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5章 准则


  名为唐敬亭断案,实际上全是海瑞拿主意,前头两起案子断下来,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原被告都当堂服判。
  秦林心头纳罕,想不通海瑞断案的依据究竟是什么,疑惑地看了看海瑞,只见这位青天大老爷捋着花白的胡须,神情颇有几分满意。
  唐敬亭又去拿放在桌案上的第三份案卷,底下就有个书办干咳两声,朝本府大老爷使眼色。
  唐敬亭会意,将案卷翻开一看,立刻吩咐下来:“此案涉及妇人贞洁名誉,不宜大庭广众之下审理,来呀,移到二堂去!”
  全国各地的县衙府衙,格局都差不多,三进、四进或者五进的四合院,第一进院子坐北朝南的房屋是公开审理案件的大堂,又称正堂,背后第二进院子同样位置的房间叫做二堂,是官员会客和秘密审讯的地方。
  像涉及妇人名节或者牵涉朝廷机密的案件,不宜在正堂公开审理,就转到二堂来。
  二堂就没有高高台阶上的公案了,正中间摆着一把高背太师椅,两边客位是一长排的茶几和椅子,唐敬亭、秦林、海瑞各自落座。
  唐敬亭表现得颇为慎重,没急着传唤原被告,而是先将案卷拿给海瑞和秦林看,详细介绍道:“这是本县一个叫戚大郎的,老婆秦氏在顾家帮佣,说是被顾家老大顾克渎借酒奸污了,所以戚大郎告到衙门里来。顾克渎身上捐了内阁中书,首县有些掣肘,就把这烫手的山芋塞给本府。”
  海瑞眉头一皱,捏着胡须自言自语:“顾氏诗书传家,那顾克渎也是衣冠中人,虽然风流好酒,恐怕还做不出这种事情吧……那戚大郎两口儿风评如何?”
  唐敬亭目光投向刚才使眼色的书办,那书办立刻笑着答道:“回老爷,那两口儿是泼皮破落户。戚大郎老爹手里本有几亩薄田,被他吃喝嫖赌败光,落得个衣食无着,这戚秦氏是他家的童养媳,出落得有八九分人才,没奈何只好送到顾家做帮佣的,没成想闹出这么个笑话,前两天戚秦氏被顾家打出来,惹得一县人都耻笑。”
  “原来如此啊。”海瑞微微颔首,瘪着的嘴角露出几分鄙夷,“光棍恶奴诬告主人,真是可恶得很!”
  秦林至此是越发看不懂了,海瑞还没听取原被告的供词,没有分析案情,就先得出了结论,这未免太武断了吧。
  难道,琼州府一带果真民风刁顽,奴仆诬告主家的事情特别多,所以海瑞早有经验?
  秦林初来乍到也不好说什么,决定静观其变。
  原告戚大郎被带到了二堂,他生得一副油滑市侩的嘴脸,腿弯儿像没骨头似的,一顺溜就跪下去,砰砰砰的磕头:“海青天、唐府尊,小的委实冤枉,老婆被顾大老爷骗奸,还没处说理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单看看样子,这戚大郎就叫人厌恶,海瑞和唐敬亭都眉头大皱。
  秦林仔细观察,发现此人脸上顶着个红彤彤的酒糟鼻,恐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醉生梦死吧,右手指头关节位置有很明显的茧子,想必是长期掷骰子落下的,说他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果真没有错。
  “一面之词,不足为凭。”唐敬亭冷冷地盯着戚大郎,又问道:“你说老婆被顾克渎骗奸,你是亲眼见到,还是风闻传言?”
