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8章 大老爷驾到
作者:猫跳|发布时间:2024-06-29 00:59:38|字数:43090
陆远志伸手往前一指,那里摆着个粉彩的财神像,约摸尺余高矮,制作比较粗劣,是那种路边小店或者工匠人家喜欢摆的。
霍铁山按在地上的那只手,是伸直了的,正好就指向这尊财神像!
难道工场出入目册就在这尊财神像里头?
尹宾商皱了皱眉,牛大力也歪着头想着什么,倒是众位锦衣官校弟兄都喜形于色,虽然陆千户经常摆乌龙,但瞎猫撞到死耗子,有时候还是能蒙准的。
“霍铁山应该不会把目册随身携带,否则被少师府搜出来的危险太大了,他不会冒这个风险吧?”秦林说着就走过去,还是非常小心地拿起了财神像,轻飘飘的,中间是空心的。
大部分的瓷像都是中空,否则一尊瓷像的重量就太惊人了,所以陆远志才会认为目册藏在瓷像里头吧。
答案很快揭晓了,秦林拿起瓷像倒过来,中间的空腔摆在众人眼前,大家伙儿看得明明白白,里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就是个普通的空腔。
陆胖子嘿嘿讪笑:“咦,又猜错了,不会吧……对了,会不会这瓷像是个夹层的,目册就藏在夹层里头?”
貌似胖子想象力还挺丰富的,只不过秦林教他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他从来只做到前面四个字,后面四字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尹宾商忍不住驳道:“看这瓷像并没有缝隙,证明陶瓷是一次烧成的,除非做泥胎时就把目册填进去,否则绝不可能有什么夹层!可那样做的话,烧制瓷像时的火焰,就把夹藏的目册烧掉了,有夹层也只剩一堆纸灰!”
陆远志面红耳赤,朝尹宾商做了个鬼脸,这尹先生啊冷面冷口的,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秦林倒是无所谓的摆摆手。拿着瓷像观察一番,见确确实实就是个普通的财神像,甚至蒲州街边上都看到过同样形制的在售卖,这才笑道:“看看也无妨,陆胖子,让你死心吧。”
说着秦林走到外面,举着财神像朝地上砸去,哗啦一声摔得粉碎。只有大大小小的瓷片,哪里有什么夹层?至于目册,更是连影子都没看见。
众校尉弟兄纷纷朝陆远志投去鄙视的目光,可死胖子脸皮也和那层肉膘差不多厚,嘿嘿干笑两声,浑然不以为意,挠了挠头皮:“不是财神像,那他指的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炕桌?”
霍铁山左手按着心口,应该不会有所指。也许是倒下时正好被压住了,伸出来的右手则具有指向性,不过指着的方向只有财神像比较显眼一些。除此之外就是炕头、炕桌、枕头什么的了。
“全部拆开看看吧。”秦林吩咐校尉弟兄们,又哂笑道:“当然,我和尹先生看法一致,大概不是藏在这里的某件东西里面,否则太容易被少师府方面发现了,霍铁山给我们的,应该是某种提示。”
校尉弟兄们开始拆家具撬土炕,破案这种事情。大部分时候没有那么神奇那么玄妙,想每次来到现场,灵光一闪就揪出真凶,至少秦林没那本事,绝大多数时候还得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不放弃任何一点点可能性。
就算他推断账册不在这间屋子里,仍然要做地毯式的彻底搜查,秦林不是神仙,同样有判断出错的时候,万一那目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偏偏就藏在屋里呢?
奇迹没有出现,校尉弟兄们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甚至发挥有镇城之号的锦衣军余才具备的打砸能力,把所有家具和可疑的东西全都拆成了碎片,连剩下一床棉絮都一寸寸捏过了,什么也没找到。
这些弟兄,都是厂卫精英中的精英,刑讯、侦缉、搜查的本事是全天下最厉害的,目光比老鹰还锐利、感觉比猎犬更机敏,他们没有找到,那就意味着东西确确实实不在这间房里,没有任何意外的可能性。
这下就连尹宾商也有点小郁闷了,他对兵法韬略有很深的研究,但破案的本事远不如秦林,此时见案情没有头绪,难免有些焦躁,朝秦林拱拱手,愧疚地道:“主公,学生惭愧!若能早一日从西姚古镇打探到消息赶回来,便能抢在少师府前头,找到活着的霍铁山了。”
秦林洒然一笑,随手拍拍尹宾商的肩膀:“尹先生,已经够努力了,你老兄眼袋黑得像是连嫖了八个姐儿,偏偏眼珠子又红得好像憋了一年没见过女人,得,还有什么好说得,这都几天不眠不休啦?”
尹宾商本来就通红的眼睛,这下是真的有些发酸了,恨不得有千军万马在手上,即刻指挥大军,把少师府踏平了才好。
忽然听得外头人喊马嘶,不知多少人正往这边过来,正在惊讶时,外面放哨的锦衣官校进来禀报:“启禀秦长官,外头大约两百多号土兵壮班弓手马快,打着蒲州知州的旗号,不知是何来意。”
“哦?”秦林眉头一挑。
尹宾商倒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方上的这些个弓手马快,在他眼中真如土鸡瓦犬一般,何况又是容易发挥以少胜多的山区地形,只要秦林一声令下,他有把握指挥这里十几个校尉弟兄,把对方打得丢盔卸甲。
“罢了,他是朝廷的知州,难不成我还真的宰了他?”秦林笑着摆摆手,止住尹宾商,自己弹了弹身上的灰尘,摇摇摆摆地走出去。
牛大力、陆远志立刻护持在秦林身边,一个持着镔铁蟠龙棍,一个端着掣电枪,严加戒备。
蒲州方面两百多号人打着杂色旗号散开,在山里显得稀稀落落的,也没什么严整的队形,怪不得尹宾商准备拿十多个校尉弟兄就把他们杀散。
秦林不屑的撇撇嘴,大声道:“黄知州你搞什么鬼?秦某人在这里办案,这是锦衣卫的案子,不劳你插手。”
黄志廉从一面旗帜后头探出来,扯着喉咙叫道:“秦林,你已经被人告了,有人告你绑架良民,又在这里来图谋不轨。所以本州点起土兵,特来擒你!”
得,秦林笑笑,情知是绑蒋麻子和陈二黑过来,路上不知被什么人看见了,少师府树大根深,在蒲州耳目众多,很快知道这消息。来个猪八戒告状……倒打一耙。
倒是这黄志廉隐藏得够深的,前几天还过来拜会,结果竟是张四维的铁杆心腹,陆远志和牛大力都暗暗吃惊。
好在秦林自始至终都没相信过他,毕竟张四维做着首辅大学士,以前张居正活着时她也是权势极大的次辅,少师府在蒲州搞得这等乌烟瘴气,张四维岂能不把心腹安插在这里做地方官?所以黄志廉来拜,秦林也只是虚与委蛇,始终对他保持着警惕。
“黄知州,何以前恭后倨也?”秦林哈哈大笑,朗声道:“你家主子张四维已离京去职,正在回老家丁忧的路上,又恶了现任首辅申老先生,朝廷特派我过来明察暗访,已访到他父子不少罪证,看看要将他拿下,你又何必跟着他一起倒霉?”
“一派胡言!”黄志廉身侧,一人面带风尘之色,略见憔悴,腰板却挺得笔直,穿一领暗绿团花直裰,年纪三十开外,两道森冷的目光射向秦林。
这就是张四维最信任的管家,张升张大郎。
他戟指秦林,意态十分嚣张跋扈:“秦贼,你还在妖言惑众,瞒得了谁?顾宪成顾老爷联名吏部天官严大老爷、刑部尚书王大老爷、户部侍郎余老爷、大理寺丞赵老爷等等清流正直之士,上本章弹劾你谋国不忠、专擅威权、交通藩属、勾结外敌等等二十条大罪,只怕此时此刻朝廷将你明正典刑的诏书已在路上,可笑你兀自大言炎炎。诏书到时,悔之晚矣!”
好、好嚣张!张升鼻孔冲天,眼睛长在头顶的架势,把宰相门前七品官的熏人气焰放了个十足十,哪怕当年的游七,赶他都还差得远啊,尤其是明明已经倒了霉,还这么嚣张跋扈!
秦林已接到消息,申时行和徐文长在女医馆暗中相会,接下来的结果只会在预料之中,偏偏这人提都不提申时行的名字,秦林便知道他是故作姿态,其实色厉内荏。
可蒲州的马快弓兵不知道啊,他们心中只有屹立不倒的少师府,眼里的凤磐相公张四维更是天神一般的人物,此时听得张升一番话,顿时士气大振,发声喊往齐齐迈步向前进逼。
黄志廉倒是隐约觉得秦林说得有几分可能性,但他已经上了张四维的贼船,成了拴在一条藤上的蚂蚱,此时也不可能有退路了,便指手画脚的指挥土兵从四面围拢。
“救命,救命,里头杀人啦!”被关在院子里的陈二黑突然嚎叫起来,接着啪啪两声响,看来是挨了耳光。
张升阴冷的脸上显出几分喜色,附在黄志廉耳边低低地说了两句,黄志廉顿时更增喜色,大声喝道:“被掳百姓就在院中,诸位随本官冲过去!”
尹宾商摩拳擦掌想开练,校尉弟兄们跃跃欲试,陆远志没心没肺的笑,牛大力倒是隐隐有点儿担心,黄志廉固然可恶,终究是朝廷任命的知州,还是正途出身的文官,暂时又占着道理,难道秦长官真的把他杀退?而且这些州里的土兵弓手,也是从良家百姓中征发的,并不是少师府那些欺凌百姓无恶不作的狗腿子,对他们动手如果有了死伤……
唯独秦林脸上始终挂着幅坏坏的笑容,甚至看着黄志廉的表情,颇有点等羊牯上门挨宰的意思。
“黄志廉啊黄志廉,还有那什么狗屁管家,你们是逼我亮大杀器啊,啧啧啧,大家何必撕破脸呢?”秦林嘴里啧啧的念叨着,还摇头晃脑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黄志廉是个文官,这时候却和疯狗差不多了,见秦林没有反抗的意思,他越发放了十二个心,大声道:“冲上去,将他拿下!”
黄某人,这可是你自找的啊!秦林笑笑,潇潇洒洒的把外头青衫解开,一抖搂递给了旁边的陆远志。
但见他里头穿件蟒袍,金线刺绣的四爪团龙光华灿烂,江牙海水为底,腰间系一条金光闪闪的腰带,玉雕九龙上下盘绕,中间极大的一颗走盘珠。
黄志廉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从眼眶子里凸了出来,江牙海水坐蟒袍,御赐九龙玉带!
土兵们却认不得,有个不懂事的弓兵还朝着秦林张弓搭箭,说时迟,来时快,黄知州合身飞扑势如猛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弓箭打落在地。
知州大人这是咋啦?土兵们莫名其妙,倒是少师府的不少人识货,张升暗道一声晦气。
众目睽睽之下,黄志廉嘴角发苦,却没有丝毫办法可想,双膝一屈就朝着秦林跪下去:“蒲州知州黄志廉恭请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升也无可奈何,跟着跪下来恭请圣安,那些个土兵大眼瞪小眼,不管明不明白,也只好有样学样。
秦林坏笑着朝东北京师方向拱拱手,答道:“圣躬安。”
这厮心头那个得意啊,谁叫万历只下旨免除老子本兼一切职司,却没抄家,收回所赐的东西呢?
不过话说回来,一则从来没有臣子直谏还被抄家的,万历这么玩,昏君两字得刻他额头上去,二来嘛,别人被贬谪了,都夹着尾巴做人,哪像秦林这号怪物,还把九龙玉带系在身上啊。
黄志廉都快哭了,秦林系着御赐九龙玉带,是不是有冒渎圣恭的嫌疑,这个可以慢慢打官司,但要是他带着人射过去一箭,事情就好玩了,朝钦赐御用之物射箭,你居心何在?狂妄悖逆大不敬!
正在僵持时,又是二十余骑沿着山道跑来,当先一人打着有些发沙的公鸭嗓子叫道:“秦老弟,愚兄来也!”
见这伙人也是布衣打扮,几个蒲州的衙役迎上去拦住:“下马,你们什么人啊,不要冲撞了本州黄父母!”
当先那人只管朝着秦林嘶吼,后头几个随从冷冷一笑:“我家老爷便是奉旨出京的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门等关军务,张讳公鱼张大老爷!”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九〇〇章 引蛇出洞
蒲州衙役立马就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暗道自家知州大老爷上头是平阳府知府太爷,知府上头是分巡道、分守道地道台,道台往上是山西布政使、按察使……虽然他还算清楚巡抚到底比知州大多少,总之是越算膝盖头越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脑袋点得像磕头虫:“小的冒犯巡抚大人虎威,死罪死罪!”
张公鱼根本不加理会,抓着缰绳一抖,打马泼拉拉跑上山腰,直跑到秦林面前丈把远才滚鞍下马,长途驱驰实在辛苦,两条腿都颠麻了,落地时只觉腿弯儿一软,打了个趔趄。
秦林抢上前去扶住他,张公鱼是个文官,大部分时候是坐轿,很少看到他骑马,这次从京师策马驱驰直抵蒲州,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辛苦才堪堪抢在现在赶到,秦林心中委实感激,连声道:“惭愧惭愧,为小弟的事情,着实辛苦张老哥走这一趟,怕是寿元都消磨了几分!”
张公鱼也确实跑得快散架了,揉了揉屁股和被马鞍磨得火辣辣的大腿内侧,龇牙咧嘴地道:“愚兄晓得秦老弟在蒲州北望都门,如何不飞马赶来?从京师直下蒲州,听得黄志廉点土兵围你,愚兄心急如焚,又一路追到这里,亏得老弟吉人天相,到现在还囫囵个的站在这儿,叫愚兄好生欢喜!”
幸亏大明朝不是后世那个号称以骑射起家,却腐化堕落到全体官员舒舒服服坐轿子的满清,明朝勋贵和武臣一律骑马坐车,只有年高德勋受特旨准许才能乘轿,文官管得没那么严,但都要会骑马,张公鱼才能策马驱驰跑到这里。
蒲州知州黄志廉的脸色就难看得很了,他在京城和张公鱼有过一面之缘,知道这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外放例行升一级挂副都御史衔头,正好出任巡抚。现而今正是自己山西本省的顶头上司,偏偏这位巡抚大人正和他带兵围捕的秦林把臂言欢!
黄志廉三甲出身正牌文官,对付秦林这么个被贬的锦衣武臣,自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带土兵围山都干了出来,可在张公鱼面前就轮不到他嚣张了,张大老爷科甲比他早,腰把子比他硬。官职比他高,士林声誉更是百倍于他——京师都察院混的,比他地方上亲民官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实在无可奈何,黄志廉的脸抖了两下,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小步急奔过去行礼:“下官蒲州知州黄志廉,拜见本省巡抚张都堂。”
“黄知州,你胆子不小啊!”张公鱼脸色一沉,摆出了巡抚都堂的谱儿。将袖子狠狠一甩:“秦长官是奉旨调山西办差,你敢调兵围他,居心何在?岂不是叛逆吗?”
