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百里
作者:柯山梦|发布时间:2024-06-29 01:01:32|字数:42407
六月二十三日傍晚,武安北部太行山南麓,巍峨连绵的太行山在这里成为温和的丘陵,茂密的树林渐渐稀疏,外沿只剩下一丛丛的灌木和草丛,这些丘陵慢慢延伸到河南境内,连接上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区。
山外的平原上是连绵数里的流民营地,大群的流民往山地过来,在山边砍柴打水。一些马兵则牵着马在各处吃草。八大王等部流民刚刚到达此处,开始扎营煮饭。
两个流贼骑马沿山走了一阵,隐入山后消失不见。不久后他们从几里外回到平原,打马往东而去。
……
辉县西北三里,大地一片枯黄色,连续的干旱和动乱让这片土地几乎失去了生机。
登州镇大营就坐落于此处,挖了两道深深的壕沟,里面布满尖木桩,后面是一道土垒,上面插了标枪做的拒马,隔一段还有一个木制的望台,上面有几个士兵在值守。大营周围散布着一些哨马,将一些流民百姓模样的人赶到十里之外。
西面道路上腾起黄尘,几名登州哨马押着两名流寇模样的人疾驰而来,在门口与值守官说了几句后,他们便进入大营。
中军帐里面,陈新、祝代春、几个千总和参谋坐在大桌前,研究哨马传回的情报,这两天流寇突然变得活跃,辉县和获嘉县出现十多股流寇,还和当地的河南毛兵干了一仗,登州的哨马查探到有不少流寇到了修武北面,但他们的马兵大举出动,探马只能确定前面的几股流寇,分别为张飞、老张飞、一块云和南营八大王。
这几股流寇还主动攻击登州哨骑,让他们一直猜不透流寇打算做什么,各部都加强了戒备,并且将耿仲明所部调到了辉县县治周围,以防他孤军被流寇突袭。
陈新被这些流寇弄得有些焦虑,他们的马兵不少,营地行踪不定,往往官军收到消息的时候,流寇就已经换了营地。官兵往往扑空,虽然也打了一个胜仗,却都不是决定性的。
几人正对着地图抓脑袋,王码夫在帐外大声的汇报,“大人,特勤队的龅牙回来了,紧急情报。”
陈新听完后一拍桌子,“快让他进来。”
片刻后龅牙跑进来,神色十分匆忙,大家都不寒暄,龅牙匆匆敬礼就凑到地图前,介绍了流寇的动向,然后指着修武县北面一一指点道:“大人,紫金梁到了修武,靠近太行山南麓扎营,张献忠在他的正东,离他营地三里,距离咱们这里约百里上下,闯王高迎祥也到了,在紫金梁东南六七里,至少有十七股大小流寇在往修武移动,可能会攻打修武县城,也可能往辉县而来。属下判断紫金梁会在那里驻扎数日,所以急忙赶来回报。”
陈新摸着下巴问道:“紫金梁靠近太行山南麓扎营,闯王的位置离山地也不远,这两人都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他们纠集人马往辉县而来,咱们正该好好打一次,大家有什么意见。”
“属下认为他们有两个可能。”祝代春凑过来看了,“两股最大的都在属下北面,他们这是防着咱们救援修武,或是要准备攻入辉县,往北直隶抢掠。”
黄元举手道:“属下认为还有一个可能,流寇若是大举汇聚于修武,那可能会攻击修武县治,引我东路某一股人马救援,然后群起围攻。”
陈新点头道:“有些道理,没准就是为了对付咱们,你觉得该当如何对抗?”
黄元得了陈新肯定,更自信的说道:“属下觉得咱们该将计就计,先行通知附近的玄巡抚、邓总兵和马将军,还有左良玉所部,咱们不怕流寇多,假作不知他们的圈套,直接过去让他们围住,咱们再中间拖住他们,等流寇群集,巡抚大人指挥大军一鼓而进,咱们里应外合聚歼之。但最好的法子,是把他们往东引到辉县来。”
“以他们的速度,只怕很难逮住流寇的马兵。”祝代春摇摇头,“那些流民杀多少也无用,听说怀庆和卫辉两府从贼者甚多,属下觉得他们更像是要往林县而去,咱们可以用骑兵引他们往东,测一下他们便知,若是他们不跟着来,则可能是要打修武县治,咱们等玄大人的命令,与其他友军一同救援便可,最主要是各将官的骑马家丁。”
几名参谋都赞同祝代春的主意,陈新抬头看了一圈,见钟老四抱着手还在低头看地图,点他名道:“钟财生说说,你怎么认为的?”
钟老四看看陈新道:“大人您在军官速成班说过,计划越简单越容易执行,俺只觉得,咱们猜一群流寇的计划干啥,他爱咋算计就咋算计,咱们不管他的计划是什么,咱们就打咱们自己的。紫金梁和闯王既然来了修武,那就是个好机会,离辉县大营不远,咱们就不跟他玩什么计谋,一个急行军过去干翻紫金梁就是。”
陈新几人都呆了一下,黄元忍不住道:“咱们都是步兵,流寇马兵急行逃命的话,一日可两三百里,咱们再是急行军也追不上马兵。”
钟老四毫不客气道:“当然追不上,所以你即便诱敌进入辉县,咱们和川军齐聚也未必困得住他们,因为咱们还是没有足够的马,更别说那些友军未必愿意来,我看他们抢得很高兴。虽然流寇跑得快,但他们晚上总要睡觉,那我们就晚上走,急行军一百里路,不穿铠甲,一晚上绝对能到,天明时分发动袭击,让他们骑马都没工夫。”
大家都有些犹豫,如果黄元分析的正确的话,那么修武北面会有七八万流寇,精锐马兵数千,钟老四还要主动送过去打,万一真被围住,流寇四面攻打的话,大家心底还有些担忧。
连龅牙这样经常出入敌后的人,也觉得有些顾虑,“紫金梁的位置并不在最外围,除了北面是太行山南麓外,东南西三面都有其他流寇驻扎,最容易发现我们的便是东面扎营的几股流寇,分别是黄虎张献忠、上天龙和薛仁贵,都在紫金梁东面十里范围内。无论怎么走,这些都是避不开的,几千人的大军从人家营地间悄悄穿过是不可能的。一旦惊动了外围的流寇,紫金梁随时可以跑路。”
钟老四摇摇头,抓过一支炭笔就要在地图上面画,祝代春连忙拉住他,陈新对祝代春摆摆手,“让他画。”
钟老四趴在桌上,在紫金梁的位置画了一个圈,表示是紫金梁和高闯王,在周围又补了一些小点,然后从辉县拉了一条线,走到接近小点的地方停下,往北进入了太行山,从山地中拉了一道线,到了紫金梁的正北方。
围观的众人同时皱起眉头,钟老四看着陈新道:“大人,他们只防着其他方向,绝不会想到官军能钻山沟,这个方向的防御是最松懈的,咱们登州镇是唯一有夜行军和山地训练的官军,咱们用山地掩护,接近到紫金梁最近的地方。然后展开正面推进,两翼向心突击,一鼓将其击溃。只要最强的紫金梁奔溃,周围的小股流寇必定毫无战心,若是行动迅速,极可能活捉几个匪首。”
黄元反对道:“钟千总这个计划看着好,但夜间行军百里,咱们的长矛兵即便再轻装,也要带着三十多斤的铁甲……”
钟老四打断他:“铁甲都不要带,火炮和所有辎重也不带。”钟老四打断他道,“每兵只带五日份干米,火兵带少量腌肉,其他就只带作战的兵器。至于铠甲,将各部火枪兵有锁子甲的,一律取下给长矛兵,铁甲都放在营中,普通火枪兵可以不着甲。各兵身上多带一些子药,万一突袭不成,咱们顺着山地交替掩护撤退,山地中马兵难以施展,以咱们的火力,流寇无法合围咱们。”
一群人神色怪异,盯着地图转动脑袋,登州镇起家时以戚家军为蓝本,当年戚家军一夜奔袭一百一十里山路的经典一战是武学的必修战例,听课的时候热血沸腾,但真到自己这里的时候,总会觉得风险很大,因为要放弃所有的重火力和补给,就像一次赌博。
好一会后,陈新转头看着龅牙淡淡问道:“山地中有没有流寇扎营?”
龅牙回忆一下道:“一般没有,夏天蚊虫多,没人愿意在山林里面过夜,能到平野的时候都在平野过。”
“紫金梁北面的山林能否行军?”
龅牙叫过自己的伴当,两人一起商议了几句,回忆那一带山林的地形,片刻后龅牙才道:“可以行军,那一片山地是一串山丘组成的,后面有一个连续的山沟,那里面树木不多,行军相对容易,能顺着山沟到达紫金梁北面。最后攻击的时候需要穿过南坡的树林,那里面也不茂密,不过对长矛兵有些难度。”
陈新盯着那个位置,眼中神采连连,似乎正在下决心,他还是问道:“一般与山地之间有没有伏路军?”
“有的,我就当过一次,没有其他方向的认真,大多都要睡觉。”
陈新转向作战参谋,“中间有几条河流?晚间能否涉渡?”
“大小河流六条,都标注过涉渡点。”
“那好。”陈新一巴掌拍下去,看着众人道:“还有没有问题?”
众人一起摇头,他们知道陈新已经下定决心,脸带兴奋之色,这个突袭计划胆大又具有成功可能性,想着以三千多人突袭百里外的七八万流寇,让这群军官都心跳加速。
陈新等了片刻,见没有人再反对,便对他们道:“机会难得,好不容易确定了流寇的位置,本官决定要冒这个险。咱们要干就干最强的,就挑那紫金梁,用钟财生副营官的方案。中军部立即派塘马联络川军马祥麟、邓玘部,只请他们往修武北面夹击流寇,不要说咱们的计划,万一突袭失败,好歹他们能来帮些忙。命令耿仲明部往西急行,赶到辉县西北方向,随便找一处寨子,做出抢粮的姿态,驱逐附近流寇哨马。各参谋立即开始制定具体作战计划,各部主官回营开始准备,简报暂时只传达到百总,天黑出发前才向士兵传达,从现在开始,所有士兵不得离营,做到随时可以出击。入夜后我大军沿太行山南麓边缘急行军,这次要让流寇看看真正的强军是什么模样。”
众将一同站起,“遵命!”
第一百零一章 夜行
“平原八十里,都是乡间道路,山地二十里没有路,都是山沟沟,一晚上必须要走到。每人只带五日份干米,其余与作战无关的东西一律放下,所有行礼背包都留在营中。”钟老四大声对下面一群连长和旗队长说着,“凡生病体力不佳者、夜间不能视物者一律暂时转属近卫营第三总留守,将其中能夜行者换出。”
第二千总部的营地,钟老四召集了百总以上军官,对他们发布作战的简报。
按照陈新的命令,凡有夜盲症的士兵都被留给守卫大营的近卫第三总,将其中能夜行的士兵置换。好在团练营士兵都是从全部屯堡中挑选出,身体条件比以往好得多,陈新按自己的常识,给他们的饮食中制定了猪肝混胡萝卜等治疗夜盲症的食物,夜盲症士兵比例并不高,而统一的操典让登州镇能保证战力的发挥。
几名排长和旗队长在自己本子上记下,钟老四等他们记完又道:“这次的作战目标是一个大贼首,咱们登州镇主力全部都要行动,该贼首驻地在修武县靠太行山一侧,其营地离山林区两里,距离我们现在的营地一百里。已有一支友军先行一步,为避免流寇马兵怀疑,他们会攻打当地一个勾结流寇的寨堡,实际是屏蔽周围流寇马兵的侦查。并在寨子外扎营,作出打造器械准备第二日攻打寨堡的假象。以此掩护我们真正的作战目标。咱们天黑后开始行军,不得打火把。”
钟老四抬头看了一下天上,没有什么云彩,晚上应该会有星月的光亮照明。
“根据营部参谋分发的情报,这个大贼首营地的东南西三面皆有其他流寇营地,唯独北面没有,流寇伏路军最远在五里。咱们就是要直取这大贼首,所有步兵将在夜间行军,前面阶段都在山区边缘的平原,直到到达紫金梁东面二十里,那里开始有其他各营的流寇驻扎,咱们需要进入太行山南麓边缘的山地,骑兵将留在这个位置附近隐蔽,步兵从山沟中行军到其驻地正北方,潜伏至其营地北面,如果没有被敌发现,我们将在天明前半个时辰开始突击。”
“我们千总部的任务是攻击敌营地西侧,也就是说,我们要多走一段路,跟我们一起攻击正面的是第五营第三千总部,我们两个千总部担任中间推进,第一千总部的两个司分散在两个方阵千总部两翼外侧,他们会进行快速向心突击,攻击开始后,骑兵会快速赶来,牵制周围各路流寇。”
钟老四跟以前一样,战前是不嫌唠叨,他最后对各军官叮嘱道:“咱们是小兵临大敌,记住袭击要点,攻击开始的时候要保证突然性,接近之前尽最大努力不要惊动他们,一律不准吹号不准敲鼓,有命令都用口头传达,统一攻击信号为一号鸟鸣声。四个连一水拉开,展开正面快速推进,各旗队长和队官要尽量保持好阵线,随时观察千总旗的位置和速度,分遣队由各分遣队长自行指挥,突在大阵之前,不受大阵的约束,他们是只管往前,能多快就多快。大阵进入营地后可能无法保持阵型,但也不准停下整队,一切的重点是速度,绝不给流寇整理人马的时间,直到击穿其大营才能停下。遭遇敌反击时,就地听最近的军官指挥,没有听到集结号,任何人不能停止攻击前进。咱们来了一个多月,打到现在没杀过几个流寇的精锐,那些流民老子都不想杀,咱们打鞑子也没这么憋气过,今日就是最好的机会,抓住那狗日的紫金梁,让他跪在陈大人面前认错。”
“明白了。”一众手下齐齐点头,眼中都带着兴奋。
……
农历二十多的月亮出得晚,夜空中满天星光,温柔映照出北面一轮轮的黝黑山影,借着星光的照明,一支三千多人的军队行进在辽阔的华北平原边缘。他们的身形被北方的山影背景掩护,不在近距离观察,很难发现这支安静赶路的大军。
所有人都没有举火把,在平原地区举火夜行,隔很远就能看到,所以他们只能借着星光前进。穿锁子甲的人都将甲套在里衣上,外面套上红色军装,明盔和枪刃上面也全部缠了备用的行缠,以避免造成反光。
第一总的两个司分别在队列的首尾,他们展开了各自的四个局,呈不规则的棱形,最后一队稍稍拖后。这个阵型行军,能快速变换为几种战斗阵型,简单而直接,是戚家军在北方采用的队形,根本不是京营那些花哨的梅花阵能比。
中间的是两个方阵千总部,这个大的阵型进入攻击位置后,就不用再进行调整,穿过南坡就是战斗队形。而骑兵和所有哨骑反而牵马走在最末尾,他们的马蹄都包着厚布,因为他们不会进入山地,到了离目标二十里远的地方,他们将会在附近山地隐蔽,以免继续前进被流寇的伏路军发现。
走在最前面的是特勤队,并搭配了部分哨骑中抽调的精兵,他们放弃了马匹,同样步行前进,作为全军的前锋和向导,用鸟兽的声音互相联系。这招还是跟建奴学的,由吴坚忠和他带来的真夷总结出来,陈新得了提醒后给战兵部队制定了一些联络信号,特勤队的则由他们自行设定。
中间的关大弟看不到前面的情况,他作为队中的士官和老兵,需要帮助其他队友,帮助军官留意士兵的情况,途中已有一人踩空扭到脚,被留在了路上。
直到出发前,旗队长才给他们作了简报,今日是要去抓一个大贼首,士兵们都十分兴奋,毕竟大伙自己感觉是强军,但除了林县一战之外,他们连流寇的影子都找不到,每次流寇都是一战就跑,留下一堆不知所谓的流民,登州镇杀也不是俘虏也不是,很多时候只能任由他们跑路,这些人转眼就又投入其他流寇之中。登州镇上下都憋着一口气,要狠狠教训一下那些流寇。
他们出发后时快时慢,常速和急行交叉,中间休息三次,关大弟估计已经走了五十里,平原行军还不算太累,但再走三十里就要进入山地,到时候扛着这样的长矛行军,即便有携行具,也将非常辛苦。
关大弟留意到路边左边依稀可见二十多具尸体。应该是一小股流民或流寇,遭到了特勤队无差别的斩杀。关大弟开始并未听到任何动静,此时仔细看看,那些尸体相隔并不远,可见特勤队下手十分迅速,这些人连逃窜的机会都没有,让关大弟有些咋舌。
据说特勤队曾经想抽调关大弟,但被钟老四顶住不放人,后来特勤队听说他连五十个字都没认足,也没再提要人的事情,所以关大弟心中有点遗憾和向往。
“特勤队真厉害。”关大弟又盯了那些尸体一眼,在心里想了一句。
这样一路走着,大概又走了十里,前面突然停下,连长周少儿跑过来,对着旗队长叮嘱几句,然后去了后面火枪兵的位置。
旗队长过来低声说道:“所有人待命,不得说话。”
关大弟踮起脚尖看看前面,远处竟然有一些篝火的火光,他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
龅牙用远镜观察着南边百步外的一处篝火,旁边有一条小河,能看到水流的波光,几名流寇还没有睡觉,正在奸淫一名女子,旁边有些流民在围着看热闹。这股流寇是突然出现的,他跑回来的时候并没有这个营地。
这股流寇人数不多,他们离丘陵区有两里多远,好在他们没有占据涉渡点,距离涉渡点越一里半,这伙人十分松懈,他们甚至没有伏路军,龅牙摸到百步的位置,他们都丝毫没有察觉。
龅牙收了远镜,对旁边的张威问道:“大队走到哪里了?”