  戚大郎怔了怔,讪讪地笑道:“唐府尊,这样事情怎么可能亲眼见到?是、是那个小贱人回家就想上吊,我从她嘴里诈出来的……”
  话还没说完,唐敬亭就打断了他:“这样看起来,就并没有真凭实据,只是风闻传言了。”
  海瑞冷笑一声,摆摆手:“叫被告来对质吧。”
  衙役带着恭敬的笑容,把两个男人引到二堂,打头一个年纪约摸五十来岁,身材有点胖,国字脸,穿墨绿色暗金刺绣缎袍,后面那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年纪四十多岁,不胖不瘦,也是国字脸,穿蓝色细布直裰,两人的容貌有些相似,秦林在他们棱角分明特征突出的脸上发现了好几处相同的细节,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有着共同的父系遗传。
  也就是说,这是两兄弟。
  “顾克渎见过三位大人。”年纪大些的那人朝上做了个团团揖,他是监生,照例见官不跪。
  后面做弟弟的没有功名,就跪下行礼:“顾晦明见过三位大人。家兄被恶奴诬告无端蒙冤,真是斯文扫地,本来派小的到堂应诉,刚刚听到海青天亲自问案的消息,家兄立刻赶来伺候。”
  官绅要和人打官司,往往自己并不出庭,派管家奴仆之类的代替就行了,这叫做“身不入公门”,算是一种特权。
  顾克渎就派了弟弟顾晦明前来应诉,但是听说海瑞也在这里,他急忙就赶过来了,表示对海瑞的尊重。
  唐敬亭心头暗骂姓顾的不是个东西,合着只有本大老爷,你就不给面子,只派弟弟来就行了?
  不过顾家是琼州巨室,一门豪富,与广东巡抚、按察使都有往来,和海瑞也交情匪浅,海瑞还应顾晦明之请,替顾家老太太写贺寿文,唐敬亭这个做知府的就算有什么不满,也只能在肚子里嘀咕两句。
  唐敬亭叫顾晦明站起来回话:“顾二先生,令兄究竟是为什么被告的?”
  戚大郎跪在地上,自从顾家两位进来就不敢和他们目光对视,顾克渎始终不曾看他一眼,顾晦明却狠狠瞪了他一下:“这个戚大郎一贯刁顽,明明是借机生事,想要敲诈家兄。好叫几位老爷晓得,那戚秦氏因小偷小摸被我家赶出去,第二天他就找上门,诈称戚秦氏被家兄霸占,要讹诈我家的钱财,被家丁轰出去,又找中人来说合,强要五十两银子。”
  顾克渎这时候才深深一揖:“海青天、唐府尊,顾某行得正站得直,倒不是舍不得五十两银子,而是没有的事情就是没有,岂能被这戚某人敲诈勒索,诋毁顾某的清誉?且戚某人是个无赖,他现在要五十两,吃喝嫖赌花光之后,必定又来图赖顾某,岂有穷尽之时!”
  海瑞和唐敬亭互相看看,两人神色间都带着鄙夷。
  “你真的去找顾家要五十两银子?”秦林突然看着戚大郎,不徐不疾地问道。
  “我、我就是要了。”戚大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很快又梗起了脖子,大声嚷道:“他骗奸我老婆,难道不应该赔偿吗?五十两已经便宜他了!”
  扶不起的烂泥!唐敬亭啐了一口。
  海瑞也道:“戚大郎,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耻吗?”
  顾家兄弟不知道秦林什么来头,只看见他穿着飞鱼服,和海瑞、唐敬亭坐在一起,都各自心头纳罕,又不好问,免不得把他多看几眼。
  戚大郎被海瑞和唐敬亭骂得面红耳赤,秦林却笑着鼓励道:“你是不是吃喝嫖赌,和案子本身没有关系,既然你也是从老婆口中得知的消息,那么我们直接传召她,可能还会方便点。”
  传召戚秦氏?海瑞和唐敬亭互相看看,他们本来准备就此打住,把戚大郎赶出去的,却没想到秦林还要“节外生枝”。
  “就算传召,也是一面之词。”唐敬亭摸了摸下巴,有些拿不定主意,又觉得不好直接驳回秦林的意见。
  海瑞捋着胡子笑笑:“也罢,看那不知廉耻的妇人有何话说。”
  衙役登时吼起了堂威:“传犯妇戚秦氏!”
  得,本来是原告,结果衙役们本能的错喊成犯妇了,也难怪,谁叫海瑞和唐敬亭的态度是那么明显呢?
