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7章 军心民心
作者:猫跳|发布时间:2024-06-29 00:59:38|字数:43636
蓟镇前线,大军营垒,一片愁云惨雾,四下万马齐喑,那猎猎飞扬的戚字帅旗,仿佛失去了旧日的光彩,不甘地耷拉在旗杆顶端。
帅帐之中,戚继光盖着厚厚的棉被,面容憔悴而苍老,那些深入肌肤的皱纹,那些花白的头发,怎么会出现在一位内功精湛的边镇大帅身上?
“大帅,吃药吧。”戚金端着熬好的药,轻轻递到戚继光嘴边,见他这个样子,心头痛苦直如刀绞。
任何人都知道,戚帅武艺冠绝全军,三十二式长拳威力无比,一杆镏金虎头枪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可就是这样一位强悍的元帅,如今竟落得这般田地,岂不叫人扼腕叹息?
“咳咳咳……”戚继光撕心裂肺地咳嗽着,吐出的痰带着血丝,戚金看得胆战心惊,却又不敢说出来。
戚继光抓住了侄儿的手:“戚金,朝廷这是要活活摆布死我呀!叫我即刻赴广东上任,一月之期不得有误,哈哈,从蓟镇到广东,马不停蹄要走多久?咳咳咳,一个月,他们给我一个月!”
戚继光的声音里带着无穷无尽的悲愤,他病重成这个样子,朝廷还要严令即刻赴广东上任,恐怕路上就小病拖成大病,干脆一命呜呼,那才中了某些人的意吧。
“伯父为朝廷尽忠职守,大小血战数百场,他们不能这样对待你!”戚金把碗重重地顿在了桌子上,激愤之下扯开了衣襟,露出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伯父,你看看,这都是小侄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受的几十处伤!小侄尚且如此,你更不消说了!不、不去广东,咱们挂冠回家,不做这鸟朝廷的官儿了!”
“咳咳咳,咳咳咳……”戚继光搜肠刮肺地大咳起来,看看帅帐里头挂的镏金虎头枪、宝剑和令旗,大案上摆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录,看着这些熟悉的东西,虎目中两滴泪水就滚落下来。
他舍不得啊!舍不得一身武功、满腔韬略,就这么终老于山林之间,再也不能杀敌报国保百姓。
以前,他为了实现理想,委曲求全不惜自污声名,巴结权贵、行贿送礼、无所不用其极,直到遇上赏识他的张居正,终于一展胸中抱负,取得了远比清廉自守的俞大猷更加辉煌的功业。
可万万想不到,一辈子委曲求全,再怎么受气也笑脸迎人,做到这份上结果到头来还是落得这般下场,难道就真的如戚金所说,就此解甲归田?
“我今年才五十四岁,我枪法如神,我有一肚子的兵法韬略,还能杀胡虏、平倭寇,为什么不让我战死沙场?”戚继光痛苦地揪住胸口,现在连战死沙场,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奢望了。
大帐之外,蓟镇众位将军默默肃立,老成些的默默无语,年轻些的捶胸顿足,人人都怀着满腔悲愤。
戚继光少年从军,先征倭寇,后敌鞑虏,为朝廷出生入死一辈子,结局竟是这般凄凉,但凡还有点良心的人,谁不为此激愤难平?
大帐的门帘被掀开了,戚继光在戚金搀扶下慢慢走了出来,强打起精神拱拱手:“列位同袍,戚某在蓟镇治军,承蒙列位相助,总算有了点眉目,可惜朝廷另有任用,从今往后不能与诸位高呼酣战、并肩杀敌了,惜哉,惜哉!”
“大帅这就要去了吗?”一名面色如铁的将军惊问道。
戚继光不舍的看着昔日同袍,最后虚弱无力的点了点头。
“戚帅,戚帅!”将军们全都跪了下来,人人虎目含泪,顷刻之后全营将士都出了营帐,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戚继光爱兵如子,将士们和他难分难舍。
唉……长叹声中,戚继光步履沉重,挥挥手,亲兵们推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准备离开为之奋斗多年的蓟镇大营。
“圣旨到,圣旨到!”远处一行骑士簇拥着传旨的天使,风卷云涌般飞驰而来。
又是什么圣旨?将士们心头一惊,瞧着天使的眼神就很有些不满,甚至是敌意。
戚继光不敢怠慢,立刻摆香案接旨。
传旨天使开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蓟镇边防重任,为京师之锁匙,不可不慎也,戚继光虽去职,务必交卸妥当方能赶赴新任,广东事简,蓟镇事繁,原赴任限期可不计。该员办事务必谨慎,若有差池,严惩不贷!”
这是什么意思?戚继光有点不明白了,接旨之后拱拱手,把天使拉到一边,一锭银子就顺手递了过去。
“戚帅还不知道吧,耿总督已举荐杨四畏接任蓟镇总兵官一职,您要和他妥善办好交接,才能离任哦!哪怕交接个一年半载的,也无所谓啦。”天使笑嘻嘻地说道。
杨四畏?戚继光又一喜,那是他的老搭档老部下,后来做到保定总兵的,竟然由他来接任,肯定是蓟辽总督耿定力特意安排的。他来做后任,这交接可以慢慢办,办个一年半载也无妨,而且他一定会萧规曹随,按照自己的办法治理军队,那么就算自己不在军中,也等于是在继续练兵了。
戚金却猴急些,追着问道:“贵天使,请问怎么会有这样一道圣旨呢?不是让咱限期赶赴广东吗?”
传旨天使笑笑:“咱也不知道内情,只晓得那天秦林秦太保抬棺死谏,被重责三百廷杖,打得几乎送命,尔后就有这道圣旨下来。”
身为内廷魁首的张宏不满万历一意孤行而自尽,传扬出去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万历下令对外隐瞒这件事情,连传旨天使也只知道秦林抬棺死谏。
不过,万历稍作让步,虽然深受张宏之死的影响,可这以交接为借口的办法,的的确确是秦林和徐文长商议出来,再借张诚之口说出的,倒也确实是秦林的功劳。
“原来、原来是秦太保不惜抬棺死谏,挨了三百廷杖才留下您的!”戚金又惊又喜,抱着伯父的胳膊使劲儿的摇。
“三百廷杖,整整三百廷杖啊!”戚继光鼻子一酸,强忍着虎目中的热泪,遥遥凝视京师方向,深深的拜了下去:秦兄弟,请受大哥一拜!
全营数万将士登时纷传,秦太保舍身受廷杖、义留戚大帅的故事,从今往后,九边儿郎提起秦太保,谁都会竖起大拇指,道一声铁铮铮的好汉子!
淮河岸边,几名河工在瑟瑟寒风中无精打采的捶着固定堤坝的大木桩,不知道为什么,潘侍郎在的时候,这十几斤的油锤抡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力,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儿,可潘侍郎离开之后,两条膀子就软趴趴的,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河工们有一搭没一搭的抱怨着:“老天不长眼,潘侍郎怎么就被革职了呢?倒是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都得瑟起来,昨天的工食钱,就被克扣了两成!”
“那可不,现在当官的都看明白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不贪不占、累得死去活来,就落得潘大人那样下场,你说谁不贪呢?”
“就是,昨天的饭都差了许多,里头掺了糠壳!”一名河工愤愤地说道。
抡锤的河工苦笑起来:“现在还只是掺糠壳,再过一阵哪,怕要掺沙子石头呢!”
不单单是这几个河工,整个治淮工地上都是死气沉沉,所有的河工、杂役、民夫,通通无精打采,敷衍了事的做着手上的工作。
离大堤不远处的村庄,一名民夫正要出门:“孩他妈,给我备好晚饭吶,上工回来吃!”
“备什么晚饭?反正河工做不成了,吃饱午饭回来睡觉,省顿晚饭!”媳妇儿气咻咻地说道。
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明白,潘大人一走,这治淮的工程是干不成的,到明年春夏汛期,该决口就决口,该洪水就洪水,该死人还得死人……
忽然间,北岸一群河工就欢呼起来,像发了疯似的扔掉手上的工具,一窝蜂的朝一个方向冲去。
发生什么事?所有的河工都停下了工作,哪怕离这里十几里远的,也侧耳倾听那如雷的欢呼声。
“潘大人回来了,潘大人回来了!”
欢呼声就像一阵一阵的滚雷在半空中滚过,成千上万的人齐声高喊,仿佛奔涌的淮河水都为之一滞。
所有听到消息的人,都会心花怒放,南北两岸不知有多少百姓喜极而泣:“潘大人回来,河工局面一新,我两淮百姓有救了!”
还是那河堤下面的村庄,刚刚朝丈夫甩了脸子的农妇,趴在门边听了一会儿,突然高声招呼已经走远了的丈夫:“孩他爹,晚上我给你煮鸡蛋,记得上工要出力,别让人笑话!”
“晓得了!”民夫紧了紧肩头的担子,只觉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布衣布鞋的潘季驯,已经被数不清的百姓围在了当中,至少有七八双生满老茧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又欢喜又担心:“抓紧点,千万别又让潘大人走了!”
“放心,潘某不治好淮河,绝不会走的!”潘季驯笑着朝百姓们做罗圈揖。
仍有人担心,惴惴地问道:“潘大人,听说、听说您是那啥,永不叙用啊?”
“潘某并非以工部侍郎身份继续治理淮河。”潘季驯说到这里,看见百姓们睁着眼睛失望已极,几乎又要痛哭起来,赶紧跳到一块大石头上面,双手往下压了压:“但潘某办理治河工程,林林总总的交接还没有完成,所以朝廷下旨,严令潘某办完交接才能离任,否则必加惩处,所以潘某暂时不会走了。”
办交接,那要多久,不会两三天吧?百姓们的心仍悬在喉咙口。
潘季驯微微一笑,不好直接回答。
他请的一位老夫子就笑起来,“治淮工程浩大,钱粮数以万计,又有什么仓库、料场、民夫工食、河工钱粮,没有一年半年的,哪里就能交接完?”
一年半年,那就是到明年汛期都没问题了?百姓们顿时笑逐颜开,因为到那时,治淮工程就完成了呀!
交接一说,哄得了普通百姓,哄不了读书人,谁都知道这其实是革职留任的说法,只是更加严苛一些:革职留任之后,事情办好还可以官复原职,潘季驯办好“交接”,就只能离任回家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潘季驯不会在乎的,到那时他已经完成了治淮工程,两淮百姓可以不再遭受洪水灾害,这才是他最看重的事情。
“潘大人,朝廷何以改弦更张?是哪位忠臣替您开罪?”一名秀才忍不住问道。
潘季驯神色一肃,朝北面京师方向拱拱手:“潘某只知道当日秦太保抬棺入宫面圣死谏,被重责三百廷杖,骨肉俱烂、忠臣碧血横飞,终于感动朝廷,降下这道旨意。”
那秀才听得三百廷杖,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感激涕零的朝北面拱手:“秦太保冒死留潘大人,是用自己性命救我两淮百姓性命也!”
“我两淮百姓永远记得秦太保大恩大德,皇天保佑秦太保长命百岁……”数不清的百姓朝北面鞠躬,人组成的海洋仿佛掀起了一阵阵波浪。
京师十里长亭,秦林前番送走王国光、曾省吾等人,现在轮到他在这里被送行了。
万历降下旨意,将秦林革去一切职务,以普通校尉身份,发琼州府锦衣卫效力。
那琼州属于广东,就是后世的海南岛,实为天涯海角,离京师一去万里之遥。
可今天来送秦林这位锦衣校尉的人,又是何其之多:定国公徐文璧父子,武清伯李伟父子,成国公朱应桢,武英殿大学士申时行,文渊阁大学士余有丁,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佥都御史张公鱼,蓟辽总督耿定力,东厂理刑百户霍重楼,御马监提点张小阳,宛平知县黄嘉善、边将戚金……
更有无数的京师百姓扶老携幼,冒着凛冽的寒风前来送行,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挎着篮子,揭开层层叠叠的棉布,将滚热的鸡蛋塞进秦林手里。
天下人岂会全无心肝?谁是赤心为民,谁是奸佞小人,百姓心中有杆秤。
勋戚、文臣、武将、太监、科道言官,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围着秦林就如众星之拱北斗,又好似万峰之朝太岳!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八〇〇章 江陵
“我还会回来的!”
秦林与青黛和徐辛夷依依惜别之后,眺望着京师那道历经沧桑的城墙、眺望着紫禁城皇极殿的琉璃宝顶,撂下了这句属于幕后黑手的经典台词。
此行并没有任何遗憾,秦林虽然革去一切职司,徐辛夷仍是南京魏国公的独生女儿,京师定国公徐文璧的堂妹,太后娘家武清伯府的亲戚,她和青黛留在京师,绝没有人敢上门欺负她们。
戚继光虽已革职,交接怕是要办个一年半载的,戚金和几位青年将军留在边军也没什么意思了,秦林安排他们到张小阳手下,做腾骧四卫的军官,以戚继光所传兵法操演四卫军校。
张公鱼这个老把兄并没有受到任何牵连,他属于名声极好的清流,又是留任次辅申时行的门生,又受陈炌、吴兑两位顶头上司赏识,位置稳当得很呢!
张诚及时和秦林“划清界限”,或许是万历吸取了冯保的教训,不欲张鲸一家独大,当张宏“自尽”之后起用张鲸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把张诚放到了提督东厂的位置上,在内廷维持二张相抗的局面。
霍重楼因祸得福,本来秦林被革职流放,他在东厂就有点岌岌可危,孰料张宏一死,张鲸在司礼监接班,东厂督公却换成了秦林的老朋友张诚,接下来就一切好说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官的位置,给了世袭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满心等着秦林倒台自己就上位的张尊尧奉旨去了江陵,还不知道自己扑了个空,就算回来也只能继续蹲在南镇抚司的墙角画圈圈了。
骆思恭出身锦衣武臣世家,和文臣之后刘守有出身不一样,与张鲸张诚也都扯不上什么关系,是万历自己提起来的人。
徐文长的分析认为,锦衣都督刘守有和张鲸是一党,南镇抚司又是张鲸的侄儿张尊尧,所以万历特意拿骆思恭往锦衣卫里头掺沙子。
骆思恭上任就会面对刘守有和张尊尧的夹击,所以他一方面提拔自己的心腹,一方面对秦林留下的洪扬善、马彬、刁世贵、华得官等人采取了笼络的手法,并没有刻意打压,当然洪、马诸位要想像秦林在位时那么如鱼得水,就不大可能了。
相比之下,耿定向、耿定力两兄弟就幸福多了,地位甚至有所提高,因为在明面上他们一直是反对张居正的,只是被秦林控制住以后就改成了“小骂大帮忙”、“明骂暗帮忙”,并不为世人所知。同时万历召回朝中的守旧派大臣,诸如新任大理寺丞赵应元、刑部尚书王用汲,当年都是耿家兄弟的朋党,此时奉召回朝,自然互相关照。
秦林这次离开京师流放琼州,所有的官职一撸到底,却尽收军心民心、深孚天下之望,朝中大局暗布棋子,正所谓潜龙在渊暂收爪牙,等到再次入京,恐怕就是飞龙在天之时……
“走,弟兄们赶快!”秦林策马离开送行众人视线之后,并没有东去通州,走京杭大运河水路南下,而是掉转马头改了西南方向,往北直隶保定府而去。
陆远志、牛大力和十名亲兵立刻快马加鞭,他们都以种种理由辞去了官职,追随在秦林身边——如果不是秦林严词禁止,这样做的官校弟兄还会多上几倍、几十倍。
“唉,紫萱啊紫萱,你看低愚兄了吧?”摸了摸胸口衣袋里藏着的那封信,秦林心头既是甜蜜,又忍不住焦急万分。
张紫萱颇得乃父张居正真传,城府权谋与徐文长这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滑头相比也毫不逊色,甚至更为高屋建瓴,只是她关心则乱,这次听闻朝中风向有变,她来信说在家守孝三年不与秦林相见,便是想把秦林摘出去,免受张家连累。
殊不知秦林哪里怕受什么连累?他自己还要挖空心思去骗一顿廷杖呢!
