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9章 危危可及


  永昌前线,蒲蛮关,通往永昌府治保山城的最后一道关卡,此时仍在明军手中。
  守关的士兵们已经极为疲惫,人人熬得眼睛里血红血红,嘴唇干裂挂着血丝,不少士兵挂了彩,重伤的在关内歇息,轻伤的则挣扎着不下火线——而且这时候,轻伤的标准也比以前提高了不知多少,被箭矢射中了肩膀、被刀剑砍开了皮肉、甚至被佛郎机火枪射了个血洞的士兵,都声称自己只是轻伤,简单清洗包扎之后又回到了关墙上。
  这些人大半都是永昌的子弟兵,身后就是府城,就是父母妻儿和家产田土,谁肯往后退一步?就算父母妻儿可以逃难,这边地本来就贫瘠,难民缺吃少穿别提多可怜,前些日子从芒市从施甸逃来的难民那副凄惨之极的样子,谁看着都心酸落泪,没人希望自己的家人也变成难民。
  至于孟养兵就更不消说,他们本来就和缅兵有着血海深仇,莽应里进攻孟养倒行逆施,除了杀害忠于中华的孟养宣慰使思个全家,对当地百姓也加以屠戮,几乎每个孟养兵都有家人死于屠杀。
  李建中仍然不知疲倦的鼓舞士气、救治伤员,他的眼眶子乌青发黑,神情颇为憔悴,一身通判的正六品文官袍服又脏又烂不成个样子,但他仍然坚持穿在身上,因为他是中国的官,正在替中华守土。
  “这里要加固一下,老赵,你快过来,这里要多守上几个人,刚才打得很险哪!”李建中指着一个靠近鲤鱼背外侧的垛口,刚才缅兵从那里扑上来,差点就击溃了防线。
  李建中并不是个杰出的名帅,甚至连命令的口吻都带着文官特有的客气。
  义兵首领老赵抓着头发苦笑:“李大人,您也看见了,我的人都填进来了,要不您让阎千总……算了,我自己守在这里。”
  本来老赵想推给永昌兵的阎千总,可看到李建中恳切的目光,他立刻就放弃了。
  连李大人这样的文官都站在了第一线,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建中朝他深深一揖:“李某替永昌百姓谢过赵壮士。”
  “永昌百姓该谢的是您!”老赵说罢脸稍稍有点红,他自己的家也在永昌啊,说到底,李建中死守此地,也是保卫着他的妻儿老小和家宅田园。
  李建中转身又去巡视别的地方,一直保持着不温不火的镇定,从容不迫的神色给了士兵们极大的信心:看李通判的神色,这场仗虽然打得辛苦,终究是能打赢的吧。
  啊,李建中一声低呼,他只觉眼前一黑,脚步变得虚扶,踉跄着就要倒下,就在此时,他用力咬了咬舌尖,痛楚让精神变得清醒,他扶着堞垛重新站直了身子,还对着要来搀扶自己的士兵若无其事的摆了摆手。
  身为名医当然很清楚,舌为心之苗,舌血即心血,这样做是压榨生命力,大损寿元,但李建中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只想牢牢的守住关卡,不放一个缅兵过去。
  绝不能让永昌百姓也流离失所沦为难民,甚至被缅兵屠杀,保山绝不是第二个施甸!
  “李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呢?”思忘忧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李建中身后,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道:“那位白姐姐传来消息,秦将军已经到了云南,其实咱们可以退守保山,只要他一到,相信莽应里不堪一击的!”
  思忘忧和秦林早有交情,当年京师之行多赖他的帮助,李建中却不一样,他在四川蓬溪、云南永昌做官,一直是比较偏僻的地方,为人又非常正直,不肯利用裙带关系升官发财,所以至今没有和秦林见过面,对自己女婿的信心反而不如思忘忧那么坚定。
  “思小姐所言有理,然而本官忝为大明永昌通判,为中华守土有责,可不止守住保山城啊!”李建中指了指脚下,苦笑道:“这里也是大明朝的土地,施甸等处也是大明朝的国土,照说退到这里就已惭愧无地,要是再退到保山,背城而战,令百姓流离失所,岂不更加无地自容?能守住就尽量守住吧,再往后退就是保山城了!”
  李建中忧心忡忡,担心援兵赶来之前,就不得不退守保山,至少他在蒲蛮关多守一天,保山就能多一天时间的准备,守住的希望就大一分,哪怕为此耗尽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唉……”思忘忧长叹一声,眨巴眨巴眼睛,在李建中身上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于是不再劝说什么,而是看着关城之下。
  连日苦战,孟养女土司也憔悴不堪,本来明净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尘,不再神采奕奕,白嫩的脸颊也变得瘦黄,温润的唇瓣干燥发白,少女青黑的头发也多日未曾梳理,胡乱挽成一团。
  但此时此刻的她,何尝不是蒲蛮关上最美丽的一道风景线?
  世代受思家统治的孟养兵就不消说了,就是本地的永昌兵,心目中也把这位少女当作了偶像,每当她背转身时,不知多少道目光默默注视,敌人冲锋时,是她驾驭着白象出现在每一个最危险的地方,战斗间歇,她倚着白象喃喃低语,充满少女稚气的话儿又像歌声般好听,冲淡了战争带来的伤痛……
  就连出身门派的豪强世家子,本来是眼高于顶的,决心非书香门第的小姐不娶,但这些天下来,忽然就有不少人觉得那些足不出户的小姐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倒是这位赤着双脚,每每持着弯刀骑着白象高呼酣战的异族小姑娘,反而有动人心魄的美,一种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美。
  若不是顾忌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顾忌着目前激烈的战况,恐怕有不少人要向她提亲呢!
  “啧啧,这位思小姐真是女中丈夫,难得呀难得!”聚集在一块的豪强子弟,背地里发出了不知多少次赞叹。
  这一次有所不同,随着师兄弟的赞叹,刘剑仁扼腕叹息:“可惜呀可惜,这样一位妙人儿,却要和咱们一起死在关上,冰肌玉骨零落成泥碾作尘,岂不叫人愤懑么?”
  什么?众位师兄弟瞪大眼睛,紧接着又哀叹一声,因为他们都想清楚了现在的处境,如果战斗继续下去,接下来还是目前的局面,那么自己和思忘忧都要死在蒲蛮关。
  比起孟养兵和永昌兵,这些助战的豪强子弟就没那么坚定了,有人当即说:“我们死了且罢,男子汉大丈夫为国捐躯而已,思小姐毕竟是女流,怎么也要死在这里,太可惜啦!”
  “还不是朝廷大军不至!”有人闷声闷气地来一句。
  顿时抱怨四起。
  毕竟都是些年轻儿郎,要是说舍不得自己性命而嚷闹,大家都有点不好意思,就闹也闹不起来;说是不欲思忘忧香消玉殒,却就理直气壮得多了。
  一个年轻人脑袋缠着浸血的纱布,咬了咬牙,走到李建中身前深深一揖:“李通判,草民有事请教。这里距离保山城并不远,为何不退守城中?那里城池高厚,似乎更利于防守……我们大好男儿战死沙场也没什么,思小姐豆蔻年华,何必陪着死在这里?”
  碍着李建中威望很高,这人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但意思也透了三分:李建中在这里死磕倒也罢了,我们和思忘忧都是义务助战,并没有死守的义务,为什么要陪你犯傻送死?
  李建中拈着胡须苦笑,他就算不懂兵法,也晓得保山城比蒲蛮关好守,但一则背城而战,如果有个闪失就再无退路,城池必将遭受与施甸相同的命运,二则嘛,他身为六品通判,在这里是最高指挥官,但到了城中,就是知府高明谦最大了,偏偏高知府最为胆怯,平素高谈阔论,到了战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到时候换他来指挥,只怕一打起来就方寸大乱,反而……
  那人见李建中沉吟不语,只当他已被说动,又喋喋不休地说长道短,意思是要从蒲蛮关暂且撤退。
  突然思忘忧转过身来,眼睛瞪得溜圆,脆生生地道:“吵什么吵,缅兵又要打上来啦!谁要怕死谁先下去,李大人和我都不会拦的。”
  被心上人一顿斥责,年轻弟子顿时脸红了大半,又羞又恼:“谁怕死,谁要退?既然思小姐都不怕,我王孟言就一步不退,与小姐并肩战斗!”
  思忘忧神色转和,朝这人微笑着点点头以作鼓励,顿时王孟言心气儿都高了八尺,美滋滋地想自己总算鼓足勇气,把名字告诉思小姐了,总要在她心底占据一席之地吧?
  众豪强子弟,十个倒有八个羡慕这王孟言,虽被思小姐斥责,总算把名字告诉她了,自然与众不同。
  殊不知思忘忧转过头去,根本就没记住这人的名字,倒是默念着秦林:“秦大哥呀秦大哥,你什么时候才到这里?那位、那位白姐姐,是你的……嘻嘻!”
  白霜华躲在密林深处,圆睁双眼窥视着缅军的动静,眼底寒冰与烈火交织,雪白的纱裙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宛如梅花盛开。
  她一手制造了缅兵和佛郎机火枪手之间的矛盾,引得他们互相猜疑,连续好几天那个佛郎机头子和莽应里争吵,以至于火枪手们抗议缅兵“暴行”,宁愿守在一边坐看缅兵吃瘪,就是不肯上战场相助。
  蒲蛮关是鲤鱼背的地形,异常险峻,缅兵的战象难以展开,要靠西班牙火枪手提供火力才方便攻打,这下火枪手们作壁上观,缅兵就倒了大霉,被伪丞相岳凤驱赶着一批批死在关下,就是打不开易守难攻的蒲蛮关。
  不仅如此,白霜华还施展轻功,翻山越岭潜到关上,通报了秦林已经赶到云南,即将领兵前来救援的消息,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之后她又回到关下,潜伏于密林之中,寻机偷袭杀死离开营地的缅军士兵和佛郎机火枪手,取得了不错的战果,当然,莽应里、岳凤、加尔德诺等人居于中军营帐,七八万大军四面环绕,即使以白霜华的能耐也不可能去刺杀他们。
  利用这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几天时间,李建中加固了蒲蛮关的防御,让一些轻伤员恢复了战斗力,高明谦送来了一批新征募的壮丁,思忘忧和孟养老兵加紧训练他们,就连李建中的夫人赵氏也没闲着,组织城中妇女赶制纱布、战袄,烹制饵块、米糕,送到了关上。
  本来危危可及的局势,因此而稍为缓和,蒲蛮关守军总算喘了口气。
  可莽应里和加尔德诺也不是傻子,岳凤更是命人四处巡查,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晓得上了明军的当。
  于是他们重归于好,缅兵和西班牙火枪手照旧联手进攻,缅兵在前面当炮灰,威力强劲的火枪在后面尽情发挥,给蒲蛮关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这不,关下的缅兵又在准备进攻了。
  高踞灰黑色战象背上的莽应里,拔出雪亮的弯刀直指关城,声嘶力竭地叫道:“儿郎们,打开关城,直取保山,城中金银细软和妇人女子都是你们的!替本王拿下大理,从此立朝称帝,你们都是本王的开国功臣!”
  做开国功臣,那是岳凤以下各级官将的事情,普通缅兵倒是对子女金帛更有兴趣,缅甸毕竟贫瘠,想到保山和它身后赫赫有名的大理城,必定有许多值钱的东西和花一样美丽的各族少女,缅兵的眼睛都红了,嗷嗷叫着扑向关卡。
  “西班牙的勇士们!”加尔德诺也呼喝着,朝关卡挥了挥手:“为了上帝和国王!”
  潮水般的缅军扑向关城,他们在督战队的催促下完全不计生死,西班牙火枪手利用人肉盾牌做掩护,将一排排子弹泼向关城,打得蒲蛮关上石屑纷飞,不少守军闷哼着倒下。
  思忘忧骑着白象敢住,大象嘶吼着四处应援,女土司用喂毒的弩箭杀死了一个又一个缅兵。
  李建中也身着官袍乌纱,站在显眼的位置,他的存在就代表了大明朝廷依然守在蒲蛮关上。
  越来越多的缅兵扑向关城,随着防守力量被削弱,各处越发危险。
  关下,莽应里、岳凤和加尔德诺笑容满面,这座抵抗良久的关城,看来是要被拿下了。
  白霜华暗暗着急,几次三番想冲出树林。
  正当危机关头,蒲蛮关后突然响起三声号炮,声震山川。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〇〇章 惊破敌胆
  隆隆炮声在山谷间回环激荡,声音如炸雷般一层层滚开,沉闷的轰鸣透着极大的力量感,与蒲蛮关使用的碗口铳发射时的单薄声音截然不同。
  正在进攻的缅军就像潮水遇到了一重无形的堤坝,攻击前进的势头顿时受挫,从普通的士兵到各级官将都心生疑虑:这么强悍的炮声,莫不是天朝大军到了?
  缅甸蕞尔小邦,趁云南当道诸公昏聩糊涂,一时间凶狂势头甚嚣尘上,然而中华毕竟是天朝上邦,大明抚治南疆诸番二百年矣,列国皆知中华不可轻侮,所以即便缅兵正在嚣张狂妄之时,心底也不无戒惧,听闻明军号炮,自然疑神疑鬼。
  西班牙火枪手也紧张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轻松惬意了,人人握紧了手中的木什科特重型火枪,深陷的眼窝里蓝褐色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全都加倍警惕——虽然骄傲狂妄的殖民者把东方人蔑称为黄皮猴子,但他们也很清楚,古老的中央帝国同样拥有这个时代最具威力的武器,只要挨上一下,就算上帝也拯救不了他们的生命。
  他们的前辈葡萄牙人就吃过苦头,至今仍老老实实地待在壕境。
  骑着战象的莽应里同样吃惊不小,听到蒲蛮关后传来的号炮轰鸣,缅王先是一怔,接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大象背上站起来朝着远方眺望。
  过去无数次想过和大明朝的经制军队交手并且战而胜之,所以莽应里认为自己对这一天的到来已经迫不及待,但真正来临时,他的紧张又完全超出了自控能力,以至于握着战刀的手心都在出汗。
  对面的,毕竟是中央天朝啊!
  “中国的正规军来了吗?”加尔德诺竭力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挥着手咋咋呼呼地叫喊:“费迪南德伯爵大人称赞他们是东方异教徒中最强大的,我向上帝起誓,西班牙勇士将狠狠地教训他们!”
  汉奸、伪丞相岳凤却没有盟友那么自信,他从炮声刚响起开始,就侧着耳朵细细分辨远处传来的声音,神色颇为凝重。
  “如何?”莽应里忙不迭地问道。
  岳凤眉头紧皱,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只怕不妙!明军号炮制度,千总把总放碗口铳、虎蹲炮,参将游击放佛郎机,总兵大将才许放大将军炮和红夷大炮,刚才炮声震动山川、山谷轰鸣回响,至少也是头号大将军炮……以微臣之见,应该是朝廷大将领兵抵达了。”
  莽应里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阴沉,从施甸打到蒲蛮关,一路上道路崎岖,明军又屡败屡战节节抵抗,缅军的兵锋已然顿挫,又连日攻打蒲蛮关不下,可谓师老兵疲,如果这时候大队明军抵达,战局必然不利。
  可要是连明军影子都没见着,就被三声号炮吓得回师,莽应里又实在不甘心。
  缅军兵将疑惑,关上的明军则欢呼雀跃。
  但见从保山通往蒲蛮关的大路上,数十骑飞云掣电般驰来,当先骑踏雪乌骓的那人年纪轻得叫人嫉妒,身穿江牙海水蟒袍,头戴乌纱腰系玉带,虽然风尘疲惫,目光仍然神光湛湛,率众番役在山路上疾驰,宛如飞将军自天而降。
  别人认不得他,思忘忧在战象背上身子一晃,又委屈又欢喜,珠泪从腮边滑落:“秦大哥!”
  秦林笑着挥挥手,京师一别就是四年,当年的小女孩已是明眸皓齿的少女,战争的辛劳并不能掩盖她的美丽,赤着一双脚,脚踝处银铃叮当作响,非常可爱。
  大象的记忆力极好,白象敢住也认得老熟人,举起长长的象鼻子打招呼,昂的一声长吼。
  李建中这才明白来人是谁,拈着胡须微微一笑:“原来是老夫那女婿,如此风采,青黛真嫁了位东床快婿!”
  此刻缅军见迟迟没有动静,又加强了攻势,关上关下喊声如沸,箭矢飞舞、刀枪并举,死神飞快地收割着生命。
  战事紧急,秦林一记骗腿下马,朝李建中、思忘忧抱拳:“来迟一步,教岳丈大人和思小姐久候!”
  这是什么时候,李建中翁婿相见也来不及问什么家长里短的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贤婿此来,随行有多少人马?”
  李建中是个老实人,还踮着脚朝秦林来的路上看,满心等着后面旌旗如云、刀枪如林的朝廷大军。
  秦林笑笑:“不瞒岳丈大人,刘将军攒促大军还在百里之外,小婿担心岳丈和思小姐有失,故而飞马来此,除了随行番役,只借了刘綎军中二十名斥候。”
  李建中顿时大失所望,这点人济得什么事?
  一名义兵首领打扮的年轻人在旁边插口:“既然秦督主不曾带得大军,死守此地便不可行,不如咱们暂且撤退,与刘将军统带的大军会合吧!督主万金之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秦林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人,满脸困惑:你哪位啊?
  思忘忧脆生生地道:“秦大哥,这位是无量剑派的刘剑仁刘师兄。”
  哦,路人甲嘛,秦林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只朝思忘忧点点头,又对李建中笑道:“岳丈在蒲蛮关坚守多日,小婿来了反而撤退,岂不贻笑大方?小婿虽没有带得大军,照样也能让莽应里败退三十里!”
  李建中眉头皱了皱,他生性沉稳扎实,却有点不喜秦林这样大言炎炎,莽应里大军十万,战象七百头,又有佛郎机火枪手助战,秦林才带来多少人,就算个个是猛张飞,也不能将缅兵击败吧。
  刘剑仁、王孟言等一干助战的豪强子弟也非常不以为然,碍着秦林是钦差兼东厂督主,没人敢和他相争,但毕竟都是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就摆出来了。
  唯独思忘忧对秦林信心十足,拉着他胳膊冲着众人大声道:“秦将军言出必行,他从来不说谎的,你们不相信,我信!”
  喂喂,从来不说谎?跟来的陆远志和牛大力很想哭啊,这小丫头也太看得起咱们秦督主了吧……
  秦林哈哈一笑,像以前那样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不错不错,总算有个人信得过本督,好,等着看戏吧!”
  思忘忧抬起头,看着秦林甜甜地笑,当年全家被害,京师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到了极处,是秦林无私地伸出援手,让她重回云南边疆、在孟养重振旗鼓,并且数年如一日的支应军饷兵器,小小的她心目中,秦大哥的身影已和去世的父兄重叠起来……
  秦林和思忘忧都没有注意,四年前思忘忧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稍微亲昵点无所谓,可现在她长到十三四岁,云南夷人在这年纪已经可以出嫁了,这番举动在别人眼中实在有点暧昧之意。
  王孟言等豪强子弟都有些黯然失色,李建中眉头先是微微皱起,不过片刻之后又舒展开来。
  事不宜迟,秦林命陆远志取出望远镜,往附近几处山头看了看,便大步流星地走到关墙一块空地,吩咐众人站得远些,然后众番役从鼓鼓囊囊的马鞍袋里取出一颗颗小西瓜那么大小的圆铁球,摆了三颗在空地中间。
  这是彻地雷啊!明军中几个老兵一下子认了出来,却越发地奇怪,彻地雷是埋在地下,等敌人到了就引火起爆的武器,放在这里做什么用?而且看起来都是大号的,用来守关都嫌太大,毕竟蒲蛮关的关墙比较薄,这玩意儿扔下去炸敌人,搞不好把自己关墙也给炸塌了,那才得不偿失呢。
  李建中却若有所悟:“刚才那号炮,是此物爆鸣?”
  秦林点点头,命人将三颗彻地雷的引药线点燃,接着全都退后,等它爆炸。
  蒲蛮关战事如火如荼,莽应里挥动大军猛烈扑击,众缅兵呐喊着扑向关墙,佛郎机火枪手也射出了一排排的弹雨,攻势不输于前面任何一次。
  但是蒲蛮关的守军也异常顽强,他们并不清楚切实的情况,只知道钦差大臣秦督主已经抵达了关后,钦差大臣哪,不知道带了多少精兵强将,还怕莽应里逞凶?
  忽然关后又是三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因为距离不远,震得人心脏发颤,浑身血液都涌上了脑门,甚至有不少士兵握不住手中刀枪,叮叮当当往地下掉,但下一刻他们就变得士气百倍——援军就在身后!
  进攻的缅军比明军最初的惊慌更甚十倍,之前的炮声听起来还比较远,这次的炮声越发近了,难道这关墙之后,藏着明朝的精锐大军,即将发动排山倒海的逆袭?
  关内那片空地,三发彻地雷已经引爆,硝烟被山风吹拂着四散,人们耳中仿佛停留着那震撼的轰鸣。
  这玩意儿是地雷,装的火药比红夷大炮还多,炸起来的声音也格外响亮。
  炸了三发彻地雷,半个缅兵没炸着,这又是何意?
  却见秦林笑嘻嘻的朝左边一指,蒲蛮关左侧山间也响起三声号炮,影影绰绰有身穿鸳鸯战袄的红色身影晃动,不知有多少伏兵,然后山峰上飘出一面大旗:永昌参将都督佥事邓!
  秦林接着又朝右边一指,蒲蛮关右侧的山峰之间也有三声号炮鸣响,山腰小路烟尘大作,当先一面战旗斜飞:金腾游击都督佥事刘!
  原来秦督主有这两路伏兵!关上的明军顿时士气大振。
  关下的缅军则越发疑虑不安,士兵们停止了进攻,纷纷向后挪动脚步。
  稍稍延迟片刻,却听得关上轰隆轰隆响起连珠号炮,两位锦袍灿烂的大将站上了关墙:左边一位魁梧雄壮如同天神,方脸阔口、不怒自威,金盔银甲,身后挑起一杆丈五高的锦绶大旗:云南总兵官黔国公沐!
  右边那位年轻贵官英锐逼人,头戴无翅乌纱,着江牙海水蟒袍,系九龙玉带,左手扶着腰带,右手骈指朝下指指点点,正是意气风发,连黔国公都控背躬身,对他颇为恭谨。
  一杆丈八高的日月旗竖起:旗面锦绣光华灿然,大书五字:钦差督帅秦!
  云南沐家好大的声名,黔国公世镇云南,南疆各国各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视作天神一般,今天现身这黔国公也确实神威凛凛,比缅兵想像中更加威武霸气。
  但什么钦差督帅,又是何方神圣?连黔国公对他都格外恭谨,来头不知道多大!
  邓子龙、刘綎也是声威赫赫的名将,现在这两位所部只能派到两侧山上去做偏师,于是可想而知,关上那位秦督帅不知带了多少名将精兵,此刻尽数列于关墙之后,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要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杀而出!
  缅兵从施甸一路打到这里,委实师老兵疲,见此情形尽皆胆寒,人人有退避之心。
  “中伏了!”莽应里耳听连珠号炮震天响,眼见两边山头人影幢幢,登时方寸大乱,连声道:“退兵,退兵,速速撤退,勿要中了明军奸计!”
  加尔德诺见势不好,早已收拢火枪兵往后退,缅兵猬集堵在前面,火枪手们用枪托砸、用叉杆捅,硬是打出一条逃跑的路——西班牙勇士宝贵的性命,不能白白浪费在这里。
  岳凤却皱着眉头仔细沉思,看着关上久久不语,突然跳起来大声嚷嚷:“不对,吾王快下令暂且不要撤退,那关上的黔国公是假的,我十年前在昆明远远看见过沐王府出巡,此人断不是沐昌祚!”
  黔国公既然是假的,朝廷的大军便很有可能也是虚张声势。
  莽应里稳住阵脚,他也是个枭雄,先不管黔国公真假,仔细朝四面山头看看,果然那些人影并未冲下,旗帜虽然摇晃得凶,却也不曾有兵马杀出。
  “黔国公是假货,上当了,回身再战!”莽应里气急败坏地下达命令。
  可从官将到士兵都不肯听啊,不少缅甸领主一边跑一边嘀嘀咕咕:“那位爷身高丈二腰阔十围,除了黔国公还能是谁?想留咱断后送死,没门!”
  在包括缅甸在内的南疆各国各族人心目中,威名赫赫的黔国公,就该长得像个巨灵神。
  缅兵这一跑就再也收不住脚……
  关上的秦林举着望远镜不停地往远处看,李建中这时候的感受不同了,这位乘龙快婿,还真是个大明朝的忠勇之臣哪,这还急着用千里镜观察敌情呢!
  喂喂,秦林哪里观察敌情?他用望远镜搜寻着密林,寻找着那道白色的身影。
  不是说在永昌前线等我吗,跑哪儿去了?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〇一章 月夜访客
  浓密的森林里白影若翩翩惊鸿,白霜华施展轻功跃上一株千年古树,衣带飘飘,身姿妙曼若仙。
  她神功精湛,目力自然超出常人,老远看见蒲蛮关上秦林举着望远镜东张西望,情知这家伙是在找自己,心下不免踌躇难决: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呢?众目睽睽之下,实在羞人答答的……哼,秦林很了不起么,凭什么他来我就要现身?当初、当初那一晚好像很有点那啥,再让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在他心目中岂不太轻贱了么?
  曾经威风八面的魔教教主,平生第一次遇到了这样的难题,心思纠结、左右为难,让杀伐果断的白霜华格外烦恼,狠狠一掌按在树干上,掌印无声无息地陷下寸许。
  恋爱中的女人总要比平时笨不少,何况从来没有感情经历的教主姐姐,并不知道这种又苦又甜的感觉,就是爱的味道。
  直到秦林怅然若失地放下望远镜,白霜华也没有走出树林,不过看到秦林伸着脖子一副呆头鹅的样儿,满腹纠结终于烟消云散,玉人扑哧一笑:“值得如此?那你当初为何……该你多着急一会儿,谁让你……”
  蒲蛮关,秦林悻悻地停止了搜索,尽管他很有把握白霜华在不远的地方,甚至正在远远地看着自己,但老婆姐姐不现身,谁还有本事把她抓来?唉,白姐姐也要闹闹小性子。
  本来秦林有不少促狭的办法逼白霜华出现,可好歹老丈人李建中就在身边,未免感觉不好意思,也只能暂且罢手。
  反正他有预感,这次白霜华不会很快一走了之。
  关上的明军已没有余力追击缅兵,只有少数士兵追袭出关,做出大举反击的样子。
  伪丞相岳凤发现黔国公是假,看穿明军虚实,莽应里想回师却无法阻住大军回撤之势,这两位气得都快吐血了,尤其是岳凤——明明黔国公是假的,就是没人相信!
  缅军从领主到军官再到士兵,全都以讹传讹,说秦督帅和黔国公领大军来袭,已完成三面合围。正所谓三人成虎,何况成千上万张嘴,莽应里、岳凤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不过识破明军虚实之后,即便无法阻住撤兵,莽应里也做出了正确的应对,他以缅甸东吁王朝国王之尊,亲自率战斗力最强的战象部队殿后,遮护缅军两翼徐徐后退,沿途收拢溃散兵卒和旗帜兵杖,使得这次撤退终于没有演变成溃败。
  出关追袭的明军无机可乘,就慢慢收兵回来。
  钦差秦督帅虎驾亲临,各路大军次第云集,和莽应里决战的一天不会太远了,这时候倒不必以疲劳之极的守军,急着去和撤退的缅兵拼命。
  穷寇勿追嘛。
  关上众官将见追兵回来,晓得此战已告一段落,正好秦林也放下了望远镜,众人立马交口称赞,不要命地狂拍马屁。
  毕竟这关上以李建中官职最大,也才正六品通判,连正印知府都不是,只是个佐杂官,其余的军官就是把总、千总,几个义兵首领身上也是捐的监生或者武举人,平时见了七品知县都觉得挺大,这会儿见了正一品东厂督主,真是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秦督主只怕是武曲星下凡,要不怎么能以数十骑破缅甸十万大军?”
  “钦差督帅英武不凡,将来必定也要封公封王,做到和沐王府一样的位分。”
  听听听听,这些马屁拍得多粗俗露骨?
  陆远志和假扮黔国公的牛大力都颇为不屑,这些人该到京师去找顾大才子、余大嘴巴等大人先生们学学,无论拍马屁还是指着鼻子骂娘,都来得义正词严、正气凛然,那才叫本事!
  秦林倒是极其少见的和蔼,冲着这些人点头微笑,毕竟人家是坚守关卡,浴血奋战拼过命的。
  大明朝的事情就是这样子,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俞大猷多大的本事,到死也就个车营副将,倒是拜在张居正门下口称“门下沐恩小的”的戚继光,建立了更大的功业。
  所以秦林懂得这些武人的无奈,当人家阿谀奉承时——哪怕马屁拍得很没有水平,他也总是做出很欣赏的样子,绝不摆出自命清高的嘴脸。
  几位千总把总和义兵首领见秦林对马屁很受用,果然极为高兴,这才慢慢轻松起来,抽空去检点自己麾下兵卒的伤亡,查验兵器盔甲的损耗,清点缴获所得,安排战后的种种工作。
  李建中笑笑,有点自嘲地道:“贤婿倒是深知武人之心哪!老夫前前后后和他们处了许久,也没这般恭谨听命。”
  秦林摸了摸脑袋,嘿嘿坏笑:“岳丈大人是爱民如子的亲民官,治下人人爱若父母尊长,自然没什么威严气魄;小婿做到提督东厂,谁不谈虎色变,他们是怕我这东厂大魔头呢!”
  思忘忧努努嘴,不解地道:“秦大哥怎么是魔头呢?我就不怕你,虽然你在京师的时候经常吓唬敢住……这次敢住也立了战功,你不会再要割它鼻子吧?”
  威武雄壮的白象前腿跪趴下来,鼻子轻轻地拱着秦林,一副谄媚讨好的模样。
  李建中乐得哈哈大笑,指着秦林:“你呀你,真没想到,青黛嫁了秦世兄这样一位乘龙快婿!可不是,连大象都怕你呢!”
  哪怕秦督主脸皮厚,这会儿一张老脸也红了半边,没好气地拍了拍敢住的鼻子,你丫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在老丈人面前揭我的短。
  思忘忧偷偷朝秦林吐了吐舌头:嘻嘻,看你还吓唬敢住不?
  刘綎统率的大军还在百里之外,秦林担心李建中、思忘忧有失,飞马赶到蒲蛮关,以牛大力假扮黔国公沐昌祚,又在两边山头施疑兵之计,惊退莽应里十万大军,解了蒲蛮关之围。
  斥候来报,缅兵果真应了秦林战前之语,直退到三十里外才安营扎寨。莽应里要收拢士卒、归集粮草、救治伤病,刚刚经历连续作战多日的缅军也急需休息,近两三天缅军不可能卷土重来了。
  明朝云南巡抚饶仁侃移驻楚雄,云南总兵官黔国公沐昌祚移驻大理,云南各地粮草军器甲杖旗帜,由数万民夫源源不断的运往前线,又有四川调来粮饷接济,一时间战云密布。
  钦差督帅秦林调集各路大军助战,勇将刘綎率川军自昆明东来,老将邓子龙率浙兵自顺宁北上,秦林更身临前线,设大帐于蒲蛮关,然后传檄四方:
  大明天朝威加海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缅甸莽应里小丑跳梁,实自取灭亡!本督帅奉旨征诛,诸国诸土司与我同仇、奋身立功,令其慕义效忠,谬力赴敌,或助兵以隶行,或助饷以奉战士。为我侦候得其声息,为我反间携其党羽,为我挟刀刺之帐中,为我遮截遇之关外,为我特角击其侵轶,为我设履绝其归路!
  云南各府州县各土司以及边陲各国,接到传檄无不震动。
  想那缅甸东吁王朝强盛一时,莽应里大张征伐,老挝、暹罗、蛮莫、木邦、孟养等先后被他征服,俨然南疆小霸,甚而进攻大明本土,打入云南腹地,数月间凶焰高炽,大有拿下大理城、重建南诏国的气势!
  哪知大明天朝不可轻侮,钦差秦督帅奉天子明诏南征,大军云集、天网恢恢,一战就在蒲蛮关大挫缅军凶焰,逼得莽应里退军三十里!
  本来迫于形势投靠莽应里,为他出钱出粮出人的木邦、蛮莫等地诸多土司领主,肚子里就开始打起了小九九,跟着莽应里和天朝斗,到底打不打得赢?大明朝固然厉害,却对南疆鞭长莫及,这次要是消灭不了莽应里呢?