黄志廉浑身哆嗦,没想到张公鱼这么能胡扯,可偏偏又说得过去,秦林挨廷杖贬琼州是发了圣旨的,后来海瑞保他,又是一道圣旨慰问海瑞,顺带把秦林调到蒲州,说“奉旨调山西办差”也没错。
秦林瞅着张公鱼不停地坏笑,黄知州啊黄知州,你和别人玩就算了。张都堂这些年在京师都察院修炼,里头那些个都老爷,都是没事儿找事儿、鸡蛋里挑骨头,不断给干实事的官们挑错,张公鱼在里头打混,恍如孙猴子进了八卦炉,都修成火眼金睛了,要挑你的错还不容易?
张升见黄志廉都快晕头转向了,只好压低声音提醒他:“黄父母,提陈二黑、蒋麻子。”
黄志廉猛然惊醒。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启禀张都堂,下官并不敢专擅,只因境内小民陈二黑、蒋麻子被秦校尉无故擒去,看见的人见秦校尉一行穿着便衣,便到州衙报了绑票,下官既受朝廷为一方父母官,便视辖下百姓为儿女,岂能不来救援?却不知是秦校尉在此办案,冲撞莫怪。”
张公鱼冷哼一声,本来要借机将黄志廉拿下,给他来个革职待参,没想到这人还有几分急智,却不好急着下手了,固然要偏帮秦林,但局势已在掌握,量黄某人翻不起浪,也不必太着痕迹。
秦林极承张公鱼的情,想想为了下一步,也不能让他太着相……哼哼,黄志廉口口声声说绑票,尚且绵里藏针语中带刺,也罢,老子将计就计,叫你们死得心服口服!
“黄知州心系治下百姓,秦某极为佩服,又怎么会怪罪呢?”秦林换了副和颜悦色的面红,笑眯眯地对黄志廉道:“来来来,黄知州这边看,陈二黑和蒋麻子都还好好的。”
黄志廉不知道秦林葫芦里卖什么药,还是张升在后头扯了扯他的衣襟,他才领着人进了院子。
好好的,还真是好好的,两个倒霉蛋基本上还是囫囵个儿,只不过陈二黑缺了只耳朵,污血流得满身都是,现在已经干了,颜色变成酱红,蒋麻子身上血倒不多,可软塌塌的瘫在地上,裤裆湿了一大片,有股子尿臊味扑鼻而来,看起来比陈二黑还惨。
“秦校尉,你!”黄志廉气得无语,这还叫好好的?
秦林眨巴眨巴眼睛,满脸的无辜:“他们两个拒捕,我那些校尉弟兄都是从北镇抚司带出来的,下手没轻没重。”
众校尉嘿嘿坏笑,浑然不以为意,咱们北镇抚司办事向来如此,要不怎么叫做朝廷鹰犬呢?
堂屋大开着,一名捕快眼尖:“大老爷,这里有具尸首!”
黄志廉急匆匆地走过去看看,回过头来冷冰冰的盯着秦林:“秦校尉,这个恐怕不能说没轻没重了吧?”
“喂喂,凭什么说是我?”秦林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做出非常后悔的样子,急忙道:“想诬赖老子,没门!这霍铁山的尸首,是一开始就摆在这里的,老子抓两个王八蛋,就是为了来救他!”
张升这下可乐了,阴阴的奸笑着,朝两个狗腿子使个眼色。
陈二黑立刻会意,顾不得耳朵伤处被牵扯着生疼,跳着脚直叫:“大老爷明鉴,刚才就是他逼我们找来这里,见面就杀死了霍老爹!”
蒋麻子更加狡猾,哪怕全身都快被拆散了,兀自强打起精神:“对,霍老爹是俺们府上请的铁匠把头,他有个痰喘病,近来在这鸡公岭住着养病,不晓得为什么,这姓秦的抓住我俩,逼我们带路到这里找到霍老爹,下手杀了他!小人求大老爷做主!”
啊?秦林似乎被对手倒打一耙搞乱了阵脚,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倒是众官校弟兄七嘴八舌的冲着陈二黑和蒋麻子叫骂,说刚才咋没宰了这两个贼厮鸟。
唯独尹宾商先诧异地看了看秦林,接着就低头笑起来,他虽然不懂破案,但大概猜到……
张升心肠歹毒,见秦林似乎穷于应对,眼珠子一转,立马跪下朝张公鱼磕头:“求张都堂张大老爷为咱们府上主持公道,可怜我家大老爷为朝廷尽忠数十年,一年多首辅做得兢兢业业,父丧丁忧回家,府中竟被小人所欺,传扬出去,士林体面何在?”
张公鱼一怔,他官场上地道道那是相当精通,但破案就非常的稀松平常了,再听得这张升一番话,字字句句都咬得厉害——张四维是丁忧守制,并不是革职回乡,离任首辅的身份摆在那里,张公鱼配合秦林查出他府上通敌卖国的证据,下面自然不用说,但在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能硬欺到他头上,否则三晋关中豪门和清流士林都要炸窝。
张升一跪,少师府的奴仆管事和陈二黑蒋麻子都齐刷刷跪下,哭天抹泪的哀求张公鱼和黄志廉主持公道,而牛大力、陆远志为首的锦衣官校也骂骂咧咧,顿时这鸡公岭半边山都吵成一片,张公鱼脑中如同乱麻一般,只好求援地看了看秦林。
秦林洒然一笑,早就知道张公鱼为人诚恳古道热肠,官场上也混了小二十年,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但论手段狠辣、当机立断这些上头,老把哥就被人甩了好几条街,只怕半点也指望不上。
不过,本来也没指望张公鱼破案,他的用处还要放在后面……
“陈二黑,蒋麻子,你们两个可不要血口喷人!”秦林声色俱厉的恐吓着两个家伙,但声音有点儿干涩,表情似乎也带着些色厉内荏的味道:“大明律,诬告反坐同罪,你们俩不要自作聪明,小心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秦林越是这般,陈二黑和蒋麻子越是肆无忌惮,倒是那张升稍微顿了顿,最后依然把牙关一咬,缓缓朝两个狗腿子点了点头。
两个狗腿子而已,就算牺牲掉也不值得什么,倒是能反咬到秦林一口,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就完全值得冒险一试了。
毕竟真正被少师府乃至关中豪门仰为泰山北斗,曾身居大明朝首辅之位,于九重天上施法号令的那位凤磐相公,现在还在官道上紧赶慢赶的回转蒲州,尽量争取时间,等他老人家回来主持大局,秦林区区武夫何足道哉?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九〇一章 步步诱敌
“我们亲眼看见了,就是这位秦长官带着人、带着人杀死了霍铁山!”陈二黑满口胡柴的乱编着,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想尽量把谎话编得没有破绽。
在黄志廉的干预下,陈二黑已经得到了初步的包扎处理,被削掉的耳朵那里用白布裹着,耳朵其实是血管非常丰富的部位,包扎时的摩擦让血再一次渗出来,白布染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再配合他那副七分猥琐三分奸诈的表情,秦林毫不犹豫的给他取了个外号:一只耳。
蒋麻子实在被那顿酷刑弄得虚脱了,这会儿脑筋还有点不大灵光,所以一只耳陈二黑就成了控诉秦林罪恶的主力。这家伙不如蒋麻子硬气,但更加狡猾,落在秦林手上除了最开始那句话答得不对,被削掉了耳朵之外,倒也没受别的折磨,所以在张升的授意下又活蹦乱跳了。
秦林朝陆远志使个眼色,自己装得够多了,也该胖子出场捧哏,否则独角戏多没意思啊。
“对,这厮放屁!”牛大力也跟着叫起来,眼睛鼓得像铜铃。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一只耳陈二黑越说越顺溜,眼珠子一转。又道:“秦长官凶神恶煞的,逼着俺和蒋麻子带路,我俩本不想替他带路,可禁不住酷刑折磨,只好带他找到这鸡公岭来……霍老爹,俺陈二黑对不住你,可俺、俺走投无路啊……秦长官的人叫开房门,冲进去、冲进去就……”
张升是刚来的,却不知道陈二黑有没有看过现场、晓不晓得霍铁山的死因,要是霍铁山死于锤杀,陈二黑却说是刀抹脖子,岂不原形毕露?
秦林早已冷眼旁观,见张升所为便是眼中精光一亮,嘴唇仍旧紧紧抿着,没有说什么。
不愧为张四维身边最得力的管家,张升立刻会意,假装上前来要说什么。脚下却被山间枯藤绊住了,叉手叉脚的就往前摔倒,爬起来时别的没什么,两只手掌被割出了几条血口子,懊恼地道:“这鸡公岭邪门得很,茅草也这般割人。”
中条山、秦岭一带的山间有种茅草,叶子边缘非常锋利,人用手拉着一扯,就要拉出条血口子。张升不小心受伤,众人也不觉奇怪,只是心头暗笑这位张大郎有个做着张府大管家的爹,从小在少师府锦衣玉食,怕不比寻常五六品官员家的纨绔公子哥儿还过得好些,到山里头来,连茅草都认不得,闹得如此狼狈。
陈二黑见此情形还有什么不懂的?立刻粗声大气地叫喊:“可怜,可怜呀……霍老爹五十多岁的人了,兀自顽强抵抗,手上没抓没落的,怎么斗得过这群锦衣缇骑?他们拔出绣春刀乱砍,霍老爹两只手支吾,哪里抵挡得住?最后是那个门神似的大汉,他下得好狠的手……”
陈二黑目光在镔铁蟠龙棍上巡梭一番,却见上头并没有血迹,倒不好说是牛大力用这铁棍子砸死霍铁山的了,毕竟尸体脑浆迸裂,兵刃却干干净净的,怎么都说不过去。
陈二黑心领神会,指着牛大力就叫:“这汉子趁霍老爹忙于抵挡,手握铁锤抢上前去,一锤子就敲在霍老爹头顶,断送了他一条性命”
老牛也演技渐涨啊,秦林心头暗笑一声。牛大力脸上却有些惊慌,追问道:“你诬赖老子什么铁锤,铁锤在哪儿?咱们身上有铁锤吗?来来来,张都堂,黄父母,你们过来随便搜!”
罢了,我张某人受秦老弟恩惠何止一次?大不了丢官不做,也要还他这个情分张公鱼暗暗下定了决心。
不过最高兴的还是张升,蒲州和京师相隔两三千里,黄志廉不是很了解都门动向,但他是却清楚目前的局势:张四维想遥制朝政,秦林的盟友们借机行事,配合申时行反戈一击,张四维已然暂时落败,申时行取而代之,秦林一系已成深固不摇之势。
贬谪期间横行不法,甚而对朝廷口出怨言,那就是最容易抓的罪过,北顾帝阙心怀怨望,这是所有帝王最忌讳的如果先抓住秦林草菅人命,再顺带罗织几条莫须有的罪名,京师那位刻薄寡恩、性情猜忌的陛下会怎么做,已经不言而喻……
张升已经在寻思了,单纯告秦林擅用御赐玉带之类的,未免狗屁倒灶,秦林辩解说系在身上时刻提醒对陛下的一颗忠心,笔墨官司不知道要打到猴年马月所以当初琼州锦衣百户莫智高的参劾奏章,就直接被张四维扔进了废纸堆。
只要秦林倒台,主人张四维就暂时无忧,可以蛰伏蒲州,静待二十七个月之后,挟风云雷电之威重返都门,死灰复燃日,东山再起时,重掌权柄,将申时行一干人等尽数斩落马下。
张升嘿嘿冷笑,算时间的确不大对头,不过哪里就有那么准确?他朝州衙的仵作使了个眼色,手指头笼在袖子里竖起三根。
三百两!仵作的眼睛一下子睁大,这个价码都可以买他一条命了。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九〇二章 诱敌深入
黄志廉也心领神会,假装诚惶诚恐的朝张公鱼拱手为礼:“张都堂在上,目前秦校尉和治下小民各执一词,实在难分难解,以下官之见,是否令仵作检验尸体,以作定夺?”
这样啊,张公鱼捋了捋颔下那不多的几根胡须,仵作验尸是正理,倒也不好拒绝,看看秦林并没有表示反对,他就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
那仵作已经受了张升的买嘱,自然替他效命,况且在蒲州这些官吏心目中,少师府便如天上的凌霄殿一般至高无上,永远不可撼动,哪里是秦林这么个被贬的锦衣武臣所能轻侮?哪怕巡抚大人帮着他,目前的局面还不是对少师府有利!
仵作装模作样的走到案发现场,山间风大,初秋季节也很有点寒冷了,伸手一摸尸首遍体冰凉,仵作心头就越发笃定,大声道:“山间寒风袭人,尸体已经冰凉,唯腋下胯下所余热气若游丝,遇害时间当在一个时辰以前。”
秦林暗暗点头,这仵作也不是随口胡扯,毕竟风吹得不小,温度也很低,尸首摆在这里很快变冷,所以单纯以尸体表面温度而论,从一个时辰到三四个时辰都说得过去。
只不过把死亡时间放在一个时辰以前,就和秦林抵达的时间比较吻合了,他们打马过来,在进山之前还是遇到过好几拨行人的,这些人都可以作证秦林具备作案时间。
陆远志就附到秦林耳边,压抑着兴奋,低声问道:“秦哥,是不是要从作案时间入手,治陈二黑、蒋麻子这两个家伙的诬告反坐?”
秦林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治他诬告反坐有什么用?安排香饵钓金鳖,咱们放长线钓大鱼!”
胖子起初茫然,眨巴眨巴小眼睛,不过很快就笑起来,秦哥出手还用说吗。这准是给张升挖坑呢,咱就等着看好戏吧。
毫无疑问,张升也是个狡猾的家伙,但是和秦林秦长官相比,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如果张升是传销组织A级骨干的水平,秦林这厮至少是窃国大盗级别……
仵作继续检查尸体表面的伤痕,很快就略带激动的禀报:“尸身手掌有数处割伤,恐系赤手抵抗利刃所致,并非致命伤处;头颅有砸击伤口一处,伤口圆钝,系以铁锤之类猛砸所致,为夺命之伤。”
哼哼哼,黄志廉把脑袋仰得更高了,那些州衙带出来的土兵衙役捕快看着秦林的目光也没什么善意,因为仵作的验尸结果,和之前陈二黑所说得情况,根本就是完全一致啊!
黄志廉甚至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将袍袖一挥,大喝一声“铁证如山。你还如何抵赖”的冲动。
秦老弟,你……张公鱼有些担心地看着老朋友,秦林却面无表情,不知道到底在想个什么,眼看着局势越来越不利,却就是不肯拿出他那审阴断阳的本事。
难道,难道贬谪出京的这段艰难日子,已经消磨了他的锐利目光和百变心机?张公鱼不禁暗暗着急。
秦林神色越来越沉重,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团,看起来就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所困扰,一时间无以开解,半天之后他才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陈二黑:“凶器,凶器在哪儿?既然你说我们是在这里动手杀的人。又还没来得及逃走,那么凶器呢?”