刑部侍郎丘橓与南镇抚司张尊尧已在三天前率领缇骑出京,为免受同情张居正和江陵党的朝野势力牵制,他们星夜兼程而行,秦林却必须等着发配的圣旨,只好晚了三天。
他还能追上去吗?
湖广荆州府治江陵城,万里长江绕城而过,千百年来古城有太多太多的传奇,而过去的十多年里,太师首辅张居正毫无疑问是这座城市最大的骄傲。
张居正为政宽猛相济、励精图治,从朝廷到民间一改嘉靖年被倭寇和北虏轮流欺负的颓势,渐渐有了万历中兴的眉目,所以江陵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牛气冲天的告诉别人:张太师是我们街坊,小时候我还和他一块搬过螃蟹、捉过蚂蚱!
这句话说出口,往往会立刻收获许多敬仰的、羡慕的、惊奇的目光。
张居正的生平,更是被江陵人编进种种或真或假的传奇里面,什么张太师出生时打雷闪电,小时候指地出泉水之类的故事,老人总在年幼的儿孙们面前津津乐道,而坐落在城市中间的那座太师府邸,也就成为江陵人心目中一种类似信仰的东西。
可现在,整个江陵城的气氛都变得压抑起来,街道上少有行人,即使有几个百姓走过,也行色匆匆,唯恐给自己招来祸患。
因为上午的时候,一队耀武扬威的缇骑来到了江陵,他们直接封住了太师府的大门,听说是皇帝派来抄家的。
张太师不是把大明朝治理得蒸蒸日上吗?他不是兢兢业业的辅佐十岁太子,十年来忠于朝廷,被天子认作老师吗?怎么他去世不久,皇帝就派人来抄家呢?
江陵人想不明白,憋了一肚子的委屈,窝了满胸膛的火。
街边一座民房,传来孩童稚嫩的呼声:“爷爷、爷爷,你讲的张太师小时候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老人摩挲着孙儿的头顶,“当然是真的,张太师从小努力读书,又很关心老百姓,发誓要报效国家,后来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秀才……”
“可为什么朝廷派人来抄家呢?”孙儿不解的眨巴着眼睛:“刚才那些人骑着马,拿刀拿枪的,好凶啊,铁蛋和我在路边玩,差点被他们骑马撞到,铁蛋还挨了一鞭子。”
“因为朝廷里头出了奸臣,皇帝被奸臣骗了。”老人压低了声音,可透过窗户投向太师府门前那伙人的目光,就带着深深的厌恶。
朱漆铜钉的大门,已经紧紧的关闭了,丘橓和张尊尧耀武扬威的站在门口,宣读着万历皇帝下达的圣旨:将张居正生前受封的太师、上柱国等爵号一并剥夺,收回朝廷此前对张居正的一切诰赠,连赐给他的瓷器、银章、八宝银锭以及题匾等等,无分巨细一一追缴。
“快快,把府邸全部封闭起来,不要让他们卷款逃走了!”荆州知府吴熙指挥着本府的三班衙役,将张家围得水泄不通。
就是这个吴熙,万历六年时张居正丁忧回家办父亲的丧事,他鞍前马后的效劳,极尽谄媚之能事,可张居正尸骨未寒,万历下旨抄家,他又比谁都着急,上赶着来封门。
府中传来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吴知府,其实您用不着这么着急,咱们张家人不会卷款逃走的,陛下赐给先君的东西,一样一样都装在这里,你们搬到皇极殿去,让陛下亲自点数,也不会短了哪件的。”
院子里,张紫萱鹅蛋脸气得通红,愤懑的大声说着,在她的脚下,放着万历赐给张居正的许多东西,什么牙章,什么金银珠宝都罢了,唯独几块御笔亲书的牌匾格外引人注目:“尔为盐梅”、“汝作舟楫”、“风云际会”、“正大光明”……
这些,都是张居正辅佐万历的十年间,这个好学生送给老师的礼物,表达他对老师的尊敬和爱戴,可放在此时此刻,竟是一种绝好的讽刺。
身为帝王的万历,何等反复无常,何等食言而肥!
“张小姐,这不是令尊大人还做太师首辅的时候啦,我劝你识时务吧!”院墙外的吴熙说罢,没好气的甩了甩袖子,又呼呼呵呵的指挥衙役们封锁门户。
不仅张居正没做太师首辅了,连他提拔的江陵党也尽数罢斥,就是吴熙的顶头上司,湖广巡抚王之垣,也在前几天革职回乡,所以他才会这么胆大妄为,急着在朝中新贵面前献媚讨好。
表演了大半天,吴熙终于像条狗似的跑到了丘橓和张尊尧面前,低眉顺眼地道:“丘侍郎,张指挥,下官已经分派人手,把张家围得水泄不通了,您二位看,咱们现在是先进去抄家,还是先去为两位接风洗尘?”
“当然是抄家了!”丘橓非常器宇轩昂的甩了甩袍袖,疾言厉色地道:“吾等奉旨而来,自然戮力效忠,这抄家是陛下交代的一等一大事,正所谓公而忘私,哪里有心去什么接风洗尘?”
“哎呀呀,丘侍郎真是国朝忠臣,不愧为声名卓著的清流名士啊!”吴熙又是感叹又是佩服。
张尊尧也摩拳擦掌,早听说张居正府中财物丰饶,这一趟要发财了。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八〇一章 猫来了
张府之中,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张紫萱在前院看着那些“尔为盐梅”、“汝作舟楫”的御笔牌匾冷笑不迭,张懋修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吴熙是卑鄙小人,张嗣修、张允修这几兄弟垂头叹息,枯坐着默默无语。
家人仆妇慌得四下乱跑,可整座府邸已经被吴熙派衙役团团围住,他们又能往哪里跑?
“吴熙,你反复无常,卑鄙无耻!想当年先君在时,你是何等嘴脸,如今又是何等嘴脸?”张懋修性子激烈,指着院墙外头痛骂。
张紫萱神色悲怆,拉了拉兄长,“哥哥,你还不明白吗?上梁不正下梁歪,反复无常的可不只是吴熙啊!”
张懋修一怔,原本还要骂吴熙的那些话,就无奈地吞回了肚中。
万历当年对张居正以师礼相待,口口声声说看顾张先生儿孙,事到如今竟派缇骑前来抄家;张四维受张居正一手提携,倚为左膀右臂,却极其无耻的做了叛徒,出卖战友、出卖新政,造成江陵党的全面溃败。
君王和首辅尚且如此,还能怪吴熙区区一个荆州知府吗?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张懋修长长一声嗟叹,顿时黯然神伤。
张紫萱轻轻推了推兄长:“哥哥先别嗟叹,阖府上下,奶奶才是最伤心的吧,你快去她老人家那里看看。”
张懋修立刻醒悟,如今奶奶赵太夫人恐怕才是最伤心的人,不久前失去了儿子,现在朝廷又把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打成了奸佞,还派缇骑前来抄家,她心中该是何等的伤痛!
“妹妹在此支应一下,愚兄去去就来。”张懋修脚不点地的往后院赵太夫人住处走去。
张紫萱松了口气,三哥性情激烈,留在这里,待会儿和抄家的缇骑起了冲突,平白受人折辱。
她玉手轻轻抚了抚鬓角发丝,眼见府中丫鬟仆人慌里慌张地跑来跑去,忍不住朗声喝道:“慌什么?好歹只是抄家而已,并不曾满门抄斩,你们急什么呢?游七、姚八,勒束家中男妇!”
清朗的语声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府中的丫鬟仆人都停下了乱跑的脚步,游七、姚八顺势出来整顿局面,竟将府中大厦将倾的气氛缓和了三分。
还没成年的张允修、张静修两兄弟,就对张紫萱佩服无比:还是姐姐厉害,三两句就压住了阵脚,怪不得爹爹生前最疼她哩!
殊不知张紫萱也是强作镇定,握紧的拳头,指甲刺破了掌心。
她想到父亲兢兢业业辅政十年,到头来竟落得个身死名灭、夺爵抄家的下场,只觉柔肠寸断,深邃的双眸中多了往日不曾有的几丝迷惘,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承受这一切?
如果秦林在这里——张紫萱想到这里,赶紧用力地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赶走,苦涩的一笑:紫萱啊紫萱,既然已经决定不连累秦兄,再苦再难也得独自承受……
即使是智虑周详的张紫萱,在心情激荡之时也会有所疏漏,包括张嗣修、张懋修兄弟在内,阖府上下都只记得去安慰赵太夫人,少数人想到了张居正续弦的王夫人,却没有人注意到,张家大公子张敬修,并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处。
张敬修喜欢安静,他的书房坐落在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里,此时书房之中张家大公子正伏案写着一道奏疏,时而凝眉思索,时而长吁短叹,两道眉毛紧紧纠缠,脸色灰败如同死人。
“陛下,您是圣君,张四维,您是贤臣,就我死去的父亲是奸佞,江陵党是奸党,新政是残虐害民的弊政!哈哈哈哈……”张敬修放声大笑,笑声了无生趣,一笔一画的在奏章上写下最后一行:
“愿蒲州张凤磐相公辅佐大明天子万万年!罪臣张敬修绝笔。”
激愤的大字墨迹淋漓,滴落的墨点好似泪痕……
张府的大门被粗暴的推开,刑部侍郎丘橓和锦衣卫指挥使张尊尧由大批锦衣官校簇拥着,耀武扬威的走进大门,荆州知府吴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谄媚得像一条没脊骨的癞皮狗。
正所谓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丘橓抖着官威大喝一声:“来啊,将张府上下人等通通圈禁起来,让本官细细勘问赃物下落!”
张家年长的张懋修、张嗣修陪着赵太夫人,好说歹说才劝住老夫人没有出来,张简修哄着王夫人,留在前院的张允修、张静修年纪小,都有点害怕,丘橓突然开门进来,恰好只有张紫萱顶在前面。
她听得丘橓喝骂,顿时心头大恨,眼珠一转,指着满地御赐银盘、珠宝、匾额等物,故作不解地问道:“这些都是赃物吗?”
御赐物品要是算赃物,皇帝就是强盗头子。
丘橓被堵得无话可说,将袍袖一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本官不和你做口舌之争,来人,都锁起来!”
“且慢!”张紫萱声色俱厉地喝道:“朝廷叫抄家,并没有把我们下狱问罪,岂能任意锁拿?”
张尊尧本与秦林有仇,这会儿正好公报私仇,阴笑道:“岂止锁拿!现在只是抄家,再等几天旨意下来,还要男丁流配三千里,妇女发教坊司哩!”
教坊司就是官妓,罪大恶极的官员被抄家灭族,家中妇女往往发配教坊司,这是极大的羞辱。
张府之中的女眷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张敬修妻子高氏、张嗣修妻子贺氏这几位甚至暗中下定了决心,如果不幸被张尊尧说中,到那时宁愿自尽也不受辱。
张紫萱早已气得粉面通红,怒视张尊尧说不出话来,胸口急促的起伏着,半晌才道:“胡说八道,你、你敢当着我夫秦林,把这话再说一遍?”
张尊尧故意大言炎炎:“说就说,有什么了不起?秦某人为江陵党上疏,抬棺死谏,触怒了陛下,已挨了三百廷杖,又被革职流配,恐怕自己小命不保,他还能拿我怎么样?”
啊?张紫萱听得秦林挨了三百廷杖,好似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他……他终究被我牵累,抬棺死谏,又是何苦来哉……
眼前一黑,脑中天旋地转,清丽的身影摇摇欲坠,张紫萱扶着额头,踉踉跄跄几步,歪倒在一根红漆木柱上。
“怎么样,张小姐,要不要本官来扶你啊?”张尊尧皮笑肉不笑的凑上去,心中得意已极。
“滚,你这个坏人!”阿古丽和布丽雅冲出来,拦在张紫萱身前,碧绿的眸子睁得溜圆,像两只愤怒的波斯猫。
见两位波斯美女艳丽无方,张尊尧眼前一亮,手往阿古丽下巴伸去:“哟呵,张家还藏着这等西域胡姬呢……”
就在此时,外面大街上马蹄声由远及近,张尊尧微一错愕,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掌心多了个指头粗细的洞。
初时张尊尧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那里惨白的骨头茬子分外触目惊心,殷红的鲜血大股大股的涌出。
极度的惊骇之中,他的脸迅速扭曲变形,下一刻,掌心传来的剧痛,让他痛得滚到在地,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刷的一下涌出来,嘶声叫道:“救命,救命啊,我的手,天哪,我的手……”
缇骑也惊得呆了,竟没有反应过来替张尊尧包扎伤口,而是不敢置信地看着门口:秦林身穿锦衣卫的飞鱼服,骑着照夜玉狮子,一人一马都跑得风尘仆仆,马腹和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子。
关键是,秦林手中握着一柄掣电枪,对正在满地乱滚的张尊尧,他眼皮子都不夹一下,满不在乎的吹了吹枪口冒着的缕缕白烟。
“秦兄,夫、夫君!”张紫萱深邃的双眸之中,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秦林的身影,什么相府千金的家教,什么避免牵累心上人的盘算,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轻移莲步向秦林扑去。
张紫萱身穿白色孝服,容颜清丽绝伦,此时真如洛神凌波一般!
秦林赶紧骗腿下马,合身接住张紫萱,原地转了一圈消去飞扑之势,朗声笑道:“我的紫萱在这里,为夫当然要来了!让我看看,哎呀,瘦了不少……”
张尊尧手下的锦衣官校把他扶了起来,替他包扎伤口,十指连心,这厮疼得嘴唇直哆嗦,全身近乎虚脱,连话也说不出来。
他手底下的这些锦衣官校,本来到张居正府上来抄家,倒也是狐假虎威的,可此时见了秦林,就好像老鼠见了猫,自己的气焰就低下去,不约而同地抢着替张尊尧包扎献殷勤,却没人去和秦林放对。
刑部侍郎丘橓见秦林突然赶到,同样心头没来由的一颤,本想开口喝骂两句,喉结上下动了动,终究没叫出来。
荆州知府吴熙本不认识秦林,听他和张紫萱答话,才晓得这位的来历,他要在丘橓、张尊尧面前讨好卖乖,赶紧冲着秦林厉声喝道:“秦林,你已革职流配琼州效力,就是个寻常锦衣官校,焉敢回护逆党张家,放枪打伤锦衣卫上司张指挥使?来人,把他抓起来!”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八〇二章 四方响应
几名衙役捕快就抖了抖手中铁尺、链子枪,刚刚往前跨了一步,忽听得半空中雷霆般一声大吼:“哪个踏前一步,尝尝这滋味!”