  却没人知道,钦差秦督帅发出这道气魄极大的檄文时,蒲蛮关上的守军满打满算不到两千,其中还有超过一半的轻重伤兵。
  “以学生浅见,东翁似乎以移驻永昌为妥。”徐光启皱着眉头,试图劝说秦林。
  他和孙承宗刚从刘綎军中过来汇报情况,大军有粮草辎重、各型火炮,行动速度是没法和小股份队相比的,本来这次秦林急着要来救蒲蛮关,刘綎再三阻止不成,也建议他带上军中两百精骑的,结果秦林只要了二十名斥候,就一路跑到蒲蛮关,还吓退了莽应里。
  但徐光启觉得,诸葛一生唯谨慎,可见凡事还是不要冒险。
  秦林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不必,缅兵顿兵蒲蛮关下,早已师老兵疲,成了强弩之末,这一退,士气就泄了,连日征战必须整顿,没个三五日,莽应里绝对无法进攻蒲蛮关,咱们大可以在这里等着刘、邓两位将军。”
  徐光启看了看孙承宗,这个黑脸秀才一直闭着嘴巴不说话,徐光启的意思是要他帮着劝劝秦林。
  不料孙承宗开宗明义的支持秦林:“督主艺高人胆大,不愧为当世名帅,以学生浅见,缅军也不敢再打蒲蛮关。毕竟大明天朝战必胜攻必克,前后垂二百年矣,番邦、土司虽有跳梁之辈,到底心怀戒惧,处处谨慎小心,是以往往困守一隅之地,坐等我大军四面合围,成犁庭扫穴之势。莽应里虽狼子野心,到底脱不出这范围之中。”
  着啊!怪不得将来做帝师呢,孙承宗的战略眼光确实不错。
  明朝建立以来,藩属土司造反并不鲜见,甚至可以说层出不穷,但毕竟大明号称中华天朝,国力兵力都堪称极盛,任何藩属和土司都无法以一隅敌全局,所以往往试图凭借地方偏僻、地形险恶,牢牢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这样的情况下,明军大可以从容不迫地调兵遣将,以数倍的兵力四面合围,成就泰山压顶之势,最终将那反叛彻底消灭——胜利仅仅取决于朝廷的重视程度,包括户部能开销多少军饷,兵部准备调动多少兵马。
  这样的情况,使得明军最喜欢玩水陆并进、四路围攻等等花哨而不切实用的戏码,并且还往往大获成功,直到萨尔浒之战建州八旗兵不再困守而是主动出击,明军才最后玩脱了线……
  但在目前,明朝和缅甸莽应里的战争中,惯例还不曾打破,天朝庞大的战争实力仍然像一座山似的压在对方头顶,朝廷不重视则已,一旦重视起来,钦差督帅奉命出征,莽应里就将不由自主地选择相对保守的战争策略。
  秦林放声大笑:“孙先生说得不错,本督帅以两千疲兵守蒲蛮关,面对缅甸十万大军,看似危如累卵,实则安如泰山,徐先生大可放心,咱们就在这里传檄四方,立行辕、竖钦差节旗,等待各路大军云集,便是缅贼授首之期!”
  蒲蛮关只是个小小的巡检司关卡,收点过路税、打打土匪而已,只有个小两进的院子,秦林便把行辕设在里头。
  月朗星稀,明光如银,静谧的夜晚,响起一阵不算响亮但质地非常清脆的银铃声。
  思忘忧脚步轻盈,赤着的双脚白生生的,系在脚踝的银铃碰撞发出好听的声音,她身穿傣族特有的窄袖短衣和筒裙,把少女修长苗条的身材衬托得分外柔美,水粉色的圆领短上衣紧贴着身子,露出一抹精致的锁骨。
  少女手中持着一管类似竹笛的乐器,傣语叫做“必”,她轻轻地走到行辕对面的山坡上,捡了块石头坐下,细细地吹奏起来,悠扬的乐声从竹管中飞出,与清冷的月色融为一体。
  看着钦差行辕的方向,少女心中不无委屈和惆怅,她心目中的秦大哥已和早逝的父兄重合,是唯一在世的亲人,然而四年之后见面,秦大哥却没有像以前那么亲热,两人之间似乎隔着一层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忽然间白影一闪,越过围墙飞入了秦林所居的院落,思忘忧大惊之下就要站起来高呼有刺客,可很快她就借着皎洁的月光分辨出那人的身形,于是少女重新坐下,林中再次响起了如泣如诉的乐声。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〇二章 辛亏禽兽不如
  当时月下分飞处,依旧凄凉。也会思量,不道孤眠夜更长。
  泪痕揾遍鸳鸯枕,重绕回廊。月上东窗,长到如今欲断肠。
  白霜华犹豫再三,终于看到秦林怅然若失的一幕时下定了决心,终究要来见他一面,也算了断彼此的因缘。
  清冷的月下,玉人心中不无惆怅,晏几道的一曲《采桑子》在心中萦绕回响。
  她内功高深已极,举动无声无息,如落叶飘飞般飞入小院,她静静的走向秦林的卧室,正好门没有关,她轻轻揭开门帘就要进去。
  “你终于来了。”秦林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并没有睡着。
  白霜华一怔,接着冰冷的俏脸露出了微笑:“又是我身上的花香?你鼻子倒是灵得很。”
  秦林翻身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抱住佳人,蛮横霸道地看着她:“这次我可不会让你跑了,哼,一夜之欢就跑得无影无踪,你把本督主当作什么人?你要负责的!”
  饶是白霜华成就神功以来,心如止水古井不波,听了这番话也只好以手加额,秦林这家伙实在是太无耻啦。
  轻轻挣开秦林的怀抱,白霜华伸出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头按在他嘴唇上,看着他的眼睛幽幽地道:“我在最好的时间遇到你,是我的运气。可惜你是东厂督主,我是魔教教主、朝廷要犯,注定不会有结果,我心里有过你,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你会后悔的!”秦林气咻咻地别转头。
  白霜华淡淡地一笑:“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救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秦林生气地揪住她的胳膊,因为用力,手指陷进了细嫩的肌肤之中。
  “因为我忘不了你……”白霜华突然双手捧着秦林的脸,珠泪滚滚而落,喃喃地道:“因为我忘不了!忘不了!当初要是我们没有相遇,那该多好,你做你的朝廷贵官,我还做我的白莲教主……”
  秦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碰了一下,凝神看着怀中的玉人,曾经所向无敌的魔教教主,变成了柔软无依的女孩,是的,如果没有自己,她不一直是那个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率领众多高手横行江湖的魔教教主吗?
  现在,她不仅失去了教主之位,还破门出教,背弃了本来的信仰,原来所有的属下和教众都反目成仇,连心腹手下艾苦禅和紫寒烟等人都划地绝交,她虽然神功盖世,却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暗夜青灯,不知泪落几处!
  “对不起,对不起!”秦林将颤抖着的白霜华拥入怀中,紧紧地搂着她,没有欲念,只有温暖。
  白霜华在秦林怀中依偎了良久,脸颊轻轻磨蹭着他的下巴,似乎要把这温馨永远记在心头,终于猛地将他推开:“好了,咱们缘尽于此,就此别过罢!”
  不!
  秦林一把抓住正要转身的白霜华,脸上浮现出那种最可怕的坏笑:“且慢!你想不想白莲教从地下重见天日,你想不想完成历代教主的遗志,想不想建立无生老母所说的大光明世界?”
  白霜华浑身一震,似信非信地看着秦林,却见他眼中神情分外坚定,竟是全然不容置疑。
  她之所以要离秦林而去,就是因为背弃教义、心中负愧,毕竟前代教主待她,便如她待阿沙一样,就算对教义的信念有所动摇,就算对秦林情根深种,但前代教主的恩义是无法忘怀的,所以她绝不能容许自己与身为东厂督主的秦林情思牵挂——除非他愿意和白莲教联手起义,而这个可能性已经被秦林否决了。
  哪知秦林突然提出,能让白莲教重新回到阳光之下,甚至于建立光明的地上天国,也就是重建白莲教的龙凤政权!
  “你、你……”白霜华冰冷的俏脸忽然喜形于色,如春回大地般百花盛开:“你答应和圣教联手起事?”
  “不……”秦林摇了摇头,但很快又笑起来,伏到白霜华耳边低低地道:“你这笨蛋,就只知道起义。”
  教主姐姐睁大眼睛,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秦林冷笑两声:“你觉得我真是朱翊钧的忠臣?”
  白霜华冰与火交织的双眼顷刻间睁得极大,一瞬间明白了秦林为什么咬死不肯举事!她怔怔地看着秦林,良久才道:“你为什么告诉我?”
  呼……秦林长出一口气,笑着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你?何况,要重建龙凤政权,机会多得很,学虬髯客海外立朝,现在不是就有机会吗?缅甸,嘿嘿!”
  已经亏负白霜华甚多,何必再瞒着她?秦林这还是第一次将心底之事宣之于口,但他并不后悔。
  作为他来说,本来就不忠于一家一姓的皇朝,再者,朱翊钧何德何能,可以叫咱们秦督主效忠于他?
  白霜华终于明白了秦林的心意,反而紧张得芳心怦怦直跳,定定地看着他:“你可不许骗我,否则以无生老母之名起誓,将来必取你性命!”
  “决不负心!”秦林斩钉截铁地说出四个字。
  白霜华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大口气,饶是她神功盖世,竟也觉得身体虚软,软软地靠在秦林怀中。
  秦林的笑容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原因无他,美丽的教主姐姐身段玲珑有致,这么靠在身上,那再舒服不过了。
  慢慢地将她抱到床上,枕头塞在她头下,给她一个舒舒服服的姿势,然后秦林托着腮躺在旁边。
  白霜华连日狙杀缅兵,早已疲惫了,刚才一番心理挣扎更加心累,得到了皆大欢喜的结果,正是放松之时,竟很快就沉沉睡去。
  “睡吧,睡吧!”本来还打着坏主意的秦林,只好将被子给玉人盖上,然后自己也钻进了被窝,挨着她慢慢睡去。
  第二天清晨,梦中醒来的白霜华有些吃惊,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以及熊抱着自己的秦林,这才想起昨夜在秦林床上睡的。
  话说秦林这家伙,做事情还真老实不客气呢!白霜华躺在床上,本来清朗如月的脸庞红通通的,咬着被子一角痴痴地笑,哪有魔教教主的八面威风?只剩下女子坠入情网之后的娇憨。
  醒了?
  秦林揉了揉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白霜华红通通的俏脸,孤高绝世的白莲教主变成了枕边人,这一份满足那是不消说的。
  男人嘛,都懂。
  “喂,都睡了整夜了,可以松开我了吧?”白霜华恨恨地抿着嘴唇,想假装生气的样子,却怎么也带着几分娇嗔的味道,其实是因为下面有个硬硬的东西,很不老实地顶住她的大腿,让她有点不自在了。
  秦林不但不松手,还捏了捏教主姐姐胸前的蓓蕾,满脸坏坏的笑:“不行,既然要本督主帮你们白莲教,总要收点好处吧?嘿嘿嘿……”
  靠,秦督主这家伙,满脑子都是潜规则什么的!
  “做梦!”白霜华嗔怪地推了他一下:“我可不是因为你答应相助才留下来的,哼!再说,在川滇道上,我还救过你一次呢!”
  这倒是,白霜华之所以要离开,是觉得对教义对前代教主负愧,其实心底是喜欢秦林的,只要这条心结能够解开,她就不再忸怩。
  江湖儿女,自在随心。
  “哈哈,就知道老婆姐姐的心里,终究有我嘛!”秦林越发得瑟,挪动身体把脸凑到白霜华耳边,朝她耳朵呵着热气:“对,对,老婆姐姐在川滇道救过我,小生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来也!”
  “啊……”白霜华低低地惊呼一声,因为秦林这家伙太黏人了,像八爪鱼似的赖在了她身上,全然不讲道理嘛。
  瞪起眼睛、张开嘴巴正要反驳,却被秦林将樱唇含在了口中,教主姐姐就只能依依呜呜地呢喃,睁大的眼睛里冰与火慢慢退潮,变得迷离醉人,最后被迫接受了秦林的以身相许……
  ……
  李建中、思忘忧等人早早的等在了设为行辕的小院外间,毕竟处于战争时期,虽然莽应里退避三舍,大家还不敢稍有懈怠。
  至于秦林这边嘛,看他昨天飞马来援,也是个极为公忠体国的,自然会早早起床处理公务。
  哪晓得一等不到,二等还不到,李建中身边茶几上,那茶杯里的水都添了三次,喝得都快没有茶味儿了,秦督主连影子都还看不到。
  年轻人到底还是贪睡呀!李建中暗自嘀咕着,很快又释然:昨天飞马疾驰,东床快婿想必是累了,多睡一会儿也应该。
  唯独思忘忧一直低着头看着脚尖,少女的眼圈有点浮肿,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终于秦林出来了,笑嘻嘻地打个哈哈:“岳丈大人,思小姐久等,抱歉抱歉!”
  “贤婿连日辛苦,下来老夫替你开一副方剂补补身子。”李建中微笑着捋了捋胡须。
  嗤……思忘忧忍不住笑喷,然后盯了秦林一眼。
  做贼心虚的秦督主,只能讪笑连连,青黛是不计较的,还劝自己有机会和神功盖世的白姐姐合好,将来身边多一强助,免得出外之后叫她提心吊胆……可老丈人面前,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啊!
  暗骂自己禽兽,不过很快这厮又释然:幸亏不是禽兽不如!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〇三章 拜见岳母
  众人寒暄两句,毕竟战争时期容不得许多客套,片刻之后孙承宗就站起来禀报军情:“启禀秦督帅,永昌参将邓子龙奉督帅钧旨,自顺宁府统兵北上,军中精锐战兵三千、辅兵七千,俱是百战锐卒。今晨接邓老将军飞马传报,大军进抵蒲蛮关东南四十里,请令定夺!”
  徐光启也站起来,朗声道:“金腾游击刘綎率川军战兵五千、辅兵八千从大理南下,昨夜宿营凤溪,距督帅行辕三十里,二更天传骑来报,请督帅定夺!”
  秦林大喜,这两路兵来得好快!本来云南山路险阻,大军日行不过四十里,以为他们至少明天才到,现在算起来,今天晚上就能进抵蒲蛮关。
  两路兵虽然数量上看起来不算多,却是身经百战的虎贲锐士,刘綎部下的川军,还是当年他老爹刘显在曾省吾麾下,万历初年平灭僰人之乱的老底子,山地作战经验丰富;邓子龙部下的来头更大,那是俞大猷、戚继光先后调教过的浙兵精锐,打倭寇立下过赫赫战功!
  秦林笑着拍了拍桌子:“兵贵神速,两位将军率大军倍道兼程而来,可称勤劳王事、戮力用命,等到凯旋之日,本钦差替他们请功!”
  两路大军来得这么快,其实还是看着督主的面子,以提督东厂的身份钦差督师,实乃大明朝罕有之事,更何况秦林自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蒲蛮关,设钦差行辕于此,两路大军自然要尽快赶来拱卫行辕,否则秦督帅有失,就算仗打赢了,邓子龙和刘綎也得落个下狱待罪的结局。
  别看不少人恨着秦林,可保他的也不少啊,万一他老人家真出点什么事,魏国公、申阁老、赵都堂、小张伴伴这些个当道诸公岂不迁怒于人?反正邓子龙、刘綎和他们麾下大小军官是绝对不敢冒这个险的。
  岂但如此,接到传檄的各府州县、各藩属土司,也急急忙忙率援兵赶来,地方支应粮饷、征发民夫,更不敢有丝毫怠慢。
  秦林这位钦差督帅把自个儿往蒲蛮关这么一摆,就好像一块超大号的磁铁,云南境内的军事力量受到强大的吸引,纷纷朝着督帅行辕涌来。
  徐光启又恳切地道:“有这两路大军,本钦差可以从容进兵,再不需亲身犯险了。”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秦林笑着打个哈哈,晓得徐光启是持重之论,赶紧叉开问题:“那么是从速进兵,还是等到大军云集,再施雷霆一击?诸位请议一议。思小姐,你熟悉莽应里的情况,你来说一说。”
  思忘忧本来低落的情绪,因为战局好转而变得不错,她脆声脆气地道:“秦大哥,其实莽应里这贼也没多了不起,缅兵号称十万大军,却是由老挝、蛮莫、木邦、孟定等诸番诸土司领主拼凑而成的,真正属于东吁王朝的嫡系部队还不到五万,其中战兵也就一万七八千,当年我爹爹还活着的时候,咱们孟养一万兵凭着地利就能守住,一点也不怕他。”
  想到能打败仇敌莽应里,重新打回孟养去,小姑娘就充满了期待,水灵灵的眼睛直直的瞅着秦林。
  “这么说,应该从速进兵啰?”秦林笑眯眯地看着思忘忧,觉得小女孩一本正经地侃侃而谈,模样挺可爱的,像个小大人。
  思忘忧脸蛋一红,目光躲了开去。
  徐光启有不同意见:“诸葛一生唯谨慎,以学生愚见,似乎等到大军云集,刘邓二将所部为中军,各府州县及土司军队为羽翼,再从容进逼稳打稳扎,方能操必胜之机。”
  孙承宗摇了摇头:“兵贵神速,我军战力强于缅兵,正要趁对方士气顿挫时,将他一举拿下!督帅有刘邓二将军,足以克敌建功!”
  秦林微笑不语,等着徐光启和孙承宗争论,其实他心中早有了定计,故意如此,是多磨炼两位年轻俊杰的意思。
  咳咳,秦督主,你年纪挺大么?
  思忘忧土司之女,年纪又小,李建中是个文官,其实不通兵法,其余把总千总的位分太低,也就徐光启和孙承宗互相辩驳。
  秦林细听,他们两位的战略都不错,只是徐光启偏于稳扎稳打,孙承宗则积极进取。
  还没等这场争论得出结果,外头牛大力匆匆进帐。
  好一条天神也似的大汉!李建中等人虽然昨天见过,此时仍然暗暗赞叹。
  昨天金盔银甲的黔国公,今天已改作了圆帽褐衫皂靴的东厂科管事打扮,走进来单膝跪下:“启禀督帅,保山城中高明谦高知府率众官绅来拜,赵外太夫人亦与城中妇女携水酒米糕前来劳军。”
  秦林一时间还没弄明白“赵外太夫人”是谁,倒是李建中笑笑:“拙荆也来了。”
  这时候秦林才想起,老婆青黛是夫人,如果自己有个老娘就是太夫人,手下称自己的丈母娘,才叫做外太夫人。
  牛大力也算粗中有细了,把这些称呼倒是弄得门儿清。
  “既如此,本督当出去见见岳母大人。”秦林笑着站起来往外走,又朝李建中做了个请的手势:“岳丈大人请。”
  李建中眉头稍微皱了皱,他是实诚人,有话想说出来,可女婿做到东厂督主,位分实在大了,又是初次见面,难免有些不好说出口,犹豫着又把话吞了回去,跟着秦林一起走出。
  徐光启、孙承宗和秦林相处有些日子了,晓得他老人家脾气,倒也不以为怪;那些义兵首领和千总把总就把舌头一吐:昨天还说他御下优容,今天就看到督主的威风了,高明谦好歹是响当当的两榜出身、正四品的知府,可秦督主连半个字都不提他,只说去接自己的岳母大人!
  ……
  高明谦身材适中不胖不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白面黑须颇有文臣风度,头戴乌纱、穿葵花色圆领、腰系金带,一身上下簇新闪亮,看得出来,这身是他拜见上官时才特意穿上的。
  一大群佐杂官和乡宦士绅跟在后头,个个控背躬身满脸堆笑。
  他们面前,昔日的巡检司小院已变成了钦差行辕,门口竖着一丈八尺的锦绣钦差督帅节旗,两边东厂番役褐衫皂靴乌压压一片,人人手按着腰间绣春刀,横眉立目杀气腾腾。
  果然是东厂督主,好威风,好煞气,和文臣督师相比,又是另一番光景!
  所以,当这些番役把他们拦下来,不准他们擅自进入行辕时,永昌府这些牛皮哄哄的士绅居然没有喧闹,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待在门外,簇拥着高知府低声议论。
  “在下已打听明白了,原来李通判就是秦督帅的岳丈,啧啧啧,没想到啊没想到……”一个胖子士绅嘴里不停地发出赞叹声,看他那样子,如果家里有十个八个女儿,只恨不得一块儿嫁给秦林才好呢。
  不过话倒是没错,永昌府的士绅们都感觉吃惊,不显山不露水的李通判居然有个来头这么大的女婿,奇哉怪也,他为什么要待在永昌这地方?
  另一个士绅见高明谦笑容有点勉强,想起高知府前段时间曾在备战的事情上和李通判有些分歧,便赶紧打圆场:“李通判坚守蒲蛮关有功,那是不消说的,高知府整修城防、筹措粮草、征调丁壮,也是有功之臣嘛,秦督帅明察秋毫,自然能体会这点苦心。”
  众士绅连连称是,永昌府只有少数豪强感念李建中恩义,派遣子弟组织义兵,大多数并没有这么干,而是出了些钱粮,此时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恰恰是这人的话,把大家都摘了出去。
  整修城防、筹措粮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看,高知府不也一直保持微笑,云淡风轻?这才叫文臣气度!
  高明谦口中应付着本地绅宦,心头却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时不时还看看后面那群一起过来的妇女,其中也有他的两个妾室,正低眉顺眼的和赵夫人说话。
  一府之内,知府正四品,同知正五品,通判正六品,而且知府一般都是两榜进士出身,腰杆硬绷,提拔也快,通判差了两个大品级,还往往是举人、贡生的身份,平时那是无法分庭抗礼的。
  就拿高明谦府上这两个妾室来说,虽然自己不是什么正室夫人,平日里仍然不大待见赵夫人,觉得李建中官位卑小、前程黯淡,赵夫人也土了吧唧的,看上去也就像个富裕农家的娘子,根本就没有官太太的派头。
  但这时候,她们俩一左一右扶着赵夫人,家长里短的说个不休,那讨好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这两个妾室俗气得紧,赵夫人其实老大不耐,可她和丈夫一样都是老实人,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只能笑着应付几句。
  两个妾室抽冷子就朝高明谦那边看看,显然受到知府大人的指使。
  见赵夫人和自己两个妾室还算融洽,高明谦稍稍松了口气,到底有多大的罪过,自己心知肚明,特意要和赵夫人一起来,就是指着李建中两口儿都是老好人,看在同僚一场的面上能代为说项。
  想必秦督帅当着岳父岳母,总要稍稍给点面子吧?
  高明谦正把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里头脚步匆匆,秦林一马当先走了出来,稍后一点就是李建中。
  高明谦晓得这蟒袍玉带的年轻人就是督帅,连忙趋近一揖到地:“卑职云南永昌知府高明谦,拜见督帅秦大人!”
  大明朝的官场称呼,以先生、老先生居多,相熟或相敬则称字号,曰“江陵相公”、曰“太岳先生”,或者雅称官职,比如都堂、司马、给谏,像卑职、大人之类,要到后来满清时才多见,明时大人多称父母长辈,如令尊大人、岳父大人,如果用来称长官,则谦卑谄媚到了极处。
  换句话说,等于当面叫爹!
  永昌府的士绅官宦全都大吃一惊,高知府可是两榜出身的文官哪,谁能想得到这出戏?
  没想到的更多,秦林居然对高明谦熟视无睹,两只眼睛望着天上,像是没看到这么个人似的,对官绅们也眼皮子都不夹一下,径直就走了过去,走到那群劳军的妇女前头。
  赵夫人年纪四十岁上下,眉宇间依稀有青黛的影子,前面陆远志先跑了来,赵夫人从小认得他,拉着他问长问短,又问青黛如何如何,待听说秦林又娶了两位夫人,相府千金还诞下麟儿之后,赵夫人未免有些担心:青黛那老实丫头……
  “嗨,咱们秦哥和小师妹,那是不消说的,您放一百二十个心!”陆胖子拍胸脯打包票。
  秦林这号眼尖的一下子就看见陆远志,想来和他说话的定是赵夫人了,一口蕲州乡音未改,立马走过去。
  赵夫人停下话头,看看秦林年轻锐气,倒也有三分欢喜,毕竟这女婿位分大了,初次见面还不知如何招呼。
  说来也是,李建中和夫人在蓬溪知县和永昌通判任上蹉跎蹭蹬,到现在才和女婿见面呢!
  却见秦督帅把江牙海水蟒袍一掀,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小婿拜见岳母大人,再替青黛磕个头!”
  这拜得扎实!陆胖子在旁边端着胖脸直乐,秦督主果然名不虚传,平生只拜岳父岳母。
  赵夫人心头那点阴云一下子烟消云散,女婿这般相待,和青黛如何就不消说了,她笑盈盈地把秦林扶起来,连声道:“好、好个小伙子,莫说做什么东厂督主,就是仍在蕲州医馆做个学徒,也配得起我家青黛!”
  秦林那副得瑟呀,笑得露出八颗牙齿,笑容灿烂无比,这才叫一语之褒胜于华衮。
  高明谦的脸色则阴到了极处,秦林去拜岳母,却全然不理会他这知府,这就叫此时无声胜有声了。就连跟着他来的那些士绅乡宦,也一个个瞠目结舌,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尴尬。
  高知府只好把求援的目光投向李建中,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李建中医者慈悲心重,见状就从后面提醒秦林:“秦督帅,高知府……”
  “高,知府?”秦林回过头,满脸困惑地挠了挠头皮,然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岳丈大人是说高明谦?不不不,他不再是知府了。”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〇四章 独断专行
  李建中稍一愣神,还有点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
  永昌府本地士绅顿时哗然,先是呀的一声惊呼,接着不约而同的紧紧闭上嘴巴,一个个低眉顺目瞅着自己脚尖,只拿眼角余光偷偷打量钦差秦督帅的神色,紧张得大气儿不敢喘一下。
  好厉害,好威风,两榜出身的正四品知府,轻描淡写的一句就罢官,这位钦差好大的气魄!
  众目睽睽之下的高明谦,身子都矮了一大截,白愣着眼睛呆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才从口中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叹息,可怜巴巴的朝着秦林打躬行礼:“秦督帅,秦督帅,小人十年寒窗,功名得来不易……李通判,你美言几句,啊,看在同僚一场的分上!”
  秦林冷笑连连,对高明谦不理不睬,这家伙情急之下竟求到了李建中头上。
  以前吧,其实高明谦经常摆上官架子,不把李建中放在眼里,这时候病急乱投医,倒还真被他抓住了救命稻草,李建中是个忠厚人,见对方可怜兮兮的,忍不住就要劝秦林两句。
  哪知秦林并不给岳父大人开口的机会,冲着李建中咧嘴笑笑,然后扭过头冷冰冰地盯住高明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朝廷官员守土有责,你身为永昌知府,明知缅军寇边也不预作防范,致令施甸县沦落敌手,无辜百姓深受其害,如今施甸知县已经畏罪自尽,你呢?若不是看在你后来筹措粮草、征集民夫还算卖力,本钦差这就将你下狱待罪!”
  说罢,秦林一甩袖子,再不理会高明谦。
  李建中目光复杂地看了看老同僚,没想到这位知府大人的前程居然断送在自己女婿手上,可想到施甸那成千上万遇难百姓,他也再没有代为说项的立场,不禁长叹一声:“唉!高知府,当初下官几次三番相劝,可你……”
  高明谦脑袋耷拉着,早已无话可说,不过眼睛还滴溜溜地转动着,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秦林目光扫视着永昌府的官员士绅,见这些人一个个低眉顺眼服服帖帖,他才满意地大声宣布决定:“正好永昌官绅泰半在此,本钦差便正式宣布永昌知府高明谦革职待参,本府官员依战时之例挨次递补!”
  永昌士绅里头有几个反应快的,立马就满脸堆笑冲着李建中道贺:“恭喜恭喜,李通判往日爱民如子,这次又呕心沥血抵御敌寇,代掌本府实为理所应当。”
  本来高明谦还在这里,看他面子是不该这般急着去向李建中道贺的,但人人都知道秦林这位钦差督帅的身份不同寻常,手头还有提督东厂的大权,曾经斗垮过蓟辽总督杨兆、首辅大学士张四维等高官显宦,区区四品知府算什么玩意儿?只怕高明谦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便也毋须顾忌于他。
  为什么士绅要恭喜李建中?
  明朝治下的府,正四品知府是必设的,五品同知和六品通判或设或不设,没有定员,一般说来人口多地方广的大府,或者汉夷杂处事情繁杂的地方,或者地处山区盗匪众多的府,就设同知、通判来辅佐知府治理地方。
  永昌府又是边境,又各民族杂处,所以既设有同知,又设了通判,算是比较少见的官员配置。
  知府出缺,本应同知代掌,也轮不到李建中,但永昌府又有个特殊情况,它的同知称为“永昌府抚彝同知”,驻本府所辖的腾越州,不在府治保山县城里头,那么按照战时惯例,地方官员负有守土之责,这员同知就只能蹲在腾越州,不能跑到府治来代任知府,于是只能由下一顺位的通判来接任!
  秦林自然是有的放矢,义正词严地说出处置决定,便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士绅们向岳父大人道贺。
  官场上混了这么久,秦督主这点小花招那还是有的。
  李建中被道贺的官绅们闹了个手忙脚乱,一张脸涨得通红,这才想起昨天秦林问过永昌府的官员配置,原来他有此打算。
  “木槿木槿,你这不是把老夫架在火上烤么?此事万万不可!须避忌瓜田李下呀!”李建中跌足苦笑,本来在外人面前一直称秦督主,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叫起了秦林的字。
  秦林非常霸道地挥了挥手:“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本钦差行得正坐得直,有什么好避忌?”
  见李建中还要推拒,秦林干脆把脸一板:“李通判,本督帅这是以钦差身份委你暂代永昌知府,你可要违令么?”
  李建中还在犹豫,赵夫人可真急了,走到几步处低声道:“老头子,你就恁地死心眼!就算看在阖府百姓份上,你也得接下这差使,这还在打仗呢,你怕担守土之责?”
  “妇人之见!”李建中白了夫人一眼,可见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答应秦林代掌永昌府。
  秦林笑笑,心说这还差不多,李建中有仁心仁术,做一府的父母官再合适不过了,何必计较什么瓜田李下?再说了,李建中是自己岳父的事情迟早传开,难道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云南官场就能对他一如平常?只怕做梦也难!
  众位本地官绅全都看出来了,秦督帅并不避讳提拔他的这位老岳父,督帅的位分大了,大伙儿不好直接去恭维,便把潮水般的谀词全都喷向李建中,口口声声叫他李知府。
  “代任而已,切切不可如此僭越!”李建中慌得双手乱摇。
  众官绅众星捧月地围着,异口同声地道:“暂代就可署任,署过任有了劳绩就能转实缺,如何不是知府?府尊过谦,倒叫学生们不知如何自处。”
  本来不被看好的李建中,顿时红得发紫。
  这时候革职待参的高明谦就黑如煤炭,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旁边,两个妾室也不知所措。
  “一朝忽觉惊梦醒,半世浮沉雨打萍!”高明谦长叹一声,带着两位妾室、几个随从狼狈而去。
  走出数里,见小妾和随从都像霜打了的茄子,高明谦忽然又笑起来:“你们都以为本官从此前程黯淡?呵呵,那倒也未必,这云南可不是秦钦差一个人说了算……”
  听着自家老爷话里有话,随从们若有所悟,立刻鞍前马后的殷勤服侍,一行人消失在山路远处。
  秦林快刀斩乱麻,甚至近乎独断专行地处置了永昌知府,不容置疑地提拔自己岳父,不仅震慑了整个永昌官绅群体,就在自己随员之中也颇为震动。
  陆远志、牛大力这些老弟兄不消说了,一个个喜笑开怀,这个时代就是讲的封妻荫子、鸡犬升天,如果秦林真的清如水明如镜铁面无私不徇私情,那大伙儿跟着他出生入死又有什么奔头?
  陆胖子笑嘻嘻地去恭喜李建中,还按当年医馆里头的口气,口口声声叫他师伯,惹得李建中哭笑不得,作势要打,这胖货才有窜到赵夫人那边,找师娘讨采头,结果赵氏把个劳军带来的大米糕塞进他嘴里,噎得他直打嗝。
  两位师爷又不同,他们是新到秦林幕府之中,而且这次出来,与其说替秦林出谋划策,不如说学习的成分更多。
  “秦督帅果然有断然决策之力,颇具古之名臣风范。”徐光启啧啧赞叹着,又有些不解:“然而这般举动,李先生今后不免被同僚目为异类,且东翁此举,也必落人口实。”
  孙承宗冷笑:“难道督帅不提拔李先生,云南官场知道他是督帅的岳丈,还能以平常心相待吗?至于落人口实么,只要督帅此次能大获全胜,甚而献阙京师,什么弹劾都是雨打浮萍!”
  这倒也是,徐光启点点头,大明朝武将经常有打了胜仗还倒霉的先例,上报的斩获人头少了几颗呀,开支的军费有浮滥啊,反正御史言官们总能鸡蛋里挑骨头,不过秦林是谁啊,他本来就是钦差督师,回任之后又是东厂督主,能把寻常武将吓死的罪名,搁在他老人家身上只是挠痒。
  官大,皮肉就厚,三百廷杖都打不翻秦督主,如今的大明官场上,他也是敢住那级别的庞然大物了。
  永昌府的豪强官绅们见识到秦林的威风,都忙了个屁滚尿流,一个个爬回去筹措粮草、征调民夫,不敢有半分违拗。
  除此之外,刘綎和邓子龙军中派来的使者也在场,看到这幕都吓得吐舌头,四品知府说撤就撤了,还“内举不避亲”,公然提拔自己老丈人,这位督帅可够骄横跋扈的,只怕自家将主不好侍候他老人家!
  要整治武职的参将、游击,那可比撤文官知府轻易得多!
  秦林发飙的消息由使者悄悄传回各自军中,饶是刘綎和邓子龙当世名将,也被唬得不轻,唯恐秦督帅久等,行军的速度立马又提高了不少,一个领兵北上,一个自东向西匆匆而来,两军碰巧在下午同时抵达了蒲蛮关。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〇五章 观念冲突
  蒲蛮关后的大路上,刘綎和邓子龙撞个正着。
  邓子龙穿一领枣红色棉布战袍,身材高大威武,紫樘色的脸宛如刀劈斧削,霜雪染成的须发随风飘扬,烂银盔上一团红缨犹如火焰般跃动,擅使一杆烂银枪,邓神枪成名已久。
  刘綎身材不算高,却是个横向发展的,双肩宽得出奇,此时他正当盛年,身材厚实得像堵墙,膀子粗如牛腿,有拔山举鼎之力,能使一百二十斤重的大刀,在马背上轮转如飞,军中呼为刘大刀。
  这两位将军率领麾下许多都司、把总、守备、哨官匆匆而行,翻过一重山脊正好当头撞上,互相是认得的,老远就拱手招呼,随口寒暄几句。
  “老夫在顺宁打败了莫罕,缅兵抱头鼠窜,不过他那支只是偏师,算不得什么……接到秦督帅调令,老夫就匆匆领兵来永昌了。”邓子龙说着说着就面有忧色,低声探问道:“刘世兄,听说这位秦督主专横跋扈,很不好侍候?娘的,四品知府说撤就撤,咱们稍微服侍不周,那还不砍脑袋呀?”