“方才小二来通报,离这里三里,现在应该是停下了。”张威咂咂舌头,“他们离涉渡点不到一里,万一被发现……要不就现在进山。”
龅牙回头用远镜对着山那边观望,山影黑沉沉的,流寇没有远镜,只要他们不往山边走,那么应该是看不到的。
龅牙心中十分犹豫,这附近山中的地形他不了解,进山极可能无法在黎明前到达,最好还是继续平原地区的行军,到二十里左右再进山。但万一真被发觉了,这股流寇一旦鼓噪或溃散,极可能惊动其他地方的流寇,这涉及到行动能否成功,更关系到全军三千多人的安危,尤其是陈大人也在军中。
他悄悄退后,回到两里外的涉渡点,那附近有十多个特勤队员在分散戒备,另有两个中军的参谋刚刚返回,龅牙蹲下对他们问道:“陈大人听了是怎么说的?”
“陈大人说,队头你最清楚情况,又走在最前面,请你大胆判断是否可行,行军的命令由你下达。”
“我?”龅牙惊讶的张着嘴,陈新居然把这么大的权力交给他。
其中一个参谋道:“陈大人说时间不多,往来传信不便,让你大胆分析决断,他不事后追究。”
龅牙埋下头,两个参谋默默等着,龅牙等了片刻抬起头,盯着两人道:“我决定大队继续前进,虽然这里可能被发现,但如果进山的话,咱们可能无法按时到达攻击位置,白天暴露在数万流寇面前,届时对大军的风险更高,这里就算被发现,咱们也能全身而退。老子要一路走在最前面,万一被打死了,你们记得给陈大人说我决定的理由。”
两人点点头,龅牙又叫过几个队员低声吩咐道:“咱们特勤队的人派出一个小队,往南部下警戒哨,若真有零散流寇过来,就悄悄摸掉。现在我说行军的法子,现在只过步兵,骑兵的马过河容易鸣叫,就等步兵走远再过,若是被发现,不要交战就往东走,这股流寇一时弄不清是什么人嘛,不至于惊动其他大股流寇,接近天明时骑兵再快速赶赴战场,到达的时候步兵就开打了,流寇也不及通风报信。现在说步兵,渡河处每次过一个司,大队在一里外等着,过完再过下一个司……”
……
陈新在后队收到龅牙的决定时,也松了一口气,行动总算还能继续。但要把骑兵留在后面,如果陈新要跟着步兵,也只能把马留下。
前队开始陆续移动,这里耽搁了不少时间,陈新不断的抬头看天色。祝代春犹豫了一会对陈新道:“大人,突然冒出这股流寇,前面也不知还有没有,此行终归是孤军深入敌后,现在还要留下所有马匹,属下心中总是担忧大人安危,想请大人返回大营静候佳音。”
陈新摇摇头道:“将为军胆,这不是一仗的事,这次我必须去。没有马就步行,若是为将者都做不到,以后凭什么要求士兵做到。”他转向王码夫伸手道,“把我的衔枚拿给我。”
王码夫把陈新的衔枚取出,陈新接过后咬在口中,祝代春等人见了他态度坚决,也都不再说,纷纷取出衔枚咬着待命。终于到了他们的位置,陈新领头往前走去。
第一百零二章 黎明
通过那处危险地段后,大军再次急行,以挽回耽搁的时间。出现那处营地后,大家的心情都有些紧张。关大弟不停的往四野张望,生怕哪里有出现一股流寇。好在路上再没有大股的流贼,大军避开那些寨子,连已经损毁的村落也是远远绕开。
他们行走的道路大多是乡间小道,偶尔还是会进入田地中,这些翻种过的土地行走不易,对长矛兵就更艰难,为了扶稳那支一丈四尺的长矛,关大弟手上已经磨起了一个泡,他此时十分羡慕那些火枪兵,他们用携行具背着火铳,显得十分轻松。
通过危险地段后,口中的衔枚已经取下,这样能让士兵的呼吸更顺畅,陈新相信登州镇的纪律,所以操典中没有强制要求夜间行军必须衔枚,而是由主管根据情况决定,在相对安全的路段就可以走得更轻松。
再次休息一次后,登州军转向北面,从一个山口进入了太行山南麓的山地,先往北走过一段后,转入了一条山沟,然后大体维持着这个方向前进,道路变得难行,不断有人被石块土堆绊倒,关大弟打起精神,目不转睛的盯着前面那人下脚的位置,然后自己就踩那个位置,这样就不用花精神去选踏脚处。
大军在山地中停停走走,沿途都有开路的特勤队和哨骑指路,山沟中有一条东南向的小路,十分狭窄,两旁是灌木和草丛,其中各种虫鸣协奏,偶尔还有一些看不清的动物跑动。
走到现在已经过了八十里,加上心情有些紧张,对体力的消耗更大,所有人都感觉到十分疲惫,队列中满是粗重的呼吸。
狭窄的山间道路上,登州镇的队列再不能维持六列并行,逐渐变为了三列,队形显得有些混乱,关大弟从小在山上长大,他不畏惧山路,但这样夜间走也是不多的,刚才转入山地之前,关大弟已经隐约看到远处流寇的灯火,心情兴奋中带着少许的焦虑。
关大弟走着走着发现,似乎光线强了一些,他抬头看看,一轮下弦月已高悬在夜空。
“要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关大弟在心里嘀咕道,“啥时候才能到呢。”
……
关大弟也不知又走了多久,他只是紧紧跟在前面那人的背后,直到前面传令停步。命令一人接一人往后传,关大弟识字不行,口头转命令还是没有问题,他一字不漏的穿给了后面的人,接力棒一般传递后,大队终于逐渐停下,杂乱的脚步声消失了。
旗队长在旁边做一个下压的手势,士兵们纷纷坐下,又把长矛放在地上。关大弟喉头发干,但没有准许的时候,他还不能自己喝水。此时钟老四从前方过来,正好在关大弟旁边碰到周少儿,关大弟听到周少儿在问为何停下。
钟老四蹲下低声道:“特勤队穿过林子去查看位置去了,他们要确定紫金梁大营的位置,参谋要给各部定位,然后咱们才按表旗位进入潜伏地,特勤队的人还没回来。”
周少儿看看月亮位置道:“还有大概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特勤队怎么搞的,也不知道先派人过来。”
“有人先过来,但预定地点没有人。黑灯瞎火的这么大一片山,或许走迷了路,又或许路上错过了。”
钟老四语气中也有些焦虑,他说完就回了千总旗的位置。周少儿便传令休整,关大弟自己打开椰瓢开始喝水,他倒啥都不管,反正他就一条命,不是领导干部也不用为其他人负责,只管听命令杀人就行。
众人在山风和虫鸣中蹲在山沟中等待,直等了半刻钟,才又有命令传来,这次是旗队长亲自过来,边走边道:“全体衔枚,说话者立斩。转入林中行军时往斜后扛长枪,不要碰到头顶的树枝。”
关大弟摸出自己的衔枚,轻轻咬在口中,这是一支三寸长的竹片,周围已经被打磨光滑,与戚家军一样,上面写了他的营伍和姓名,凡在战后遗失者,一律都要遭受处罚,夜间待命时没有衔在口中的,被镇抚兵发现也会处罚,目的是不准他们随便说话。
前队的长矛纷纷立起,关大弟也把长矛插在携行具中,用肩膀承担重量,然后双手握紧,防止它乱晃,大队又继续前进,再一次停下后,旗队长命令原地左转。
关大弟估计是到了自己的位置了,前面是一座山丘的北坡,上面有大片的树林,关大弟有些担心如何通过时,已经来到树林边上,林中的树木不算密集,士兵们从树木之间进入树林,他们的长矛开始碍事,不断的挂到上面横着的枝桠,发出噼啪的声响。
关大弟把长矛从携行具取下,斜斜向后扛在肩上,以降低它的高度,一路躲闪着那些树干往山顶爬去。
……
修武北方的太行山南麓,静谧的月夜之下,林中只有各种昆虫的叫声,如水的月光穿过层层枝叶落在地上,照出满地的枯枝落叶,让这片树林变得如同幻境。
树林内坐满成排的登州士兵,在流寇毫无察觉之中,他们已经悄悄进入到攻击范围之内。百里行军终于在天明前完成,登州镇隐藏在山林中,已经沿着漫长的山麓南坡展开,两个方阵千总部排出六排的长长队列,正面对着山外流寇大营北部,他们只需要走出树林,就是战斗队形。
士兵正在进行最后的短暂休整。这些惯于吃苦耐劳的士兵大多出身农家或山民,入伍前后充足的营养和训练,让他们的体力十分强悍,此时在紧张情绪的刺激,他们的体力仍维持在较充沛的程度。
关大弟坐在地上,口中咬着自己的衔枚,透过前方参差的树枝树干,他能看到远处流寇营地残留的火光,奇怪的是他心中没有太多紧张,反而希望战斗快些到来,这种时候当然也没有了丝毫睡意。
潜伏到位后,旗队长就传令全部休整待命,虽然刚刚经过百里奔袭,但几次休息后,他觉得还有体力可以作战。这得益于他强悍的体质和平日的训练,但林间的蚊虫让他很痛苦,手上脸上被咬起一串串的包,连流民也不愿呆在山林边过夜,离得最近的也在一里以外。光是蚊虫多也罢了,偏偏还不准他们打,潜伏时谁发出声音是可能被斩首的。
他的侧前方十步之外,是四排分遣队士兵,他们将突前进攻,只要没有遭遇强力的反击,他们都不能退回大阵。整个方阵千总部的战术,就是连队正面推进,分遣队穿插突击,以最快速度击溃流寇的建制,引起他们的崩溃。
旗队长从队列前弓着身子走过,跟小队长低声说了什么,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关大弟也仰脸看看月亮的位置,离天亮不久了,估计出击的时间快要到来。
果然只过了片刻后,两名传令兵沿着阵线开始传令,旗队长站起来低声道:“收衔枚,动作放轻。”
队列中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关大弟终于把嘴巴里面那可恶的衔枚取掉,然后小心的收好,这东西让他流了不少口水。
“整理!”
关大弟赶快拿出椰瓢,咕嘟嘟的灌了一大口水,口腔中一阵舒服。然后把枪刃上包着的棉布拆开,又将两腿间的明盔拆掉行缠戴到头上,以方便在暗夜中识别敌我。
等到所有人都戴好明盔,小队长一个向上的手势低声道:“起立!”
