兀。其实他本意也不在于此,只不过是想做和事佬,将唐崔之争变为苏味道与他的考校,已降低崔唐间的火药气。
目的很好,手段用的也很好,然则此时此刻,当唐松与崔湜都已下了如此重注之后,除非七宝床上的武则天亲口敕令取消考校,否则任谁来调停都没作用了。
但是让唐松与崔湜一对一考校本就是圣神皇帝之前亲口定下的,她又怎会朝令夕改自食其言?
便没有前面那一道敕令,此刻的武则天也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所以,归根结底,陆元方这个和事佬的一番调停之举竟是全然无用。
陆元方声名虽然不如狄仁杰响亮,却实是当世少见的真君子。其卖宅的佳话至今朝野称颂。事情说的是某次陆元方欲卖一小宅,下人已与买家谈妥,那买家因慕陆元方君子之名特要求请见,于是陆元方主动告诉那买家道:“此宅子甚好,但无出水处耳(排水的地方)”
那买家听到这话,随即推辞不买。子侄们都觉得陆元方这话说的实在不妥当,他听了之后却道:“你们真是太奇怪了,怎么可以为了钱就骗人”
其人临终时对家人言道:“吾当寿,吾阴德在人,后代当有兴者”,活了一辈子,临终追思时毫无半点愧悔,坦然至此。实是有唐三百年间最负盛名的真君子之一。
虽然之前没有见过,但唐松对陆元方这样的真君子却是发自内心的钦敬。听他发话,当即躬身拱手,端肃一礼道:“能代陆公赋情,实是小子之大幸,敢不从命?”
至此,唐松对崔湜,词对诗,题为《赤壁》的对决正式开始。
赌约定下之后,崔湜便离了位次,走到凝碧池畔人少之处平定心绪,佳构诗思。然则同样离了位次的唐松却施施然走到了那九部乐工们之中。
在众多乐工中找到前些时在右教坊亲自选定的人,一并在诸多乐器中看到当日指定的乐器后,唐松彻底放下心来,亦缓步到了凝碧池畔。
众人虽然诧异于唐松的举动,然则这次赌文实在干系太大,既然圣神皇帝都一脸兴致盎然的没有开口,众人也便保持着安静,不打扰两人诗思。
约莫两柱香功夫后,精神极度亢奋的崔湜率先回转,俯身于小几上笔走龙蛇,片刻之后,掷笔起身朗喝道:“诗成矣”
当此之时,唐松也回转过来伏案疾书。
然则相比于崔湜,他终究还是慢了一些,古人考校诗文,才思敏捷,即所谓的倚马可待亦是重要一项,单以此点而论,崔湜先拔头筹。
与会的四世家子弟见状脸上神情轻松了不少,有此头筹在手,稍后便是唐松能写出与崔湜伯仲之间的词作,因这一慢也是输了。
到这个地步,唐松与崔湜之间已无平手可言,或者大胜为赢,或者大败亏输。
就因崔湜这一快,凝碧池畔文会中的气氛再紧三分。
唐人赛诗素好旗亭画壁之法,并不是当众诵出,而是交由歌伎娓娓唱来,如此更添十分韵味。此刻有九部乐工在此,真是再方便不过了。
崔湜向那九部乐工走去时,却被秘书监郑子仪给叫住低低嘱咐了几句。
片刻后,当九部乐伎中走出一个怀抱琵琶年在三旬有余的宫裙女子时,座中识者下意识的就转身过去看了看唐松。
眼前这形势对唐松真是愈发的不利了。
盖因这位名唤兰三娘的歌伎实是宫内教坊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妙音,早有传闻她即将成为近二十年来第一位登顶供奉的立部伎。
虽然比的是诗词本身,但既然是要唱出来比较,那唱奏之人的好坏必然对诗词的好坏有着很大影响。
崔湜一举点中兰三娘,看那唐松行事间透露出的脾性必然不甘于步崔湜之后尘,如此以来,他未免又落后一局。
单从眼前来看,这次的巅峰对决实是崔湜占尽了先手。
兰三娘怀抱琵琶,身后且跟了一个手执牙板的歌伎。
两人上前向武则天及在座众人一礼之后,便在鸦雀无声的凝碧池畔轻叩牙板,拨动琵琶,随即便有曼妙歌声婉扬而出:
危矶绝峭倚清江,人道曹刘旧战场。
往事已随寒浪灭,遗踪惟有暮山长。
云霞尚带当年赤,芦荻空余落日黄。
欲吊英雄千古憾,渔歌声里又斜阳。
或许是诗好,又或许是兰三娘的歌声实在太美,待其歌喉一开,本就安静的凝碧池畔愈发的落针可闻,甚或就连内苑的鸟儿都停止了鸣叫,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沉醉在了这一首《赤壁》诗中。
待兰三娘将全诗三叠而罢,带着绕梁余音一扣琵琶全曲做结时,凝碧池畔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一片喝彩赞叹之声。
在这一片赞叹声里,国子监祭酒卢明伦与秘书监郑子仪各自长出了一口气后,相视之间畅快一笑。
两人都是诗坛耆宿,自是一听便能判断出诗的好坏,这首《赤壁》虽然算不得绝顶名篇,但其咏史与写景做的极好,怀古之史事与眼前之美景堪称混融为一。
在此基础上,此诗更将借景抒情生发的滴水不漏,尤其是最后一联“欲吊英雄千古憾,渔歌声里又斜阳”抒情蕴藉,无尽诗意尽在诗外,回味悠远绵长,实为精警佳句。
更难得的是,此诗的对仗亦极其工稳,颈联颔联的工对毫无瑕疵可寻。
此时距离圣神皇帝给出诗题才多长时候儿?距离两人正式考校的时间更是短暂,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这样一首诗来,崔湜果然才思敏捷,不愧为四家族年轻一辈中的魁首人物。
两人俱乐是进士出身,沉浸诗道多年,自忖便是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断然写不出这等诗作来。
唐松那山野寒门贱生出身,难倒比自己等三人还要胜上一筹!他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作出稳压这一首的绝佳名作,何啻于登天?
此次赌文,吾等无忧矣!
此时再想到两人之前赌文所下的重注,卢明伦也还罢了,那郑子仪不免深深遗憾起来。
这赌注终究还是下的太轻啊,早知崔湜有此神来之笔的表现,方才下注时就该生生逼死唐松那厮,也好为我那今科落榜的二子一雪大恨。
虽然凝碧池畔文会中不是所有人都似秘书监郑子仪这般心辣,但众人听完崔湜的诗作后,心中所想却与郑子仪、卢明伦的判断差相仿佛。
今次,唐松十停里有九停是要必败无疑了。
七宝床上,武则天再次蹙起了眉头,实没想到这个崔湜居然能有如此急才。
在她身后,上官婉儿紧紧攥起了藏于宫裙袖中的手。这一刻,她甚至已不再担心恐惧圣神皇帝会将唐松收为男宠,列为禁脔,绝不容任何人染指,只盼着唐松一定要赢。
昔年,祖父上官仪生死一搏,大败亏输,输掉了自己和整个家族。
今日,唐松一定要赢,一定要赢!
众人瞩目之中,崔湜脸色已由之前的铁青化为微微的涨红。
众人瞩目之中,面色如常的唐松缓步向九部乐工走去。
他在那乐工群中呆了很长时间。
目睹此状,崔湜唇角悄然泛起一丝冷笑。
目睹此状,四家族子弟扬眉吐气,就是再迁延,最终还是个死!