  邓子龙说罢,笑着摸了摸满头霜雪的脑袋。
  刘綎摇摇头:“督帅急着援蒲蛮关,只和大军同行两日,就抢在我头里去了,也不知他秉性如何……不过小侄看来,恐怕连黔国公都惧他三分。”
  邓子龙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远方高处飘扬着的钦差节旗,心下不无失落之意,记得当年率兵平乱途经蕲州,秦林是个小旗还是总旗呢?却没想到他这么些年平步青云,竟然做到一品武职、少保、提督东厂,真是世事难料。
  “其实,当年老邓和秦督帅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邓子龙将事情说了一遍,极力称赞秦林的智勇。
  刘綎嘿嘿一乐:“论起来,小侄和督帅也有点隔空交情,老将军过蕲州,不知道我姐姐嫁在那里么?指挥使王进贤就是小侄的姐夫。”
  邓子龙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哦,你是说刘家那姑娘,我想起来了!”
  刘綎姓刘,怎么邓子龙特意说“刘家”那姑娘?
  原来刘显刘綎父子两代勇将本来是姓龚,当年龚显落魄流离,四川一位指挥使叫刘岷,对他有知遇之恩,龚显便拜为义父,从此改姓刘,生了儿子也继续姓刘,就是刘綎了。
  这件事有很多人知道,邓子龙也是其中之一。
  卫所军官是世袭的,婚嫁也世代往来,蕲州卫指挥使王进贤的老婆刘氏就是刘岷的孙女,正好是刘綎的义姐。
  刘綎本来想说这件事的,感谢一下秦林顺带拉拉关系,但秦林着急赶往蒲蛮关,他又要攒促大军前行,就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刘、邓两位将军一边攀谈,一边率麾下军官朝着蒲蛮关打马而去,心情却丝毫不曾轻松——之所以谈及和秦林的关系,就是因为心头没底儿。
  看看钦差节旗还在两里外,两位将军就不敢再骑马了,下来步行前往,走到行辕前头,还是刘綎稍微熟悉些,给站着的陆远志作揖打躬,满脸笑容地请他通传,然后一锭五两重的银子就塞了过去。
  “哈哈,这个就不必了,我家督主晓得你们苦处,咱们是从来不要的!”陆胖子哈哈一笑,转身走了进去。
  邓子龙颇为惊讶:“看不出他这么胖,还是个清廉自守的。”
  胖子还没走远,躺着中枪,顿时泪目:胖的不见得都是贪官啊……
  两位将军等在外头,自忖钦差督主的位分大了,至少两盏茶之后才能传见吧?他们俩控背躬身,眼睛瞅着脚尖,身后一群军官也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则一声,恭恭敬敬的等着。
  没想到陆远志刚走进去,秦林就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呵呵笑道:“邓老将军,刘将军,两位来得好快!”
  “标下永昌参将都督佥事邓子龙、金腾游击都督佥事刘綎,叩见钦差督帅秦大老爷!”
  邓子龙、刘綎口中报着履历,率众跪下行庭参,轰的一声众将齐刷刷拜倒。
  倒不是武将生来膝盖头软,到了万历年间,虽边镇大帅到兵部也是叩头行礼,何况秦林钦差督师,身兼东厂督主之职,比寻常文臣督师只有更厉害的。
  “哎哎,两位、两位折杀秦某了!起来,都起来!”秦林忙不迭地伸手扶两位将军,大声道:“邓老将军抗倭御寇,当年我还没出世,老将军就立下了赫赫战功;刘将军也是军中豪杰,父子两代尽忠报国,还有什么说的?”
  邓子龙毕竟老些,双膝刚刚碰到地面,也就趁着秦林一扶站了起来,讪笑道:“也不值什么,督帅在蕲州救命之恩,末将时刻牢记心中,此次督帅奉旨督师,末将敢不竭诚效忠?唯有马革裹尸,方能报督帅于万一。”
  刘綎就不同了,他老爹刘显宦海沉浮,也是几起几落的人物,胡宗宪一案擦着边躲过去,还有好几次倒霉的,对儿子耳提面命,叫他今后官场上那是一点都不能大意,所以刘綎跪着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来。
  “秦督帅力气挺大呀。”刘綎暗自犯嘀咕,他浑身有千斤之力,但刚才跪下去,秦林伸手来扶,刘綎也是用了六七成的力才把三个响头磕完。
  不管是邓子龙还是刘綎,其实官场经验都挺丰富的,他们俩下定决心,反正绝不违拗秦林,并且要毕恭毕敬。
  众人进得行辕之中,这小院房狭窄,只好把第一进院子的堂屋做了大堂,几张八仙桌拼起来,上头铺着大幅地图。
  秦林也不落座看茶了,直接指着地图解说当前的局势,询问两位名将的看法。
  术业有专攻,秦林很有自知之明,在行军打仗上两位将军是真正的名帅大将,自己赶他们那还差得太远,所以让他们畅所欲言,自己只要采纳建议就行了。
  看了半天,邓子龙道:“缅甸蕞尔小邦,竟敢小丑跳梁,实在可恶至极!望督帅指挥机宜,吾等为督帅爪牙,将他一举荡平!”
  刘綎也义愤填膺:“久闻军中传言,俞龙戚虎、东李西麻、邓神枪刘大刀皆不如秦帅秦一枪,有督帅领兵出证,吾等甘为前驱,何愁不能将缅贼犁庭扫穴?”
  孙承宗和徐光启也在旁边赞划机宜,两人按照秦林的吩咐执着纸笔记录,准备把两位名将的意见和建议记录下来,将来或可整理成册,起到极大的作用。
  哪知这两位说的慷慨激昂,却连半点有用的东西都没吐出来,两个师爷是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所谓名将其实浪得虚名,肚子里空空如也?
  当然不是!
  别人不清楚,秦林完全知道这两位都是彪炳青史的名将,断断乎不至于这般稀里糊涂。
  “两位,目前本督帅的问题是,究竟从速进兵,以锐气凌驾缅兵,还是等大军云集,再徐图进展?”秦林直截了当地抛出问题。
  邓子龙打量着秦林的神色,又试图从两位师爷的脸上找到迹象,发现什么都找不到,他沉吟良久才斟字酌句地道:“督帅高明!所谓兵贵神速,从速进兵则锐气正盛,缅兵正是师老兵疲之时,必定进展神速;然而我以大国临小邦,全局敌一隅,似乎等到各路大军齐至,再分道而进,成泰山压顶之势,亦是万全之策。”
  刘綎也道:“两种法子各有各的好处,咱们一介武夫,实在晓不得如何取舍,还请秦督帅帷幄独断,为咱们指点迷津。”
  好嘛,这才叫扯淡呢,两位名将都说车轱辘话,公也有理婆也有理,说到底都是废话!
  孙承宗大皱眉头,这就是名将吗,怎么感觉都是扯淡啊?
  徐光启也是摇摇头,把邓子龙和刘綎都看低了三分。
  秦林哭笑不得,情知两位将军是怕得罪自己,罢了罢了,他一拍桌子:“那么,本钦差决定明天就出兵,摧锋于正锐,与莽应里决战!”
  “好,督帅果然勇猛无敌,有如霍去病追亡逐北!”邓子龙竖着大拇指啧啧赞叹。
  刘綎大摇其头:“非也非也,霍去病虽然少年英雄,可惜天不假年,早早就死了,秦督帅自是李卫公,一生战无不胜,并且福寿双全。”
  天哪,孙承宗和徐光启快哭了,这是传说中抡一百二十斤大关刀砍人的刘大刀,是老而弥辣的邓神枪?偶像在瞬间破灭,碎成了一地渣渣。
  秦林暗笑,你们两个年轻人啊,要是看到戚大帅跪在相府,口称门下小的沐恩,那又怎么说?
  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可不是谁说扭转就能扭转的。
  秦林暗下决心,至少在完全熟悉、互相深为了解之前,不再尝试让将军们各抒己见了,还是自己一言而决吧,相信他们能执行得很好。
  讲明了明天的战事安排,秦林端茶送客,同时再三重申,自己确确实实是虚怀若谷的,今后的军议大可畅所欲言。
  两位将军颇为感动:“秦督帅如此待人,又不耻下问,我等感佩不已,今后必为督帅赴汤蹈火。”
  言犹未了,走出一截之后,看看秦林进去行辕了,邓子龙以手加额:“呼……今天好玄,差点拂逆了督帅的意思,亏得老叔我临机立变,给他来了个模棱两可,否则第一次军议就违逆督帅,将来的事情不说也罢。”
  上头这些大人先生,哪个不是肚子里早有定计,偏要你畅所欲言?两边心有灵犀一点通就罢了,哼哼,要是你说的和他想的不一样,那小黑本上就得悄悄记上两笔,今后没你的好果子吃。
  刘綎也长出口气,赞道:“亏得老叔有主意,当时我汗都快下来了!使者说了,前面军议时,孙、徐两位师爷争论不休,一个要火速进兵,一个要从容布置,偏偏秦督帅没有表态……我揣摩半天,也没想明白督帅的意思呢!”
  “你以为揣摩两个字,就是那么轻易的?”邓子龙摩挲着颔下一部雪白的胡须,表情颇为自得。
  当然,秦林不知道两位将军背后说的这番话,否则他真要仰天长叹了……
  明军两路大军齐至,蒲蛮关上下顿时旌旗如云、刀枪如林,如同一座兵山。
  第二天秦林传令各军拔寨前行,刘綎所部为开路先锋,邓子龙为合后,自领中军,思忘忧率孟养兵、李建中率永昌兵拱卫中军。
  白霜华易容扮作个亲兵校尉,跟在秦林身边。
  号角声声,铁甲铿锵,身穿鸳鸯战袄的明军,打着日月旗帜,宛如一道火焰的长龙,向着南面侵略者所在的方向杀去!
  中军牛大力持着一丈八尺高的钦差节旗,“钦差督帅秦”五个金绣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底下秦林骑踏雪乌骓马,锦袍玉带神采飞扬。
  尽管做到武职一品,秦林这个都督却有点儿名不副实,因为这才是他第一次领兵打仗——没办法,毕竟是走厂卫这条线升上去的。
  不过,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吗?秦林看戚继光打仗也学过几手了,又领着大明朝在西南地区最精锐的骄兵悍将,麾下邓子龙和刘綎都是十荡十决的万人敌,这等威风真是少见得很!
  “哎呀,怎么忘了?”秦林走着走着一拍脑门,跳下马背,步履匆匆地往前面走。
  孙承宗和徐光启不明所以:督帅这是要做什么?
  白霜华也跟了上去,揪揪他的衣袖:“秦林?”
  “我慰问慰问官兵。”秦林嘿嘿一乐,听说过与子同仇吗?
  秦林走前走后,和士兵们攀谈,摆出架势来亲切得很,可士兵们要不是不知所措,要不就吓得脸色发白,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倒把咱们秦督主弄得莫名其妙。
  很快邓子龙和刘綎都接到了麾下的报告,他们俩从前后两个方向飞马赶来。
  “有人得罪秦督帅吗?”邓子龙厉声问道。
  刘綎直接请罪:“秦督帅,末将侍候不周,恕罪恕罪!”
  “为将者和士兵同甘共苦,难道不对吗?”秦林摸着鼻子,小郁闷一把。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〇六章 原来如此
  秦林发觉自己可能搞错了什么,因为刚才他和颜悦色的去问士兵军中伙食如何,旁边的几个小军官立刻神色大变,跪着发誓说绝对没有贪墨克扣士卒的口粮,如有一粒入私囊,甘受军法处置。
  不甘心就此罢休,他又把态度放得非常和蔼可亲,去问另一个士兵想不想家,结果士兵吓得满头大汗地跪在地上,磕着头说我是世代军户出身,绝对不会当逃兵。
  总之,秦督帅在所有士兵和军官的眼里,都好像一头可怕的史前怪兽,别说他自己郁闷,就连扮成亲兵跟在旁边的白霜华,见此情形也笑得肚子疼。
  直到邓子龙和刘綎赶到,两位将军也是惶恐又着急,秦林从他们的反应看出来,也许自己真的没搞对。
  他再三声明,绝对没有针对任何人,只是向士兵嘘寒问暖,然后朝旁边走,又招了招手让两位将军跟过去。
  刘綎还在一个劲儿地请罪,邓子龙更是不放心,随着秦林走到旁边,低声道:“是末将荒谬了!奉督帅钧旨率军来援,末将唯恐行辕有失,所以提兵火急赶来,没有来得及准备孝敬督帅的礼物,末将该死,末将该死!”
  可怜邓子龙出生入死几十年,这会儿还诚惶诚恐的低着头,须发如雪的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口。
  想当年邓子龙也曾意气风发过,可结果如何?打了一辈子的仗,到头来参将做到老,现实早就磨平了他的棱角,或许只有在战场上,才能见到他老而弥辣的一面吧!
  秦林听到这里,无奈地连连苦笑,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哼,朝廷大将,想的都是这些蝇营狗苟么?”白霜华一直跟着秦林,闻言忍不住笑道:“邓子龙你忒也门缝里看人。这位秦督帅府中金山银海,重开丝绸之路是他主持,五十万银子送给皇帝充内帑,五峰海商也是他家的,东西两洋贸易的厚利尽入囊中,哪稀罕你那仨瓜俩枣!”
  当年邓子龙率军平定湘西白莲教起义,白莲教曾经试图暗杀他,是秦林予以破坏;如今时移势易,白霜华不再是白莲教主,邓子龙也从平内乱转为御外侮,白霜华自然不会再设法杀他,但言语间也不会有多客气。
  反而是这种态度,让邓子龙相信了她说的是真话,老将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兀自不放心地追问:“末将惶恐,秦督帅……”
  秦林郁闷地摆了摆手,再三解释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表现爱兵如子,提振提振士气。
  “爱兵如子?”邓子龙的表情变得非常古怪。
  刘綎和邓子龙稍有不同,他毕竟和秦林自昆明出发同行了几天,思前想后觉得秦林的脾气确实很好,至少对属下很不错,于是试探着反问:“不知秦督帅以为,应该如何爱兵如子?”
  “身先士卒,同甘共苦!”秦林理直气壮地答道。不仅古书上这么说的,看到戚继光、俞大猷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就算咱们秦督帅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督帅万万不可……”邓子龙和刘綎脱口而出,然后察觉到不应该在督帅面前失礼,又把下头的话吞了回去。
  秦林眉头一提,心中自有三分不快,但看着两位将军欲言又止的神态就很快警醒,诚恳地向他们询问原因。
  邓子龙还在犹豫,刘綎已察觉秦林确实不懂,陪着笑说:“督帅有所不知,过去文臣的督师,那都是士林中极有文名的老先生,咱们领兵将官有事呈请,尚且担心言语粗俗冲撞了,底下军官士卒更不敢烦渎清听,所以督帅好意询问,他们反而吓得魂飞魄散,唯恐冒犯督帅的虎威。”
  原来大凡文臣督师,都是领着尚书、侍郎、都御史的衔头,一个个眼高于顶,和领兵主将指点机宜,就已十分不耐,谁肯和目不识丁的大头兵说话?
  邓子龙见秦林并没有生气,想想毕竟有在蕲州的那份交情在,也就干脆豁出去了:“至于督帅说身先士卒,更是骇人听闻。督帅是一军之首脑,自当在中军筹谋方略、决断机宜,有吾辈为督帅之爪牙,率军冲锋陷阵便足矣。谁敢叫督帅亲冒矢石?万一有什么伤损,吾辈万死不能辞其咎!”
  秦林无语,无论是策动四路大军出塞进逼土默川,还是配合戚继光伏击图门汗、董狐狸,他都没有自己督率军队,并不具备这方面的经验,想来刘綎和邓子龙久经沙场,所说是不会错的了。
  “那么,我这个钦差督帅岂不是没什么用处,坐在中军帐无所事事了?”秦林自嘲地笑笑。
  怎么会没用?刘綎和邓子龙都极为惊讶,两双眼睛睁得老大,异口同声地道:“督帅何出此言?督帅代天巡狩、监军压阵,飞檄四方征调粮草民夫,战前筹划方略,战时临机决断,战后记点斩首和俘获,向朝廷禀报升赏……若无督帅在此,末将等断不敢与莽应里决战!”
  两位将军见秦林真的不懂,就和他仔细解释,在朝廷现行体系中督师大臣的作用非常之大。
  比如说征调地方的粮食和民夫,以他们俩的本事那是绝对没法应付永昌府的这些官绅豪强,唯独秦林坐镇行辕,地方官府和士绅不敢怠慢,才有源源不断的民夫和粮草接济。
  同时,战争期间秦林要代表朝廷行使监军权力,根据将士的表现做出生杀黜涉的决定。
  战后,记点斩俘缴获,上报兵部为立功将士请求封赏同样是督帅的职权,另外各军在战争期间花销的军费、消耗的兵器甲杖,也要由秦林审核认可之后,才能到户部核准报销。
  “当年在浙东和倭寇大战,因为斩获的人头差了十三颗,末将被御史弹劾虚报战功,差点下狱论罪……”邓子龙说着说着就神色黯然,不过很快就开心地笑了:“这次闻得是秦督帅坐镇,末将喜不自胜,心头那点小九九也不瞒人,督帅在朝中何等威风,不是寻常人物可比的,料想此战之后,再没有谁来鸡蛋里挑骨头。”
  刘綎也笑眯眯的道:“邓老叔说得不错。末将历次打仗,从来没有打败过,唯独战后报销时受够了户部司员的闲气,不知自掏腰包赔补了多少!现在好了,秦督帅在京师威风大、手面阔,画过押的报销,看户部哪个狗东西敢驳回来?”
  因为秦林这个督帅的分量够重,行事有种种方便,所以邓子龙和刘綎非常乐意在他帐下听用。
  原来如此,秦林这下明白了,他又问道:“那么,我怎么做,才能让将士们觉得放心,肯出力打仗呢?”
  答案是尽量从容不迫,表现得对战事漠不关心,甚至装出胜败都无所谓的样子,将士们就会认为这位督帅来头很大,在朝中的根脚极深,那么打了胜仗自己应得的封赏不会打折扣,如果吃了败仗,有督帅顶在前头,朝廷不会过于迁怒,就算战死沙场,督帅也有向朝廷请到丰厚典恤的能力。
  相反,如果督帅表现得过于关心胜败,将士们就担心他根脚不够深,一旦战事稍有不利就自身难保,那么到时候谁来替大家挡住朝廷的雷霆震怒,谁来替牺牲者留下的孤儿寡母请求典恤?
  邓子龙表示,从来督师的文臣都会留在中军帐附庸风雅,峨冠博带的和幕府中的夫子们吟诗作对,这样做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能给将士们带来信心,让他们相信督师的地位够高、根基够深。
  当然,这和瞎指挥无关,比如英宗朝的大太监王振自我感觉太良好,搞起外行指导内行的一套,就弄出了土木之变。
  刘綎补充说,当年王阳明督帅大军,除了定下大的战略之外,就是整天待在中军帐练气功,没事儿还要在深更半夜发出怪叫,结果将士们都相信他胸有成竹,于是士气大振,打败了反叛的宁王。
  所以他提出建议,秦林可以仿效王阳明,在中军位置练练气功,假如嫌马背上不好打坐,也可以和两位师爷做几首诗,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和战争无关的事情,就算这样做不能大幅度提升士气,也能让将士们安心,待会儿打仗自然有进无退。
  秦林总算弄明白了,督师最大的实际作用,是军队和朝廷之间的一道桥梁,既代表朝廷监督军队,又为军队协调和地方关系,征调民夫粮草,并在战后替他们争取封赏和典恤。
  在明朝的官僚体系中,督师是个战争中不可或缺的核心角色,如果缺了他,战争根本就无法进行。
  朱元璋建立明朝,封的头号功臣不是战无不胜的徐达常遇春,不是神机妙算的刘伯温,而是筹措粮草、简拔人才、处理庶务的李善长,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秦林目前这个督帅角色,就类似于当年的李善长。
  “那好吧。”秦林答应了刘綎。
  但他既没有去和孙承宗、徐光启作诗,也没有练什么气功,而是骑着马走到乘着白象的思忘忧身边。
  土司小姐赤着白嫩的双脚,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白象,居高临下笑眯眯地看着秦林,云南明丽的阳光照出少女脸庞上一层柔柔细细的绒毛。
  “思小姐,能让我骑骑敢住吗?”秦林咧开嘴,坏坏地一笑:“我保证不割它的鼻子。”
  思忘忧并没有命令大象停下,而是俯身伸出手,歪着头挑衅地看着秦林:“来呀!”
  那好吧,秦林站上马背,握住少女柔软的手,借势一跃便攀上了白象的背,坐在了思忘忧身边。
  少女脸一红,被秦林握过的手心有些发热。
  白象虽大,背上的象座却不宽,因为按照孟养的规矩,神圣的白象只有土司思家的人可以乘骑,而思家几十口被莽应里杀害,嫡脉只剩下思忘忧一人,这象座就没为第二个人留下位置。
  秦林和思忘忧紧挨着,云南天气暖和,土司小姐只穿着一层薄薄的贴身裙子,白嫩的胳膊都露在外边,秦林挨到只觉凉悠悠的。
  秦林终于发觉不妥,朝旁边让了让,却没想大象看起来没有毛,其实皮肤上稀稀落落生着极硬的短毛,顿时扎得他呲牙咧嘴。
  “咯咯咯”……思忘忧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见秦林发窘,反而笑得前仰后合,异族女孩生性活泼胆大,便朝旁边挪了挪,又把秦林拉了一把:“秦大哥恁地生分,何必呢?敢住身上的毛多着呢,扎你一身都是眼!”
  秦林笑着摸了摸头,心说倒是自己着相了,紧挨着思忘忧坐了,朝下指了指白象的大脑袋:“敢住很聪明啊,除了做战象,还有别的什么本事?”
  啊?少女伏下身子,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腮想了想,欢喜地道:“秦大哥要看么?那可多啦,喷水、跑步、鼻子卷东西、它还能拿鼻子握笔画画呢!”
  本来思家得到幼象,并没有准备将这头珍贵的白象用于战争,而是陪着思忘忧玩耍的居多,学了不少逗小女孩开心的把戏。
  秦林要看,思忘忧格外高兴,命人取来纸笔,但见白象敢住真的用鼻子卷起画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画了起来,虽然近乎小孩涂鸦,倒还看得出是什么,宽大的广场、像戴了帽子的建筑,原来是它把紫禁城里的物事画了出来。
  “不错,不错!”秦林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思忘忧也笑逐颜开,仿佛回到了幼年时与父母兄长看白象戏耍的时候,良久良久,少女终于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偷眼瞅了瞅秦林:秦大哥这么高兴,嘻嘻,就让他多乐一会儿吧!
  秦林和土司小姐乘着白象,先是让它运鼻作画,接着又命令它去路边水坑里吸了水,到处乱喷着玩,最后又让它跑到山坡上,伸长了鼻子昂昂地叫,玩得不亦乐乎。
  李建中不知道怎么回事,顿时眉头大皱:这个乘龙快婿固然是好,可惜少年得志,终究有些轻浮,而且思小姐……罢了罢了,也是为国为民出力,并肩战斗浴血厮杀过的。就是军中将士见着,恐怕不好吧?
  如果秦林是领兵大将,那还真有点不好,可他是钦差督师,那就不一样了,官兵们顿时安下心来:秦督帅果然名不虚传,朝中根脚是杠杠的啊,要不能在决战前夕还这样满不在乎?有这号大人物担任督帅,大伙儿总算没有后顾之忧啦!
  “看秦督帅的样子,咱们这次一定能打赢吧?要不他该忧心忡忡了,也不会这样轻松嘛!”一名士兵这样问同袍。
  战友扛着几十斤重的铠甲兵器跑得满头大汗,却丝毫没有羡慕嫉妒骑象乱跑的秦林,倒是舒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是呀!刚才他来问咱们伙食开得好不好,又问想不想家,还以为和将主不对付,要故意寻个克扣粮饷、士气低落的错儿呢,没想到他老人家大人大量,这么快就原谅了两位将主。”
  “胡说什么!”一名什长呵斥士兵,待说话的士卒闭上嘴巴,他自己却转身去和另一名什长说话:“秦督帅委实少年英雄,委实不把缅兵放在眼里,看样子俺们打胜了且不说,就算一时失手做了刀下鬼,他老人家请到的典恤也要优厚些。”
  同僚把他啐了一口:“胡说八道,怎么死啊死的,呸呸呸,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未料胜先料败嘛!”什长打个哈哈,又道:“俺先把断头话说了,待会儿反而胆壮心雄什么也不怕。”
  唯独徐光启和孙承宗不明所以,看到大战在即,秦林还在和土司小姐骑象胡闹,两位师爷急得不行,一起跑来相劝。
  “东翁,再往前十里,就是莽应里屯扎的营盘,还是早做些准备吧!”徐光启温言劝道,又暗暗打量思忘忧,心说这位小姐果然明眸皓齿颇为美丽,但一个夷人土司,精赤着一双脚,秦督帅不会看上她了吧?
  孙承宗本来就黑的脸,这下子越发黑了,忍住气闷声道:“督帅自然胸有成竹,可如此作为,恐军心动摇啊!”
  “胡说八道!”秦林毫不客气地大声呵斥:“本督帅位列武职一品,天子信重以东厂督主相托,朝中照应我的大人先生多着呢,司礼监、内阁、定国公、黔国公、兵部、户部,都对本督帅百依百顺,什么样的典恤都请得到,什么样的功劳都奏得准,怕什么军心动摇?”
  孙承宗气得不行,正要大声争辩,却见秦林悄悄眨了眨眼睛,顿时若有所悟。
  秦林此言一出,众官将越发百倍放心,这可不是督帅胡吹大气糊弄人,是他骂自家师爷说出来的,那还能有假吗?
  所有的官兵都看出来,秦林这般意气风发,一副达官显贵的做派,充分显示他在朝中的地位不同凡响,什么样的典恤都请得到,什么样的功劳都奏得准,这两句要多给力有多给力,顿时士气大振,旗帜飞扬、枪刀如雪,大军的心气儿都高了三尺!
  自从秦林爬上大象,白霜华始终板着脸,至此终于稍稍和缓,她冷笑着问邓子龙、刘綎:“既然督帅如此要紧,你们怎么肯让他随大军前行?干脆留他在行辕嘛!”
  刘綎和邓子龙互相看看,晓得这位亲兵有些不同,便指了指秦林所乘的踏雪乌骓,老实回答:“督帅有宝马,就算打败,他也能逃走啊!”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〇七章 严阵以待
  保山通往施甸的官道异常崎岖难行,李太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滇西山路的艰险之处尤甚于巴蜀,奇峰插云、乱石穿空,森林莽莽苍苍,隐隐约约传来野兽的嘶吼,官道就在山岭和森林中间穿行,蜿蜒着伸向远方。
  明军沿着官道逶迤前行,队伍拖成了一条看不见首尾的长龙,盘旋着翻越一座座山岭,战士红袍裹身,旗帜高悬日月,往往队尾的将士还在山脚,抬头仰望云雾盘绕的山峰已有赤旗飘扬,等到先锋锐士走下了山脚,回头就看见不久前征服的山岭,又有数不清的战友列队而过。
  大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何况保山到施甸之间毕竟有官道相连,并非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前段时间李建中、思忘忧率领明军,就是沿着这条路屡败屡战节节抵抗,一路向北退到蒲蛮关的。
  来时兵微将寡只好且战且退,去时精兵大举虎贲如云,一面面战旗高高飞扬,一群群将士披坚执锐,李建中、思忘忧和参加了前面那场旷日持久的阻击战的老战士,见到此情此景,心中自有百感交集。
  恶贼莽应里,咱们又打回来了!
  李建中骑着一匹惯走山路的滇马,看着道路两边熟悉的风景,不少地方还有战斗留下的痕迹,回想艰难的战斗历程和那些英勇战死的将士,他不禁热泪盈眶,看着天空自言自语道:“郎朗青天,湛湛红日,赖我汉家祖宗庇佑、历代英烈威灵,咱们总算守住了永昌府。施甸、芒市、陇川……祖宗留下的疆土,缅兵休想占据,一尺一寸都要夺回来,还我中华金瓯无缺!”
  骑着白象的思忘忧也心有所感,少女握住了秦林的手,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目光清澈而坚定:“秦大哥,等你打败了莽应里,我还要和他打,我不怕他!你为朝廷夺回疆土,我也要夺回父兄失去的孟养!”
  嗯,秦林重重地点点头,但片刻之后又摇了摇头。
  思忘忧眨巴眨巴眼睛,小嘴瘪了起来,不懂秦林是什么意思。
  揉了揉她的小脑瓜,将小姑娘散乱的鬓角拢了拢,秦林前所未有地郑重和温柔:“思家为中华牺牲得够多啦,你也做到了应该做的一切。孟养沦陷敌手,实朝廷负思家,非思家负朝廷!难道我中华真的束手坐看强梁,宁无一个是男儿,只要你这么个小姑娘在前头冲锋陷阵?思家为中国守土,中国亦当助思家夺回孟养。”
  思忘忧怔怔地看着秦林,然后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晶莹的泪水从光洁的脸庞滑过,一滴滴坠落。
  孟养兵微将寡,面对十倍的缅兵仍坚守不屈,便是为了替中华守土的承诺,宣慰使思个和他的武士们完成了承诺,那么中华天朝就不会抛弃这些忠心的子民,终究会伸出援手、会对敌人施加惩罚。
  直到临死前,朝廷的雄师劲旅并没有抵达,可思家众将的信念仍不曾有丝毫动摇,他们坚信自己的牺牲并不是没有代价的,朝廷会褒扬他们的义烈,会惩罚东吁王朝的无义,于是他们在缅兵的屠刀下坚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但是期待的正义迟迟没能降临,思忘忧只好不远万里奔赴京师,思家已经做到了应该做的,现在轮到朝廷发出它的雷霆之威,给侵略者带去毁灭,同时给忠诚者以应有的褒扬。
  直到赴京之前,思忘忧小小的心中还对九重丹陛之上的天子充满信心,她本能地相信天朝皇帝是无所不能的。是伟大和神圣的化身,只要得知了思家的遭遇,就能像神祇一样主持公道,对善与恶进行最终的审判。
  可现实让这个小姑娘绝望,在京师处处遭遇冷眼,反而是强凶霸道的仇敌莽应里,因为东吁王朝日益强盛而受到重视,本应被朝廷惩罚的侵略者,竟成了朝廷的座上宾!
  就在绝望之中,爱打抱不平的徐辛夷出头,秦林伸出了援手,狠狠惩罚了莽应里,夺回了被缅兵抢走的白象,还支持她重回孟养边境招募旧部继续战斗,给了她重夺父兄基业、惩罚侵略者报仇雪恨的希望!
  过去的几年里,为了这个希望,思忘忧率领族人在崇山峻岭之间,在深山老林之中,前赴后继的与缅兵缠斗,又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和永昌府的明军并肩战斗……但支撑她的信念,不再是对朝廷或者皇帝的信任,而是对秦林的信任。
  当秦林亲口说出“思家为中国守土,中国亦当助思家夺回孟养”的时候,思忘忧知道,四年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牺牲、坚持和不屈,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完美的回报。
  看着思忘忧小脸上滑落的泪水,秦林暗暗告诉自己:正义或许来得稍迟了一些,但它会实现得更加彻底。
  秦林斩钉截铁地立下了誓言:“莽应里跳梁小丑一时猖獗,我不来则已,既然来此地,就要犁庭扫穴、灭此朝食!”
  ……
  大军逶迤前进,和缅兵北犯时遭遇明军节节抵抗完全相反,明军南征时并没有任何阻击,从蒲蛮关南下一路畅通,撒开的斥候探马不停传回前方平安的消息,沿途安静得异乎寻常,简直就像是在和平时期行军。
  就连保山和施甸之间的最后一道关卡,李建中和思忘忧曾在此和缅兵激烈战斗过的水眼关,前后左右也空无一人。
  过了水眼关再朝前走,山势渐趋和缓,这才有缅兵哨探骑着战马出现在前方,明军侦骑刚刚挨上去,这些缅兵立刻拨马就走,丝毫没有纠缠的意思。
  得到回报,邓子龙和刘綎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中军。
  在此之前,孙承宗和徐光启已经展开了讨论。
  孙承宗思忖着道:“蒲蛮关到水眼关一线地势险要,很多地方易守难攻,缅兵如果据险防守,咱们恐怕要费很大力气。偏偏他们不在这条线设防,而是一路退到了更南边,我问过李府尊,那边就是一马平川,地形不利防守。”
  “他们并没有在山区防守,难道是准备撤兵回本国?不对呀,莽应里劳师远征,如果就这么退回去……”徐光启皱起了眉头,觉得缅兵应该不会就这么跑掉,毕竟他们还没有和明军真刀真枪干一仗。
  邓子龙和刘綎不约而同的笑起来,觉得秦林麾下这两个师爷很有意思,年纪轻轻就懂得不少东西,比那些只会附庸风雅的酸秀才强了十倍百倍,也不知秦督帅从哪里找来……嗨,这有什么,难道秦督帅自己还不够妖孽?想到秦林年纪轻轻就做到武职一品提督东厂,刘邓两位将军就觉得师爷似乎也就那么回事了。
  “两位师爷说得都有道理。”邓子龙笑笑:“他们不沿着山路阻击,而是退到靠近施甸的保场驿,那里几乎就是一马平川,自然不是想就此一走了之。”
  “莽应里这厮吃了熊心豹子胆,想和咱们决战!”刘綎冷笑着补充。
  两位将军都是长期领兵作战的,莽应里那点弯弯绕根本瞒不过他们,缅兵之所以退回靠近施甸的平坝地区,就是为了发挥战象的优势,试图在决战中一举击败明军!
  他们把这个结论禀报给了秦林。
  “我去看看。”白霜华耳尖,听到之后硬邦邦地甩下一句,突然飞身而起,一道白影遁入密林深处。
  秦林苦笑着摸了摸下巴,为了自己许诺的海外立国,这位前白莲教主还真是卖力呀!
  ……
  保场驿所在的位置,是一块河谷冲积平原,东西两侧都是莽莽山岭,中间一道施甸河从南往北流淌,然后注入怒江,这块宽约四五里,长二十里的平原,便是施甸河冲击而成,被河水分剖为东西两道相对狭长的条块,呈现西边窄、东边宽的地理形态。
  莽应里的大军,就摆在东边较宽的河谷平原上,因为从保山到施甸的官道,出了山区之后就通向这里,这是明军收复施甸的必经之路。
  缅兵的兵力不可谓不雄厚,十万大军层层叠叠,兵戈旗帜齐齐整整,前面又是战象一头头排开,这些战争巨兽庞大的身躯充满了厚重的力量感,并且装备了精良的铠甲,每头战象由三名士兵驾驭,一名驭手、一名弓箭兵、一名长矛手,具备相当强悍的战斗力。
  这才是缅军真正的实力,强悍的战象部队横扫整个中南半岛,从来少遇敌手!