  由两名稳婆左右扶着,戚秦氏缓步走了进来,她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春少妇,长得眉清目秀、楚楚可怜,书办说的八九分姿色并没有夸大,只是此时头发披散下来,一双哭红的眼睛包着泪水,目光像小鹿似的躲躲闪闪,俏脸不施脂粉,犹带道道泪痕,格外惹人怜惜。
  看到顾克渎也在场,戚秦氏嘴里啊的一声低呼,吓得几乎瘫倒,辛亏两名稳婆扶着,才没有摔倒在地,慢慢地跪了下来。
  海瑞和唐敬亭都怔了怔,本以为是个奸诈油滑欺诈主人家的刁妇,却没想到是这么个我见犹怜的人儿,两位大人都是士林君子,不敢朝她多看,赶紧把目光转到旁边,所谓非礼勿视嘛。
  秦林却不在乎,他做法医的,看见脱光的人体比穿着衣服的还多,哪里忌讳这个?将戚秦氏仔细地看了又看。
  “咳咳。”海瑞有些不满的干咳两声提醒秦林,就算这女子有几分姿色,咱们可不能失了官员的体面。
  唐敬亭暗笑不迭,心说秦老弟毕竟年轻,见了美色就有些心驰神摇。
  喂、喂,扮成亲兵的白霜华轻轻咬了咬嘴唇,不知怎的就很想把秦林脑袋敲几个包,别人已经够可怜了,你还一个劲儿的瞧,没心没肺的!
  不料秦林反而站起来,走到戚秦氏身边,她跪在地下,一截儿粉颈从领口露出来,秦林仔细看了看,又不知所谓地点点头。
  戚秦氏羞得面红耳赤,脑袋低低地垂到了胸口。
  哼,姓秦的原来喜欢这种柔弱无依的女子!白霜华想到这点,就把牙齿咬得格格响,金樱姬那鹦鹉还在提醒你不要花心呢,也不知这家伙记不记得住。
  玉手轻弹,一道指风击出,打在秦林腰眼上。
  “哈哈,哎呀……哈哈……”,秦林腰间又酸又痒,忍不住笑了几声。
  海瑞终于忍不住了,把脸色一沉,袍袖一挥,就要斥责秦林。
  秦林突然沉下声音,不紧不慢地道:“诸位,戚秦氏被强暴一案,到现在依旧查无实据,但她身上这些伤,却不是自己能弄出来的呢!请看她颈上的淤伤,从正面延伸到脖子靠后的位置,如果我没有猜错,锁骨位置还有两条大拇指按出来的淤伤,这总不会是她自己掐的吧!”
  原来秦林是看戚秦氏身上的伤痕,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失笑之前误解了他。
  两名稳婆之前已经验过戚秦氏的伤痕了,颇为佩服地道:“老爷说得没错,她锁骨位置有两道斜着的伤痕,看起来就像大拇指压的。”
  “这么掐的吧。”秦林伸出双手,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
  两名稳婆连连点头。
  戚秦氏听得秦林的话,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突然她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后愤怒地看着顾克渎:“那天、那天顾大老爷,就是这么掐着奴家,把民妇摁在床上……求三位老爷替民妇做主!”
  顾克渎被那愤怒的目光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眼神不敢与戚秦氏对视,嘴里念叨:“你、你不要诬赖我……”
  海瑞和唐敬亭有些迟疑,他们俩不是瞎子,从戚秦氏进来开始,就发现事情也许并不像之前想的那样。
  “戚秦氏敲诈主家,这是我家奴仆赶她出去时,不小心把她弄伤的!”顾晦明替兄长帮腔。
  秦林笑了,还在巧言令色?他朝白霜华招了招手。
  我?白霜华指了指自己鼻尖,得到秦林肯定地答复之后,莫名其妙的走了过来。
  好俊俏的后生!众人都眼前一亮,那顾克渎更是贪婪地看了又看。
  “再看,本教主把你眼珠子挖出来!”白霜华横了他一眼,冰寒彻骨的杀气,让顾克渎心头一冷,不敢再看了。
  女人都是爱美的,即使白霜华以教中秘术改扮成亲兵,也不会把自己弄丑。
  “诸位请看,我这亲兵和戚秦氏身材相差不大,就拿他来做个比较吧。”秦林说着,就把双手放在白霜华锁骨窝上往外推,又单手虎口张开掐着脖子往外叉。“这几种常见的推人动作,都不会留下那种形状的伤痕,但是如果换成这样的姿势……”