措大贱生,让你狂!
终于,唐松从乐工群中走了出来,身后且跟着一个身长八尺的关西大汉,再看看那大汉手中拿的什么?
不是牙板,竟然……竟然是铁板!
这也罢了,那关西大汉身后又跟有九个伴音的乐工,清一色的俱是雄壮男子,人人怀抱的赫然是只会在《秦王破阵乐》这一百零八人大型战舞中才会用到的铜琵琶!
铁板!
铜琶!!
关西大汉!!!
唐松你不是要写词吗?
漫天下谁不知道曲子词是以婉媚见长?
唐松,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
这阵仗一出,满座大哗,许多人,尤其是那些年轻进士们再也按捺不住的腾然站起,一脸惊愕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明知必输,自暴自弃?
就是真要自暴自弃也不至于做的如此狼狈吧!
四家族子弟中终于有人忍不住的放声大笑。
好好好,自作孽不可活
唐松你这措大贱生不仅要死,而且会死的很难看!
这安排太出乎常理,太匪夷所思
凝碧池畔完全的乱了,彻底的乱了
唐松完全不为这一片乱象所动,月白儒服轻挥之间,向那铁板铜琶的九位关西大汉做一示意:
开始!
铁板击响,与那清脆的牙板比起来,这冰寒的铁板声如裂帛。
似裂帛般的声声铁板渐次将一片喧哗乱象压了下去
就在凝碧池畔重新走向安静时,九柄前朝专为颂扬太宗武勇之《秦王破阵乐》特制的纯铜琵琶被九个大汉同时拨响。
铁板声如裂帛
铜琶奏响却是声震长空,撼人心魄。
刹那之间内苑群鸟惊飞,凝碧池畔曼妙风光俱被铜琶生生绞碎,恍若有千里狂云、万里巨浪破空袭来,天地之间一时全被漫天而来的雄浑壮阔、至阳至刚之气充塞填满,那凌厉的气势只让满座众人骇然色变。
片刻之后,铁板铜琶稍收,就在众人面色稍缓,欲待喘口气时,却听那领首的八尺关西大汉振声长歌: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倒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波澜壮阔,浩然放歌,随着关西大汉口中的大江东去;随着他口中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随着他口中的千古风流,如画江山,满座对文字最为敏感的新老进士们只觉全身发麻,头皮上阵阵发炸,体内的血都随之狂飙起来。
天哪,天哪!
这世间居然还有这等词作!
还有这等凌云健举、开阔博大,一举将浩荡江流与千古人事,亿万里江山尽收笔端的曲子词!
这还是境界逼窄的曲子词!!!
不等众人从这不得不热血狂飙的场景中脱身出来,便见铁板铜琶悄然收敛,八尺关西大汉的浩然放歌也由阔大凌厉化为了浑厚沉雄: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座中众人还不曾从全身发麻的战栗中醒过来,便又被带回了故国(三国)那场惊天动地,数百万战甲卷入,一举奠定天下三分的赤壁大战。
樯橹千帆,遮江蔽日,战士如蚁,厮杀震天。最终挟统一大势而来,投鞭断流的八十万曹军却被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的周郎一火焚尽。
当此之时,此词此歌,真让众进士们“千载周公瑾,如其在目前。英风挥羽扇,烈火破楼船”
至于最后咏史后的抒怀,哀而不悲,终化为一片无限超然洒脱!
此词指明是代陆元方赋情,耳听此词此歌,这位政事堂次相想及因性情太过刚直而坎坷频频的一生,不由得伸手抚上了斑斑白发,颔下白髯,一双方目之中不知何时竟不自知的悄然涌上了英雄之泪。
但最终,这泪水也随着词句歌声化为了一樽还酹江月的怅然豁达。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对于他这样有志用世,久历磨折却九死不悔的真儒生,真君子来说,虽然人生难免有沉郁悲凉的时候。但沉郁悲凉却绝不是人生的真谛,超脱飞扬才是生命的壮歌!
原本只是为了做和事佬才笑言让唐松代自己赋情,何曾想到他这首石破天惊的曲子词却是字字句句都与己身暗合,字字句句都写进了自己心里!
上下两阙,仅仅一歌而罢,随着那八尺关西壮汉将下阕最后一句“一樽还酹江月”唱完,铁板铜琶同时收音。
恰如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刹那间,整个凝碧池畔陡然无边的静默下来!
良久良久,众进士们方才从词境中回醒过来,面面相觑之间,表情与眼神复杂到了极处。
这是曲子词!
这是神品曲子词!
论文辞之胜,论境界之大,其不仅不输于诗,且历数前唐开国百年至今,众人甚或找不到任何一首堪与此词比肩的诗作!
虞世南不行
上官仪也不行
当今诗坛执牛耳者亦不行
诗居然……不如词了?
想想之前众口一辞对唐松的呵斥,对曲子词的鄙夷,无边静寂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向唐松看去。
这是对“词不如诗”论调的一记响亮耳光!
这是对满座众人劈脸剜心的一记响亮耳光!
羞惭无地!
就在这一刻,立身于七宝床后的上官婉儿注目唐松,双眼中有璀璨晶莹,光华流转!
第一百零七章 文会杀手的贼笑
铁板、铜琶、关西大汉,一曲《大江东去》虽然收音已久,凝碧池畔却久久静默无言。
适才那兰三娘唱完崔湜的《赤壁》诗时,满座彩声一片。但此时这首《大江东去》唱完,下面却是鸦雀无声。
看到这一幕,唐松轻浅的笑了笑,一点都不奇怪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古怪的情形。
以赤壁为题,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一首作品能超越这首《大江东去》的。
绝没有!
痴迷于文字者必好为文字所惑,眼下,与会众人就属于这种情况。这都是些一生都在与诗文打交道的新老进士们,唯其如此,他们就能比别人更敏感,也更深刻的感受到这首《大江东去》的文字之美,境界之胜。
赤壁之战一举终结了汉末乱象,奠定天下三分。这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也是为后世津津乐道的战争,战争本身百万人参与的超大规模,战争中那些各自闪耀出璀璨光华的枭雄、英雄、谋士们俱都让后人心怀神往,感慨万端。
正因为史实本身太宏大,太波澜壮阔,遂就使得用文学的方式来写这一段历史就变的极难,甚至很多时候会让人有高山仰止,望而兴叹的感觉。这是最好的素材,也是最坏的素材,吟如此壮阔之史,非如椽巨笔,绝难成就。
甚至难免还有人认为这根本就是难以实现的奢望。
但今天,此刻,这首《大江东去》却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而且做的如此完美。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面对如此毫无瑕疵的神品,凝碧池畔众进士们不仅是沉迷,更是深深的震撼。
这就如同好书者突然得到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好画者突然得到了顾恺之的《洛神赋图》那种沉迷,那种震惊,那种心神为之所夺的景象虽然很难被别人理解,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
座中,苏味道悠悠的吐出一口长气,眼神复杂的看了唐松一眼后,心底涌现出无限庆幸及丝丝后背发凉的后怕。
谨慎,这回的谨慎真是神来之笔啊!