  只可惜庞大的战象略显笨重,在山区难以施展,所以前面在蒲蛮关师老兵疲,莽应里断然决定撤退,然后在这里平原地区陈兵列阵,对明军张网以待!
  不仅是莽应里骑着灰黑色的庞大战象,一副跃跃欲试的骄横姿态,伪丞相岳凤和西班牙火枪手首领加尔德诺也做好了全部的战斗准备。
  “哈哈哈,你们这些狡猾的东方人,我还以为你们真的准备撤退了呢!”加尔德诺哈哈大笑,吩咐手下的火枪手:“待会儿狠狠打,让中国人知道我们西班牙勇士的厉害!”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〇八章 密林杀机
  莽应里并非有勇无谋之辈,更不是少年继位的轻狂之辈,选择在保场驿与明军主力决战,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东吁王朝莾瑞体、莽应龙两代国王对内励精图治,对外高举战刀,东压暹罗、老挝,北犯云南边陲,缅甸达到了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到了莽应里这一代更是兵强马壮,对外扩张的野心空前炽热。
  莽应里青年时就追随其父莽应龙南征北战,积累了丰富的战争经验,四十余岁登上王位,正是年富力强之时,用兵老成中不乏狠辣,屡次将暹罗、南掌等国的名臣大将打得满地找牙,虽不能和中华上邦的秦皇汉武相提并论,动辄被称为跳梁小丑,但在东南亚的小国里头,竟也算得上一代雄主了。
  不过就算缅甸再怎么强大,莽应里再怎么雄才大略,也没敢做打进京师、入主中原的春秋大梦,那才是真正不自量力了,莽应里还没昏头到这种程度。
  莽应里所图,乃是以缅甸本土为根基,武力征服孟养、木邦、孟密等原来的明朝土司辖区,迫使暹罗、南掌等国俯首称臣,接着兴兵北犯,拿下大理城、夺取半个云南,最终立朝称帝,像南诏国、大理国那样与中华天子分庭抗礼,成就一番雄图霸业。
  要知道,东吁王朝再怎么强大,在世人心目中依然是蕞尔小邦、边陲蛮夷,只有打进大理城,占据云南之半,才能拥有汉地先进的技术和文化,堂而皇之地立朝称帝,所以莽应龙、莽应里父子两代不断整军经武,侵袭云南边境、屠杀不肯屈服的各族军民,在穷兵黩武的道路上一路狂飙。
  与此同时,东吁王朝的统治者也非常清楚,以缅甸的实力就算再加上诸多附庸仆从,也绝对无法与中华天朝相抗衡,所以实现他们野心的一个前提,就是中国方面麻痹大意,不肯真正全力以赴。
  即使攻灭了孟养、招降了木邦,明朝初年所设的六大宣慰司几乎全部沦陷,莽应里仍然赴京朝贡,以迷惑万里之外的朝廷中枢。
  后来发生的事情也确实如他们所愿,云南地方官浑浑噩噩,朝中当道诸公因循苟且,虽然秦林巧施妙计,力所能及地制约了东吁王朝的侵略扩张,但冯保、江陵党倒台,张四维党争去位,申时行得过且过,连串的朝堂倾轧使朝廷无暇他顾,迁延至今,莽应里越发嚣张,终于走到了发兵攻打中华本土的最后一步。
  攻破永昌府,背后就是苍山脚下、洱海之滨的大理城,莽应里入京朝贡多次到过那里,古老的城池富庶而精致,勤劳善良的各族百姓欢声笑语,所见的一切都让他的侵略野心空前膨胀,朝思暮想要占据这座西南明珠,将大理、将半个云南的各族百姓变成他的奴隶。
  一切并非遥不可及,莽应里距离美梦成真只有一步之遥时,中华天朝终于感受到了威胁,老对头秦林领钦差督师南下,调集精兵强将大张挞伐。
  缅甸国力远不及中华,如果战事旷日持久,中央王朝能从全国各地不断的调来援兵,粮草饷银兵器甲杖也能源源接济,而缅甸的人力物力都不可能做到同等程度,势必不能持久,同时木邦、孟密等附庸慑于中华天朝的威力,也会渐渐和他离心离德,到那时就必定一败涂地了。
  可惜得很,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莽应里深知中华虽强,内部却不乏种种流弊,只要缅兵能在前期取得足够的胜利,给明军带来一场无法掩饰的失败,那么老对头秦林身后那些暂时蛰伏的势力就会粉墨登场,用“丧师辱国”、“玩忽懈怠”等等罪名狂喷他,用各种办法牵制他,各种阴招毒招都使将出来,竭尽全力动摇朝廷对他的信任。
  到那时,朝廷还会授予秦林钦差专断之权吗?云南官场还能继续俯首帖耳吗?黔国公沐昌祚会不会产生别的想法?地方士绅也会重新考虑要不要全力以赴的支应民夫和粮草……真到了这般田地,只怕秦林就算有回天之手,也将无能为力!不需要莽应里亲自动手,来自内部的明枪暗箭就能毁灭明军将士的一切努力,最终导致明军的失败!
  于是,莽应里选择了利于战象冲击的地形,选择了以逸待劳坐等明军劳师远来。
  等明军跋山涉水走了三十多里山路从蒲蛮关赶到这里,一定会疲惫不堪,再以战象展开冲锋,优势兵力随后跟进,还有西班牙火枪手助战,必能一举摧垮明军主力。
  保场驿之战,莽应里势在必得!
  ……
  滇西平坝极少,稍稍平坦的保场驿东西宽约五里,南北长约二十里,走向和施甸河基本一致而大部分位于河东,这块难得的平坝东侧,又是绵绵不断的山区,一座座山峰互相守望,一直延伸到水眼关、蒲蛮关乃至更远的地方。
  莽应里选择作为决战场的保场驿的东面山区,茂密的森林里面时不时有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大树繁盛的枝叶遮挡了阳光,偶有光斑从缝隙里洒落,映出影影幢幢宛如鬼魅的缅族武士。
  缅甸生活着缅族、掸族、孟族等多个民族,其中缅族是东吁王朝的主要支持者,莽应龙、莽应里是缅族人,这些缅族武士正是东吁王朝最忠诚最勇武的精锐战士。
  他们身穿黑色的战袍,头戴泛着乌光的铁盔,手持利于丛林作战的扎刀、短矛和淬毒弩箭,赤脚走路无声无息,时不时还利用灌木丛隐蔽自身,或者手抓藤蔓攀上树桠,警惕地端起弩弓守株待兔。
  缅甸大军在南北长、东西窄的保场驿列阵,东西两侧翼的山区就是大军的腹侧软肋,必须以精兵严密防守,其中尤以东侧最为紧要,因为明军是从东北方向杀来。
  莽应里将最精锐最忠诚的缅族武士设在了这个方向,麾下这些缅族武士来自缅北山区,是天生的丛林王者,可以说森林就是他们的家,在森林中作战自然如鱼得水。
  保场驿东面的山区,并不利于大队明军展开,相信再多的明军,也难以越过缅族武士组成的防线,窥视莽应里大军的侧腹。
  当然,这里并不是明军前进的主要通路,保山通往施甸的大路在更往北的位置就从山区连通到了保场驿平坝,所以在这里布设精锐的缅族武士,既可以防止明军越过山区威胁缅军侧翼,等到明军进入保场驿之后,还可以就地前出,翻过来威胁明军的侧翼,乃至从后包抄,切断明军的退路!
  如果在山区被这些可怕的山地武士缠上,就算数万大军也难以逃出生天!
  这一带的制高点叫做赵家山,山势险峻、森林茂密,平时人迹罕至,山脚下一座茨桶寨,寨子里各族百姓要不四散逃走,要不被缅兵杀害,如今方圆数十里杳无人烟,只有缅族武士的身影偶尔闪现。
  赵家山顶峰,三名皮肤黧黑的缅族武士大模大样地坐在石头上,黑色的衣服绣着花边,正是统率缅族武士的首领。
  并非他们托大,实在是赵家山已是密林防线的腹心位置,四面八方都散布着大量精锐缅族武士,相信只要一有明军的动静,这里就会借居高临下的优势,第一时间发现并做出反应。
  为首一名叫做甘波的武士首领,脚下放着一面用作指挥的黑旗,这面旗帜指向哪里,潜伏于森林中的缅族武士就会杀向哪里。
  甘波看了看身边一直闷着头擦拭扎刀的同伴,用缅语笑道:“丹纳瑞,别擦你的刀啦,就让中国人的血渍留在上面吧,那是武士的光荣啊!”
  丹纳瑞一边擦拭着隐隐沾上血迹的扎刀,一边闷声闷气的道:“可惜,没能打进保山,那里有数不清的财富和迷人的各族姑娘……泰瓦,听说你去过大理?”
  泰瓦是个眉骨突出的黄瘦男人,他抚摸着手中的短毛,桀桀阴笑:“那可不是,咱们打进施甸就快活上了天,后头还有保山、大理,一个比一个繁华,苍山下洱海边,花骨朵似的各族姑娘,啧啧啧……”
  缅兵在施甸大逞兽欲,洗劫并纵火焚烧了这座无辜的城市,一个个杀红了眼、抢红了眼,丹纳瑞和甘波听说后面的保山、大理更加富庶繁华,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头的火苗子烧得旺旺的,恨不得立刻就打到保山,打到大理。
  北面靠近穿山大路的方向,迟迟没有任何动静,唯独前面一座山峰上一株树突然放倒。
  “就知道这些明军不敢到山里纠缠!”甘波哈哈大笑。
  早已和前面的武士约定以树放倒为信号,好几座山峰接力传讯,把明军的动向传递过来。
  一株树倒下,代表明军哨探并没有深入密林覆盖的山区,大队人马沿着官道朝保场驿去了。
  丹纳瑞双手握住扎刀挥了挥,满意地笑了。
  泰瓦嘿嘿地干笑:“等明军全部过去,莽应里大王那边打响,咱们就从山里冲出去,截住他们的归路!”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〇九章 死神来了
  距离北面官道不远的森林里,缅族武士果登手端淬毒弩箭蹲在大树的横枝上,大量的枝叶遮住身体,头上还用树叶编成了帽子,全身黑色的战袍与树林的阴影融为一体,就像一只静静等待猎物的变色龙。
  如果是不熟悉森林的人,就算特意指出位置,恐怕也很难发现他吧!
  果登的眼睛很久才眨一下,呼吸绵长而平稳,心跳不徐不疾,端着弩机的手稳定有力,蓝汪汪的毒箭带着一抹诡异的杀气。
  明军斥候如果敢从这里经过,必将付出生命的代价,即使大军搜山,果登也能用毒箭让他们知道缅族武士的厉害,然后从容不迫地消失在密林深处,等待下一个杀戮的机会。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果登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因为森林突然间变得安静——看似静谧的森林,在熟悉它的人耳中有着丰富多彩的声音,鸟儿鸣叫、野兽奔跑、风吹树叶、山溪流淌,可从某刻开始,一切都归于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空寂中带着某种莫名的杀机!
  鸟兽的感觉比人更敏锐,反常的现象预示着危险的临近,果登本能地意识到这个威胁的源头非常非常的恐怖而强大,远远超过了他曾经在密林中狩猎过的虎豹和野象。
  是谁,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果登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喉咙口变得干涩无比,平端弩弓的双手也开始颤抖。
  一股淡淡的香味传入鼻端,果登看到了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人,她迈着轻盈的步子翩翩而来,全身洁白衣裙纤尘不染,神秘而优雅,宛如林中仙女,唯独平静的眼底潜伏着冰与火两种可怕的力量。
  假如在平时,果登也许会认为这是位中华上邦的千金小姐,但附近鸟兽绝迹、森林空寂无声的现象,早已给他带来了空前的恐惧压迫。
  先下手为强!猎人出身的果登深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一边扣动扳机发射了淬毒弩箭,然后双脚猛蹬树干,手抓藤蔓准备朝另一棵大树荡过去——他本能地觉得,毒箭也许并不能命中目标,自己最好离那可怕的女人越远越好。
  林中仙女笑了,她纤掌一翻,不带丝毫烟火气就接住了毒箭,就像千金小姐从枝头摘下一朵含苞欲放的鲜花,然后轻轻抛出,鲜花又变成了杀人的毒箭,蓝汪汪的光华如流星般射向果登,又准又狠地钉进了他的背心。
  感觉到背上的剧烈痛楚,果登张口欲呼,可全身的力气在瞬间流失,因为弩箭已经从肩胛骨下方透体射入,钉穿了他的心脏!
  “第七个。”林中仙女负着双手施施然走过,脚步轻盈似行云流水,若不是地上因中毒皮肤很快变得乌黑的尸体,谁能相信纤纤素手竟能翻掌杀人?
  秦林并没有派遣斥候深入密林,或者策动大军搜山,来的只有一个人,魔教教主白霜华。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如果面对面交锋,白霜华武功再高也挡不住军队的铁甲阵列、长枪大戟,但在密林中单对单的格杀,试问世间谁是魔教教主的对手?
  白霜华在密林中走得不徐不疾,胜似闲庭信步,没有任何缅族武士是她一合之敌,可怜这些精锐武士甚至连发出呼喊的机会都没有,就变作了森林中的一具具尸首,用自己的血和肉,肥沃了大明的土地。
  白霜华朝着核心制高点赵家山前进,一路上杀死不知多少潜伏的缅族武士,始终不曾有人发出声息。
  不过随着她越来越深入,终于有缅族武士发现了异常。
  一名叫做苏敢的武士被分派了巡哨的差使,他在哨位之间来回游移,来到了一个同伴的位置,这人原本待在一堆灌木丛里,身上还撒着树叶,很不容易发现。
  苏敢看了看同伴还在那里,笑笑就要离开,忽然心头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儿,便多留意了一下。
  这下子立马发现异常,灌木丛中同伴匍匐着身子,脑袋耷拉着,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似的。
  “朵咁,朵咁!”苏敢呼唤了两声,对方没有反应,不禁笑起来:“就算抓的那个摆夷女人够劲,也不至于累成这样吧……”
  说着苏敢就钻进灌木丛里准备弄醒同伴,可推了两下,对方的身体软软地浑不受力,他这才惊骇欲绝地发现,原本应该谨守哨位的同伴,软软地瘫在地上,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似的,其实早已全身筋骨尽碎,死得不能再死了!
  “敌袭!”苏敢口中发出了惊怖的吼叫。
  由不得他不害怕,这里已是密林防线的中圈,敌人竟无声无息地潜到了这里,那么潜伏设防的同伴,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附近的缅族武士开始向这里聚集,他们看到同伴的尸体,无不气得五内俱焚,却又暗暗戒惧:是什么人,能够无声无息地潜到这里?又是什么武功,能将潜伏的同伴震得筋骨尽碎?
  可以肯定,潜入的敌人不会太多,否则外圈应该早就发出了警讯。
  找到他,杀死他!缅族武士们四散追袭,很快他们发现了更多死亡的同伴,一部分是外圈方向,一部分朝着核心位置的赵家山延伸,并且越往赵家山方向,越是刚刚死去!
  赵家山上的三位武士首领,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密林中的异常动向,但他们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确实,赵家山居高临下,目光锐利的首领们能够将方圆几十里的情况尽收眼底,可浓密的森林同样遮挡了他们的视线,并不能看见树冠之下的情形。
  最先发现死者的苏敢,用约定的办法爬上树冠顶部,向山顶挥动树枝,传递发现明军斥候的信息。
  但是这个时代,明军尚未掌握能传递复杂讯息的字码式旗语,缅族文化比中原汉人落后,旗语也更加简单,只能传递一些基本信息,至于更复杂的具体消息,那就只能靠首领根据情况自行判断,或者说瞎猜了。
  所以赵家山上的三名武士首领,只知道那里发现了明军斥候的踪迹,有潜伏的本族武士被杀,武士们正在追踪敌人,但到底有几个武士身亡,来袭的明军数量和战斗力如何,则完全不知道。
  “怎么回事,被明军摸到了中圈才发现,这一路的缅族武士都在睡大觉吗?”甘波愤愤不平地低吼着,决心等到这一仗打完,就要抓几个懈怠的家伙出来杀头。
  丹纳瑞一言不发,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扎刀,大步流星朝山下走去。
  “你去哪里?”泰瓦有些吃惊。
  “我去杀了他!”丹纳瑞没有回头。
  “等等。”泰瓦伸手拉住同伴:“也许他已经被小的们杀死了呢?莽应里大王让咱们留在这里,就是要指挥军队,他严令不准你擅自行动的!”
  原来丹纳瑞是三位首领中最容易冲动的人,所以莽应里战前特意吩咐过。
  “不。”丹纳瑞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心告诉我,那个人并没有死,他正朝这里来。”
  “让他去吧。”甘波终于开口,拍了拍泰瓦的手:“我也感觉到那个人非常可怕,普通武士不是他的对手,让丹纳瑞去杀死他吧,不要再让小的们无谓牺牲了。”
  在甘波和泰瓦目送之下,丹纳瑞手持扎刀走下山峰,消失在密林深处。
  留在山峰上的甘波和泰瓦依然放松,要知道丹纳瑞是缅族武士中的精英,他在山林里简直就是一头凶猛的老虎,没有任何人能够在森林里逃脱他的追捕——至少明朝军队里不会有这种人。
  就算邓子龙、刘綎这样的勇将名将,到了危机四伏的原始森林里,也不会是丹纳瑞的对手。
  甘波和泰瓦说说笑笑,等着同伴带来明军斥候的头颅,刚才的事情与其说是危机,不如更像一场开胃的小插曲。
  当然,因为信息传递的缘故,他们并不清楚密林中真正发生的事情,否则一定不会这么想了……
  没有等多久,骨碌碌,一颗头颅从密林中飞出,划着弧线落到两人身前不远的地方。
  哈哈,丹纳瑞取来明军斥候的脑袋了,话说回来,那明军斥候竟能无声无息地摸到中圈,也算是个人物啊!
  当然,他不可能是丹纳瑞的对手。
  “丹纳瑞,你还不滚出来?哈哈哈……”甘波和泰瓦笑嘻嘻的准备去捡那颗首级,毕竟是位值得尊敬的对手。
  看,这么英勇的武士,不也死在了缅族武士手中?
  下一刻,笑容忽然凝在了脸上,两位缅族武士几乎同时发现,那颗脑袋并不是什么明军斥候,反倒是刚才钻进密林的同伴,素称英勇的丹纳瑞!
  “什么、什么人!”甘波和泰瓦退后两步,紧紧握住了武器,声音却已在颤抖,眼睛里除了警惕还有恐惧。
  “来杀你们的人。”身穿白衣的死神以优雅的姿态从危机四伏的密林中缓步走出,神情平静而轻松,就像一位在自己花园里散步的女王。
  片刻之后,剩下的两名缅族武士首领也圆睁双眼倒在了血泊之中,白霜华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捡起了他们留下的令旗……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一〇章 铜角射象?
  大队明军沿着官道疾步前进,终于两边的地形起伏越来越小,道路越来越平坦,山腰、山谷的农田和民居越来越多,大伙儿就知道已经走出了山区,即将进入保场驿所在的平坝。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是说贵州,其实滇西也差不多,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非常少,而且还很小,不能称为平原,只能叫做平坝,像这块夹在群山之间,由施甸河冲积而成的平坝,就自南向北从施甸县延伸到由旺镇,东西宽五里、南北长二十多里,其实不大。
  保场驿是整块平坝的中心位置,而且从保山过来的官道离开山区之后,就通到保场驿北面不远处,然后穿过保场驿,一直往南到施甸。
  明军把斥候探马放出去,虽然在南面遇到了密林中的潜伏阻击,但沿着官道正面撒出去,和那些缅军哨探不停碰撞激斗,也差不多摸清了当面的形势。
  秦林仍然骑在白象背上,闻报之后拊掌笑道:“好个莽应里,也算得十分狡猾了,选了这里和本督帅决战,利于他战象冲锋,又是以逸待劳,欺负咱们走了几十里山路,好个鬼打算!”
  思忘忧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她只指挥过几百人规模的游击战,也没有统帅大军的经验,便有点担心:“那么明天咱们再和他决战?”
  秦林没有回答,而是笑着看了看刘綎和邓子龙。
  “思小姐说的有理。”刘綎看在思忘忧和秦林的关系上,仍旧先奉送高帽一顶,然后话锋一转:“不过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以大国临小邦,自当趁兵锋正锐时挫敌锋芒,而且战象看似强大,要破它却也不难。”
  邓子龙也捋着颔下雪白的胡须,笑着频频点头。
  秦林这时候来了兴趣:“是铜角射象?”
  “督帅英明睿智!”刘綎和邓子龙齐齐躬身称赞。
  什么铜角射象?思忘忧不懂。
  秦林这下得瑟了,笑嘻嘻地给小姑娘解释,当年沐英平灭在云南的元朝残余势力梁王,那梁王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头大象,摆下了一个战象阵,打仗时驱赶战象在前面冲锋,大象皮坚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军只消被战象冲乱,元兵便可跟在象后,掩杀过来。
  结果沐英用大批火箭和烟花爆竹射向战象,那战象从来没有见过这等阵仗,立刻阵脚大乱,甚而掉头往回冲,反把元兵的阵势冲乱,明军大获全胜。
  “哦,是火箭射象呀!”思忘忧掩着小口吃吃地笑,其实沐英铜角渡江、火箭射象的事迹在云南流传甚广,她也听说过,只是刚才秦林把两件事说混了,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刘綎和邓子龙也偷偷地笑,他们不敢给秦林指出来,这小姑娘倒是快人快语。
  秦督主老脸微红,倒也不以为忤,打个哈哈扯过去:“原来是火箭射象啊,咱们现在火箭火枪火炮比沐王爷那阵多上十倍,也来次火炮轰象吧——不过刘邓两位将军,以前元兵就在这上头吃过亏,缅兵还能重蹈覆辙?”
  就算缅甸人不爱读中国的书,但沐英火箭射象的事迹在云南边陲几乎妇孺皆知,莽应里不会不知道,梁王跳进了坑里,莽应里不可能这么笨,再一次跳进同一个坑里吧?
  “所以末将做了第二手的准备。”刘綎和邓子龙嘿嘿一乐,说出了他们的计划。
  噗……秦林忍俊不禁,一口喷了出来,这一老一少两位将军,别看他表面上老实,其实相当狡猾啊!
  思忘忧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好吧。”秦林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呃,刘綎和邓子龙沉吟着,看了看秦林欲言又止。
  秦林大度地挥挥手:“两位将军有话尽管说,就算有什么指摘,本督帅也绝不计较。”
  “其实也没别的意思。”邓子龙毕竟年纪大些,也比刘綎脸皮稍微厚些,吭吭哧哧地道:“督帅能不能弃象乘马?”
  这却是为何?秦林眉毛一剔。
  “我们死得,督帅万万死不得!”刘綎终于豁出去了,老老实实地告诉秦林,他和邓子龙在内的全军将士都可以战死沙场,但秦林必须要逃出生天,否则就没有人替这支军队请典恤请战功,战死的英灵得不到褒奖,留下的妻儿没有衣食糊口。
  这时候的军队都是这样,所以正常情况下,士兵会尽力保护将官,否则将官战死,大伙儿就成了孤军;将官则尽力保护督帅,否则督帅出了差池,就算撇开朝廷问罪一层,请功请典恤外加报销军费粮饷都成了镜花水月,后来整军的大臣岂肯替前任擦屁股?那么全军将士只好喝西北风,战死沙场的英灵变作孤魂野鬼,岂不悲惨?
  “好吧。”秦林爬下白象,骑上了踏雪乌骓:“现在你们放心了吧?我保证,如果万一战局到了极端不利的时候,一定会先骑马跑掉。”
  “谢督帅恩典!”刘綎和邓子龙非常感激,他们又安排人手扶持中军大旗,不过牛大力表示,他愿意把这杆认旗一直扛下去。
  秦林哭笑不得地摸了摸鼻子,心说这事儿咋就怪呢,我说战局不利就先跑,刘綎和邓子龙的表情却像是我说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一样……
  陆远志屁颠屁颠地跟着秦林:“秦哥,待会儿俺替您牵马。”
  滚!秦林踹了他一脚,有死胖子拖累,想跑都跑不掉。
  ……
  莽应里的哨探传回消息,明军已经接近了山区的出口,即将出现在平原上。
  这时候已经到了下午,日头偏西,众人列阵于此,并没有吃中午饭,一个个都有点饿了。
  但莽应里并没有让士兵吃饭的意思,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明军就会从山区冲杀出来,所以阵势绝对不能乱。
  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已有人肚子里咕咕作响,莽应里终于允许士兵吃点干粮,同时继续保持严阵以待的架势。
  人可以吃点干粮,大象可不行,这种厚皮动物必须喝大量的水。
  解开象阵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战象虽然经过驯化,但要让这些庞然大物列成整齐的阵势也很不容易,于是象奴们来回奔走,为战象汲水解渴,喂它们干草和豆子做成的干饲料。
  七百头战象所需的饮水是个庞大的数字,草料还好解决,水就麻烦了,平时大象都是驱赶到水塘或者河边让它自己喝水的,现在因为阵势无法解散,只能由象奴从施甸河里提水。
  战象排成前中后三道横排,位置互相交错,这样最容易在冲锋时发挥威力,但象奴就费力了,因为横排在东西方向长达三里多,从西侧的施甸河提水,挨得近的战象还好办,那些站在横排东端的大象,象奴们提水来回一趟就得跑上七里路,而且吃了干料的大象饮水量又特别的大……
  总之,这真不是个人干的活儿,为了侍候战象,不少象奴累得虚脱,而大部分的战象也只是稍稍解了解渴。
  要知道,云南的天气相当炎热啊!
  好在这对缅兵的士气影响不是很大,象奴在军队体系中属于较低的位置,看到他们累死累活,甚至有不少缅兵嘻嘻哈哈地笑。
  “明军在搞什么鬼?”莽应里觉得有些奇怪,明军是想在决战前休息一下吗?
  汉奸岳凤凑趣的道:“为大王神威所慑,明军都不敢出山啦,哈哈哈……”
  笑声中途截止,因为北面山区与平坝交界的位置红旗一展,大群大群身穿鸳鸯战袄的明军涌出,如同一团团的火焰。
  旌旗招展,刀枪雪亮,又有虎蹲炮、佛郎机、百虎齐奔等等适于山地使用的中小型火器,前头许多鸟枪手跪下准备阻拦冲阵的敌军,后面人马器械开始列阵,果然是朝廷精兵,没多久就齐齐整整的列成阵势。
  莽应里倒没有急着发动进攻,因为开始的时候走到平坝明军数量并不多,如果急于进攻,明军大队沿着官道退回山区,这场仗就打成了牛皮糖,而随着明军越来越多,前面的阵势也已经列得相当严整,再发动突袭也没什么意义了。
  出现在正当面的明军数量并不算多,大约六千披甲兵,其中有五百骑兵,然后是一万五千左右的无甲步卒,在明军体系中平时当作辅兵使用,必要时也能直接参战,只不过战斗力偏低。
  明军的战斗力整体强于缅军,按照过去的经验,一般认为明军战兵可以和三倍的缅兵势均力敌,辅兵则与缅兵的战斗力差不多。
  那么这些明军的实际战斗力,大约相当于三万多不到四万的缅兵,莽应里有十万大军,七百头战象,还有西班牙火枪手助战,实力占据绝对优势。
  但他也有劣势,那就是大部分仆从军在看到正规明军之后,本能地开始胆怯——在这个时代,面对四周的藩属国家和土司军队,明军自带虚弱光环,并且效果还很明显。
  毕竟是天朝上邦啊!不少附庸土司就互相打着眼色,心里头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两阵对圆,秦林扬鞭跃马而出,指着莽应里道:“呔,手下败将、无胆鼠辈,在京师老子还没把你踩够,又来云南出丑露乖!”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一一章 以退为进
  打人哪儿打得最疼?当然是打脸啊!
  莽应里可不是个普通的官二代,他一生随着老爹东征西讨,到四十岁上未逢败绩,打得暹罗、南掌等国家丢盔弃甲,木邦、孟密等土司俯首称臣,后来泰国历史上威名赫赫的纳黎萱大帝,在几年前还被他父子俩揍得满地找牙呢……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莽应里在中南半岛上竟也要算一代雄主。
  偏偏从去京师朝贡,遇到秦林这个克星开始,莽应里就事事不顺,殿前被叱、绝贡之罚,还有后来暹罗等国的联合抵制,遭遇的挫折被他引为平生绝无仅有的耻辱,让他对秦林恨之入骨。
  秦林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偏不倚戳到莽应里的痛处。试问世上什么话最伤人?答案一定是真话。莽应里骗不了自己,在京师的的确确被秦林整得够呛,耍得够狠。
  所以当秦林在双方十余万将士面前揭开他的伤疤,莽应里顿时勃然大怒,驱着战象上前,赤着双眼咆哮道:“秦林小贼,京师且任你嚣张,到了云南看你还敢猖狂?今天这保场驿,就是你埋骨之地!”
  本来吧,莽应里鼓眼睛、竖眉毛、口水狂喷,这番话也说得颇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可惜他气头上忘了多想想。
  “哎呀,原来莽应里真在京师被这位秦督帅整治过呢!”缅军各附庸首领互相交换着眼神,表情都有点耐人寻味,毕竟过去臣服天朝大皇帝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迫于缅甸兵锋而臣服于莽应里,总觉得还有点不习惯,即使站在他的阵营这边,内心深处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至少羡慕嫉妒恨是少不了的,所以大伙儿都乐于看莽应里丢脸。
  当然,让他们现在就倒戈相向,那也绝对不可能,毕竟已经追随缅军打进了云南,已经站到了莽应里这边。
  缅军士兵也议论纷纷,孟族、掸族的且不提,特别是莽应里本族的缅族战士,听说被本族视为大英雄、战神的大王竟在京师吃了对面那年轻汉官的亏,人人把舌头一吐,惊讶之余又有些沮丧。
  伪丞相岳凤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急忙拍马到莽应里身边:“大王,不可与他做口舌之争……”
  言犹未了,对面阵前的秦林又朗声长笑:“莽应里,本钦差既然在此,你何不快快跪地请降?当年你在京师,抱着本官大腿嚎哭乞命,说上有八十老爹下有娇妻幼子,求本官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又发誓再不敢窥伺中华,本官这才放你一马,你为何背信弃义,来犯我中国土地、杀我中国军民?本钦差这番不饶你了!”
  说罢,秦林跃马从阵前走过,手中鞭梢朝莽应里点了三点,脸上挂着鄙夷的冷笑。
  莽应里被岳凤提醒本来有所觉悟,不准备再和秦林做口舌之争的,听到这番话便反应慢了一点,等到秦林说完,他先是目瞪口呆,接着就气得五内俱焚:我什么时候抱着你大腿哀求饶命,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可附庸军首领和大部分缅兵不这么想啊,但凡听得懂汉语的人都张口结舌,就是那些不懂的,也向身边的战友打听秦林到底说了什么。
  偏偏前头秦林言语相激是说的实话,莽应里激愤之下没有否认,后面秦林再胡说八道,众人自然信他三分。
  缅兵阵营中的不少人,投向自家大王的目光就有些改变了。
  “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莽应里气得不行,在战象背上暴跳如雷:“孤王什么时候拉着你手乞命?一派胡言!”
  “不是拉着手,是抱着大腿苦苦哀求饶命。”秦林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莽应里气急败坏:“也没有抱着大腿!那时候,孤王一直是站着的。”
  突然间,莽应里觉得自己的战阵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四周异乎寻常的安静,他心头咯噔一下:哎呀不好,又中了秦林的圈套。
  嘿嘿嘿,“那时候”三字格回味无穷,原来是这样啊,缅兵阵营里的附庸仆从首领们,脸上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了。
  “喏,那么你承认了求饶乞命了?”秦林撇撇嘴,像看小丑似的看着莽应里,很有耐心地说:“其实那种时候到底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你纠缠到底是站着乞命还是跪着乞命,又有什么意思呢?”
  莽应里气得连连吼叫,一张黑津津的脸涨得赤红,偏偏嘴上的功夫赶秦林差着老远,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扑哧……秦林身后,思忘忧在敢住背上吃吃地笑,她是亲历者,知道秦林是在胡说八道,偏偏莽应里就被他饶进了圈子里,还没打仗就叫他大大的出丑露乖,实在解气!
  秦大哥真聪明!小姑娘瞅着秦林的背影,抿着嘴儿直乐,眼睛里直冒小星星。
  岳凤急得不行,他是江西抚州人,到云南经商积累了不小的势力,后来投靠莽应里做了汉奸,颇得莽家父子器重,授予丞相之职,于是满脑子都想着做个缅甸新朝的开国元勋,将来好和中行说、刘豫、张邦昌、秦桧等诸位先贤并驾齐驱。
  他骑马,位置低得多,就把骑在大象背上的莽应里裤脚拉了拉:“大王何必以己之短攻敌所长?只要咱们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打败明军,捉到那姓秦的,就割了他的舌头,与大王解恨!”
  莽应里顿悟,将令旗一招,厉声喝道:“杀秦林者封王,世代承袭,孤王再赏城池一座,白银万两!”
  缅兵低落的士气立刻回升了不少,前排战象嘶吼,后面黑压压的缅兵跃跃欲试,黑色的怒目金刚旗帜疯狂摇动,如同群魔乱舞。
  “哈,莽应里你忒看得起我,给本官的身价挺高的嘛!”秦林哈哈一笑,又对着本阵道:“哪个士兵抓住莽应里,封什长,赏铜钱三文!”
  也许这是明军有史以来最低的赏格,众兵将听了便是一怔。
  邓子龙拂着颔下一部飘飘白须,朗声大笑道:“督帅说得对,莽应里这贼,其实一文不值,督帅给三文赏格,已经亏了本啦!”