  白霜华处子之身,被秦林在身上推来推去,已经霞飞双颊,偏生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在解说案情,就无论如何也发作不起来。
  “这样、这样。”秦林更过分了,扳着她的肩膀就往地上摁……
  你要做什么?白霜华面红耳赤,恨恨地瞪了秦林一眼。
  “案情需要,你就配合一下嘛,乖……”秦林凑在她耳边,坏笑着低声说道。
  本教主……忍了!形格势禁,白霜华也没奈何,只好倒在地上,秦林立刻俯身压下,跪在她双腿之间,伸手去掐她脖子。
  “喂,你还是动一动啊,这是强暴耶。”秦林很促狭的眨了眨眼睛。
  白霜华气得五内俱焚,为了早点结束,被迫把身子扭了扭,做出挣扎抵抗的样子。
  这时候秦林双手大拇指张开,按压在她锁骨位置,其余四指伸到脖子侧面,手的形状和位置,正好与戚秦氏身上的伤痕完全一致。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那瘀伤既不是单纯的掐,也不是单纯的推,而是居高临下,在掐的同时,还有按压控制的动作。
  “不、不……”戚秦氏不停地摇着头,狠狠地咬着手指头,眼睛里写满了恐惧,这样的动作让她回忆到了噩梦般的一幕,不堪回首。
  秦林把白霜华放开,她一溜烟地回到了亲兵队伍中,亏得有易容术遮盖,否则脸红成什么样子,简直不敢想啊。
  陆远志、牛大力要很辛苦才能憋住笑,可不敢在魔教教主面前放肆,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话说回来,秦长官大概很想对教主大人做刚才那种事情吧?嘿嘿嘿。
  顾克渎的脸色就难看得很了,强辩道:“在下读圣人书,谨守礼义廉耻,哪里会做出那种禽兽之行?”
  顾晦明眼珠一转,也道:“并不能证明就是家兄做的,诚然戚秦氏自己弄不出那种伤痕,但戚大郎可以啊!他们故意弄伤自己,敲诈我们顾家,这种事情也不稀奇。”
  秦林冷笑两声,正准备反驳,海瑞却先开口了,沉声问道:“戚大郎、戚秦氏,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伤确实是顾克渎弄出来的吗?你说被他酒后霸占,有没有人证物证?”
  这……戚大郎为难的挠了挠头:“反正伤是我老婆回家时就有的,不过事情是在顾家发生的,就算有见证,也是他的奴仆丫鬟,我们哪里找得到人证物证?”
  戚秦氏低着头,伤心垂泪不止,什么话也不说。
  “这样啊,那就为难得很了。”海瑞皱着眉头,喃喃自语:“拿贼拿赃、捉奸捉双,没有捉奸在床,又没有人证物证,这案子恐怕……”
  戚秦氏突然连连叩头,撞得额角鲜血淋漓,把两个稳婆吓了一跳,赶紧左右抱住,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戚大郎也十分不甘心,眼珠子乱转,不知道想些什么。
  “不过……”海瑞话锋一转:“不过戚秦氏既然在顾家帮佣,主家也须得善待才是,就算小有过失,怎么就肆意殴打致伤?”
  顾克渎还有点不明白什么意思,顾晦明却见机,把哥哥扯了一下,又冲着海瑞连连作揖:“我家委实有些过错,不该将她责打成伤,愿多多赔偿汤药银子。”
  海瑞笑了:“那就赔偿五十两纹银吧!”
  戚大郎眼睛一亮,愣在了当场,本以为没有指望,哪晓得竟落下五十两汤药银子——要知道银子价贵,十两银子就够普通的三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一年了,他本来也只准备找顾家讨要五十两银子,这下就完全达到了嘛。
  唐敬亭趁热打铁,帮腔道:“原被告,你们服不服判?”
  “服判,服判!海青天明镜高悬,海青天神目如电,小的谢过青天大老爷!”戚大郎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唯恐答应慢了,到手的银子又会飞走。
  戚秦氏万分哀怨地看着丈夫,此前丈夫吃喝嫖赌她就已愁肠百结,辛辛苦苦到顾家帮佣贴补家用,不幸出了这件事,丈夫竟然出卖尊严,换取五十两银子,叫她情何以堪?