任苏味道如何自忖,如何度量,心底也只能黯然承认,他写不出能压住这首《大江东去》的歌诗来,不说这么短的时间,就是给他一天,一个月,甚至是一年也写不出来。更悲凉的,尽管他根本不愿意承认,但心底深处却实实在在的存在着那样一种感觉。
恐怕终其一生,他也写不出能力压这首曲子词的歌诗了。
上佳之作,努力或许还可以成就。然则似《大江东去》这样的神品,文章本天成……天成啊!天不予我这等天赋,奈何奈何!
沉浸文坛数十年,名满天下,高居盟主之位,对于苏味道来说,如今的他实已攀上了同时代文人的最巅峰。
高居巅峰,原本该是睥睨天下,却突然发现在原本属于他的天空中窜起了一颗更亮的星,而且他还不得不承认这颗星更快更亮,快到亮到连他似乎都要赶不上了。
文无第一,况且苏味道的度量远远算不上大。对于一个以诗文立身,以诗文成就仕宦之路,以诗文享尽尊荣的文坛盟主来说,这种挫败乃至绝望的感觉就像一把刀,缓缓的却又深邃无比的削剐着他的心,削剐着他几十年来赖以自信的根基。
这种钻心之痛说不出,道不得,却实实在在是痛入骨髓!
凝碧池畔,苏味道是痛与庆幸;瘫软在位次后的崔湜却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这绝望的根源自然是《大江东去》
不用别人品评,仅仅在那关西大汉唱完上阕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输了,而且输得天渊之别。
完败的失望之后,自信被彻底撕裂成一块一片之后,他更绝望的想到了之前的那个赌约。
当时实在是被羞恼所激,他毫不犹疑的答应了唐松开出的条件。前面做出那首诗,经兰三娘唱出后彩声一片的时候,他曾经想到过这个赌约,甚至还非常后悔,后悔于没把对唐松的条件逼的再狠些,最好一举逼杀了他,也算为二弟,为祖父,乃至为整个博陵崔门的荣耀报仇雪恨。
那一刻他完全没想过自己会输,已经开始提前享受起报仇的快感。
但是现在……他输了,当他不得不面对这个结果,并想到该如何履行赌约时,满心满身都是彻底的绝望了。
正因为出身于崔门,他才更知道他答应的那个赌约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在崔门,在整个四家族里,没有人能比家族的声誉更重要,即便是他这个崔家玉冠之首也不行。
未来……
想到这个词,崔湜随之陷入了更冰冷的绝望深渊中。
座中同样静默无言却又心思复杂还有那些四家族子弟。
最终,率先打破这古怪静默的是高坐于七宝床上的武则天。
面带笑容,武则天朗声开言道:“唐松与崔湜考校已毕,一为词,一为诗,众卿以为这词诗之间孰优孰劣?”
武则天只是无心之言,但这话在刚刚醒过神的众人听来却是倍觉刺耳。
圣神皇帝这就已经词前诗后了!
然则,众人便是心中再难受,却也无言可对,因为这首赤壁词已经超越了与崔湜的那首赤壁诗之争。满座与会者上自《诗经》下至当代,直将整个诗史都穷搜苦索了无数遍,却无法找到任何一首跟赤壁哪怕只是沾边儿,却能力压住这首《大江东去》的歌诗。
亦没有任何人敢在这个时刻站起身来捍卫诗的尊荣,作出一首力压住《大江东去》的歌诗。
即便自负自傲如文章四友中的杜审言,亦只能沉默而坐。
那《大江东去》是一首曲子词,尽管它境界之大已经完全超越了众人对曲子词的认知,超越了曲子词只是伶工乐伎们拿来交易阿堵物的下三滥的认知,但它确确实实是一首曲子词,即便是神品,还是曲子词,这一点谁都难以否认。
所以,这同样是一次歌诗对曲子词之争
争论的结果,却是众人素来瞧不起的曲子词大获全胜。而他们引以为傲,推崇备至的歌诗却遭遇完败。
彻彻底底的完败,完败到数遍千余年诗史都找不到一首能力压住它的歌诗。
完败到满座众人,空负文名,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站起来维护歌诗的尊严。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真的不能!
这首《大江东去》的曲子词就像那盖世霸王,一现身便威凌天下,天下间虽有豪杰百万,亦只能空自束手。
满座以诗成名,以诗入仕,将诗视为理所当然之文学正宗的新老进士们屈辱于诗的完败,愧恨于自己的无能,却又无法辩驳圣神皇帝词前诗后的说法,最终那种屈辱愧恨俱都化为了一片黯然神伤的沉默。
第一次,武则天在轻松随意的文会中开口之后居然没有人答话,以往这种时候可都是抢着答,希望能尽量在圣神皇帝面前展露才华,留下或是加深印象的。
没有人答话,因为在座依靠歌诗成为进士,进而有了参与此次文会资格的众人中,没有一个人愿意亲口说出“诗不如词”这般批脸剜心的话。
就连贺知章也说不出!
天子金口一开,迎来的却是一片静默,片刻后,正当上官婉儿准备迈前一步说话的时候,却见唐松先一步开口了,“启禀陛下,适才之争,只是臣下与崔澄澜两人的考校之争!这和曲子词与歌诗的优劣毫无关联!曲子词肇始于前隋,亦是由前隋的前辈诗人们所创制”
听到这话,座中诸多进士们不约而同的抬起了适才一直无意识间垂下的头,讶然的看着唐松。
从今次文会第二轮考校开始,这唐松先是与苏味道,继而与崔澄澜连起纷争,锋锐激切处不惜押上一生前途做赌注,搏的不就是为词争名吗?
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现在终于胜了,且是完胜。岂不正该尊词抑诗?然则,他怎么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唐松不理会众人的讶异,温润而立,清朗而言道:“词为前隋诗人创制,因其如此,若无诗又何来词?亦因其如此,其实词与诗本是同根而生,同源并存。所谓一树两枝,诗词同源,又何必强分高下,又怎么分得出高下?”
刮目相看,静听完唐松这番话,武则天真是对他刮目相看。
这个唐松的生性绝非自己以前认为的那样就只有锋锐激切,一个只懂得锋锐激切的人断没有他此刻这气度,也断然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
七宝床上,武则天难得的朗声长笑了一回,“说得好!这只是你与崔湜考校之争,你二人才多大年纪?焉能背负得起诗词之争?倒是朕失口了!众卿,此二子之争,尔等以为结果如何?”
到这个时候,终于有人说话了。
至于唐崔之争的结果,这还用说吗?
“好,结果既出,朕亦决不食言,唐松,朕特准你借出《春游赤壁图》赏玩十日。众卿,他二人考校已毕,如今却看尔等大展诗才了”
七宝床上的武则天兴致盎然,满座众人却是情绪低落。
这还怎么比?就是写的再好难倒还能超出前面那首?今天这次文会注定是《大江东去》独占光彩,唐松尊荣独享了。
继山南东道襄州的表现之后,唐松再次于神都宫城内苑扮演了一回文会杀手的角色。随后的众人歌诗考校草草结束。
既然是有天子驾临,皇宫内苑举行的顶级文会,自然就有着与之相匹配的顶级影响力。这次文会的过程以及最终的结果以远超出唐松想象的速度蔓延开去。
其影响之大,恰如武则天穿着的那身“拂拂娇”最终也流向民间被民间百姓广为仿效一样,这次文会不仅影响到了士林,同样影响到了民间。
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改变天下读书人对曲子词的偏见,但经此一事后,士林对曲子词的看法确是有了变化。更让唐松欣慰的是,甚或已经开始出现,并渐渐有更多的年轻士子效仿着他的举动开始写起了曲子词。
作为当世第一个以曲子词成名,并被众人仿效的对象,不管唐松自己怎么想,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自然而然的被推上了“词宗”的地位。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这词宗之位都很难有人撼动,在当下士林的认知中,他与词已经合而为一,他甚或就是曲子词的代表与化身。
不管这些士子们愿意不愿意,当他们听到或者是议论到曲子词时,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唐松。
历经磨折与非议,唐松终于在士林中稳稳的扎下了独属于自己,不可撼动的根基!