  轰的一声,明军阵中爆发出了狂笑,兵将们齐声道:“不错,莽应里算什么东西!”
  思忘忧在战象背上笑得前仰后合,李建中也忍俊不禁,这三文钱的赏格,实在把莽应里贬损得无以复加。
  “莽应里,莽应里,败于保场驿!”秦林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马转回阵后。
  莽应里干瞪眼,气得肺都快炸了,他给秦林出万两赏格,秦林却只肯出三文,顿时高下立判,叫他后悔得只想狠狠抽自己一记大嘴巴子。
  缅兵阵营那些土司首领,本来被东吁王朝征服,或者慑于威势不得不臣服,心中对莽应里颇为忌惮,可到了这阵子,人人心头转着小九九,对他的敬畏之心大减。
  莽应里无计可施,只得大声发号施令,催动全军展开攻势。
  “哼,逞口舌之快算什么英雄好汉?待会儿打败明军,抓住秦林小贼,再慢慢炮制他!”莽应里看看秦林消失在明军阵后,心头暗自发狠。
  唇枪舌剑再锋利,也不能切切实实地杀死人,战争的胜负到底还要看真刀真枪。
  缅军战象开始缓慢地前进,各级将领催督着士兵紧随其后,岳凤和莽应里几个叔伯兄弟所领的中军最为严整,两边和靠后位置的各土司所领附庸军,那就相对稀松得多。
  不过明军的数量更少,战兵六千,辅兵一万五千,而且还没有太多的骑兵,唯一的战象就是思忘忧所乘的敢住,虽然衣甲鲜明、队列严整,感觉上仍无法和数量庞大的缅军相抗。
  尤其是,那些不停鸣叫,气势汹汹地猛冲过来的战象!
  “咚咚、咚咚!”莽应里座下的灰黑色战象果当大王两只后腿站立,两条前腿捶打着地面,然后扬起鼻子,巨大的嘴巴里发出了高亢的吼叫。
  这是缅甸的象王,听到象王的吼叫,排成三排的七百头战象开始加速冲击,二千八百条有柱子那么粗的象腿踩踏着地面,发出沉闷得震慑人心的响声,一起奔跑前进的架势,就好像山崩地裂!
  莽应里咧开嘴,笑容分外狰狞,一旦战象结成阵形发动冲锋,就没有任何人能让它们停下来,这种可怕的战争机器会带着万钧之力冲撞明军的阵形,践踏前进方向上的一切,就算是重甲骑兵,在冲锋陷阵上也无法和力大无穷的战象相提并论!
  似乎下一刻,明军的阵形就将在战象冲击下崩溃,战象肆意冲撞践踏,粉碎明军的所有抵抗……
  “不能让战象冲过来!”邓子龙骑着战马,手中点钢枪往地上重重一顿,“火枪火炮火箭齐射!”
  麾下亲兵磨动参将的一丈二尺认旗,明军各级军官按照事先的布置,做好了战斗准备。
  放!认旗往下狠狠一挥。
  砰的一声巨响,中军位置仅有的一门中号将军炮发出了怒吼,赤红的炮口火焰中,重达三斤的弹丸被火药的威力推动着飞射而出,如流星划过天际,一头扎进了战象阵列。
  为了保持战象冲锋的威力,这些大象排得很近,如同一堵活动的肉墙,即使以这个时代火炮不太为人称道的精确度,弹丸也砸中了一头战象,准确地说是从它的肩部擦了过去,接着砸进后面缅军步兵阵中,将好几个倒霉蛋打得稀烂。
  嗷呜……大象先是身子巨震,颠得上面三名武士前仰后合,接着前肩位置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血痕,正当人们以为它还能坚持的时候,这个大家伙身子一晃,哀鸣着朝旁边倒下,将三名武士摔得七荤八素,更把象奴压在了身下。
  即使庞大的战象,也抵挡不住火炮的威力!
  缅军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但这样程度的伤害,还不能让他们停下前进的脚步。
  这时候明军阵地上一团团火光迸射,轰隆轰隆的炮声响彻云霄,从缅兵的视角看去,那些火光隔得还比较远,似乎并不构成什么威胁。
  但下一刻,他们就感受了铁和火的侵袭,虎蹲炮发威,倾泻的霰弹如雨点般劈头盖脸罩向缅兵,凡是炮火所及之处,骑在战象背上的武士就纷纷栽倒,皮肤厚实的战象,身体也弹片割出了一道道的血口,令它们频频发出痛苦的嘶吼。
  虎蹲炮的威力,和中号将军炮相比,终究还是差了不少,对人的杀伤比较好,对战象就显得很有限了,毕竟战象正面从额头往下披着铠甲,皮肤又相当厚实,就算被打中,也不会致命,仍然在象奴驱赶和本能驱使下朝着明军阵地冲来。
  明军阵地在两轮炮击之后,声势也减低了不少,只有十几门佛郎机还在发出怒吼,毕竟这是在云南山地作战,很多大型火炮难以运输,所以全军携带的火炮并不多,并且以小型火炮为主。
  战象距离明军越来越近,西班牙人加尔德诺一直紧随行动,他拔出佩剑往前指去:“勇敢的西班牙士兵,前出开火!”
  西班牙火枪手加快步伐,从象阵预留的空隙中,以叉杆支撑木什科特重型火枪,向明军阵地发起一轮排枪打击。
  明军阵地不停地有人中弹,牺牲者往往身上毫无征兆地多了个血洞,就被子弹携带的动能推得一头栽倒,然后再也爬不起来。
  明军的鸟枪手也泼出了弹雨,但因为战象的掩护,西班牙火枪手蒙受的损失微乎其微,至于战象本身,鸟枪射出的弹丸很难洞穿它正面的铠甲和厚皮。
  缅兵的进展看上去一切顺利,不过莽应里和加尔德诺、岳凤都注意到,明军鸟枪手在竭力掩护一些蹲在车儿后面的同伴,那些车子上运载着长宽高都有三尺,看上去方方正正的木箱子。
  邓子龙的中军认旗狠狠摇动。
  明军士兵把装载木箱子的战车对准了狂奔而来的战象,然后抽掉前面的挡板,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箭头。
  他们点燃了药线,咝咝的燃烧中,火点钻进了箱子。
  嗖……火箭拖着橘黄色的尾焰射进战象群中,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火箭从箱子里飞出来。
  这种串联式的火箭叫做百虎齐奔,点燃就会连续发射一百支火箭,形式有点像后世的大型烟花组合,只不过它并不会炸出绚烂的烟花,而是以锋利的箭矢作为战争工具。
  明军点燃了阵地上所有的百虎齐奔,数不清的火箭喷涌而出,尾焰闪耀着划破天空,在天幕上留下一道道灰白色的硝烟轨迹,成百上千道烟迹遮天蔽日,明军的发射阵地更是完全被烟雾笼罩。
  因为技术的进步,明军应用了更加先进的百虎齐奔,比当年沐英火箭射象的规模更大,声势也更猛,相信沐英如果见到这一幕,也会惊叹目前明军掌握的火器之精良。
  可惜得很,在阵地侧后位置选了一个小土丘作为观察点的秦林,发现缅兵的战象阵列仅仅受到了骚扰和阻拦,发生了很短暂和轻微的混乱,然后很快恢复了正常,继续向明军阵地冲杀而来。
  莽应里骑在战象背上,笑得腮帮子都有点疼了:“哈哈哈,火箭射象,射你个头啊!秦林小儿,本王必将你一举擒下!”
  就算傻瓜,也不会明知是坑还跳进去,莽应里知道沐英火箭射象打败了梁王,所以他的战象经过了相对应的强化训练,平时就多次让战象在火药爆炸中列阵前进,让它们习惯爆炸的声音火光和硝烟。
  有葡萄牙西班牙雇佣兵的帮助,做到这点并不难。
  所以缅兵的战象受火箭的影响微乎其微。
  至于百虎齐奔的威力嘛,也实在不咋的,箭矢往往连战象正面的铠甲都刺不穿,倒是有几个倒霉的驭象武士被火箭射中死于非命,当他们学聪明了伏在战象背上,伤亡就不再产生。
  见战象不畏惧火箭,冒烟突火朝着明军阵地冲去,缅军立马士气大振,呐喊着紧随战象冲杀而来。
  明军阵地似乎陷入了混乱,不少士兵抛弃辎重向后退却,随着邓子龙的参将认旗缓缓向后移动,退却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以至于很多辎重车辆和粮草都被扔在了阵地上,没能拖走。
  “杀!”
  莽应里志得意满地挥舞着战刀,两只眼睛因为兴奋而充血,变得通红。
  明军不是撤退,简直就是往后乱跑了,有人丢下了刀枪,有人把车辆横七竖八的推倒,有人扒下盔甲扔在地上,整个阵地乱成了一锅粥,看上去十分狼狈不堪。
  老将邓子龙一边往后退,一边惊慌失措地叫喊着,似乎是在收拢士兵,但已经准备完善的阵地尚且被战象突破,要回身再战又谈何容易?
  缅兵长驱大进,战象当先冲进了明军阵地,把明军扔下的辎重车辆和粮草营帐撞得四下乱飞,零零碎碎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
  “哈哈,秦林你等死吧!”莽应里驱着军队直扑秦林大旗所在之处。
  忽然不知怎么回事,前面战象停下了脚步,有的站,有的跑,后面的缅兵停不住脚,偏偏大象不肯走,互相推搡着拥堵在那里。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一二章 虎虎虎
  这是怎么回事儿?莽应里大惑不解,他狠狠鞭打自己乘骑的战象,试图挤到前面去查看究竟如何,可前方的战象部队一片混乱,中军位置的缅军步兵不知道情况,又接连不断地涌来,早已把附近挤得水泄不通,战象果当大王连连嘶吼、四条腿烦躁地踩踏地面,前面就是让不出通路。
  “大王,大王!”岳凤骑着战马强行挤过来,人和马都累得汗流浃背,他惊慌的道:“步卒刹不住脚,各军还在往这边挤过来,微臣留下来尽量撑持,大王别管这里,速去前军催督前进!”
  保场驿这块平坝,南北二三十里长,东西则只有四五里,明缅两军展开的正面也就四里上下,明军本来人数少,往北退却还算灵便,缅军人数众多,要让数量庞大的步卒停下脚步,哪里有那么容易?
  而且缅军除了本族的缅兵,还有掸族、孟族的士兵,以及木邦、孟定等附庸土司的军队,彼此间语言有差异、指挥系统的也不统一,根本不可能做到如臂使指。
  随着越来越多的步卒涌过来然后堵在这里,中军位置将越来越拥挤、混乱,到时候就算莽应里有孙吴附身,也难有回天之力,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到前军去,催督该死的战象部队继续前进!
  亏得岳凤肯留下来撑持局面,这位老兄对异族的忠心,居然胜过对待本族,倒是天生的汉奸材料。
  “岳丞相,你的忠心,本王不会忘。”莽应里嘉许地朝岳凤点点头,接着暴喝一声:“果当大王,向前!士卒退避,挡路者死!”
  “昂……”果当大王长嘶着迈动脚步,左前方一名缅军步卒被挤得头昏脑胀,完全没听见莽应里的呼喝——或者说即使听见了也没法避开,被象腿重重地撞在后背,顿时猛地往前扑去,口中鼻中鲜血涌出,脸色迅速地白下去,眼见不活了。
  “让开,让开!”士卒们惊叫起来。
  但是战象果当大王在莽应里催逼之下,已经开始发足疾奔,完全不顾士卒的生命,这附近挤着的人很多,要让开路也没那么快,战象刚跑了几步,又有一名缅兵没来得及避开,只好险险地一扭身子,做个滚地葫芦避开踩踏,总算躲在大象肚子下面逃得性命。
  众缅兵正要舒口气,哪知那人倒地之后无法腾挪,战象的两条后腿却又来了,当下只听得令人牙酸的一声咔嚓,战象的左后腿重重踏在他胸口,当下胸口塌陷一大片,两颗眼珠猛的暴突,口中血泉混着内脏碎片喷出来三尺高!
  可怜莽应里的战象还没踩死一个明军,倒先拿自己麾下的缅兵发发利市。
  缅兵见状尽皆心寒,晓得自家大王发急,顾不得士卒性命了,赶紧发一声喊,你推我搡的朝两边让开,哪怕互相挤得发慌,推搡时不少人自相践踏,那也没别的法子。
  很快莽应里身前让开了一条通路,他驱着战象冲到了前军,没有战象、人马和旗帜遮挡视线,他很快弄明白这里发生的事情,接着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珠子几乎掉下来。
  邓子龙扔下许多辎重车辆、营帐、草堆。一辆车厢被撞开的正厢车,本来应该装载一门佛郎机的位置,却是满载着香蕉,黄澄澄地极为诱人;中军营帐被战象用鼻子卷走遮盖,里头没有摆帅案、令箭,却有满地乱滚的苹果梨子;一处草堆也被战象撕开了表面覆盖的稻草,露出底下堆着的碧绿的甜瓜,不少已经被战象撞碎、踏破了,甜甜的瓜瓤和汁液暴露在空气中,清新的甜味越发馥郁。
  所有的战象都不听指挥了,这些庞大的动物有的往东有的往西,长鼻子上下挥舞,不停地把各种水果塞进嘴里大嚼,哪怕象奴发出最严厉的威胁警告,也不能让它们屈服。
  明军在离开山区之前故意放慢速度多花了一个时辰,准备充分的莽应里则早早列成阵势,这些可怜的战象在太阳底下晒着,都渴得相当厉害,虽然后来象奴从施甸河里提了饮水,但远远不能满足战象的需求,而明军随时可能冲出,又使莽应里绝不可能解开象阵,放战象自由饮水。
  冲锋和明军火器产生的烟火,使战象的焦渴进一步加剧,冲上明军阵地之后,弥漫的硝烟让它们更加干咳。
  本来吧,战象经过严格训练,再忍一会儿也还没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聪明的大象发现了明军阵地上的秘密: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藏着香甜可口的水果!香蕉、苹果、梨子、甜瓜,简直应有尽有。
  对大象来说,这就是天堂啊!
  本已焦渴的战象,根本无法抗拒水果的吸引,它们到处寻找,灵活的长鼻子翻开明军留下的每一件东西,然后把找到的水果塞进嘴里。
  至于冲锋、战斗,抱歉,大象们表示由于莽应里违反劳动福利条例,强迫在节假日加班并且不供应清凉饮料,它们决定发起罢工。
  目瞪口呆的莽应里亲眼看见,三个骑在战象背上的武士试图恢复控制,驭手用锋利的短矛戳大象的耳朵,并且在它眼睛前面晃动作为威胁。
  在过去,战象将很快服服帖帖,但这一次战象发怒了,人立起来将背上的三个倒霉蛋摔在地上,然后撒开腿跑开几步,用长鼻子卷起一大串香蕉塞进嘴里。
  哼哼哼,不发加班费,爷不奉陪了!战象挑衅地冲着莽应里昂昂叫唤。
  天哪,莽应里连哭的心都有,他甚至发现,自己乘骑的果当大王也呼哧呼哧地喘气,两只大耳朵扇来扇去,似乎对水果很感兴趣……
  不远处的小土坡上,钦差督帅的锦绣节旗迎风飘扬,旗帜之下的秦督帅却已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坐不住马鞍。
  敢住背上,思忘忧白嫩的手掌都已拍红,笑声如山泉叮咚:“嘻嘻,大象被邓老将军收买啦,莽应里只好干瞪眼!谁叫他平时吝啬抠门,不肯给大象喂水果?”
  众人不禁莞尔,七百头战象要是都喂水果,只怕莽应里还真个供应不起。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李建中也对邓子龙竖起了大拇指。
  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夯货则在新的番役弟兄面前大吹牛皮,当年在蕲州如何如何跟着秦林察觉白莲教阴谋,救了邓子龙性命——此刻邓老将军设计大破象阵,他俩也与有荣焉。
  秦林好不容易止住笑,坐直身子朗声道:“不错,邓老将军水果破象阵,当记首功!”
  邓子龙格外谦逊:“督帅面前何敢言功?全仗朝廷威严、天子洪福、督帅运筹得力。”
  这位老将军确实是打老了仗的。
  当年沐英火箭射象,是利用战象的恐惧,莽应里既然知道此事,就多半做了针对性的准备,恐怕不会蠢到照样上当。
  于是邓子龙就反其道而行之,转而利用战象的喜好,不再用火药吓唬它,而是用水果引诱它们,结果莽应里全无防备,计谋一举奏功。
  由七百头战象组成的缅甸前军,早已混乱不堪,战象到处乱跑吃水果,驭手和象奴完全失去了对它们的控制。
  同时中军的步卒涌了上来又不敢往前走,一则害怕失去战象部队的支撑,被明军从正面施加打击,二来要从战象队列中冲出,步卒的阵形根本无法保持,第三嘛,七百头战象失去控制,谁不怕被这些大家伙踩到撞到?挨轻的是筋断骨折,挨重了直接上西天!
  后面的步卒继续涌来,前军更加混乱不堪。
  莽应里急得满头直冒汗,督着果当大王来回驱驰,他胯下这头象王确实有几分灵性,竟抵挡住水果的诱惑,帮着主人收拢战象部队。
  但见莽应里每驱着果当大王到哪里,这象王就用长鼻子碰碰别的战象,偶尔还低吼两声,那战象就像被训斥了似的,俯首帖耳老实起来。
  “我靠,这头象是监工啊?!”秦林远远看见,不禁惊讶起来,然后他坏坏地一笑:“看来还不够乱,邓老将军,给他们找点乐子吧。”
  “末将得令!”邓子龙双手抱拳行个军礼,两腿一夹马肚子,战马四蹄翻飞泼拉拉的去了。
  这时候要在后撤之后重新组织进攻,其实难度相当大,稍有不慎就从诈败变成了真败,被敌人撵着屁股狠揍,不过这些明军本来就是百战精兵,而且缅兵战象陷入混乱,连后面的步兵也被堵住,完全无法做到衔尾追袭,明军简直就像在训练场上一样,得以从容不迫的整队、列阵,重建鼓号旗帜为主的阵列指挥体系,鸟枪手和炮手也完成了重新装填的作战准备。
  “快、快!”莽应里看到明军已经全面恢复了作战体系,不禁心急如焚,鞭笞着果当大王东奔西跑,试图拯救混乱中的战象部队。
  已经有三四十头战象被他组织起来,列成了小小的阵势,更多的战象还在四处乱跑,寻找美味的水果。
  可惜,老将邓子龙不会给他机会,三声闷雷也似的鼓声从明军阵中敲响,也好像敲在莽应里的心头,让他的心脏也跟着颤抖了三下。
  “虎!”明军大喝一声,长矛手将矛朝斜上方四十五度竖起,刀盾手举盾持刀,弓手将箭矢轻轻搭在弦侧,鸟枪兵枪口向上,火绳滋滋的燃烧,炮手们将虎蹲炮和佛郎机瞄准缅兵,黑洞洞的炮口令人寒毛直竖。
  不仅莽应里,不少缅兵也看到了这一幕,情知明军的攻击即将降临,他们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虎!”明军又大喝一声,整个阵列开始缓缓前进,压向了混乱中的缅军。
  更多缅兵开始慌张,那些被战象带着四处乱跑的武士,也竭尽全力想恢复控制,那些位置靠前的缅兵,眼睛里已经露出了绝望的色彩。
  “虎!”明军发出第三声大喝。
  虎蹲炮和佛郎机发出了怒吼,炮口烈焰迸发,弹丸如雨点般扑向敌军,接着鸟枪兵进入射程,排枪齐射的弹幕向着缅军兜头罩落,弓箭手也拉了满弓,轻箭以四十五度角升上天空,然后朝着敌军狠狠扎下!
  长矛手、刀盾手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挥舞着明晃晃的武器,以便步朝敌军冲去!
  这是传自戚继光戚老虎的战场口令,第一声虎,全军准备作战,第二声虎,全军开始前进,第三声虎,远程武器陆续发射,长矛兵和刀盾手等近战兵种便步接敌。
  邓子龙麾下的浙兵,也沿用这种战法。
  缅兵遭遇了当头一棒,原本以为前面明军的枪炮就技止此尔,没想到现在的攻击威力几乎翻倍,虎蹲炮和佛郎机的炮火就像铁雨从天而降,鸟枪手的排子枪打得又准又狠,割韭菜般收割着缅兵的生命;就是抛射的轻箭也对战象背上的武士构成了致命威胁,不停的惨呼着跌落,就算没被箭射死也没跌死,也被乱跑的大象踩成了肉泥。
  完了!莽应里心猛地往下沉,他咬了咬牙,冲着不远处的加尔德诺叫道:“快阻止明军,尽量拖时间,我能让更多的战象恢复过来!”
  “如您所愿。”加尔德诺摘下帽子鞠了一躬,然后指挥麾下的士兵:“西班牙的勇士们,以上帝和国王的名义,战斗吧!”
  能够组织起来的四十头战象被驱赶着挡在前面,并且缓缓加速冲向明军,西班牙火枪手支起木什科特火枪,从两翼放了一轮齐射。
  明军长矛兵的盔甲并不能抵挡这种重型火枪的子弹,凡是被击中立马一个大血洞,奔跑的身体保持不了平衡,猛地往后一仰,栽倒就再也爬不起来。
  刀盾兵看见对方阵地上火光连片,本能地举起了盾牌护住全身,但木什科特火枪的弹丸携带着巨大的动能,打得盾牌木屑纷飞,击穿之后仍不停下,如一记重拳狠狠砸在刀盾兵身上,立马摔倒在地,嘴角鲜血溢出,就算不死也已重伤。
  西班牙人的火枪厉害!秦林看了暗暗惊讶,这种火枪的威力似乎比自己改进的掣电枪、迅雷枪还要强上三分,但是太重太长了,发射时还要叉杆支在地上,并不适合大规模装备。
  西班牙火枪手,也是配合缅兵行动的,如果单独作战,也需要冷兵器部队的配合,否则一个骑兵冲锋就能把他们打垮。
  孙承宗和徐光启是头一次亲眼目睹两军以火器交锋,两位师爷都看得目眩神摇。
  “西夷战法也有其犀利处,用之练兵,必能生奇效。”孙承宗咂了咂嘴。
  徐光启暗暗点头:“我中华自古号为天朝上邦,如今看来,西洋人亦有长技,不可盲目视为奇技淫巧……只不知世界之上,如佛郎机者又有几国?”
  亲临前线指挥的邓子龙不慌不忙,七百头战象明军自然要退避三舍,这里只有几十头战象了,还怕他作甚?
  老将军亲自磨动令旗,命所有火枪手、弓箭手和炮手不要理会西班牙人,全部火力朝那几十头战象攒射。
  明军阵地里又是一阵猛烈的枪炮声,同样的火力密度对七百头战象算不得什么,集中到四十头战象身上自然不同,当即有十多头战象被放翻,剩下的也被打得皮开肉绽。
  嗷呜……一头战象终于耐不得疼痛,大概是想到同伴还在后头吃水果,自己却在前面挨揍很不划算吧,它转身撒开腿儿就跑,在明军视野中只剩下两片大屁股和一条甩啊甩的小尾巴。
  大象是群居生物,从众心理挺强的,有一头开跑,剩下的也都跟着往后乱跑,无论缅兵如何努力也不能阻止它们。
  西班牙火枪手布设在这个较小的象阵的两翼,战象逃跑倒是没有冲乱他们的阵形,骄横的火枪手们继续装填子弹,向明军倾泻弹雨。
  找死!邓子龙又将令旗磨动,两队轻骑从明军阵后疾驰而出,飞快地扑向火枪手们。
  刚才有战象挡路,骑兵冲出去是找死,现在可就不一样了。
  骑兵们端着前头粗,带着三个眼儿,后面一根杆子,外形很像拉长的木柄手榴弹的武器,火绳还在滋滋地冒着烟。
  木什科特火枪是火绳枪,射击时从扣动扳机到龙头落下再到子弹出膛,有个不算长的延迟,如果是射击步兵当然没问题,打高速飞驰的骑兵就很恼火了,西班牙人放了一轮枪,没打中几个明军骑兵。
  骑兵们冲到近处,将三眼铳对准敌人,三个眼儿砰砰砰三声枪响,子弹朝着西班牙人扑去。
  这么近!西班牙火枪手吓得不轻,可等到明军骑兵打完了之后,他们欣喜若狂地发现自己的伤损和刚才明军骑兵所承受的其实差不多。
  三眼铳的威力太小,准头似乎也很成问题。
  那么接下来该肉搏了,西班牙火枪手扔掉笨重的火枪,拔出腰间的佩刀逼上去,他们很高兴地看到明军骑兵似乎没有携带长矛和马刀。
  嘿嘿嘿……
  但下一刻,西班牙人就傻了,因为明军骑兵把三眼铳倒转过来,拿着它尾部的长柄,抡起前头那坨铁一通猛砸!
  尼玛,这是火枪还是铁锤啊?被砸得头破血流的西班牙人,顿时欲哭无泪。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一三章 斩首记功
  即使不算战马冲击的附带效果,单在武器上西班牙人就吃了大亏,火枪兵装备的战刀纤细而狭长,被明军当成铁锤使的三眼铳则沉甸甸地极有分量,两件武器一碰,战刀不是弯曲变形就是干脆断成两截。
  更何况明军骑在战马上,西班牙人只能用刀砍他们的腿,明军则持着三眼铳长达六尺的尾柄,把它像长柄铁锤一样抡得呼呼生风,用熟铁打造的枪筒猛砸敌人的天灵盖。
  一个照面下来,不少西班牙人被砸得头破血流,乃至脑浆迸裂死在地上,明军的三眼铳沾满了污血和脑浆,以及白花花的碎骨头茬子。
  “撤退,撤退!”加尔德诺再也无法维持西班牙勇士的尊严,惊慌失措地下达了逃跑的命令——事实上在这之前,已经有火枪兵扔下武器抱头鼠窜了。
  哎呀!奔跑的加尔德诺后背重重挨了一记,捶得他喉头发甜直想吐血,原来是明军骑兵见这人叽里呱啦地下达命令,看样子像个当官的,就追上来给他一下狠的。
  亏得加尔德诺身体壮实,又发足朝前跑,卸掉不少锤击之力,这才没有当场趴下,他根本不敢回头,强忍剧痛撒腿就跑。
  前面就是明军之前丢掉的阵地了,失去控制的战象仍在四处乱跑寻找水果,象奴声嘶力竭地吼着试图恢复对大象的控制,象背上的武士则竭尽全力保持平衡,因为摔下去就很有可能被战象踩成肉泥。
  莽应里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四十头战象发动攻击,又被明军打死二十头,剩下的掉头跑回,这些惊恐万状的大象乱跳乱跑,引得别的同类也跟着撒野,让这里更加混乱,莽应里被弄得焦头烂额,始终无法恢复控制。
  不过比起明军的长柄铁锤,穿过象阵逃生的机会似乎更大一些,加尔德诺率领火枪手们冲了进去,努力躲避战象的践踏。
  “上帝呀!”一名西班牙火枪手躲避不及,被奔跑的战象踢中,身体顿时像只倒空了的粮食口袋,软绵绵地跌到旁边,眼耳口鼻中溢出了殷红的血。
  “这边,这边走!”莽应里驱着果当大王疾奔而来,凭借象王开辟出一道通路,让西班牙人逃生。
  这就是莽应里的枭雄一面了,即便不久前还和加尔德诺起过冲突,但他仍在危急关头予以救援,因为他明白,这些西班牙人能为自己的雄图霸业提供助力。
  加尔德诺如蒙大赦,一边率领手下急匆匆逃走,一边朝着莽应里划了个十字:“愿上帝保佑您,国王陛下!”
  西班牙火枪手被揍了个落花流水,除了抛下满地的尸首,连吃饭的家伙——笨重的木什科特火枪都通通扔掉,暂时失去了战斗力。看他们逃跑时的张皇失措,逃出生天之后连连在胸口画十字的庆幸,平时吹嘘的尊严和勇气到哪里去了?
  西班牙人不顾生死冲过象阵,明军骑兵就没必要去和发狂乱跑的战象硬碰硬,往前追了一截儿,又砸死几个落在后面的西班牙兵,便兜转马头不徐不疾地跑回来。
  之前骑兵从两翼冲出的时候,明军步卒被远远地甩在后面,这时候他们已经快要跑到刚才敌军战象和西班牙火枪兵所处的位置了,随着骑兵兜马回来,步兵也明显加快了速度,如山呼海啸般呐喊着急冲过去,那勇猛无敌的姿态,仿佛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能趟平。
  “朝廷精兵,果然勇猛超凡!”李建中啧啧赞叹着,不停捋着颔下胡须微笑点头,前段时间且战且退被缅兵压着打,心头难免郁闷,现在终于看到明军大逞威风,真是扬眉吐气。
  孙承宗黑脸涨得通红,朗声道:“天兵神威一至于斯,丑类焉敢跳梁?!”
  徐光启也颇为高兴,伸着头往前面看,那里扔着不少木什科特火枪,他想捡几杆回来研究一下。
  秦林正带着督帅节旗所处的本阵徐徐往前移动,他冲着刚刚策马回到本阵的邓老将军一竖大拇指:“将士奋勇争先,真是我大明的虎贲,老将军治军很有一套嘛。”
  邓子龙先是稍稍怔了一下,顺着秦林目光朝正在快速冲锋的部队看过去,明白秦林到底在夸赞什么之后,他紫檀色的老脸就微微发红,有些尴尬地道:“督帅过誉,末将愧不敢当……”
  话音未落,那里的情形就有些变化了:却见兜马回来的骑兵纷纷跳下来,捡起西班牙人扔掉的战刀,朝着地上的死尸猛砍,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血糊淋当的提在手上,一个个还笑得嘴咧到腮帮子上。
  负伤还没有死的西班牙人唬得魂飞魄散,只道这次小命一定玩完,没想到明军又变了嘴脸,不但没有虐俘杀俘,还很有人道主义精神地从马鞍上摘下水囊和干粮袋,两三个服侍一个,非常殷勤的给战俘喂水、喂干粮。
  哎呀妈呀,这可是贵族老爷的待遇呀!活着的西班牙伤兵吃惊不小,这时候欧洲打仗,捉到士兵都通通杀掉,捉到贵族则好吃好喝养起来,等他家里出一笔赎金,所以西班牙兵都寻思,莫不是中国人搞错了,把咱们这些大头兵当作了伯爵老爷?万一他们发现真相,自己拿不出赎金,岂不要去见上帝吗?
  明军步兵气势汹汹地逼上来,一点没和骑兵们客气,位于阵后的辅兵蜂拥而出,争先恐后地去割人头,就连前排的战兵,看到敌人被混乱的象阵阻隔,没有发动进攻的能力,也按捺不住加入了割人头的行列。
  骑兵们不干了:“起开,老爷们打死的,你们敢抢?”
  一名鸟枪手拍了拍手里的鸟枪:“俺们先也打死了不少,不信你看这人额头上的洞,是鸟枪打的。”
  “放下人头,这个佛郎机兵是被弓箭射死的!”几个弓手试图阻止正在割人头的骑兵,因为那具尸首心口插着一支羽箭。
  炮手们推着炮车被远远甩在后面,但协助搬运火药和炮弹的辅兵已经冲上前去,因为有不少敌人丧命于炮火之下。
  刀盾兵和长矛手不说话,他们始终未能接敌,当然没有造成什么杀伤,不过很快有人瞧出了便宜,抡着刀枪朝死去的战象猛扎猛砍,试图把它的脑袋割下来,还有人撬下了象牙、割掉了象耳朵。
  另外的士兵不服气,割掉一截象鼻子扛在肩上,还甩着那截象鼻子,朝着正跑来的战友欢笑呼喝。
  本阵距离前面比较远,自然听不见这士兵喊的什么,想来也无非炫耀夸口吧。
  “呜……”敢住长鸣一声,抬起鼻子遮在眼前。
  “敢住乖,秦大哥不会割你鼻子。”思忘忧连忙安慰白象,俯身扯着它的大耳朵低语:“现在他要吃象拔,有莽应里扔下的许多战象啦。”
  李建中、孙承宗、徐光启等人则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评价明军的行为:“将士们还……还真是奋勇争先哪……”
  前方战场几乎变市场,明军各支部队起劲儿地讨价还价,争夺人头,还有象头——经过不懈的努力,明军总算把死去战象的脑袋也砍了下来。
  “这些王八羔子!”邓子龙尴尬不已,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拍马要走:“督帅少待,末将去去就来。”
  哪知秦林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笑容满面地摆了摆手:“我听说强秦以斩首记功,立二十等爵,斩首少者得下爵,斩首多者得上爵,所以士卒逢战必舍生忘死,邓老将军麾下有秦军遗风,人人争抢斩首,不愧为朝廷的尖牙利爪呀!”
  邓子龙治军没有戚继光、俞大猷那么严谨,军纪要稍微松一些,但士卒也更凶猛彪悍,对作战可以说有利有弊吧,秦林觉得总体上要比戚、俞稍逊,不过也没必要改变什么,因为每支部队都有各自不同的风格,戚继光飙发电举,俞大猷老成持重,邓子龙用兵老辣,刘綎勇猛精进,如果强令他们改变,反而失去了这支军队本来的灵魂。
  秦林这番话一说,邓子龙眨巴眨巴眼睛,分辨出秦林并不是嘲笑揶揄,老将军顿时舒了口气。
  “不过,今后老将军可以设计一个更公平合理的记功方法。”秦林笑笑,很大度的道:“至少有本钦差在的时候,首级多少从来不是计算功劳的依据。”
  邓子龙心头那个得劲啊,当初他因为差几个首级,被御史弹劾虚报战果,差点下狱坐牢,所以军中一直严格计算首级记功,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因为虽然能养成士兵奋勇争先的好习惯,也有战场上争抢敌兵人头的坏习惯。
  如果每位督师都像秦林这样,麾下将士还用得着争抢人头吗?
  秦林又补充道:“告诉他们,这次打赢了,发内帑犒赏各军。”
  “将来若秦督帅出为领兵,末将愿始终为麾下前驱!”邓子龙抱拳行了一礼,抖着缰绳冲向前方战场。
  老将军劈头盖脸地朝几个军官各抽了一鞭子:“蠢货,抢什么?眼眶子恁地浅,前面十万颗首级等着你们拿,却在这里迁延不前!秦督帅说了,这次打完就替你们请功请赏,内帑直拨军前!”