金刚似的一条大汉,将粗如儿臂的镔铁蟠龙棍舞成光影,往地上轻轻一落,轰然声响地面巨震,厚实的铺地青石被打得粉粉碎。
衙役捕快们齐刷刷把舌头一吐,咱们脑袋可没有这青石硬,还是得缩头时且缩头罢!
陆远志和随后赶来的亲兵校尉们就嘿嘿坏笑,咱们这位牛大哥,本来就天生神力,又是俞龙戚虎里头俞大猷老将军的关门弟子,学的是大开大合、十荡十决的战阵功夫,你们几个砸碎,根本不够看啊!
吴熙面露尴尬之色,戟指秦林道:“丘侍郎和张指挥是奉旨来抄家的,你敢、你敢抗旨不遵?丘侍郎……呃?”
吴熙看到丘橓脸色,就知道事情恐怕不像自己想的那样了,顿时心头打了个突。
啪!秦林一记耳光落在吴熙脸上,牙缝里冷冷蹦出几个字:“无耻小人。”
吴熙捂着腮帮子,张了张嘴,终于没叫出来。
丘橓咬了咬牙,踏前一步,笑着冲秦林拱拱手,口气更是放得格外和缓:“秦、秦长官,下官亦是奉命行事,毕竟圣旨下来要查抄张府……”
吴熙惊得目瞪口呆,跌着脚直叫奇哉怪也,率先对江陵党开炮,赢得圣眷优隆,当红炸子鸡的刑部侍郎,竟对已革职的锦衣校尉神态谦恭,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笨蛋!丘橓瞪了吴熙一眼,心说你没听到秦林挨了三百廷杖?足足三百廷杖,不是三百痒痒挠啊!这厮还能骑着马飞跑,活蹦乱跳地站在咱们面前,你晓得里头有什么道道?
丘橓是小人,但不是笨蛋,他比谁都清楚,任何一个挨了三百廷杖还不死的家伙,都是大明朝的一段传奇,挨了三百廷杖还能策马跑几千里的神人,更是绝对不能惹的!
宫中,朝中,士林,清流,究竟有多少人暗中拱卫着秦林?丘橓虽然提前出京,并没有看到十里长亭群峰朝太岳、众星拱北斗的一幕,但他也知道,魏定两国公、武清伯、权阉张诚、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或许还有更多的人站在秦林身后。
所以,秦林才能挨了三百廷杖之后,还混若无事的策马数千里,跑到这江陵来!
秦林能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经非常意味深长……
“我看,这道圣旨迟早是要收回的,你们二位倒也不急着办差,好好游山玩水几天,领略领略这古荆州的风景,大约新的旨意就下来了吧。”秦林携着张紫萱的手,皮笑肉不笑的告诉丘橓。
收回圣旨?丘橓怎么也不敢相信,赔笑道:“秦长官莫非说笑?君无戏言,圣上既然下旨……”
“既然能下旨,也就能收回嘛!”秦林若无其事地说道。
张紫萱关心则乱,捏了捏秦林手心,焦急的从他目光中寻找答案。
她找到了,那是从容不迫,如泰山如东海般的厚重凝练。
“妖言惑众,胡说八道!”张尊尧已裹好了伤,像受伤的疯狗一样盯着秦林,嘴里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你自己尚且被流配琼州,还在这里大言不惭,说什么收回圣旨!我不相信,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继续查抄张府!”
张尊尧手下的锦衣官校们,被这道命令弄得进退两难,待要听令来抓秦林吧,午门廷杖那一幕大家心头有数,秦林趴在毡毯上,张尊尧手里拿着廷杖,结果尚且搞成那样,待要不上前吧,得罪了上司也很不妥当,今后恐怕有的是小鞋来穿。
“秦长官,咱们奉命行事,得罪、得罪了!”几名南镇抚司的锦衣官校一边赔笑,一边小心翼翼地朝秦林围过来。
怎么办?张允修、张静修和游七姚八上下人等都替秦林捏把汗,张居正生前何等威势,死后却落到这步田地,秦林当初确实很风光,可他现在已经革职了呀!一个锦衣校尉,焉能对抗锦衣卫指挥使、南镇抚司掌印官?
张紫萱也心急如焚,紧紧抓住秦林的手臂,唯恐下一刻就会失去他。
秦林看着面容扭曲的张尊尧,不退反进,径直朝他走过去。
张尊尧心下一惊,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你要做什么?我是奉旨办差,你敢抗旨,就是造反!”
“你看看这份邸报,再说别的吧。”秦林从胸口掏出一份邸报,没好气地摔在张尊尧脸上。
张尊尧将信将疑的捡起邸报,摊开看了看,登时面色大变。
他手下几名亲信校尉心头纳罕,用眼角余光去看那邸报,原来上头写着朝廷新任命北镇抚司掌印官、奉旨提点诏狱骆思恭!
怪不得张尊尧失魂落魄,他满心打算办好查抄张府的差使,回京之后凭借功劳升任北镇抚司掌印,要知道南北镇抚司虽然同属锦衣卫衙门,地位却有高低之别,南衙只是普通堂上官,归掌锦衣卫事刘守有节制,北衙却另铸有关防大印,奉旨办案不经过本卫长官,专奏直达御前,如果利用得当,甚至能把锦衣都督架空!
兴兴头头出来办差,要拿张府来做晋身之阶,到头来位置早给了别人,张尊尧憋着的那股子心气儿顿时泄了,心中怅然若失。
忽然手心处传来一阵疼痛,看看手掌心被鲜血染红的绷带,张尊尧又心头发狠,就算出于私怨,无论如何也要和秦林斗下去,便忍着疼,咬牙切齿地道:“秦林,你庇护张家,打伤本官,绝不和你善罢甘休!”
执迷不悟!秦林早已瞧见张尊尧神色阴晴不定,冷笑两声:“你真要一意孤行?我劝你到时候不要后悔!”
张尊尧还要硬着头皮,丘橓赶紧打圆场,笑道:“秦长官一言九鼎,从来不做兴骗人的,既然他说圣旨要改,想必不会胡说吧?秦长官,新的旨意什么时候能到?您也晓得,咱们奉旨办事,不好迁延太久的……”
“三天,最多三天!”秦林竖起三根指头,斩钉截铁地道。
“好了好了,三天而已,咱们就当路上耽误了三天。”丘橓作好作歹地劝着张尊尧,见他仍不愿意,就低声道:“到时候圣旨不到,咱们就参秦林一个假传圣旨的罪名,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岂不胜过现在打口舌官司?”
果然不愧为随风草两面倒,丘橓这张嘴真是东说也有理西说也有理,一句话说的张尊尧回心转意,点头说:“到时候一定把秦林参得开刀问斩。”
其实,从那三百廷杖开始,张尊尧就真有些怕秦林了,原来只知道秦林身后有魏定二国公、陈炌吴兑张公鱼这些人,紧要关头又冒出个郑贵妃,天晓得还有多少人深藏不露?
别看张尊尧在别人面前叫得凶,真见了秦林,他心里面其实是虚的……
来得快去得也快,锦衣缇骑和荆州府的三班衙役走了个干干净净,锦衣卫指挥使掌南镇抚司张尊尧的手多了个大窟窿,荆州知府吴熙的脸上留着五道指印,只有丘橓没吃什么亏。
你以为卑鄙小人是好做的?人家丘侍郎做墙头草的功夫,可高明哩!
张允修、张静修两个小兄弟终于开心了,左右围着秦林:“姐夫,真的,真的有新圣旨下来吗?咱们张家有救了?”
“秦林虽然喜欢骗人,但这种大事他不会说谎的。”张紫萱笑着帮秦林说道,深邃迷离的双眸,似水柔情都投向了心上人。
秦林得意的竖起大拇指:“秦某人说话算数,金口玉言!”
呸!张紫萱笑着拍了他一下,这人啊,太不要脸了。
就在秦林离开京师的当天夜里,不知有多少朝臣挑灯夜战,书写着奏章。
两只红油大蜡烛的火光照耀,左都御史陈炌提笔写道:“张江陵柄国十载,无过有功,即使稍犯圣意,陛下宜存其体面……”
挂满九边地图的房间里,右都御史吴兑奋笔疾书:“夫宰辅者,陛下之股肱也,且张居正受先皇托孤之重,扶陛下冲龄继位,若有异心,焉有当时不发作,十年之后陛下年长,却野心渐露也?”
青灯如豆,国子监生们济济一堂,孙承宗黑黑的脸孔涨得通红:“江陵身故,奸邪秉政,我等读书人不敢仗义执言,反而是锦衣武臣抬棺死谏,读圣人书,学圣人行,吾等宁不愧杀!”
国子监生们羞惭的低下了头,俄而,有人拿出了纸和笔。
武清伯府,李伟和儿子李高面面相觑,良久之后老爷子一拍大腿:“陛下这不是胡来吗?秦长官,那是多好的人啊,张太师也不错嘛,干嘛抄他的家?”
“外头都说,是我们贪图财货,鼓动陛下查抄张家的!”李高满脸苦涩,这道谣言是从何说起呢?
岂有此理!李伟立刻吩咐儿子:“备轿,老夫要即刻进宫。”
宫中,永宁公主朱尧媖也鼓足勇气,在母亲跟前抱怨着:“母后,儿臣听说,外头不少人抱怨皇兄太过苛刻,张太师就是不好,为什么又用了他十年?”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八〇三章 我等着你
万历被雪片般的奏章搞得焦头烂额,就连外公和舅舅也来找他的麻烦,终于他在朝会时,询问赵应元、王用汲等大臣,希望他们为自己查抄张家的行为做出辩护。
赵应元是个道学先生,捋着胡须奏道:“微臣以为,万事当秉承中庸之道,所谓过犹不及是也。张居正过大于功,可毕竟也曾替朝廷效劳,查抄张府似乎有点不妥。”
王用汲素有清名,跟着奏道:“启奏陛下,张居正曾为陛下讲学授课,为这些许微劳,似乎可以网开一面。”
哎呀,赵、王两位先生真是公而忘私,不计前嫌呀!朝中清流大臣纷纷表示赞赏,要知道他们两位曾触怒张居正,遭到了廷杖责打和革职流放的处罚,现在竟劝从轻处罚张家,真正是以德报怨的正人君子啊!
赵应元和王用汲对视一眼,两人都暗自得意,从今往后他们将会更加声名鹊起,成为士林清流的中流砥柱了。
“还是耿老先生一番话指点迷津啊!”两人都这么想着。本来他们是恨不得对张居正落井下石的,但老朋友蓟辽总督耿定力的书信,改变了这种想法——反正张家是死老虎了,与其打死老虎,倒不如搏个以德报怨的大名,想想看,当初被张居正廷杖,现在却在他死后为张家请求宽容,这种品格是多么的高洁啊!
在打倒张居正的斗争中,他们俩没出到什么力,风头都让张四维和严清抢走了,但在清算张居正的过程中,他们总算要得到一个传扬四海的美名。
御座上的万历,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心说你们两位原来不是屡次劝朕去查抄张府的吗,怎么现在改了方向?合着朕来做恶人,你们就以德报怨?
万历只觉头疼得很,他渐渐发现,这些自称清流,普天下都誉为正人君子的家伙,其实很不好对付,做起事来一点也不正人君子,甚至比江陵党更让他恶心。
赵应元和王用汲把风向一转,张四维和严清也都醒悟,现在再对张居正落井下石,显得自己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了,倒是宽宏大量一些,反而得享士林清誉,于是全都调转了话风,说张居正已经故去,而且生前恶迹未曾显露,犯不着搞到抄家的地步。
“罢了,你们都会以德报怨,难道就朕一个来做恶人?”万历哭笑不得。
当天,天使携带着新的圣旨出了东便门,一行人把鞭子抽得很急,因为传旨天使怀里揣着厚厚一叠银票,上面盖着五峰海商的戳记……
所以秦林在江陵张府,可以非常笃定的断言,新的圣旨三天后必到!
张嗣修、张懋修兄弟扶着赵太夫人,张简修陪着王夫人,张家上下都来谢过秦林援手之德,赵太夫人欢喜无尽,拉着秦林的手看了又看,瘪着没牙的嘴,喃喃地道:“这个孙女婿没选错啊,我儿当初有眼光……”
张紫萱羊脂白玉般的脸蛋儿,登时浮起了嫣红的云霞,秦林嘿嘿干笑,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张家有些不明内情的仆人就纳罕了,太师明明是突然生病,被秦林妙手施救,又被他拿话挤住,这才让小姐下嫁的,怎么老夫人嘴里,成了张居正自己“选”的呢?
张懋修性格直爽,抱着秦林肩膀直摇,嘴唇嗫嚅着,真是感激涕零。
秦林笑道:“三哥再说就见外了,你我兄弟一见如故,就算没娶到紫萱,咱们仍是好兄弟嘛!咦,张大哥在哪里?”
确实,没看到张敬修在哪里,张懋修挠了挠头:“咦,大哥呢?谁看到他了?”
“糟了,不好!”张紫萱忽然面色大变,拔脚就往后院奔去。
秦林立刻紧随其后,一直跑到了后院角落里,一座竹子搭建的书房外头,忽然前面张紫萱就停下了脚步,娇躯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室内,张敬修伏在书案上,七窍流出紫黑色的血液,在他左边较高一点位置,花格子书屏上头,墨迹未干的奏章,最后一行字触目惊心:罪臣张敬修绝笔!
“大哥,大哥,你怎么这么傻!”张紫萱虚弱无力的靠着门框,清泪从雪玉般的脸庞缓缓滑落,一滴一滴的摔在地上。
秦林冲进去,伸指在张敬修颈后的主动脉上按了按,又翻过他的脑袋,扒开眼皮看了看,最后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死了,张敬修死了!
长江初遇张家两兄弟和张紫萱,张敬修温文尔雅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无论什么时候,这位相府贵公子总是温和有礼,像个真正的大哥那样包涵着弟妹,就连秦林和张紫萱的姻缘,他和张懋修都要各算半个月老。
秦林懊恼地扯着头发:没想到慢了一步,张敬修终于还是一命呜呼!他检查着尸身的种种迹象,最后退回两步,扶起虚弱无力的张紫萱,沉声道:“是自尽。大哥他用了鹤顶红,吃下去很快就走了,走得很平静。”
大哥!张懋修也冲了进来,摇着长兄的尸身,号啕大哭起来:“你、你为什么要死啊,就算抄家,咱们也可以活下去……”
“大哥、大哥是为了保全咱们,保全这个家!”张紫萱拿起那道奏折,眼泪一滴滴落下,滴在纸上,弄花了奏折。
张敬修试图用自己的死亡发出最后的悲鸣,唤起万历的怜悯,拯救张家的命运,所以他在丘橓、张尊尧进来抄家的同时,就服下了准备已久的剧毒。
游七看见张紫萱眼泪弄湿了奏折,就有些着急,指着奏折低声道:“小姐,这道奏章,您看是不是?”