而随着这样创作曲子词的正统文人越来越多,曲子词必将最终完成其由伶工乐伎词走向文人词的涅槃之变,并将最终节省数百年的时间提前登上文学发展的主舞台。
数百年时间哪,这将影响到其间的多少天才诗人?
当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元稹白居易,韩愈孟郊,乃至李商隐杜牧这些几乎不曾填过词的旗帜诗豪们都开始大力创作文人词的时候,中国辉煌的文学史中又将井喷出多少本来不存在的经典词作?
这真是想想都让人激动不已啊!
继律诗法则及贺知章提前三年高中进士,并一举夺得魁首之位后,唐松这只穿越的小蝴蝶再次努力的振动翅膀,其结果就是蝴蝶效应波及之下,后世的词史将彻底重写。
这是对士林的影响。至于民间,一个直观反应就是《大江东去》以飞一般的速度开始在酒肆茶肆的歌伎们,以及青楼伎家们的口中流传开来,最终就像后世的流行歌曲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遍传天下。
重登大花魁之位的沈思思重又在歌舞升平楼中唱起了唐松给她录下的那些曲子词,流风所及,兴艺坊内数百上千家大小青楼一时词声震天。
至于前些日子里被炒的沸沸扬扬的唐松与崔湜优劣之争,也已成为了再无人提起的话题。
这结果还用说吗?就是你说了,还有人愿意听吗?
且不说这些文会后或短或长的影响,单说那日凝碧池畔第三轮考校将要结束时,唐松缓步走到了贺知章身边。
“大人,刚才那一首《大江东去》真是……”贺知章想来想去都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合适的形容,最终憋出了一句,“真是叹为观止啊”
“罢了,我可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跟我来”唐松带着贺知章走到稍稍远离人群处后方低声道:“那事今日就暂不用做了”
贺知章闻言伸手按了按有些鼓囊囊的胸口,“这都已经准备好了,该带的也都带了,何以不为?”
“适才的景象你还没看出来?天子对其依旧回护有加,这等情况下,纵然放出来只怕也难打蛇必死,若然如此,反倒是把你给害了。得不偿失啊!”
年轻气盛的贺知章倒真有几分混不吝的气概,“大丈夫行事,顾忌这许多能成得了什么?”
唐松闻言忍不住笑了,“你不顾忌自己,某总得为你顾忌着吧”
“大不了再去陇右下县当县丞就是”言至此处,贺知章叹息一声,“只可惜某品秩太低,官职太小,相对于那位实在是太过于人微言轻。大人虽有面圣之机,却苦于白身,例无劾奏当朝大员之权。哎!难倒真要这样放过他不成?”
“当然不能”唐松回答的很果断,没有半点犹豫迟疑,说完,伸出手去指了指文会中某人,“且想办法悄悄将这些物事交予他便是,他与那人心结素深,品秩亦高,拿到这些东西之后断不会弃之不用,自然也就会有办法。有他发动在前,某再瞅着机会帮他敲敲边鼓。合力之下,我就不信挖不倒他”
贺知章看清手指之人后,点头之间转过身来向唐松一笑。
唐松亦回了他一个笑容。
两人对视之间的这个笑容很贼,很贼!
文会将散,凝碧池畔就有些乱糟糟的,正在两人贼笑时,却见前方人群分处,白发苍髯的当朝次相陆元方走了过来。
眼见这位至诚君子向自己走来,唐松忙快步迎上去,双手伸出搀住了老人的右臂。
“罢了,老夫虽然年老,却还没到需人搀扶而行的时候”陆元方没让唐松搀扶,站定身子将他仔细打量了一回后道:“老夫虽然素不好曲子词,但你适才那首《大江东去》确是好词”
唐松拱手作礼为谢,“陆公谬赞了”
“老夫领选多年,从不空口夸人”
闻言,唐松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这陆元方执掌吏部多年,所谓“领选”便是此意,也正因为身份与职责太敏感,所以他确实是很少夸人。
见唐松面露尴尬,陆元方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容,“老夫此来,是想向你求一副字的,你可肯吗?”
唐松也笑了,“若是相公来要字,在下未必会肯。但既是君子陆前来,实是小子之大荣幸,求之不得,焉还敢辞?”
君子陆便是陆元方在民间的别号!
这句说完,唐松也不等陆元方再细说,复又躬身一礼道:“三日之后,小子自当将手录的《大江东去》送往尊府”
陆元方展颜而笑,“好,三日后恰是休沐之期,某便备好肴酒等你登门”
这时第三轮考校也已结束,今天的文会也就到此为止了。送走陆元方,正当唐松回过身来想再跟贺知章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一个内宦走了过来,言说陛下有召。
“就这样吧!今日你赋文得了第一,实在是出了好大的彩头,若晚上有暇,某自去找你一醉”笑着拍了拍贺知章的肩膀后,唐松转身跟着那内宦去了。
走在路上,唐松心下琢磨,倒武风潮与狄仁杰去相之事皆已定局,复又值十使团朝贡完毕,眼下正轻松且雄心勃勃的武则天该是有心启动打压士族门阀之事了。
却不知自己的章程她会不会采纳?
第一百零八章 谁为豪杰?
