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血船浮尸


  从两名琉球使臣改口的那一刻起,秦林和金樱姬就摆脱了唯一嫌疑犯的尴尬处境,李嗣贤、刘体道虽然嘴上不饶人,口口声声咬定是五峰海商作案,却也不能把金樱姬扣押起来了。
  案情重大,首先要确定两位天使究竟是生是死,众位官员便从水师调了一艘八橹快船,挑起灯球火把,连夜赶往大衢山岛。
  官船之上,泾渭分明,秦林、金樱姬、黄公公和霍重楼坐在一边,李嗣贤、刘体道、梁灿、卫荣坐在另一边,互相都没什么好脸色。
  八橹快船除了船帆吃风,左右舷侧还各有四支橹,三名水手摇一支橹,二十四人齐动手,船速奇快如飞。
  这是十万火急的公务,水师光橹手就派了七十二名,分作三班轮换,一口气也不停歇,乘着晚上退潮,八橹快船劈波斩浪,天刚蒙蒙亮,就到了位于杭州湾喇叭口的大衢山岛。
  众位官员来到甲板,心情各不相同,但都仰着头眺望远处的海岛。
  老远岛上看见有兵船过来,立刻派了两条武装商船迎上来查问,金樱姬令侍女举着五峰旗帜,两艘大船上立刻爆发出阵阵欢呼,让开了海路,一左一右跟在后面护航。
  李嗣贤与刘体道对视一眼,脸色不大好看。
  权正银知道地方,指引船只绕过一片暗礁密布的浅滩,来到大衢山岛的东南面。
  此时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海上弥漫着淡淡的薄雾,借着天光隐约可见白色的沙滩上有那么黑漆漆的一团。
  水师士兵摇着橹把船驶得更近了些,船头上立刻响起一片压抑的呼声,因为太阳跃出海面的第一缕金光映照在那黑影上,人们已能清楚地看到那是册封天使乘坐的封舟。
  尽管早已知道了不幸事件的发生,可亲眼目睹这艘封舟孤零零的搁浅在海滩上,人们心中仍免不了几声唏嘘。
  瀛洲长官司已派遣水兵在此守护,还在不远处的沙滩上搭建了栈桥,八橹快船靠过去,众位官员准备登岸。
  “秦长官,栈桥上,嘿嘿,要不要老霍再来一手?”霍重楼眉飞色舞地笑着,根根扎起的络腮胡子都笑得直抖:“也叫两个昏官喝一肚皮海水。”
  当初在蕲州他就被秦林买嘱,踏断了跳板,把黄连祖整得几乎淹死,也为最终破案奠定了基础。
  不过这次秦林没那打算,闻言咧着嘴笑,暗道老霍也被老子教坏了。
  岸上打了粗大的木桩,封舟用缆绳拴住,也有栈桥通往甲板,众位官员便登船查看。
  秦林本想提醒这些人不要乱摸乱动,没想到刘体道还抢先说了,他看看秦林、金樱姬,冷笑道:“上了船就不要伸手乱摸,也千万别失落什么物件,否则将来被本官发现什么,那咱们就不好说话了!”