说罢,秦林紧紧地抿着嘴唇,藏在袖子里的手也微微发抖,似乎非常紧张。
好啊!张公鱼恨不得拍起了巴掌。秦林终于反击了。
可张升、黄志廉等人却越发暗喜,从种种迹象看,这恐怕是秦林所能找到的最后一个理由了,如果能击破他,就将势如破竹!
一只耳陈二黑愣了愣,很快辩道:“我被你们押在院子里,那姓牛的大汉提着铁锤走出去,谁知道他扔哪儿去了?”
秦林紧紧追问:“不管扔哪儿,终不至飞走了吧?张都堂,黄知州,咱们这就搜山,如果搜不到,自可证明我的清白。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秦某人问心无愧,哼哼,倒是某些人啊,诬告反坐的罪名可不轻!”
这话说得也是,定罪都要人证物证,现在光有证言,没有物证,要硬栽秦林还嫌牵强,而且铁锤又不是个活物件,扔在山上,还能飞走了?
张公鱼不知道秦林玩什么花样,反正他抱定一个宗旨,凡是这位老把弟说得他都支持,凡是老把弟反对的他也反对,便点头道:“说得是,没有物证,岂能平白诬赖人?黄知州,派你的人搜山吧!”
黄志廉冷笑不迭,就要吩咐土兵们。
秦林把手一摆,厉声道:“不成,他们搜山,万一谁把凶器扔在山间,岂不冤枉了我?让我的人跟着也去搜山!分作十多组,每组都要有我的一个弟兄作为监督!”
张升眼神闪烁不定,刚才他倒是真想用这种办法嫁祸秦林,没想到这家伙竟也不笨,怪不得以前自家老爷凤磐相公都说他狡猾多智……
有张公鱼在,黄志廉无法拒绝秦林这个要求,只好允许他如此行事,但嘴上兀自不肯轻饶,冷笑道:“秦校尉多虑了,本官这些个土兵弓手都是本地招募的良民子弟,哪里会嫁祸于人,何况到山间围捕人犯,所携都是弓箭刀剑,也不会有谁随身带着铁锤来诬陷你。”
秦林不管许多,就是分派校尉弟兄去监督搜山,除了尹宾商之外都分派了出去,诸人都欣然领命,保证睁大眼睛不给对方任何机会,唯独陆远志刚走了两步,回头看着秦林欲言又止。
秦林一声断喝:“还想偷懒不去?看你那身肥肉,正要爬爬山来减肥,快滚!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都快和猪八戒一个模样啦!”
众官校把头一缩,秦长官可从来不这么疾言厉色的啊,相反,这位爷要真的下狠手了,往往笑容比什么时候都和蔼可亲……
陆远志回过头,颇为郁闷的嘟哝几句,跟着州衙捕快衙役的屁股后头,滚啊滚的搜山去了,他身躯肥胖,爬山极为吃力,一路上不停地抱怨。
张升的笑容越发得意,早听说这个姓陆的胖子是秦林跟前很红的亲信,却被他骂成这样,看来确实是被逼得急了眼。
可人都被他的手下盯住,怎么下手呢?
忽然张升眼前一亮,只见秦林把校尉弟兄们全都派了出去监督搜山,他们的马匹都拴在树林子边上,哈哈哈,姓秦的百密一疏啊……
足足半个时辰,几百号人将附近山地翻了个遍,连铁锤的影子都没找到,州衙众人只好垂头丧气的回来,而校尉弟兄们昂着头站会秦林身后,幸不辱命!
“怎么样,根本没有什么凶器吧?”秦林脸色阴转晴,明明大大地松了口气,偏又装出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声道:“我问心无愧,哪里怕人栽赃陷害?哼哼,既然铁锤不会飞走,现在该追究陈二黑和蒋麻子的诬告陷害之罪了吧!”
这……黄志廉犹豫了。
张公鱼抖搂抖搂袖子,正要摆出巡抚大人的威风,那张升却抢前一步:“且慢,还有一处没搜!”
秦林极为潇洒的抖了抖衣服,戏谑地道:“你不会说铁锤藏在我们之中哪个人的身上吧?”
“当然不会”张升的笑容在瞬间变得极为阴毒,骈指往树林边拴着的马指过去:“但是那些马匹的鞍袋还没有搜!”
“搜就搜,让两个诬告老子的王八蛋死得心服口服!”秦林混不在意,当先朝马群走过去,众人跟在他身后。
陆远志、牛大力紧紧押住蒋麻子和陈二黑,不住的恐吓他们,大明律法诬告反坐,找不到铁锤,你们俩就死定啦。
蒋麻子和陈二黑也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张升,这位大管家还镇定自若,朝他们投去鼓励的一笑,顿时一只耳和麻子哥都心头暗喜,知道这次只要能挨过去,那今后的荣华富贵就不消说了,丢失一只耳朵算什么,只要下面那玩意儿没丢,张大郎一句话,那些交不起租税、还不起驴打滚高利贷,被抓起来顶债的大姑娘小媳妇,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秦林走到了马匹边上,伸手去揭开鞍袋:“看吧,这里有没有?睁大狗眼看清楚,这个也没有吧?”
这家伙嘴够毒,在场看的都成狗眼了,张公鱼都哭笑不得,我这是陪着中枪啊。
秦林一连揭开四个鞍袋,当然不会有什么铁锤,等他去揭第五个鞍袋,嘴里兀自说着:“哼哼,想诬陷老子?狗眼睛看清楚,这个也……啊!”
轮到秦林吃惊了,鞍袋里头赫然露出只铁锤的柄!
嘿嘿嘿,张升奸笑不已,谁叫秦林把手下都派出去监督搜山,却顾不得这边的马匹呢?顾此失彼的错误,放在这里就是致命的!秦林啊秦林,没想到你奸似鬼,也喝了老子洗脚水!
黄志廉得意了,朝着张公鱼拱拱手:“不料凶器真在此处,还请张都堂示下。”
呃……张公鱼张口结舌,求援地看着秦林。
哇咔咔咔咔……秦林仰天狂笑,而陆远志、牛大力和校尉弟兄们,也突然之间变得笑容灿烂,看着张升的眼神仿佛在说:笨蛋,你上当啦!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九〇三章 东施效颦
难怪秦林笑得这么开心这么灿烂,别人以为他步步退让,其实招招诱敌,就连长期和他配合行事的陆远志和牛大力,也都觉出了味道。
今天的最佳男主角是一陆远志!秦林郑重其事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被骂之后神色的黯然,在山岭之间艰难的躏跚行走,嘟嘟囔囔的不停抱怨,这都充分表现出一个被老大抛弃的小弟,心中的那一份唏嘘跟坎坷呀!
陆远志谦逊的拱了拱手,秦哥你的表情动作都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否则岂能骗得过阴毒狡猾的张升?弟兄们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很多……
尹宾商摇着折扇,摇头晃脑地道:“此是增兵减灶的示弱之计,诱敌深入,一举破敌,秦长官行事暗合兵法也!”
咳咳,牛大力提醒这三位,再演下去就有点恶心了,咱还是办正事吧。
泰林笑容一收,先朝着张公鱼一揖到地:“方才小弟所行,乃故示以弱、引蛇出洞之计,事先不好和老哥商量,叫老哥白担心半天,抱歉抱歉!”
嗨,这有什么?张公鱼顿时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他是个老实人,心眼远不如别人机诈,刚才确实替秦林捏把汗,不过总是巴望秦林能反败为胜的,现在一切如愿,只有欢喜的,丝毫不会怪罪。
黄志廉和张升互相看看,心头都暗道不妙,尽管不知道秦林究竟将如何反败为胜,但从他身上看到了那种久违的自信和如刀锋出鞘般的锋芒,就知道大概不是虚言恫吓。
秦林回过头来,此时他的目光已清冽如冰水,锐利若青锋,朗声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对,说的就是你,张升!老子故意示弱步步退让,你还真的蹭鼻子上脸,哈哈哈,你比冯保如何,你比杨兆如何,你比黄台吉,又如何?敢如此藐视于我!哼,今天若不能斩你狗头,老子是你养的!”
说罢,秦林拔出七星剑,嗖的一下掼在树干上,插进去尺许深,剑身兀自嗡嗡颤动!
张升已然胆寒,用力地咬着嘴唇,感觉到腥咸的味道,现在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胖子,手套!”秦林带上陆远志递过来的茧绸手套,从鞍袋中小心的取出铁锤,果然锤头上粘着些黏黏的东西,闻着就是股血腥味,仔细观察还能发现几根头发,毋庸置疑,就是打死霍铁山的凶器!
陆远志这时候就明白了秦林前后举动的用意所在,这起案子的难点,不在死亡时间、致死原因和作案动机上,因为少师府杀人灭口根本就是不用猜的:真正的难点则在如何找到真凶,毕竟少师府上下好几千号人都可能作案,甚至还可以从外头雇请绿林道的高手,作案之后一走了之,秦林到哪儿去找?这种拉网捕鱼,就太费时费力了,恐怕非得经年累月才有效果。
见张升领着州衙的官兵前来围捕,秦林自然而然的疑心这张升就算不是真凶,也是幕后主事之人。
张升诬陷秦林,也在意料之中,现在张四维还在路上,又失去了权柄,要想扳倒秦林,指控他贬谪期间横行不法残害百姓就是最好的路子。
泰林将计就计,一步步试探引诱,故意做出方寸已乱的模样,把张升诱入毅中,也在暗地里证实了此人知道现场情况,必是在场之人:与此同时,形格势禁之下,张升果然被牵着鼻子,一步步往悬崖边走,最后毅然决然的跳了进来!
关键的一点,张升不知道世上还有指纹显影这种技术!
至于他的人杀掉安铁山之后,有没有丢掉铁锤,现在这柄铁锤是不是真正的凶器,反而不重要了,因为只要找到铁锤上的指纹,和在场的人进行对比,就能把那家伙揪出来,顺藤摸瓜就什么都有了。在这里的十多午少师府奴仆里找,比在少师府几千号奴仆家丁保镖护院里找,可来得太容易啦。
秦林小心翼翼地拿着铁锤,将它拿进屋子里,放在干净的炕桌上,然后才命陆远志从生牛皮包里取出银粉和指纹刷。
他拿着指纹刷轻轻沾了沾银粉,细毛刷子尖端顿时染成银色,接着在铁锤上慢慢地、轻轻地刷过去,还要屏住呼吸免得吹跑了银粉,即使呼吸都要停手,并且转过脑袋朝着旁边……
整个铁锤都被刷了一遍,表面沾上一层淡淡的银粉,但有些位置粘上的银粉要多得多,就显出了手握的形状,随着秦林继续刷,这些掌印也就越来越清晰可辨,最后黑漆漆的铁锤上,银色的掌印分外醒目!
张升心头顿时打了个突,不由自主地往后关看,脖子刚刚扭了一点又生生收回来,眼神中带着深深的骇怕,这是对未知的恐惧。
少师府的那些伴当之中,有个黑脸短髯的家伙,刹那间脸色就有些发青了,他当然知道那掌印到底属于谁。
秦林嘿嘿一笑:“现在找到真凶已经不难了,来吧,少师府的诸位,把你们的手掌印都给我留下来!”
“凭什么?!”张升的脸色阴晴不定,色厉内荏地叫道。
凭这个!张公鱼踏前一步,左手轻拂撩起袍角,右手举起圣旨宝塔托天,双目炯炯如有实质,堂堂一表、凛然之威,那官威真正横扫八荒直冲霄汉,虎躯一震,不知多少人要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
可不少锦衣弟兄却表情古怪地看着他们长官,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肚子痛。
秦林以手加额,老把哥这是学我啊……
张公鱼还不忘回头冲秦林挤挤眼睛,怎么样,老哥这架势有派吧?
泰林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心头却暗暗道出四个字:东施效颦。
黄志廉的脸上肌肉直抖,黄豆大的汗珠子一颗颗滚下来心中实在不愿听命,可圣旨在上,张公鱼是正儿八经的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门等关军务,山西一省之内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谁敢违抗?只除非谋反叛逆!
终究是大明朝的文官,黄志廉再怎么鬼迷心窍,离公然造反都还有十万八千里的,没奈何咬了咬牙,将袍袖一甩:“蒲州三班衙役听令,服侍少师府诸位伴当,把手印都给按了!”
少师府这些管家伴当都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宰相家人七品官,平时哪里把个小小蒲州知州看在眼里?七嘴八舌的骂他吃里爬外,忘了大老爷的恩典,等大老爷知道消息,将他革职下狱剥皮抽筋。
唯有张升连连苦笑,喟然一声长叹,倒是比同伴们看得清楚些……
其实黄志廉不下令,蒲州的衙役捕快土兵们也准备动手了,自家知州黄志廉黄大老爷和本省巡抚张都堂张大老爷,究竟官位差多少级,那还得慢慢算个账,但到底哪个大老爷更大,只怕是猪都能想明白。
不劳众校尉弟兄动手,蒲州土兵一拥而上,将少师府众伴当全部拿下,嘴里还直说得罪得罪,巡抚大人有命,请勿见怪。
少师府的保镖伴当们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毫无办法,做梦都想不到连衙役都敢对自己动手啊。
陆远志取出纸张和朱砂印泥,走上去笑呵呵地道:“你们闹腾个啥?查个掌印罢了,又不疼又不痒的,只要心里没鬼就不怕嘛!”
少师府诸位心头顿时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心里没鬼自然不怕,问题是咱们心里有鬼啊,这死胖子……
陆远志三下五除二,把这些人的掌印全都摁在白纸上,取来给秦林看。
秦林笑了,本以为要在少师府搞几千人的大排查,会把自己累得欲死欲仙,现在好了,这么几号人,能费多少事儿?
他趴在桌上慢慢辨析,比起单独的指纹,这种完整的掌纹更容易分辨,因为手掌上较大纹路的走向,就把不符合的剔除出去了,只剩下大体上符合的,再比较其他细节。
很快秦林就有了答案,走到刚才那神色改变的黑脸短髯汉子前头,将印着掌纹的纸往地上一丢,同时把铁锤放在他鼻子底下:“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好说得?究竟是你拿铁锤诬陷本官,还是你本来就是杀害霍铁山之人?无所谓,反正都是死罪。”
太明显了,如果是指纹,秦林还要费一番唇舌,可这是完整的掌纹,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此人摁在纸上的掌印,与铁锤柄上显出来的掌印完全相同!
黑脸短髯汉子起初还用力挣扎着,被一群捕快摁住不能动弹,等到秦林最后说出都是死罪,他就不再挣扎了,苦笑道:“罢了,毛武认罪服法,正是小人杀死了霍铁山又试图栽赃秦长官,长官果然断案如神,小人心服口服,只求个痛快。”
哦,还以为多硬气呢,咋不服毒自尽?秦林冷笑不迭。
绛州卫贺昂本身就懂医术会配药,事先又做了一死了之的准备,这才能从容自尽,少师府这些保镖伴当哪里都有那么狠?