上官婉儿居左,唐松在右,一路跟着坐在三十二人抬肩舆上的武则天到了四面环水的瑶光殿。
瑶光殿一侧原有一轩敞的配殿,自两年之前,这处配殿就被将作监经心改造成了圣神皇帝入夏后的长居之所。
依旧是那个唐松已经来过一次的木制露台,露台三面环水,一并将上次还有的亳州轻容沙幔也给撤了,只在露台四个角落处设置了袅袅香炉,以驱蚊蚁。
今日文会之期天气晴好,阳光灿烂,照耀在远处水面上反射出点点线线璀璨的金光,近处却倒映着天际轻白如雪的云朵,站在这仅有极简约雕花阑干的露台上,似乎一抬脚就能走进那一泓清澈碧水,踩着水中的朵朵白云走向梦幻般水天一色的金光深处。
目睹如此美景,其间再有习习凉风吹拂,身上无比清爽的同时,心胸亦为之一阔,入夏时节能住在这等地方,真不啻于人间仙境般的享受了。
除了值守侍候的几个宫人之外,露台上便只有唐松等三人。
“婉儿,今日并无外人,你也无需侍立了。与唐松一样随意坐吧,要用什么也随意”说话间,武则天自在露台一侧安置的锦榻上依着抱枕半斜身子躺了下去,一并向宫人浅挥了挥手,“取红玉来”
唐松要了鱼儿酒,说完还特意向那宫人注明了一句,“要波斯葡萄酿”
因前朝太宗皇帝好饮葡萄酿,是以此风由宫中传至民间,到如今已盛行多年。方今天下的葡萄酿有两种,一是经丝绸之路千里迢迢而来的正宗波斯葡萄酿,另一种则是产自大唐河东道的河东葡萄酿。
相较于河东葡萄酿,波斯葡萄酿味道更醇,尤其是少了那份燥劲,入口更为回味悠远。但这种酒乃是经万里长途而来,价值之高昂可想而知,非顶级权势富贵之家绝不敢染指。
自穿越来唐后,唐松居然喜欢上了饮酒。当然这也跟这时代酒的度数普遍偏低有关,而在大唐七大名酒中,他最喜好的便是葡萄酿,自之前在兴艺坊歌舞升平楼沈思思处饮过两回后,就对这价逾黄金的波斯葡萄酿念念不忘了。
只是以他如今的身家若要自己花钱来喝这等酒,未免太过于奢侈。今日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自是不能再放过。
听到他这句对宫人特意的交代,锦榻上身姿慵懒的武则天莞尔一笑,“婉儿,稍后你着将作监将上次赐予唐松的那处宅第好生修缮一番,冰室,酒室若有就罢了,若是没有定需齐备,而后从宫中库房拨十桶波斯酿送去可也”
外间即便是豪富之家,饮波斯酿时亦是以瓯为计。武则天这一张口就是十桶,共计五百瓯,若将之送往北市的话,当即至少能变现出十五万贯,足顶得上民间一大商贾之家的全部资财了。
皇帝就是皇帝,果然大手笔啊!
上官婉儿躬身应命,唐松亦笑眯眯的起身拱手为谢。
待上官婉儿点了顾渚紫笋的庵茶后,随着武则天一摆手,那些个宫人们俱都退下,一时间露台上便只剩了三人。
见她谴走了宫人,坐于锦凳上的唐松以为这就要直接言说章程之事了,遂收了笑容一并正肃了身子。
孰料武则天却不曾如他所想,反是将目光投注到了露台外远处那一片闪耀着粼粼金光的水面上。
就这般移目远望了许久后,武则天方缓缓开口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好词,好词啊!”
武则天这声音里,有着比此时目光更深的悠远。
悠远的目光,渺远的声音,再加上她那于锦榻上随意斜依的身姿。这一刻,在融融日光与清清碧水环抱中的武则天彻底敛去了千古女帝,威霸天下的凌厉厚重,淡淡的涂抹上了一层轻浅的伤怀。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人物”的意思与“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意思差不多,说的便是亘古不变的长江滚滚东逝,带走了千百年来那些才华横溢,功业盖世的英雄。
这样的绝妙佳句虽然气魄宏大,一笔千年。却也将天地之永恒与人生之短暂的残酷揭露的淋漓尽致,甚或连那些英雄豪杰们毕生追求的功业也都给虚化了。这样的神作普通人读来听来自然爽快,但在那些渐将老去的人杰们听来,难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不管人们怎么评价武则天,她都是当之无愧的人杰。
这样带着淡淡感伤的武则天别说唐松没见过,就连上官婉儿也是有些错愕,十六年了,她又何曾见过威凌天下的圣神皇帝露出这般神态?
至此,上官婉儿只能感叹唐松,而唐松则是感叹苏东坡这大胡子真是太厉害了,一曲《大江东去》连心志坚毅如武则天都为之心神摇动。
千古名作,名不虚传哪!
这样的武则天太反常,让人适应不了,是以唐松与上官婉儿都不曾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静默了一会儿后,武则天的声音又在露台上响起,一如方才的悠远,“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唐松,你说朕是豪杰吗?”
“陛下不是豪杰,方今之世,似狄公那等‘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之心’;似陆公那等虽处暗室亦不亏心者方为豪杰”
这么多日子以来,虽然上官婉儿已经开始逐渐适应唐松习惯性出人意表的行事,但此刻听到他这句话,脸色亦不免稍变。
斜依于锦榻上的武则天脸上却是没有丝毫变化,甚或连渺远的目光都不曾收回。
她这份静定功夫着实让唐松心折,口中接续道:“陛下不是豪杰,然则陛下却是自鸿蒙开辟以来的第一位至尊女帝,自三皇五帝以来,两千余年间豪杰辈出,灿若星汉。但以女子之身登皇帝大位者却仅有陛下一人,诚可谓开天地之先河,这份辉煌功业便是无尽长江亦难抹杀淘尽”
武则天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斜依在锦榻上的身子却渐渐的紧了起来,双眼虽不曾从水面上转过来,但眼神已由悠远开始凝聚。
武则天毕竟是武则天,这不是一个习惯于伤春悲秋的人,即便为一曲《大江东去》摇动了心神,却也只会是极短暂的功夫。就如同傲啸山林的虎王也难免有打盹的时候,但它终究会醒来,一醒来仍是王者风范,百兽惊惧。
唐松这番话不过是将那本就极短暂的时间更缩短了一些而已。
恰在这时,有宫人送来了三人点要的酒茶。唐松的自然是琉璃尊,雕工精致的小冰鱼以及极品波斯酿,上官婉儿是顾渚紫笋的庵茶,呈给武则天的却是一碗犹自带着丝丝热气的鹿血。
“可要将酒?”上官婉儿起身相询,武则天摇摇头,径直接过那活取自大鹿两角之额间的鲜血一饮而尽。
这可是生鹿血啊!看着武则天大口饮血的景象,唐松的喉咙隐隐有些发紧。
饮完漱过口后,锦榻上的武则天已是肃然端坐,丝毫不提刚才的话题,似乎那根本就不曾发生过,凝聚的眼神注目唐松道:“十日前,你便说已经有了章程,且说!”
说起正事后,前时武则天话很少,几乎就是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唐松的陈述,一如她执政的风格,从不轻易开言,然则一旦决断,便是诏令如山,绝不优柔转移。
等唐松说完后,她方才开始说话,其间唐松曾一度站起,慷慨言道:“世间之事,为之则难者亦易,不为,则易者亦难”
见他如此,武则天抬起手来向下压一压,唐松随即坐下接着再说。
这一说就是一个多时辰,最终,武则天言明让唐松将今日所说条拟为章程后,先召集政事堂诸相公议,议过再上大朝会由百官群议。
兹事体大,加之唐松的一些个章程甚或已经触及到朝政之本,即便乾纲独断如武则天也不能不谨慎从事,该走的程序一步都少不了。
议事完毕,武则天传膳,三人便在露台上就着极简朴却又精致到极处的九菜二羹汤吃了饭。
饭后,唐松便起身告辞,武则天也没再留他,只是一挥手,顿时便有宫人呈上了两副锦匣。
两副锦匣中一为前隋国手展子虔的《春游赤壁图》,另一个打开之后却是盈香扑鼻。
“此乃海外真腊国主谴使贡进的雪珠粉,便此锦匣中所盛,若放之墟市,其值不下万金,且无处可贾。实是神都风流少年梦寐以求之物,前些时魏王有子来求,朕亦不曾赐之。尔可要收好了”
武则天口中的魏王便是文昌左相武承嗣,其人先是获封为周国公,待武则天登基称帝,将国号由唐改周之后,他亦水涨船高,由国公晋位王爵,只是原本的“周”再用不得了,遂改封为魏王。
看到这价值万金的雪珠粉,闻着那淡远却凝而不散的馨香,唐松皱起了眉头,明明早说过不敷粉的,难倒武则天这么快就忘了?怎么可能?没忘为什么又来这个?