  内帑直拨军前!
  这六个字顿时给所有的军官和士兵打了一记强心针,要知道过去请到的犒赏,从户部发出来,经过京师的都督府,再转拨省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监押,一路上层层克扣剥皮,最后发到将士手里的数额足足少了一大截。
  内帑直拨就不同了,京师的内承运库直接发出来,就算太监也要啃掉一块,总要比户部层层转拨层层扒皮来得温柔些,将士们拿到手的数额几乎要多一倍。
  “谢秦督帅恩典,谢邓爷爷恩典!”全军士气大振,以一往无前之势朝缅兵压了过去。
  当然,他们并没有傻到一头扎进混乱的缅兵,而是从远处施放枪炮,把那些战象惊得到处乱跑,失去阵列的约束,使象奴根本无法控制它们。
  大象是种智力很高的动物,往北是缓缓逼来,并且不断施放火器的明军,往南是混乱不堪拥堵着的缅兵,往东是山区,往西是施甸河,那么朝哪边跑还用问吗?
  在整个战线上,位置靠东的战象撒开腿朝山上跑,位置靠西的战象则一头冲进了施甸河,浑身泡在水里,无论象奴和驭手怎么使劲儿,就是不肯出来。
  因为战象部队的溃散,缅兵中军位置的步卒开始直接面对明军的远程打击,这里本来就因迟迟不能前进、而后队的士兵又不断涌来,变得非常拥挤和混乱,使得缅军根本无法以一个体系,组织起有力的回击。
  只有少数缅兵用弓箭和土枪予以回击,但更多的步兵完全陷入混乱,互相拥挤、推搡,自相践踏,成片成片的死在明军攻势之下,甚至连逃走都变得极为困难,实在太拥挤了……
  秦林的本阵继续朝前方缓缓移动,所有人都看到了缅军的惨状,对于明军来说,胜利只是个时间问题。
  邓子龙麾下的将士很有意思,即便前面有十万颗人头等着他们砍,也没有放弃最初那点相比之下显得微不足道的收获,他们匀出一部分辅兵,把人头、象头和俘虏都送到秦林这里,向督帅大人请功。
  秦林摸了摸鼻子,颇有点无奈:平生搬弄过的尸首也够多了,可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多,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还有硕大的象头,象鼻子,象耳朵……好吧,看来今天晚餐必须吃清蒸象拔了。
  他询问邓子龙之前那些督师是怎么做的,答案是人头都用石灰保存起来,以备朝廷点验,至于象头象鼻子嘛,好像还没有先例,不过好歹也是将士们的战功,也腌起来?
  “吃了吧。”秦林坏笑着表示,无论清蒸还是红烧都可以,毕竟这要算珍贵食材了,浪费掉实在很可惜。
  “胖子,你的老本行来了!”牛大力促狭地推了推陆远志。
  陆胖子还真挽起袖子,从象鼻子里面挑好的,准备晚上做菜,毕竟人家是杀猪出身的,嗯,貌似战象稍微大了点……
  “敢住啊敢住,有莽应里的战象顶缸,你总算逃过一劫啦!”思忘忧拍了拍白象,心有余悸地偷偷扫秦林一眼。
  秦大哥当初在京师,可是多次说过要割敢住的鼻子呢,虽然后来没有再说,但谁知道他是不是一直记挂着?现在这么多象拔任他吃到饱,敢住安全啦。
  明军仗打到这份上,胜利女神已经在对他们露出了微笑,现在没必要去和缅军肉搏,明军就用火枪火炮痛殴敌人,迫使中军步军的混乱进一步加剧。
  按照战争的惯例,不久之后缅兵就将出现溃散,然后滚雪球似的扩大,接着就是雪崩式的大崩溃,明军只消衔尾追击,不停施加压力,让缅兵始终不能停下来整理,那么死于乱军自相践踏的缅兵,会比死在明军枪炮下的更多。
  莽应里心急如焚,他的精锐战象部队已经全军覆没,剩下的十万大军再丢在这里,就算退回缅甸,只怕也保不住王位。
  偏偏中军位置堵得水泄不通,战象溃散和明军炮火让混乱更增十倍,伪丞相岳凤竭尽全力,也没能恢复阵形,数不清的人马堵在那里,莽应里莫说回到后方指挥撤退,连独自逃生都办不到。
  果当大王试图从人群中硬闯过去,当面一个缅兵却像是无意地举起了扎刀,就算战象也不敢硬撞过去。
  “你!”莽应里气急败坏,暗暗发狠将来要把这士兵大卸八块。
  但他现在是毫无办法的,更多的缅兵在面对战象时假装无意地举起了武器,以避免被踩成肉酱的下场。
  明军也瞧出了便宜,莽应里骑着那么大个战象,目标显著得很,炮火都朝着他招呼,渐渐有炮弹落到了莽应里身边。
  难道真的丧命于此?莽应里都快要绝望了。
  忽然间看到躲在施甸河里的战象,莽应里情急智生,驱着果当大王跑进河里。
  河水对人能没顶,对这头高大的战象就只能淹到肚皮稍往上一点儿,连莽应里的裤腿都没打湿。
  莽应里骑着大象在河里跑,很快就跑回了后队的指挥位置,阻住后队不再前进,后队变前队,调转脚步逃走。
  “秦林,秦林,孤王回到缅甸,咱们下次再一较高下!”莽应里不忘回头,朝着秦林钦差节旗所处位置狠狠甩了甩鞭子。
  前方战斗失利的消息终究传回了后队,缅兵受官长约束不再朝着前面乱涌,两翼位置的附庸军首领也忙不迭地指挥士兵撤退——这些可是他们自己的子弟兵。
  渐渐地拥堵不再那么厉害,缅军掉过头来准备逃走。
  而这个时候,前面的明军还没有打过来,毕竟缅兵人太多,就算十万头猪,要全部捉住都还挺费力的。
  正当此时,东侧赵家山位置三声炮响,惊疑不定的缅兵朝那边看去,所有人都绝望地看见了一面大旗:金腾游击刘。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一四章 大获全胜
  保山城东面起伏的山峦之间,条条小路都有身穿鸳鸯战袄的明军呐喊着杀出,绿色的森林中赤红的身影星星点点,连成线,聚成片……如火如荼!
  当中一丈高的认旗底下,刘綎本人身材不高而双肩极宽,头戴乌铁盔、穿山文甲,骑一匹黄骠飞电马,旁边三名亲兵扛着他那把招牌式的一百二十斤镔铁大刀。
  铁盔压得极低的盔檐底下,刘綎面沉如水,两只眼睛扫视着当面之敌,目光很冷,很冷。
  缅兵侧翼阵中,许多土司首领惊慌地叫喊:“不好,不好,刘大刀来了!”
  万历年间,刘显、刘綎父子长期转战云贵川,曾经平灭僰人之乱、多次镇压土司反叛,当真打下了好大的声名,这里的藩属和土司不一定知道俞龙戚虎,但绝对听说过刘家父子。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仗着莽应里军势浩大、兵锋正锐,指挥附庸军的土司首领们倒还敢和刘綎真刀真枪干上几场。
  可战前秦林就把莽应里贬损得无以复加,土司们的敬畏之心去了不少,仗打到现在,缅兵引以为傲的战象部队已经溃败,莽应里本人也从前军跑到中军来指挥撤退,刘綎又出现在薄弱的侧腹位置,眼看就是个兵败如山倒的局面,附庸土司们又不傻,心头各自打着小九九。
  “是刘大刀啊,听说他那把大刀重一百二十斤,哎哟妈呀,砍人跟砍根稻草似的!”耿马土司嘴里嘀咕着,脸上没什么血色。
  湾甸土司也好不到哪里去,神色诡异地扭过头,看了看至少一里外战象背上的莽应里,又瞟了眼不远处的缅军大将莫罕,然后才低声道:“老兄,仔细被人听见……唉,兄弟我何尝不后悔?中国终究是天朝,咱们被莽应里所逼,一时糊涂走错了路,闹到如今的地步……”
  缅甸大将莫罕和更远些的莽应里都看到了出现在薄弱侧翼的刘綎,更多的缅军首领也发现了异状,他们惊慌失措之余,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明军能通过有精锐缅族武士把守的原始森林,出现在最致命的位置。
  这支明军虽然是善于山地战的川军,但丛林作战,肯定赶不上森林里长大的缅北武士啊!再说了,就算缅族武士全军覆没,怎么连遇袭的信号都没能发出来,让明军跑到了大军侧腹软肋?
  刘綎突然哈哈大笑,扬鞭遥指缅军:“是不是还在等你们埋伏在森林里的武士?且教你们看看!”
  几名小校用长矛挑起三颗人头,有眼尖的缅兵立马认出来,正是赵家山上的三名缅族武士首领,甘波、丹纳瑞和泰瓦。
  缅兵尽皆惊骇震怖,刘綎竟然杀死了在丛林中号称无敌的最勇武的三名武士首领!莫非他生出翅膀,飞到赵家山上,将三人一举斩杀的?
  “飞将军,飞将军!”不少士兵,尤其是各族附庸军的眼中,流露出了浓浓的畏惧。
  刘綎在马背上哈哈大笑,心头暗道一声惭愧,因为这三个武士首领并不是他杀死的。
  白霜华潜入密林,论正面作战,武功再高也挡不住长枪大戟如墙而进,或者火枪火炮齐射,但密林中的绞杀就完全不同了,她一路斩杀潜伏的缅族武士,又杀死了赵家山上的三名武士首领。
  然后,她换上缅族武士的黑衣,捡起令旗接管了指挥权,把森林中潜伏的缅族武士通通送进了明军斥候布设的埋伏圈,剩下几个乖觉的漏网之鱼,也被她砍瓜切菜般杀了个一干二净。
  于是明军大队便毫无阻碍地通过了山区,迂回到了缅军侧腹,白霜华这才飘然而去。
  刘綎不知道白霜华的身份,只知道是秦督帅身边亲厚之人——因为她和秦林说话时经常不客气,秦林从来不生气。说“他”是督帅请的师爷吧,又不和徐、孙两位攀谈,说“他”是贴身亲兵吧,对秦林又没什么恭敬之意,刘綎甚至不无恶意地揣测,“他”是督帅大人带在身边暖被窝的兔儿爷。
  可刚刚发生的事情,连刘綎都惊讶得无以复加,单单一个人就击溃了缅族武士的密林防线,这位面目清秀的年轻人,简直是狄武襄再世啊!秦督帅身边一个不起眼的亲兵,都有这般能耐!
  或许以前,刘綎对秦林说那句“俞龙戚虎刘大刀,皆不如秦林秦一枪”,还带着下属恭维上司的意思,现在的他则是深信不疑了。
  哇哩哇啦的怪叫声打乱了刘綎的思绪,缅军大将莫罕挥舞着三尖叉拍马而来,身后大股缅军士兵紧紧跟随。
  发现土司首领都失去了斗志,莫罕知道是自己为缅王尽忠的时候了,如果让刘綎从山区冲杀下来,就好像往缅军柔软的腹部狠狠擂上一拳,那么将不会有任何机会留给缅军。
  不少明军士兵端起了鸟枪,瞄准正在狂呼乱叫的莫罕,他们很有把握在这家伙进入射程之后,用乱枪攒射把他打成筛子。
  “且慢!”刘綎摆手止住部下。
  他是个以武勇著称的将领,虽然这已经不是个以将领自身武勇来决定胜负的时代,但在恰当的时机予以展现,也能对战局起到极大的推动作用。
  刘綎朝三名扛刀的亲兵伸出了手:“刀来!”
  将军叫出且慢的时候,亲兵们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没人劝阻,因为劝阻也不会有用,所以他们默契地同时发力,把那柄沉重的镔铁大刀往上抛去。
  刘綎轻轻一抄,便把大刀抄在手里,饶是他骑的这匹黄骠飞电马极为肥壮,也被压得身形稍稍一顿。
  冷笑着盯住冲来的缅军将官,刘綎的眼睛开始发红,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兴奋。
  明军鸟枪手平端鸟枪,不多的几门虎蹲炮也做好了射击准备,等到莫罕冲到两百步之内进入了枪炮射程,刘綎才拍马慢慢迎了上去。
  刘綎以武勇著称,但他不是傻瓜。
  莫罕明白刘綎的意思,也止住了准备弯弓射箭的缅兵,然后用汉语大吼一声:“刘大刀,我缅甸莫罕来取你性命!”
  缅军大将开始策马疾驰冲锋,三股钢叉斜斜指向刘綎的咽喉和胸腹要害。
  刘綎的速度始终不紧不慢,左手控着马缰,右手倒拖大刀,信马由缰般迎过去。
  你作死!莫罕兴奋地咬紧了牙关,激烈的风声从耳边呼呼刮过,全身的热血都已经沸腾。
  眼看两匹马只有五丈,急速冲刺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莫罕的钢叉就要刺进刘綎的咽喉,可这位骄傲的将军还没有提起他的大刀!
  远处骑着战象果当大王的莽应里,把目光遥遥投向这边,暗道刘綎托大正是好机会,莫罕若能将他当场斩杀,战局还可挽回。
  正当面的各族附庸军首领神色各异,有的兴奋、有的惊讶、有的表情古怪,但共同点是他们都吃惊的张大了嘴巴。
  刘綎那把刀重达一百二十斤,使用起来当然威力无穷,但兵器越沉重,变招就越慢,他这时候还不动,那还有机会吗?
  “着!”莫罕双手平伸,将三股钢叉直刺出去,似乎离刘綎的咽喉近在咫尺!
  “呔!”刘綎忽然一声霹雳也似的大喝,如同天边炸响了一记惊雷,远处的附庸军首领们个个面色改变,首当其冲的莫罕更不消说,好像心脏都被这声吼击得粉碎。
  刘綎右手发力把大刀往上一托,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钢叉卡在了大刀的柄上,与刀柄撞出一溜儿刺目的火星——刘大刀名不虚传,这柄百二十斤的大刀,连柄都是镔铁所铸!
  两般兵器相撞,两匹战马都是往后一挫,巨力汹涌而来,莫罕半边身子都震得麻了,双手虎口鲜血直流。
  “撒手!”刘綎又是一声大吼,双手抓住刀柄一转,莫罕顿时抓不住钢叉,直往地上坠去。
  那钢叉还没落地,刘綎的大刀已从上往下斩落,青幽幽的刀锋带着劈山之力,刷的一下从右边脖子到左边腋下,砍掉了莫罕半边身子,刀法不曾稍慢,顺势将他那匹战马的脑袋也斩落下来!
  一瞬间,钢叉、人头、马头先后落地,人和马鲜血狂喷着倒地。
  刘綎被血泉浇了满身也混不在意,但见他浑身浴血,双手抡动大刀盘旋翻飞,拍马趋前几步,朝着缅军大吼:“刘綎刘大刀在此,哪个不要命的,快上前来授首!”
  刘綎人马俱被鲜血浸染,如同魔神下凡一般,吼声震动缅兵耳膜,莫罕麾下亲兵一哄而散。
  那些各族附庸首领见此情形,个个唬得心胆俱碎,耿马土司再也顾不得别的,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趋前几步,跪着磕头如捣蒜:“罪臣耿马安抚使,受缅兵所迫而投降,现在弃暗投明,求刘大老爷饶命!”
  “刘大老爷饶命哪!”湾甸土司也跟着跪下乞降。
  土司们纷纷跪下投降,也有极少数顽固分子不思悔改,转身打马狂奔,但坚持抵抗的是一个都没有了。
  当啷,当啷,各族附庸兵纷纷抛弃武器和旗帜,抱着脑袋跪下乞命,呼啦啦一大片,至少有一两万人。
  刘綎哈哈大笑:“朝廷鸿福,督帅筹谋,自有神鬼莫测之机,你等跳梁小丑,怎敢和天朝相抗?让开大路,看我直取莽应里!”
  两千明军在刘綎率领下直冲而过,浑没把侧翼这一两万失去斗志的附庸军看在眼里,士兵们被主将的勇武所激励,全都高呼着举起武器,冲向莽应里。
  固然俘虏敌兵可以记功,但莽应里的人头肯定更有价值,督帅说只赏三文铜钱,应该是开玩笑的吧……
  右翼的失败被所有缅兵看在眼里,原本还有一两万同盟军遮护的柔软侧腹,现在则直接暴露于明军的兵锋之下。
  北面,明军炮火连天,不少战象被打得反身往回跑,倒把中军的阵势挫动,东面,明军在刘綎率领下锐不可当,如下山虎般直扑过来,因为附庸军的投降,侧腹已失去了遮护!
  任何人都明白,仗打到这份上,已经是一败涂地!
  缅兵的斗志,比起附庸军也高不了多少,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跪下乞降,而明军也确实不杀俘虏,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就从旁边跑过去——俘虏可以献阙京师耀武扬威,同时满足皇帝和朝臣的虚荣心,远比死人的脑袋更有价值,所以明军有杀良冒功的坏习惯,却不会残杀俘虏。
  可怜莽应里这缅甸东吁王朝的一代雄主,这时候已是后背冷汗浸出,手脚冰凉失去了知觉,骑在战象背上茫然不知所措。
  莾瑞体、莽应龙、莽应里三代整军经武东征西讨的赫赫武功,缅甸历史上最强大的东吁王朝,打到大理城立朝称帝,与中华天朝分庭抗礼的美梦,转瞬间真的成了黄粱一梦。
  饶是莽应里也算个缅甸的枭雄,这时候也觉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
  “大王,大王啊,快走!”岳凤急匆匆地跑过来,他见势不妙就彻底地抛弃了中军步卒,赶到这里看见莽应里发呆,心头顿时咯噔一下,赶紧扯着他裤腿苦苦哀求:“我们汉人有诗,‘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大王在缅甸重整旗鼓,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能打回来!”
  对,对!莽应里一下子被点醒了,缅北和云南交界处崇山峻岭,明军应该不大可能追过来,那么只要能活着逃回去,就还有机会。
  至少,还能继续做缅王,凭借死忠的缅族武士,照样能压制暹罗、南掌等国,继续在偏远之地称王称霸,明军鞭长莫及,也奈不何我吧!
  想到这里,莽应里心念电转,朝着秦林节旗所在的位置拔刀虚劈:“秦林小贼,我莽应里和你不共戴天,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说罢,莽应里骑象开路,岳凤紧随其后,被打得丢盔卸甲的西班牙火枪兵也跟上来,朝着南面狂奔而逃。
  缅兵哭爹叫娘,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在明军围攻下溃不成军,甚而有附庸土司反戈一击,指挥部队加入了明军一边。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一五章 网开一面
  保场驿的战斗已经结束,宽四里、长二十多里的整块平坝,到处都是燃烧的硝烟,满地丢弃着缅军的器械和盔甲,战马无人约束,庞大的战象漫无目的到处游荡,有的一头扎进大军草料堆大快朵颐,有的干脆跑到了山上,还有的泡在施甸河里,悠闲自在地甩着长鼻子,朝自己身体浇水。
  曾经不可一世的怒目金刚旗帜,被胡乱扔得满地都是,人马践踏、沾满尘土,明军辅兵懒洋洋地过来,漫不经心地捡起来抖抖尘土,扔进装人头的车儿——那车儿已经满载着人头,都是从缅兵尸身上割取的。
  缅兵其实战死的不多,在冷兵器时代的击溃战中,能有十分之一的人坚持战死就算得上强军了,因为有更多的人负伤失去战斗力、丧失斗志投降乞命或者溃散逃走。
  活着的缅兵全都集中在施甸河边,黑压压地足有五六万人,一个个年轻而强健,明显比他们国家里黑瘦矮小的同族们高大壮实一些,正是莽应里从缅甸全国拣选的精锐士卒。
  现在这些人已经全部解除了武装,或者瘫坐在地上发呆,或者捧着河水洗脸,受伤的则发出不明意义的呻吟声,每个人的神色都淡漠、麻木到了极点,甚至缺乏通常作为战俘的惶恐和畏惧。
  曾经追随莽应里侵犯西南边陲,动辄逞凶施暴的那股子狂劲已经消失无踪,一场大败把这些缅兵打回原形,躯壳里的精气神被强行抽走,他们变成了行尸走肉。
  中华泱泱大国,从郑和下西洋开始就以朝贡和恩义结好诸多藩属,从不恃强凌弱暴加侵凌,各国也臣服于天朝。
  偏偏莽应龙、莽应里父子俩狼子野心,以小邦挑衅大国,倒行逆施,人神共愤,逞凶于一时倒也罢了,只要遭遇失败便是灭国之祸,这颗苦果就只能由莽应里以及所有缅军兵将共同品尝了。
  明军只留一千兵马看守这些降兵,夕阳西照,大明健儿鸳鸯战袄如红霞般灿烂,日月战旗猎猎飞舞,投降的缅兵虽有数万之众,个个只敢低眉顺目,不敢抬起头直视一眼。
  湾甸土司、耿马土司因为投降得早,又及时反戈一击,得到了明军在一定程度上的赦免,正率领他们麾下的土司兵帮助弹压,为了洗刷罪名、表现对大明的忠诚,两位土司不遗余力,率领兵卒四下巡视,忙得满头大汗。
  缅兵稍有几个人聚着说说话,明军尚且没有管他,两位土司就领着兵卒一溜烟地跑过去,拳打脚踢不说,刀柄砸、枪杆打,揍得缅兵屁滚尿流,才满脸的趾高气扬离开,简直好像刚才那场仗是他们打赢的。
  “秦督帅过来了,督帅过来了!”传令兵边骑着马跑,边扯着喉咙喊。
  明军顿时肃然,原本歪歪斜斜站着吹牛的士兵,或者三两个一起踱着步子的军官,立马站得笔直,但凡有十多二十个人,便横成行竖成列,站得齐齐整整。
  没有督帅秦大人饬令地方调集民夫、输运粮草,战前运筹帷幄、措置机宜,战时压阵督军、鼓舞士气,焉能有这场大胜仗?
  再说了,将士们都不傻,仗打赢了就该向朝廷请功请赏,伤了死了的同袍也等着朝廷典恤,这些事情可都指望秦督帅他老人家大发慈悲呢!
  来了,来了,明军将士们欢欣踊跃,就见北面一幅丈八高的钦差节旗由一员巨灵神般的大汉高擎着,缓缓朝这边过来。
  土司兵和缅兵也一阵骚动,所有人都知道,来的这位秦督帅将决定他们今后的命运。
  但见钦差节旗底下人头攒动,不知多少将官前呼后拥,邓子龙、刘綎两员大将不离左右,把总、都司、坐营官、中军官、旗牌官雁翅排开,中间一员年轻贵官骑着踏雪乌骓马,蟒袍玉带灿若云霞,目光如电,顾盼间锐气逼人,正是以东厂督主身份钦差督师的秦林秦督帅!
  “标下恭迎督帅!”明军呼啦啦单膝跪下,抱拳行军礼,顿时铁甲铿锵作响,与欢呼声相伴,四野震动。
  好,好,秦林朝着明军将士频频点头,伸出双手虚扶:“各位都是我大明的好儿郎,刚才仗打得漂亮,本钦差替你们向朝廷请功请赏,内帑直发军前,本钦差亲自从内承运库提银子,一个大子儿也不克扣你们的,决不食言!各级军官或单独保举,或随大案报兵部,升赏尽皆从优!”
  刹那间欢声雷动,军官想着有秦督帅照应,兵部总要给面子,这份功劳自可从优铨叙,士兵们则是巴望那笔赏银,成家立业的有妻儿嗷嗷待哺,没成家的也可以拿着银子找点乐呵。
  邓子龙和刘綎早已抢到前头,两人一起朝秦林行礼逊谢:“全仗朝廷鸿福,督帅虎威,方能有此大胜,末将及麾下将士竭诚尽忠而已,不敢居功。”
  “两位客气,太客气啦!”秦林骗腿下马,亲手把两位将军扶起来,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本以为督帅大军有多难,没想到认真做起来也挺容易的,好像也就敕令地方官府准备民夫和粮草,吓唬地方豪强士绅予以配合,以督帅名义传檄四方,到了战前宣布奖励,战时站在大旗底下压阵,并不需要身先士卒去拼命嘛,甚至战斗计划都是邓子龙和刘綎就弄好了……真不知那些文臣督师还搞砸了的,脑袋里是不是全装的屎!
  整个战斗过程,秦林根本就是站在后面大旗底下看戏,就这么容易地取得了胜利,他自己都要暗道一声惭愧。
  殊不知邓子龙和刘綎心中也在暗暗庆幸,这次亏得有秦督帅,否则哪能如此顺利,一举摧毁莽应里的主力?但凡换了别的大臣,朝廷内部倾轧牵扯,不同派系互相扯皮,地方上粮草和民夫也要拖延,就算这些都没有,单单是钦差大臣从京师到云南这么远,打着仪仗沿路而来,这时候都还没踩到云南境内呢,逞论和莽应里决战决胜!
  其实秦林和刘綎、邓子龙之间,就是帅和将的区别了……
  湾甸土司和耿马土司的眼睛一直滴溜溜转个不停,等到秦林笑声一收,他俩不失时机地跪下,向前膝行几步。
  湾甸土司伏在秦林脚下涕泪交加:“督帅虎威浩荡,罪臣但求一死!莽应里兵凶势大,罪臣本应为国尽忠,不合一时糊涂投降于他,虽不是本心,却也惭愧死了!”
  “罪臣罪孽深重!”耿马土司砰砰砰磕了三记响头,一把鼻涕一把泪:“方才秦督帅阵前斥责莽应里那贼,罪臣已有弃暗投明之心,适逢刘将军从侧翼杀出,罪臣立刻率众归降,然而实在没脸见督帅和大明朝廷,只求一死,如果督帅不株连罪臣的九族,已是天恩高厚!”
  这两个说完,就仰着带有泪痕的脸,可怜巴巴地看着秦林——其实知道自己反戈一击可以将功赎罪,绝不会真的被处死,但态度自然是越可怜越好。
  “秦督帅,您大人有大量,就高抬贵手,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耿马土司和湾甸土司都这么想。
  哈哈哈哈……秦林突然仰天大笑,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刘綎和邓子龙面沉如水,刘綎握紧了那柄百二十斤的大刀,邓子龙也将点钢枪轻轻抄在手中,只要秦林一声令下,就宰了这两个软骨头。
  耿马土司和湾甸土司顿时面色如土,看着刘綎那柄带着血丝的镔铁大刀,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要落到自己的脖子上?
  徐光启拿着一支长长的木什科特火枪摆弄,没注意这边,孙承宗急忙阻止:“督帅且慢……”
  话音未落,秦林笑声一收,忽然双手将两位土司扶起来:“关云长之忠,犹有陷身曹操之时,两位身在曹营心在汉,本督帅早就知道了,派刘将军迂回到侧腹位置出击,便是知道两位深明大义,断不至抵抗朝廷天兵,果不其然,两位及时反戈一击,立刻使缅军全线崩溃!”
  耿马土司和湾甸土司顿时从十八层地狱给拉到了三十三天,脸上那个惊喜交集的表情真正难描难画,要不是这里人多,他们真得跪下给秦林叫爹。
  “督帅知我,必为督帅效死!”两位土司都表示今后一定俯首帖耳,为朝廷谨守边疆。然后他们得意洋洋地站到了秦林身后,丝毫不顾明军将领嘲讽的眼神,俨然追随秦林打了胜仗的模样。
  两位土司麾下的兵将也与有荣焉,心道自家首领做墙头草的本事果然一等一,刚才差点就是战败被俘的下场,亏得当机立断投降,并且反戈一击,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至于秦督帅,那简直就是天神般的人物,谁敢和督帅大人作对,咱先砍了他!
  被俘的缅兵就不同了,他们麻木的磕着头,一个个眼神涣散,等待着秦林的宣判。
  秦林微微一笑,朝思忘忧招了招手:“思小姐,这些俘虏里头有你孟养的人么?听说莽应里占了孟养,从那里强征了不少士兵,你既然要重新夺回孟养,就把这些人挑出来,凡是愿意跟你打回去的,本督帅可以网开一面。”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一六章 报答和报复
  我吗?思忘忧指着自己鼻尖,还有点犯迷糊,一双圆圆的眼睛睁得老大。
  莽应里军中,出身孟养的士兵其实很少,因为他的主力是同族的缅族将士,孟族和掸族也有一些,另外还有些来自孟密、湾甸、木邦、耿马等降顺他的土司辖地。
  孟养宣慰使思个全家不屈殉难,剩下的唯一骨血思忘忧又在明朝支持下,在孟养长期坚持游击战,莽应里知道孟养人对自己的忠诚度很低,所以基本上没有在那里征召士兵。
  所以秦林说让孟养出身的士兵跟着思忘忧,小姑娘就有点弄不清楚状况了,她从白象敢住背上俯身,低声告诉秦林:“秦大哥,孟养稍有血性的汉子,都跟着妹妹我啦,这些俘虏里边可没几个孟养人。”
  “不不不,马上会有很多孟养勇士的。”秦林坏笑着摇摇头,心道小姑娘就是老实,仰着脸和思忘忧说话,忽然老脸一红,头朝旁边扭过去,嘴角的笑容越发古怪。
  秦大哥这是?思忘忧纳罕,顺着刚才秦林的目光朝自己胸口看了看,原来俯身向下,窄袖短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胸前一片白嫩的肌肤。
  小姑娘顿时大窘,可很快又轻轻咬着嘴唇,偷偷地笑起来。
  秦林说得没错,缅兵本来已经丧尽精气神,变得麻木不仁,无奈等着命运的裁判,可突然又听说出身孟养的可以跟思忘忧打回去,顿时人人心头活动,盘算个不休。
  木邦、孟密等处的土司和手下因为投降时慢了一步,也没像湾甸土司和耿马土司那样临阵倒戈,所以也被作为战俘看押起来,他们看到湾甸和耿马土司受到优待,秦林又有替思忘忧夺取领地的意思,那还有谁不明白?
  “罪臣愿将功赎罪,替朝廷夺回疆土,替思小姐报仇雪恨!”木邦土司高声叫起来,他的士兵也跟着喧哗。
  孟密土司则和思忘忧打起了温情牌,手往脸上一揉,将灰尘摁进眼睛里,顿时双眼泪水涟涟,哭得好像桃儿也似:“思家侄女,愚叔无能啊!愚叔和令尊八拜之交,当初他领兵抵御恶贼莽应里,愚叔也领兵来援,可终究迟了一步……后来贪生怕死,投降了莽应里,没学令尊杀身成仁,事到如今好生悔恨……”
  众位土司都在心头盘算,听说这位思小姐在京师就得秦督帅伸出援手,如今督帅又要替她夺回孟养,他们俩什么关系不明摆着的吗?啧啧啧,六大宣慰司最娇艳的一朵花儿,就被这位督帅摘走啦!
  与其讨好督帅,不如讨好思小姐,枕头风威力无穷嘛!
  说起来一个个至少都是思忘忧的叔伯辈,却冲着她不停的磕头告饶、哀求讨好。
  土司且罢了,缅兵里头有掸族的将领就着急了,他们和思忘忧说不上话,就一窝蜂地找上了歹忠和歹仁这两个思家的武士首领。
  “歹忠,咱们是同族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一个掸族将领焦急地道。
  歹忠鼻子里哼了一声,现在想起是同族?晚啦!
  另一位掸族将领则软语央告:“咱被莽应里所逼,在他麾下当兵,不过是混口饭吃,难道还真替他缅族卖命?别忘了咱们本族的阿瓦王朝是被谁消灭的!歹忠、歹仁两位大哥,思小姐既有秦督帅这般靠山,咱们以前那些恩恩怨怨就不说了,干脆都在她麾下效力,将来拥她做咱们本族的女王吧!到时候两位都做大将军。”
  暹罗的主体民族泰族,缅甸的掸族,云南的傣族,从大范围来说其实是一个民族,掸族曾经在缅甸北部建立阿瓦王朝,后来被缅族的东吁王朝攻灭,所以掸族将领说要在缅甸重建王朝,拥立思忘忧为王。
  歹忠、歹仁互相看看,两人都摇头:“小姐是天朝的孟养土司,可不是什么阿瓦王朝的女王。”
  “非也、非也!”秦林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后面,朗声笑道:“缅甸又不是姓莽,当年掸族有阿瓦王朝,被莽应龙攻灭罢了,现在风水轮流转,莽应里荒暴无道,孟养思家忠顺朝廷、抚爱子民,是以有道伐无道,将东吁王朝灭了,思小姐做个女王又有何不可?只要忠于中华,朝廷不会舍不得一份册封诏书。”
  什么?歹忠和歹仁先是极度惊讶,接着又高兴得心脏怦怦乱跳:掸族的阿瓦王朝灭亡的时间并不久远,思忘忧以同族身份登高一呼,肯定有不少响应者。
  思忘忧有孟养兵为核心,各族土司答应相助,又招揽败兵中的掸族将士,把阿瓦王朝的旗帜重新打起来,势必震动缅北,而莽应里大败之后损兵折将,恐怕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秦林话说到这份上,掸族将士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全都跪下发誓永远忠于天朝、忠于秦督帅、忠于思小姐。说他们有多忠心那倒不至于,但掸族和傣族本来就是同族,如果思忘忧和莽应里实力相等,他们就宁愿效忠于她了,何况现在的局势,恐怕得到秦林支持的思忘忧还要占上风呢。
  敢住背上的思忘忧,小嘴张开合不拢来,曾经认为替父兄报仇雪恨就已千难万阻,夺回孟养更加遥不可及,没想到秦林为她安排的,不是边境上牵制缅军的一股游击势力,不是重新做上孟养宣慰使,而是缅甸未来新王朝的女王!
  秦林微笑着,朝她点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圣旨高高举起,大声宣布:“本钦差保奏思忘忧承袭乃父之位,朝廷册封下达之前,先钦差专断之权令思忘忧暂代为孟养宣慰使!即刻率各土司为我助战,势必犁庭扫穴、擒莽应里献于阙下!”
  孟养,宣慰使吗?思忘忧眼睛里渐渐被泪水蓄满,坚强的小姑娘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
  那是多少生命和鲜血的付出,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坚持……
  秦林拍马过去,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安慰她:“思家和你为中华已经做得够多,用鲜血凝结成了的忠诚,现在是回报这份忠诚的时候了。正义必将伸张,罪恶必受惩罚!”