关大弟的小队全部站起,接着周围的其他队伍也起立,林中人影闪动,一水的锁子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片刻后,树林中变得静悄悄的,所有士兵安静的肃立,等待进攻的命令。
一声奇特的鸟鸣。
“出发!”分遣队队长举起旗枪,四个连前面的分遣队穿过边缘的树林开始前进,树林中一片沙沙的脚步声。关大弟压下兴奋的心情,看着他们的身影在林木中穿行。
又一声鸟鸣,“出发!”旗队长压着嗓子下令,然后领头往前走去,关大弟迈开步子,跟着旗队长的步速前进,手中长长的长枪往后斜着,不断被上面横着的枝桠挂到,发出啪啪的脆响,一些枯枝落下砸在士兵的明盔上,造成小小的混乱,关大弟此时不由特别羡慕那些分遣队,他们的刺刀燧发枪显得那么精悍。
行进的方阵队列被林中的树木打乱成无数破碎小队,就如同水流一般不断汇集又不断被分割,好在他们离边缘不远,树木很快变得稀疏,前面是大概百步的灌木和草丛。
两千多方阵编制的登州兵按连排成六排,缓缓出现在树林外,月光照在他们的明盔上,给树林边缘镶上一条银白色的漫长链条。两个方阵千总部在第一线展开他们所有的八个连,前面是四百名分遣队,两翼外侧是第一千总部的两个司一千余人,他们全部编组为灵活的二十四人战斗组。
前排方阵之后,跟着两百多人的刺刀燧发枪兵,这些士兵分别是第五营营属分遣队和近卫第三总的两个分遣队,陈新留下近卫营一个司守卫营地,但是抽调了最灵活的分遣队,这些人由祝代春控制,作为预备队,最后便是陈新和他的卫队。
边缘区的树枝基本被流寇砍光了,变成了坡下的篝火,没有了树枝树叶的烦扰,关大弟的长枪变得轻松,外面的光线也更好,月光映照着前面分遣队密集的头盔,发出银白色的光华。那些光点开始晃动,带着锁子甲抖动的哗哗声,分遣队开始加速。
关大弟跟在旗队长后面,脚下踩着右边战友的影子,在齐膝的长草中前进,偷空把眼光看向自己连长周少儿的连队旗,月光下的连旗有点模糊,但看得出连旗步幅也在加快,副连长此时越到前排,边走把他的旗枪往前倾斜,同时转头看向两边,对着关大弟这边伸出左臂压了两下。
关大弟知道他在调节阵形,示意这边稍缓,脚下稍稍变慢,直到副连长收回左手,然后便维持着步速,在连旗的引导下他们越来越快,逐渐变为了快步行进,士兵们低低的喘气,队列中依然没有任何说话,只有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和铁器碰撞的声音。
一种动静之间的奇异感觉充斥在大地上,关大弟心跳加速,双手抓住枪杆,让它不至于晃动太厉害。他前面的分遣队已经慢跑到了五十步以外。此时脚下一松,草丛变得稀落,关大弟终于又回到了平原区,他一边跑一边向着两翼外侧张望,隐约能看到一些亮点突到了两翼的前方,他们的前进十分快速。
一里多以外残余着一些篝火,一直蔓延到六七里之外,数万的流寇正在安睡,此时也是值夜的人最疲倦的时候,连很多伏路军都沉沉睡去,整个营地依然一片安静,茫然不知他们准备暗算的官军已经到了身边。
月光下闪耀着银色的明军大阵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如同一道蜿蜒的海潮潮头,漫过太行山南麓尽头的灌木和草丛区,无声的涌向山林外毫无察觉的流寇营地。
第一百零三章 破营
月光下的视野一片朦胧,关大弟快步行进,不时转头盯着旗队长的明盔光亮,前面的分遣队已变成一片跃动起伏的光点。
他们距离流寇营区边缘三百步距离,分遣队在大队前方六七十步,他们采用四行的进攻队形,担任锋头集中攻击某一处,为大阵破营提供便利。
两翼的鸳鸯阵各有十六个战斗组,他们前后各八个战斗组,在特勤队引领下从两翼对紫金梁老营位置进行快速合击。担任同样任务的是中路的分遣队,他们的步速越来越快,登州镇分为了前后两阵,只有中路的明军的大阵依旧保持着快步行进。
关大弟偏头看看两翼,两旁是无数涌动的士兵和矛杆,明盔的反光一直蔓延到黑暗的尽头,从周少儿的角度看过去,仿佛千军万马一般。
前面一声惊叫,接着是几声嘣嘣的震响,一声惊叫戛然而止,关大弟知道是开路的特勤队在射杀残留的伏路军,越往前会越多。
很快有几个零散的流寇从地窝子里面跳起来,他们扔掉兵器朝着大营的方向逃去,这些人都是伏路军,可他们连报警的响箭都没有带,只有靠着不停的大喊来告警。
分遣队长控制着队伍,不让士兵向那些稀落的流寇射击,而是跟在他们身后继续跑步前进,担任前锋的是特勤队和哨骑,他们开始用弓箭和强弩射杀附近出现的流寇。前面出现连续的喊叫,一些分遣队士兵开始离队刺杀附近逃窜的伏路军。
营地边缘的火堆边依稀出现了一些人影,关大弟紧紧握了一下自己的枪杆。
……
流寇营地里面走动着少许人,陆续有人起来,低低的对话声表明新一天很快要到来。这些最早起来的都是流寇丁壮的家眷,他们的编组是按五十丁一队,这些丁壮的家口也都属于这一队,加起来有将近两百人,一般由一个或两个老寇带领。
那些流民的家眷早早起来,往那些快熄灭的火堆中加柴,好在天亮前给马兵和老寇煮好饭食。一名提着水桶的流民打着哈欠,慢悠悠走出营地边缘去打水,晃眼间发现远处似乎有啥东西在动,还好长的一条。
“是啥东西?”流民嘀咕了一句,他有夜盲症,擦擦眼睛看过去,似乎是一些光亮。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官军会从山里面来偷袭,也从未想象出铠甲在夜间是这副模样,一时摸不着头脑。
“哪个营头这么早就起来了?”这流民对旁边地窝子里的老寇道,“蒋爷,有营头比咱们还早,没准去抢柴去了。”
那老寇刚刚醒来,拿着一个杂粮饼咬着,无精打采躺在地窝子里面,虽然点了火堆引虫,但他昨晚还是被咬得够呛,全身抓了好多红杠杠。这时听了也不去看,翻一个身又要睡。
流民扁扁嘴,抓起一个水桶就要去水塘打水,北面突然一声叫喊,远远的没有听清楚是什么,随后嘣嘣两声,隐约有一声叫唤,地窝子里面的老寇猛地翻身站起来,他跳出地窝子一把推开那流民,老寇的经验丰富,虽然刚才的声响在营地的杂音中并不明显,但他依然一听便知是弓弦震动声。
老寇拿着杂粮饼往北一看,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一道无数银色光点组成的长线不停起伏,正向大营而来,这个时候悄悄出现的人马,来干什么的,不问可知。
那流民爬起来捡起水桶,讨好的问道:“蒋爷,那边是啥哩?总不会是山里的恶鬼出来了?”
“有,有……”那老寇半天没有说出来,旁边的流民陪着笑看着那老寇,那老寇猛地大喊道:“有官军啊!!!”
“官军?”老寇这一声叫喊很大声,旁边的人都停下来,几个地窝子里的人也被惊醒,睡眼朦胧的抬头张望,周围正在忙活的流民家眷也走到营地边缘看是咋回事。
此时那道密集亮点组成的长线已在两百步内,锋利矛刃和刺刀反射的月光隐约可见。这个时候来的人,不是官军会是谁。
一众人呆站在那里看着老寇,他们都没有任何训练,只是跟着大营流动,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们官军就在眼前正冲过来,没一个人知道该怎么办。
那老寇呆了片刻,一边往后面倒退一边道:“都给咱老子上,拿你们的棍子上去,谁也不许跑。”他说完没一个人动,都傻傻看着他,那边的亮点越跑越快,远远传来哗哗的声响,老寇不及威胁这些人,突然转身就跑。
一群流民呆望片刻,突然齐齐大声嚎叫,扔下手中的锅碗水桶棍棒,发狂一般往后面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尖叫“官军来了”,沿路的流民不明所以,听说官军来了,看到有人逃窜,都爬起来跟着跑,有些还在睡觉的人惊醒后一时反应不过来,起来后看见眼前的慌乱景象,也不知该如何做,跟在其他人后面乱跑,边缘处的流民陆续都有人发现了官兵,开始慌乱的逃窜,营地北部边缘区一片混乱。
片刻后,那道光点到了营地边缘,第一批明军身影出现在火光中,如同从黑暗中闪现的山魈,一排排锋利的刺刀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亮,分遣队快速的冲入了营区,凶猛的刺杀面前一切活动的流民,惨叫声连绵不绝的响起,流寇营地北面喧嚣四起,平静的大营出现第一波混乱的涟漪。
……
四百名分遣队火枪兵和第一千总部的士兵开始猛烈的向心突击,如同快刀切黄油般杀入庞大的流寇营地,明军暂时没有用火枪射击,以最大可能的拖延紫金梁逃窜的时间。
毫无训练的流民们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惊慌失措,许多人从睡梦中惊醒,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黑暗中四处充斥的尖叫加剧着他们的恐慌,不少人还患有夜盲症,他们慌不择路,直接撞进明军的前进路线,然后被数支刺刀捅刺而死。混乱沿着登州镇进攻的方向一波波扩散,杂乱的尖叫汇聚成巨大的啸声。
两翼的鸳鸯阵各自分出一个局向外侧攻击,将混乱的范围往两翼扩展,以掩护阵线薄弱的侧翼。中间分遣队的士兵每小队为一排,迅猛冲入流寇营地中,用刺刀杀死面前挡路的流民,对旁边那些乱跑的家眷并不理会,一直往流寇营地内部快速冲击,他们的后面约百步则是快步推进的明军的大阵。
八个方阵组成的大阵中,一片密集的脚步声,夹杂着哗哗的锁子甲振动声响,如同水银泻地般涌入流寇的营区。
第二总千总的位置一声军号,周少儿和副连长同时抽出腰刀直指着正前方,一边大声下令,各旗队长旗枪前指,前排长矛兵齐齐将长矛放平,他们采用最省力的握持法,握枪位置在枪身中段两侧,这在夜战中更灵活也更能持久。
关大弟挺着长矛绕过一个火堆,他们刚刚进入流寇的营区,前方是分遣队在火堆间闪动的身影,更前方是无数流寇,前方的喊叫声惊天动地,地上一片狼藉,摆满无数被抛掉的东西以及满地的尸体,队列中不停有人被绊倒。
关大弟全神贯注,借着月光识别着地上的障碍,前面十多步外突然窜出一股流民,他们嚎叫着直冲过来,关大弟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兵器,与旁边的长矛兵同时大喊,对着那些黑影一通乱刺,对面一片惨叫,片刻后残余者往南逃入黑暗中。
那种莫名的刺激感觉又涌上心头,急剧分泌的肾上腺素让关大弟有种要冲锋的欲望,但他还能记住军律,他压住心中那种冲动,眼角余光留意着旗队长头盔亮光的位置,保持快步的推进速度。
越进入流寇营地,出现在面前的流民越多,长矛兵不断的将眼前出现的黑影杀死,有些惨叫听着像女子,但关大弟也没有空闲去同情,只要没有明盔的都是敌人。
前方出现一个窝棚,里面黑洞洞的一团,旗队长一声令下,十多名前排长矛手对着里面连续突刺,听到几声惨叫后他们绕过窝棚继续前进,依然没有使用火枪兵齐射。方阵不断被营地的窝棚地窝子隔断扭曲,只能维持着基本完整的阵形快步推进。圆弧形的明军阵线将正面所有流寇都向中心的位置驱赶,逼迫他们冲击紫金梁的老营位置。
此时整个流寇营地都震动了,北部上万流寇在其中胡乱奔逃,混乱已经扩展到营地的中间位置,无数熟睡的流寇被震天的嚎叫声惊醒,在黑暗中根本不知是什么情况,甚至连方向都辨不明白,就这样赤身裸体就开始不知缘由的乱跑。
这时左翼响起第一声喇叭声,尖利的喇叭音在夜空中远远传开,紧接着响起火枪齐射。这意味着左翼遭遇了第一波有力的抵抗,需要火枪的火力打击来击溃敌军。
这一轮火枪齐射之后,登州镇再没有隐藏的必要,明军阵线鼓号齐鸣,全线陆续开始齐射,密集的枪焰将夜空映照出一片片的红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十分耀眼。
流民的神经在雷鸣般的枪声中彻底崩溃,这是再明白不过的夜袭,突如其来的打击,加上不能视物加剧的恐惧感,人人都开始歇斯底里的尖叫逃命,在集体的惶恐中,开始还能保持冷静的人也被惊慌的气氛包围,变得不知所措,其中的几千步军大多分散宿营,绝大部分人都丢失了兵器,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被数万流民挟裹冲散,丝毫发挥不出他们的战力。
枪声一轮轮的鸣响,逐渐接近紫金梁营地的中心,混乱从紫金梁的营区扩散到其他流寇的营区,庞大的营地区如同沸腾的大锅,数万流寇犹如惊慌的蚂蚁,不辨方向的四处乱撞,密集的人群互相推挤着,无数人被撞翻在地,然后被人群踩过,数百马匹也被人群惊吓,它们在营地中左冲右突胡乱踩踏,整个营地人喊马嘶,宛如黑暗的地狱。
陈新穿着一身锁子甲,此时刚刚进入营地不久,旁边就是祝代春带领的中军预备队。陈新顺着中军突击的方向前进,卫队在身边小心护卫着他。
陈新跟着走了一晚上的路,他平日的锻炼远不如这些战兵,自从当上总兵后,每天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别说训练,连健身的时间都少了,这一趟下来累得够呛,此时还要强撑着继续前进。
眼前的地上满是尸体和杂物,附近有几个窝棚在燃烧,不少的受伤流寇在地上哀嚎,祝代春的预备队也不理会他们,只将路线上的伤员刺杀。
听到流寇营地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传来,王码夫兴奋的道:“打赢了。”
陈新摇头笑道:“从咱们成功到达营地北面,咱们就赢了这一仗,不过如果没有拿到紫金梁的人头,就不是真正的赢。我还是担心他跑掉,骑兵联络员回来没有?”