顺手合了锦匣,唐松当即就坚辞了,“多谢陛下厚赐,臣从敷粉”
“长者赐,尚不敢辞,而况君乎?”说这番话时,武则天脸上没了刚才说及章程正事时的正肃,眉眼间有着兴味盎然的笑意,“尔虽是白身,朕却不免常要传召,既是如此,朕让你敷你便敷了就是”
“陛下乃是明君,明君不夺臣志!臣下例不敷粉簪花,此虽小志亦当终身不移,再则无功不受禄,此物价值太昂,臣受之有愧,不敢领也”
言至此处,唐松顿了顿后终究还是没忍住的又跟了一句,“臣下有幸时时面君,然臣下所希冀者是陛下召见乃是因为臣下有点微可用之才,而非臣下敷粉之白脸”
说完,唐松也不等武则天再说什么,行了一礼后,抱了那盛着《春游赤壁图》的锦匣就走了。
露台外值守的宫人对他这不经圣神皇帝许可便自离去的行为咋舌不已。
露台上的武则天望着唐松的背影笑着叹息声道:“此子有胆有志亦有才,且言语可采,亦有机变。用之于国事之余,实也是消烦去闷之解颐花,奈何其虽有貌,惜乎肤色黑了些,却终不肯敷粉”
唐松适才的表现让上官婉儿心中欢喜,然武则天这番话一出,却又让她心乱,沉吟了一会儿后方道:“这唐松终归是与薛左卫及沈御医不同的,其人性志刚烈,恐断不肯私侍陛下”
闻言,武则天悠远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看到圣神皇帝这笑容,上官婉儿那颗心莫名的玄虚起来。
……
就在唐松离开瑶光殿时,北城进德坊卢宅中,国子监祭酒卢明伦正一反往日的慢条斯理,举止有度,连声催促下人赶紧备车。
他老大人之所以如此失态,就因为下人刚刚报进的一个消息:陇右道观察使崔元综还京了!
崔元综与前鸾台侍郎崔师怀一样俱是博陵崔门嫡系子弟,若按着辈份算,崔元综当是崔师怀之侄,但要论年纪,两人相差不过十来岁而已。
只不过这个崔元综跟他的小叔崔师怀却截然不同,甚或跟崔、卢、李、郑四家的嫡系子弟都不同。
从小,当崔师怀埋头诗书的时候,崔元综却丝毫不顾忌族人的冷眼与讥嘲,读书之余将大量功夫用在了弓马骑射上。
及至弱冠之后,崔师怀已是声名远播,崔元综却是默默无闻,以崔门嫡系的出身,这份默默无闻本身就足以遭人耻笑了。
耻笑自然是有,但崔元综却似全不曾听到一般,言行举止毫不为其所动。
这些也便罢了,崔元综人生中干的第一件大出格事便是在当年高中进士后坚不肯入馆阁,而是自往吏部要求往陇右任职。
陇右什么地方他也不挑,只要求到县任职,且言明虽下县不避。
但与此同时他却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到县必任县令!
不知什么缘故,他最终居然真就去了陇右一下县。唐代官制两年一考功,也就是说在一地任官两年之后即可迁升调转。
有知其身世者皆言其一任两年之后必回京都无疑,然则崔元综最后的人生经历却让他们简直不敢相信。
崔元综在这个偏远荒僻的下县县令位子上一坐便是四任八年。
八年间崔师怀已由正八品飞迁至从五品下阶,正式跨过了对唐代官员们来说至关重要的五品门槛,由低品官迈进了许多人一生也难以进入的中品官行列。
而崔元综虽然散阶已经积升至六品,但其实授职官依旧是从八品。
八年时间,崔元综的实授品秩毫无变化,唯一留下的便是将一个荒僻下县硬生生提升至上县的政绩。
即便是以最挑剔的标准来衡量,他这个上县也是货真价实,不掺半点水分。
八年之后,带着一县百姓的眼泪和数百柄万民伞,留下数十块德政碑后,行囊萧瑟,满脸风霜的崔元综回到了京城。
此后其在京中任职六年,六年间换了五个衙门,吏、户、刑、兵、工,除了礼部之外他都转了一个遍,每部正好任职一年,最后一年更是跑到了鸿胪寺的理蕃院。
这六年,除了官职迁升起来之外,崔元综没有干出半点政绩,即便以最宽松的考功标准来看,他也只能算一个庸平之官。
三任六年期满之后,崔元综再出惊人之举,一力要求重回陇右道任职。
陇右道扼河西走廊,实为大唐之西北门户,时时面临着西域及吐蕃扰边的重压,尤其是吐蕃,人既生野,又挟居高临下之地势,除太宗朝文成公主和亲那些年太平些之外,寇边扰边之事可谓时有发生,其最烈处便是曾于肃宗朝踏破长安。
可以说,吐蕃是与大唐纠缠了百多年的劲敌,玄宗朝哥舒翰便是以抗御吐蕃有功而成为天下称颂之名将的。
因有此背景在,陇右及剑南两道比邻吐蕃的州县就成了大唐官员们视若畏途之所在。
然而,要求重新回陇右道任职的崔元综所提出的要求便是不到观察使衙门,只愿往比邻吐蕃的州中任职,再险之州亦不避之,但必任知州。
最终他去了。
这一去又是四任八年,八年间崔元综在这个险恶州府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安保地方之余,生生把四千地方镇军带成了不弱于边军的精锐。
其到任前三年,尚有吐蕃寇入境内之事发生,然三年之后,其辖下百姓便再不受吐蕃寇扰掳掠之苦。尽管临州残破,其州内却是安如泰山。
这份政绩实在太显要,至此,默默无闻二十二年的崔元综终于如蒙尘明珠显露出璀璨光华。
二次由陇右回京后,其开始掌管营田之事,十年间取得积谷数百万斛的巨大成就,到这个时候,即便是武则天亦无法再对其功绩视而不见,最终,当崔元综第三次回转陇右时,已成为陇右道第一人的观察使。
自此,陇右吐蕃犯境之事遂安,只是苦了相邻的剑南道。
而今,这样一个人物回转神都,卢明伦焉能不大喜过望?
当卢明伦赶到驿馆时,秘书监监正郑知礼已经到了。
第一百零九章 你可愿为官否?
