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章 弹劾


  秦林略为思忖,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拍了拍满脸委屈的戚金,慨然道:“曾部堂有他的顾虑,可军情万变、兵贵神速,实在耽误不起。咱们这就去找他,本官一定能讨来出兵的部文!”
  戚金大喜,从牛大力手中接过马缰,亲手扶秦林骑上照夜玉狮子,一行人扬鞭而去。
  铁狮子胡同,曾省吾私宅。
  当朝兵部尚书端坐书房,浓密的剑眉拧成了疙瘩,怔怔的盯着大书案上那叠粗牛皮纸套红的边镇文牍,良久转不开目光。
  戚继光在蓟镇花费十年心血编练新军,加上张居正鼎力支持,兵部从各地抽调精兵强将,户部筹措粮草饷银,工部赶造新式枪炮,蓟辽总督、顺天巡抚、驻地各府州县地方官通力协作,终于练成五万精锐新军——其中也少不了秦林扳倒贪官杨兆,又献鲁密铳、迅雷枪的功劳。
  又是秋高马肥胡虏南下叩关的时节,图门汗、董狐狸闻得江陵相公张居正归天,便开始蠢蠢欲动,戚继光做好相应的部署,准备与他们决一死战。
  曾省吾手头,这份戚继光的亲笔呈文写得十分慷慨激昂:“夫辽东纷扰数十载,元凶巨魁实小王子、董狐狸二人,且小王子自号图门汗,为胡元帝室后裔,掌蒙古大汗印玺,乃我大明十世之仇……本总兵官率麾下将士,欲与胡元后裔决战于戈壁朔漠,不必百战生还,唯求报国捐躯!”
  准,还是不准?单以沙场决战而论,戚继光身经百战所向无敌,他十年磨一剑,此战必胜不败;可惜的是,战争的胜负从来不单凭前线将士决定……
  仆人的传报打断了曾省吾的思绪:秦林和戚金求见。
  “快请!”曾省吾眼睛一亮,立刻走出了二门,正好迎上脚步匆匆的秦林一行。
  一个照面,秦林就在这位兵部尚书的眼睛里看到了挥之不去的忧虑,情知他对张四维的事情已有所察觉。
  曾省吾对秦林使个眼色,留戚金等人在外间客厅上坐着,将秦林请进后面书房。
  “看来找秦长官这步棋是走对了,他和曾尚书的交情可好得很哪!”戚金美美的想着。
  几位年纪相仿的将军也低声议论,人人摩拳擦掌,说这次出兵一定没问题了,兴兵横扫漠北,灭大明朝的十世仇敌,封狼居胥,建立卫青、霍去病、李靖、徐达那样的功业,仿佛就在明天。
  忠勇的边关将士,哪里知道朝廷里的波谲云诡?哪里知道这京师皇城里的尔虞我诈?不得不说,他们的想法实在太天真。
  书房之中,秦林开门见山地问道:“曾尚书,你已经察觉到了?”
  “不错。”曾省吾满脸苦涩的点了点头,咬着牙关叹口气:“朝廷党争,从来一派说好,另一派无理也要辩三分,江陵党屡次提出的奏章,严清、顾宪成、刘廷兰等人必定反对,可这次咱们提张四维接任首辅大学士,他们竟一反常态的没有反驳……”
  曾省吾身为兵部尚书,手里也有些隐蔽在暗处的力量,虽没有打探到实打实的消息,但林林总总的蛛丝马迹汇总起来,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可怕至极的结论。
  “大错已经铸成,此时悔之晚矣!”曾省吾摇头叹息着,投向秦林的目光带着浓浓的愧疚。
  呼……秦林长出了一口气,“曾尚书,你迟迟不批准戚帅呈文,原因便在于此。但戚帅十年呕心沥血之功,岂能毁于一旦?蕲辽总督耿定力是我的人,部文快些下去,戚帅未尝没有机会,何况以他统兵之才,就算朝局有所变动,保全大军撤回关内,绝对是不成问题的。”
  说罢,秦林就殷切的瞧着曾省吾,他已经把厉害分析得非常清楚了,战,有灭百世之仇的可能,就算朝局有变,戚继光也能统兵撤回关内,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愚兄、愚兄……”曾省吾苦笑着摇了摇头:“愚兄何尝不知道戚帅用兵如神,战则必胜不败?可、可我担心的是戚帅自己啊!”