张升气急败坏,连连朝黑脸短髯的毛武打眼色,却见秦林冷笑着,目光移到了自己脸上,他顿时心头直发毛……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九〇四章 义仆
张升在秦林逼视之下目光躲闪,忽然牙关一咬,大声喝道:“毛武,你、你太让我失望了!一个女人而已,你就杀了霍把头,还嫁祸秦长官,岂不是鬼迷心窍?老太爷、大老爷向来家风严谨,从不许家仆伴当作奸犯科,怎地出了你这个异数!”
毛武一怔,很快明白了张升的意思,黑漆漆的脸上不禁露出几分悲凉,但很快就做出了决断,梗着脖子闷声闷气地道:“张大郎,俺对不起你,不该争风吃醋惹来祸事,可霍铁山忒地可恶,一把年纪还和俺争花红姑娘,仗着他是西姚铁场的大把头,东家有用得着的地方,就来硬架梁子,俺毛武铁铮铮的好汉,眼睛里不揉沙子,哪能容下这老王八?千不该万不该痴心妄想,嫁祸给秦长官,也罢,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随便吧!”
毛武犟着脖子板着脸,一副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嘴脸。
张升顿时松了口气,目光和黄志廉一触,后者也举手擦了擦额角冷汗,少师府的几名家钉院也暗自庆幸,无论如何毛武一个人把罪行扛下来,大家伙儿是暂时无忧啦,这姓毛的是有名的滚刀肉,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熬刑的本事想来不差。
张升渭然长叹:“花红年方二十,正是青春妙龄,我早知她和毛武有些不清不楚,在京师跟着大老爷办事,还没来得及处置,没想到竟因此……唉,霍铁山一把年纪了,竟想老牛吃嫩草,惹来杀身之祸啊!”
“原来是因情杀人啊,真是可笑之极!”黄志廉长长地吁了口气,又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冷汗:“酒是刮骨钢刀,色是穿肠毒药,古人诚不欺我也。”
锦衣校尉们气得不轻,陆远志一双小眼睛几乎憋出火来:“秦哥,这厮要充滚刀肉,且叫他试试咱们锦衣卫的十八层地狱。”
秦林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看样子毛武的举动本来就在他意料之中。
“走吧!”牛大力张开大嘴露出可怕的笑容,巨手一抓便揪着毛武脖领子将他提了起来,可怜毛武也是个身材健壮的男子汉,在这比常人高了两个头、恍如门神的巨人手中却如婴孩般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秦林摆摆手:“就在这里吧,不用提太远。赏善罚恶,天律森严,我锦衣卫光明正大,有何不可对人?”
牛大力遵令将毛武掼在地上,巨力将他浑身筋骨都差点震散架了,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三名锦衣弟兄就带着森森冷笑,扑过去重新将他摁回地上,接着陆远志打开了生牛皮包,取出了许许多多形状怪异的铁钩、弯刀、小巧的锯子、粗大的钢针……这生牛皮包里的法医工具,用来刑讯逼供也能起到令人胆寒的恐怖效果,单单看到这些玩意儿,在场的不少人就已经毛骨悚然。
接下来的场面实在太血腥也太恶心,毛武起初还憋着不发出声音,可很快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阵阵鬼哭般的惨嚎自喉咙口呼啸而出。
张公鱼举起袖子遮住脸,黄志廉干脆背转身去,只觉胃里泛酸,几次三番忍住呕吐的冲动。
锦衣官校都是刑讯逼供的专家,秦林身边这些校尉弟兄在北镇抚司浸淫数年,更是专家中的专家,他们懂得如何用最小的损伤,让受刑者产生最大的痛苦,也会层层加码,使受刑者赶到生不如死,或者干脆以海潮般汹涌而来的痛觉,直接淹没他的神经。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都是些心理变态的家伙……即使有也被秦林甄别出来,打发去干别的事情了。
所以在场的校尉弟兄,除了直接动手的人以外,都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事情上。
就连秦林也要时刻保持内心不被黑暗淹没,后世的老刑侦们往往容易出心理问题,就是和犯罪、和人性中最黑暗最恶毒的那一部分,打了太多交道的缘故。
唯独尹宾商不为所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一幕,看着毛武的惨状似乎还颇为欣赏……所谓慈不掌兵,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尚且要看得,这一个人受点刑又算得什么?
“其实,我一直不喜欢刑讯逼供的。”秦林长长地吁了口气,很真诚地道:“只不过有时候逼不得已,也只能以至仁之心行至忍之事了。”
我倒!尹宾商再也无法保持淡定了,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地上,看着秦林的眼神充满了崇拜:要多么厚颜无耻,才能在此时此刻说出这番话呀,主公您颇有洒水亭长汉刘邦之遗风嘛,尹某实在是佩服之至!
秦林苦笑着摸摸鼻子,难得的说句真心话,却被尹宾商反向理解了,罢罢罢,秦长官锯头剖腹凶名远扬,所过之处人头滚滚,剑下诛戮不知多少奸邪,要说什么并不喜欢刑讯逼供,谁信?好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自信终能守住灵台一线清明不灭。
“啊呕……”一声令人牙酸的惨叫从毛武口中发出。
动刑的锦衣弟兄回过头来,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启禀秦长官,这厮倒也嘴硬,挺着晕过去了。”
“求秦长官再给一次机会!”另一名锦衣弟兄自告奋勇:“拿冷水来浇醒这厮,属下还有几招狠的没用上,不信他是钢打的、铁铸的!”
秦林摆摆手,围着毛武的几个校尉四散开,露出已不成人形的受刑者,只见他浑身血迹斑斑,四肢以奇怪的角度弯曲着,可想而知关节部位受到了什么样的损害,两只手鲜血淋漓,十根手指头都没了指甲,其他部位更惨的状态,以秦林经常解剖尸体的见惯不惊,也有些嫌恶的微微皱了皱眉。
锦衣官校们面面相觑,都非常不好意思,另外还有一点点委屈,要知道在北镇抚司大牢里头,他们能用的花活更多也更可怕,现在这荒山野岭的,很多足够恐怖的刑具都没带来,未免有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弟兄们做得差不多了,我本来也没准备从他嘴里掏出什么。”秦林笑着宽慰弟兄们。
这个毛武被直接抓到掌纹和凶器相符,行凶杀人的罪名是铁板钉钉,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从心理上来说反而最难突破,横竖都是一死,不如自己把罪名扛下来,少师府能给他的好处还少了吗?照顾家人什么的,对毛武而言就是最好的允诺了,一死难免,强忍这最后的痛苦就能让全家人得到照应,无疑是个非常划算的买卖。
相反,另一些人就不同了,比如……秦林坏笑着,目光挪到了陈二黑的脸上,顿时叫这家伙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秦林注意到,刚才兄弟们对毛武动刑的时候,少师府这群家丁护院都有些兔死狐悲的不忍之色,更有人脸色改变两股战战,而这个陈二黑更是脸色发白,汗水顺着下巴往地上滴,到了最后毛武晕死过去,他似乎比受刑的还害怕,汗水出得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陈二黑很狡猾,是受张升指使诬陷秦林的主力,口齿便捷、心思狡诈,对张升跳进秦林挖的坑里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不过,很多时候太聪明太狡猾,从另一个方面也就意味着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便很容易胆怯,秦林记得这家伙除了最开始一言不合被自己割了只耳朵之外,后面就相当配合了,嗯,聪明人我很喜欢,那就请他再配合一次吧。
“陈二黑!”秦林低沉的断喝,如闷雷在陈二黑头顶炸响,他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秦林盯着陈二黑的眼睛,冷笑着道:“记得刚才你说亲眼看到我命令手下杀死了霍铁山,可现在人证物证都说明是毛武为私情动的手,那么你就是故意诬陷本官了,大明律规定诬告反坐,何况你诬陷锦衣官校,更是居心叵测!”
陈二黑只觉秦林的目光直接看穿了自己心底,话语中的寒意叫他浑身发麻,两条腿跪在地上直哆嗦,脐下三寸处一酸,双腿内侧便是热腾腾的,尿了。
张升心头发寒,毛武固然顶了杀人的罪,可诬告陷害这茬……他只好不住地给陈二黑使眼色,可陈二黑的状态,只让他心头越来越凉。
“来人哪,将这死囚好生拷打,问他为何要陷害本官,究竟受何人指使?”秦林一声断喝,将袍袖挥起。
几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官校扑上去,鹰拿燕雀般捉住了陈二黑,此时也明白了自家长官的心意,便七嘴八舌地道:“刚才那姓毛的顽皮赖骨,熬刑熬到晕死也不肯招认,谅这位陈二黑陈爷与他同党,也是个惯能熬刑的好汉子,咱弟兄须得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不要叫陈爷笑话了。”
“想来陈爷这等好汉必定是见过大场面的,什么钩肠子、割眼珠的手段,在他身上使出来未免贻笑大方,咱还是省了那些小意思,直接上剥皮抽筋、披麻戴孝、鬼哭狼嚎吧!”
陈二黑早已吓得不轻,听到这番话更是魂飞魄散,钩肠子割眼珠还是小手段,剥皮抽筋已叫人痛不欲生了,又不知那披麻戴孝、鬼哭狼嚎是何等惨烈,还排在抽筋剥皮之上?
“秦老爷、秦爷爷!”陈二黑全身瘫软,脸上露出哀求之意,看了看秦林威严的神色,接着又情不自禁的去看张升,这位少师府大管家正用可怕至极的目光逼视着他。
秦林踏前一步,神色已变得和蔼许多:“你是在风陵镇小路上就被本官捉住的,所以只有诬告陷害本官的罪行,并没有动手杀人,如果吐露实情,本官可以既往不咎。你从那寡妇家里出来,嘴里说着醉话,我也知道你是没有家小拖累的,并不怕少师府报复,何必替他送掉自己性命?”
秦林的分析判断非常准确,陈二黑这等人,越是小聪明小狡猾,越是把自己性命看得重,他连一只耳朵尚且顾惜,何况宝贵的生命?
此时听得秦林语重心长的一番话,连敲带打又给出路,一边是锦衣卫十八套酷刑地狱,一边是既往不咎的生机,陈二黑便再也扛不住了,磕头如捣蒜:“秦爷爷饶命!小的是受了张升主使才诬告陷害秦爷爷的,他和小的对了眼神,他跌倒抓茅草割破手,小的就说霍铁山手掌有伤,他又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头亡,什么霍铁山打了一辈子的铁,便是暗示小的说杀死霍铁山的凶器是铁锤!”
张升气急败坏的跳起来,怒吼道:“放屁,你放屁!你干脆说我眨眼睛暗示你得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秦林坏笑着,打量张升的样子就像看着砧板上的肉:“张升啊张升,到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牛大力走上去,噼噼啪啪一顿耳刮子,打得张升晕头转向,脸肿起来像个猪头。
秦林命陆远志写了供状,丢在陈二黑脚下让他签字画押,然后凌厉的目光往少师府众家丁护院脸上扫过。
罢了,俗话说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些都被摁在黄河底了吧,陈二黑这一反水,秦林有足够理由刑讯逼供,众人再硬扛只是和自己皮肉过不去,终究免不了一死,何必受那苦头?于是从蒋麻子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屈服,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不过,他们都说受张升指使,没有任何人敢往张四维身上攀扯,锦衣官校言语试探,只是苦笑着说宁愿一死。
秦林笑着拿了供状,故意递到黄志廉鼻子底下:“黄知州,怎样?”
“铁证如山,铁证如山……”黄志廉脸色难看之极,举起袖子擦脸,不敢看秦林的眼睛。
张公鱼冷笑着吩咐:“黄知州,你革职待参吧。”
黄志廉软倒在地,不敢出一声。
“张升,怎么样?”秦林抖搂着供状:“要不要考虑说出实情?本官可以考虑给你宽大处理。”
说出实情,那就是扯出张四维了,张升把头扭过一边,鼻子里冷哼一声。
“好,义仆!”秦林笑嘻嘻地竖起了大拇指,忽然从树干上拔出七星宝剑,一抹儿碧森森的寒光闪过,张升人头落地,颈中血如泉涌。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九〇五章 号令立威
夕阳西照蒲津渡,秋风萧瑟鹳雀楼,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滔滔黄河边,许多乌鸦围绕着一根旗杆聒噪乱飞,为这幅黄河西去图平添几分萧索几分悲凉。
张四维从京师千里迢迢赶回蒲州,没来得及知会亲朋故旧,就急着绕城而过南下去老家风陵镇,见此情形心头没来由的毕剥一跳,赶紧吩咐随从赶走乌鸦,看看旗杆上挑着什么物事。
从人扔石头赶走乌鸦,忽然同时张大了嘴巴,眼神里写满了惊悸,如痴如呆地看着旗杆顶端。
旗杆上赫然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双眼被乌鸦啄成血洞,鲜血淋漓的脸却已把死亡瞬间的惊愕和恐惧完完整整的凝固下来,格外狰狞可怖,脖子断茬处滴落的污血和黄水更是令人欲呕,底下旗杆则贴着白纸黑字的布告:右副都御史、山西巡抚张,斩蒲州风陵镇恶奴张升,首级号令于此!
众家丁随从顿时如炸了窝的蚂蚁,愤愤然、惶惶然,有人骂张公鱼乌龟王八蛋,有人说冲进蒲州城揍他,还有人准备把旗杆上的首级解下来。在京师,宰相门前七品官,张大郎又何止七品?谁也没想到他竟在蒲州被斩首号令,家丁们看似气焰凶恶,其实早已心惊胆颤,全都没了主意。
黑沉沉的车轿窗口露出张四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看着张升的脑袋,他瞳孔猛地缩紧,接着本能地往蒲坂城头看去。
高踞蒲坂、凭河临风的阁楼里,一人青衫布衣负手而立,一人身段婀娜,乃是易钗而弁的女子,正用冰冷的目光居高临下注视着他。
张四维冷哼一声,狠狠放下了车窗帘子,接着从车轿中传出沉稳有力的断喝:“走,风陵镇!留人替张升收尸,厚葬之!”
好啊,至少大老爷还非常镇定!众家丁奴仆顿觉有了主心骨,留下几个人跑衙门收尸,余下的拥着车轿攒促启程。
殊不知,放下车帘的张四维已然面色煞白,随着车轿前行,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大有摇摇欲坠之势!
蒲坂城头阁楼中,秦林眼见张四维一行往南去了,朗声笑道:“高悬人头以挫敌胆,少师府众人已经气沮了。啧啧啧,我老婆果然腹黑!”
斩下人头的是秦林,出主意高悬号令的则是张紫萱。
相府千金投向张四维远去车轿的目光带着彻骨寒意,于她而言,无论用什么办法对付张四维都是天经地义的。
一则于公,少师府作为晋商魁首,欺压百姓横行不法通敌卖国,不仅三晋关中百姓深受其害,还一步步挖空朝廷根基。
二则为私,张四维本高拱垂拔之人,高拱倒台之后曾称病归乡,是张居正爱惜人才,不计前嫌予以重用,推荐他出任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谁知他阴险卑鄙,竟在张居正死后反戈一击,令江陵相公蒙受身后污名,长子张敬修自尽身亡,张紫萱与他实在不共戴天!