  戚大郎会错了意,也不顾众人在场就嘿嘿笑道:“老婆,五十两银子不少啦,反正你又不是黄花闺女……”
  哼、哼,顾克渎得意的冷笑了两声,顾晦明从怀中取出银票掷下,戚大郎饿狗抢屎般急忙捡起来,囫囵朝海瑞作了个揖,拖着妻子就往外走,生怕银票又被夺走似的。
  戚秦氏失魂落魄,被丈夫拖着木木呆呆的走,恰似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叫人看了心酸难禁。
  只听得戚大郎走出去一路上都在高喊海青天,但在秦林耳中,这却是辛辣的讽刺。
  再也忍不得,秦林霍地一下站起来,厉芒般的眼神直刺海瑞,大声道:“海青天!”
  “秦老弟,少安毋躁。”海瑞双手往下压了压,“你一定以为老夫昏庸糊涂,断案毫无章法吧?”
  秦林毫不客气地点点头,确实如此,断第一个赵小四和钱老大争田土的案子,海瑞非得要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拿出确凿字据,这尚且可以用“严格执法”来解释,那么断第二个李家和张家争界石的案子,他直接判小户赢、大族输,似乎倾向于保护百姓利益,属于“锄强扶弱”。
  哪晓得到了第三个案子,海瑞简直是赤裸裸的倒向巨室顾家,甚至罔顾案情事实,搞了个“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和第二起案件的倾向,恰恰完全相反,叫秦林怎么想都想不通。
  唐敬亭笑了笑,朝秦林挤挤眼睛,然后冲着海瑞一揖到地:“老师,您断案的法则顺天理合人意,学生当年就佩服不已,愿重温旧时教诲。”
  海瑞拈着胡须,颇为自信地道:“好,老夫就详细说与你们听。举凡断案两边争执不休,则原被告必屈其一,此时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礼义廉耻国之四维,断案时必以此为准绳,所谓四维不张、国将不国,须得格外谨慎……”
  唐敬亭颇为佩服地看着老师,顾家两兄弟各怀鬼胎,海瑞说完长篇大论,就笑盈盈的把秦林看着,觉得他一定被自己这番道理折服了。
  “说人话。”秦林挠了挠头皮,笑容非常无辜:“麻烦您说人话。”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八三〇章 明察秋毫
  海瑞的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身子剧烈地抖起来,喉咙里呼噜呼噜痰响,快要被气得晕过去了——堂堂青天大老爷,被骂不说人话,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羞辱啊!
  秦林很傻很天真地笑着:“不好意思啊海老先生,您学问大会说外国话,可我是锦衣武官,听不懂你说的那些啊,要不你拿人话,哦不,我可没骂你不说人话的意思啊,我就是想请你拿老百姓说的话再说一遍。”
  海瑞呆了半晌才想起来,秦林是个锦衣武官,刚才自己那些之乎者也的未免太过深奥,说不定他真的没听懂。
  唐敬亭别过脸,因为他快忍不住笑了,老师一向严肃端庄,什么时候吃过这个瘪?偏偏遇到秦林这粗人,实在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陆远志、牛大力几个却格外开心,明晓得秦长官和徐文长、张紫萱拽文时,也有说有笑的,哪里会听不懂?明明就是变着方儿骂海瑞呢!
  解气!白霜华心头一直有点堵,到现在终于舒坦了,海瑞什么清官啊,还以为是为百姓好的,原来也只晓得什么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可着劲儿替朱明伪朝涂脂抹粉,我呸!秦林骂得好!
  海瑞看着秦林“天真无邪”的目光,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又解释了一遍。
  他认为断案时,不损害原告的利益,就要损害被告的利益,反正针锋相对的双方不可能皆大欢喜,这时候为了维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礼义廉耻三纲五常这套东西,就宁愿委屈弟弟,不要委屈哥哥,宁愿委屈刁顽,不要委屈愚直,如果是争产业呢,就委屈士绅,不要委屈小民,如果是争面子呢,就委屈小民,不要委屈士绅。
  说罢,海瑞就把顾克渎盯了一眼:“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传扬出去,不免有伤士林声誉,也有损世道人心,所以老夫替你遮掩过去,但你自己须得反躬自省,切勿再犯!”
  顾克渎脑门上汗珠子浸出来,朝海瑞深深一揖,站起来已经面红过耳。
  顾晦明神色稍有变幻,磕了个头,拉着羞愧的兄长与众人道别离开。
  秦林心头冷笑一声,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第二起案件是争产业,海老先生就在小户与大族之间,选择委屈大族;而第三起案子涉及脸面,您就委屈小民,顾全巨室的脸面了!”