  大明朝凡在外统兵之名将,必受朝中言官攻讦,平时倒也罢了,朝局这样变乱的时候,戚继光兀自统帅大军出塞,很容易受到政敌的诬陷,如果江陵党无法像以前那样保住他的话,这位大帅的结局,恐怕不会比胡宗宪更好,甚至更糟。
  秦林怔了怔,完全明白了曾省吾的心意,长长的一声嗟叹:“曾尚书,你真以为戚帅远在边镇,对朝中局面全然不知?他这次求战为什么格外急切,出去问问戚金,就全都明白了。”
  曾省吾眼睛睁得溜圆,接着一言不发的走出书房,径直走到了客厅。
  “恭迎曾部堂!”戚金和将军们跪下庭参,见曾省吾来得急切,只道是秦林说服他批准出关作战,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戚金,站起来,我且问你。”曾省吾扶起戚金,急促地问道:“你家戚帅除了呈文之外,还和你交代了什么?”
  戚金挠了挠头皮,答道:“他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们受国恩深重,自当以死报国……”
  另一名将军补充道:“出兵在即,咱们大帅又发了诗性,在纸上写了几句诗呢!”
  “什么诗?”曾省吾追问道。
  “一句是‘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一句是‘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戚金念诵着诗词,记得很清楚。
  原来他要学于少保!曾省吾心头大震,木立良久,才嗟叹道:“我看低了戚帅,我不如戚帅……好,这就发下部文,移文蓟辽总督府、顺天、保定、辽东三巡抚,若敌寇来袭许你们大举出塞反击,再上奏朝廷,即刻请命出师,这样就更加名正言顺,也便于各总兵各衙门各府州县配合作战。”
  戚金大喜过望,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喜滋滋的爬起来。
  秦林也走了来,补充道:“上奏要尽快,曾尚书你看今天能不能?”
  “我现在就写!”曾省吾立刻吩咐仆人磨墨铺纸。
  忽然曾省吾眉头皱起:“明天就是早朝之期,这道奏章不见得能通过,要是耽误下来,恐怕……”
  “无妨,内阁找申阁老,司礼监我去和张宏说一声,今天就能走完票拟、批红、制诰的手续!”秦林十分笃定地说道。
  张宏自己心里有数,能坐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最该感谢谁,这个面子他是一定要卖给秦林的。
  “好!”曾省吾深深地看了看秦林,很快就低下头奋笔疾书。
  戚金和他的伙伴们听得呆了,互相看一看,都掩饰不住眼睛里的喜色,都知道秦太保有办法,可没想到他连司礼监掌印都能搞定,为人又极讲义气,大帅这位兄弟,确实没交错啊!