相府千金越来越黑化了……秦林看着张紫萱紧紧咬着嘴唇,玉手握着小拳头微微颤抖的模样,心下不禁一软,轻轻揽过了她的香肩,在耳边低低地道:“紫萱妹妹,我觉得你越变越可怕了呢。”
感觉到秦林身体的温暖,张紫萱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温润如玉的风姿在无形中缓缓舒展。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斩钉截铁地说:“此间事了,小妹心中再无牵挂,就为秦兄府中一平妻,从此相夫教子,不予外务。”
近来秦林尽量陪着张紫萱,每日里尽情言笑便有春风化雨之效,有些事情张紫萱终究看开了些,除了必须报复张四维这个恶毒的仇人,旁的事情倒也不在乎了,只要和秦林从此长相厮守,府中几位姐妹相得,更有何求?
秦林却笑了笑,轻轻吻了吻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傻紫萱,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人生总不能在仇恨中度过,我怕你心结难解,心中郁郁寡欢,所以才百般开解,至于什么外务内务,哼哼,想撂挑子也没那么容易,这辈子姓秦的赖上你啦!”
张紫萱的心情在这一刻彻底的舒展开来,看着秦林的眼神便有了几分少见的柔媚,要从仇恨中走出来并不容易,但她拥有更强大的力量……
陆远志、牛大力和尹宾商正在从西姚古镇回返蒲州的路上,秦林破霍铁山被杀案,斩少师府大管家张升,已经锣对锣鼓对鼓的和张四维正面干上了,倒也不用避忌,直截了当的行事吧。
“秦长官真斩了张升?”铁匠崔宝柱兀自不敢相信地问道,他和一名锦衣官校同乘,不会骑术的铁匠,只能紧紧抱住锦衣官校的腰,才没从颠簸的马背上摔下去。
尹宾商嘿嘿一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人头就号令在蒲州城外,一看便知。”
崔宝柱、张火根、陈金和这几名铁匠把头就互相看了看,神色间露出了希冀,他们也曾想过反抗刻薄凶残的少师府,可从来都鼓不起勇气,直到这个脸色阴狠的家伙来到西姚古镇,和他们说了那番话。
不过,上次他们也只敢秘密和尹宾商接触,提供一些关于霍铁山的消息,还千方百计的防着被少师府知道,哪里敢像今天这样公开与少师府的敌人同乘一骑,策马狂奔?
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位传说中审阴断阳神目如电的锦衣卫秦长官,他在鸡公岭一剑就斩下了少师府大管家张升的脑袋!这样强势的官员,这样凌厉的手段,或许能掀翻少师府吧?
崔宝柱为首的几位铁匠把头,去见秦林的心情越发迫切了……
风陵镇,少师府,一片阴沉沉的气氛,奴仆丫鬟们小心翼翼地走路,唯恐发出稍大的声响,主人们脸上都带着忧色,就连门口往日那些趾高气扬的骄仆们,也没有了从前的气焰,一个个都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的杵在那里。
“哼,少师府也有今日!”路过府门前的百姓,脸色也没有了往日的惊惧与敬畏,谁都知道张四维丁忧回来,府里的风光大不如前,连管家张大郎都被新任巡抚青天大老爷张公鱼斩了……还有人说其实是锦衣卫秦长官动的手。
无论谁动的手,总之张升的脑袋是被砍了下来,真真切切的挂在蒲州外,不少人可以证实。
于是饱受欺凌的百姓们就心思活动开了,看来这世间终究有青天,大明到底有忠臣啊!越来越多的人往范一帖的医馆钻,出来就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很多人暗暗猜测,恐怕这天,就快要变了……
张家几位主人,张四维的二弟张四教、三弟张四端、五弟张四象,正愁眉苦脸地坐在花厅上,空空荡荡的主位提醒他们,那个既强横又狡诈,控制关中塞外数条商路,傲然为晋商魁首的父亲已经一命呜呼,还有孙有道、曹四陪葬,好不容易从京师赶回个张大郎,又被秦林一剑斩了人头,于是四大管家里头,陪着他们的只剩下孤零零的二管家赵福了。
偌大一个少师府,几曾有过现在的困窘?
“唉……”张四教长长地叹息一声,“司盐城盐场那边,好些灶户串联起来,不知道在搞什么鬼,都是趁着咱们府里没空理会呀!”
张四端气愤愤的一拍桌子,茶水翻过来洒得到处都是,“可恨范一帖那庸医,竟然和泥腿子勾勾搭搭,传出风声说记了咱们不少黑账,闹着要上控呢。等大哥回来,看他还有命在!”
若在平时,区区范一帖哪里放在少师府诸位老爷眼里?可现在这节骨眼上,四面八方的人都是盯着这边,张家再要闹出什么乱子,就是自寻死路了,也只好强忍住这口气,预备将来慢慢报复,总要叫那厮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张四象脸上肌肉一跳,端着茶碗,不紧不慢地道:“咱们少师府的根基好歹不在这上头,倒是秋粮快下来了,赵福你须得抓紧催缴租税,这才是咱们万年的基业。”
赵福苦笑着应承下来,却不敢把大事尽顶在自己头上,搓了搓手,等几位老爷都看过来,这才哎哟皇天地叫苦:“二老爷三老爷五老爷,不是俺赵福拿腔拿调,今年的租税怕不好征起来,府上的声光不如往日,泥腿子难免动歪心思,你有八条理去催,他倒要搬出十六条来告免、告缓。”
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神情各异,还没来得及回答,外头几个人火急的跑进来,脸上都有喜色:“大老爷、大老爷回来啦!”
呼……张家几兄弟顿时心头一松,只觉千钧的重担都轻了大半,有曾任首辅大学士的大哥回来,似乎漫天的乌云都要散开。
车轿滚滚,马蹄声声,张四维的车轿在众多骄仆前呼后拥之下逶迤而来,那架势,那气派真是格外熏人,当前高挑官衔牌: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少师、柱国!
原本道路两边快要收获的农田里,言笑自若的百姓们,见这势派顿时闭口不言,无可奈何的低下头,偶尔投去的目光带着深深的畏惧……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九〇六章 月夜中伏
“大哥……”
“大老爷,您总算回来啦……”
少师府中不少人喜极而泣,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三个弟弟更是抱头痛哭,一副受极了委屈的模样,仿佛他们从来都没有干过欺凌百姓、压榨匠户、借租税掳掠佃农妻女、勾结塞外鞋虏通敌卖国的般般罪行,而是被秦林这个“大恶棍”轮了一百遍的纯情小女生。
“够了!”张四维愤怒的一甩抛袖:“几个不成器的东西,还不引我去父亲灵前叩首?”
大哥发怒,张府几个弟弟这才想起来,自家老爹的棺材还停在大堂上呢!这才忙不迭地引着大哥,去张允龄灵前叩首。
张四维脸色苍白,跪在灵前痛哭流涕,额角撞着棺材砰砰响:“父亲啊父亲,您被奸人所害,儿与他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岂止父仇不共戴天,想到被迫丁忧,离开刚刚坐热的首辅大学士位置,离开了京华烟云翻涌不定的京师,被申时行那反复小人占了首辅宝座,张四维的心头就在滴血,恨不得把秦林碎尸万段。
张府几兄弟的脸色稍稍好了一点儿,俗话说长兄如父,他们又多了一层一一张四维在京担任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整个家族的照应和帮助实在太大,荫庇着少师府在三晋大地上为所欲为。在他们心目中,这位大哥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他既然说要报仇雪恨,想来就不会有什么差池吧。
张四维站起来,冷厉的目光从三个弟弟脸上扫过去,最后落到诚惶诚恐的赵福脸上,心中禁不住一叹,父亲张允龄死了,继母胡夫人也吓得肝胆俱裂病倒在床上,估计活不了几天,张升、曹四、不有道先后送命,现在他的至亲就只剩下三个弟弟,得力的管家就只有赵福一个了。
想起煊赫的少师府,想起京中执掌朝纲的气焰熏天,张四维心中不禁充满了落寞……
毕竟是曾任首辅大学士,在江陵相公张居正面前隐忍十载,一举爆发扳倒江陵党的张四维张凤磐,他很快调整了心态冷声道:“大哥我既然回来,自有办法应付那秦某人,只是你们须得实话实说,这些年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儿!”
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互相看看,脸色红了红却是不敢启口。
“就在父亲灵前,告诉我!”张四维一声断喝,震得灵前烛光摇曳,三位兄弟面色如土,一个个只把赵福看着。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赵福没奈何,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道:“说什么欺凌百姓,那倒也未必,咱们只是一板一眼照着田租契约上头的来;掳掠良家妻女更是胡扯,那都是交不起租子、还不起利息,才自愿拿人顶债的……”
张四维的眼睛眯成了细缝,寒光逼人:“别说废话,你知道我问的什么!”
扑通一声,赵福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贩卖军器的事情,是老太爷定下来的,咱们做不了主啊!老太爷也是为了咱们府上,为了大老爷您……”
“是啊是啊,大哥您刚做官那些年咱们府上填进去的银子也很不少,如果不做这个生意,哪里回本那么快呢?”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也跪下了异口同声地说道。
张四维闭上了眼睛,嘴唇直哆嗦,怕什么什么就来……
身为朝廷首辅,他倒不曾亲自去卖军械给图门汗、董狐狸,张四维再疯狂也做不出这种事情,他也只是模模糊糊听到点风声,于是睁只眼闭只眼,偶尔用首辅身份行行方便。
这次丁忧回乡,张四维心中未尝没有一兵侥幸,也许父亲的军械生意没有做得那么过分,罪行也不是很严重呢?
可无情的事实击碎了心中最后一点儿幻想,或许,那幻想本来就是自己骗自己吧。
正要发作的张四维,却被弟弟们的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刚刚为官那些年,京师穷坐宦囊清苦,又要和士林中人迎来送往,同乡同年同门同榜里头,那些都察院的都老爷,六科的给事中,十个里头倒有八个穷到当裤子,来开口告帮打秋风,也不得不应酬一二,至于上司那里,更是万万不能缺了礼数,张居正做到首辅还给冯保送礼,他张四维岂能独善其身?
全靠着家里源源不断的银子接济,打下了良好的人缘,挣来了不错的官声,上司下属面前都能支应过去,他张四维才能在京师官场游刃有余!而这些钱里面,就有张允龄通敌卖国走私军械挣来的一份!
关中三晋的豪门,无论马自强马家、王崇古王家、杨博杨家,还是他张四维张家,都是号称诗礼传家,依靠科举出仕为官,同时又是大地主大商人,这几重身份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刻舍得开?
“罢罢罢,我也懒得管许多了,倒是目前的局面,你们准备怎么支吾?”张四维只得把话错开,既然做了这些事,也只能想办法应对,逃避是没有意义的。
他可以隐忍十年,但只要动手,就狠辣果决!
张四端擦了把汗,试探着道:“要不,今年的租税稍微缓缓,让泥腿子们喘口气,也省得他们闹起来?”
“或者,几处别院里关着的女人,先给她们放回去?这节骨眼上,总要免得生出些枝节。”张四象也出着主意。
“糊涂!”张四维冷冷地看着几个弟弟,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弄得他们莫名其妙,却又不再说话,背负着手只管看天。
倒是管家赵福赵二爷虽然离了这么些年,仍然最懂主人心思,讪笑道:“三老爷五老爷,俺们府上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给泥腿子讨情?恐怕只有那军械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哩!”
张四维点点头,这正是他的意思。如果改弦更张,纵容佃户逃租倒也罢了,岂不是坐实了少师府之前欺凌百姓的罪行?老实说,盘剥佃户之类的恶行,哪家高门大户都少不了,只是程度轻重罢了,凭这个可扳不倒曾经的首辅大学士!现在给泥腿子卖好,别人也不领情,反而看低于少师府,看低了他这个首辅大学士!
倒是通敌卖国那一条必须撇清,奸相严嵩严世蕃父子都栽在这个上头,他张四维比严家父子如何?
张四维长长地吐了口气看着几个弟弟:“张升我信得过,他死前必定不曾吐露什么,所以秦小贼才杀他立威,如今霍铁山已死,你们再给我想想清楚究竟谁还有铁场历年出庠的细目?”
口说无凭,哪怕一百个铁匠出来指证少师府走私军国重器,资敌卖国的行径,那也是只当放屁,朝廷断无拿一堆低贱匠户口供,就问罪前任首辅地道理,士林不答应,清流不答应,整个官场都不会答应。
要命的是累年出庠细目。
铁场承担着制造宣大防线所用军械的任务这才能肆无忌惮的打造军械,不被朝廷查究,而张允龄就是利用这个,把私下多造的军械运往塞外各部出售,让图门汗董狐狸麾下的控弦之士,操着产自大明的坚甲利刃屠戮大明边关的将士百姓!
铁场出庠细目详细记载着到底有多少铁甲、箭矢、强弩、刀剑从西姚铁场运出,只要拿到这玩意儿,再取到九边武庠从铁场接收的数目,两者一减就有巨大的差额,这凭空消失的差额就是少师府资敌卖国的如山铁证!张四维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无力回天了。
所以,他最要紧的就是抓到这本证据。
张家三弟兄里面,是二弟张四教辅佐父亲经商身为少师府二老爷的他,并不经常去西姚古镇但通过手下狗腿子,对情况还是非常了解的:“大哥,霍铁山以前是咱们的铁场把头,只有他手里捏着出入细目,这厮本来还算勤勉,后来儿子一死就得了失心疯,硬是要和咱们作对,好在已经被张大郎断送了性命,那本细目,自是随他去了阴曹地府。”
张四维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缓和,反而皱起了眉头:“人死了不会说话,但账本细目不会死,他藏在哪里也未可知。此人有什么亲朋故旧……不,他整天待在铁工场,更有可能告诉身边的徒子徒孙……”
说到这里,张四维的神色突然变得万分严厉:“快,沿着官道去西姚镇,把和霍铁山关系好些的铁匠,通通杀了!”
西姚镇在盐湖南岸、中条山麓,距蒲州一百余里,沿途先过解州城,再过王官谷,就到蒲州地界。
王官谷,皎洁的月光之下,尹宾商、陆远志、牛大力和校尉弟兄们沿着官道打马而行,却跑不出太快的速度,因为几名铁匠不会骑术,只能和校尉弟兄俩人一骑,紧紧抱着骑士的腰才不摔下来。
马是金贵牲口,要喂豆子喂粮食,远不如骡子毛驴经得起粗饲,就是牛的用处也更多些,所以除了达官显贵和军队用马,还有些车马行之外,民间很少用到马,指望铁匠会骑马,还不如指望他们会绣花。
饶是如此,崔宝柱、张火根、陈金和也被颠得眼冒金星,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屁股只怕也磨出了茧吧。
“喂喂,老子又不是大姑娘,你只管摸个啥呢?”锦衣官校粗豪的笑起来,他们北镇抚司的精锐,要不是为了办案,哪里会和几个铁匠同乘一骑?对方紧紧搂着自己腰杆,便忍不住开起了恶趣味的玩笑。
话说这种恶趣味的玩笑,貌似始作俑者就是秦林秦长官……
崔宝柱脸色发青,咧开嘴露出个难看的笑容:“长官,小的实在是不会骑马,对不住、对不住!”