  海瑞很满意秦林的回答,朗声道:“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士大夫要保持清誉,引领世道人心,这脸面不得不看重,而市井小民唯利是图,有利益就满足了。刚才老夫下判,既顾全士大夫的清誉,又让小民得利,这才两全其美。”
  “老师真是明天理、查人心,所思所虑皆极为深远!”唐敬亭做出感动莫名的样子,大大捧了海瑞一下。
  断案时顾全士大夫的脸,又顾全老百姓的钱包,还有什么比这更公道的呢?怪不得海瑞政见不受欢迎、做官一再贬谪,但他断的案,从官绅士大夫到百姓都交口称誉啊!
  哈、哈、哈,秦林心头大笑三声,暗道:“海青天,原来是这样的青天,如果这么断案,张公鱼都比他做得好,肯拿自己钱包补贴原被告,岂不是活菩萨了?”
  当然,张公鱼的名气永远不会赶得上海瑞,人家多清廉啊,一毫不取,布衣芒鞋,四十亩薄田,一所又破又烂的房子,任谁看到了都会感动莫名吧……
  这真是见面不如闻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早听得海瑞名震九州,秦林就算做梦也没想到,他本人竟然和传说中的那个青天大老爷完全是两回事,海瑞根本就不是什么维护百姓利益,他只是机械、武断、自以为是的维护儒家的纲常廉耻!
  从这个出发点,他根本罔顾事实,害怕士林传出丑闻,就以宽纵罪犯的方法来保护世道人心!
  比起想方设法查明案情的包拯包龙图,比起写下第一本法医学著作的宋慈宋提刑,海瑞断案完全就是另外一种模式,一种秦林绝对不可能认可的模式。
  “好一个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士绅;事在争言貌,与其屈士绅,宁屈小民。”秦林霍地一下站起来,冲着海瑞拱拱手:“可我谁也不想屈,只想查明案情,还世人一个公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海瑞脸上怒容闪现,好不容易忍住气:“秦小友,我做的都是为了维护纲常,为了澄清世道人心,你可知礼义廉耻乃国之四维……”
  “如果礼义廉耻要靠作假、冤枉好人、宽纵罪犯来维护,那一定是假仁假义。”秦林冷笑三声,将手朝一招:“弟兄们,我们走!”
  “走喽!”陆远志、牛大力带着弟兄们,大摇大摆的离开,进府之前人人对海瑞海青天充满敬仰,这时候却懒得看他一眼。
  白霜华心情愉快,颇为不屑的撇撇嘴:所谓清官,不过如此,取大明朝的天下,也许并没有那么难……
  走出府衙回到自己家中,正厅上几个人吵得翻了天:“你们为啥把咱抓来?绑票啊,绑票啊!”
  “钱老大,我求求你,田地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你明明没有借钱给我,为什么要诬告?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
  “别吵,现在咱们能不能活着离开都不一定,你还记着那点田地!”
  秦林吩咐陆远志出去布置,文昌县的赵小四、钱老大,定安县的老张和老李,两起案件的原被告都被捉了来,由亲兵弟兄看守起来。
  这四位吓得胆子生毛,看看身边的亲兵校尉,一个个膀大腰圆神情彪悍,腰间悬着利刃,心头未免害怕得很。
  钱老大薄有家产,定安县的老张是大族,这两个且罢了,赵小四穷得叮当响,老李也是小门小户的,心说要绑票也不会绑我们俩啊!
  正在说话间,秦林踱着四方步走进来。
  四人一看是曾经和海青天、唐知府坐在一起的锦衣官员,心头就打了个哆嗦,要知道这些缇骑都是心狠手辣的货色,落到他们手中可不见得有好果子吃。
  陆远志向他们介绍:“不要怕,这位是我们秦长官,断案如神,他要重审你们的案子,只管从实招来吧。”
  重审?四个原被告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赵小四才迟疑道:“真要重审小人的案子?那不是海青天审过了吗?”