  曾省吾写完奏章,又批复部文,向蓟辽总督府等处行文。
  秦林给蓟辽总督耿定力写了一封私信,让他全力配合戚继光作战,然后不辞辛劳地跑去司礼监找张宏帮忙,话刚说完内阁票拟过的奏章就到了,上面墨迹未干。
  曾省吾这道奏章写得比较隐晦,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例行严防死守,防守自然缺不了反击,总不可能被动挨打嘛,实际上就暗含了允许戚继光出兵塞外,与敌寇决一死战的意思。
  内阁票拟和司礼监也都顺着这个意思走,或许万历没看出来,或许他忙着另外的事情,心思没放在这上面,奏章很快得到批红。
  秦林又请张小阳帮忙,到了黄昏时分,传旨的天使已出了德胜门,由戚金和众位将士护送,奔向北方的蓟镇前线。
  马蹄声声,秋风猎猎,落日余晖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知这场大战之后,将有几人得胜而归,有几人血洒疆场……
  曾省吾奏章送到内阁的时候,首辅张四维、次辅申时行、新任三辅余有丁在文渊阁值班,于是奏章毫无疑问的得以通过,顺利得到了票拟。
  申时行又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奏章,翻开看看就不以为然的笑了起来:监察御史丘橓弹劾故太师首辅张居正十项大罪,请朝廷追夺其官爵、谥号,严查张居正党羽,革去“残虐害民”的新政,恢复祖宗旧有制度。
  “又一个想骗廷杖的。”申时行摇着头笑笑,提笔就在底下批了“留中不发”四个字。
  留中不发,就是让皇帝把这道奏章扔进垃圾桶,虽然皇帝不一定按票拟办事,但司礼监那边见到留中不发四个字,一般就会把奏章放在最底下,皇帝几百本当然看不完,剩下的打回到司礼监,还是扔垃圾桶了。
  余有丁闻声抬起头,想骗廷杖的清流名士永远不会断绝,倒也不以为意,朗声道:“张老先生,申老先生,在下略治薄酒,今天咱们在弊宅一醉方休,王尚书、李尚书这些故交也会光降寒舍。”
  他是新入阁的江陵党干臣,备了酒席请请早入阁的两位前辈。
  张四维微微皱了皱眉:“两位先去吧,愚兄稍微晚点,这里还有二十多本没有拟完。”
  申时行是老好人,连声说等等也无妨。
  “咱们之间还讲什么客气?做主人的去晚了,三壶尚书李幼滋一定会先被饿死的!”张四维哈哈笑着开个玩笑,力劝余有丁和申时行先走。
  “凤磐兄,咱们先走一步,在弊宅恭候大驾啊!”余有丁很热情的拱拱手,和申时行一块离开。
  这两位前脚刚走,张四维就拿起了那叠奏章,翻找到丘橓那份,不曾有片刻的迟疑,提笔就涂掉了申时行票拟的留中不发四字,重新写下“交发廷议”。
  司礼监,年老的张宏慢慢翻着内阁交来的奏章,突然间昏花的老眼睁得极开,瞳孔变得极大,手抖了抖。
  张鲸、张诚注意到司礼监掌印的异动,互相看了看,同时投去了狐疑的目光。
  张宏若无其事的将丘橓的奏章放在了一大叠奏章的最底下,慢条斯理地道:“这道奏章想是放错了,湖南来请赈灾,就该户部直接发落了嘛,什么都来麻烦圣上,要六部九卿做什么用呢?”
  张诚、张鲸又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张宏后背冷汗浸出,暗自抱怨不迭:张凤磐啊张凤磐,你搞什么鬼?弹劾故太师张居正和江陵党众大臣的奏章,你竟把申时行的留中不发涂掉,改成交发廷议,要故作清高也别来这么一手啊!
  这就是秦林扶张宏一把的好处了,和张鲸张诚只想着如何讨好万历不同,张宏老成持重,识大体顾大局,才有此时的举动。
  奏章由小太监抱去了养心殿,本来是由秉笔太监送去就行,张宏兀自不放心,跟着一块去了。
  万历端坐书桌后面的御座,一本一本翻看奏章,作为大明皇朝的九五至尊,他要处理的政务非常之多,大部分的奏章都只是粗略地看看,就照例按票拟的意思来办了,少数不妥的,才会发回内阁重新票拟,极少数最关键最紧要的,才会抛开票拟,在司礼监协助下自己动笔批红。
  要是事必躬亲,大明朝的皇帝恐怕干个两三年就会活活累死。
  张宏见状终于把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万历并没有什么反常,那本塞在最底下的奏章,应该不会被他看到吧。
  哪晓得张鲸不声不响地走到万历身边,从奏章底下抽出张宏刚刚塞进去那本,谄笑着呈上:“皇爷,这本请您仔细看看,说的话倒有点意思。”
  张宏只觉心头咯噔一下,再看看张鲸和张诚目光里分明带着戏谑之意,原来他俩早就看穿了张宏的举动,直到此时才予以揭穿。
  万历面色不变,唯有嘴角微微翘起,接过那份奏章之后,故作诧异之色:“咦,难道张太师竟会如此不堪吗?明日朝会,发文武百官廷议!”