陆胖子在旁边一抖缰绳,笑道:“到底那要命的出入细目放在哪儿,你们现在也可以说了吧?放心,胖爷从来说到做到,秦长官更是言出法随,断断不会坑陷你们。”
崔宝柱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极不好意思的拧着眉毛,红着脸说:“尊官说笑了,我等实在不知道,如果知道早就说出来,何必、何必跑得这么辛苦?也就是尹先生说秦长官神机妙算,提小的们过去问问说不定能有什么启发,这才跟着总爷们跑这一趟。”
“罢了,不说就不说!”陆远志撇撇嘴,这些人顾虑就是多,到了秦哥面前总该吐实了吧。
崔宝柱无奈地笑笑,张火根、陈金和对视一眼,也都搜肠剧肚地回忆着,到底霍铁山会把细目藏在哪儿呢?要是到了一心替咱们做主的秦长官面前,还被他一问三不知,那咱打铁汉子的这张脸搁到哪里去?忒地叫人看扁了!
尹宾商则心不在焉的提着缰绳,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也许是回想着咀嚼看来自铁匠口中的信息,试图在秦林之前找到答案,嗯,如果能做到的话,倒是很有成就感呢。
策马而行的众人各怀心事……
“嗖!”一利箭激荡空气的尖啸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校尉弟兄们本能的做出闪避,或者抽出绣春刀准备格挡箭矢,三名铁匠却没有这种经验,木木呆呆的直着身子坐在马背上。
“嗨,你怎么……”一名锦衣校尉赶紧去按张火根的肩膀,却听得令人牙酸的扑哧声,铁匠心口多了支微颤的利箭,箭矢锋锐的尖端竟从肩胛骨底下穿了出来!
不好!尹宾商郁闷得无以复加,他在这里伏击了少师府的商队,没想到少师府竟也在此地伏击他,一报还一报,真是报应不爽。
月色明媚,却带着万般杀意,因为皎洁的月光将人和马的影子映照得清清楚楚,从密林中飞出的箭矢,便如打靶般飞射而来!
林中,赵福满脸的凶残:“弟兄们,杀光这群狗!大老爷重重有赏!”
少师府打了个措手不及,已经稳占上风。
马背上的尹宾商躲避着箭矢,狠狠咬破了嘴角,终日打雁倒叫雁啄瞎了眼,不过你们还嫩点!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九〇七章 苦肉计
怎么办?月夜中伏,牛大力、陆远志都有那么一瞬间的慌神儿,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趴在马背上等待尹宾商做出决定,谁让秦长官吩咐过,这趟由尹先生做主呢?既然把命卖给了秦林,这会儿便看尹某人如何施为了。
“一群雏儿还想咬尹某?”尹宾商也趴在马背上躲避箭矢,神情却微带不屑。
确实都是些雏儿,少师府的家丁护院们够凶够狠,但绝对不懂得战阵之术,犯了两个根本的错误: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护院们却只管着望着骑士身上射,恨不得把他们一顿乱箭射个透心凉,却有意无意的放过了他们乘骑的骏马,只有少数几支弩箭射中了马匹……或许因为这些骏马价值不菲吧!
毕竟是些家丁奴仆,眼眶子实在浅了点。
更为关键的是,他们选择了军用弩机,而不是发射更快的弓箭!
弩机当然比弓箭更准、威力更大,一箭就把人射个透心凉,朝廷禁弩不禁弓便是为此,少师府大量走私违禁武器,自己面临生死存亡时,当然会选择威力最大的武器。
不过,弩机射出一箭之后必须重新上弦,这就给尹宾商留出了时间。
果不其然,挨过一阵如雨而下的弩箭之后,空中飞射的弩箭变得稀稀落落,从黑沉沉的树林子里面还传出了叽叽嘎嘎的弩机上弦声。
牛大力、陆远志都看着尹宾商,校尉弟兄们的眼睛里也喷着怒火,正该趁此时机冲杀过去,将那些狗崽子杀个干净!
“跑,往北跑!”尹宾商大吼一声,在马背上直起了身子,双手猛地一抖缰绳,胯下马四蹄翻飞泼拉拉往北狂跑。
呃……众官校无语,还以为尹先生有什么神机妙算呢,原来还是个跑字啊!既然他都跑了,大伙儿也跟上吧。
刚刚跑出二十多步,新一轮弩箭又急又密的射来,锦衣官校们策马狂奔,偶尔传来令人牙酸的箭矢入肉声,中箭之人兀自咬紧牙关,把闷哼牢牢地压在喉咙口,继续策马狂奔。
此时已距离树林近百步了,弩箭离弦越远,速度下降越快,带来的伤害已远不如第一轮箭雨那么可怕,锦衣官校们硬着头皮又跑了二十多步,弩箭已难射穿他们飞鱼服内衬的软甲。
呼……尹宾商长出口气,以为跑容易啊,三十六计走为上,怎么跑,什么时候跑,朝哪边跑,跑掉之后如何反击,都要费心思拿捏!也亏得少师府的狗腿子们不懂战阵法门,傻了吧唧地将弩箭一股脑儿射出来,又停下来同时上弦,这才有了逃走的良机,假如他们懂叠射之法,分批射箭,轮流上弦,箭雨回环往复无一刻停息,这里的人只怕跑不掉几个!
不过话也说回来,这时候大部分精锐边军都做不出配合严密的叠射战术,只有俞大猷的京师车营、戚继光的蓟镇新军能行,要是少师府的狗腿子都能叠射,俞龙戚虎就太不值钱啦。
看看不少挂了彩的锦衣官校,看看远处被一箭穿心,跌落尘埃的张火根,尹宾商嘴角也露出几分苦笑,为了引出少师府这伙刺客,苦肉计在所难免,只是回蒲州之后……
将思绪一收,尹宾商鞭笞着骏马,率众往北逃去。
树林之中,赵福的脸色非常难看,飞身跳上马背,气急败坏地吼道:“追上去,追上去杀了他们!蒲州在西南面,他们却往北跑,必定是胆颤惊心,正好一举诛灭,弟兄们办完事,每人赏银两百!”
少师府派出的健仆和护院足有百多号人,全是挑选的亡命之徒,纷纷飞身上马,呼哨着冲出林子,如狼群般朝着远去的锦衣官校衔尾追击。
赵福被众护院拥在中间,看着前面越来越近的锦衣官校,嘴角露出了狞笑:对方还有两个不会骑马的铁匠,只能和锦衣校尉两人同乘一骑,这就把速度拉了下来,可笑他们到这光景还要假仁假义,不肯丢掉铁匠……
“尹先生,俺,俺是不成啦,您丢下俺吧,回去替俺给秦长官赔个不是……”崔宝柱有气无力地说着,他的手臂中了一箭,伤势虽不重,却因为要和锦衣官校同乘,拖累了大队的速度。
尹宾商回过头来,大声骂道:“秦长官给我的命令是带你们回去,可不是独自逃生!再坚持一下,尹某自有布置!”
少师府的恶奴们越追越近,眼看已进入了弩箭的射程,一个个端着上了弦的弩机,哈哈大笑:“前头的狗才快些下马,否则老爷射穿你们脊梁骨!”
赵福至此终于松了口气,看来这队锦衣官校和那几个铁匠,今晚都得去阴曹地府走一遭啦。
不料就在此时,如雷的蹄声从北面传来,赵福心中疑惑,率众转过一处小土岗,登时目瞪口呆:只见北面官道上一条长长的队伍,不知多少兵马打着灯球火把,如长龙般火急而来!
被追袭的锦衣官校们更是惊疑不定,后有追兵,如果再前有拦截,只怕大伙儿这条命只好搁在这里。
却见队伍中尽是身穿火红色鸳鸯战袄的官兵,长枪大戟如林而来,举着的灯球火把照耀分明,当先一员将官浓眉大眼身材魁伟,骑一匹黄骠马,望着锦衣官校们吼声如雷:“前头可是锦衣秦长官麾下?俺是绛州卫指挥同知雷暴,奉张都堂调令来援!”
陆远志、牛大力长出了一口气,互相看了看,都觉得有点儿奇怪:怎么上次看雷暴,没觉得今天这么顺眼?
张公鱼下给雷暴的调令,早派人拿到绛州卫去了,但尹宾商掐算着时间和路程,始终赶在绛州卫官军前头二三十里,所以这次众官校和绛州卫官军未曾谋面,直到现在才撞上。
尹宾商哈哈大笑,朗声道:“雷指挥仔细,前头的叛逆便是你家欧阳将军的仇人,一个也不要放脱!”
雷暴应诺,晓得这些人就是害死上司兼好友欧阳鹏的奸贼同党,那还有什么客气的?当即霹雳般一声大喝,将手中白蜡杆长枪一摆,众官军沿着官道两边张开雁行阵,长枪大戟、强弓劲弩,如潮水般卷了过去。
少师府众护院只觉两股战战,论个人武力,他们或许并不输给这些卫所“精兵”,但不管卫所制度如何溃烂,终究是朝廷经制官军,绛州卫又经欧阳鹏苦心操练,战斗力比宣大边军也差不太远,一旦摆出战阵冲锋的架势,哪里是家丁护院乌合之众所能抵挡?
不少亡命之徒,这时候已浑身冒冷汗,拨转马头就要走。
赵福还想压着阵脚,口中叫道:“不要散开乱跑,进山,进山去,官军不敢……唉!”
赵福无奈地闭上了嘴巴,因为百余亡命之徒已被官军如赶羊般追得四散乱跑,有人下了马,跪在地上求饶,也有人挥舞着刀剑试图顽抗,却被同时刺来的七八根长矛捅成了破麻袋,剩下兀自策马狂奔的,绛州卫骑兵牢牢的咬在后头,张开骑弓将他们一一射落下马……
尹宾商见状不由得幽幽一叹,欧阳鹏死于少师府的阴谋诡计,但他生前练出的精兵,现在又替他报了仇,天道昭彰,一至于斯!
完了,全完了!赵福脸如死灰,眼看着绛州卫官军越逼越近,已无路可走,他拔出腰间钢刀在脖子上一抹,血泉喷薄,登时了账。
张升、赵福、孙有道、曹四,少师府最得力的四名大管家,至此已一个不落下的去了阴曹地府。
大半个时辰之后,蒲州城秦林宅院被灯火照耀如同白昼,雷暴领着绛州卫官军,杀气腾腾的围在外头四下戒备,原本充任护院的额朝尼玛等辈则被挤回了院墙内侧,喇嘛们对此很有些不满,但也无可奈何。
好险,好险!威德法王已恢复了五成功力,看着院子里五花大绑跪着的少师府护院家丁,只觉后背冷汗津津的,如果跟着张允龄张四维一条道走到黑,恐怕也落不下什么好下场,如今人为阶下囚,我为座上宾,真是天壤之别了。
老秃驴心头盘算着,徒弟们这些天兼职替秦林当保镖,将来再重重的许他些好处,秦长官总该高抬贵手了吧?善了个哉的,秦长官惹不得啊……
尹宾商得胜归来,又拿获了少师府的叛逆,照说该得意了吧?可他带着陆远志、牛大力等人刚走进院子,自己就扑通一声跪在了阶下。
“尹先生,你这是?”牛大力和陆远志都慌了手脚,待要去扶,却被尹宾商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秦林并没有出来迎接,他背着身子站在厅上,面沉如水,张紫萱就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尹宾商看着厅堂之上秦林的背影,朗声道:“尹宾商擅自做主,使苦肉计引出少师府叛逆,铁匠张火根中箭身亡,四名锦衣官校负伤,请秦长官责罚!”
原来如此!牛大力、陆远志和众位官校本来就有所疑问,一路上来不及细想而已,这时候便恍然大悟,怪不得绛州卫官军迟不来早不来,是因为尹宾商要使苦肉计引出少师府的埋伏,这才一直被甩在后面二三十里!
照说,对尹宾商是有那么点愤恨的,可看到这家伙跪在阶下,一副对秦林忠心耿耿的样子,大家的心也就软了。
秦林突然转过身,狠狠地盯着尹宾商:“尹先生,你行事忒地狠毒操切!要你自作主张,行什么苦肉计?难道老子找不到少师府的罪证?这些个弟兄们,都是从南京,甚至蕲州时就跟着老子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就拿他们去做鱼饵?”
说这番话时,秦林目光从众官校弟兄脸上看过去,每一个锦衣官校的心头都是暖洋洋的,感动得嘴唇直哆嗦。
突然秦林拔出腰间的七星宝剑,唬得陆远志、牛大力赶紧抢上去,“使不得使不得,尹先生也是一片好心……”
秦林持剑一挥,登时将桌角斩落,兀自气咻咻的盯着尹宾商:“亏得这次没有哪个弟兄送命,否则你大可试试秦某腰间宝剑到底利不利,斩不斩得了你项上人头!”
“秦兄,对付少师府才是当务之急,尹先生也是好心,只是手段冷酷了些。”张紫萱说罢,又伸手虚扶:“尹先生,今后断断不可如此操切了,起来吧!”
尹宾商叹了口气,由着陆远志牛大力把自己扯起来,看看秦林和张紫萱实在无语,作好作歹都是这两口儿,只把尹某当泥来揉搓,罢罢罢,恶人我来做。
陆远志、牛大力和校尉弟兄们却对尹宾商观感好了不少,替他拍膝盖上灰尘,无形中亲近了许多。
秦林看着尹宾商窃笑,我秦长官形象多么光辉啊,苦肉计这种事情,今天自是你来做恶人,何况我这些弟兄都是从蕲州从南京就跟在身边的,你要和他们打成一片,不吃点亏怎么行?我也是为你好嘛!
张紫萱同样偷偷坏笑,脸虽板着,嘴角已经微翘。
尹宾商无可奈何,心头一声暗叹:秦长官越来越像个奸雄,相府千金貌似也越来越腹黑啦……
单凭少师府出动这许多人手,劫杀锦衣官校和铁匠的罪行,就已经非常严重,可以定他们的罪。
可惜的是,主使人赵福已经自尽身亡,要把张四维也钉上棺材盖儿未免稍嫌证据不足,秦林仍然希望找到霍铁山可能留下的账册细目,给张四维的棺材钉上最后一颗钉子!