  秦林微微一笑:“他审他的,我审我的。”
  “如果审下来不一样呢?”赵小四眼睛变得亮亮的。
  秦林自信满满:“谁审得对就按谁的来。”
  “喂,你什么人啊,我的案子是海青天审过的,你别胡说八道啊!”钱老大不服气了,梗着脖子直嚷嚷。
  牛大力舞着镔铁蟠龙棍,刷的一棍挥下去,带起的劲风叫钱老大头皮直炸,再看看那棍子的粗细重量,就差点把尿吓出来,脖子一缩,什么也不敢说了。
  秦林笑着摆摆手,“老牛不许如此,这次审案,我不动他们一根手指头,要叫他们心服口服。”
  准确的说,是要叫海瑞和唐敬亭心服口服,特别是海瑞!秦林要用自己的方法向那个顽固的老人证明三个字:你错了!
  “借条给我。”秦林朝钱老大伸出手,掌心摊开,四根手指头招了招。
  钱老大无可奈何,只好把借据给了秦林。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赵小四向钱老大借白银五十两,月息一分二厘,限六个月还清,到期不能还款,就以祖传田地抵偿,在借方、贷方和中保人的名字底下,不是画着花押,就是按了指印。
  借据本身是没问题的,连赵小四自己都承认借据是他出给钱老大的,争论则在于,钱老大说是实打实借了钱的,赵小四却说因为孙三哥把钱借给他,他就没有找钱老大拿钱。
  “你既然这么说,为什么当时不找钱老大拿回借据呢?”秦林看着赵小四。
  赵小四顿时叫苦连天:“哎呀,长官您不知道,那时候我去找他讨还借据,他说已经撕掉了,也就只好作罢,哪晓得过了六个月,他又拿出借据,要收我的祖传田土啊!真是冤枉,冤枉……”
  秦林笑着弹了弹借据,又问着钱老大:“不用说,你肯定是说一手交钱一手交借据,当时就交易了吧?”
  “对对对,有中保人作证。”钱老大不停点头。
  “中保是被你收买了的!”赵小四委屈得哭起来。
  秦林察言观色,已把案情猜了个十之八九,民间借贷不规范,常常有各种各样的情况发生,赵小四自己办事不周上了当,而五十两银子的交易额,钱老大拿出一半来,估计中保人不会介意做个伪证吧。
  这时候,怎么证明赵小四所说的是真实的呢?
  白霜华凑上来,在秦林耳边低声道:“我去找那中保人,用上分筋错骨手,不怕他不招供。”
  果然是魔教教主啊!
  不,秦林摇了摇头,如果这样刑讯逼供,总脱不了屈打成招的嫌疑,自己做这件事就失去了意义,而且要打的话,直接打这钱老大就行了,何必去打中保?
  秦林又拿着纸条看了看,沉着脸道:“钱老大、赵小四,你们都把当时的情况说一遍,怎么拿的借据,怎么拿的银子。”
  赵小四先说:“这张借据是小的找村口私塾吴先生写的,写好之后小人想反正要按指印,就在家里把指印按了,然后拿到钱老大家里,中保人正好有事离开了,我出去找中保,路上遇到孙三哥,说钱老大的驴打滚借不得,他和几个朋友替我凑钱,这就没有再回去,过了几天再去讨那张借条,结果、结果……”
  说着说着,赵小四眼睛就红了,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那么你呢?”秦林目光移向钱老大。
  “不是这么回事儿。”钱老大梗着脖子,大声道:“明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借条的,中保人在场做了见证,他当时就用了一只蓝布口袋,把五十两银子装走了!”
  赵小四急得蹲在地上,十根手指头插进头发里面,懊恼地道:“我、我哪里有个蓝布口袋!”
  秦林又迎着光线,仔细观察那张欠条,然后问道:“那么,钱老大你还记得不记得,当时三个人都在,怎么打的这张欠条?”
  钱老大想了想,不明白秦林为什么这么问,就随口道:“是中保人叫我们落名字,然后他来签花押,我先写了,又叫赵小四写,他说不会写字,就按了个手印,最后中保人签了花押。”
  “你确定?”秦林贼贼的笑起来,那副笑容格外奸诈。
  钱老大心头突的一跳,没来由就害怕起来,但前面话已经说出口,就不能再反悔了,只能硬着头皮说绝对没有记错。
  秦林又弹了弹借条:“你的借条还保管得真好,如果不是这样,我还不会发现你的破绽呢!”