  张宏只觉眼前一黑,慌得手足无措:这位陛下,究竟要做什么?张四维,张鲸,丘橓,他们又想干什么?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第七九〇章 天翻地覆
  又到了朝会之期,文武百官齐聚皇极门。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本应陪着陛下,却早早的站到了丹陛上,极目眺望五门方向走来的文武百官,可惜让他失望了,里面并没有他期待的身影。
  张宏把消息连夜通知了秦林,希望这个智计百出的家伙能力挽狂澜,但是直到文武百官在清晨的曙光之中,按照班次列队站好,秦林始终没有出现。
  秦林是锦衣卫都指挥使,肩负缉拿奸党恶逆的重任,时常在外办理钦案,他来与不来都很正常,其实他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上朝。
  但是除了秦林之外,另一位缺席的大臣就很反常了,身为兵部尚书的曾省吾也没来,文臣班次的前列留出了缺口,格外惹人注目。
  “听说三省贤弟突然告病,这是怎么回事?”王国光困惑的眨了眨眼睛,低声问张学颜。
  “他年纪比咱们都轻,身体又很好,怎么突然就一病不起呢?”户部尚书张学颜也觉得匪夷所思,前两天看到曾省吾,他还活蹦乱跳的。
  即将入阁的吏部侍郎王篆,就嘿嘿冷笑两声:“恐怕是不好意思和咱们相见吧!听信秦林那小子胡说八道,无端怀疑凤磐兄,虽然咱们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但他自己心里肯定负愧。”
  “王侍郎噤声!”张学颜把手指头放在唇边,朝站在文臣班首的张四维努了努嘴巴。
  江陵党众臣同舟共济,曾省吾亲信秦林胡说,无端的怀疑张四维,为了江陵党的团结,大伙儿自然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张四维和曾省吾有了芥蒂,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王篆果然闭嘴,只是脸上仍有不忿之色,很替蒙受冤屈、被泼污水的张四维抱不平。
  钟鼓齐鸣,三声净鞭,万历帝朱翊钧在张鲸张诚陪伴下,缓缓自皇极门后步出,坐上了金漆龙凤御座。
  “列位臣工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张宏照旧吼了一嗓子,心头却悬吊吊的。
  各种各样的事情,一一奏复上来,工部侍郎潘季驯修治淮河,已经开了大工,请朝廷拨付后续款项,秋高胡马肥,兵部知会九边防线要密切注意草原动向,尤其是蓟辽三镇……
  连续奏复了几件事,万历突然笑道:“朕这里,有一份弹劾故太师张先生的奏章,委实拿不定主意,只好请列位爱卿议一议,丘橓,这奏章是你的吧?”
  文武百官被这突然袭击惊呆了,江陵党众干将更是面面相觑,这种奏章从来都是留中不发,怎么会交付廷议呢?内阁,司礼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徐文璧、徐廷辅父子俩互相看了看,两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沉重。
  严清、刘守有、顾宪成等朝臣却变得眉飞色舞,似乎对这道奏章期待已久。
  丘橓神色肃然走出班次,朝上行礼,奏对道:“启奏陛下,微臣弹劾故太师、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犯有十罪。一曰身为辅臣,谋国不忠,二曰勾连朋党,徇私舞弊,三曰贪墨钱财,损公肥己,四曰把持朝政,欺君罔上……”
  丘橓的声音清楚又响亮,在皇极门外旷阔的广场上回荡,在朝臣们心中激起了一阵阵狂风暴雨。
  不,不服,这是谎言!王国光气满胸膛,张学颜神色错愕,王篆目龇欲裂,李幼滋浑身发抖,申时行目瞪口呆……同一时刻,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呐喊。
  的确,张居正是专权,甚至可以说专横,但他是为了推行新政大业,并非一己之私,他是把持权柄、甚至管束皇帝,但他对大明朝忠心耿耿,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那个梦中的太平盛世!