  所有的土司和掸族将领,听到这里心头齐刷刷一震,什么是天朝气魄,什么是汉官威严?这位秦督帅年纪不大,却已尽数彰显!
  思忘忧在眼泪滚落的前一刻,朝着秦林重重地点了点头,用眼神做出了永不背弃的承诺。
  然后,她伸手擦掉了泪水,驱着白象敢住往前几步,学着当年父亲的口气大声道:“诸位土司叔伯,诸位同族的将士,莽应里既是侵犯天朝国土的侵略者,又是毁灭我们掸族阿瓦王朝的元凶之子,历来压迫你们、欺凌你们……现在他虽然遭到了失败,但还没有受到足够的惩罚,他的军队还在,他的王朝还在,能容许他逍遥法外吗?”
  不能!各族土司和掸族的将士们怒吼起来,莽应里用势力逼迫他们,驱使他们和不可战胜的中华天朝作战,本来心头就憋着很大的火气,现在终于可以不再受到压制了。
  以力服人者,力屈则势穷。
  就在吼声中,莽应里东吁王朝的基础已经发生了动摇,而白色战象背上的思忘忧,年纪虽然很轻,以坚定目光遥视远方的姿态,已经让不少掸族将士心悦诚服——至少在同族女王麾下,比做缅族莽应里的部下要好得多吧!
  很久之后,他们始终记得,当年一位小女孩骑在高大的白象背上,目视远方,向一个王朝发出挑战的情形,事实上,她在过去的几年里,始终以微弱的兵力与强盛的敌人作战,不屈不挠……
  ……
  思忘忧开始整顿为她效力的掸族将士。
  各土司麾下的士兵也领回了兵器,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他们将作为冲锋陷阵的前驱,用鲜血和生命来洗清降敌的罪孽,为自己换取宽恕。
  莽应里跑得非常急,辎重物资被明军缴获极多,秦林命令从里面预支了一部分,先期作为赏银发到军中。
  但打开箱子之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愤怒了:满箱子的金银器物,分明都是抢劫来的!
  秦林用两根手指捏起一枚金戒指,上面沾着一圈血迹,完全可以想象,原来的主人被砍断了手指,它才被摘了下来。
  脸色铁青的邓子龙拿出两块银坨子,精美的银酒杯和酒壶被砸扁,失去了艺术价值和使用价值,变成纯粹的银块,显然真正的主人不会这样粗暴的对待它们。
  战场上所向无敌的刘綎刘大刀身子微微发颤,他手心躺着一支时新造型的金钗,倒是没有受到什么损坏,但金钗复杂的镂空雕刻里卡着几根头发,隐约沾着血迹,所以很清楚了,是从原来主人,一位女子头顶硬拽下来的。
  刘綎的声音低沉中蕴藏着怒火,脸在愤怒中扭曲:“在昆明我见过这支钗,左营邓营官原籍施甸,五年前他给未婚妻的聘礼就是这只金钗,我陪着邓营官一起去买的。”
  金钗尚且如此,主人遭受到怎样悲惨的命运,已经不言而喻。
  秦林霍然而起,“我要去施甸看看。”
  邓子龙、刘綎、陆远志、牛大力和众多军官跟随着他,一行人打着灯球火把,在夜幕下沿着施甸河,朝着施甸县城急驰而去。
  白天已经有游骑探马到了这座城池,发现莽应里早已溜得不知去向,本来,城中驻扎要安全得多,可他们并没有进城,而是在城外搭了窝棚,点起篝火烤火,旁边还拴着一串缅军战俘,是明军斥候在附近抓到的溃兵。
  火光映照之下,这些斥候的脸色都不太好,也没有以往战斗胜利之后的吹嘘,而是人人都低着头,脸色阴沉得可怕。
  马蹄声声,朝着这边过来,明军斥候很快有两名伏地听声,待听清马蹄声从北面自己营盘那边过来,便点起了更大的火堆为战友引路。
  莽应里一败涂地,附近就算有溃散的缅兵,也已心胆俱碎,根本不存在什么危险了。
  来者渐近,夜幕中影影绰绰数十骑,斥候举起火把一晃,就看见自家两位将主黑沉沉的脸,还有中间眉宇拧成疙瘩的秦督帅。
  “小的们不该夜间点火,求督帅和两位将军责罚!”斥候吓得满头大汗伏在地上,照规矩,他们是不能在夜间点火的,那样做太容易被敌军发现,遭到偷袭了。
  秦林面沉如水,却不是为斥候大意的,他看了看不远处施甸的城垣,沉声道:“你们进过城了?”
  斥候们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愤怒,显然他们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
  秦林不再问话,带着将军们拍马进城。
  没过多久,他们又从城里出来,神色却比来时更加阴沉可怕!
  斥候们心中凛然,当然知道原委。
  秦林经过时,目光扫了扫那些被捆起来的缅兵俘虏,眉头一挑:“还抓了活口啊?”
  说罢,秦林一提缰绳,拍马自顾着往前走了。
  众斥候不懂什么意思,邓子龙叹口气,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个切的动作。
  这些缅兵不是乞降而是跟着莽应里逃走,自然不是土司兵也不是掸族孟族的士兵,而是他同族的缅兵,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死硬份子,还留他们做什么?
  斥候们一怔,接着高兴的应了一声,等将军们骑马远去之后,夜幕里响起了几声短促的嘶吼,和垂死挣扎的嗬嗬声。
  秦林回到大营的时候,得知他离开外出的思忘忧和李建中都被吓了一跳,秦林的神色简直恐怖到了极处,眼睛里闪烁的寒芒,就仿佛来自地狱的死神凝视。
  很快秦林查问明白,莽应里打进施甸之后,本族的缅兵才有资格进城劫掠,其余各土司各族士兵则被堵在城外,不能参与分享。
  “我说过,正义必将伸展,罪恶必受惩罚。”秦林朝着刘綎和邓子龙点点头,声音没有半分起伏,冷冷地道:“那么,审判就从今夜开始吧!”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一七章 驱狼吞虎
  明月高照,微风袭来,施甸河静静流淌,两岸树影婆娑,云南边陲的夜晚静谧而安详。
  三万缅兵俘虏的宿营地就在河边,各土司的附庸军和掸族、孟族士兵已向明军投诚,被另行安置,这里剩下的士兵都是莽应里的同族。
  俘虏们睡得死沉沉的,白天战败带来的疲惫,无论从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让他们难以承受,到了夜里松弛下来几乎倒头就睡死过去,偶尔有伤兵自梦中发出无意义的呻吟,或者半梦半醒的挥挥手,驱赶嗡嗡乱飞的蚊虫。
  委顿、困乏、疲惫不堪,睡得像死猪一样沉,不知道他们的梦中,是否有施甸百姓的冤魂徘徊不去?先是凶残横暴,因为战败变得麻木不仁的心中,是否有一丝的悔恨和愧疚?
  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即将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地越来越响亮,四面八方的火光也越来越强,渐渐有睡在外围的缅兵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然后惊讶地张大嘴巴。
  灯球火把照耀通明,正对面的是歹忠歹仁率领的孟养兵,然后是大群投到思忘忧麾下的掸族士兵,湾甸、耿马等十几家土司也率领各自的部属从两翼张开,隐隐包围缅兵营地,他们披挂齐整,手持着明晃晃的刀枪。
  一天之前还是盟友的掸族兵、土司兵倒也罢了,长期和缅军作战的孟养兵个个横眉立目,狠巴巴地盯着缅兵。
  曾几何时,缅兵根本瞧不起这些孟养兵,觉得对方人数少装备差,可现在孟养兵穿上了从莽应里军中缴获的犀牛皮甲,持着明军制式的武器,显得威风凛凛,被俘的缅兵却赤手空拳,形势完全掉了过来。
  更靠外圈的位置,明军顶盔掼甲严阵以待,鸟枪手、刀牌手、长矛兵摆得齐齐整整,骑兵拎着三眼铳,冲着这边冷笑不迭,几处小土岗上炮手们摆开阵势,虎蹲炮和小号佛郎机已完成了装填,黑洞洞的炮口指向缅兵,隐隐将掸族兵和土司兵也罩在炮口之下。
  轰的一下,发觉不妙的缅兵立刻骚动起来,互相推搡着弄醒了沉睡的同伴。
  就算是傻瓜,看到眼前的阵势也该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了,年轻的缅兵期期艾艾地抽泣,年纪大些的则神色麻木,眉宇间带着悲苦。
  丈八钦差节旗在夜风中翻卷,擎着大旗的牛大力神色肃穆,旗下众位将官也极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老将军邓子龙紫檀色的脸涨得通红,刘綎则不停的握紧大刀,然后松开,再握紧,似乎下一刻就要冲过去,朝着缅兵大开杀戒。
  被众将官簇拥的钦差督帅秦林,神情之可怕,让听到消息赶来的李建中和思忘忧都暗暗吃惊,本来他常常嬉皮笑脸,偶尔才一露峥嵘,可现在秦林整张脸像是罩着厚厚的寒冰,紧紧抿住嘴唇,似乎这样才能制止颤抖,两腮的肌肉也紧绷着,可见他多么用力地咬着牙关,两道本来就隐含锋芒的眼神,凝重如实质!
  追随秦林的亲卫番役也心头凛然,他们之前不是不知道秦督主的厉害之处,常常在办案时见他谈笑间立断生死,往往举重若轻,今天这样子的秦林,大伙还是头一次见到。
  秦林怎么可能不愤怒呢?他虽然经常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行事也可圆融变通,但在他心中始终守着一个底线,那就是正义必须得到嘉勉,罪恶必须受到惩罚!
  施甸城中发生的事情,这桩骇人听闻的罪行,已经严重触犯了他的底线,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督帅,督帅不可啊!”孙承宗和徐光启骑着马飞快地跑来,累得气喘吁吁,到了近处两人滚鞍下马,跑到秦林马前。
  徐光启长揖到地:“杀俘不祥,而且等到东翁凯旋回京,须得献捷于阙下,俘虏尽数杀了,到时候怎么和朝廷交待?”
  孙承宗也劝道:“学生以为,或可五抽一杀,或可三抽一杀,也可大伸我中华志气,灭那蛮夷的威风。杀戮过重,恐寒新归附将士之心,且将来缅兵势必不肯投降,与我军死战。”
  邓子龙闻言捏着胡须点了点头,刘綎的脸色也稍稍转和,都知道这两位师爷并不是迂腐之辈,更没有替缅兵求情的意思,徐师爷担心无法向朝廷交待,孙承宗认为对将来战局不利。
  就算再生气,他们也不准备把缅兵都杀掉,按孙承宗说的,逢三抽一施加诛戮,也尽可出口恶气,彰显中华天威了。
  缅兵中有懂得汉语的,听到这些话便稍稍松了口气,逢三抽一杀掉虽然也很危险,但活下来的机会总是更大。
  殊不知秦林神色丝毫不曾改变,只是抬头看了看骑着白象的思忘忧:“思小姐,你以为如何?”
  徐光启和孙承宗暗暗着急,心说思忘忧全家死在缅兵手上,难道还指望她动恻隐之心?
  各家土司和掸族将领则越发把之前的猜测信了十足,秦督帅要不是和思小姐有点什么,至于这样事事征求她的意见吗?
  思忘忧小脸稍稍低下来,仔细的考虑着,神情时而迷惘、时而坚定,半晌之后才抬起头来,平静地说:“秦大哥,小妹全家上下尽数死在缅兵手里,要说不恨他们是不可能的,依我本心,就要将他们通通杀掉,以祭奠父母兄弟的亡魂……但是,缅甸有掸族、缅族、孟族的百姓,将来我要做他们的王,怎么能永远活在仇恨里呢?所以,我愿意给他们宽恕,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月光从天空洒落,为思忘忧玲珑有致的身躯染上一层氤氲的银光,白象之上,笑容宛然,好像某位仁慈的女神降临人间。
  好个思忘忧!
  邓子龙、刘綎等将领尽皆颔首微笑。
  之前虽然知道思家满门忠烈,思忘忧曾经在边境坚持四年的游击战,又和李建中并肩守住永昌府,但秦林说她就是未来缅甸掸人王朝的女王,众将心底里仍觉得儿戏了点,蛮夷当然是不乏女主当政的,可她才多大呀?
  不过现在,将军们全都改变了看法,尽管年纪还小,但这个女孩子身上有着某种特殊的气质,她完全可以成为一位优秀的女王!
  那些各族土司和掸族将领也都松了口气,思忘忧连缅兵都可以宽恕,他们当初和思家的那点恩怨就更加不在话下了,看来投靠明军,然后帮助思忘忧对付莽应里的选择没有错。
  缅兵们也都长出了一口气,神色变得轻松起来,有人重新坐回地上,有人干脆躺下。
  啪啪啪,秦林拍拍巴掌,看着思忘忧高兴地道:“很好,很好,我没有看错,你会是位合格的女王!”
  思家满门尽忠,思忘忧小小年纪失去所有亲人,还能鼓起勇气万里迢迢去京师告状,这是忠孝;过去的三四年里面对缅军的强大压力,坚持不懈地在孟养故地游击作战,这是坚韧;刚才的行为,则是难能可贵的宽恕。
  三种高贵的品质,注定她成为优秀的女王!
  得到秦林毫无保留呃夸奖,思忘忧甜甜的笑了,圆圆的脸蛋有些发红,害羞的扭过头去,秦大哥……
  可下一刻秦林话锋一转:“不过,除了善良和怜悯之外,公正也是一位女王所必需的品质。”
  思忘忧眨了眨眼睛,思考着秦林话中的意思。
  那些比较熟悉秦林的人,则心头突地一下,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
  秦林扭过头问徐光启:“我听说,有人问孔夫子以德报怨怎么样,孔夫子是怎么回答的?”
  徐光启一愣,接着老老实实答道:“孔夫子说,如果以德报怨,又拿什么报答德呢?他给出的答案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旁边的孙承宗同样一愣,神色先是凝重,接着舒展开来,不知不觉间心头多了某种明悟。
  陆胖子则咧着嘴嘿嘿地笑,心说:你们这群新来的,难道不知道秦督主有个雅号,叫做以德报怨秦长官吗?嘎嘎……
  “对。”秦林一拍巴掌,“世人听到以德报怨,都以为是孔老夫子教我们,别人欺负你了,你要忍,被打碎牙齿也要往肚子里吞,别人来欺负你,你反而应该对他更好,要用你的爱心去感化他,用你的胸怀去感动他——大错特错!孔夫子其实是让咱们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秦林的声音并不怎么高亢,但在夜晚中显得分外清晰,一字一句竟如黄钟大吕般振聋发聩,徐光启和孙承宗也算饱读诗书了,竟而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细细品味其中道理。
  他们所担心的,秦林根本就不怕,战事尚未结束,要抓缅兵还少得了?真有几万俘虏,也不可能尽数解到京师去,怕不把沿途的官府吃穷了!有个几百千把号人押到京师,献俘阙下,那就差不多啦。
  至于土司和掸族将士嘛,秦林嘴角坏坏地翘了起来,正要趁此给他们来个绝户计!
  他扬起马鞭指着缅兵战俘,大声道:“看看这些满手沾满血腥的侵略者、刽子手,他们打了败仗,露出一副倒霉透顶的样子,如果因为这个就同情他们、可怜他们,那就大错特错了!试问他们屠杀施甸的无辜百姓,杀害那里的老弱妇孺时,他们有没有给出一星半点的同情心,他们身上除了兽性,还剩没剩下一星半点的人性?!”
  凡是去过施甸的军官,都恨得咬牙切齿,刘綎又一次握住了百二十斤的大刀。
  城中的惨状,简直不忍卒睹,即使是常年在战场上厮杀,见惯了流血和死亡的将军,看到婴儿被活活砸死,母亲合身遮护仍不免母子皆亡的情形,以及更多让人恶心呕吐的场面,也忍不住被怒火烧得头脸发热。
  “做了坏事,就要受到惩罚,如果投降可以免死,地狱又为谁而设?”秦林将马鞭挥了挥,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啸音,厉声喝道:“所以,现在送他们下地狱吧!各位新归附大明的将士,现在是展现你们忠诚的时候了!”
  高啊!孙承宗禁不住学了陆远志的招牌动作,狠狠地一拍大腿,原来秦林不是让明军屠杀战俘,而是准备驱赶新附军去干这事儿,那就完全不同了。
  掸族兵、土司兵因为形势所迫归附大明,但不一定肯老老实实听指挥,说不定其中部分人还做着首鼠两端的打算,这种情况下,不管以恩义招揽,还是强行掺沙子派遣军官去接管指挥权,软的硬的做法都不算太理想。
  倒是像现在这样,强迫他们去杀死缅兵,还能起到投名状的作用,将几万缅兵俘虏尽数杀死,他们也就牢牢绑在了大明这边,就算莽应里真能做到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土司和掸族将领们又敢冒秋后算账的风险吗?
  “原来秦督帅是这般打算,哎呀,刚才怎么没想到呢?如此排列阵势,本来就是要逼新附军去杀缅兵嘛!”孙承宗笑着摇摇头,又抓了抓头发。
  站在前排的土司兵和掸族兵全副武装,听到命令之后犹豫不前,毕竟缅兵在一天之前还是和他们站在同一边的。
  各土司和掸族将领也暗暗叫苦,秦督帅这招实在狠,让他们彻底断了退路,另外缅兵虽然赤手空拳,真打起来自己部下也会有所伤损嘛。
  见新附军徘徊不前,秦林鼻子里冷哼一声,抬起手招了招,邓子龙和刘綎立刻向各自统带的官兵下达命令。
  “虎!”明军大喝一声,全军踏前一步,盔甲与武器铿锵作响,同时鸟枪手举枪瞄准。
  新附军新败,被明军这么一逼,不由自主地朝缅军涌去,孟养老兵受了秦林嘱咐,站在后面压阵。
  各土司和掸族将领见状,只好硬着头皮下达了进攻命令,率军朝着缅兵大砍大杀,一边全副武装,一边赤手空拳,登时缅兵哭爹叫娘,被杀得人头滚滚,鲜血喷涌而出,顺着地面流淌,将施甸河染成了浓墨重彩的赤色。
  缅兵被恐惧攫住了心脏,口中发出了绝望之极的惨嚎,不少人死后手指仍紧紧抠进泥土,瞳孔中最后一幕是弥漫天地的无尽血色。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新附军大砍大杀之余,也暗暗心惊胆战,道一声侥幸:亏得莽应里照顾他同族心腹,不准别族进城抢掠,否则现在他们也是同样的下场吧……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一八章 愚蠢的问题
  一夜之间,秦林驱使新附军,将三万余缅兵战俘斩杀于保场驿,人头滚滚、鲜血横飞,施甸河水尽化赤红,百里之外夜风犹带血腥味,群山猛兽嘶鸣、鸟雀惊飞,浓云遮蔽明月星辰,天地山川似为之动容。
  刘綎、邓子龙久经沙场,东厂番役们见惯血腥,见此情此景也难免色变。
  唯独秦林始终端坐马鞍,自始至终神情如古井不波,目光没有一丝动摇,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官……直到最后一名缅兵战俘嘶声惨呼着,被七八柄苗刀和梭标戳得软软倒下,他才轻轻抖了抖缰绳,策马而回。
  新附军斩杀了三万多缅兵,人人累得筋疲力尽,直到面前再没有活着的缅兵战俘,还有人无意识地挥动着武器,或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还有人一停下来就开始呕吐。
  三万多战俘猬集一处,被斩杀后尸体横七竖八,残肢断臂层层叠叠,火把照耀之下,垂死挣扎的神情凝固在了脸上,圆睁双眼的样子触目惊心,而那些惨遭开膛破肚的倒霉蛋,内脏从身躯里流了出来,在火光下呈现出诡异的色彩。
  缅兵为他们在施甸的所作所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以直报怨,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公平合理的判决。
  明军辅兵推着装满石灰的车儿前来收割战利品——人头,尸身则按照秦林的命令,直接扔进附近的森林里,让野兽大饱口福。
  让这些禽兽不如的家伙,用自己的血和肉,去填饱真正禽兽的肚皮吧!
  各位土司首领和掸族将领跪着恭送秦督帅离开,直到他领着明军将士们走得很远了,他们才去安抚自己的士卒。
  新附军全副武装,缅兵赤手空拳,所以战俘都被轻松的杀死,不过毕竟数量太多,新附军也遭受了或多或少的伤损,算是对之前为虎作伥的罪行付出了代价。
  土司首领和掸族将领们也好不到哪儿去,现在他们麾下最勇敢的士卒,看着明军辅兵的眼神都带着敬畏,只怕今后再难以在战场上直面明军而不腿软了吧!
  当然,莽应里更惨,从全国征召的缅族精锐士兵,几乎尽数葬身保场驿,恐怕不只是莽应里本身,甚至不是东吁王朝,而是整个缅族在其本国的地位,都将因此而有所变动。
  这些缅族青壮,都是身体最健壮,平时最勇敢最杰出的勇士,一个民族的精华。如今精华尽丧,很多年都难恢复元气,而思忘忧此时打起重建掸族王朝的旗帜……
  新附军将领们被秦林一招驱虎吞狼之计整得欲死欲仙,从今往后,他们只能死心塌地地跟着秦林走,再不敢也不能有二心了。
  第二天一大早,晨风总算把保场驿上空那股中人欲呕的血腥味道吹散了许多,天边涌动着明媚的晨曦,仿佛罪恶得到了惩罚,光明世界便重回人间。
  白霜华戴无翅乌纱、穿褐衫、着皂靴,一身亲兵番役的打扮,昂首挺胸走在营地里,她身段非常高挑,容貌虽经改扮也极美,这身穿戴显得格外英俊潇洒。
  她连夜追踪莽应里,但始终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只好回转营地,沿途如有掉队的缅兵,都被她顺手杀掉。
  去程白霜华赶在头里,回程就遇到不少明军斥候,见她穿戴是秦督帅身边人的模样,个个吃惊纳罕,不知这位番役怎么从对面过来。
  也有人试探盘问,白霜华一律不做回答,这些斥候也就不敢再问。
  此时她轻摇细步的走在明军大营里面,一路上遇到不少新附军弯腰行礼,也有人盘查口令,她通通不加理会,别人看她神情高傲,只在背地里把舌头一吐,秦督帅身边人,就恁地骄傲!
  其实,白霜华脸上虽然一片冰冷,好像万事不萦怀,心中却也彷徨,不知该往何处去:秦林的帅帐设在哪里?要问别人吗?好累,想睡觉……
  秦林这家伙再狡猾不过了,始终没有给教主姐姐单独设置营帐,说在自己帅帐最保险,免得被别人看出什么破绽。
  可白霜华是在山路上就潜进赵家山区域,杀死了密林中潜伏的缅族武士,接着又跟踪追杀莽应里,她不知道秦林的帅帐在哪儿呀!明军和新附军五六万人,连营十余里,一时半会竟不好找到。
  她皱着眉头想了想,一把抓住身边走过的士兵:“喂,秦林的帅帐在哪儿?”
  “叽里咕噜,呜哩哇,呜哩哇……”不知道是哪族的士兵,一串话鸡同鸭讲。
  白霜华满头黑线,又抓住下一个士兵询问,好在这个士兵懂得汉语,告诉她秦林帅帐所在的位置。
  “真是麻烦。”白霜华心底抱怨着,朝帅帐走去。
  “哎呀不得了,刚才那人莫不是刺客?否则督帅身边人,怎么不知道帅帐的位置呢?”士兵当中,有人低声议论着。
  刚才回答的士兵一脸得色:“所以我给他指了刘大刀刘将军的营帐,现在跟在后面,向刘将军禀报吧!”
  士兵们相信,无敌的刘大刀一定能抓住刺客。
  白霜华并不知道自己被视为危险人物,她一路走到了刘綎的营帐外面,眉头便稍稍皱起:营帐外面的守卫,都是她不认识的。
  “抓刺客!”远远跟在后面的士兵叫起来。
  守卫们大吃一惊,纷纷持着刀枪逼上,为首之人挥刀直指白霜华:“什么人,擅闯大军营帐?口令?”
  白霜华摇摇头,她刚刚回到营地,哪儿知道什么口令。
  “拿下!”守卫们腰刀出鞘,从四面八方逼上,明晃晃的刀身反射着阳光。
  白霜华懒得解释,出手迅捷如风,伸指在每件兵刃上弹了一下,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接着虎口巨震,拿捏不住兵刃,当啷当啷的掉了满地。
  “好厉害!”军帐中一声虎吼,刘綎持着百二十斤的镔铁大刀合身扑出,那大刀带着猛烈的罡风兜头劈落!
  刘綎明明认得白霜华,却不分青红皂白就开打,白霜华先有三分真怒,待看清对方刀势虽猛,却是朝自己左边三寸处斩落,神色终于稍缓。
  刘大刀么?白霜华冷笑一声,不闪不避等那大刀劈落,身形突然拔地而起,朝着刀背用力踏落。
  刘綎赶紧沉腕翻刀,堪堪反转一半,刀面与地面齐平,白霜华已踏在了刀面上。
  你这么轻轻巧巧的人,有多大力气?刘綎双臂有千斤之力,吐气开声大喝着双臂一振,满拟要将对手托飞起来,等他在空中无处借力,从侧面用刀背轻轻拍他一下,便算是赢了。
  众官兵瞧出道道,齐齐叫一声好。
  哪知白霜华气沉丹田狠狠一踏,沛然之力震得大刀轰然作响,刘綎满面通红,使出浑身力气就是举不起大刀。
  官兵们看得张口结舌,这位白脸爷们身段也不怎么魁梧,怎么就能踏住刀身?刘大刀浑身有千斤之力呀!
  刘綎连使三遍气力,就是动不了大刀,而且有浑厚之极的反震之力从刀柄传来,再争下去,只怕连大刀都握不住。
  “这位兄弟好生厉害,刘某甘拜下风!”刘綎哈哈大笑。
  白霜华面无表情,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还很想把刘綎狠狠抽飞,因为她现在只想钻进被窝睡一觉。
  刘綎不以为忤,又笑着拱拱手:“刘某冒昧了!啧啧啧,军中都说俞龙戚虎刘大刀,皆不如秦帅秦一枪,如今信然!连督帅身边的亲卫,实力都深不可测,真不知督帅如何将尊驾收于麾下?”
  白霜华面皮红了一红,眼中忽然寒冰与烈火交织,简直好像下一刻就要将刘綎毙于掌下,终于咬了咬嘴唇,冷冰冰地道:“秦林的营帐在哪儿?”
  刘綎对有本事的人格外客气,连碰两个钉子,也没记在心上,替白霜华指了道路。
  “奇怪,刚才为什么那人神色大变,简直像要打死本将?”刘綎挠了挠头皮,感觉后背已有点冷汗浸出了。
  白霜华一边走一边生闷气,暗道这个刘綎实在不着调,既然说秦一枪了,还问他怎么将我收于麾下,竟敢对我无礼,可恼啊可恼!
  咳咳,刘綎说的枪,似乎和白霜华想的有点不一样——可怜教主姐姐,最近几天里明显被秦林灌输了某些古怪的东西,当然,青黛给的几本《洞玄子》和《素女经》也功不可没。
  白霜华直入大帐,几个亲卫番役守在外面,见是她回来,自然不加阻拦。
  督帅大帐之中,秦林睡得非常平静,呼吸均匀而悠长,即使经历了昨夜的杀伐决断,他也完全没有失眠的迹象——诛戮邪恶,伸张正义,最是正大光明,老子才没什么心理负担!
  不过鼻尖痒痒的感觉,让秦林渐渐难以忍耐,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沉睡的白霜华,身躯蜷缩着依偎在身边,还是番役打扮,无翅乌纱歪在一边,散乱的青丝挠着秦林的鼻子,挨着秦林睡得极为香甜。
  “好吧,今天,不,今天早晨就放过你啦!”秦林在她额角轻轻一吻。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一九章 灭此朝食
  新的一天开始,军议在中军大帐召开,和前些天相比,参与议事的人增加了很多,包括耿马湾甸等土司,也包括加入思忘忧麾下的掸族将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秦林这个督帅也进入状态了,首先询问地方支应的民夫和粮草,随着战线向前推进,补给线也必须及时跟上。
  徐光启禀报目前粮草供应的情况还算良好,他朝秦林拱拱手:“东翁以天子近臣督师,又震慑云南官场,地方官府和豪强士绅本来就不敢怠慢,昨日东翁督军大败莽应里,威震云南,今晨就有士绅送粮食、美酒和猪牛羊前来劳军——据说是连夜赶来的,还有更多的物资在稍后几天送来。”
  秦林哈哈大笑,这些士绅都是几代传家的,眼力劲儿比谁都好,这不,赶着来烧本督帅的热灶。
  邓子龙和刘綎都离座而起,长揖着赞道:“全仗督帅虎威,所以地方不敢怠慢大军,末将等稍有尺寸之功,皆督帅恩赐!”
  保场驿一战大获全胜,朝廷必然对督师的秦林褒奖重用,他在朝中的地位必将更为稳固不摇,原来云南地方官们出八分力,这会儿就要出十分力,断不敢在眼下来扯大军的后腿。
  就是有什么狗屁倒灶的文武之争,文官之间的派系、科分争执,也都得暂时放在一边。
  大明官场深则深矣,里头的弯弯道道就算是神仙也难理清,但秦林宁从直中取,不向曲里求,一顿大战把缅兵打得大败亏输,看谁敢在这节骨眼上来和本督帅别别苗头?
  这就是以正胜邪的法门了,大势所趋,任何人都不得不顺势而动,难以逆势而为。
  “不过,进兵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秦林看了看老丈人李建中:“施甸城中尸积如山,秽气中人欲呕,麻烦李大人点起地方民壮予以安葬,喷洒石灰消毒,并且在十里八乡散布丹药,以免兵灾引发疫病。”
  虽是翁婿,毕竟大帐议事,所以秦林不好叫老泰山,只以李大人相称。
  李建中肃然起敬,站起来一揖:“督帅心中存一念之仁,实为百姓福分,李某替永昌百姓再谢秦督帅!”
  这不是老丈人给女婿行礼么?大帐里头好几个值守的番役弟兄忍不住笑。
  陆远志本来最爱是促狭,爱和众人开玩笑,这回却把胖脸一板,正言厉色地道:“大灾之后往往大疫,尸首腐坏发臭、瘟疫横生,瘟疫死者甚至会超过兵祸,这可不是玩的!李大人不是老丈人谢女婿,是永昌知府替本地百姓谢秦督帅!”
  众弟兄心头凛然,没想到胖子竟说出这番话来,仔细一想,他是医馆出身,自然对疫病有深刻体会了。
  粮草齐备,便是大举进兵之时。
  孙承宗起立拱手:“斥候来报,莽应里一败涂地,身边聚众不过万人,器械辎重损失殆尽,战象仅剩下十几头,昨夜马不停蹄,朝芒市方向败退下去。”
  邓子龙老而弥辣,闻言趋前抱拳,甲胄铿锵作响:“末将愿为先锋,追亡逐北,擒莽应里献于督帅帐下!”
  “老将军,这个你怎么好和小侄争呢?”刘綎也狠狠地一跺脚,震得地面轰隆作响,啪的一下单膝跪下抱拳:“末将愿领命为前部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誓将莽应里捉拿献上!”
  秦林呵呵大笑,邓神枪、刘大刀,有这两员大将,莽应里算个鸟啊?
  土司首领和掸族将军也想表现对大明对秦督帅的耿耿忠心,却苦于不敢和刘邓两位将军相争,更不敢直接和秦林说话——他们眼神儿都是躲躲闪闪,实在怕极了秦林,昨夜的秦督帅,简直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神啊!
  还好,湾甸土司和耿马土司两个最圆滑,互相看了看,然后一起冲着思忘忧低声道:“思家侄女,老叔两个虽然弃暗投明,苦于没有尺寸之功,将来无颜见令尊大人于九泉之下……”
  思忘忧一笑,知道他们俩的意思,看了看那些掸族将领也跃跃欲试,便也站起来对着秦林行礼,脆生生地道:“秦督帅,我也要领兵出战,为爹爹姆妈和哥哥姐姐们报仇雪恨!你说过,公正最重要,现在施甸的遇难百姓已经得到了公正,该轮到我们孟养啦。”
  秦林微笑着频频颔首。
  刘綎和邓子龙急了,一起和思忘忧争论,认为新附军是刚刚战败投降的乌合之众,忠诚固然令人怀疑,士气也很成问题,还是应该由大明的正规军来解决莽应里。
  见思忘忧和刘邓两位将军争论,土司和掸族将军就不再藏着掖着了,一窝蜂地站起来辩论,表示虽然昨天打仗输给了明军,但是他们熟悉地理和风土人情,接下来的作战必定更有效率。
  “谁和本将争先锋,且来试试本将这柄大刀!”刘綎将百二十斤的大刀抄在手里,看着土司们嘿嘿冷笑,一副耍赖皮的嘴脸。
  “那么,我可以做前部先锋吗?”白霜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刘綎身后,只要一伸手就能打中他脑后要害。
  刘綎吓得起了一身白毛汗,心说这都什么人哪,怎么走路没声音,不知不觉就走到老子身后?
  见是白霜华,他就不敢争了,讪笑着把大刀抛在旁边,往后退了两步:“尊驾如领先锋,刘某自当退避三舍。”
  帅案后面的秦林把脸一虎,白霜华不在营帐里头睡觉,跑到这里来争什么先锋官?
  被秦林一瞪,曾经的魔教教主就有些心虚,面子上却不认输,朗声道:“秦林,你答应我的……”
  帐中人都奇怪,这位亲兵番役怎么对秦督帅直呼其名呢?而且看起来,督帅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秦林知道白霜华说的是让白莲教有块海外立足之地的事情,便朝着思忘忧道:“思小姐,我派个人到你军中,做个先锋大将如何?”