  这人倒有点儿意思……秦林饶有兴致地看着刘体道表演,他嘴角的笑容很有些诡异,就像猫戏老鼠似的盯着巡按大人。
  哼刘体道被秦林看得浑身发毛,冷哼一声把脑袋转了过去。
  官员们开始检查这艘死亡之船。
  只见甲板上、船舱中,到处都是干涸的鲜血,血腥味道浓重得使人很想呕吐,本来海风的腥咸味道是很清新的,但混上了这种血腥味,就变得格外腥臭刺鼻,比屠宰场的气味还要难闻。
  人们小心翼翼地避开甲板的上的血迹,四处查看,恐怖的场景已经毋庸置疑的表明,这里发生了一场大屠杀。
  阴暗的船舱中,喷溅状、滴落状、血泊状的血迹,多得那叫个触目惊心,舱室潮湿阴暗不见阳光,通风也不怎么良好,那血腥的气息,也就比别处更加浓烈可怕。
  只不过,海上血迹比这里更多的时候,人们也是见过的,比如……
  “会不会是别的动物的血?比如鱼什么的。”权正银尽管知道这种可能性不高,但还是提了出来。
  秦林在第一时间予以了否认,他的神色格外凝重:“不,是人血,这味道我熟得很。”
  说着,他习惯性的抽了抽鼻子。
  法医的鼻子是他们分析案情的利器,干上这一行,“恶心”两个字永远要从字典中删除,有经验的法医不但能闻出人血和动物血的区别,还能从死者的内脏闻出有无常见病变、有没有喝醉,甚至有时候要闻胃内容物判断是否中了常见毒药,闻长了绿毛的尸体,以判断死亡时间。
  被害后经过冰冻再分尸的尸体,解冻后会有独特的酸味;被焚烧的人体,带着皮革烧焦的臭味……
  很多时候人的鼻子比实验室仪器更加快速方便,而法医如果能早一个小时确定死因,就能给侦破工作带来很大的便利。
  秦林说的话本来没有错,但听在别人耳朵里就不一样了,阴暗的船舱中,昏暗的光线从侧面照得他脸色煞白,地上、墙壁布满了血迹,浓重的血腥味道令人欲呕,偏偏他不紧不慢的来一句“人血的味道我熟得很”。
  “呃……哇……”刘体道捂着嘴就往外跑,到了船舷就探出身子哇啦哇啦一阵狂吐。
  黄公公和李嗣贤的脸色也难看得很,抖抖索索的往舱外挪步子。
  秦林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道墙壁上呈现喷溅状的血迹,发觉气氛不对劲儿,回过头来摸摸下巴,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了?”
  “你……你故意的!”金樱姬恨恨的磨着牙齿,刚才她也胃里直冒酸水。
  “哇啊啊啊啊……”一串凄厉恐怖的嚎叫从刘体道嘴里发出,声音之尖利高亢,直刮得人耳膜生疼。
  趴在船舷上狂吐的刘体道,被恶鬼附体一样手舞足蹈,脸色白得像死人,疯狂额大叫大嚷,从嘴里吐出无意义的连串怪叫。
  “又疯了一个……”陆胖子悲天悯人的叹息着,“可惜太师父不在,否则又可以扎他满头银针了。”
  霍重楼凶神恶煞的走上去,揪住刘体道就扇了两个耳光,好不容易才让他平静下来,仍蹲在地上嗬嗬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撞了邪?人们面面相觑。
  秦林想了想,走到刘体道刚才呕吐的船舷处,探出身子往外看了看,叹口气,把栏杆一拍:“原来如此!”
  船舷正下方的海水里面,一具尸体被泡得惨白,脖子上长长的刀口翻卷着,没有半分血色,头发像海藻一样向四面八方伸展,狰狞的面容若隐若现,尤其是两只死不瞑目的眼睛翻着白惨惨的死鱼眼,整具尸体就像来自冰冷水底、窥视着温暖人间,随时要寻找替死鬼的怨灵。
  恐怖,实在恐怖,就算秦林也心头有些不舒服,那刘体道只不过是个皓首穷经的儒生,应科举考上了进士,做到巡按御史,一直是清流文官,并未沙场征战或者断狱问案,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可怕的场面?没当场吓成失心疯,已算他运气不错了。
  金樱姬瞧见秦林的样子,就知道水底下有“东西”,她只略略看了一眼就赶紧转过头,按着怦怦乱跳的心口站了一小会儿,这才平息下来。
  看看刘体道还趴在甲板上直喘粗气,金樱姬越发瞧他不起,掩着嘴吃吃地笑:“原来刘巡按是这等斯文人儿呢以本官看来,这等行凶杀人的案子,还是秦长官拿手些……刘巡按,要不要喝点茶水?本官还有桂圆红枣茶哩。”
  刘体道实在被吓得够呛,只觉喉咙口酸水直冒,赶紧点头要喝。
  秦林、霍重楼等人却是诧异无比,什么时候金长官也变得这等体贴人了?她没把刘体道推进海里就算好的,还请他喝什么桂圆红枣茶?