  心直口快的吏部侍郎王篆顾不得朝堂礼仪,指着丘橓厉声叱道:“一派胡言!故太师乃三朝元老,先帝隆庆爷托孤之重臣,辅佐陛下自十岁冲龄登基,十余年兢兢业业,政绩有目共睹,你竟敢血口喷人、造谣中伤,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请陛下治丘橓污蔑大臣、祸乱朝纲之罪!”
  “治他的罪!”王国光也怒吼起来。
  “治罪!”
  “附议!”
  江陵党众大臣团结一心,誓要将丘橓打入万劫不复。
  众多的尚书、侍郎、副都御史、佥都御史、郎中、主事,声势不可谓不浩大,仿佛滔天巨浪,刹那间就会把丘橓彻底淹没。
  可丘橓神情笃定,将袍袖一挥,装出副公忠体国的样子,厉声道:“忠臣死谏,就算被千夫所指,丘某也问心无愧!”
  老国公徐文璧见状就微哂着摇摇头,低声告诉站到了身边的儿子:这人演技不错,但赶秦姑爷还有差距。
  徐廷辅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老爹还有心开玩笑。
  徐文璧自嘲的笑笑,我不是看得开,岂会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多少权臣名臣忠臣奸臣接二连三的倒下去,偏偏我还能站在这里吗?
  刑部尚书严清终于越众而出,愤然作色:“还说张江陵没有结党营私,今日丘御史一道奏章,立刻群情汹汹,这还不是故张太师结的私党?老臣附议丘御史,联名弹劾故张太师及其党羽!”
  比起愤怒的江陵党众干将,早有预谋的严清要笃定得多。
  终于等到了!顾宪成瞧出端倪,朝同党使个眼色,紧跟着严清站出去,大声道:“张居正权臣误国,欺君罔上,实在罪不容恕!王国光、张学颜等乃张居正招引之私党,同样祸乱朝纲,亦是一丘之貉,所以才摇唇鼓舌替张居正辩护!”
  “张居正负操、莽之心,幸得皇天庇佑国朝,一朝身死……请陛下明鉴,亲贤臣远小人!”刘廷兰也大声附和。
  魏允中、孟化鲤纷纷出言,他们官职虽低,声音却很大,而且没有什么顾忌,说的更加不堪,仿佛前些天还是辅政名臣的张居正,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王莽、曹操。
  文武百官也看出了门道,这种弹劾奏章,换做以前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朝议上,现在竟然交付百官廷议,这本身就代表着万历的某种态度,而且,非常明显。
  于是,不断有企图投机的人,加入了丘橓、严清的队伍,同时倾向于江陵党的很多朝臣,就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渐渐地,原本声势浩大的江陵党,就显得有点势单力孤了。
  御座上的万历,神色越来越得意,越来越凌厉的目光,扫视着犹在激辩的王国光、张学颜、李幼滋等大臣。
  张居正虽然死了,可他一手缔造的江陵党仍然牢牢把持着朝政,三名大学士全是江陵党,六部尚书里头占了五个,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也有很多他们的人,这让万历感觉到,张居正即使死了,仍限制着自己的权力,他的阴影,仍然无时无刻的压在自己头顶!
  等待张居正死去,扳倒冯保,最终解决江陵党,万历皇帝朱翊钧才能真正乾纲独断、以至高无上的姿态君临天下!