秦林从张紫萱手中拿过奏章,看了看之后,就折起来还给了张紫萱:“留着吧,也算是个念想,这是大哥的绝笔了。”
“不往京师送了?”游七睁大了眼睛。
秦林望着北面京师方向无声地冷笑,最后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张敬修会乞求万历的悲悯,秦林却不需要廉价的同情,他要的东西,靠奏章求不到……
三天之后,张府挂着许许多多的白纸,纸钱的灰烬在空中飞舞,宛如黑色的蝴蝶。
赵太夫人由张紫萱和张敬修娘子高氏搀扶,巍巍颤颤的在灵前点燃香烛,老泪纵横:“白发人送黑发人,刚刚送走了我儿居正,现在又是孙儿敬修,天哪,我张家到底造了什么孽?”
许许多多的士子和百姓到张家吊唁,人人神情悲愤,荆州人很清楚,张家没有造孽,造孽的是奸臣,还有……昏君!
张尊尧又带着缇骑找了来,在府门外头齐齐排开,不许百姓吊唁,荆州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只得悻悻离开,骂两句人不收天收。
手上的伤口并没有好,枪伤的疼痛时时刻刻提醒着张尊尧,一天时间过去了,两天时间过去了,终于等到了第三天,他迫不及待的率领缇骑,再次围住了张居正的家。
“张尊尧,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秦林皱着眉头,没好气的迎出来。
院子里,张紫萱和张嗣修用尽力气,才把怒发如雷的张懋修拖住,这位庚辰科的状元公,此时挽起袖子,满脸通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副要揍人的样子,比外头那位张尊尧更像武臣。
“秦校尉,您也别让本官为难啊,三天期限已到,并没有见你说的新旨意嘛!”张尊尧得意洋洋的说着,只是掌心传来的疼痛,仍然一抽一抽的,叫他腮帮子的肌肉都在发抖。
好好的掌心,穿了个窟窿,该有多疼?就算长好,碎掉的骨头也接不上了,这只手算是废掉一半。
丘橓也沉着脸,眼睛望着天空,既然三天期限已到,就不必给秦林面子了,咱们公事公办吧。
吴熙摩拳擦掌,等着看秦林的笑话,他脸上的巴掌印子虽然消退了,心头的伤痕没有愈合啊,堂堂知府大人,当着三班衙役的面,被人在脸上打出五道红指印,传扬出去都成了个大笑话,至少士林清誉是全毁了。
“给我上,什么圣旨?他是装模作样,没有真材实料!”张尊尧咬牙切齿地,将手往前一挥。
众锦衣校尉就要齐步上前。
“圣旨到……”一行骑士从东北方向打马而来,为首的天使拖长声音叫道。
啊,真有圣旨?
张尊尧忽然感觉嘴里发苦,手心的伤口也好像疼得更厉害了……
五天之后,秦林与张紫萱在长江岸边依依惜别。
“秦兄,小妹、小妹在京师等着你从琼州凯旋而归。”张紫萱轻轻咬了咬唇瓣,等张敬修的丧事结束,她就要北上京师,回到秦林府邸,和徐辛夷、青黛做伴。
秦林抓起她的纤纤玉手,笑着拍了拍手背:“放心,琼州虽然是天涯海角,我这趟却并非天涯孤旅……”
“是啊是啊,卿卿我我的,叫人好生羡慕呢!”金樱姬娇媚的声音,从大江船上传来,她望着张紫萱吃吃地笑。
张紫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么,就拜托金姐姐了。”
“放心,不会把你的夫君拐走的!”金樱姬撇撇嘴。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八〇四章 秦左使?
秦林走过栈桥上了江船,金樱姬轻轻拍了两下手掌,水手们立刻解缆起锚,长江水流推着船缓缓离开码头,刚进江心主航道,船速就逐渐加快,他站在船侧甲板,挥手与张紫萱道别。
陆远志、牛大力和亲兵校尉们非常识趣,在水手引领下钻进了各自的舱房。
江船离开江陵城越来越远,码头上的翩翩身影终于消失在了视野中,秦林怅然若失,他相信以张紫萱的智慧和毅力,足以应对父兄相继去世的打击,可惜这种时候自己却没办法陪在她身边,心底实有遗憾。
“怎么着,还依依不舍呢?唉,说起来紫萱妹妹也真可怜……算啦,我就不吃她的醋了。”金樱姬叹口气,见秦林神色依旧有七分落寞,她妩媚的眼波柔柔的一转,就双手捧住了秦林的脸:“小冤家,开心点好不好?就算奴奴被海风吹成了黄脸婆,舱中还有位大美人儿等着你呢!”
白里透红的瓜子脸,盈盈一握的水蛇腰,微翘的唇瓣带着魅惑,眼睛媚得勾人魂儿,金樱姬如果是黄脸婆,恐怕天底下也没几个美人了。
不过,她提到的舱中人,又是谁呢?难道是徐辛夷、青黛乘海船从天津卫南下,然后溯江而上到了这里?
秦林心头纳罕,待要问金樱姬,她咯咯娇笑着躲开,娉娉婷婷的进了官舱。
“徐辛夷,还是小青黛?哼哼,和为夫装神弄鬼,今晚要惩罚你们哦……呃?”秦林刚刚踏进官舱的门槛,笑声突然之间就凝住了。
绘着百川归海图的屏风前面,站着一道婀娜挺拔的身影,她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穿一领纤尘不染的素纱百褶绣白莲长裙,满头青丝盘成巍峨高耸的飞仙髻,整个人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隐然有凌云冲霄的气概。
“东……东方不败?”秦林双手护在胸前,脚步错乱的往后退了一步。
“你说什么东方不败?”白霜华转过身来,藏在银面具后面的眼睛,疑惑地打量着秦林。
“没什么,原来是白莲教主大驾光临啊。”秦林吁了口气,扭过头狠狠瞪了金樱姬一眼,怎么把教主大人藏在官舱里头?
金樱姬掩着口吃吃娇笑,媚媚的掐了秦林一把:“你自己欠下的风流债,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奴家听了这位姐姐的事情,也很替她抱不平呢!”
秦林愕然,伸手擦了擦额角隐隐浸出的汗水,诚然在龙游石窟曾与白莲教主共患难,也算有过肌肤接触,可这样就要以身相许的话,未免太狗血了吧?
“金船主,这种玩笑还是不开的好。”白霜华冷哼一声,只听得咔咔声响,结实的船板被她踏得不堪重负。
“哎呀不好,奴奴这艘船别被你拆掉了吧!嫌奴家碍事?当然当然,你们两位小别重逢,自有许多话要说,奴家这就走,这就走。”金樱姬轻轻打了打自己嘴巴,水蛇腰轻摆退出了舱房,临走秋波婉转,给秦林投了个“别有用心”的坏笑,末了还很会来事的把舱门带上。
官舱中只剩下了秦林和白霜华,他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嗯,教主啊,上次的事……”
上次的事?金樱姬躲在窗外,支棱着耳朵偷听,两颗眼珠滴溜溜直转,瓜子脸上满是八卦女的兴奋:奸情啊奸情,小冤家和教主好像真的有……
“别说了,那些事情我早就忘了。”白霜华前面被金樱姬气得哭笑不得,听秦林提及就挥了挥手,硬邦邦地道:“本教主这次来,乃是有要事与秦将军相商,还望秦将军开诚布公。”
原来不是以身相许啊!秦林略略有点失望,转念就笑起来,身为白莲教主的她,脾气还挺大的,相比之下,还是地底石窟里的白霜华更加可爱呀。
“你……你笑什么?”白霜华厉声问道,她见秦林笑容猥琐,就知道这家伙没想好事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镇水观音庵、十刹海五峰海商驻地和龙游石窟里发生的一幕幕,藏在银面具之后的脸庞,也就变得有些火热了。
秦林微微一笑,正色道:“我笑教主没有诚意,既然说开诚布公,为何还要戴着面具?”
“好,反正你也见过本教主的容貌。”白霜华毫不迟疑,伸手摘下了面具。
窗下金樱姬的八卦之心越发熊熊燃烧:见过她的容貌?仅仅是见过容貌吗?白莲教主的银面具,是什么时候才会取下呢?
在这位五峰船主心目中出现了这样的画面:燃着火把的地牢之中,武功高强的白莲教主被铁链锁住四肢,秦林嘿嘿奸笑着,慢慢揭开了她的面具……
官舱中,白莲教主也揭下了面具,她额头饱满、鼻梁秀挺,稍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粉面罩着一层寒霜,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同样寒气逼人,冰冷的眼底也隐藏着可以融化一切的火焰。
冰与火的结合是那么的激烈,那么的完美,多少厂卫高手,曾在她冰寒的扫视之下魂飞魄散,多少白莲教徒,又曾被她炽热的眼神鼓励,信仰变得坚不可摧。
秦林毫不迟疑的与她对视,白霜华也毫不示弱,正当犀利如刀锋的目光和冰与火交融的眼神在空中碰撞的那一刻,秦林忽然笑起来:“仅仅摘下面具,还是诚意不够啊。”
“你要怎地?”白霜华忍住气,决心展示最大的诚意。
“难道教主没听说裸裎相见吗?”秦林说着自己就捶着桌面狂笑不止。
扑哧……哎呀!躲在窗外的金樱姬笑得花枝乱颤,不小心被窗沿碰到了头。
“金船主,你还要偷听到什么时候?”白莲教主被秦林气得够呛,将桌上一只酒杯掷出,噗的一声打在舱壁,竟深深的嵌入了厚实的木隔墙里头,将贴着舱壁的金樱姬震得浑身酸麻。
金樱姬立马逃走,还吃吃地笑:“这墙根虽然好听,就是实在太危险了……”
白霜华瞧着哈哈大笑的秦林,心中又羞又怒,换做别的人,她早就一掌击出了,可这家伙总叫她无可奈何。
“秦林,本教主是诚心诚意找你商议大事,如果再这么出言欺辱,莫怪本教主掌下无情!”白霜华说罢,气咻咻地瞪着秦林。
秦林抬起头,正儿八经的端详她,正当白霜华以为秦林要说正经话的时候,他颇为认真地点点头:“真漂亮,我发现,你生气的时候特别漂亮。”
啊啊啊啊,白霜华简直就要暴走了,什么白莲教主的身份,什么当世绝顶高手的气度,乃至与武当掌教真人论剑观星、和大雪山扎论金顶寺威德法王决战归化城的绝世风华,在这一刻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有一个羞恼交加的年轻女子。
秦林肚子里好笑,见白霜华咬牙切齿地,知道不能再逗下去了,赶紧两只手乱摇:“好好好,投降,我投降,再不乱开玩笑,教主大人有什么事情,下官洗耳恭听。”
白霜华气鼓鼓地看了看秦林,确认他说的是真话,这才缓缓道来:“秦林,你已经被朝廷革去一切职司,以普通校尉身份,发配琼州锦衣卫效力,我没说错吧?所以,本教主才会专程和你会面!”
“金樱姬和你说的?”秦林转念一想,就否定了这个可能,白莲教主明显是早就知道自己被革职了,才找到这里等着的。
秦林心头暗道奇怪得很,京师与湖广相隔千里,自己是快马加鞭赶来的,比朝廷邸报都快,如果不是张尊尧、丘橓带来的消息,江陵这边都不知道自己挨三百廷杖、革职流放的事情呢,白莲教主却是提前知道了赶来的……
白霜华微微一笑,这次终于稍微占了秦林的上风,她的消息,当然来自好徒儿阿沙啰。
她在湖北武当山与洪真人观星论剑,看见天下大势将要由治入乱,杀破狼三凶星下界的危险格局,却又有客星自天外而降,光盖紫微、势压三凶,局面便有了一线生机。
不久之后,京师方面用飞鸽传书,带来了阿沙的消息:秦林抬棺死谏,迫使万历变相的收回成命,尽得军心民心,自己却挨了三百廷杖,被流放发配,圣旨又下,派丘橓和张尊尧来抄张居正的家。
白霜华就猜到秦林一定会到江陵来,她就从武当山来到江陵,暗中观察局势,并和前来接秦林的金樱姬会了面。
白霜华是白莲教造反的总头子,金樱姬这个瀛洲宣慰使也不见得多么忠于大明朝,以前尽管有些芥蒂,现在秦林被廷杖、革职,双方的处境就有所不同,白莲教主竟与五峰船主一拍即合,就留在她船上等着秦林。
“秦林,你忠于伪明朝廷,我白莲教是红巾军一脉,龙凤天子旧部,以前各为其主,那就不消说了。”白霜华说着,就将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
秦林被她惊得睁大了眼睛,隐隐猜中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白霜华厉声道:“当年胡元无道,圣教两代韩教主起义,刘福通、铁冠道人、周颠等先驱前赴后继,遂有如火如荼的局面,后来伪明朱元璋弑韩教主韩林儿,窃据我圣教的江山,到如今两百年,朝廷昏庸无道,百官醉生梦死,有个张居正兴利除弊,也被伪朝皇帝自毁长城,连你这等能臣也被罢逐……秦林,本教主知道你的本事,从太子太保到如今一个流配琼州的锦衣校尉,还有什么意思?”
秦林摸了摸头发,迟疑道:“教主是说?”
白霜华重重地点了点头:“你为我圣教效力,奉圣左使得位置,就虚位以待!圣教中仅仅在我一人之下,数十万教众之上!”
“高天龙会答应?”秦林煞有介事地问道。
“这个你不用管,没有问题。”白霜华很笃定地答道。
在来之前,白霜华力排众议,和众位教中高手商议妥当了,如果秦林肯皈依无生老母,之前的仇怨通通一笔勾销,而且高天龙自愿降为右使,艾苦禅降为堂主,留奉圣左使这个除开教主之外的第一高位给秦林。
不得不承认,白莲教为了拉拢秦林,已经下了血本,谁让秦林那么厉害呢?白莲教高层都很清楚,过去的仇怨是仇怨,但趁着朝廷贬谪秦林,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来,那么这柄利剑就不再属于朝廷,反而会刺向朱明伪朝的心脏了!
开始的时候,也有几个人不大同意,可白莲教主白霜华一句话就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秦林来我教,对伪朝的打击之大,胜过十万人的大起义!
此时,她满怀希望地看着秦林,述说着自己的计划:天外客星飞来,三凶星有作乱之势,未来十年乃至数十年,天下将有大变局,只要秦林肯加入白莲教,双方携手合作,又有五峰海商相助,立刻就能掀起惊涛骇浪,把伪明的江山搅个天翻地覆。
“秦林,皈依圣教吧。”白霜华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秦林的手,美丽的脸庞因为兴奋而呈现红晕:“我是教主,你做奉圣左使,咱们并肩携手打出个天下,十年倡乱,十年割据,十年征伐,最多三十年,便能一统江山!”
呃,一代女帝?秦林苦笑着摸了摸下巴,估计以白霜华的想法,她到那时是一定要登基为帝的,自己可以做王夫?六宫之主?貌似不好玩啊!
“咳咳,计划是很好,不过,你刚才说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秦林挠着头皮,很认真地问道。
白霜华眨巴眨巴眼睛:“是啊,有什么问题?”