“没有。”王码夫还是信心满满的道:“龅牙当时说紫金梁扎营一般是挖一道壕沟,处于整个营地的最中央,如今营地大乱,他们的马兵跑不出去,走路他走不过咱们,他一个人也未必敢跑,出来没准被踩死,对咱们来说,唯一就是那道壕沟费事些。”
“不费事。”陈新看看满地尸体淡淡道,“营地乱成这样,这些流民足够填平那道壕沟了。我还是担心他跑掉,就看咱们的骑兵什么时候能到。”
这时前方跑回来一个传令兵,他气喘吁吁的道:“大人,前阵分遣队已发现紫金梁老营营墙,两翼战兵正往南合围,马上会展开攻击。”
“知道了,让他们派兵保持对外围压力,加剧流寇崩溃的势头,让其他各营无法来援,也让紫金梁的马兵无法快速逃窜,咱们对紫金梁老营的攻击一定要迅速有力,不要顾忌伤亡,竭尽全力在天亮前解决中间的老营。”陈新说完转头看看东方,一道鱼肚白正在天际出现。
第一百零四章 杀戮
黑沉沉的大地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火堆,不少窝棚被点燃,周围其他流寇营地中同样大乱,成千上万的流寇在黑暗中奔逃,北面不断闪动着一排排火枪齐射的亮光,分遣队和鸳鸯阵战斗组都朝着紫金梁的中心位置急速推进。
流寇营地的正中央,是紫金梁的老营所在,这里原来是个二十多户人的村庄,还有几间完好的房屋,其中最好的一间便住着紫金梁,周围扩展出去,则住着他最精锐的马兵和部分步军,马兵和老寇的家眷也在营墙内。
老营的外面是一道壕沟和一道土墙,此时图墙外的混乱如同山洪暴发般骇人,数万精神崩溃的流民在黑暗中奔跑嘶叫,又疯狂的互相厮打,一群群乱民的落入老营外的壕沟,被里面布下的尖木桩扎穿,后面的人跟着又被挤下来,还不及站起就被后来者踩到在地,再也无法爬起来。
层层叠叠的尸体和伤者几乎将壕沟填满,后续的流民慌不择路,踩着那些尸体顺着矮墙往上爬,上面站了一些老营步军,他们用刀枪拼命砍杀要冲进去的流民,倒下的尸体顺着矮墙形成一道平缓的斜坡,虽然马兵全力拦截,但昏暗的环境下,还是有许多流民越过矮墙。冲入了老营营地,他们不但和那些马兵打斗,还疯狂的放火抢掠。
老营里面有不少帐篷,他们的住宿条件远超过外边的流民,不过此时同样的宛如地狱,营中哭喊震天,许多帐篷被点着,燃起熊熊大火,一些火把到处晃动,火光中无数人影和马匹跑来跑去,许多人互相砍杀,争抢着马匹,地上的尸体间落满金银,部分冲入老营的流民还在各处帐篷中抢夺财物。
紫金梁只穿了一件里衣,外面套着一件锁子甲,狼狈不堪的带着一群心腹收罗人马,一开始出现混乱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营啸,这在饥饿压抑的流民群中经常出现,连步军中也常有,所以他要用土墙隔开马兵和流民。所以他开始只是不断派步军去弹压,后来火枪声一起,他才知道是夜袭,到处乱喊官军来了,但外面黑灯瞎火的,他也不知是哪股官军,来了多少人,但听火枪的密度,他估计有万人上下,他实在想不出哪里冒出这么大一股明军。
明军的火枪和号音越来越近,紫金梁不由心急如焚,他顾不得去猜这股官军哪里来的,此时外面哭喊震天,孤身逃出十分危险,没准稀里糊涂死在癫狂的流民手中,他带着一群义子和亲随守着大帐,又连连派人去收罗马兵。
他抓住两个义子大喝道:“去找些步军,守住北面的营墙。”
“大王,额收拢了两百人,马都抢到了,咱们跑。”
紫金梁转眼一看,是个义子跑来,顺着他指的方向上,有一团人马聚集在营地中间,外围的人用刀枪砍杀任何逼近的流民,中间的人打着火把,死死拉着狂躁的马匹。
紫金梁多次遭遇曹文诏的突袭,对这种崩营早有经验,那就是纠集一伙人先逃出大营,然后趁乱狂奔百里,就算马跑死,但能摆脱官军的追踪,到时再慢慢收拢溃散的人马。
“走!”紫金梁大喝一声,带着身边一群赤膊的手下,往那里跑去。
“大哥,那些家眷和银子咋办?”
紫金梁头也不回,“顾不了,让他们自己逃命。”
片刻后他们就到了那处地方,几个义子大声嚎叫,提醒那边是大王过来了,对面收起刀枪,紫金梁冲入人圈取了马,吆喝一声后众马兵纷纷上马,紫金梁辨明方向,领头往南边的营门跑去,他们一路跑一路吆喝,许多乱窜的马兵跟在他们后面,形成了最大的一股逃命团体。
这一股马兵策骑开路,手中刀枪对着挡路的流民死命挥砍,密集的马蹄踩踏着尸体往营门而去,地上的杂物和尸体严重影响着马兵的速度,黑暗中又看不清楚,许多马匹不停的采空歪倒,速度比步行还慢。
北面东面一阵阵猛烈的齐射,听着离营墙已经不远,紫金梁心中大急,催促着手下赶紧加速,几名骑术精良的义子亲自开路。
两扇营门歪倒在一旁,其中还有不少是骑马逃走的流寇,土垒上面还有些老营步军在守卫,前面的马兵拿起长矛对着人群乱扎,几个步军拿着刀枪还击,还将前面的马兵刺翻两个,紫金梁等人一起涌上,营门处惨叫连连,一片人仰马翻,打堆的流寇一哄而散。
马兵们蜂拥出营门,紫金梁终于来到营门外,抬眼间外边火光冲天,许多窝棚被点燃,变成一个个巨大的火炬,火光中无数流民胡乱奔跑,整个营区充斥着疯狂的哭喊声。
营门东面突然一通火枪鸣响,一波波男女如浪潮般往营门方向而来,刚出营门的马队瞬间被那些人流包围,顿时变得寸步难行,无论他们怎么砍杀,潮涌而来的流民依然将他们的队形冲乱,上千的流民从马兵的缝隙中钻入,甚至将马匹都推得站立不稳,受惊的马匹惊慌跳跃,有些凶狠的步军则乘机将身边的马兵杀死,自己抢夺马匹,马队中人喊马嘶乱成一团,紫金梁这股马队被死死堵在营门,后队还掉在营门内。
一片混乱中,第一伙官军出现在紫金梁视野中,他们约有四五十人,快速的从东侧冲来,一名军官挥手停下队伍,部分士兵举枪对着挤成一团的流民一轮齐射,人群中血花四射,附近的流民几近癫狂,无数人被推翻踩死。
那股明军开火的士兵留在后排装弹,其他人则大喝一声,挺着刀枪蜂拥而上,从背后对着那些流民砍杀,流民们狂叫着往西南方逃跑。
紫金梁被这一波涌动的人群带着往西南方而去,身边只有十多个义子和亲兵还跟着,他们挥刀猛砍着周围的男女流民,刀口砍得发卷也无法驱散那些癫狂的人。其他马兵要么被堵在了营中,要么被人群冲散。紫金梁逃走前回头看营门方向,只见又新出现了几十名官军,他们堵住营门,丝毫不惧里面全是马军,凶猛的冲上去,将那些拥挤着原地打转的马军一一斩杀,连那些想冲出的空马也被他们密集的兵器扎翻。
紫金梁看得心惊胆战,这么凶猛的官军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连惊马都不怕。他的老营马军是完了,紫金梁也不及去心痛,反正他曾经多次被打到这个境地,总会有人跑出来,到时再收集就是,他唯一担心的是,眼下要如何才能逃脱。
无法转向南方,只能顺着人群的方向逃跑,身后的义子越跑越少,不断有人被旁边的流民拖到马下,然后就消失在人潮中。
……
一声铜号响,周少儿带头往那道土墙冲去,土墙上面冒出几个持弓的流寇,两翼的火枪兵连续两轮齐射,打翻其中的两人,那两人惨叫着翻倒,消失在土墙后面。
关大弟跟在周少儿身后,举着长矛踩着满地尸体急进,前面土垒下堆满踩死踩伤的流民,他们填满了土墙前的壕沟,眼前人影一晃,关大弟一枪刺死一个乱窜的流民,稍稍停顿后追上推进的队列,成排的长枪兵呐喊着冲过去,踩着壕沟中层层叠叠的尸体,到了土垒下,土垒上突然出现十几个拿长矛的步军,他们对着土墙下乱刺,刺中几名长矛兵,下面的长矛兵纷纷涌上来还击,密集的矛刃从几面夹击,那些步军都是腿部先中枪,然后跪倒在地,再被一丛丛的长矛扎成蜂窝。
掩护的火枪手射击了两排,土墙上再无站立的流寇步军,前排长矛手纷纷往土墙上面爬去,关大弟他们这个位置没有那么多尸体,那斜坡角度颇大,关大弟一步没有冲上去,后面的几个长矛兵纷纷丢下长矛,从后面推着他屁股,关大弟脚下踩到一个凹陷,用劲一跃上了土垒。
关大弟左手撑着土垒,右手拖着长矛,抬眼往下一看,迎面就是一个流寇,他正拿着弓准备上土垒射箭,两人都是一愣,那流寇下意识的准备拉弓,关大弟一声大喝单手将长矛扎进他胸膛,然后站起抓住矛杆从土垒顶上冲下,借着下冲的势头,一路将那流寇步军推到土垒下死死钉在地上,接着其他的长矛兵也出现在土垒顶上,将背面的那些流寇步军驱散,跟着周少儿就翻上来,他也不及等待后面的人,大声命令已经进入的士兵往前攻击。
老营中燃起不少帐篷,里面光线明亮,但四处烟雾弥漫,烟雾中数不清的人和马跑来跑去,关大弟跟在周少儿的右后方,连长的刀指向前方,刀身反射着周围的火光,集结的长矛兵自动排成一行,听从周少儿的指挥,其中甚至还混着第二连的人,但队列是长矛兵的根本,他们按每日训练那样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进入队列。
越来越多的长矛兵和火枪兵翻过土垒,如同溪流一般汇入老营,又自动汇集到一处,组成一排排长短不一的阵线。
他们跟着刀指的方向前进,一排排长矛不停吞吐,将面前成群的流寇杀死,长矛兵两翼的火枪兵自由射击,这些火枪兵在翻过土墙后也失去了建制,方阵中居然还混合着一些分遣队士兵,也不知是何时加入的。
在漫天的惊叫声中也无法用口令指挥,士兵都各自寻找目标,他们的精神高度紧张和亢奋,射击完就在原地装填,然后追上前队,只要看到目标就射击,然后又重复这一过程,紧张和黑暗喧哗的环境让他们速度飞快,也让他们操作的失误成倍增加,很多人打飞了通条,还有不少人重复装弹或者忘记了倒引药,连续击发失败后,许多火枪兵背起火枪,抽出腰刀冲出长矛阵砍杀,还坚持着射击的人不到一半。
登州镇虽乱,流寇则是乱得无以复加。官军的攻击依然在继续,偶尔钻出反击的凶悍流寇也不是长矛的对手,长矛兵经过的地方满地死伤,血水汇成道道溪流,在地面上四处漫溢。
关大弟在第一排快步跑动,汗水顺着脸颊道道滑落,周少儿在前面声嘶力竭的叫喊,他也听不清楚在叫喊什么,只知道跟着周少儿跑,眼前有什么就杀什么。
突然左前方黑影闪动,一个大东西快速袭来,将一名冲在斜前方的火枪兵撞翻,然后对着矛阵而来,众长矛兵齐齐发喊,三四支长矛陆续刺中那匹马,其中两支啪啪折断,几名长矛兵被马的冲势带得东倒西歪。
马匹的势头一缓,歪着跑了两步后在原地蹦跳挣扎,口中发出灰灰的惨嘶,旁边的长矛兵对着它连连刺杀,关大弟对着它的脖子狠命一枪,那马全身鲜血狂飙,终于倒在地上,后腿还在不断的抽动。
他还不及喘气,就看到周少儿带着右边的人冲到了前面,关大弟赶紧提起枪追赶,他此时脚下有些发虚,突击了两里,体力消耗够呛,但连长都到前面去了,他只能拼力向前。
士兵们粗重的喘气,靠着惯性拖动着疲惫的肢体,周围的登州士兵越来越多,一些第一总的鸳鸯阵战斗组也攻上两翼的土墙,步军放弃了抵抗,在官军的围堵下往南门而去。
干草燃烧的浓烈气味充满鼻腔,关大弟追上周少儿的队列,身边的战友由快跑变成慢跑,最后变成了快步推进,关大弟只能跟他们的步伐一致,在这种混乱而视物不清的环境中,必须保持阵型。
他们穿过营地的烟雾,睁大眼睛辨别着眼前的人,只要没有戴明盔的,他就一枪刺过去,眼前又一个黑影一动,他下意识的动手就刺,那黑影应声而倒,他此时才注意到黑影很小,似乎是个几岁的孩子。
他还来不及去思考,烟雾中跑动的身影已越来越多,长矛兵们连续刺杀才能保持前进,关大弟两臂累得发酸,几乎想要把长矛扔下。
前方烟雾中人喊马嘶,南边响起一阵枪声,前方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喊,无数流民和马兵从烟雾火光中现出身形,往长矛兵的阵线直冲过来。
关大弟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流寇,但他也绝对没有退路,长矛兵们停下脚步,关大弟后排的士兵也从他两侧支出长矛,阵线前方矛刃如林。
人潮汹涌而来,周少儿对着队列大声呼喊,被淹没在周围杂音中,人群很快冲到面前,他们在烟雾中还没看清楚,长矛阵线便开始猛烈的刺杀,一丛丛的矛头此进彼退,人潮如同撞到堤坝,被一道长矛组成的城墙生生阻断,人群前面喷出连绵不绝的血雾,惨绝人寰的叫喊声连成一片,混在其中的马匹也遭遇着同样的下场。
关大弟不知道杀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空,人潮消失了,残余的人马又往南而去。他面前是层层叠叠几层的尸体,垒成了一道肉墙,里面的伤者和伤马还在挣扎蠕动。
关大弟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他转头看看周围的战友,只见他们也是一脸的麻木,脸上满是血污,所有人都在粗重的呼吸。关大弟第一次知道,杀人也会累成这样。
“前进!”周少儿的呼喊声想起,接着两翼也想起其他军官的吼叫,关大弟拖着几乎麻木的手脚,艰难的踩上那道尸体墙,跨过脚下蠕动的伤者,面前此时几乎没有了人影,留在原地的空马倒是不少,关大弟自然不会去杀它们,战前钟老四还专门要求他们不要乱杀马。
此时烟雾渐渐变淡,周围也突然安静了许多,他们走出烟雾浓重区,关大弟感觉到眼前的光线似乎强了不少,他往天上一看,天色已经发白。
接着他就看到满地尸体,尸体间是密密麻麻跪在地上的流寇,还有数百的空马,他们似乎更加筋疲力尽,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连跪着都摇摇欲坠。黎明带来了光明,他们能看清周围后,结束了癫狂的状态,但体力早已耗尽,既不再跑,也不再嚎叫,留在原地等待着他们认为必定会来的屠杀。
他们眼中满是麻木,呆滞的看着面前这些官军,他们的脸上手臂上兵器上全是红色的血迹,宛如嗜血的修罗夜叉。
阵线在这些流民前停顿了一下,关大弟很快看到了南边过来的第一总士兵,一个军官穿过满地的尸体和俘虏,来到他们这边,他找到周少儿,接着另外一个连长也跑过来,三人凑在一起商议了几句,那第一总的军官便掉头回去,领着第一总的人往南而去。
“所有火枪兵留下看守,其他人继续前进。”
关大弟还是今晚第一次听清楚周少儿的命令,火枪兵马上提着腰刀驱赶那些地上的俘虏,长矛兵穿过俘虏的间隙往南走去。
周少儿也不让他们列队从营门出门,因为满地的尸体和俘虏会让这个简单的行动耗时费力,这些士兵也没有了足够精力,所以他保持着阵线,让士兵从南面靠里的斜坡登上土垒,然后滑下土墙继续推进。
关大弟在第二排,前面是另外一个士官,他的体力比关大弟要好一些,自告奋勇站到了第一排,关大弟的鞋被血水浸透,里面滑腻腻的,他此时才感觉到这种别扭,他顺着斜坡登上土垒,前面的士官滑下后,面前的景象让他看呆了。
眼前所见的平野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尸体和杂物,几乎要将土地的颜色覆盖,成千上万的流民跪在地上,数百马骡停在原地或是缓缓走动,那些燃烧后的窝棚往天空吐出一团团黑烟。
一里外是四散逃窜的流寇,密集涌动的人头数也数不清,红色的登州镇军队仍在后面追逐,他们离开后露出的地方,又是满地的狼藉。
“干啥呢?”后面的一个士兵问道。
关大弟回过神来,把枪伸下去支着地,然后贴着土墙滑下去,落脚处又是尸体,关大弟连走几步,踏上坚实的土地,心中才一松。
第一道阳光洒下来,关大弟往东张望,朝阳初升,一队骑兵正从西往东而来。
第一百零五章 父子
旭日东升,照耀着这一片杀戮战场,陈新站在紫金梁老营的南墙,将自己的大旗高高竖起,登州的飞虎红旗在晨风中高高飘扬。阳光下数万流寇如密密麻麻的蚂蚁布满大地,向着四面八方仓皇而逃。
“大人,骑兵来了。”
陈新抽出远镜往东面看,数百骑兵奔驰在营地北面,骑手都是红色的短军装,是登州骑兵无疑,来得比他想象的早,时机也非常的好,看样子他们根本没有遭到东面其他流寇的阻拦。
“让他们从北面绕过营地,然后往南兜击流寇。”
陈新下令完毕,一名参谋跳下土垒,在墙下取了搜罗的马匹,往骑兵的方向迎过去。
周围来往的传令兵也大多骑马,都是刚刚从流寇营地中取的,不过要躲避地上的障碍,速度也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王码夫收集了几个传令兵的汇报,对陈新道:“周围各股流寇皆溃散,我们攻击开始后,高迎祥、张献忠、蝎子块、薛仁贵等部发生营啸,大部分流贼天亮前就带着马兵往南跑了,剩下的流民同样四散逃命。只有两股小流寇曾试图救援,被流民冲击后遭到我军打击,也随即崩溃了。目前第一总第一司已突入高迎祥营区,第一总第二司已进入薛仁贵营地,第二总正向曹操营地突进,都没有遭遇有力抵抗,第三总在打扫此处战场。”
“紫金梁抓到没有?”