  “列位爱卿……”万历朗声说道,和以前张居正在的时候不同,群臣立刻停下了争吵,就连气愤愤的江陵党重臣,也眼巴巴地期盼着来自九五至尊的裁决。
  万历笑了,他要的就是这样,于是慢慢地道:“故太师张居正到底怎么样,朕由他辅佐十年,很多事情恐怕都被蒙在鼓里,不过,东厂和锦衣卫有关于他的一些东西,请厂臣张鲸和锦衣卫刘守有来说说吧!”
  张鲸立刻从御座后面转出来,略为颤抖的尖利嗓音在皇极门上空回荡:“万历元年三月初八,张居正与司礼监冯保在家密谋,欲趁陛下新立,图谋不轨之事,后因天象异动作罢……万历五年九月,张居正与王国光、李幼滋在家密谋,第二天因丁忧夺情之事,廷杖忠直之臣……”
  刘守有也翻出锦衣卫的文牍,朗声道:“万历元年正月,张居正授意锦衣卫,以王大臣案罗织大狱,陷害忠良……万历三年四月,张居正私信锦衣武臣刘守有,强逼提升冯保侄子冯邦宁为锦衣卫南镇抚司掌印官……”
  文武百官顿时哗然,这些事情大伙儿其实心里有数,无论谁在首辅位置上,恐怕都会做类似的事情,只是,把本应藏在帷幕之中的东西,放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完全不同了。
  江陵党众臣面红耳赤,不晓得该怎么反驳,因为张鲸、刘守有说的都是事实,可为什么从他俩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变了呢?
  王国光瞧着丘橓、严清的眼神,寒芒一闪即逝,拱手道:“陛下,此事关系重大,绝非群情汹汹之下所能决定,请陛下咨询内阁辅臣、六部九卿,以作定夺!”
  “请阁臣与六部九卿廷推!”张学颜也跟着叫道。
  江陵党在阁臣和六部九卿里面占据绝对优势,只要不是在皇极门朝会上七嘴八舌的乱说,扳回局面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哦?”万历眯着眼睛,嘴角微微一偏,心头冷笑两声,缓缓启口:“内阁辅臣和六部九卿都在这里,尽可畅所欲言,何必单独廷推?张凤磐先生,你是朕的首辅大学士,你来说说吧!”
  王国光、李幼滋等人几乎被气晕了头,到了这时候才稍稍松口气,张四维打头阵先来个太极推手,他们跟着打先手、抢中宫,最后总要扳回一局。
  张四维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朝上奏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故太师张居正辅佐陛下冲龄继位,实有辅弼之功……然而,张太师崖岸自高,目中无人,又专权擅行,实有人臣不应为之事,微臣实不忍言之,恳请陛下念其昔日之微劳,给予法外施恩!”
  张四维的笑容分外惬意,他忍了太久太久,现在,他不仅坐在了首付大学士的宝座上,他还将配合陛下,将江陵奸党一扫而光,既可得到陛下青目、摆脱江陵党元老的束缚,掌握更大的权力,更可成就自己忠贞不贰的美名,千古流芳。
  什么?!
  江陵党所有大臣的心头,好似一个霹雳从九天落下来,打得他们晕头转向,就算是做梦,也没想到张居正一手提拔,在内阁作为左膀右臂的张四维,竟然会临阵倒戈!
  张学颜涨红了脸,像不认识似的瞧着张四维,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小人,卑鄙小人……”
  “叛徒!”李幼滋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张四维咬下一块肉来。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王国光痛苦的捂着心口,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轰然倒地。
  不过,最痛苦的还是王篆,悔恨像一把尖刀在胸膛里戳刺:“悔不当初,怎么没信了秦林的忠言……”
  看到江陵党的惨状,万历开心地笑了,这些帮着张居正压在他头顶的家伙,终于也有了今天!