卢明伦心急着要见崔元综,到驿馆后遂也就没来递名刺通传那一套,向驿吏问明了住处后,便直接迈步向内走去。
崔元综身为执掌一道的观察使,自是在驿馆内单住着一个条件极好的院落。院落很大,布设的也很精致,但院子里面却全没有观察使这等品秩官行在该有的热闹,冷冷清清的。
见状,卢明伦轻轻的摇了摇头,这么些年了,崔元综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化。随之,他也转了方向,没再往正堂走去,而是到了一边的厢房。
走进左厢房的一间屋子,果然就见崔元综正在吃饭,旁边陪着秘书监郑知礼。
郑知礼面前虽然也布设的有杯箸,却全然没有举著的意思。
看到这一幕,卢明伦脸上开朗了些。郑知礼是有名的食不厌精,就几上这驿馆里做出来的菜他要吃得下去才真是怪了。
见他进来,郑知礼当即起身相迎,反倒是身为主人的崔元综只是招呼了一声,一并用手中的筷子指了指几上的酒菜。
素来将礼法看的比天都大的四世家偏偏生出了崔元综这么个孤僻坚韧不拘礼的人物,真正是异类了。不过卢明伦早知道他的性子,是以对他不曾相迎甚至都不曾起身也不以为意,更没有半点不快。
“敬谢不敏了,元综你自用就是”听卢明伦此言,崔元综也就不再让,继续食用起来。
所谓食不言、寝不语,此时也说不得什么。卢明伦自找了一处地方坐下,细细打量起崔元综。
虽已数年不见,面相敦厚到有些木讷的崔元综却不见半点老态,只是脸上的粗砺更为明显,风霜之色益重。伴随着这些,他身上的威肃煞气也愈发的重了,直让人与他相处时不知不觉的就沉肃起来,甚或还有些丝丝压抑的感觉。
身上的穿着也一如多年前一样,简单到了极处,腰间所佩的挞尾依旧是十多年前的那条,上面连一只佩珂都不曾系。
只看他这敦厚木讷的长相,满脸的粗粝风霜,再加上简单到极处的装束。若不是与之旧识多年,任谁都难相信面前这位吃饭风卷残云一般的人居然会是位居封疆的一道观察使。单从外面来看,他与神都近郊的那些个老乡农实在分不出什么差异来。
崔元综吃饭很快,与郑知礼正是两个极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已收了碗著。
待其吃完,卢明伦方指着那仅布设有两菜一汤的小几轻叹声道:“元综,你身为一道观察,品高位显,何必自苦如此啊?”
两个同样面色粗砺,军中老卒模样的人走进来,一个给卢明伦上了一盏全是散芽煮成的庵茶,另一个则送来漱口水,并将小几上的盏盘都给收了。
崔元综漱过口后,便将目光投注过来,口中却不曾说一句话,浑似卢明伦刚才那番感叹就像没说过一样。
对此,卢明伦只能无奈的苦笑了一下,郑知礼酝酿好的带着浓烈感情的寒暄话语也被彻底堵了回去。
没办法啊!这么多年,崔元综冷石头般的性子与孤僻还是毫无半点变化,甚或比以前更重了。
跟这样的人相处,说别的都没用。卢明伦遂也就抛掉了正常与人交往时的套路,直接有事说事了“元综,你这遭还京之后可还回陇右否?”
崔元综的声音跟他的性格一样,又冷又硬,“某亦不知”
旁边坐着的郑知礼插了一句话,“听说元综这次回京乃是武相向陛下进言的结果?”
“魏王是曾与过我一封书信”崔元综此言一出,卢明伦与郑知礼脸色微变,“信中怎么说?”
“只是说了引荐我还京之事,其它都不曾言”
闻听是语,卢明伦与郑知礼皆是面带疑惑,魏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而今朝中的情势他俩是清清楚楚,别看一个皇城里人头攘攘,但实说起来所有的朝官大概都能被分为三个部分。
一部是狄仁杰那等的李党,梦寐以求的便是寄望将来天下重回李唐。
另一部自然就是以魏王武承嗣为首的武党,所求者无需再言。
还有一部分就是两边不靠的中间派了,既不拥李,也不拥武,静观武李之争。在这一派中,四家族是当之无愧的中坚力量,距离政事堂仅一步之遥的前鸾台侍郎崔师怀便是中间派之领袖人物。
三派之间,武李两党争斗激烈,中间派则是极其小心的避免被卷入其中。三派人之间日常相见时的寒暄探问自然是有,甚或经常一起饮宴欢歌也是常事,但涉及到政事及立场问题时,除非是要改变阵营,否则那关系实是泾渭分明。
而今武党的领袖人物却给中间派中屈指可数握有重权的崔元综私信往还,且还将其援引到京,这是什么意思?
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郑知礼开口问道:“元综,此事老祖宗可知道?”
郑知礼口中的老祖宗便是崔湜的曾祖,崔师怀的父亲,一位近三十年来不曾出过博陵乃至崔家祖宅一步的老人,一个年近九旬,却依旧神思清明到可怕的老人。
他的年纪,辈分,经历都使他成为整个崔门当之无愧的老祖宗,也是整个四家族公认的精神领袖。
也就是他定下了崔门与四家族决不能参与武李之争的铁律,而今崔元综与魏王武承嗣的这种联系显然与此铁律有悖,是以郑知礼方有此问。
“已去信禀明了”提到老祖宗,崔元综脸上石头般的冷硬终于有了柔和些的变化,“老祖宗不曾回书”
不曾回书,这是什么意思?
根本无需回?
默许?
再等等看?
又或者此事上是让崔元综自己拿主意?
转念之间想到这些,卢明伦与郑知礼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开口问道:“元综,恕我愚钝,老祖宗此举何意?”
“不过一封私信,一个引荐,魏王连真实意图都不曾明言,老祖宗何必回书?此事某若处断的好,老祖宗何必回书?”
等等再看,一并让崔元综在这事上自己拿主意。
确定了这点,郑知礼心底开始有些兴奋起来,“元综,那你是如何思量的?可还要再回陇右?”
崔元综没有回答。
见状,郑知礼不仅不以为意,而且心中兴奋愈浓,甚至人都从胡凳上站了起来,“出将入相,以元综你多年积累下的赫赫之功,这番若不回陇右,当必入政事堂。正好狄怀英罢相空出一个位子来,岂非天赐于元综”
卢明伦却没有郑知礼的乐观,“此事怕是难哪”
郑知礼当然知道他这番话的缘由,二十年前当今天子还是前朝皇后时,随着她渐掌大权,四家族子弟在政治上便逐渐开始被边缘化。这种边缘化在低层时感觉尚不明显,一样的入仕,一样的升迁调转,但越往上走,四家族子弟担任显要之官的就越来越少,简直就是凤毛麟角。
譬如他与卢明伦,两人一个是秘书监,一个是国子监,一个管书,一个管士子,若单看品秩,两人是绝对的高官,然则若论实权,怕是连吏部主司郎中都有不如。
四家族唯一一个挣扎进了三省核心的崔师怀,却同样成为二十年来唯一一个身为中书侍郎却没能入政事堂的特例,这其中的意味已是不言自明啊!
在这种背景下,难怪卢明伦对崔元综入政事堂为相如此的悲观。
虽然深知卢明伦的心思,但郑知礼的兴奋却半点不减,连带着声音也激越起来,“出将入相原是多年之惯例,元综在陇右功高苦劳多年,政声闻于天下,此番回京,若不入政事堂,将如何安置耶?将何以安人心耶?”
想到崔元综若能入相,则自己终也有望从秘书监监正的位子上调转出来,三省是不想了,吏部、户部也不去想他,谋个工部当无问题吧?再一想到工部那丰厚的过手钱粮,郑知礼便愈发的激动了。
然则,崔元综却接口截住了这个话题,一并连说都不让说了。他煞气重,既已如此表态,两人倒不好再说什么。卢明伦遂就将今日凝碧池畔的诗会之事给说了。
崔元综静静听完,沉吟了约半盏茶的功夫后,冷硬开言道:“崔湜此子着实悖逆,某意将其逐出宗族。烦你二位明日多邀约几位耆宿同来做个见证”
逐出宗族?