“还没有,随军的情报局人员正审问马兵俘虏,据他们交代,在我军封闭老营南门前看到紫金梁刚刚冲出,营门一片混战,后来就不知所踪,已押着数人辨认尸首。”
“别管其他流寇,挑些愿意投顺又认识紫金梁的人为向导,尽全力追杀紫金梁,只要没有发现尸首,就要持续追击,跑远了就找不到了。”
王码夫应了,然后停顿一下对陈新问道:“大人,这成千上万的流民,咱们可怎办?”
“提流寇悍卒人头来,或是指认出凶悍流寇的,就收着,甄别后送去林县,其他人么……”陈新转头看看王码夫,“叫宣教员训导官去教育一番,然后让他们走。”
王码夫疑惑道:“他们又会去投其他流寇的。”
“那你说如何做?谁能养得起这许多人,留下他们来的结果就是,他们把咱们的粮食吃光,然后他们最后还是去投其他流寇。”
“要不然,咱们通知玄默,他是河南父母官,该管这事,也省得他到时说我们纵寇。”
陈新叹口气,“玄默算个啥,他爱说什么说什么,咱们去通知他,他还不是领着左良玉这群人来乱砍脑袋,我不想动手杀这些人,也不想送他们入虎口。打扫完战场后不派人看守,他们要离去就由他们,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们的命硬不硬了。”
王码夫不再多嘴,匆匆去了传令,他也确实想不出什么办法。陈新则有更多考虑,这些流民都是免费宣传队,他们再进入其他流寇营中,会把登州镇传得如鬼怪一般凶恶。只要形成如同曹文诏一样的威慑力,对以后在中州的作战和外务联络都很有裨益,再一个是有这么多人能被抓后留下命,以后那些流寇也不会拼死抵抗。
陈新把眼光投向紫金梁的老营墙内,满地尸体,也有满地的金银珠宝,还有数百空马,他不由咧着嘴角笑起来。
……
紫金梁此时距离陈新不到三里,正奔逃在往西的流民中,紫金梁虽说头发花白,但依然身强力壮,此时体力还能支持,他多次出生入死,逃命经验丰富,心中虽然慌乱,却没有乱了阵脚。他一路上脱掉了锁子甲和那件缎子的里衣丢弃,连显眼的红裤子都脱掉丢了,在一个流民身上扒了一件脏兮兮的衣服套上,除了这件破衣服,他现在全身只剩了一把短刀。在他的提醒下,两个义子也同样如此,脱掉身上抢来的好衣服,把自己变成一个毫不显眼的流民。
登州兵仍在追击,但他们已不杀那些无害的流民,只要手上没有武器的,他们都不予理会,有人边追大声叫喊着“胁从不杀,抓一个马兵赏十两银子……”
旁边那些瘦弱的流民越跑越少,他们原本就瘦弱,又在黎明前的癫狂中耗费了太多体力,天明后全都体力不支,一路上跪满了求饶的流民和步军,仍在奔逃的人群越来越稀薄。
但这对紫金梁并非好事,因为他的马不见了,他在黑暗中不知被谁拖下马来,紫金梁下来后死死拉住鞍具,几番挣扎,抢夺的流民却越来越多,后面的人一冲,他的马就不知去了哪里,天明后找到两个义子,两人灰头土脸,马也都不见了。
靠着步行一时不能脱离险境,现在跑的人越少,他就越显眼。他们不时看到身边有马兵跑过,周围还有其他流民,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紫金梁也不敢暴露身份,紫金梁三人就大声呼叫,让马兵停下接应,那些马兵生怕被流民抓了领赏,连看都不看一眼,打着马股夺路而逃。
“入你妈的曹操,入你妈的高迎祥,等老子抓住你们,把你们煎皮拆骨。”紫金梁在心中大骂,脚下一点不敢停,若非曹操撺掇,他怎会跑来修武北面,还等着张个口袋埋伏山东兵,现在山东兵先一记闷棍就过来了,骂高迎祥则是因为他不来救援,其实高迎祥同样损失惨重,黑暗中山呼海啸的呼号和火枪齐射,让闯王营中也发生营啸,他在慌乱中能带走的也只有五六成的马兵。他自己都成了惊弓之鸟,哪有功夫来救援紫金梁。
几名登州兵骑马赶来,都是特勤队和中军哨骑,他们没有与骑兵一道留下,而是承担了步行开路的先锋任务,此时在营地里面抢到了空马,分散追赶出来,他们朝着前面逃窜的马兵快速追去,经过流民的时候大喊着,“太子少傅陈大人有令,胁从不杀,胁从者抓一个马兵赏十两银子,抓小贼首二十两,抓紫金梁一千两银子,升登州镇千户!”
紫金梁弓着身子,尽量不引起他们注意,那几个骑兵从他十多步外冲过,他们并不理会这些步行逃窜的人,一边叫一边打着马股绝尘而去。
流民看着那些官军跑过去,竟然没有砍杀他们,他们大多都是胁从的流民,心中那股气一松,纷纷扑倒地上,不再逃窜。几个官军跑一段又喊一嗓子,走过的地方有如推骨牌般倒下一片片的流民,他们大多惊慌过度,坐在地上不停哀哭,有些人已经跑脱了力,张着嘴两眼呆滞的倒在地上。
紫金梁心中暗暗叫糟,这股子明军不但打仗生猛,还这么会蛊惑人心,开价就是一千两加千户。他用余光留意着两个义子,感觉到两人略微拉开了点距离,似乎也害怕自己会杀他们免除后患。
一个义子边跑边道:“义父你放心,没人上那些狗官军的当,额们跟你从老家杀出来的,那些狗官是啥货,额们都明白的。”
紫金梁喘着气低声道:“狗官都是骗人的,你们跟着咱老子,日后就是咱老子的亲随,吃香喝辣女人都有。”
两人齐声道谢,连连表着忠心。紫金梁不动声色,埋着头继续赶路,片刻后北面蹄声如雷,数百名明军的骑兵往南边飞驰,目标同样是那些马兵,他们正从紫金梁等人百步外通过。
紫金梁看看那些骑兵的方向,突然停下对两人道:“前面人越见的少,额们三人走一道惹人留意,咱们分开跑,别跟着其他人往南,额们往北分头进山,进山前险点,进了山就莫事了,你俩到青化镇等咱老子,咱们东山再起。”
两个义子赶紧停下,他们满脸的血污和汗水,上面沾了尘土后显得两人如泥猴一般,两人都呆了一下,看样子是对紫金梁突然要分头逃走有些意外。实际上紫金梁也是不信任他们,他宁可一个人冒险,只要进了山,他就有把握逃去青化镇,若是能寻到三十六营任一股,就能把命保下,然后收罗那些溃散的人马。
一些还在逃命的流民绕过三人,零零散散的往西南方向逃窜,紫金梁道:“赶紧走,人再少就跑不掉了,小九你往正西,小十七你往……”
那个叫小九的义子突然往紫金梁后面一指,口中大声吼道:“义父快躲开!”
两人同时抽出短刀,紫金梁根本没有回头,短刀径自朝小九的胸膛扎去,血光闪现,两人同时中刀,紫金梁闪开了胸膛位置,但左上臂被扎中,他身子一矮,闷着声挥起短刀与小九拼杀。周围的流民纷纷连滚带爬的散开一段距离。
小九听着名字小,实际上是个矮壮的凶汉,他是早有预谋,却也没有想到紫金梁反应如此迅速,他的左胸被拉开一道口子,入肉不深。他大声吼叫着,凶狠的扑上去与紫金梁厮打,两人的短刀连连见血,转眼间就从义父义子变成生死仇敌。
两人很快滚做一团,互相用空的手抓住对方的持刀手,在地上滚来滚去,周围的流民们要么无视的路过,要么就在旁边麻木的看热闹。那个小十七似乎吓呆了,他在原地看着眼前两个“亲戚”发呆。
身强力壮的紫金梁终于占到上风,他艰难的把小九压到身下,小九则用左臂死死夹住他持刀的右手,把紫金梁的右手压在身下,紫金梁连抽几次都没有抽出来,两人陷入僵持的状态。
小九处于下风,只要紫金梁抽出右手,他就必死无疑,小九惶急的对着旁边的小十七道:“十七,快点干掉王自用,咱两一人五百两,额把千总让给你……”
紫金梁语速飞快,“别听他的,小十七,义父带你去青化镇,咱们收拢人马,照样活得快活。”
小九拼死夹着紫金梁右手,涨红着脸吼道,“你方才没帮他,回去他不会放过你的。这股官军这凶,就算王自用不杀你,你早晚也得死这股官军手上……”
紫金梁一头撞上小九的面门,让小九的嚎叫戛然而止,他跟着小九也一头撞过去,王自用灵敏的躲了一下,然后对小十七道:“别信他,官军也不会放过你的……”
嘭一声响,紫金梁还没说完,脑袋猛地一偏,朝着旁边歪倒下去,小十七提着根棍子慢悠悠走过来,对着昏迷的紫金梁道:“有你做敲门砖,官军凭啥不放过额,额又不是个傻子。”
他说完摸出一把短刀,对着百步外正在经过的官军高高挥舞。
第一百零六章 浓眉大眼
“哈哈哈,两位英雄请起!”陈新喜笑颜开的说道,他正在满是尸体的老营迎接两个擒获紫金梁的流寇。此时火都灭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
这两个义子用了大约一个时辰,从惊慌逃窜的马兵变成了擒获贼首的英雄,成了死敌的座上客,这个神奇的转变来自地上捆着的干爹。那些外边嚎哭的普通流民,就没有他们这个待遇,拼爹在这个时代是这样拼的。
“小人不敢!”两个流寇异口同声,他们进帐前才被告知这就是太子少傅,登州镇总兵陈大人,两人吓得脚发抖。他们一贯用凶残掩饰自己卑微的心态,但在这支凶悍的明军面前,他们那点唯一可依赖的凶狠也不足为道。
他们内心最深处那种自卑流露出来,此时对权力的畏惧甚至超过普通百姓,两人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陈新。
王码夫凑在陈新耳边道:“经二十多个马兵确认,此人就是紫金梁。这两人是他义子,骑兵到的时候,这两人拿着刀互相防备。”
陈新对他摇摇手,示意要不要再提此事,然后满面笑容的对两人道:“二位壮士生擒紫金梁,为吾皇除一心头大患。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算二位以前有何不法之事,今日也一并抵消了,本官还要向吾皇为两位请功,快请起。”
两人连连磕头,这股明军这么凶,他们原本以为应该是个张飞一样的凶恶形象,谁知说话这么客气,声音也很温和,两人心头的紧张大减。
卫兵过去扶起他们,两人小心翼翼的起来,缩手缩脚的站在大帐中间,偶尔偷眼看看周围那些威风的卫兵。
“二位姓甚名谁?以前在紫金梁军中是何职务?”
矮壮的那个抢先道:“小人叫个李二百,原是西安府停口镇人,是被这王自用胁迫入伙,被逼着给他干坏事,小人不想跟着他干坏事,等着官爷爷剿灭他好久了,今日可等着了机会。”
那高个的马上道:“小人叫王福,也是被胁从的,只是会点骑术,被王自用这混蛋收为义子,小人早想投靠官军,没有找到时机……”
陈新呵呵笑着,对两人道:“早先本官说过,抓到紫金梁赏银一千两,虽然你二人是一起抓到的,本官一诺千金,就照样还是一人一千两。不过那千户之位,涉及朝廷体制,却不敢贸然滥发,便只还得一位,这事谁功大谁功小,本官无法辨别,二位可马上自行商议,给本官一个回话。”
两人开始听了满脸欢悦,后来一听只有一个千户,互相看了看没有说话,这个千户虽然不算大官,但在普通流寇那种卑微心态下,还是很要紧的,他们心中对官员的那种羡慕是根深蒂固的。
陈新拿着椰瓢喝水,静静等了一会问道,“二位可商议好了?”