  “好啊!”思忘忧甜甜地笑着,小小的心头却有那么一丝不明的酸涩。
  喂喂,邓子龙急得不行,连连给刘綎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和这人较量较量,要不正印先锋官的位置就被抢走啦。
  咳咳,咳咳咳,刘綎突然像得了重感冒,一迭声地咳嗽起来,他很想告诉邓子龙,不是我不争,是打不过这白面小生,可这话说来太丢脸,真不好宣之于口啊。
  好在秦林总算大家都照顾一下,话锋一转:“这样好了,毕竟新附军需要休整,缴获的战象也要训练,本督帅以为,干脆陇川以内的战事,就是刘邓两位将军负责,出了陇川之后,则由思小姐挥兵大举。”
  陇川宣抚司就算是中国云南境内,陇川以西的孟养、以南的木邦,虽然历史上接受中国册封,连缅甸和老挝一起设置六大宣慰司,但和中央王朝的关系,更接近于一方藩属小国。
  换言之,秦林的建议是中国境内由明军负责,境外作战由思忘忧领衔。
  这个建议可谓皆大欢喜,明军更适合国内作战,而且没有朝廷旨意就贸然挥兵出境,就算有秦林这个钦差督帅背书,刘綎和邓子龙心头只怕也要犯点嘀咕,倒是现在的安排让他们有足够立功的机会。
  思忘忧和土司、掸族将领们更不消说,他们就想夺回自己的土地,重建掸族王朝,而且对明军来说的境外作战,对他们来说就是本土作战了,一点压力都没有。
  分派已定,众位将官各各出帐,领兵依计行事,大队大队的明军向南开拔,追亡逐北,不将莽应里赶出国境誓不收兵!
  白霜华和思忘忧留在了秦林帐中,秦林向她们交待如何行事,尤其是叮嘱未来的女王。
  “秦大哥,你放心,今后我一定永远听你的。”思忘忧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因为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呀!
  白霜华把秦林剜了一眼,目光带着某种逼人的热度。
  秦林哈哈一笑,朗声道:“思小姐言重了,严重了。”
  思忘忧抬起头,眼中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今天的军议就看得出来,所有的土司和掸族将领对秦林都异常畏惧,对她则格外亲近,已有了万众归心的初步局面。
  昨夜,秦林诱导她宽恕众人,自己则下令屠杀战俘,可以说把好人都让思忘忧做了,他自己则来做杀人不眨眼的恶人,思忘忧不傻,如何不知其中苦心?
  “好啦好啦,再这样连我都不好意思啦,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将来再好好报答我吧。”秦林笑着伸出手,揉乱了思忘忧的头发:“我的女王陛下!”
  白霜华冷着脸,半眯起来的眼睛里寒光四射:秦林,哼,难道你也要她以身相许吗?
  怪不得教主姐姐这么想,秦林实在太能缠,像块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连性情高傲仿佛在九霄之上的白霜华都着了道儿,这小姑娘要上当就太容易啦。
  秦林苦笑中带着委屈,没好气地瞥了眼白霜华,暗暗有些后悔:这几天是不是给她灌输了太多的某些不良信息?咳咳,这么个小丫头片子,本督帅还不至于吧?
  思忘忧任凭秦林把她的头发弄乱,并不曾躲避,就像享受主人抚摸的小猫儿,她看了看白霜华,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很坚定地道:“说话算数,秦大哥,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咳咳咳,秦林呛了起来,感觉自己真成了骗小女孩手里棒棒糖的坏蛋。
  “不过,你的承诺要兑现,似乎还差着点什么啊?”白霜华修眉微微皱起,思忖着道:“思小姐重立掸人王朝,取代莽应里的东吁王朝,这本身是没什么问题的,但莽应里也不是等闲之辈,我听说他三代人在缅甸经营已有八十年,根基非常深厚,只要稍稍给予时间就能重整旗鼓,如果明军不出境作战,单靠掸族兵和土司兵,恐怕并不能将其一举消灭。”
  那倒是,别看莽应里在秦林手上连连大败亏输,倒霉得跟个猪头似的,毕竟那是国家大小、民族强弱和文化先进落后的差异,中原王朝只要处于正常时期,周边哪个胡虏能打得过咱?中央天朝的名头,那不是吹出来,是打出来的!
  莽应里这厮,放在中南半岛上那就不一样了,泰国(暹罗)、老挝(南掌)等等国家后来吹嘘的这个大帝那个大王,遇到莽应龙莽应里父子,通通被揍得连他妈都认不出来。
  掸族兵和土司兵没有了退路,只能替思忘忧干活,并且不能反叛,但大大小小几十股势力互不统属,又不是朝廷经制军队,要把他们整合起来难上加难,别看眼下在秦林跟前踊跃请战,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互相争权夺利、抢地盘、想方设法保存实力的事情,那是肯定免不了的!
  刘綎和邓子龙有时候都还争一争呢,合着这些土司和掸族将军都是活雷锋?
  只要在缅甸境内的进兵速度稍有迟延,莽应里退回缅甸南部伊洛瓦底江流域的大本营,很快就能重整军备,以缅族暂时超过掸族和孟族的实力,战争就会旷日持久下去。
  到时候生出什么乱子,那就难得说了,要知道思忘忧的孟养已经残破得不成个样子,本部孟养兵的实力有限,万一有人打起别的主意,那就不太靠谱啦。
  白霜华的担心非常有道理,可秦林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哼,你到底有没有诚意!”白霜华重重地拍了一掌,就算没有刻意运用内力,也震得帅案差点散架。
  哟呵,这么厉害?秦林坏笑着招招手,示意她俯身下来听自己分说。
  且听你有何计较,白霜华气咻咻地俯身,侧过脸儿听秦林说话。
  秦林左右看看,好像害怕被什么人听见似的,口中念念有词,就是不知道说的什么。
  白霜华只好尽量凑近,冷不防秦林大嘴往前一伸,在她白皙的脸蛋上重重地啃了一口。
  登时前任魔教教主双颊红霞飞,还有思忘忧在这里呢!
  秦大哥真坏!思忘忧鄙视秦林。
  “莫急,莫急,听我说。”秦林笑嘻嘻地拍了拍帅案,神秘兮兮地道:“还有好几路大军,这次一定犁庭扫穴,灭此朝食!”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二〇章 各路诸侯
  滇西的永昌府以南,是勐缅司、孟定府、孟琏府、车里宣慰司等土司辖地,各家土司有不少被莽应里军势所迫,出兵出粮为他摇旗呐喊,同时背地里也悄悄给昆明的黔国公通风报信,拍胸脯打包票说自己仍然忠于天朝,把墙头草随风倒表演得淋漓尽致。
  莽应里狼子野心,岳凤为虎作伥,竟敢率军入侵煌煌中华,而明军不知何故,迟迟未能有所举动,土司们纳罕之余,不禁叹一声莫非世道真的变了,东吁王朝也能在天朝上国面前耀武扬威?
  钦差督帅秦林调兵遣将,又飞檄各土司调他们助战,大部分土司都选择了等一等、看一看。
  这局势,还难说得很呢……
  数日后消息传来,年纪轻轻的秦督帅指挥若定,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老将邓子龙、骁将刘綎双剑合璧,嚣张一时的缅兵在保场驿被打得落花流水,七百头战象落入明军之手,耿马、湾甸土司率军临阵倒戈,缅兵被俘多达三万余!
  随后,秦督帅一夜间将三万余战俘尽数斩杀于施甸河畔,河水被鲜血染成赤色,据说当夜乌云掩月、狂风大作,天地为之低昂。
  土司们接到消息的第一反应,都是目瞪口呆却又如释重负——因为战局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说出乎意料,因为莽应龙莽应里父子二十年来嚣张凶狂,东吁王朝大肆开疆拓土,攫取孟养等明朝土司辖地,不久前更打进云南腹地,大有拿下大理城,与中国分庭抗礼之势,谁想到莽应里会被一个年纪轻轻的督帅打败,而且还败得这么惨?
  说情理之中,则是土司们就算迫于形势不得不和缅甸虚与委蛇,其实心头敬畏的仍然是中华天朝,是云南的黔国公,天朝就是天朝,在土司们心目中强大得难以想象,莽应里虽猖獗一时,真正看好他的人却也不多。
  从战场上传来的具体战况,因为口口相传、因为有意无意的添油加醋,变得与真实情况相距甚远——并且随着传播距离的拉长,变化就越大。
  在云南边陲的各个土司辖区,在山间的村寨里,人们津津乐道,水果破象阵与沐英火箭射象有异曲同工之妙,缅族武士葬身密林,明军突然从侧腹位置给了缅军致命一击,则染上了奇门遁甲的色彩,就连秦林最后杀死了三万余俘虏,也被传为某种神秘的血祭。
  “天朝上邦人物,果然非同凡响,年纪轻轻就神机妙算,莫不是诸葛亮转世投胎来的?”
  “搞不好还真是,不知道他拿不拿鹅毛扇?”
  土司们做出种种不着边际的猜测。
  很快他们接到了秦督帅的传檄,这份传檄仍然是以钦差口气命令土司们出兵出粮助战,但字里行间就带着不满了,问他们时至今日仍拖延不前,迟迟不来军中投效,是不是对大明朝的忠心有所动摇?
  土司们吓得屁滚尿流,这回是绝对不敢怠慢了,纷纷亲自率领部下前往助战,同时凑粮食运往前线。
  更偏远一些的木邦,消息还没有传到这里。
  木邦曾经是明朝在南疆所设的六大宣慰司之一,土司罕家世袭正三品宣慰使,不过多年以来已经近乎独立王国,不再听命于朝廷,十余年前顶不住莽应龙软硬兼施,臣服于东吁王朝了。
  土司罕家的宅邸形制类似于城堡,修建于南渡河畔的山坡上,赤脚短衣的土司兵背弓箭、挎腰刀,于寨墙内外来回巡视,望楼站着的士兵更是不敢有丝毫松懈,警惕地眺望远方。
  最近这段时间可不是什么太平日子,莽应里率兵杀进了中华天朝,永昌府一带打得不可开交,木邦人虽然没有听说过假道伐虢的成语,但也知道莽应里大可以趁机下手,把木邦彻底收入东吁王朝的版图。
  木邦土司臣服于缅甸,可他还不想做缅甸的奴隶。
  城寨中间的大屋,肥胖的木邦土司罕凤正用小竹管插在酒坛子里,吱溜吱溜地吸着酒水,低着头一言不发,脸色没有因为酒精而变得赤红,反而阴沉沉的。
  黑衣黑帽的缅甸使者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家大王兵进永昌,已经打开通往大理的门户,半个云南将为我家大王所有,今后你们还不死心塌地跟着大王吗?再别指望中国人了!”
  使者说得有道理,木邦主要是通过北面的陇川、芒市、永昌这条路和汉地发生联系,莽应里打下芒市、永昌,木邦和中国就彻底隔绝开来——虽然东面还有名义上属于中国的孟定府、孟琏司,可据说那里的土司也投降莽应里了。
  罕凤脸色越发难看,只是依旧没有说话,咕嘟咕嘟地吸着酒,很明显他想让自己尽快醉过去,以这种方法来暂时逃避缅甸使者的逼问。
  此前木邦已经应莽应里的要求,给缅军提供了粮食和士兵,这次莽应里又派遣使者来要,并且数目庞大到如果照单付账就会让木邦大伤元气,进而损害它对缅甸的独立性。
  罕凤心头很苦,如果不是朝廷对云南边陲鞭长莫及,他怎么肯臣服于莽应里?现在的他,多么怀念几十年前父亲做土司时,向中国朝贡的那个年代啊。
  至少,中国皇帝从来不会提出种种苛刻的要求,朝贡贸易也有利可图……
  罕凤想醉过去,可缅甸使者不肯给他机会,见这个老胖子久久不答话,使者将桌子重重一拍:“岂有此理,早听说木邦土司罕凤年老痴肥,果然如此!既然你不管事,就退位了吧,将位置交给能管事的人!”
  罕凤脸色一变,他很清楚,最近有几个叔伯兄弟和缅甸使者走得很近。
  答应,动摇木邦的根基,不答应,缅甸使者又发出了赤裸裸的威胁,这可不是使者个人做出的口头威胁,背后还站着莽应里的十万大军、七百战象!
  罕凤顿时左右为难,只觉吸进口中的甜米酒,都变得苦涩难以下咽。
  正当此时,忽然外面脚步声异常急促,面目黧黑的老管家急匆匆地走进来,满脸喜色,全然不顾及缅甸使者还在这里,就直接告诉罕凤:“主人,天朝秦督帅派使者来啦,就等在外面,您是不是迎出去?”
  罕凤吓得浑身肥肉一哆嗦,看着老管事的眼神儿非常诡异:你这是要害我呀?上次的使者带着秦督帅传檄过来,我可是半夜里才和他悄悄见的面,明军使者又来,你当着缅甸使者的面给我通报?!
  罕凤心头不知打了多少个转儿,他甚至怀疑这个几十年来一直忠心耿耿的老管事,是不是被自己某个急着夺权的叔伯兄弟收买了,所以才故意在缅甸使者面前陷害自己。
  缅甸使者听到这话,早就气得七窍生烟,踏前一步,鼻孔冲着罕凤,厉声喝道:“罕凤,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通明朝!就不怕我家大王加以诛戮么?你且试试我腰间刀利不利!”
  说罢,缅甸使者将腰刀拔出一截,明晃晃的刀身映照着罕凤惊慌失措的脸。
  罕凤寨中数千兵马,只要一声令下,区区一个使者顷刻间就能剁成肉泥,但接下来怎么应付莽应里的愤怒?东吁王朝的大军会把木邦踏平!
  “你、你干什么?”老管事惊叫起来,“来人呐,来人呐,缅甸使者要杀老爷……”
  好些木邦武士蜂拥而入,手持兵刃怒视缅甸使者,这个趾高气扬的家伙,每顿饭要山珍海味,索要金银贿赂,每夜还要换着睡年轻姑娘,小伙子们早就恨死他了,只要老爷开口,大伙儿铁定给他来个乱刀分尸。
  “哼哼,罕凤你可要想清楚!”缅甸使者不但不退后,反而更加盛气凌人,莽应里的十万大军,就是他的底气。
  罕凤的脸色极为难看,脸上汗水一滴滴掉下来,良久才长长地吐了口气,挥挥手准备让士兵们退下。
  “老爷,老爷……”老管事毕竟年纪大了,大喜之下竟忘了说关键的,这时候急得抓耳挠腮才想起来,急忙道:“天朝使者传来秦督帅檄文,明军在保场驿大获全胜,莽应里落荒而逃,湾甸耿马等土司弃暗投明,七百战象尽被俘虏,三万多缅兵被杀!”
  什么!罕凤手中酒坛子哐当坠地,琼浆碎玉四散飞溅,然后他霍地一下站起来,根本不再理会那目瞪口呆的缅甸使者,大叫道:“天使在哪里?快请……不不,该罕某出迎才是!”
  寨门外,明军使者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几个木邦军官捧凤凰似的小心侍候着,使者只是连连冷笑,摩挲着背上一只装檄文的皮筒。
  寨门大开,罕凤一马当先地冲出来,老远就跪在地上,膝行几步趋前:“罪臣罕凤,率木邦军民恭迎秦督帅钧旨!罪臣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有负天朝深仁厚泽,向秦督帅负荆请罪!”
  说着,罕凤还把自己衣服扯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好像秦林真的站在他面前。
  便是使者早有心理准备,也被吓了一大跳,这前倨后恭的差别也太大了吧,上次来的时候,罕凤可不是这副嘴脸。
  使者取出檄文宣读了一遍,罕凤先朝北面重重磕了一串响头,才双手捧着接过来。
  大明朝钦差督帅的檄文,当然不可能有假,保场驿离木邦也就几天的路程,渐渐就要有消息传过来,再说天朝几百年从来不欺骗藩属,所以罕凤连一丝一毫的怀疑都没有。
  他站起来,转身就下达命令:“杀了那缅甸使者……不不不,将他绑赴秦督帅军中,请督帅细加勘问,方知我木邦始终心向中华,对莽应里不过虚与委蛇而已。”
  虚与委蛇?使者暗暗冷笑,要是保场驿打败的是明军,恐怕这位土司老爷就不再是和莽应里虚与委蛇了吧。
  “天使里边请!”回过头来的罕凤,又变得格外的谦虚和蔼,“小可有意响应秦督帅传檄,率兵为天朝大军前驱……”
  ……
  比木邦更远的南掌王国,又称澜沧王国,从名字就知道位于流经云南的澜沧江下游,也就是后来的老挝。
  老挝境内通往西面缅甸的大路上,聚集着一支军队,士兵黑瘦黑瘦的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穿着藤甲或者犀牛皮甲,手里拿着各种怪模怪样的兵刃,与中国军队全然不同。
  他们也有一支战象部队,虽然规模比莽应里的要小得多。
  最大那头战象的背上,南掌王国的怕呀那款诺国王顾盼自雄,很得瑟地问身边乌纱圆领金带皂靴,做汉官打扮的阮松:“阮先生看看,孤王这支军队,也有一战之力吧!”
  “呵呵……”阮松干笑两声不做回答,只是扭过头看了看后队的安南兵,这些兵比明军那是差着不少,但身高体重比起南掌兵,那简直是天差地远了。
  安南人身材也远远称不上魁梧雄壮,可南掌兵根本就是发育不良嘛,亏这个怕呀那款诺还好意思问!
  安南受中华影响很大,也搞文臣领兵那套,阮松是出使明朝,和秦林签订密约的大功臣,这次秦林从京师出发时就暗中通知安南出兵助战,阮松就成了领兵大帅。
  可惜,安南到缅甸要经过中间的南掌。
  这南掌国王怕呀那款诺是个出名不靠谱的家伙,见钱眼开、见利忘义、卑劣无耻,总之,猥琐、非常猥琐!
  怕呀那款诺又想捡便宜又怕损伤实力,还担心安南耍什么花样,所以他只允许三千安南兵经过南掌,然后自己带了一万兵马跟着走,说也要去缅甸助秦督帅一臂之力!
  靠,阮松肚子里骂娘了,你和秦督帅很熟吗?无非是监视咱们安南兵,顺便还想去缅甸趁火打劫。
  结果,走到边境上,怕呀那款诺又畏首畏尾,每天行程降低到了十来里,到现在还没踏入缅甸境内。
  “大王,走快些吧,再迟就捞不到什么啦!”阮松语带讥讽地催促着。
  “等等,再等等!”怕呀那款诺不要脸地贱笑着,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了前面飞奔而来的传令兵。
  “明军大胜,莽应里不支败退!”传令兵呼喊着。
  哦耶,怕呀那款诺立刻下令:“全军前进,去缅甸,抢钱、抢粮、抢女人!”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二一章 阿瑜陀耶
  距离南掌足有千里之遥的暹罗境内,首都阿瑜陀耶城下,同样有一支军队整装待发。
  被称为万佛之城的阿瑜陀耶,一个神话般的世界,城中居住着一百万人口,城内王宫瑰丽灿烂,金箔和宝石装饰的佛塔林立,在阳光下闪耀着绚丽的光芒。
  商业之繁华更是在南洋首屈一指。湄南河沟通南北,水上运输非常发达,暹罗南方的水产和北方的农产在这里汇集、交易,南边一百多里外就是暹罗湾出海口,大船可以从湄南河溯流而上来到阿瑜陀耶,远自中国的瓷器、茶叶和丝绸也从海上源源不断地运来。
  从十四世纪开始,阿瑜陀耶就是中国与南洋展开朝贡贸易的重要枢纽,城中高耸的千百座佛塔之上,千千万万位佛陀以历经沧桑的眼睛,见证了郑和下西洋时,中华无比强盛的海权力量。
  许许多多的华人到这里做生意,定居,繁衍生息,暹罗历代王朝也予以极大的礼遇,接受华人做官,免除华人的人头税……
  但是自从百年前开始,民间商贸往来依然繁盛,却很少再有中央王朝的军舰和官船来到这里,听说,是大明朝的官员们认为朝贡贸易在财政上是个浪费,甚至助长了内廷宦官的权威——因为率领下西洋的郑和是个太监。
  暹罗人和华人都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道理,也许聪明的天朝官员们有着各种各样的解释,但他们只知道,大明朝似乎已经抛弃了这里。
  权力的真空很快就有人填补,取而代之的是挟坚船利炮而来的西方殖民者。葡萄牙人在阿瑜陀耶的城南建起了营寨,天主教堂高高的塔尖上,十字架隐隐与城内的佛塔分庭抗礼。
  最近一段时间,吕宋的西班牙总督也派遣使者,带来了言辞傲慢的文书,城中的贵族领主开始私下议论,莫非西班牙人和缅甸人要联手?
  二十年前,号称永不陷落的阿瑜陀耶,曾经被缅甸莽应龙率军攻破,其后便被迫臣服于缅甸,直到最近几年,黑王子纳黎萱和天朝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搭上线,又开始整军经武。
  听说西班牙人和莽应里结下密约,西班牙总督派来使者,个中别有一番深意啊!
  幸亏,纳黎萱集结了他所能掌控的全部军队,以盛大的军容,压制了城中的骚动不安,也给内心动摇的贵族领主们吃了颗定心丸。
  城南湄南河畔的平原上,一支空前强大的军队正在集结,两万刀矛手,一万名弩兵,三千弓箭兵,五百名火枪手,两百头战象和两千名骑兵,七十门大炮,在平原上排列出若干个整整齐齐的方阵。
  如今的暹罗国王坦马罗阇不问世事,黑王子纳黎萱真正掌权,他双手扶着膝盖,踞坐在一头巨大战象驮着的宝座上,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大军。
  身为泰拳大师的纳黎萱今年刚三十岁,正是最强盛的年纪,身体健壮而灵活,此时穿着一身金光灿烂的盔甲,腰间佩着镶满宝石的弯刀,显得气宇非凡。
  “莽应里,这次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纳黎萱紧紧握住了刀柄,目视暹罗所处的西面,暗暗发誓:“妹妹,等我来救你……”
  莽应龙莽应里击败暹罗、占领阿瑜陀耶,青年纳黎萱作为人质被掳到缅甸首都白古,直到他妹妹苏盼康拉雅被送到缅甸,成为莽应龙的侍妾,纳黎萱才被释放回国。
  视此事为奇耻大辱的纳黎萱,无时无刻不想着击败莽应里,夺回可怜的妹妹,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身边骑着高头大马,满脸倨傲的西班牙使者突然笑起来,以嘲讽的口气说:“贵军的军容和士气都还不错,但是否能与缅甸的百战精锐对抗,那就很成问题了,众所周知,暹罗人的战斗力远不如缅人,而且不少贵军士兵缺乏武器和盔甲——以上帝的名义起誓,这样的军队只能走向失败。”
  暹罗的官员们都面有怒容,却又发作不得,因为历史上暹罗对缅甸的战斗,总是胜少败多。大概因为暹罗人受佛教影响太深,性格过于柔弱,而缅人则强悍好战吧。
  至于武器盔甲,则是受缅甸限制的缘故,长期以来不得不臣服于莽应里,为了避免他起疑,暹罗始终不能公开的、大规模的制造兵器和甲胄。
  纳黎萱之所以点起大军,一则在出击缅甸之前检阅军队,二来也是在西班牙使者面前展示军威。
  别人不知道,他可很清楚,西班牙人和缅人两个侵略强盗,已经联起手来了,莽应里大军离开缅甸南部的伊洛瓦底江平原,北上入侵中国云南,后方相当空虚,就怕各国乘虚而入,西班牙使者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来,其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军的士气非常高昂,将士们正准备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阿瑜陀耶被攻占的耻辱。”纳黎萱笑笑,顿了顿又胸有成竹的说:“至于兵器盔甲,也不劳使者费心,我暹罗奉天朝秦督帅飞檄出兵助战,自然会得到相应的补充。”
  哼!西班牙使者冷哼一声,然后笑得鼻子都快冒泡了,很久以来,中国朝廷就扔下南洋藩属不管不顾,马六甲被攻占,几十个朝贡国都断绝往来,那什么天朝可曾吭一声?
  “什么天朝,都是过去的时候啦,现在是伟大的西班牙王国统治世界!从新大陆到欧洲,从直布罗陀到吕宋,都是上帝赐予西班牙的。你说的那个秦,恐怕是个无耻的说谎者、厚脸皮的吹牛大师吧!哈哈哈……”西班牙使者毫不留情,仰着头哈哈大笑。
  “不不不,秦林不是吹牛大师,倒是你们的吕宋总督,费迪南德伯爵先生,才是个连谎话都编不好,轻易就被人识破的傻瓜、白痴!”
  说话的是个略带沙哑和磁性,显得极有诱惑力的女声,本就柔软的暹罗语从她口中吐出,就像一曲婉转温柔的歌曲,甜美得叫人心尖尖都在颤动。
  谁?西班牙使者生气地扭过头。
  身后不远处,一个身穿栗色罩衫的人从头顶摘下兜帽,轻轻甩动黝黑的长发,那头发在暹罗明媚的阳光下闪耀着缎子般的光泽,风情万种的拂开额前发丝,露出了一张媚态醉人的瓜子脸,迷离的星眸,轻易就能拨动人们的心弦。
  西班牙使者怔了一怔,虽然东西方审美观有差距,可这样的美人儿就是瞎子也会动心,他眼珠子一转,突然气势汹汹地质问纳黎萱:“国王,她是谁?她侮辱了费迪南德伯爵大人,也就侮辱了整个西班牙王国!我要求以她本人作为赔偿!”
  纳黎萱笑着摇摇头:“恐怕我并没有这样的权力,你得问她自己。”
  使者灰蓝色的眼珠子闪过一丝怀疑,然后提了提马缰,朝女子逼过去。
  “这些愚蠢的南蛮,还真是到死都不觉悟啊!好吧,我会在佛前替你祈祷的。”另一名灰色罩衫的女子笑着摇了摇头,兜帽底下的脸庞雪白得像德化出产的白瓷,细细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即使说出这样可怕的词句,也温婉得像位邻家大姐姐。
  又是一位美丽的东方小姐!西班牙使者都快晕头了,但他终于发现问题,后面一个女子说的西班牙语!
  会说暹罗语倒也罢了,会说西班牙语的东方女子……
  使者心头突地一跳,猛然变了面色,往后退了两步,惊道:“你们、你们是?”
  神情温婉的女子轻掩着樱桃小口,笑道:“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可她就不同了,五峰船主金樱姬,喂,可不要吓坏了哦……”
  “樱之魔女?!”西班牙使者两眼几乎暴突出来,一张嘴咧到腮边上,愣是合不拢。
  金樱姬耸耸肩膀:“这个绰号我一点也不喜欢。”
  西班牙使者几乎绝望,他回头看着纳黎萱:“你竟敢和西班牙王国的敌人勾结,费迪南德伯爵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五峰海商和西班牙殖民者都有独霸东西两洋(今东南亚地区)的雄心壮志,双方必然发生冲突,而且愈演愈烈。
  西班牙人的传说中,五峰海商的船主樱姬·金,号称樱之魔女,是个心狠手辣的异教徒,谁要是落到她手上,就等着享受喂鲨鱼的可怕礼遇吧!
  西班牙使者见到金樱姬,就好像看见鬼似的,吓得语无伦次。
  “好吧,既然你叫我樱之魔女,那就如您所愿。”金樱姬抿了抿红唇,潇洒地打了个响指。
  几位如狼似虎的侍从一拥而上,把西班牙使者从马背上扯下来,捆得严严实实。
  “金船主还是这么又凶又恶,怪不得秦林那家伙……”出现在这里的温婉女子自然是明智玉子,她啪的一下打开折扇,掩着口吃吃地笑。
  金樱姬翻了翻白眼,不和她胡闹。
  “也许,能从这家伙嘴里问出点有意思的东西。”明智玉子说着,合上折扇,点在西班牙使者的额头上:“现在我问什么,你都要老老实实地说哟,要不然这位樱之魔女生了气,我也不能保护你了呢。”
  西班牙使者快哭了,心说你从头到尾也没保护过我呀。
  金樱姬摇头笑笑,看来明智玉子已经从伤痛中恢复,温婉一如昔日,但言语间开朗了许多。
  暹罗国王纳黎萱丝毫不管金樱姬在他地盘上抓人、拷问,甚至都没有问他这国王一声。
  自他以下的暹罗人,对金樱姬和明智玉子的态度都格外恭敬,并不敢直视两位美丽的小姐。
  五峰海商与西班牙殖民者怒海争锋,但吕宋以南,包括暹罗湾,还是西班牙人的势力要稍胜一筹,纳黎萱等人之所以如此,只等着秦林许诺的那笔重要的军事援助。
  三千套铁锁甲,五千顶铁盔,一万支长矛,八千柄腰刀,将由五峰海商的大船运到这里,装备暹罗军队,让他们可以向东吁王朝发起强大的攻势。
  暹罗是鱼米之乡,不缺粮食,这里金银矿物众多,也不缺金子银子,就缺乏作战用的武器,只要有了这笔关键的军事援助,纳黎萱就能对东吁王朝发动强袭,趁莽应里大军远在云南,直捣缅人在伊洛瓦底江下游的根据地——白古、东吁一带,给他致命一击!
  身为暹罗史上三大雄主之一的纳黎萱,甚至有更深一层的考虑,缅人东吁王朝几乎统治了整个中南半岛,将除安南以外的所有国家尽数征服,建立了几乎能与大明分庭抗礼的庞大帝国,焉知将来暹罗有没有同样的机会?
  缅甸境内三大民族之一的掸族,和云南的傣族是同族,和暹罗的泰族也是同族。
  所以纳黎萱对金樱姬一行毕恭毕敬,生怕有半分委屈怠慢,大丈夫能屈能伸嘛,等拿到了大批武器,率军攻克白古、东吁,到那时候还听不听秦林的话,要不要拥立思忘忧,嘿嘿嘿……大可见机行事嘛!
  暹罗人素性柔弱,多年来从未能称霸中南半岛,但纳黎萱觉得,也许能在自己手上有所改变。
  来了来了!
  传令兵骑着马一路飞跑。
  但见湄南河下游,片片帆影出现在地平线上,起初只能看到顶部桅杆和一点点的帆,渐渐就看到整面的帆和下面的船身,越来越近,越来越多。
  庞大的战舰不逊色于西班牙的头等战船,舷侧密密麻麻的炮窗显示它们拥有可怕的火力,而众多的巨大船帆,代表着它们动力澎湃,能在怒涛中乘风破浪。
  暹罗大军起了一阵骚动,很多年没有看到这样庞大的船队进入湄南河,想到这就是自己的盟友,暹罗将士免不得心头激动,人人松了口气:盟友这么厉害,将来可以不必再畏惧缅甸大军了吧?
  纳黎萱却皱起了眉头,看到那些庞大威武的战舰和数量极多的运输船,发觉五峰海商的强大竟超出了想象,他之前未尝没有对妖媚的金樱姬动点念头,只是掩藏得很深,但目前这点念头算是烟消云散了——他知道目前的自己还远不够格。


第七卷 【东山再起】 第一〇二二章 纳黎萱
  “感谢,感谢金船主!”纳黎萱感激涕零地望着金樱姬,一副恨不得趴在地上磕响头的样子。
  金樱姬咯咯娇笑,目光越过纳黎萱,看着由远及近的船队,话里有话的道:“感谢本官吗?你更应该感谢秦林呢,嘻嘻……”
  是,是,纳黎萱连连点头。
  船只靠拢了阿瑜陀耶的码头,落帆、系缆,船只渐渐停稳,随着舱门打开,码头上早有准备的暹罗人从里面搬出了一捆捆的盔甲和武器。
  纳黎萱迫不及待地冲上去,查看那些宝贵的战略物资,这些盔甲都用稻草绳子仔细地捆扎起来,扒开稻草,抚摸盔甲表面,光滑并且凉悠悠的手感,告诉他这是质量上好的盔甲。
  “大王,盔甲和武器的质量都很好!”暹罗使臣猜瓦立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柄腰刀,“微臣试过,这是上好的钢刀呢!”
  纳黎萱眉开眼笑:“辛苦了,这趟你辛苦了!”
  猜瓦立充当使臣,和秦林一方比较熟,所以这次也是他两边奔走,被派到五峰海商的船上担任联络工作,刚刚随着船队回到阿瑜陀耶。
  纳黎萱也不是笨蛋,他不希望自己被一些劣质武器忽悠了,如果金樱姬敢拿些破烂货过来,纳黎萱也敢翻脸不认人的。
  他立刻吩咐各军领兵将官来领取武器和盔甲,让士兵们尽快装备起来。
  金樱姬走过来问道:“怎么样,本官运来的货物还不错吧?”
  “唔,还过得去,就是少了你们那种最好的火枪,另外武器盔甲的数目……”纳黎萱回过头看着金樱姬,补充道:“毕竟,我们是奉秦督帅的传檄出征。”
  金樱姬暗笑,纳黎萱真是个暹罗枭雄,这脸变得才叫个快,刚才武器没来,简直跪在地上磕头都情愿,现在拿到了手,立刻带上了几分倨傲,开始嫌东嫌西了,看样子是要先把价钱抬起来,准备在将来战后分割利益时,狠狠地咬上一口。
  不过比起秦林那家伙,这个纳黎萱简直不够看哪!
  金樱姬神色郑重地点点头:“嗯,你说得对,确实不够多,对于战斗力低迷的暹罗军队来说,这些武器和盔甲的装备,并不能大幅度地改善战斗力。”
  可不是嘛,暹罗人整天拜佛,当和尚是天下无敌,打仗就成了一塌糊涂。
  “也不能这么说吧……”猜瓦立听得金樱姬语带讥讽,出来替自己国王帮腔。
  纳黎萱也被噎得够呛,但他听金樱姬话里的意思,就摆摆手止住属下,然后试探着问道:“金船主既然这么说,是不是准备增加给我们的援助?”
  “那是当然!”金樱姬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哎呀,纳黎萱乐得心花怒放,暗道传说中这女人不但异常狡猾,手段也阴险毒辣,十二万分地不好对付,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让步,嘿嘿,如果被她骂一顿就能换到更多的援助,纳黎萱绝不介意被她骂成一坨屎。
  又有好几条运输船靠拢了码头,搭起跳板,开启甲板舱门。
  那是什么声音?不少暹罗人包括纳黎萱在内,都听到舱中传来奇怪的声音,他们停下别的事情,支棱着耳朵仔细倾听。
  轰隆轰隆的,像是脚步声,又有铿锵作响的铁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