“可我比较喜欢在上面呢,当然,你如果坚持的话,也无所谓的。”秦林哗啦哗啦流着口水,打量她高耸的胸脯和健康有力的腰身,还有那如明月般饱满结实的臀瓣……
你……你……你!白霜华粉面通红,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早已把秦林戳得千疮百孔,这个家伙,简直就从来没有一刻正经的时候啊!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八〇五章 月港炮声
“造反,以白莲魔教的实力,加上五峰海商,还有我这个熟悉朝廷内情的锦衣卫,未尝不能割据一隅,渐渐兴兵征伐,甚至有机会席卷天下……”秦林沉吟着轻轻敲击桌面。
原本气急败坏的白霜华,闻言就喜上眉梢。
白莲教历经宋元明三代几百年屹立不倒,可谓根深蒂固,近年来屡次大举起义,搞得朝廷调遣邓子龙、刘綎等名将,耗费极大的力气才镇压下去,却始终没有伤到白莲教的根基。
另一方面,郑和时代威震两洋的朝廷水师,早在嘉靖抗倭时就已废弛,到了万历年更是积重难返,大洋决战根本不是五峰海商的对手——当年胡宗宪如果能在海上稳操胜券,哪里用得着招降汪直?俞龙戚虎又何必在本土陆地上和倭寇打仗?
白莲教与五峰海商联手作战,以熟悉朝廷派系、厂卫鹰犬内情、各地兵力配备的秦林来调度指挥,先割据东南,后图谋全局,登时便是燎原之势!
白霜华大声道:“秦林,你说得对,当年区区一个倭寇,就把朝廷东南腹心搅了个天翻地覆,圣教与五峰海商联手,你来居中协调,成功的机会大过五成!”
“不错,十年血战,逐鹿天下,倒也并非遥遥无期。”秦林点了点头。
白霜华心头大喜,只道是秦林已经同意了,又道:“到时候重建龙凤朝廷,本教重见天日,圣教教徒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白莲经卷大行于天下,那就是教中上下的心愿。其实,前代韩教主并无子嗣传下,我又终究是个女子,你……你……”
白莲教主顿住不再往下说了,轻轻咬了咬嘴唇,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却是欲语还休,更胜过了千言万语。
“好倒是好,教主恐怕早已知道,本官对朱明朝廷的忠心也很有限。”秦林思忖着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不过,真的要征伐天下,弄得四海鼎沸、生灵涂炭?所谓吊民伐罪,总得民不聊生,英雄豪杰才乘势席卷天下吧,现在的老百姓,已经到了不推翻朱明王朝,就活不下去的地步?照你的计划,一旦实施,那就是血流成河啊!”
白霜华不怨反喜,暗道秦林竟这般大仁大义!明知有囊括天下、龙飞九五的机会,却因不愿生灵涂炭而忍耐退步,实在难能可贵。她瞧着秦林的眼神之中,欣赏之意渐浓。
“徐文长在你身边,三凶星气焰大涨,天下将乱的事情,他一定告诉过你吧?”白霜华瞧着秦林,得到他肯定地回答之后,又道:“伪朝有张居正为相,任用贤能、改革诸项弊政,倒也有点中兴的苗头,可惜昏君奸臣把江陵党尽数罢斥,新政也快完蛋了,伪朝就是个江河日下的格局,生灵涂炭、神州陆沉的惨景,数十年间就要上演,既然如此,咱们何不自己出来争天下?”
不知不觉间,白霜华提到争天下,已用上了“咱们”二字。
秦林暗道一声惭愧,白霜华不愧为白莲教主,也不知是靠观星望气的秘术,还是预测天下大局的韬略,竟与张居正生前所言不谋而合,也与原本的历史别无二致。
事实上,看起来轰轰烈烈的大明朝,到嘉靖年就已渐露疲态,亏得张居正、戚继光一班儿文臣武将出来收拾河山,好不容易平倭寇、封俺答,有了个中兴的开局,普天下的老百姓也过了几天好日子。
结果张居正一死,万历和朝臣们互相糊弄,新政尽数废弛,国势每况愈下,前头十来年靠着张居正的积累,还能打赢三大征,到了后期国库耗光,建州女真兴起,那就彻底完蛋,整个赤县神州沦入深渊……
难道为了挽救这一段血与泪的历史,就提前用血与泪来结束它?如果秦林和白霜华割据称雄,征伐天下,百姓流的血也不少啊!或许外敌更会乘虚而入,要知道,葡萄牙在澳门,西班牙虎视眈眈,缅甸莽应里野心勃勃,漠北图门汗、董狐狸也非易与之辈。
正因为如此,秦林只要有一线机会,就不会走那最后一步!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吗?”秦林笑笑,盯着白霜华的眼睛:“你也说过,有天外客星飞来,局面为之一改,既然如此,也许并不会走到生灵涂炭的那一步呢!”
白霜华迟疑着:“你有把握?”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秦林笑容非常笃定。
白霜华看了看秦林的眼睛,确信他并不是欲擒故纵,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头略有失落,比起预料中秦林答应了她的要求,反而要轻松得多。
大概她的本心,也不希望真的天下大乱、血流成河吧!地底的那一吻才是她藏在心底的真性情,也许这么多年屡次起义,仅仅是对前代教主萧规曹随而已。
“那好,就以一年为期,看看有没有转机!”白霜华斩钉截铁地道:“如果到时候有转机,本教可以暂时隐忍,但要是局面并无改善,你必须答应和圣教联手反明,而且交出白玉莲花!”
成交!秦林与白霜华击掌为誓。
白霜华又道:“那么,本教主就留在你这里,免得你又耍什么滑头!”
啊?秦林傻眼了,哭笑不得地道:“我能说不行吗?”
“不可以!”教主大人威武霸气。
呃……秦林以手加额,堂堂锦衣卫身边,跟着个白莲教主,这事儿怎么说去?
见秦林吃瘪,白霜华偷偷直乐,这趟秦林没带阿沙,教主大人只好亲自上阵了,好在教中有高天龙、艾苦禅和三堂主来主持教务,她离开也没什么关系。
再者,既然星相显示天外客星自域外而来,恐改变天下大势的变数将来自海外,现在佛郎机的西洋人来到澳门,嘉靖倭乱也有他们的身影,白霜华也想乘此机会出海,看看域外情势,能否有所图谋。
金樱姬听说白莲教主竟留在了船上,还要跟着秦林去琼州,瓜子脸上的表情就分外有趣,一副你们俩有奸情的坏笑。
更可恶的是,三人共进晚餐之后安排秦林的船舱,她还非常“好心”地问这两位,秦林安排在她住的后楼官舱,还是白莲教主住的前楼官舱?并且很大度的表示,身为主人,可以让做客的白霜华占先。
不消说,白莲教主又涨红了脸,恨恨地盯着金樱姬,脚下用力几乎把船板踩破。
秦林闷着头偷笑不迭,金妖精真是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啊!
当然,秦林真想摸进白霜华的船舱,恐怕早被白莲朝日神功打得魂飞魄散了,船上住的头一夜,他还是留在了金樱姬舱中。
水蛇腰盈盈一握,娇躯柔若无骨,威风凛凛的瀛洲宣慰使在秦林身下化作了潺潺春水,偏生船板不怎么隔音,无论欢愉还是苦楚都只能咬牙苦忍,金樱姬翘翘的唇瓣被牙齿咬得鲜红欲滴……
船过蕲州,又过南京,秦林是被革职流配的,不好到处登岸与故人相见,就在船上沿着长江一下千里,在长江入海口的三沙岛换乘四千料大海船,进了东海白水洋。
正逢隆冬时节,北风吹得很大,海船的帆能受八面风,升帆起来,北风推着船在海面上风驰电掣,过舟山,越定海,走完浙江沿海,进了福建海面。
快到台湾海峡,船拐到鸡笼港去转了一圈。
金樱姬设台湾鸡笼港为母港,五峰海商老弱妇孺和大批辎重就在这里,秦林登陆转了一圈,只见西洋、东瀛各色人等,与中国人贸易往来,街面上倒也热闹得很,既有戴眼罩的西洋海盗,也有穿木屐的东瀛浪人,当然,最多的还是中华儿女。
白霜华见状越发吃惊,早知道五峰海商在海上势力强大,却不知道他们还有这处基地,占据台湾鸡笼港,进可攻、退可守,那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却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占了这里?
秦林微笑不语,不用说,出主意的就是他老人家了,看看熙熙攘攘的鸡笼港,大约将来不劳郑成功来收复台湾了吧,因为有五峰海商在这里,荷兰人根本占不了台湾!
在鸡笼港补充了淡水、食物,船又斜跨台湾海峡,往福建月港驶去。
月港,地处九龙江入海处,设为海澄县,属于漳州府管辖。
隆庆元年由高拱、张居正一力促成,朝廷批准福建巡抚涂泽民的建议,即“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正式开放漳州月港为对外通商口岸,准贩东西洋,史称隆庆开海,从此以后月港就成为中国与西洋、南洋贸易往来的枢纽港口。
史称“月港自昔号巨镇,店肆蜂房栉蓖,商贾云集,洋艘停泊,商人勤贸,航海贸易诸蕃”,当时已是“农贾杂半,走洋如适市,朝夕皆海供,酬酢皆夷产”,成为“闽南一大都会”
秦林乘着金樱姬的大海船来到这里,远远港口许许多多的船只川流不息,正在甲板上看市井风情,忽然听到三声炮响远远传来。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八〇六章 港口命案
远处的天际线上,升起了三朵灰白色的烟花,那是火炮发射的硝烟。
港口立刻有了反应,不少明朝水师的蜈蚣船、大福船纷纷解缆,争先恐后地朝港外冲去,穿着鸳鸯战袄的水师将士有条不紊的卸去炮衣,给大炮装填炮弹,准备灰瓶、强弩等物,看上去与别处废弛的水师大有不同。
月港码头停泊船只众多,除了中国的福船广船,还有船首尖利船身高大的西洋船,船身格外狭长,很多桨叶伸出来,像蜈蚣似的南洋印度船,以及不少模仿中国和西洋船型,却因技术粗陋,显得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日本船。
这些船只被水师一冲,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进的进,退的退,水师要往外冲,就在港口发生了拥堵,除了最前头的几艘船划了出去,其余的竟都被堵在了港口里头。
秦林见了哭笑不得,看来水师的操练颇为娴熟,这港口的秩序却不怎么样,管理港口的地方官恐怕不太得力。
“要不要冲上去看看?”金樱姬凑在秦林耳边吐气如兰,坏坏地笑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白莲教主也跃跃欲试,她还从来没有看过海战呢。
秦林点点头,又指了指海面上:“这么多船,咱们的船又大,只怕不好出去……”
“这有何难?”金樱姬微微一笑,对龟板武夫吩咐两句。
龟板武夫踩着木屐,踢踏踢踏的跑到船头,冲着底下喊叫:“五峰船主出航,大小船只闪开,否则撞沉不论!”
然后就轮到秦林目瞪口呆了:大大小小的海船,刚才还你争我抢互不相让,听到这一声喊立刻四散躲避,西洋人叽里咕噜地叫唤,日本船躲得飞快,就是包缠头的印度阿三,也把桨叶舞动如飞,霎时就让开一条足以并排开三条船的水路。
常在中国沿海做生意的商人都晓得,做百姓别和官争,秀才别和土匪争,做海商海盗就千万别和五峰船主争。
“怎么样?”金樱姬得意洋洋的瞅着秦林,秀气的鼻子微微一翘。
看不出来,她还是个海上霸王呢。
这艘四千料大海船的所有船帆,都升了起来,很快就吃饱了北风,底舱的水手也划动桨叶,船只开始缓缓加速。
作为五峰船主的座舰,海船的吨位远大于普通的广船福船,加速之初并不太快,可半炷香的时间过去,速度提了起来,就快得像风驰电掣,尖利的船首劈波斩浪。
“怎么样,我这艘林樱号还过得去吧?按照你说的,把西洋船和中国船的技术结合起来的哦!”金樱姬得意洋洋地说道。
她这艘船,形制是西洋盖伦型,内里采用了中国航海技术,比如水密隔舱、平衡舵、桐油防腐等,可以说是西洋皮、中国心。
“林樱号?”秦林摸了摸鼻子,这还是金樱姬第一次提到船的名字,貌似和自己有点关系。
白霜华冷笑不迭,这简直就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嘛。
金樱姬红了红脸儿,解释道:“是你这小冤家提的建议,按照你说的办法建造的头一艘四千料大船,但我也费了不少心力,所以用我们俩的名字各取一个字,来命名它喽。”
仅仅是因为秦林提出过那个建议吗?金樱姬微红的脸儿,已经说明了一切。
西洋船型的通例,同等船型,船只越大,挂的帆就越多,最高速度也就越快,这艘四千料大海船大大小小有几十面帆,全部挂起来吃饱了风,速度快得惊人,飞一般冲向了炮声响起的海面。
“秦哥,给你千里镜。”陆远志听得动静,就从船舱钻出来,把望远镜递给了秦林。
用望远镜,秦林看到了远处海面上的情况,几艘船你追我赶,追的是三艘款式比较老旧的中式福船,打着大明水师旗号,前头逃的是一艘挂三角帆的西洋船,吨位不大,正趁着斜风夺路狂奔。
“八嘎,西洋人狡猾狡猾滴!”龟板武夫站在船头,嘿嘿地干笑着。
那可不是嘛,中式福船虽然能吃八面风,但帆型是方形,利用斜风的效能比较低,而挂三角帆的西洋船,在斜风状态下就更加如鱼得水了。
况且,福船以船身高耸、势大力沉著称,拼速度就不是长项了,三艘老旧的福船,与西洋船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开,眼看就要被它逃走。
三艘福船上,明军水师官兵愤怒地叫骂着,却又无可奈何。
“追上去,拦住那艘西洋船!”秦林沉声道。
好嘞!金樱姬格外高兴,伸出纤纤玉手拍了拍,几名舵手立刻转动船舵,调整航行方向,速度飞快地朝西洋船航行轨迹的正前方插去。
明军福船上,水师官兵们见友军前来帮忙,先是有些高兴,接着就垂头丧气:明明技术不差,战术也很合理,就是船不行,又老又旧,看着五峰船主这艘船,心头真不是个滋味儿。
西洋船上的人就吓得魂飞魄散了,几名黄头发蓝眼珠的西洋人哇啦哇啦大声叫喊着,还有个穿蓝色制服的红头发青年,跪在船头不停地在胸口画十字,另外一名同样穿制服的金色头发青年,则拿着根西洋剑比比画画,意思是要和追兵决一死战。
身为航海民族,他们很清楚海上的事情,对方的船比他们大得多,船帆也多得多,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
西洋船上,只有船头装了一门自卫的小炮,这时候那跪着画十字的青年站起来,动作非常迅捷的给炮膛里头装火药、炮弹。
原来他并不是胆小鬼,而是信仰特别虔诚,即使生死关头,也要先完成祷告。
此时林樱号已经乘风破浪,插到了西洋船航迹的正前方,秦林看到对方正在给火炮装填,就轻轻拍了拍金樱姬的玉背:“喂,该你的船表演了。”
金船主嘿嘿坏笑,像猫捉老鼠似的看着西洋船,“你有炮,难道我没有?”