  钱老大心头发虚,他为了谋夺赵小四的钱财,确实把借据保管得非常完美,连半点无损都没有。
  “它证明了,你就是在说谎啊。”秦林眉头一挑,将借据抖了抖,“因为赵小四的红手印,有很小的一点点被你名字最后拖长的一捺盖住了。”
  什么?钱老大从秦林手中接过借据,迎着阳光看来看去,半晌才干笑道:“什么啊,看不出来嘛……”
  “有这东西,你该看清楚了吧?”陆远志促狭的笑起来,手里拿着个凸透镜,换句话说,放大镜。
  钱老大没见过这东西,但是稍微观察一下就知道了功用,只见陆远志将它放在借据上面几寸高的地方,借据上的字迹就放大了好几倍,原来非得仔细看才能看清楚的细小笔锋走向,变得非常粗大而清晰。
  钱老大的大字最后一捺,确实有那么一道细细地笔迹拖下来,一直盖到了红手印上头!
  秦林戏谑地问道:“既然是你写之后,赵小四再摁的手印,为什么你的笔迹会盖在红手印的上面?”
  扑通,钱老大直接跪在地上了,哭丧着脸:“小的知罪,小的知罪。不该见财起心,图谋赖赵小四的钱财和田地,求长官饶恕!”
  “本来吧,准备打你五十大板。”秦林话音刚落,钱老大就抖得越发厉害了,他又话锋一转:“说来也巧,你肯定是非常小心的保管借据,才让它到现在还整洁如新吧?如果太脏了,那遮盖的笔迹还真不容易发现呢……罢了,你写道供状,再赔偿赵小四陪你打官司费功夫折算三两银子,今后再不许如此!”
  谢长官恩典,谢长官恩典!钱老大跪着把脑袋磕得砰砰作响,然后就有亲兵弟兄带他去写供状了。
  精心保管的借条,不敢有半分污损,满拟可以敲诈一笔钱财,最后却落得个可笑的下场,钱老大真是作茧自缚。
  赵小四也千恩万谢,随着钱老大一起退下。
  定安县的老张和老李看到这一幕,老李神情有些惶急,而老张就笑逐颜开。
  “现在你们还坚持自己在府衙说的那些话吗?”秦林好整以暇地问道,目光在老张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老李把牙齿咬了咬,暗道崭新的借据秦林能看出毛病,我和张家的地契都有上百年了,上头非常模糊不清,只要一口咬定,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启禀长官,委实那界石是在他那边的,并没移动过,是张家凭借本族势力,要硬占我家的田。”老李非常肯定地回答。
  老张当时就不依了:“明明是你借去年夏天的暴雨,把界石往我们这边移动了三丈,这话就算当着长官,我也是这么说。”
  走,秦林招了招手。
  哪儿去?牛大力和胖子眨巴眨巴眼睛。
  定安县。
  定安县距离琼州府城不算远,就在东边几十里,而张家和李家产生纠纷的田地在本县靠西的位置,离琼州就更近了,众人策马奔驰不到一个时辰就抵达了目的地。
  老张很有点感动,现在这些官儿,肯策马驱驰几十里地来实地办案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老李则神情惴惴不安,没想到府里的官儿会这么较真。
  听说府城官儿下乡办案,许多乡民都来围观,田间地头站着好几百口子,大姑娘小媳妇屁大孩子七老八十岁的都把秦林瞅着。
  现在的界石,摆在两块田之间,这两边田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中间的田埂也是新起的。
  去年夏天发洪水,这里被水淹没过,所有的田埂都被冲毁了,是按界石位置重新起的田埂,而起好之后,张家就不服了,他们认为界石朝自己这边移了三丈,吃了大亏。
  “唔,这样啊。”秦林听完介绍,毫不迟疑的下达命令:“挖!”
  分两边挖,一边是现在界石所在的位置,一边是张家指认的原来的位置。
  牛大力挥动锄头,简直就是一台人形挖掘机,没多久就把界石从地里刨了出来,而另外一边,张家指认界石的位置,也挖出了一个大坑。
  “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秦林笑着问老李。
  看看界石坑底,再看看张家指认的位置,老李垂头丧气地跪下来:“长官明断,小的认输了!”
  界石坑底,赫然有着颜色截然不同的黄泥巴!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猫跳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