听到这四个字,卢明伦与郑子仪两人耸然而惊,对于四家族子弟而言,这样的处断真是比杀身更狠哪!
卢明伦正要起身说什么时,却被郑子仪一个眼色给止住了。
卢明伦或许不清楚,但郑子仪却是知道这位崔元综与崔湜的祖父崔师怀之间实有心结,别的不说,便是那家主之位的归属便是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大家族中总免不得这样的事情,也没什么好奇怪。
卢明伦注意到郑子仪这个眼色后黯然一叹,是啊,崔元综这处理方式终究是对的。今日文会中崔湜应下的本就是个不可能履约的赌约,此事拖的时间越长,对四家反倒越为不利,似这般快刀斩乱麻确乎是最好的办法了。
况且,随着崔师怀告老还乡,此时入京的崔元综实已是理所当然的崔家,乃至整个四家族在朝中之领袖人物,他既如此处断此事,自己实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崔元综对郑知礼的那个眼色视而不见,续道:“此事之后,一并烦劳两位修书回宗族。二十余年来,崔卢李郑四家皆无典重之诗集文集行世,现在是时候了,一并可择选部分士林只是耳闻的孤本、善本之书雕版行世。”
“尽快做完这两宗之后,便各家都请出几位名高望重之人各循方位携此文章诗书以漫游天下,偏远道州且不说,三京,河东河北两道,江南东西两道以及淮南山南剑南三道总需遍游。行止虽不必大张旗鼓,却也要以上道州士林尽人皆知才好。多文会,多交游,此事无需我多言,二位自知其意”
安排完此事后,崔元综也不等两人说话,直接又开口道:“这两日郑贤弟若有暇,不妨往武皇嗣府中作一拜谒”
听到这话,郑知礼先是一愣,继而道:“李旦其人胆小如鼠,自为皇嗣以来深隐深藏,绝足不见朝臣久矣,某便是前往拜谒,怕也难得其门而入”
卢明伦不知道崔元综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皇嗣,还安排出如此举动。论说起来这李旦本是当今天子年纪最幼的儿子,也是四子中仅剩的两子之一。
前朝嗣圣元年,当时尚为神龙天后的当今陛下将三子李显废皇帝位贬为庐陵王后,这李旦曾一度登皇帝位六年,只是名为皇帝,却毫无皇帝之实,居于深宫之中连朝政都不得参与,更别说决断国事了。
六年后,神龙天后登基为天子,天下由唐改周,李旦就成了这自古未闻的“皇嗣”,一并连姓氏都被改赐成了“武”姓。
然则虽然这位武皇嗣名头很大,但满朝文武谁都知道这天下断不可能由他来嗣承。
或许是被三个兄长——两杀一废贬的结局给惊吓的太深,这位皇嗣的性格还真如郑知礼所言,真是胆小如鼠到了极处。
崔元综怎么就想到他了?
崔元综却没解释,对郑子仪道:“你是秘书监,毕竟不同于三省或是六部的堂官,皇嗣或者会见你也未可知。他便不见,你走一趟也就够了”
郑子仪点点头后,崔元综扭头过来看向了卢明伦,“崔卢李郑四家子弟在朝中人数不少,清闲的更多,既然如此,卢祭酒何不择其中菁英之辈前往国子学中讲学?”
卢明伦心领神会的颔首为应。
“既如此,某明日便在此恭候两位大驾”说话间,崔元综已经站起身来,这送客的意思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将卢明伦与郑子仪送到院门看他们远去后,崔元综转过身来对一满脸粗砺的老仆道:“尔携我拜帖往魏王府,便说本使已经抵京,待沐浴更衣后,当漏液拜谒魏王殿下”
拜帖是早就写好的,那老仆听完,躬身领命而去。
……
自文会结束并出了瑶光殿之后,唐松便将全部精力用在了最终章程的定稿上,在贺知章的帮助下,最终历时两天终于完成了他穿越以来的第一本章奏。
着内宦将这本章奏送予上官婉儿代呈武则天后,唐松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些日子的心血总算基本成型了。
他现在面圣其实并无问题,之所以没有亲自将章奏呈上去,实在是有些怕了见武则天。
准确的说是怕了不说正事时候的武则天。
尽管就连唐松自己都觉得非常非常荒谬,但他却实实在在有一种很莫名却又很清晰的感觉。
这位千古女帝不说正事的时候,实有调戏他的意思,而且其表现逐渐的开始明显起来。
偶一想到这事,脑海里浮现出“调戏”这个词儿时,唐松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这个问题越想越寒,打住,打住!
虽不愿见武则天,但唐松盼着想见的上官婉儿却始终不曾来,那天文会中,那个内苑幽洞中可是跟她说的清清楚楚,若其得便就来说话。
难得她这两天真就忙的一点时间都没有?
近日也没听说朝中宫中有什么大事啊?
这一不来不仅是见不到上官婉儿的事情,同样是见不到柳眉的事情,由不得唐松不着急。眼下章程既定,并无别事,这几日间无论如何得解决一下这个问题了。
这两日之后,第三日正是唐朝官衙每十天一次的休沐之期,贺知章不用再来,唐松也没再往宫城,难得的睡了一个懒觉,起身梳洗完后,便捧着昨晚废了无数张纸后最终写成的那一副《大江东去》到了郑元方府。
位居政事堂次相,执掌吏部多年的郑元方却是住在远离皇城,位居北城第三横排最靠里的修义坊,若按神都百姓习惯的标准来区分,他这宅子的位置甚至还没有唐松那赐宅的位置好。
郑宅面积不小,休沐日里门庭却不热闹,入宅之后往来的下人也不多,甚或宅子中的布设都与陆元方这个人一样,朴实方正。
跟着引领下人进了屋,却见陆元方正与人说话,那人相貌与他极似,当为子侄无疑。
陆元方向唐松做了个随意而坐的手势后,续又向面前站着的那人道:“象先你为我子,洛阳尉亦为美官,若你才具能任此职,为父自然高兴。岂有为人父者愿与子孙辈长离者耶?然你长于文事,短于控御,实非洛阳尉之佳选。老夫掌吏部领选事,乃是为朝廷择人,岂能以尔为吏部子废天下之至公焉?”
说完,陆定方挥挥手道:“见过你母亲之后便回扬州吧,万勿以私情荒怠了公务”
陆象先闻言,躬身一礼后便退出了房间,路过唐松身边时向其微微一笑以为招呼。
这陆象先年近四旬,身形微瘦,一笑之间和煦温文,大有其父君子陆之风采。
谴走陆象先,年纪不到七旬却已华发满头的陆元方带着唐松到了一边的花厅。
朴拙的花厅中已备好了四样菜肴,一瓯温酒。
唐松让着陆元方坐定之后,便将那《大江东去》捧手送了过去。
陆元方展开看了一回后没说什么,将之放到了一边。
随后便是三巡酒,陆元方这人话少,唐松对其了解更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是以这酒吃的未免就有些沉闷。
三巡酒罢,陆元方待唐松给他斟好酒坐定之后,缓缓开言道:“老夫有意荐举你入朝往礼部为官,尔意如何?”
这事情太突然,实在大出唐松意料之外,放下手中自斟的酒瓯抬起来看着陆元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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