  如果说之前的局势还没有真正分出胜负,身为首辅大学士的张四维临阵倒戈,则给了江陵党致命一击,朝臣们全都明白过来,纷纷和江陵党划清界限。
  有那心底正直的,比如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就闭上嘴不肯出声,但求问心无愧;但更多的朝臣是见风使舵,对江陵党落井下石,把种种无中生有的指责,一股脑儿的扔到早已死去的张居正头上。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仅仅半个时辰,张居正头上的罪行简直就罄竹难书,不再是大明朝两百年第一贤相,而是古往今来头号大奸臣。
  内心稍有良知的人,都为这个结果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御座旁边的张宏就低垂着头,嘴唇时不时的嗫嚅一下,神情十分颓败。
  “臣请陛下追夺张居正‘文忠’谥号!”严清得意忘形的奏道。
  万历故作姿态地道:“张居正毕竟曾是朕的老师……”
  “张居正谋国不忠,不配文忠谥号,请陛下降旨追夺!”丘橓、顾宪成、魏允中等人齐声奏道。
  哈哈哈,张老儿你也有今天!顾宪成心花怒放,看到张四维和严清都向自己投来了嘉许的目光,甚至陛下都注意到自己,他只觉飘飘欲仙,脸上却仍旧装出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仿佛比任何忠臣都还要忠诚三分。
  “既然群臣奏请,朕也只能从善如流,降旨追夺张居正的文忠谥号了!”万历装模作样的叹口气,好像很不情愿,在群臣逼迫之下才勉为其难似的,又故作宽宏大量地道:“不过,张居正毕竟曾做了朕十年的老师,很多事情,让朕再想想,追夺官爵、治他所犯之罪的奏请,就容后再议吧!”
  拿太师首辅张居正开刀,至此群臣震怖,他们心中很清楚,这位一直被束缚的皇帝,从今往后将真正君临天下,为所欲为了。
  在张宏有气无力的退朝声中,文武百官前所未有的诚惶诚恐,投向万历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敬畏,这让朱翊钧的心中异乎寻常的舒服,飘飘欲仙,如饮醇酒。
  张四维、严清、刘守有、顾宪成的等大小朝臣也喜笑开怀,朝堂上一举获胜,他们将取代江陵党的地位,得到更大的权位和更响亮的美名。
  江陵党众位大臣则有气无力,脚步变得虚浮,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堆上,只觉从来没有今天这样难堪,从来没有今天这么痛苦。
  万历暂时还没有清算整个江陵党,只是追夺了张居正的谥号,但这绝对不是全部,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大家心中有数。
  “秦林,秦将军!”王国光老眼中泪光闪烁,颤声对张学颜道:“我们有眼无珠,错怪了秦将军啊……”
  王篆、李幼滋、潘晟同样羞愧难言,可惜到现在大错铸成,悔之晚矣!
  现在秦林又在哪里呢?
  秦府书房,秦林与徐文长对酌,烧刀子被红泥小火炉煨得滚烫,两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都喝得面红耳赤。
  “哈哈哈,为秦将军的江陵党干一杯!从今往后,朝堂之上再无江陵党!”徐文长的昏花的老眼里,有亮晶晶的泪花闪烁,他想起了自己当初的遭遇,胡宗宪、俞大猷,还有更多的老朋友,不都有这一天吗?
  秦林举杯与徐文长相碰,将杯中热酒一饮而尽,和平常所饮绍兴女儿红的醇厚绵长大不相同,这烧刀子入口之后就像火焰燃烧,从嘴唇一直辣到了胃里。
  “朝堂之上,江陵党已经完蛋了,不过,江陵党的根基还在,江陵党的人还在!”秦林重重地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就是江陵党,江陵党就是我!”
  “好、好!”徐文长的眼睛突然就变亮了,大声赞道:“秦太保,老头子替张江陵高兴,他没选错人!江陵党倒了,但秦党要站起来!”
  “先生可愿助我一臂之力?”秦林再次举起了酒杯。
  徐文长将杯子与他相碰,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秦林将杯子重重地顿在桌子上:“下一步,我们应该做什么?”
  “吃亏,而且要吃得大,吃个从来没有吃过的大亏!”徐文长拈着花白的胡须,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笑容可掬。


第六卷 【龙潜于渊】

猫跳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