开玩笑,汪直当年就是垄断西洋枪炮的专卖商人,要玩枪炮,东方海面上还没有谁能玩过五峰海商。
金樱姬一声令下,秦林脚下的二层直通甲板,就是哗啦哗啦一阵子开启窗户的声音。
以秦林所站的角度,并不能看见底下发生了什么,但对面西洋船上众位洋人那种惊骇欲绝的表情,却是清清楚楚。
“天哪!仁慈的上帝啊,难道您要使您虔诚的信徒,置身于这种极度危险的情形之下,来考验他对天国的忠诚吗?”
西洋船上,不少人跪在了甲板上,不停地划着十字,祈求上帝的宽恕。
因为他们面前那艘庞大的海上巨舰,船腹部的一长溜窗口都打开了,每一个窗口都藏着一门大炮,那黑洞洞的炮口叫人望而生畏。
毫无疑问,西洋船的炮火至多也只能给林樱号挠痒痒,而林樱号的一轮齐射,将把它连人带船撕成碎片,甚至不会留下超过巴掌大的渣渣。
林樱号上各国水手都有,也晓得西洋人的习惯,就有水手戏谑地道:“西洋来的朋友们,祈求上帝没有用的,在东方海面上,你们应该祈求五峰船主的保佑!”
真是嚣张至极,却又合情合理,现在决定这艘西洋船生死存亡的,绝对不是他们所祈求的那位上帝。
金樱姬小鸟依人般挽着秦林的胳膊,越是这种时候,越是温柔:“小冤家,你说怎么办?奴家、奴家有些拿不定主意呢……”
哼,你装什么温柔?白霜华冷笑连连,五峰船主可是动不动就把抓获的敌人,扔到海里喂鲨鱼啊!
咳咳,怪不得阿沙说师傅有点笨,她连这个都没有看出来:金樱姬并不愿意在秦林面前显得太杀伐果断哩。
西洋人在东方待的久了,那红头发的就听得懂中国话,连声道:“仁慈的海上君王,宽恕我们吧,我们都是些可怜的水手,并没有触犯您的利益。”
金色头发的西洋人很有礼貌的向金樱姬行了个礼:“这位美丽温柔的小姐,请替我们向伟大的五峰船主求情吧,您的美丽与善良将像珍珠般闪耀。”
温柔、善良?秦林以手加额,你们真是有眼无珠啊,怪不得落到这般田地,真是一点儿也不冤枉。
“小冤家,不准笑!”金樱姬狠狠掐了他一下,瓜子脸上笑容可掬,似乎很愿意被称为美丽温柔善良的小姐。
可惜龟板武夫不解风情,大嗓门嚷道:“南蛮人,你们认错了,这位金长官才是五峰船主,这位是朝廷的秦将军。”
“哎呀,何必说的这么清楚嘛。”金樱姬掩着口吃吃地笑,很不好意思似的。
西洋人全都把嘴巴张得老大,美丽温柔善良的小姐顿时变身成了东方海上的霸王,凶狠可怕的五峰船主,真是叫人大跌眼镜啊!
朝廷水师那三艘福船终于赶了过来,甲板上连声喊道:“炮下留人,炮下留人!”
哦,秦林听这声音觉得耳熟,将望远镜调转过去,顿时就笑起来:“俞咨皋、沈有容,好久不见哪。”
水师官兵尽皆吃惊,五峰船主也太嚣张了吧,他虽然实力强横,毕竟是土司,咱们可是朝廷正规水师,怎么对将军直呼其名呢?
不料下一刻,福船上两名军官就行起了庭参,跪下大声道:“门生俞咨皋、沈有容,拜见恩师!”
率领福船的正是俞咨皋和沈有容两位,俞咨皋现在做着福建水师驻月港的水营守备,沈有容是把总,他俩当年拿着秦林的八行书去找福建巡抚耿定向,立刻得到巡抚大人的赏识,不管他俩年纪轻轻,也委任到统帅一营水师的实缺位置。
要知道,官衔好升实缺难得,有参将资格的,不见得能做实缺的营官,像他们年纪轻轻初来乍到,就能手握兵权,那就是托了秦林的福。
秦林拱拱手:“两位请起,我乘五峰船主的海船到此,正巧看见你们追这些西洋人,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们是海盗吗?”
现在并没有两国交兵,作为水师要去追别人,除了抓走私就是打海盗,看样子西洋人那艘小船也装不了多少货物,不像走私的,那就只能是海盗了。
红头发的西洋人听了这话,第一个叫起来:“尊敬的先生,我叫罗布·费尔南德斯·德蒙卡达,我们不是海盗,我们被冤枉了,这些中国官不分清白枣红就要抓我们,所以我们只能逃走。”
什么清白枣红?秦林想了想,失笑道:“是青红皂白吧?”
“是,是青红皂白。”罗布有些尴尬。
金发青年也帮腔:“先生,我是瓦韦·罗纳尔多·迭戈,我们是正经的商人和探险家,并没有犯罪,可这些中国官员要把我们抓起来。”
“你们不逃,我们又何必来抓?”俞咨皋冷冷地道,神色有些不善。
这些西洋人,仗着船快,让他包抄合围的战术落了空,这就算了吧,还在恩主秦林面前大大的丢了脸,真是划不来。
可这怨得了谁?福建水师船只又破又旧,即使俞咨皋有大将之才,把水师官兵操演得极为纯熟,可船只老旧,在海面追不上人家,到头来也没有办法,亏得秦林和金樱姬这艘林樱号及时赶到,才把西洋人拦下来。
俞咨皋心头郁闷不想多说话。
沈有容笑着替他说:“秦长官,这些西洋人在咱们月港犯了事儿,本来还在查证,正要把他们羁押起来,他们就乘船往外溜,我们只好追出来,好不容易才成他们不注意,在外海这边三面堵住,没想到他们仗着船快就要溜走,辛亏您和金船主驾船赶到,这才把他们留了下来。”
“没有,我们没有杀人,我以先父的名字向上帝起誓!”罗布气愤愤地叫起来。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八〇七章 三块碎尸
面对林樱号上几十门黑洞洞的大炮,西洋人绝对没有任何反抗或者逃走的机会,只好任凭锦衣官校和五峰海商的水兵跳帮上船,把他们的船用铁链锁起来,由林樱号拖回月港。
一群西洋船员垂头丧气的蹲在甲板上,红头发的罗布愁眉苦脸,在胸口不停地画着十字,打着葡萄牙语说道:“上帝呀,饶恕我们的罪过吧,东方之行难道就这样结束?”
“遥远的东方还有一位美丽的女士,苦苦等待着我们去拯救她呢!看来只能失信于佛雷格里奥神父了,请他从澳门再找一艘船吧。”瓦韦也哭丧着脸,抓了抓金色的头发,郁闷地道:“本来以为是一场骑士拯救公主的传奇故事,没想到骑士竟在中途卷入了无端的灾难……可怜的公主,也许永远没有机会逃离魔爪了。”
罗布埋怨道:“比起那位女士,我们的祖国更加可怜,美丽的葡萄牙正在西班牙的魔掌下呻吟呢,我的朋友!”
瓦韦耸耸肩,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喂,你们在说什么?不准串供!”牛大力挥了挥铁棍,凶神恶煞的叱道。
罗布和瓦韦都把脖子一缩,闭上嘴不敢再说话了,唯恐惹怒那位凶暴的将军,那么连上帝都没法拯救他们了。
林樱号上,秦林请刚刚登上船的俞咨皋、沈有容喝他从杭州带来的龙井茶,白霜华不欲与朝廷将官照面,远远避回了船舱,金樱姬则笑盈盈的陪在旁边,毫不掩饰自己和秦林的关系。
俞、沈两位早知道秦林和五峰船主关系匪浅,此时不禁暗叹恩主果然唯大英雄方能本色。
寒暄两句,很快说到正题,秦林吹着茶水,若无其事地问道:“那几个西洋人刚才说,你们这里的地方官很不地道?”
俞咨皋皱着眉头,极为不满地道:“回恩师的话,海澄知县叫做薛新颜,此人性情贪鄙,为官昏聩,虽无十分的劣迹,但政务确实搞得乱七八糟。”
我就说嘛!秦林点点头,码头上船只乱糟糟的,原本训练有素的水师,硬是被商船堵住不能出海,这港口的管理就可见一斑了。
“那么,西洋人涉嫌的杀人案,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秦林又问道。
“说来这起案子也要算个无头案了,砍成碎块的尸首只发现了几块,到现在也没找到脑袋。”俞咨皋摇摇头,将案情粗略说了一遍。
发现尸块的,是一名划着小船在港口卖米糕点心的小贩,前天清晨他划着小船去向大船上水手兜售点心的时候,突然发现海面上一块白花花的东西时沉时浮,本来没在意的,可又划了近点儿,玩意儿赫然是一块人的乳房!
小贩差点吓得跌到海里,手足无措的回到岸上,赶紧到县衙报了官。
人命关天,地方官不敢不谨慎,立刻出动大批捕快衙役,乘着几十条船进行大规模打捞,希望能从水中再打捞出更多的尸块。
薛新颜虽然昏庸无能,刑名上基本的东西他还晓得,碎尸案件中发现的尸块越多,就能拼成越完整的人体,破案的线索自然也就多出几分。
只可惜茫茫大海,能再打捞出来尸块的几率实在是渺茫,忙活大半天,把整个月港码头搜索了三遍,最后只捞到三块尸块。
这也是没办法的,海里有鱼,也许别的尸块已经被鱼吃掉了,或者顺着潮水飘走了,根本找不到。
但有了三块尸体,已经能确定是杀人案了,没人能割掉这么大几块肉还能活下去的。
“那么,为什么又怀疑到这些西洋人呢?”金樱姬忍不住插口,“码头上停着的船成百上千,这些尸块又随着潮水到处漂,就算正巧在西洋人的船附近,也不能就说是他们杀的人啊!”
俞咨皋不屑地道:“还不是因为佛郎机人喜欢拈花惹草?那个黄头发的瓦韦,不晓得怎么甜言蜜语,勾搭上一个本地的私窑暗娼,发现尸块的前一天,那个暗娼突然失踪了,所以免不得怀疑是他和妓女起了争执,因而杀人分尸。”
“亏这些佛郎机人长得和鬼差不多,居然有女人瞧得上他们。”沈有容啧啧的称奇,很快发现有金樱姬这女眷在座,赶紧又把嘴巴闭上。
这时候中华是天朝上邦,很看不起东西两洋来的外国人,所以沈有容会觉得奇怪,即使是瓦韦勾搭上一个最低贱的暗娼,他都认为匪夷所思。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导致追捕的原因了:刚发现尸块的时候,县衙门并不知道那个窑姐已经失踪,也就没怀疑到这伙西洋人头上,直到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早晨,窑姐的姘夫急急忙忙来报失踪,知县薛新颜才恍然大悟,派衙役去抓凶犯。
罗布、瓦韦假装驯服,突然驾船开溜,这艘小船转向灵活,在千百条船之间穿行,衙役们猝不及防,竟被他们冲出了港口。
水师营的俞咨皋、沈有容立刻率领船只出海追捕,俞咨皋利用熟悉海流的优势,绕到外海远处追上,发射火炮警告对方停船,于是炮声引起了秦林注意,发生了刚才的事情。
金樱姬皱了皱眉,“这样看起来,那位薛知县办这起案子,倒也中规中矩,这伙佛郎机人如果心头没鬼,又何必冒险逃走?他们一旦被朝廷通缉,杭州、宁波、月港、澳门这些港口都不能去了,只有跑到吕宋岛才能逃离追捕,嗯,刚才他们的航向……”
他们的航向并非朝着南边的吕宋,而是驶向东方。
金樱姬说到这里,就把秦林看了看。
“我想,这就是缘分吧,怎么早不来迟不来,我刚到就有了碎尸案?”秦林自嘲的笑了笑,吩咐俞咨皋、沈有容:“你们两位,替我想想办法,去看看那些尸块。”
俞、沈两位押着西洋船登岸,把罗布、瓦韦一行人交给衙役们,又用五两银子买通了仵作。
秦林在县衙的殓房,见到了那些尸块,从海里捞起来有两天了,腥臭充斥着整个房间,白腻腻的尸块上泛着一层滑溜溜的粘液,形状倒是保持得比较完整:一块乳房,一块上腹部位置,第三块则是肚皮,约摸巴掌大,中间正好是肚脐眼。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八〇八章 见微知著
“秦哥,怎么样?”陆远志凑上来问道,他看那些尸块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可一点头绪都找不到。
三块碎尸分别是左胸、肋下、肚皮,正好能拼起来,确定属于同一名受害者。
碎尸拼接之后,形成从乳房到腹部的一个长条型,但是能提供的线索就相当有限了,最明显的就是死者的性别,毫无疑问是位女性,其次就是肤色稍微有点黑,除此之外,陆远志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别的有价值的线索。
秦林没好气的把他瞥了一眼,挖苦道:“胖子,亏你家里是杀猪的,连最基本的都没看出来吗?”
我家杀猪,可没杀过人哪!陆远志傻笑着挠挠头,忽然小眼睛一亮,把大腿重重一拍:“哎呀,秦哥你是说膘肥膘瘦啊,真是的……从尸块看起来,死者没多少肥肉,但也不算皮包骨头,身材稍微有点偏瘦吧。”
杀猪的都要讲猪肉肥膘厚不厚,所以秦林稍微这么一提,陆远志就立刻触类旁通,领悟得倒也不慢。
拿人比猪,貌似有点不恭,可道理确实是完全相同的,而且秦林、陆远志时不时就和尸首打交道,要不自己说点笑话开解开解,迟早得憋出病来。
县衙仵作和几名老捕快正在分沈有容送的五两银子,本来没把秦林和陆远志放在心上,只道是猎奇心重的公子哥儿,哪晓得听他们说起验尸如数家珍,不禁好奇这两个年轻人是什么来路,怎么眼力劲儿和办案几十年的老公门差不多?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听他们又说什么。
陆远志打量着尸块,困惑地道:“那么可以确定死者女性、肤色稍微有点黑、身材偏瘦,这样的话,好像很多人都符合啊?又没有什么特别的认记,怎么确定是那个失踪的妓女呢?”
“其实我们从尸块上,还能找到更多的线索。”秦林也打量着尸块,指了指肚皮那块:“她应该有过生育,还曾经给幼儿哺乳,你仔细看看。”
陆远志盯了一会儿,那尸块被海水泡过,发白发胀,表面上似乎有点什么,但看不怎么清楚,他把殓房的窗户开到最大,借着天光才瞧个分明,果真有些若隐若现的皱纹。
“这是妊娠纹。”秦林解释道。
妇女怀孕时肚皮变大,皮肤受牵拉变薄,其中部分妇女的皮肤会出现一些宽窄不同、长短不一的粉红色波浪状花纹。分娩后,这些花纹会逐渐消失,留下白色有光泽的疤痕线纹,即妊娠纹,一旦产生就不会完全消失,最多随着时间而慢慢变淡,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
陆远志虽然跟着秦林很长时间了,还没接触到这方面,此时听他讲来只觉茅塞顿开。
仵作和几名老捕快听得骇然,互相使个眼色,这位年纪轻轻,可是个行家里手啊!