“好了,大人。”那高个的王福走上一步,“李二百当时亲口说的,千户让给小人。”
李二百低着头,看着有些不甘,陈新微微笑了一下问道,“李二百你是否说过?”
“小人没说过。”
王福偏转头,两人凶狠的对视,那李二百口中还一边道:“是小人先动的手,十七是捡便宜来的……”
地上突然传来一声叫骂,“两个龟孙,额入你妈妈的毛,入你奶奶的毛。”
大家都往地上看去,只见紫金梁悠悠醒转,睁开眼怒视着两人。他余威仍在,咋一出声之下,两个义子立马闭嘴,身子往后面退了两步。
陈新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三十六营大头目,身形强壮相貌堂堂,虽然满面疲惫衣服破烂,但桀骜不驯的气质仍在,与那些普通流民完全是两种人。
“王自用,听说你原来是个和尚?”
“我入你妈妈的毛,你个驴球子的狗官,你龟孙才是和尚。”紫金梁骂完,仰躺在地上喘气。
陈新摇摇头笑道:“没想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也要当流寇。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不与本官好好说话,本官也懒得跟你说。”
陈新对那两义子道:“你二人商议清楚回报本官。”然后他又转向王码夫,“带兵押着紫金梁去外面流民俘虏处游一圈,匪首就擒,有必要教化一下那些流民,带卫队护卫好了,不要让人伤了他,过几日还要送京师。另外把这二位壮士也带上,给流民公告二位的名字,他们就是俘获紫金梁的壮士,让那些俘虏日后以二位为楷模。”
两个义子又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如今在人家地盘,也由不得他们愿不愿意,几个卫兵过来带着三人出帐,外边的卫队长一阵口令,调来一些人护卫,步伐整齐的往营地外面去了。
等王码夫他们出去,陈新长长打个哈欠,然后起身在紫金梁的大帐里面闲逛,里面的好东西还不少,虽然昨晚被抢散了不少,但留下的仍是好东西,样样都堪称珍品。
陈新在地上捡起一个白玉狮子把玩,白色毫无瑕疵,玉色温润,狮子造型活灵活现,陈新虽然平时不太追求这些古董,但此时拿在手中,还是叹为观止。心中也有些感叹,民间的工匠能把坚硬的玉石打磨得如此精致,工部却做不好一把粗糙的鸟铳。海狗子也拿着一个红色的玛瑙手镯,举在眼前仔细打量。
陈新把那玉狮子放在一把熊皮椅子上,对海狗子道:“狗子,别看了,去参谋那边一趟,问问战果点得怎样,我好给吕大人报喜讯。”
“哎!”尾巴一样的海狗子应了,陈新说完又转身去摸椅子上的熊皮,海狗子犹豫了一下,突然把玛瑙手镯往里衣口袋一塞,偷眼看看陈新,见陈新没有留意,缩缩脑袋出帐而去。
……
“陈大人还未回来,也没有塘马回来。”
辉县大营中,宋闻贤对面前的吕直说道,脸上也带有焦急之色。
吕直烦躁的走来走去,昨晚大军出营的时候行动很快,也没有吹号敲鼓,人都走光了他才听到家丁头子禀报,接着陈新的塘马也来跟他汇报了,说是原本打算去打寨子,路上接到情报,临时决定去打修武的流寇大营。
他一听陈新要去打七八万流寇,慌忙跑去想组织这个疯狂的行为,但他到营门的时候,大军早已远去,哨兵一问三不知。外面黑咕隆咚的,连火把都没打,派出去两批家丁都没有找到大队,只回报说标营也只剩下一半人留守。
然后吕直一整夜都没睡,虽然他对登州镇十分有信心,但这黑灯瞎火走百里路去打二十倍的敌军,他可是从来没想象过。以陈新如今太子少傅的地位,加上皇帝一贯的好印象,万一他有个好歹,皇帝震怒之下,还不知多少人会掉脑袋。即便吕直能躲过去,随之而来的就是登州镇的去向,他很清楚登州镇与其他军镇的不同,陈新具有无可替代的影响力,连王廷试也不敢去拉拢任何军官。如果变成当年的东江镇那样混乱,那吕直在皇帝和内监面前的分量就大跌。
他越想越是担心,此时已经在营门附近走了一夜,天一亮就派出几批家丁去了打探消息,眼下都还没有回来,让他的心情更加焦虑。
吕直终于忍不住,停下来对宋闻贤道:“宋先生,你说陈大人挺聪明的人,为何今次打仗,却如此之鲁莽?他是堂堂的太子少傅,岂能去跟一群流寇拼命,登莱辽南还有数万兵马需要他坐镇。”
宋闻贤心中赞同,陈新对他而言,比吕直更重要千百倍。如果陈新真挂了,宋闻贤所有的抱负也将是一场空,所以他的焦虑还远在吕直之上。宋闻贤当时劝陈新不要亲自去,但陈新丝毫不为所动,只说是必要的冒险。虽然他不认同,但也不便评论上官,只是对吕直躬躬身。
吕直转身对家丁头子吼道:“再派人去探,多带几匹马。”
那把总赶紧又去安排人,吕直转头看看宋闻贤,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摇着头长长叹口气。
宋闻贤只好劝道:“陈大人久经沙场,区区流寇不足为惧,有三千登州战兵,至少能全身而退,即便是围在某处,咱们去请玄大人领大军救援便是。”
吕直一想起玄默就不太舒服,两人的弹劾都没有下文,玄默堂堂巡抚,在河南又打得不错,没有出什么大漏子,皇帝万万不会因为外镇监军一个弹劾而临阵换将,玄默当然也参不倒吕直。
想着要去求玄默,吕直心中不快,皱眉想了半天才道:“若实在危急,也说不得拉下这张脸皮去求那玄默,若是他敢不救,咱家亲自上京告御状,跟他拼个同归于尽。”
宋闻贤没想到这吕直还有这光棍精神,心中也不太信他,他此时也不想再说救援的事,没准根本没必要,反而白欠一个人情。他对吕直说道:“吕大人,如今营中兵马不多,要不要把标营留守的人调来大营,那标营中粮草不多,还是守稳咱们大营要紧。”
吕直四处望望,确实兵力太少,这个大营放了大部分粮草和辎重,整个营地里面就剩下一个近卫营的司,还有就是各部的辎重兵。因为战况不明,所以留守的把总十分小心,除了战兵要执勤外,所有辎重兵都拿着自己的武器集结待命。
“那就调标营过来。”吕直转身对家丁吩咐了,让他们去通知留守的标营兵赶来大营。
宋闻贤心情稍稍安稳,只要守稳大营,大军就有退路,现在就怕流寇比登镇先来到,这营区宽大,怕是不好防御。
他晃眼间,发现连那队宣传队都拿着备用火铳在土墙待命,队形乱糟糟的,连女兵都拿了一把火枪,怎么看怎么别扭。
……
关小妹一脚踢在唐玮腿上,“胖子,你腿抖什么?外边一个流寇都没有,你就怕成这样。”
“俺,俺哪里抖了,俺才不怕。”唐玮把腿绷紧,然裤子上显不出来抖动。
“不怕你干嘛一头的汗,今天又不热。”
唐玮连忙用袖子去擦,被上面的铜扣一磨,痛得啊一声,赶紧从鞓带上取下一根帕子,在肥脸上的汗水抹去。
徐平杰的声音响起,“哼,珮珮你不要信他的鬼话,他那日在洹水边,看到无数流寇冲来,当场就尿了裤子,这种人也就能演演鞑子。”
唐玮偏头辩解道:“那是汗水!”
“汗水怎地就光流在裤子里。”
“俺怎么知道。”唐玮绝不承认,其实他自己都不记得有没有吓尿裤子,当时他还在洹水另一边,看到漫山遍野的流寇之时,他的脑袋就变成一片空白,后面啥都不记得了。
同为戏鞑子的谢飞帮腔道:“徐平杰你才是吓傻了,咱们都守着河岸,你为啥一个人拿去守着拉刀具的马,是不是想见机不妙就偷马逃走?胖子长成这样,胆小还情有可原,没想到你徐平杰浓眉大眼的,也这么胆小。”
徐平杰恼怒道:“俺那是怕马乱跑……”
“马乱跑有马夫,队长不知道咋地,要你去看马去。”谢飞口舌便给,把徐平杰顶得说不出话。
徐平杰恼羞成怒,过来一把抓住谢飞的领子,两人顿时争吵起来。其他队员纷纷上来劝开,两人看到有军法官看过来,都不敢闹得过火,就坡下驴分开。
徐平杰指着谢飞和唐玮道:“你们两个戏鞑子,咱们就看谁胆小,下次要是遇到敌寇,龟孙子躲后面,咱们一人提把刀去砍去。”
唐玮两人回道:“去就去,你非得让大家都知道你是龟孙子,咱成全你。”
“别吵了,外边有马来了。”
关小妹说完,一群队员齐齐看向外边,竟然真有一群骑兵跑来,带起的尘土老高,众人小心的看着,近了之后竟然真是流寇,还有不少打赤膊的。
关小妹端起枪大大咧咧道:“刚才谁说来着,都去砍去……咦,人呢?”
第一百零七章 友军
“嘭”一声火枪鸣响,外面的流寇马兵一个激灵,大呼小叫着往北跑去。
土墙后安静戒备的战兵齐齐转头,只见一个女兵高高站在土墙上,面前硝烟弥漫,她正在用力扳开击锤,然后似乎有点忘记了该做什么,正在朝后面的队员询问,那些队员则催促她从土墙上下来。
近卫营那个司军法官终于忍受不了这群宣传队,跑过去对着那队长一通乱骂,让这群人离开营墙,他宁愿少些人少,也不能让这些人帮倒忙。
宣传队乱糟糟的退下来,互相还在吵闹埋怨,那文艺队长连连呵斥也没有效果,宋闻贤看得直摇头,他还是觉得这些人称作兵太过儿戏。
吕直和宋闻贤等人提心吊胆的看着外边零零散散跑过不少马兵,开始他们还以为是流寇的打前站哨骑,看了半天也不像,他们一看到军营也不细细打探,撒丫子就往其他方向跑了,大多是往南,少部分去了林县方向。
吕直一头雾水,按说总该围着军营一圈,看看沟深多少,墙高多少,城周多少步,过了一会那个留下的把总过来道:“大人,咱们该去抓几个流寇问问是啥情形,看样子他们是在逃窜,属下想或许是陈大人他们已击溃了流寇。”
“啊,那快去。”吕直连忙道。
“大人,咱们营的骑兵全都出去了,营中只有大人您收下的家丁是骑兵。”
吕直一拍手,叫过家丁把总,二十多个家丁很快冲出营门,追逐那些落单的流寇马兵,马兵们跑了近百里路,跑不过这些人,终于被抓到一个,家丁将那人捆在马上,抓了回来。
他们一进营门,吕直就赶到那马兵前,对那流寇问道:“你是哪股流寇营头的,为何跑来此处。”
那流寇哀嚎道:“官爷饶命,小人是被高迎祥胁从的,昨晚被打散了,胡乱跑来的……”
宋闻贤赶紧打断他,“怎地打散的?”
“小人不知道,反正到处都乱了,小人抢了马跑出来,跟着一群马兵跑,跑着就跑散了,听说有人去了林县,小人就往这边来了。”
宋闻贤追问道:“几时开始乱的?”