除了已死的张火根,剩下两名铁匠包扎伤口之后,被带到了厅上。
崔宝柱胳膊中了一箭,陈金和脸被弩箭擦伤,后背中了一箭,不过是在较远距离被射中的,如肉不深,包扎之后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秦林先温言宽慰一番,接着便道出霍铁山死亡时的姿势,左手按在心口,右手指着财神瓷像,问他们能不能联想到什么。
“启禀秦长官,俺们铁场也有财神瓷像,莫不是在那里头?”陈金和迟疑着答道。
“不对,俺觉得不是。”崔宝柱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九〇八章 一片苦心
秦林在沉思之中,刚才他脑中转过好几个念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抓到了点什么,似乎刚刚摸到了答案的边儿,却又让它飞快地溜走了。
如果真有那么一本出入细目,霍铁山临死前的动作绝对是指引人们找到它的途径。前面的尸检已经证实了霍铁山遭受致命伤之后还有一段短暂的存活期,他别扭的姿势应该是刻意摆出来的。
秦林甚至可以浮现出霍铁山临死前的情形:张升为首的凶手们站在小屋四周,戏谑地看着遭受重创,即将走向死亡的霍铁山,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宛如魔鬼的剪影,而老铁匠把头强忍着剧烈的痛苦,脸部肌肉因为疼痛而扭曲,仍在努力保持着给后来者指明方向的姿势,直到死亡彻底降临,他双眼兀自圆睁着不肯闭上……而我的责任,就是破译霍铁山用生命留下的死亡密码!秦林暗暗握紧了拳头。
“喂,你想出什么啦?”张紫萱轻轻地推了推秦林,这个动作在众人眼中未免显得有点暧昧,所以她好看的鹅蛋脸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即使早已嫁为人妇,相府千金终究有些脸嫩。
“没什么,只是在想我们把注意力都放在伸出去的右手,或许忽略了按在心口的左手。”秦林思忖着笑了笑,扭过头看着崔宝柱、陈金和:“你们想想,霍老把头家里和你们铁场,有没有什么和心有关的东西,或者同音谐音的物事?如果能和财神像有关,那就更好了。”
两个铁匠还在苦苦思索,陆远志胖脸一抖,顿时喜形于色,大声道:“我知道啦!心者,新也,霍铁山把出入细目藏在了一尊新的财神像里边!”
这么简单?众官校弟兄面面相觑,大伙儿都似信非信的,毕竟陆胖子猜对的时候实在太少,即使有,也多半是瞎猫逮住死耗子。
两位铁匠闻言越发茫然,异口司声地道:“财神像倒是有,不过神像都讲究年头越长越灵验,西姚铁场的那尊,还是咱们祖师那辈传下来的,怕不有三五十个年头,旧得不能再旧啦!”
呃……陆胖子嘿嘿讪笑,伸手抓了抓头皮,在众位弟兄鄙视的目光下很自觉地缩了回去,嘟嘟囔囔地道:“看什么看,不就是猜错了么,有什么了不起……胖爷先出去转转,鸟的,张四维府上几个狗杀才闹着要把张升收尸装捡,爷干脆给他朵碎了喂狗,倒替张四维省下一副棺井板!”
说着陆远志就红着脸往外走,娶了女兵甲,实实在在的成家立业,毕竟不像当年那么脸皮厚了,跟着秦林这么些年,也曾做到锦衣千户的位置,自家校尉弟兄倒没什么,可在尹宾商、额朝尼玛这些人面前出丑露乖,脸上总有些火辣辣的,待在厅上也不自在,就想随便找个理由溜出去。
“站住!”秦林突然一声断喝。
陆远志立马停住脚,莫名其妙的回头:“秦哥,咋啦?”
秦林一副奇怪的表情:“你刚才说得什么,再说一遍!”
陆远志挠着头皮:“咱们不是把张升的狗头号令在旗杆子上面吗?张四维府上几个伴当来求告,说张四维吩咐把尸首厚葬,求咱们把那颗脑袋还给他们,呸,这号人还厚葬,剁碎喂狗差不多,省副棺材板!”
秦林突然仰天大笑:“张四维啊张四维,你真是自掘坟墓,还得多谢你提醒我嘛!”
呀,原来如此!张紫萱美眸中华彩一闪,只比秦林稍晚一点也明白过来。
秦林笑声一收,叹道:“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简单之极!崔师傅、陈师傅,你们俩说说,霍铁山生前,一颗心放在哪儿?”
两位铁再不约而同地道:“当然是放在他独生子,咱们师弟霍宝根身上!霍师弟战死边关,师傅师娘的心也跟着死啦!”
“那么现在霍宝根在哪儿?”秦林又追问道。
“下葬了呀,棺材从边关运回来,停灵,做法事……”崔宝柱、陈金和说到这里,两人都面面相觑,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陆远志、牛大力、尹宾商和所有的校尉弟兄听到这里,全都恍然大悟,答案果然非常简单,却又非常令人匪夷所思!
秦林举起一根手指头,声音起初高亢,渐渐就低沉下去:“对,就在霍铁山之子霍宝根的棺材里面!霍铁山左手按心,儿子就是他的心,右手指财神像,取的是‘棺材’的谐音!唉,霍铁山对儿子之死耿耿于怀,临死时还在负愧,可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难为秦林怎么想出来!张紫萱、尹宾商叹服不已,都是极聪明的人物,但扪心自问,恐怕抓破脑袋都不会往这边想,要知道如果把出入细目藏在棺材里头,再拿出来就必须启棺,暴露尸体,恐怕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父亲,都不会做这种事,而任何后来者,也会本能的回避这种想法。
恐怕这就是答案并不晦涩难懂,却迟迟没有找到的原因它藏在人们思维的死角里面!
毕竟在这个时代,大明律规定无故解剖死者是残毁尸体的罪行,官府仟作通常都只做体表检查,开棺暴尸就更加大违常理,将证据藏于心爱的儿子的棺材里面,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这么猜。
亏得秦林这家伙成天就是干这行的,没有这个惯常的思维误区,才能抓到答案,而他起初脑中闪过的念头,也是因为自己想到“怎么给张四维的棺材钉上钉子”,才无意中碰到了答案的边儿。
他长出了一口气:“或许,霍铁山这样做还有一层深意,让儿子的冤魂拿着细目,到幽冥地府控诉少师府的罪行吧。”
张紫萱声音清朗:“也许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让死不瞑目的儿子,亲眼看到账本重见天日,张允龄父子通敌卖国的罪行大白于天下!咱们不可辜负了这位父亲的一片苦心。”
两人对视一眼,司时用力点了点头,秦林豁的一下站起来:“西姚镇,启棺!”
风陵镇,少师府,看看已经日中了,张四维一身孝服,在灵前不眠不休的呆了整夜,而他的几个弟弟也陪在旁边,脸上流露出焦灼之色,时不时的朝着大门口那边张望。
赵福率众连夜出府去西姚镇杀人灭口,彻夜未归,几位老爷心下自然焦灼起来,天一亮就派人往蒲州城,往西姚镇去打听消息,却到现在都还没把消息传回府中。
“大老爷节哀顺变哪!”张四维身边,一个四十多岁的文士在旁边不住声的劝,又道:“我家老爷从同州出发,路上远,又要准备祭礼,恐怕要稍微耽搁一下……大老爷哭伤了身子,我家老爷见了必定更加伤心……”
这位是同州马自强马家的,马自强曾任内阁大学士,也是一朝辅臣阁老,虽然死了几年,马家仍是关中巨室,弟弟马自励行商日进斗金,向来和张家同气连枝。
又一位头戴浩然巾,扶着龙头拐杖,须眉如雪的老头子,瘪着嘴喋喋不休:“贤侄不消如此,妹丈的年纪已是寿终正寝了,也没什么遗憾的,他先走一步,咱们后面跟着都来。唉,崇古他偶感风寒,只能暂且由我老头子在灵前代劳了,想妹丈生前为人宽厚,断不会计较的……”
这倚老卖老的家伙,是王崇古的同族,据说还是他没出五服的堂兄,所以称死了的张允龄为妹丈,称张四维贤侄。
杨博杨家则来了个姑奶奶,现在正陪在张允龄后娶的胡氏床边上,近来少师府迭遭剧变,胡氏吓得心胆俱裂,已经病在床上好些天,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怕是挨不过两天了。
张四维心中焦灼不安,又有这些人聒噪不休,换作别人恐怕早就发作起来,可他脸上兀自纹丝不动,除了做出哀戚之色,还要带着点、云淡风轻的从容,把他的宰相气度表现到了十足十。
倒是几个弟弟,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面带不虞之色,想当年三晋关中豪门隐以少师府马首是瞻,父亲张允龄更是晋商魁首,他死了,兄长又兼程回来,马自励、王崇古就该亲自过来吊唁,偏偏现在少师府风声不好,他们就梭巡不前,派些四六不着调的家伙过来凑人头,实在可恶!
哼,只要渡过了眼下的难关,以大哥在朝中的门生故吏潜势力,以张家在蒲州、在山西、在整个三晋关中的威望,看他们还不急着过来,在父亲灵前磕头?
至于别的事情,他们倒也没想许多,反正大哥回来了,这蒲州的天就塌不下来……看,他不是始终都镇定自若吗?
殊不知,外表镇定自若的张四维,内心早就翻江倒海了,秦林那家伙实在不好对付,这次夜袭如果再失的……
就在此时,几名仆役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神色惶急无比,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大老爷,大老爷,不好了……”
怎么这么没规矩?张四教张四象几兄弟还想发怒。
可张四维的脸色已变得极为难看,他听见了远处滚滚而来的人喊马嘶!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九〇九章 丢车保帅
张公鱼骑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官袍锦绣灿烂,双目神光炯炯,三绺山羊胡子随风飘飞,左右护卫前呼后拥,身后锋州卫大军刀枪如林,中军亲兵高举着官衔旗号:右副都御史、巡扰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门等关军务!
可是张都堂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身为当今首辅大学士申时行的门生,他这趟是要去对付前任的首辅大学士张四维,凤磐先生是何等人,庞大、近乎不可战胜的江陵党就毁在他手上,执掌首辅以来更是作风强势,无论万历信任的吏部尚书严清,还是内廷张鲸张诚两位权阉,都被他生生压下一头……
对付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稍有疏忽松懈,就会遭到可怕的无情的报复,如果张四维这次不倒台,以张公鱼的小身板,绝对当不起凤磐相公之雷霆一击!
幸好,张公鱼的身边还有他的老把弟。
秦林秦长官头顶掐丝无翅乌纱,身穿江牙海水坐蟒袍,腰系九龙玉带,佩一柄七星宝剑,胯下骑着纯白的照夜玉狮子,凡见了的无不喝声彩:好一个大明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张公鱼偷眼看去,只见老把弟神色从容不迫,两只眼睛半睁半闭,嘴角还带着那种熟悉的戏谑微笑,似乎并没有把那位阴险可怕的凤磐相公放在眼里,于是本来心中忐忑不安的巡抚大人,心跳也就慢慢恢复了舒缓,喉头也没有刚从蒲州出来时那么发干了。
怕什么怕?当年在蕲州初见秦林时,自己不过是个区区知州,前途暗淡无光老把弟更可怜,只是个白身正儿八经的平头大百姓,就破了荆王府夺嫡大案,挫了白莲魔教的凶焰!南京、京师,一步步走来自己做到一省巡抚封疆大吏,老把弟虽然贬谪,其实前途不可限量,登高一呼群山响应,难不成还怕了凤磐相公张四维?!
张公鱼抖擞精神,腰狂也在马鞍上坐得直了些。
秦林并不知道身边这位老把哥一时间心中转过了许多念头,他只是遥望风陵镇少师府的建筑轮廓,思绪飘飞:张居正提拔重用张四维以为左膀右臂,却在死后被他无耻的背叛,老泰山虽然一直对自己疾言厉色其实究竟待自己如何,彼此早已心照而大哥张敬修之死,更是让自己心中难以平静,时不时浮现出长江初会、南京笑傲风月、扬州联手、京师再会的一幕幕,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江陵党诸君子何尝不是如此?与曾省吾并肩查办蓟辽总督杨兆贪墨一案,潘季引一心治理三河水患,戚继光“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王国光、张学颜、王篆……
现在,是替他们讨回公道的时候了!
秦林面沉如水,把缰绳一抖,投向少师府的目光带着万般冷厉。
堪堪将近风陵镇,张公鱼看了看秦林的脸色,老把弟鼓励地点点头,他便鼓起勇气,大声下令:“围了,把通敌卖国奸贼的宅子围子!”
“张都堂有令,围了少师府!”雷暴一声大喝,众官兵呜嘟呜嘟掌着鼓号,从两翼分散包抄,朝着少师府围拢。
山西巡抚率肆州卫精兵围了少师府!
消息瞬间在风陵镇传开,百姓们先是惊讶,接着就喜极而泣。
“来了,真的来了!”茅草房前,满脸沧桑的妇人倚着门框,身子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双手不住地摩挲着怀里懵懂无知的七岁儿子:“张家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啊!你父亲当年为了三尺田界,只和张家争了一句,就被曹四带着人活活打死,娘告到州衙,哪堪官官相卫,反倒赔了田产房屋……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少师府也有今天!”
“娘不哭,娘不哭嘛!”小男孩不懂事,只道妈妈伤心流泪。
“不哭,好,娘不哭”妇人用衣襟擦拭着泪水,可哪里止的住?过去几年的辛酸苦痛,仿佛都随着这泪水夺眶而出!
风陵镇中,范一帖的医馆里面,又是另一番景飞风陵镇是渡口,秋季黄河上吹来的风大,已有了凛冽的寒意,可这医馆里面热火朝天,不知多少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那滚滚热浪几乎要把房顶掀翻。
“范大夫,原来你说得都是真的!”一个脸上皱纹沟壑纵横的老汉,喜得将桌子连拍直拍:“只说少师府一手遮天,咱们泥腿子永远都看不到红日头,没想到那啥秦长官真的是个青天大老爷,得啦,这次托他的福,要是真能扳倒少师府,俺在家里供他长生禄位,保佑他福寿绵长百子千孙!”
范一帖忙得根本没空搭理他,在纸上不停地写着画着,累得手都快抽筋了,可脸上的笑容那是怎么也消不下去。
他写的不是病历医案,而是人们七嘴八舌控诉的少师府的累累罪行!晋商豪门连通敌卖国都敢干,还有什么不敢做出来的?张允龄又是豪强霸王般的人物!
这些年,张允龄和他的几个儿子,乃至府中大大小小的管家恶奴,在风陵镇在蒲州欠下的血债真是罄竹难书!
范一帖奉秦林之命提前收集控诉,前些天自然没几个人敢到他这里来,就来了也是细声细气偷偷摸摸,生怕被少师府发现,遭到可怕的报复。
可今天就不一样了,人们奔走相告来到医馆,把他们的委屈和冤仇统统倾吐出来,白纸黑字的写出来,范大夫跟前的一张张诉状,就是埋葬少师府的一锨银土!
“快来看啊,秦长官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声,屋子里的人立马全涌了出去。
秦林与张公鱼并骑而来,蒲州本地百姓只认秦长官,连正儿八经的山西巡抚张都堂都只能靠后了。
士兵将少师府围得水泄不通,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面色阴沉地站在府门口恶狠狠地盯着秦林,恨不得一口将他平吞下去。
直到张公鱼和秦林下马张四维也没有出现。
两人对视一眼,也罢,你不出来我就进去,现在这节骨眼上还顾得上讲客气?早撕破脸啦!