陆远志又问道:“秦哥,妊娠纹我懂了,你说死者曾经有过哺乳的经历,是从乳房看出来的吗?教教我。”
秦林嘿嘿坏笑,一脸的惫懒:“这个嘛,要靠经验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哪!”
陆远志眨巴眨巴眼睛,半晌才明白过来,咱们秦长官哪,实在太坏。
“还能不能找到更多的线索?秦哥我知道你能的!”陆远志满怀希望,眼巴巴的瞅着秦林:“死者的身高、相貌、年龄……”
就是那些仵作和捕快,也都支棱起耳朵仔细听,今天这位年轻人,带给他们的惊喜实在不少。
秦林终于无可奈何的笑了:“胖子,你以为我是神仙?好吧,尸体的肌肉还是比较富有弹性的,皮肤也比较紧致,没有明显的松弛,我可以判断她的年龄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再多的线索连我也找不到了。”
要恢复死者生前的容貌,需要做颅相复原,必须找到头颅才行;要判断死者的身高,需要找到四肢长骨,比如前臂位置的桡骨、大腿位置的股骨,以骨头长度乘以固定的长骨系数,就能得到估算的身高;要判断她的生活状态,手上有没有老皮、脚底有没有茧子、牙齿磨损程度如何,则是重要的参考;要知道她最后一餐吃的什么,那就得剖开胃肠来看。
单是从胸到腹,拼起来有一尺多长、巴掌宽的三块尸肉,秦林可没办法复原死者生前的容貌,也不能确定身高,至于更多更复杂的信息,那就越发不消说了,三个字:没指望。
海澄县的仵作和捕快们终于松了口气,这位年纪轻轻地公子爷能从几块碎尸瞧出是否生育、哺乳,已经很了不起了,要是还能知道高矮、容貌什么的,叫我们这群老家伙还有脸活下去吗?
秦林把从尸块上得到的线索重新理了一遍:女性,肤色微黑,身材偏瘦,年龄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有过生育和哺乳史,另外在尸块拼成的从左胸到腹部的条形位置,没有黑痣、疤痕、胎记之类的明显特征。
“确实把范围缩小不少,但要达到确凿认定的标准,似乎还很不够。”秦林思忖着,走出殓房伸手揉了揉鼻子,在温暖的阳光下深吸一口气,把充斥在鼻端的腥臭味道送走。
福建月港的空气,带着清新的海风气息,阳光也暖融融的,隐隐有春天的感觉。
陆远志这次终于没有被秦林支使着解剖尸体了,他心中既庆幸,又感觉有点空落落的,嗨,都习惯了嘛,拿一次没有动手,心里仿佛没抓没挠似的。
秦林把他肩膀拍了一下:“走,咱们去见见那窑姐的姘头。”
俞咨皋在福建水师驻月港的水营当坐营官,沈有容当把总,两位要算海澄县的半个地头蛇了,找来本地水兵带路去找人。
路上一名熟悉情况的水兵向秦林介绍了情况,被怀疑是受害者的私娼叫做贺桂姐,生性放浪不堪,她的姘头叫王巴散,一辈子嗜赌如命,两个家伙好吃懒做,全靠做皮肉生意活命,贺桂姐相貌很是寻常,年纪也不算小了,只能招徕到码头上的番鬼水手,就连正经青楼的妓女,都很瞧不起她这样的。
“贺桂姐有没有生过小孩?”秦林对这点关键,比较感兴趣。
水兵答道:“听说她有个小儿子,寄养在乡下姐姐家,唉,也不知道是和哪个嫖客生出来的野种。”
陆远志小眼睛一亮:生过小孩?那就应该是死者了吧!肚皮上的妊娠纹,就是确凿的证据。
秦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在这片房屋低矮破旧的区域七拐八拐,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一片低矮破烂的房屋中间,找到了贺桂姐的家,也是她做皮肉生意的暗门子。
沈有容抢上去就要敲门,秦林正好看见不远处有座收拾得比较整齐的小院子,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在喂鸡,几个中年妇女一边纳鞋底一边拉家常,便摇了摇手止住沈有容,从另一边绕到了院子旁边的小巷里头,侧耳细听。
果然不出所料,这群街坊正在议论近三天来,方圆十里内最轰动的大事。
一个带着泼辣劲儿的声音从院墙里面传出来:“我说那桂姐啊,也死得不冤枉,她两口儿坑了多少番鬼?三天两头的吵架呀!这次是走多夜路终撞鬼,遇到个心狠手辣的,把她杀了且不说,还大卸八块、尸骨无存,你们说有多惨哪?”
“报应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叹息道,听起来就是那喂鸡的老婆婆。
秦林又听了一会儿,从这些妇女的闲谈中大概晓得了,贺桂姐与王巴散两口儿常欺负外国人不懂中国官法、害怕中国官府,背地里对嫖客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经常和嫖客在门口争吵。
怪不得海澄知县薛新颜会把罗布、瓦韦一行人当成凶犯呢,嫖娼被骗愤而杀人,作案动机都有了嘛!
秦林重新走回了贺桂姐家,做了个手势,牛大力就屈指敲了敲门。
哐当,什么东西被不小心摔地上了,明明房子里有人,可等了许久就是没来开门。
几名水兵叫起来:“王巴散,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水营俞长官来找你,赶紧开门,否则一把火烧了你这乌龟窝!”
牛大力把房门擂得山响,终于门被打开了一道缝儿,一个獐头鼠目的矮小男人,就像耗子似的探头探脑朝外张望。
牛大力不耐,用力一推,门朝里面大开,王巴散也摔了个四仰八叉。
水兵们没好气的啐了口:“王巴散,你长本事了啊,本营俞、沈两位长官大驾光临,你还缩着头装乌龟王八蛋?”
王巴散点头哈腰,堆起一脸的媚笑:“小的哪里敢?各位长官、总爷,刚才是小的唯恐哪里歹人来了,所以不敢立刻开门,请各位多包涵包涵。”
俞咨皋找了把椅子,用袖子擦了擦之后请秦林坐下,然后指着王巴散斥道:“这位秦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有半句不实,老子扒了你的狗皮!”
“岂敢,岂敢!”王巴散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水营俞守备和本县知县平起平坐,竟对这年轻人毕恭毕敬,不晓得什么来头?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八〇九章 疑窦渐显
秦林先没急着问话,而是四下扫视这座房子,果然是又小又旧,地面有些潮湿,空气中带着股淡淡的霉味儿,桌子椅子既陈旧又破烂,床后面靠窗口斜着拉一根绳子,挂着七八片臭烘烘的裹脚布。
微微一笑,秦林打量打量王巴散,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姘头叫做贺桂姐对不对,她什么时候失踪的?”
“回……回老爷的话,她是大前天晚上出去的,就没再回来。”王巴散小心翼翼地答道,他做惯龟奴的,脸上那谄笑真是习惯成自然,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到一块了。
俞咨皋和沈有容都点点头,王巴散在县衙报官时也是这么说的,时间倒是对得上,前天清晨发现尸块,也就是贺桂姐离家整夜之后。
秦林又道:“贺桂姐年纪多大、身材胖瘦、有多高、肤色是黑是白,一一道来!”
王巴散连个磕巴都不打,顺溜溜地答道:“她今年二十五岁,身材嘛有点瘦,皮肤不算白,比我稍微矮一点点,大约有这么高。”
说着王巴散就伸手,在自己额头往上的位置比了比。
那认得贺桂姐的水兵就悄悄朝秦林点了点头,镖师王巴散没说谎,贺桂姐确实长成这样。
王巴散的身材在男性中算比较矮小的,大约四尺七寸,贺桂姐比他矮一点点,那就是四尺六寸左右了。(明制一尺为三十四公分,贺桂姐身高一米五六)
“嗯,很好,你没有骗本官。”秦林点点头,神色也转为和缓,“那么,她身上有什么独特的标记吗,比如黑痣、胎记、伤疤之类的。”
王巴散挠了挠头:“让小的想想,哦对了,她屁股上有块青黑色的胎记,脖子右边长了颗黑痣,还有……还有左腿曾经跌伤过,膝盖旁边有道手指头粗的伤疤,然后就没别的什么了。”
噗……陆远志喷了,心道:老天爷你不是玩我们吧,贺桂姐身上各处都有好认的特征,偏偏找到的是没有任何特征的胸腹部位,也太巧了吧!
秦林低着头思忖片刻,突然冷电般的目光直直盯住王巴散,厉声喝道:“她胸口有颗红痣,你怎么不说出来?刻意隐瞒,居心何在!”
在场诸位齐齐一惊,那尸块上面,并没有什么红痣啊,秦林这么问的意思是?
王巴散吓得浑身一哆嗦,前言不搭后语地道:“红痣,我没看见啊,没……没有,她身上没有什么红痣。”
秦林没就红痣的问题继续纠缠下去,又问道:“那么贺桂姐失踪,又发现了碎尸块,你是不是认为她已经被杀了?你觉得什么人会杀她?”
“当然是那伙西洋人!”王巴散不假思索地道:“里头有个叫瓦韦的,就对桂姐纠缠不休,想来是桂姐没答应他,这人恼羞成怒,才下了毒手。”
秦林紧追不舍:“既然如此,为什么她失踪的当天你不报官,要到尸块发现之后的第二天才报官呢?”
王巴散讪笑起来:“老爷您也知道,桂姐是做那个生意的,出去之后被什么留下来过夜,甚至一两天才回来,以前也是有过的,直到发现碎尸,又等了一天,桂姐还没回来,小的这才心慌去报官。”
这样啊……秦林略为思忖,从王巴散嘴里掏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只好带着众人离开。
刚刚走出没多远,就迎面遇到一伙凶神恶煞的人,把袖子高高的挽起来,乍着膀子走路。
这伙人见对面来的是俞咨皋、沈有容这些水师军官,就自觉的站到路边,挤出副笑脸。
俞咨皋丝毫不理会他们,沈有容倒是冲他们点点头,又告诉秦林,这些人是当地的码头帮会,专放高利贷的。
哦?秦林眉头一挑,放慢了脚步。
不一会儿,就从远处传来乒乒乓乓一阵乱打,混着王巴散地叫喊:“各位大爷,不是不还钱,桂姐已经死了,哪里有钱还你们?不信,你们去衙门里头问,大卸八块喂了鱼啊!”
“呸,算我们晦气!要不是桂姐死了,就抓她去卖给番鬼!”为首的刀疤脸壮汉朝王巴散脸上吐了口唾沫,派人冲进屋里翻找,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好率领手下气咻咻的原路往回走。
秦林一行并没有走远,就在拐角过去一点儿等着他们,刀疤脸见状就颇为吃惊,不晓得这伙水师有什么打算。
“来来来,这位秦老爷有话问你们。”俞咨皋招了招手。
码头帮会再厉害,也不敢和正规水师别苗头,刀疤脸只好苦笑着挨过去,朝秦林唱个肥喏:“秦老爷在上,小的有礼了,不知您要问什么?”
秦林笑道:“不关你的事,只要你把贺桂姐找你们借钱的事情,通通说一遍。”
贺桂姐一个暗门子私娼,死了就死了,还有水师查她的案子?刀疤脸心头纳罕,脸上自是毕恭毕敬的,竹筒倒豆子说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王巴散极为好赌,把贺桂姐挣来的皮肉钱输了个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债,拆东墙补西墙才勉强支吾,但要再借新债,就没有人肯借给他了。
两个月前,是贺桂姐找到放高利贷的刀疤脸,说要借一笔钱修修房子,买点字画、盆景什么的装饰装饰,好让生意有点起色。
贺桂姐姿色很平常,甚至可以说有点丑,但她接客生冷不忌,连东西两洋的番客也肯接,是以生意还过得去,刀疤脸觉得她装修房子、添置装饰,生意说不定还会更上一层楼,还钱还是有把握的,至不济,把贺桂姐抓去卖给番鬼,也能保住本钱,于是便把钱借给她了。
哪晓得两个月过去,贺桂姐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一问起来才晓得,贺桂姐借钱的第二天,王巴散就在赌台上把差不多数目的银钱输了出去,刀疤脸这才晓得他们打了什么主意,赶紧三天两天来逼债,一天比一天凶。
“唉,没想到贺桂姐居然被杀了,还落得个尸骨无存,也算是她的报应吧!”刀疤脸假惺惺地叹口气。
俞咨皋冷笑一声:“哼,若不是你逼债逼急了,逼得她跑去和西洋人纠缠,又怎么会死于非命?”
“小的,小的也损失很大呀!”刀疤脸哭丧着脸,扳着手指头算账:“利滚利的利息足有二十八两,这且不算,五十两的本钱是十足的,刚才在她家里抄到的,连三两银子都不够!罢了,人死账烂,小的自认倒霉,也不再来找王巴散了。”
秦林微微摇头示意,俞咨皋就让刀疤脸滚蛋,他只是个放高利贷的,应该和命案没有直接关系。
“秦哥,那个王巴散很可疑啊……”陆远志压低了声音:“会不会是为了躲债,冒认尸首呢?刚才那刀疤脸也说了,现在只能人死账烂,但如果贺桂姐没死,他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吧!”
秦林点点头,他的感觉比陆远志更为清晰,多年形成的直觉告诉他,贺桂姐和王巴散有问题。
不过,只找到三片碎尸,加起来也只有巴掌宽、一尺多长,而且只是躯干前部的肉块,还没有什么可供识别的特征,提供的线索极为有限,怎么才能找到更清晰的线索呢?
秦林想了想,率众回到县衙旁边的殓房,询问刚才的老仵作:“王巴散有没有见过那些尸块?”
仵作收了银子,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回老爷,他报官之后,薛老爷就叫他来认尸的。”
“昏聩糊涂!”秦林冷冷地扔下四个字,转身就走。
仵作吃了一惊:这什么人啊,口气大得像个八府巡按似的,不过也别说,看看水师的俞守备,在他身边和跟班差不多。
出了殓房,陆远志就犯迷糊了:难道不应该认尸?薛知县做的……
秦林苦笑,如果是完整的尸首,或者有突出的特征,叫尸亲来认也是办案的常规手法,可这三块尸首没有任何突出特征,也不涉及容貌,就算是她亲妈来认,怕也认不出来,又何必让王巴散认?无端的泄露了官方掌握的全部情况,给有心人可乘之机!
要不是这样,刚才秦林突然诈称尸首胸口有红痣,也许就诈出什么来了呢。
“要不,把那家伙抓起来拷打?”一名锦衣弟兄摩拳擦掌的,重刑之下不怕王巴散不招。
秦林瞥了他一眼:“以为咱们还是北镇抚司呢?”