“天快亮的时候,听说来了一支官兵,所有营头都在逃命。”
吕直突然哈哈大笑,“奔袭百里一战破十万流寇,陈将军果然不愧我大明第一战将。”
那流寇呆呆道:“哪有十万……”
家丁头子对着他就是一脚,口中骂道:“吕大人说是十万就是十万。”
吕直没有心思理会那流寇,对宋闻贤和那个近卫营把总道:“咱们立即出营,去修武接应陈将军。”
“吕大人,小人觉得咱们稳守营地更好。”宋闻贤凑到吕直耳边,“流寇一向狡诈,或许是他们的诡计,派人来引我大军出营,路途中四面围攻。”
吕直一个寒战,“对,对,宋先生说的是。”他对家丁头子喝道:“把这流寇抓进去,好好审问,问清楚他们在途中到底有多少伏兵,一定要问出来。”
“伏兵?”那流寇睁大眼,“大人,没伏兵啊,小人就是逃命的……”
家丁头子不由分说,叫过几个人提起那马兵就走,拖入一处帐篷,里面很快传出阵阵惨叫声。
宋闻贤松一口气,他其实心中相信了那马兵,陈新应该已经击破流寇,如果不出预料,现在正在清点缴获的银两物资,吕直去早了颇多不便。登州镇这次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这些好处是不会随便让人的。
得出了这个结论,宋闻贤把顾虑放下,开始考虑大胜后的运作。
……
整整一天,卫辉各路明军都在疑神疑鬼,各部的家丁在出击抓俘虏,得到的消息乱七八糟,有说是流寇内讧的,有说遭袭的,也有说营啸的。各个将领都担心是流寇的诡计,所以各自守着营盘,邓玘虽然得了陈新通报,但也没有动,而是派人去告知玄默,又不停的侦查修武方向。
吕直当天收到了陈新的捷报,大营中欢声如潮,这一战斩杀流寇一万五千多级,生擒紫金梁王自用、摧山虎阎正甫,斩杀紫金梁手下重要头目十三人,三十六营中还有映山红被斩首,其余在修武的各营流寇同样损失惨重,尽数往怀庆府其他州县逃窜。
留营的参谋确认了捷报中的暗记和印章,大胜确凿无疑,陈新在捷报后面附了一封信,说修武附近溃散流寇甚多,局势还比较复杂,请吕直坚守大营,以防流寇趁乱摸营,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吕直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连续派出几批哨马去修武核实,自己按陈新说的坚守大营,他也不去跟玄默回报,自己回了营帐琢磨给皇上和司礼监的报捷文书,让其他各部明军依然一头雾水。这么大的喜讯,由司礼监先报给皇上,那效果是大不一样的,所以他已经决定在玄默知道消息之前就把捷报发出去。
只有马祥麟的川军果断出营,马祥麟完全是凭着对陈新的信任作的决定。他们一路往修武北面而去,准备接应登州镇,路上遇到的零散流寇越来越多,不过那些流寇都是望风而逃,连敢靠近的都没有。与前段时间的彪悍挑衅全然不同。
马祥麟开始也担心是流寇诱敌深入,后来越想越不对,若是要诱敌深入,至少要上来打一下,然后装作不敌引川军入瓮,哪有这样见敌就逃的。于是这一千多白杆兵加紧赶路,他们带了不少辎重,速度并不快,快天黑时候才走了六十里,不过总算是跟登州的哨马接上头,找到了方向。
马祥麟一听说斩杀流寇上万,惊讶得嘴都合不拢,这是在一天的时间内,而且陈新的人都是步兵,不象曹文诏那样可以持续追击,追杀的人头比战场多得多。双方的塘马来来回回,得到的消息更让马祥麟震惊,连紫金梁都被活捉了,这一仗可以说给了流寇重创。
川军在路上扎营一晚,第二天一早就继续开进,下午才到了那日的战场,这些西南来的强军也看得目瞪口呆,方圆数里的战场上一片狼藉,摆放着成千上万的尸体,一些周围的河南农户在战场边缘捡拾家什,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看到有好的衣服上去哄抢,其他的铁锅水罐也是他们争抢的目标。此时一看有官军靠近,这些人马上一哄而散。
再往里走就有些登州士兵,他们的军服十分好认,领路的登州哨马引着川军前行,途中还有不少流民俘虏在清理东西。
那些看守的登州兵有些灰头土脸,脸上一道道的泥土痕迹,军装上面也脏兮兮的,但精神都还是很好,他们好奇的打量这支明军,对他们的带钩长矛和重剑很感兴趣。
越往里走尸体越多,马祥麟这部川军也算见过大场面,但马祥麟自己知道,陈新最多三四千人,一晚上杀了这么多人,确实非常强悍。
到了紫金梁原来的那个老营,陈新已经等在门口,他见了马祥麟就拱手笑道:“马将军不惧流寇人多势众,独自领兵来协助我登州镇,这份胆略和心意,我感怀于心,日后必有回报。”
马祥麟以下官礼见过,独眼中满是佩服,他对陈新道:“陈大人的登州镇果然不同凡响,听说一夜疾行百里,天明前短短休整,便一股将紫金梁生擒,斩杀流寇过万,戚爷爷当年的戚家军也不过如此。”马祥麟说到此处,想起浑河边一起浴血奋战的那支浙军,神色间又有些落寞。
陈新一时也想不到他的念头,不过这支正宗的白杆兵能在情况不明朗的时候赶来战场,那就是可以信赖的盟友,在西南地区交接这样一支力量,对登州镇肯定没有坏处。
马祥麟的人马去了张献忠原来的营地扎营,陈新则领着马祥麟进了自己的大营,里面还有浓重的血腥味,但地面已经清理过,尸体都搬了出去,营中都是登州兵,他们此时大多不在戒备状态,按各自的营伍的坐在地上休息,搭建的帐篷也是花样百出,看着并不太整肃。
马祥麟想起他们是长途奔袭,帐篷肯定是缴获的,也难怪如此,他又看到东侧有一堆肉一样的东西,有些士兵在围观,他细看了一下,原来是一堆耳朵。
这些都是人耳朵,登州兵自然不是拿耳朵来吃的,流寇的首级不值钱,按照大明会典,战北虏一颗脑袋升一级,如果不想升级,就得三十两银子,出边斩鞑虏一人,则两样都可以拿到,一直是军功最厚的,建奴崛起后,赏银升到了五十两一颗脑袋,流寇的则是阵斩有名巨贼首级才升一级,不愿升的给三十两银子,次巨贼才十两。其他普通流寇,有两种算法,一种还是算人头,另外一种就是按多少副耳朵来算的,因为耳朵比较好保存,也比较好运送。
陈新有紫金梁在手,他也不想把人头算太多,免得要升一堆朝廷的军职,反而增加朝廷在登州镇的影响力,其他的耳朵就随那些友军去分,先到的先得,马祥麟这边如此义气,他也不能小气了。
“马兄今日刚到,本官按理该请马将军一醉方休,但我登州镇征战中禁酒,只好等返回辉县再说。”
马祥麟惊讶道:“陈大人要返回辉县,不乘胜追击流寇?”
陈新点点头,“此战虽是大胜,但紫金梁狗急跳墙,我登州镇也损伤惊人,死伤合计近千数,可谓元气大伤,无力再追剿流寇。流寇虽是大败,但那些流民大多逃脱,不几日又会啸聚一处,马将军也不要冒进,还是先和我一起回辉县的好。”
马祥麟没想到登州镇损失近千,如果陈新不去追击,那川军这千把步兵追去也没用,他只得答应跟陈新一起返回辉县。
陈新微笑道:“这次不会让马兄白跑一趟,若非马将军部赶来,那些流寇恐怕还会卷土重来,这中间的原委,本官都理会得。”
两人边走边说,陈新待人客气,马祥麟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陈新带着他走到北墙,指点着北面的山地,说着那晚突袭的线路,听得马祥麟眉飞色舞。
马祥麟对登州镇的战力更加高看一眼,两人在营中吃过饭,马祥麟才回了自己的兵营,他刚到大帐,手下的军官就过来,这军官皮肤黑得发亮,脸上两道刀疤,他对马祥麟道:“马爷,那龟儿子登州兵送了东西来。”
马祥麟瞪他一眼问道:“是些啥子东西?”
“一挑子耳朵,一包珠宝,还有三千多两现银,说是给每个兄弟二两,还有五匹好马。”那军官舔舔舌头。
“珠宝给老子看哈。”那军官很快递过来,马祥麟随便摸出一件,只见是个白玉狮子,他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其他几件摸出来,也都是金银镶嵌宝石,做工都很精美,最后还摸到了一张两千两的银票,叫个什么四海钱庄,是在东昌府取现银。
马祥麟把袋子收好,沉默一会才对那军官道:“以后不准喊别个龟儿子,这些兵不比咱们差,这个陈将军更值得结交。”
第一百零八章 休整
当天下午,登州镇完成俘虏甄别,留用入伙不久的普通流民五百人,十来岁的山西和河南孤儿三百多。然后登州镇放松了外围,并且明言将停止供应救济粥饭,被俘的一万多流民们试探之后,开始陆陆续续的离开,他们捡拾起地上的家什被褥等等,一个晚上大部散完。
也有坚持着不肯散去的,其中被掳掠的女子上千人,陈新对于如何安排这些女子大感头痛,林县那里的一千多还没有安置好,这里又来一千多,他毕竟不是办慈善的,没有那么多粮食养这么多人,只希望这些女子自行散去,岂知她们很坚定,在离大营一里之外自己搭建起地窝子,没有饭吃也这样呆着,晚间倒是有火光传出,不知她们在煮什么吃。
第二日玄默的标营家丁赶到战场,他们确认了战果后又匆匆离开,各部都得到了消息,都在往战场赶来。到了下午,战场已经全部打扫完,有用的东西都装上了缴获的大车。
第三天一早,陈新和马祥麟带着一万多对耳朵上路,耿仲明和马祥麟自告奋勇当开路先锋,马祥麟把那个小包中的银票和珠宝自己留下,现银都发了,每个士兵分了二两,这股川军的情绪一下起来不少。
不过他们更羡慕登州兵,两支军队这两日共同在附近值哨,这支军队的服装、装备和面貌都让川军大开眼界,又听说登州兵从来不克扣兵饷,这些土司兵几乎以为是听错了。
石柱兵其实也就是土司兵,大多没有人身自由。川东的大山锤炼了他们的强悍和淳朴,但这次援辽后,他们也接触到不少明军的腐朽风气,多少有些影响他们的心态,关宁军又对这支近在肘腋的强军多有排挤,加上川军在蓟镇占用辽饷而很少给孝敬,所以秦翼明一提出返镇,朝廷里面就赞同了。
现在与登州兵相处,这些川兵发觉这支人马确实十分独特,双方印象都不错,陈新许多神奇事迹也开始在川军中流传。
登州镇在队尾殿后,与他们来时不同,队列中多了很多马骡和套车,那些人力车也都由中间的流民丁口推着,有些人力车上还坐了老孺。
通过甄别五百多丁口和孤儿三百多,算上丁口的家眷共两千余人,他们扶老携幼的走在中间。这两日间的变化实在让这些流民如在梦中,刚刚看到登州兵的时候,他们以为肯定会被这些人砍了脑袋报功,结果打完仗后,这些官兵就变得不那么凶恶了,还给他们吃粥饭。来了些说话和气的官兵,把俘虏分成一群群的,有士兵来把他们重新分到原来各自所属营头,然后就是互相的检举揭发,最后就剩下五百来人,孤儿数量也不少,但很多人有亲友在这次夜袭中被杀,登州镇一律都没有留用,最后留下的有三百来人。
更后面还有一根尾巴,就是那上千的女子,还有些不愿离去的流民,他们自行跟在后面,赵宣等训导官一路劝说他们,让他们自行离去,明言登州镇不会再提供饭食,但那些饿了一天的十分坚定。
王码夫调了一队骑兵去拦住道路,这些人在路上放声大哭,等到大军远去后,骑兵也离开,这些人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只花了一个时辰就追上了队尾。
“大人,他们又追上来了,要不要派骑兵驱散。”王码夫对陈新道。
陈新正和祝代春、钟老四谈新的龙骑兵部队,听了跑出队列,举起远镜对着后面看了一会,祝代春也有远镜,看完递给钟老四。
钟老四嘀咕道:“这些人看着那么瘦,怎地走起来这么快。”
赵宣急匆匆的赶来,对陈新敬礼道:“大人,要不然就让他们再吃一顿吧,咱们缴获了那许多粮食。”
祝代春冷冷道:“那些粮食咱们要留着吃的,你可知河南补给有多艰难。”
陈新轻轻问道:“还剩下多少人?”
“原来的六七成的样子。”
陈新轻轻叹口气,“再拦一次,还能跟上的,慢慢调去林县。”
这又是一次自然法则的挑选,身体差点的就会被抛弃,能坚持下来的,至少意志很顽强,体能也算不错的,用来种地不会没有收成。登州镇救不了所有人,这些军官都很清楚,如果把所有流民都收下,最后只会把后勤拖垮,然后流民继续去当流寇。
钟老四突然道:“有哪家将官的家丁来了。”
几人同时顺着钟老四远镜的方向看去,远处一个村落的废墟后面绕出一队百人左右骑兵,他们看到这边的队列,快速跑过来,近了之后看着是明军的装束,他们也跟流寇一样,马身上挂着一些褡裢,有些还放着女子。
登州镇的两个旗队骑兵迅速面朝南面列阵,警戒的哨马也跑到那股人马周围,那队官军看到这边情形后减慢了速度,也没有派人过来通报,而是调转了一下方向,慢慢往后面的那些女子和流民靠拢过去。
赵宣看他们样子,就知道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他有些焦急道:“大人,这些家丁要去杀良冒功。”
后面那些拼死追来的男女,他们也看到了那支官兵,正发出惊慌的尖叫,脚下跑的更快了,却没有四散而逃,而是一心要靠到登州镇的旁边,看得出对登州镇已经有种信赖。
祝代春和王码夫都没有说话,其实这队官军把那些女子和流民驱散了最好,虽然他们可能被杀死,但登州镇连道义上的责任都没有,钟老四则眼睛不停转着,偷偷瞟陈新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陈新淡淡说道,“派几个镇抚兵执旗去护卫百姓,咱们是官兵,保护百姓是咱们的职责。”
赵宣松了一口气,旁边的王码夫立即给军法官传令,片刻后几个骑马的镇抚兵往后面赶去,手上各提了一支登州镇的四尺三角军旗。
几个镇抚兵散得很开,站在流民南侧,手中的三角军旗随风招展,上面的飞虎张牙舞爪,十分威风。那群家丁停在登州镇抚兵百步外,面对那几个零散的镇抚兵不敢动弹。
很多行进中的将士都在留意那股骑兵,看看他们敢不敢去强行抢人。
那队家丁犹豫了一会,终于转头往西走了,登州镇的士兵继续赶路,这个小插曲没有让登州兵停下。
“狗东西,还以为会来试一下,几个镇抚兵就吓跑了。”钟老四低声骂了一句。
赵宣大声笑道:“他们不是怕镇抚兵,是怕咱们的军旗。咱们登州镇终于真正的名动天下了。”
……
陈新带着大队的难民,又有大堆的物资需要搬运,一天时间走了四十里路,他们早早就扎营休息。此时大胜的消息已经在卫辉府传开,沿途碰到的一些河南寨子态度恭敬,里面的乡绅主动让人缴纳一些军粮,有些还送来猪羊,这次没有外务司的人随军,陈新只得带着赵宣等人应酬。
开拔第二天走到快天黑,总算是回到了大营,吕直出营五里迎接,这次奔袭至此全部结束。这个营区防御设施坚固,粮食充足,能让这些疲劳的士兵更好的休整。留守的人马欢声雷动,特别是一车车的粮食和上千的马骡,这些对登州镇都是急需的物资。
吕直则最关心那个紫金梁,赶回到大营,就亲自去那辆马车边看俘虏,紫金梁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样,吕直问他问题一律都闭眼不答。
吕直对确认紫金梁的身份十分小心,他的第一份捷报已经发出,说了大胜的事,但对活捉紫金梁只说是有待核实。陈新由得吕直不断去四处找人来确认,接连几天都在处理善后的事情,这一仗登州镇实际阵亡一百七十余,受伤四百多,但陈新给吕直和玄默都报的伤亡上千,近期无法继续作战。
卫辉府的明军士气大振,玄默想把紫金梁提走,被吕直当面拒绝,只说是还不知真假。玄默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受了这个刺激,带着左良玉、邓玘、河南标营往怀庆而去,企图把流寇一股消灭,京营则自己指挥自己,几路大军先到了修武,然后往怀庆府而去,把府城从半围困状态中解救出来。
各股流寇遭了登州镇的这一记闷棍,损失都十分惨重,气势一时间十分低落,许多小股流寇吓得心惊胆战,调头往太行山北面回去,窜回了山西境内。大股一些的闯王、曹操等部则往济源而去,冒险活动在怀庆府府城周围的仍然还有,陈新放走的流民又被他们大量收纳,实力大幅扩张,张献忠和李自成就是其中之一。
二十九日,军队开始轮休,每天一个千总部执勤,其他都休息。陈新则召集把总以上军官开会,随队的军法官和军需官报告了此次作战的缴获。
此次缴获马两千三百匹,其中战马六百,骡子一千二百匹,两轮套车五百架,人力双轮和独轮车一千三百架,粮食三千七百石,豆类五百石,各色银两约七十万两,珠宝类六千件,价值二十万两银子的绸缎棉布等物。
登州镇死伤合计五百七十余人,器械损失方面,无刺刀火枪损坏一成,丢失捅条的达到三成,刺刀燧发枪损坏四成,其中三成为刺刀或套筒折断。第五营的虽然都是有基础的预备兵,但还是无法与最精锐的老兵比,进攻后期火力支援不足开初的一半。各类问题都记录在册,包括夜袭中遇到的各种情况,这些只能在训练中改进,彻底避免是不可能的。
陈新宣布了后面的短期计划,各部都进入休整,分批护卫流民返回林县基地,钟老四的第二总整编为龙骑兵,五百匹战马也运回林县,由登州陆续补充骑兵预备兵过来,与原来的骑兵整编为第五营骑兵千总部,加强第五营的战斗力,把第五营也变成混合编制的营。
二十九日,吕直从左良玉那里借到两个原来王嘉胤的义子,终于确认了紫金梁是真的,给京师写了详细的捷报,派人专程送往京师,这里离北京不远,北直隶道路也很好,快的话一日,最多两日就能到。
捷报发出去的时候,陈新正单独召见王二丫和宋闻贤,王二丫是从滑县过来的,陈新前段时间被流寇的游击战弄得焦头烂额,开始知道剿匪的困难,现在的作战地域还只限于豫北这一小块,真要是流寇突入辽阔的中原地区,登州这种模式的军队,很难在不抢劫的情况下追击流寇。所以陈新还是要求王二丫加强大名府的商业网络,最近王二丫一直在忙这事,她费尽力气,在滑县和浚县囤积了一批粮食,随时可以支援远征军。
陈新要求王二丫把珠宝大部运走,放到各地的商铺变卖,这事情王二丫干过不少,当年登州之乱的缴获也是如此处理的,另外就是希望王二丫帮忙安置部分女子。王二丫连陈新的话也不是全听,她只答应尽量安置识字的。
商社有商社的规矩,陈新并不强迫她,那些女子大部分都能种地,只是不能当兵。他说完这事就让王二丫先去忙活,帐中就剩下宋闻贤一人。
两人之间随便得多,陈新给宋闻贤和海狗子发了烟,海狗子给两人点起火,三人一起吞云吐雾,边谈着事情。
陈新对宋闻贤问道:“宋先生,最近与马祥麟和邓玘的私人关系建立了没有?”