张四维浑身孝服坐在正厅,就在张允龄的棺材前头,面色阴沉,先冲着张公鱼冷哼一声,接着用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住秦林。
曾经的首辅大学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凤磐相公那一声冷哼,就把张公鱼吓得心肝扑通扑通乱跳,要不是秦林在旁边,他真想掉头就跑。
秦林却不闪不避,比张四维更犀利的目光直射过去,两道眼神在空中几乎要绽出火花!
此子果然厉害!张四维心头暗叹,和秦林目光一撞,竟觉得眉心隐隐生疼。
“你们前来此地,是拜祭先父的么?”张四维缓缓开口,揶揄地笑着。
秦林哈哈大笑,声震屋瓦:“可笑之极!泰某为人堂堂正正,从无暗室欺心,所行手段或有参差,都是为国为民,无一处不可对日月青天!张允龄通敌卖国,罪在不赦,只该开棺戮尸才对,秦某岂肯拜他!”
张四维脸色青黑,秦林的态度彻底激恼了他,站起来戟指喝道:“黄口小儿,敢辱朝廷大臣!国朝纲纪,士林清流,断不能容你!”
“张四维!”泰林将袍袖一甩,厉声喝道:“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错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口你身为大臣谋国不忠,为张允龄通敌卖国隐瞒罪行,礼义何在?你纵容家人欺男霸女,肆意凌辱百姓,廉耻何在?你无礼无义无廉无耻,还有脸名叫张四维?!”
张公鱼听得呆了,竟啪啪地拍起巴掌,为秦林这番话大声叫好。
严师府的奴仆护院全都瑟缩在角落里,不敢吱一声,从来邪不胜正,秦林正气凛然,真如捉鬼的钟旭,魁魅魍魉断断不敢嚣张。
张四维干脆利落地愣住了,从踏入官场开始,几十年里何尝有人这么骂过他?哪里受过今天的奇耻大辱?
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反正张四维的肚皮都快气炸了,抖抖索索的抬起手,想反驳几句,却哆嗦着嘴唇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刚才青黑的脸色,此时又涨得通红,伸手用力揪住胡子,颌下疏疏落落的几狠胡须被他一根根扯断,胸口呼哧呼哧喘气喘得像风箱。
好啊!张公鱼真想拍手大笑,秦林真有诸葛孔明骂死王朗的风采,张四维哪里抵挡得住?
张四教、张四端、张四采三兄弟冲进来,忙不迭地去扶兄长,然后指着秦林鼻子破口大骂。
“罢了!”张四维很快平静下来,盯着秦林的眼神儿幽幽如鬼火:“既然张都堂和秦将军敢带大军围了弊宅,料想昨夜赵福已经失败了吧。”
三位兄弟浑身一震,尽管从大军出现就猜到了结果,但兄长亲口说出,自然有所不同。
秦林微微一笑,反倒啧啧赞叹起来:“赵福连夜率人劫杀锦衣官校,遇到锋州卫大军,贵府派出的家丁护院已尽数被歼,赵福横刀自尽。呵呵,贵府义仆何其之多!先有孙有道、曹四殉主,后有张升宁死不屈,昨晚又多了个赵福,凤磐相公御下有术啊!”
你!张家几兄弟气得五内俱焚,秦林言语中的挖苦讽刺实在是太犀利啦,四名得力的管家相继送命,少师府真是栽到姥姥家了……
张四维像是豁出去了,又笑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敢点兵围了弊宅,想必你们不止为着这点吧?”
“当然!”秦林从张公鱼手里接过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高高举起:“此乃西姚铁场近十年的出入细目,要不要我把它和宣大边军接收的数目比较一下?张允龄通敌卖国、走私军国重器资敌的罪行,自可大白于天下!”
秦林连夜驱驰,率众赶往霍铁山之子霍宝根落葬之地,启棺之后果真找到了出入细目,这本册子被油纸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看得出来霍铁山的一片苦心。
也许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霍铁山也没想到自己的仇会报得这么快,这么淋漓尽致吧!
真有这么一本细目!张四教、张四端和张四象的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筛糠,要用尽全力扶着椅子才没有摔倒。
秦林猫戏老鼠般抖了抖册子,笑道:“诸位,就这么相信在下?也许册子是假的呢,要不要过目?”
张家三兄弟疑疑惑惑,还真的走上前去。
唉……张四维长叹一声:“你们忒地小看秦将军,他既然拿来,还能有假?”
知道就好,秦林嘿嘿坏笑,张四维毕竟是做过首辅的,拿得起放得下,现在要扳倒他不难,要戏弄他倒也不容易。
说着张四维将盖碗茶端起来,慢慢拿着盖儿撇去浮沫,将那些茶花子不经意的抖落在地上,不紧不慢地道:“这一杯茶泡出来,茶叶碧绿,茶水清冽,可总免不了浮沫,真是多余!”
三个弟弟突然就面色大变,难看得如同死灰一般,同时朝张四维投去了哀恳的目光。
张四维却只管看着手中的茶水,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弟弟们的表情,良久才叹道:“四象,你带着侄女们,去看看老夫人吧!”
张家几兄弟里面,最小的五弟张四象还没有儿子,只有几个闺女,他如蒙大赦似的,忙不迭地走掉了,生怕长兄改变主意。
张四教、张四端面色如土,只觉嘴里苦涩得很,跪下冲着张四维磕了个头,一言不发的走入了后堂。
张公鱼睁着双眼睛,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
秦林只管嘿嘿冷笑,心头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并不出言阻止。
没多久后宅哀声大作,几个仆役连滚带爬地跑出来,神色惊骇欲绝:“大老爷,大老爷不好啦,二老爷、三老爷他们,他们上果自尽了!”
“张四教走私军国重器,张四端指使赵福伏击锦衣官校,两人都已畏罪自尽,张都堂、秦长官,你们满意了吧?”张四维冷冰冰地说完这番话,心头已在滴血。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九一〇章 幽怨的喇嘛
张公鱼吓了一大跳,脸色都有些发白了,他这才知道张四教和张四端刚才离开时脸色为什么那么差。眼前这位凤磐相公到底有多隐忍狠辣,做出牺牲掉两个嫡亲弟弟的决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怪不得连大明朝两百年间第一名相张居正,生前都被此人蒙蔽,死后遭到他反攻倒算。
扪心自问,张公鱼心头后怕不已,如果是自己和凤磐相公相斗,恐怕早死得连渣渣都剩不下吧!亏得身边还有位秦林秦老弟,要不然……
张公鱼心头惴惴,他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便闭着嘴一言不发,只管看着秦林秦老弟。
“张四维啊张四维!”秦林负手傲然而立,俯视着踞坐灵前的张四维,居高临下的眼神带着一丝不屑:“你到现在还没明白,不是我们满不满意,而是三晋关中百姓,乃至天下苍生满不满意!你听听,你听听外面的声音!”
寂静的灵堂之中,一切都听得那么清清楚楚,整个风陵镇早已人声鼎沸。寡妇带着儿子,指着敕建少师府的牌匾,大声喊出深埋心底的诅咒;饱受欺凌盘剥的农夫,高举诉状跪在街心,哭求青天大老爷申冤;妻女被捉走的可怜人,更是号啕大哭,向认识不认识的每一个人,一遍又一遍的述说着冤屈……此时只要有一颗火星落入人群,顷刻间就会变成燎原烈焰!
这些声音汇集成汹涌的海浪,一浪接一浪的拍击着少师府,青砖包砌、米汤灌浆的坚固围墙,在这声浪冲击下似乎已经瑟瑟发抖,不,整座少师府都在怒潮中摇摇欲坠!
秦林昂首挺胸,目光惶惶如炬,毫不留情地逼视着张四维,阳光从他身后洒落,恍然如神祇般威严。
昔日朝堂之上执掌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磐相公张四维,颓然跌坐太师椅,不由自主地瑟缩着身体,以至于整个人都小了一圈。
是了,原来如此!张公鱼忽然心头多了一层明悟,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人心向背即天道。前面的张居正,现在的秦林,虽然都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并非道德完人,但他们努力的方向,都是为了天下的亿兆黎民,为了江山社稷金瓯无缺,胸中一点精诚不灭,如暗夜明灯照耀四方。体大道,运大势,代天行法。所以剑锋所指,无坚不摧。
任凭张四维怎么阴狠隐忍,他内心只装着名利二字,丝毫没有亿兆黎民、江山社稷,再有权谋手段也落了下乘,此等跳梁小丑或许偶尔得逞,但一旦遇到手握天道之人,便如冰雪逢烈日,顷刻间冰消雪化!
张居正活着时,张四维斗不过张居正,张居正死后,他也照样斗不过秦林。
时间转瞬即逝,片刻之后张四维仿佛老了十岁,整个人都委顿下去,如行将就木一般,最后他长长的嗟叹一声:“唉……老夫败在秦将军手中,心服口服。两位,老夫这就上表请罪!”
嘶……躲在四下偷听的豪奴骄仆们,听到这里就是心胆俱碎。惊呼声、叫苦声汇成一片,渐渐地开始搜刮财产四散逃走,只不过他们算错了一点,外面大军牢牢围定,跑也跑不掉的。
树倒猢狲散,现在谁还会陪着张四维倒霉?
几乎就在同时,后院那边也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叫、瓷器的碎裂声和重物倒地声,过去威严肃穆不可一世的少师府,众人东奔西逃你争我夺,充满了末世的混乱景象,陷入崩溃之中……
“张四维,你好自为之。”秦林满脸嫌恶,说罢转身就走,他再也不想在这里停留下去了。
“秦林!”木木呆呆的张四维,听到那些悲惨的哭叫之后突然脸上肌肉一跳,势若疯狂地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张家是垮了,不过关中三晋豪门巨室,做这些事情的可不止老夫一家,任你神目如电又能如何?你又能改变什么?”
秦林头也不回继续往外走:“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张公鱼心头倒是一紧,少师府做过的事情,蒲州王家、杨家,侨居蒲州的巨商沈氏,黄河对岸陕西同州的马氏,这些家族同为亦官亦商的晋商豪门,兼并土地、盘剥百姓、走私的事情都或多或少沾点,只是程度轻重的问题,风陵镇张家倒台,另外几家呢?
要知道连自己这个山西巡抚,如果不是掌握了张允龄父子通敌卖国的确凿证据,也绝对不敢来找张四维的茬,秦林就能把关中三晋这些世家豪门通通整肃?
三晋关中豪门,既是书香传家,和关学学派有着密切联系,代代科举出仕做官,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又是晋商头面人物,垄断盐业、茶马互市,甚至走私军械,可谓财源广进,同时还是田连阡陌的大地主,名下土地动辄几十上百万亩,势力真正深入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要论对全局的影响,晋商豪门自然不如江陵党,但要论根基深厚难以撼动,则当年的江陵党也远不如他们,哪怕万历天子、江陵相公,都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张居正也只能利用晋商想和蒙古部族做生意这点,与王崇古携手推动俺答封贡,而不是相反。
秦林秦老弟又有什么办法,可以驾驭这些树大根深的晋商豪门?
“罢罢罢,我做好山西巡抚,一切唯秦老弟马首是瞻就是了!”张公鱼摇摇头,把纷乱的念头从脑海里赶走。
秦林和张公鱼并肩走出少师府,原本控诉、申冤的声浪忽然就低伏下去,然后转瞬之间变得比刚才热烈了十倍:“秦青天,秦青天!”
人群中还有老婆婆一个劲儿往前头挤:“哎呀,让我看看秦青天,这么年轻这么俊,要是我女儿还没出嫁……”
“娘!”一个牵着六七岁孩子的龅牙少妇,望着老婆婆满脸的“娇羞”。
哎呀妈呀,差点喜当爹!秦林纯属无辜中枪,吓得赶紧把张公鱼往前一推:“诸位父老乡亲,这位张都堂乃是新任山西巡抚,他才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不畏强暴、一片丹心赤诚孤忠,好比那狄仁杰转世、包龙图复生,冒死斗垮了少师府,无论诸位有什么冤屈,只管把状子递到他这里!”
“张青天,张青天!”百姓们又叫起来,只是采声没有刚才那么热烈,毕竟秦林在蒲州待这么久,总混了个脸熟,大家伙儿也听过他神目如电的名声,这张都堂是哪位呀?要不是秦林介绍,都不知道还有这么号人物。
哎呀,秦老弟……张公鱼闹了个大红脸,秦林这吹得也太厉害了吧,闹得他有种贪天之功为己有的惭愧。
“我是武臣,要清名有什么用?老把哥你就勉为其难,把青天大老爷的帽子替小弟戴着吧!”秦林哈哈笑着,拍了拍张公鱼的胳膊,一溜烟的闪进了锦衣弟兄当中。
新鲜出炉的青天大老爷山西巡抚张都堂,伸出手想要和他说点什么,却见秦林忙不迭地跳上了马,跑得影子都没啦!
秦老弟跑这么快做什么?张公鱼还在纳闷,忽然就觉得空气有点发冷,无数道目光从人群中投来,就好像他是块热气腾腾的香饽饽。
“张都堂,先接俺的状子,草民冤枉啊!”
“求青天大老爷为俺做主!”
“晚生万历四年丙子科举人,家中略治水酒……”
“家父与申老先生同年,咱们正是亲切的世兄弟,舍下一妹还未婚配……”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张公鱼耳朵里灌进了无数个声音,整个脑袋涨得快要炸开,他终于明白秦林为什么跑那么快了,这老把弟,狡猾啊!
秦林一口气跑回了蒲州城,远远把张公鱼和风陵镇甩在了几十里外,这才后怕的松了口气,伸手擦擦脑门上的冷汗。
刚才那架势,如果被缠住,恐怕他不招七八个小妾十几个通房丫头,顺带来几回喜当爹,估计是离不开风陵镇的!现在好了,张公鱼慢慢应付吧,嘿嘿,有得必有失,老把哥要做青天大老爷,这亲民的姿态无论如何都要摆到十足十。
张公鱼官声本来就很好,在京师那群穷酸科道都老爷跟前使银子如流水,又是首辅申时行申老先生的得意门生,这次扳倒张四维,比海瑞逼徐阶退田还要轰动,不消说,从今往后张公鱼的名声自然直追海笔架,也是大明朝铁骨铮铮的一号人物了。
秦林要民心,但不必要清名,他一个武臣再怎么名气大,清流士林也是和他格格不入的,倒不如让张公鱼顶在前头!
看看到了府邸,秦林一记骗腿下马,正要走进去就感觉气氛不是很对头,威德法王阴沉着脸,像是死了爹妈似的,额朝尼玛更是满脸的大便不畅,其余的白教喇嘛们纷纷朝自己投来幽怨的目光,恰似刚刚被情人无情甩掉的弃妇。
哇靠,不要这么看着我好不好,会误会的耶!秦林往后退了一步,感觉到街面上已经有人用诡异的眼神看了过来……
第六卷 【龙潜于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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