校尉笑着摸了摸头顶,这才想起来,秦长官已经被革去一切职务,发往琼州锦衣卫效力,这是路上正好遇到的案子,哪有权力去刑讯逼供?万一被某些人知道了,参劾他流配路上行为不法,反而不美。
查案遇到困难,秦林越挫越勇,本来这起案子和他并没有多大关系,但既然撞上了,也插手其中了,他就非把案子查清不可。
更何况他心底隐隐觉得,那伙葡萄牙人的行为,很有点儿古怪……
秦林立刻分派人手,请沈有容回水师调动水兵,乘船检索月港海面,看看能不能发现新的尸块。诚然距离发现第一块尸首已有两天,风吹浪打鱼鳖吞噬,还能找到的机会非常渺茫,但只要有一线机会,秦林就不肯放弃的。
“遵命,反正咱们就当水师出海演练,也不费什么功夫。”沈有容不假思索的应承下来。
然后,秦林请他调派熟悉本地情况的水兵,到处找人查问,看大前天晚上之后,还有没有人看见过贺桂姐。
“哎呀呀,上帝,宽恕我吧!”打着葡萄牙语地叫喊声,混着噼噼啪啪的板子声,从县衙大堂的方向传来。
薛新颜是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文官,他身穿公服端坐公案之后,两边三班衙役雁翅排开,端的是威风凛凛,底下的几个西洋人,被衙役们拖翻在地,板子噼噼啪啪乱打,登时打了个满堂彩。
“还不从实招来,本官绝不容情!”薛新颜顿了顿,又呵呵冷笑道:“你们这些西洋人,都是些无君无父的禽兽之类,杀人又有什么稀奇?不消说,那贺桂姐一定是你们杀的了!”
这时候的东方世界,大明是煌煌天朝,对东西两洋那是相当的鄙夷,即使薛新颜这种昏聩之辈,动板子打洋人也是一点压力都没有,说打就打。
“仁慈的上帝啊,我们不会被打死在这里吧?”罗布滚在地上,哭丧着脸,“祖国葡萄牙,我没有机会看到你从西班牙魔掌下挣脱的那一天了!”
瓦韦也被打得皮开肉绽,兀自叫道:“我的甜心们,永别了……东方的美丽公主啊,只有让别的骑士来拯救你啦!”
别的葡萄牙人气得想揍瓦韦,如果不是你和那妓女纠缠不休,哪里会惹来今天的祸事?咱们要把命送在东方了。
薛新颜冷笑不迭,反正屈打成招,让这些西洋人认罪服法,他就算把案子破了,至少得个“审断明白”的考语。
况且,西洋人不懂中国律法,找不到还有府控、省控、京控这些翻案的门路,把他们屈打成招,作为地方官真是一点风险都没有啊!
这时候审案是要公开的,大堂门槛外面许多百姓来看,比起薛老爷,百姓们到底淳朴得多,议论纷纷:“听说这些西洋人在吕宋烧杀掳掠,很凶很坏,以前在咱们月港倒也老实,没想到终究做出事来。”
有人立刻驳斥:“说哪里话?吕宋那是大佛郎机(西班牙),这几个是小佛郎机(葡萄牙),小佛郎机人刚来的时候,倒也逞过凶,可这几十年里都很老实,澳门的小佛郎机人到咱们这里来做生意的,还少了吗?”
百姓们说的是事实,明朝对西洋人那是相当硬气的,前后有汪直集团和郑氏集团独霸海上,西洋人必须给他们交保护费,官府方面,租了澳门给葡萄牙人做生意,但和后世的租界、殖民地有很大区别,澳门的葡人要归当地县官管辖,如果犯了法,县官毫不客气的打他们板子,在官府看来葡人就相当于土司所辖番人的地位,比寻常老百姓的地位还要低些。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八一〇章 秦林的感悟
正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西班牙人统治吕宋凶狠残暴,明朝时葡萄牙人在澳门被中国官府管着,却相当守规矩。
月港是贸易港口,葡人到这里做生意很规矩,十几年下来百姓们也不觉得有什么,见罗布、瓦韦一行被打得很惨,渐渐有人诧异起来:如果是中国百姓这么被官府打,恐怕早会怀疑是要屈打成招吧?
罗布、瓦韦熬刑不过,痛得几乎晕去,正当此时,俞咨皋领着一伙水师官校走进大堂。
薛新颜吃了一惊,所谓文武殊途,俞咨皋虽然和他同在月港,彼此之间却没什么交情,突然走到大堂上,要做什么?他脸色一下子就变得不好看了,沉声道:“俞守备,本官正在公堂办案……”
“末将正为此案而来。”俞咨皋作了一揖,又道:“本以为此案只是个简单的杀人碎尸案件,但末将营中军官检查这些西洋人的船只,在里头发现了一些赃物,恐怕牵涉到海盗案件,所以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话还没说完,薛新颜那副喜出望外的样子,真叫个难描难画,忙不迭地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原来是海盗案件,请俞守备把人犯提走就是了。想来既是海盗,杀的人也不止贺桂姐一个,到时候全都招供,本官这里补个禀帖就行了。”
海盗案件,照例是水师营负责,打到的海盗还要押到省城,捉到西洋海盗,甚至有可能押到京师去献俘,这就和海澄县没有半分关系了,薛新颜乐得省事。
而且,如果海澄县破了一起命案,私娼暗门子勾搭西洋番人被杀,就算破案及时,地方官有个“审断明白”,可前面还有个“教化不力”——说白了就是没按圣人之道把百姓教好,怎么也绕不过去的,倒是按海盗送给水师那边,地方上什么事都没有了。
俞咨皋大喝一声:“来人,把这些海盗都抓到水师营去!”
大群水兵拥入县衙,把西洋人捆得结结实实,押着往水师营走。
大堂上薛新颜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原来还担心这些洋人死不认罪,这下好了,让俞咨皋去磨他们吧,我老薛轻松了!
罗布、瓦韦一行人差点儿要吐血,人人惊疑不定,杀人碎尸,那还是主犯杀头,其余人等不见得有什么,被当成海盗,那就全得砍头啊。
“冤枉、冤枉,俞将军,我们冤枉啊!向上帝起誓,我们从来不是海盗!”罗布叫起来。
瓦韦也一个劲儿地喊冤。
偏偏俞咨皋充耳不闻,根本不理睬他们。
水师营盘就在海澄县城外面,紧靠着码头的岸边,还没等一炷香的时间,俞咨皋就押着他们走进了营盘。
这时候,罗布、瓦韦和水手们看见了一个叫他们分外害怕的人,五峰船主身边那位先生。
葡萄牙人不知道这位秦长官是什么人,但他们知道五峰船主有多厉害,而这位长官在船上的时候,五峰船主会像藤蔓缠住大树一样,对他温柔得叫人嫉妒!
毫无疑问,他是个比五峰船主更厉害更可怕更心狠手辣的家伙!
“将军,饶命,我们不是海盗,我们是葡萄牙王国的正规军,怎么可能做海盗呢?”一名水手卑微的告饶。
“马里奥!”罗布生气地瞪着这名水手。
“对不起,先生。”马里奥摘下帽子,弯了弯腰表示歉意,“但是如果不说出实情,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
葡萄牙正规军?秦林有种想狂笑的冲动,这正规军也太逊了吧,一艘小船,上面大猫小猫三两只,竟出自那个庞大殖民帝国的武装力量?
罗布无可奈何,挺了挺胸膛,摘下帽子弯腰向秦林行礼:“尊敬的将军,我们的确是葡萄牙王国的正规海军,更准确的说,我们是一群叛逃者,也是一群爱国者。”
瓦韦也神情落寞:“九十年前,我的祖国葡萄牙还在教皇主持下,与西班牙签订瓜分世界的《托尔德西拉斯条约》,可九十年后,葡萄牙王国已不复存在……所以我们这些爱国者,只好叛逃离开。”
通过罗布和瓦韦的介绍,秦林才知道了前因后果。
殖民地遍及全世界的葡萄牙,因为王位继承权的问题发生了内乱,过程和历朝历代争夺权位的斗争别无二致,结果就是同在伊比利亚半岛的、虎视眈眈的西班牙乘虚而入。
三年前,葡萄牙被西班牙吞并,沦为西班牙的藩属,两年前年,葡萄牙议会同意西班牙国王菲力二世兼任葡萄牙国王,西班牙继承葡萄牙在海外殖民地的部分权力。
西班牙为此向东方派遣了新的总督,驻吕宋岛的费迪南德伯爵。
费迪南德到任之后,下令整个东方的葡萄牙人服从他的命令,澳门的那支实力弱小的葡萄牙海军,也必须向菲力二世效忠。
远东大部分的葡萄牙人接受了现实,毕竟西班牙还给葡萄牙保留了不少的权利,并没有全部剥夺。
但一些青年军官不愿意为昔日的敌国效力,毕竟九十年前葡萄牙还在教皇主持下和西班牙签订瓜分世界的协议,怎么到头来自己却成了对方的盘中餐?
罗布、瓦韦就是这群青年军官的中坚,他们在佛雷格里奥神父的帮助下,弄到一艘小船,逃离了澳门。
“请相信我们,我们并不是什么海盗,相反,我们还曾经在大明朝的官员统一指挥下,和明军并肩战斗,剿灭那些真正的海盗!”罗布手按着胸口,蓝眼睛很真诚地看着秦林。
他说的倒是实话,明朝是东方大一统王朝,并没有把葡国视为同等的对手,而是当作藩属国家看待,地方官就像对云南、湘西的土司那样对待他们,时不时要葡人给朝廷上贡,有了海盗,就调葡国舰队配合明朝水师作战。
后来甚至在明朝行将灭亡时,还有一队葡萄牙火枪手效忠于朝廷,与南下的满清军队血战。
秦林听了瓦韦说的这些,低着头暗自盘算,没想到这个时候的葡萄牙竟已被西班牙吞并了,现在南洋那边,又该是怎么一个形势?大明朝丢掉了马六甲,海峡以西从印度洋到非洲东岸的几十个朝贡国都被迫断绝,或许可以利用葡人,打开一个突破口……
“我相信你们不是海盗。”秦林双手往下压了压,止住欣喜若狂的葡萄牙人:“不过,碎尸案毕竟和你们有所关系,我身为中国人,当然要替死者讨个公道,你们有何话说?”
罗布气咻咻的盯了瓦韦一眼:“还不都怨他,到处拈草惹花,惹来许多事情。”
罗布有说错成语的毛病,又把拈花惹草说错了。
瓦韦红着脸说:“尊敬的秦将军,我确实认识那个贺桂姐,但是那天晚上她并没有来找我呀!请您相信我。”
秦林点点头,虽然老祖宗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身处罗布、瓦韦这种境地,似乎也没有为了一个妓女就杀人,弄得惹祸上身的必要,更何况贺桂姐与王巴散也很可疑。
“你们暂时留在水师营,不准走出营门一步,待我查清案情再说吧。”秦林撂下这句话,又对俞咨皋、沈有容吩咐一番,这才率领官校弟兄们离开水师大营。
罗布在胸口画着十字:“上帝保佑秦将军能查清案情,还我们清白。”
“他会的,我感觉他是位非常睿智的大人物。”瓦韦笑嘻嘻地道。
秦林离开水师营盘回码头,巨大的林樱号设施齐全,官舱里头住得很舒服,没必要在岸上住。
贺桂姐、王巴散这对野鸳鸯值得怀疑,但怎么才能找到确凿的证据呢?靠那三块碎尸,能提供的线索太单薄了。
而把希望寄托在查找其余尸块和目击者上,也颇觉渺茫,尸块很有可能被鱼鳖吃掉了,或者随海流冲走,目击者的话,这么久没有人站出来,恐怕也不大靠谱。
“更多的线索,只要一个反证就够了!”秦林抓着头皮。
陆远志也郁闷得很,就像秦林说的,比方说尸首上多个红痣啊,或者没有生育史什么的,只要有任意一条和贺桂姐的情况对不上,就可以排除碎尸来自贺桂姐的可能性。
偏偏只有区区三块,体现的皮肤微黑、身材偏瘦、有生育史等特征,又和贺桂姐相符合,这就叫人抓瞎了。
秦林思忖着回到林樱号上,金樱姬和白霜华都在,见秦林郁郁寡欢,就知道他办案不是很顺利。
“哼,办我圣教的案子,你倒是势如破竹,轮到西洋人就抓瞎!”白霜华撇撇嘴,说是要招揽秦林为白莲教奉圣左使,但过去的恩恩怨怨,又哪里能毫无芥蒂呢?
金樱姬笑嘻嘻地迎上去:“怎么,小冤家不顺心哪?来来来,奴奴喂你块糖藕。”
她纤纤玉指拈着块糖藕,轻轻塞进秦林嘴里,神情动作像极了一位温柔的小妻子,哪里像个纵横四海的五峰船主?
龟板武夫和众位水手都转过脸去,咱们船主演技真是太好了,谁要像那伙西洋笨蛋一样,真以为她温柔又善良,那就请参观她把敌人和叛徒丢进海里喂鲨鱼的一幕吧!
秦林脑子里想着事儿,香喷喷的糖藕含在嘴里,也味同嚼蜡,当天无论金樱姬怎么逗他开心,都始终郁郁寡欢,最后连白霜华都看不下去了,故意和金樱姬说笑话,要引秦林发笑。
其实秦林也没有多郁闷,就是他这人心头存着案子,就一门心思用在上头,看起来活像个木头人了。
一直等到入夜,寻找目击者和寻找另外的尸块,两方面都没有什么进展。
秦林站在舷侧,弯月悬于中天,夜空繁星点点,月港海面上不知多少海船点起了灯火,点点灯光铺满了海面,与夜空的繁星交相辉映,海浪温柔的推着林樱号,脚下微微晃动,如果不是心头存着事情,倒是极为浪漫的一幕。
金樱姬轻轻秦林肩头:“小冤家,该睡了,今晚……”
啊哈,不远处白霜华打了个呵欠,红着脸儿躲回自己舱中,她内功精湛,听力非比寻常,金樱姬的声音虽小,也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嘻嘻!金樱姬朝着白霜华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媚媚的眼睛弯得和天空的钩月相似,明显是五峰船主又在使坏,调戏白莲教主了。
秦林终于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好吧。”
金樱姬笑嘻嘻地挽起他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走回船舱,心说今晚哪怕委屈自己,也要叫秦林这小冤家好生休息休息。
官舱门窗关闭,红烛高照,金樱姬扭动着水蛇腰款款轻摇,随着海浪的节拍翩翩起舞,舞姿妙曼中带着魅惑,瓜子脸上淡淡的笑容,也是那么的引人入迷。
罩衫脱下了,罗裙被扔在了地上,翩翩起舞的人儿只穿了肚兜亵裤和薄薄的轻纱,舞姿越发如梦似幻,柔媚的眼波浓得化不开……
秦林心中不无感动,他当然知道金樱姬的舞姿只为自己绽放。
终于,最后一缕纱衣也被扔在了地上,美艳绝伦的人儿不着片缕轻歌曼舞,是十八天魔,是飞天神女?
嘶……秦林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场。
金樱姬瓜子脸红得几乎要滴下水来,她是威震四海的五峰船主,和秦林有过肌肤之亲,也经常媚态横生,可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大胆的举动呀!呆子啊呆子,你还在那里发呆做什么?
“我懂了。”秦林忽然哈哈一笑,满心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端坐床沿上,朝金樱姬招了招手:“来!”
“小冤家,到这时还……”金樱姬咬了咬唇瓣,水蛇腰轻轻一折,不着片缕的娇躯便扑进了秦林的怀抱,火热的唇瓣吻在了他的脸上。
秦林放开心怀,与金樱姬柔情蜜意,当夜两人尽情欢愉,竟是比平常越发缠绵。
因为秦林已经明白了,这起案子应该从何入手,才能将贺桂姐这对野鸳鸯的谎言彻底拆穿!
第六卷 【龙潜于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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