“都结交了,按大人的意思各送了一些耳朵和银两。”宋闻贤回道,“属下从商社借了一个会蜀地方言的,准备安排他专门负责西南地方,不过此人一向是做生意,显得过于油滑,属下也在犹豫。”
陈新笑道:“负责一个大地区的人,还是要稳妥些的,但口音也很重要,宋先生能留意到这些细节,可见花了不少心思。”
宋闻贤无奈道:“没有办法,咱们要打交道的地方越来越宽广,山东、登莱、四川、福建、广东、南直隶、辽东、朝鲜、京师,属下一个人万万跑不过来,外务司现在很多事情还要依托商社,不培养些自己的人,日后这活就没法干了。”
陈新点头道:“是这个理,本官也时常觉得能用的人不多,宋先生刚来不久,可就又要辛苦先生跑一趟。”
宋闻贤毫不介意道:“大人请说。”
“还是去京师一趟。打仗重要,打完过后的事情也重要,所以需要宋先生去一趟京师,跟兵部工部多要些东西。更重要的是,青州府的伏笔已经发动,无论咱们在外地如何布局,登莱终究是根本,所以此事比之紫金梁要紧百倍,必须宋先生在京师主理此事。”
第一百零九章 大行业
“转了,转了。”
文登抱龙河边,一处引出来的水渠上一片欢呼,一个水里机械正在嘎吱嘎吱的响着,上面有几十个转子正在转动,一些学生一手用手指握着棉条,另一手抽绪捻匀,变成细匀的纱线,随着几十个转子的转动,纱线也随之旋转,然后缠绕在纱锭上。
刘民有在水车周围走动,心中颇有些兴奋,这个水力大纺车是他安排给文登大学堂机械班的实验科目,附有很高的奖励,现在才出了初步的成果。
刘民有对开发何种主力产品想了很久,他需要几个必备的条件,第一是劳动密集型,必须能解决大量人口就业,第二是有足够销量,第三是原材料丰富。他安排商社作了一些调查,棉纺业正好能满足他的要求,如果能发展棉纺业,除了纺织本身以外,还有大量的上下游产业可以发展,比如机械、染色、制衣、运输等,带动的其他消费行业就更加巨大。
中国的棉纺业在宋代就比较发达,棉花最初传入的时候是在福建和广东,后来江南地区的棉种产量更高,福建和广东的灌木型棉株比不过江南的一年生棉花,闽广的经济作物便向蔗糖类作物转变。而棉花种植到达顶峰,全国各地都在种植,连辽东这样的最北地区都有,从而迅速把麻制衣料淘汰,麻制布料成了几个局部地方的特产,江南地区变成棉纺的中心区。
棉纺业是比丝绸业更利于家庭式生产的行业,所用的纺机和织机都很简单,单锭的纺机是老少都可使用,通常一个农户一天能织一匹,织好第二日就拿去变卖,换回棉花又继续织,资金上周转很快,最适合家庭作坊,所以在江南发展迅速。棉布针对的市场是普通底层百姓,销量巨大,对工艺的要求并不高,不需要花哨的纹路花纹,所以又十分适合大规模生产。
相比起来,丝绸行业就很复杂,按照刘民有的想法,丝绸行业出口便利,也是可以发展的,但是调查后发现,丝绸的机械和流程都很复杂,虽然单价很高,但销量远不如棉布。丝绸作为奢侈品,各种独特的需求很多,也就造成产品种类繁多和生产工艺复杂,其生产要经过缫丝、络丝、治纬、牵经、结综、捶丝、接头、提花等工序,每个工序都需要专业的人员来完成,对登莱而言,培养这些专业人员需要很多时间和精力,更重要的是,原材料上山东没有任何优势,搞倾销未必搞得过江南。
另外一方面,此时的棉衣已经取代麻制品,成为百姓最常用的衣物,而且是一个自由竞争的行业,不像盐业一样有复杂的专卖制度,以登州目前的力量,难以打破各地的利益纠葛。
所以刘民有放弃了丝织业,把重点放在棉纺织业上。如今的棉纺业集中在南直隶和浙江,北地在明末时候发明了在地窖中纺织,对南货形成部分竞争,占据了低端商品的市场,但配套的染色、商业等不如江南,每年依然有大量河南和山东棉花南下,这些棉花在江南地区加工后,又返销各地。
庞大的市场和山东的原料产地,让他下定决心走这条道路,从历史的经验上看,棉纺业也是能推动工业革命的重要商品,登莱天然便具有庞大的销售市场,至少没有关税和无法打破的贸易壁垒。
鸦片战争之前,中国每年生产六亿匹棉布,是英国人外销棉布数量的六倍,虽然明代人口不如清末,但市场容量也是非常可观的,刘民有相信这个推动力能带来经济、技术、管理的转变。所以刘民有带着工商司做了一个计划,准备在登莱搞棉纺织产业,水力和人力相结合,不搞单家独户的作坊,一上来就要像其他登莱工坊一样搞集约化生产,从成本上压过江南。
刘民有希望通过集约化生产、技术创新来加速这一进程。技术创新就是使用新式机器,除了水力纺车外,还会有人力的纺车,以解决大量人口就业。
商社从各地采购来的机器,刘民有都交给了机械系,包括一些农书,比如王祯农书里面就有人力畜力多锭纺车,每日夜可纺麻一百斤,最高级的水转大纺车,转子数多达三十二个。他推断宋代就有这类多锭纺织机械。
商社在各地采购了不少种类纺车,普通用的棉纺车中,一般为脚踏动力,比起西方的手摇式单锭纺车来,脚踏式能够让双手解放。明代中国纺机转子大多为三锭四锭,在这个时代也是领先全球的。
相比起工业革命前的英国,纺织科技还不如中国十三世纪的水平,因为他们连多锭的概念都没有,直到1764年珍妮机发明才有多锭的纺织机械,而水力纺纱机更是要等到1769年,足足比中国的水力纺机晚了四百多年。
商社调查结果里面让刘民有疑惑的是,宋代就有用于麻纺织的水力纺车,但直到明末,却从来没有过用于棉纺的水力纺机。此时江南等地也有水力纺车,不过仍是只用于织麻,却没有任何用于棉的水力机械。
他特意在工商司下面的工业研究室设立了这个项目,然后又从文登大学堂机械系抽调了很多学生参加。奖金很高,研究室和机械系一群年轻人干劲十足,分成三个小组分别研究人力纺纱、水力纺纱和织布。
有了以前工坊、科技班和职业校的积累,有专研精神的人很多,熟练工匠也不少,研究进展得很快,刘民有今日是专门来这里视察项目,同行的还有商社的总管周来福。
看到出了棉纱线,周来福也满是笑容,他久做商社,对棉布的行情很清楚,一般来说,织布比纺纱快,很多时候是织机等纺机,水力降低了劳力的数量,转子数量是人力的十倍以上,那么登莱的价格会比江南低得多,唯一顾虑的,就是水源可能不足。
周来福看着那些抽棉条的学生,对刘民有问道:“刘大人,这个水力纺纱机倒是好,就是这个棉条,若是还是要人力来抽,实际也节约不了人,最多是省力一些。”
刘民有对这些具体的细节还不太清楚,他转头看看负责水力织机的人,便是他熟悉的关小弟,这个小孩才十七八岁,但从机械班出来已经做过多个机械项目,每次都表现很好,小小年纪就成了工坊里面的技术主事,还在文登大学堂兼职教习。
关小弟恭敬中有点骄傲,对两人道:“两位大人,从棉条抽绪,便是棉纺有别于丝麻织物的最要紧的一项,俺们一起研究过江南的织机,他们的转子一般为三锭四锭,盖因纺工一手执棉条,一手抽绪,五指之间便最多四条,由此锭子不能超过四个。”
刘民有和周来福都不懂这些,认真的听着关小弟讲解,他们看关小弟的神态,应该是有预案能解决。
关小弟继续道:“蚕丝的难处在缫丝和合丝,到纺丝之时已较容易,麻亦长,难在绩而不难在纺,是以合用多锭纺机,棉花单丝甚短,又互相缠绕,纺纱前只能搓为细长棉条,双手边纺边抽,必须手指之间执棉条,要增加锭子,就得在抽棉条上下工夫,属下在一江南纺机上发现一物,是一个可以带五锭的木条(注:天工开物纺搂图2),由此想到一个法子,用两个木制长条当作两手,由两人操作,三四个人便可管四十至六十个锭子,如今在人力纺车上试验,待稳妥之后再上到水力纺车。”
工业研究室的主管对刘民有两人道:“关小弟确实机灵,这个双层木条虽是看着简单,但无论水力人力,实乃棉纺机之关键所在,目前看来颇为可行,下官打算定关小弟为首功,拿一等奖金。”
周来福听完问道:“人力和水力最多的带几个转子?”
那主管道:“人力眼下是实验的八转和十二转,后面实验二十四转,水力可到六十转。”
周来福听完默默计算了一会,他对刘民有低声道:“眼下棉纱最多的是松江,他们中品售价一般每匹一钱五六分银(注:《阅世编》),其中棉价约一钱一二分,毛利大约两成,运到北地售价每匹三钱银,若是我登莱能做出相同之物品,已是占了地利,走海运去天津和宁远,亦比运河便宜许多。工坊之分工细作,远超那些小户,又占了人和。如今再有这纺机,赚相同的银子,咱们的价不会超过二钱二三分,在北地能很快胜过那南货一筹。”
刘民有想起这个巨大的产业,也有些兴奋,他对周来福道:“我与来福想得差不多,第一步计划,就是先把山东的家庭作坊干翻,占据山东棉布市场,然后是北方市场,最后再和南货竞争。等到棉纺织做成了,以后咱们还要做羊毛纺织,蒙古那边就能有来有往。”
周来福心头立即闪过很多念头,只要刘民有决定投入,那么这个行业肯定会赚钱,只是放在哪一块里面赚钱的问题,他马上对刘民有说道:“大人,属下有一不情之请,衣食住行乃是日日必备,棉布用量极大,棉花用量亦大,属下想起二丫副总管在临清办的那个东岳烟厂,今年销量大增,可见工商一体之效。东昌和临清乃山东棉花集散之地,日后这织布厂,亦可在东昌建一分厂,如此成本更低,终究是要通过商社来办理,所以属下想着……”
刘民有淡淡道:“来福你说。”
“能否把纺织厂放入商社。”
刘民有沉默一会道:“此事待我想想。”
周来福适时闭口,他现在在登州地位不知不觉中已经高涨,连他也是最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去年的分红发布之后,他到任何有司办事情都十分通畅,那些高级军官见到他也客客气气。连周世发、张东这样的混世魔王都尊称他为大总管。凡是商社要办的事情,情报、外务、军队都是争先出力。
所以周来福刚发现了纺织的前景后,便下意识的为商社争取利益,但他很了解刘民有这个人,争得太过反而可能拿不到。
“走吧,咱们还要去看看织布机,光是有纱还不成,织机也很重要。”刘民有领头往那边走去。
研究室那个主管道:“大人,织布机进度要慢一些,您说那个飞梭不知如何做的,那组人做了好多种方法,都达不到您的要求,他们都说想问问刘大人……”
“我不知道。”刘民有干脆的道,“我只听人提过这么一句,说是这个飞梭可以自动往复,不用人抛来抛去,我只提这个要求,其他的都别问我。”
“这……”主管有些无奈,织布机一直没有大的进展,他也很头痛。
“大人,属下有些飞梭的想法,可否跟大人一起去看看。”刘民有等人回头看去,正是关小弟,那主管瞪着眼睛,前几次开会,都向所有组员征集意见,还挂出一百两的点子奖,这个关小弟屁都没放一个,现在刘民有一来,他就有主意了。
“当然可以。”刘民有哪里管这些道道,马上同意了,领着关小弟一起走,他对这个小伙子很看重,路上十分亲热,随口跟关小弟拉起家常,听到关小弟还没成亲,不禁拍着他肩膀跟他开玩笑道:“小弟你前途无量,以后工坊和大学堂里面,你肯定都会多挑些担子。看上你的人家肯定不少,不知可是要选个天仙作媳妇?”
关小弟脸一红道:“属下每日都在工坊和学校,平日不在家,也就无人来说媒。”
周来福打量了一会关小弟,又看看刘民有,突然凑到刘民有耳边说道,“关小弟如此少年俊杰,居然还未成亲?我的大女儿,正好也未许人家,刘大人下来能否说和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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