  不一会儿侍女把茶水端来,金樱姬纤纤玉手亲自端上。
  哪知刘体道无福受用美人素手奉茶的待遇,他往茶水里看了看,登时一个趔趄就摔在甲板上。
  原来金樱姬端着的那杯桂圆红枣茶,熬得十分浓稠,颜色又是红艳艳的,盛在白瓷杯子里面就像鲜血一般,刘体道本来就快被吓疯了,再看见这玩意儿,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金长官,你又不乖了……”秦林趁别人都注意刘体道,他悄悄朝金樱姬挺翘的臀瓣上拍了一巴掌,抢过那盏茶喝下,咂咂嘴巴:“味道不错,就是太甜了点。”
  讨厌!金樱姬斜了他一眼。
  五峰海商有的是水性精熟的好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海中那具尸首捞起来,原来是封舟上的一名水手,尸首已被海水泡得发白了,致命伤正是脖子上的那道刀口。
  “妈的,这倒是奇怪……”秦林揉着太阳穴,故意大声道:“东洋大海茫茫无边,船顺水漂到这里,连尸首也漂过来了,这大衢山岛还真是有吸引力啊!”
  他注意观察李嗣贤和刘体道的神色,没发现什么明显的变化。
  话音未落,龟板武夫踩着木屐在沙滩上飞跑,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水兵,老远他就打着怪腔怪调的汉语,扯着喉咙直吼:“不好了,不好了,那边也有两具尸首被浪冲到了海滩上!”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三〇〇章 尸首也漂没?
  众人心事重重的下了船,随龟板武夫走到再次发现尸体的海滩上。
  同样是两具白惨惨的尸首,发现的时候刚被浪推到了岸边,现在已经被水兵们拖到了涨潮线以上的空地。
  和刚才那具浮尸稍有不同,这两具尸体的手被麻绳从背后反绑,头上则套着黑色的布套子,致命伤则在胸腹处,不知被刺了多少刀。
  因为泡在水里,鲜血早已流干,白生生的刀口处皮肉翻卷豁开,恰似死神狰狞的微笑。
  秦林先仔细观察了一番,才把头套扯下来,第一具尸体人们不认识,当他扯掉第二具尸体的头套之后,人们立刻发出了沉闷压抑的惊呼。
  尽管面部肌肉扭曲变形,呈现出临死前挣扎呼救的姿态,并且被海水泡得有些肿胀变形,仍能清清楚楚的认明,这位就是册封副使行人司行人谢杰。
  “天哪……”梁灿和卫荣绝望地叫起来。
  之前封舟被劫、满船血迹,他俩还抱着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那就是册封天使还活在世上,可现在这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无情的掐灭了,他们的出使请封任务彻底破灭。
  他俩甚至要考虑大明朝的天使在前往琉球的途中遇害,朝廷一怒之下会不会迁怒琉球的问题了。
  谢杰的尸首双眼睁得老大,似乎直到死亡来临还不敢置信,被海水浸泡,变成了一双大大的死鱼眼。
  秦林叹息着,伸手一抚替他合上了眼睛,心里感觉怪怪的。
  虽然对这个狂妄自大的文官没有什么好感,但总归有过一面之缘,几天前还坐在一起说话,转眼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免不得叫人生出几分唏嘘。
  摇了摇头,秦林把杂乱的思绪收拢,命陆远志验看谢杰的尸首。
  这些尸首的死因都很清楚,没有什么争议,胖子很快就得出结论:
  除了胸腹致命伤,谢杰的身体没有别处伤痕,说明他没经过抵抗就被捆了起来,然后被害;致命伤确系胸腹处九道刀伤,刀刀深及内脏,其中任何一刀都足以要他的命;肺脏中没有什么海水,证明他当场毙命,是死后才被抛尸海中,随风浪打来此处。
  至于死亡时间,则在一天半左右,也即是前天半夜到昨天黎明之间。
  秦林点点头,至此案发的各个关键时间点已经串联起来:八月二十五日(前天)早晨,封舟在舟山被劫,大约到了中午之后,两位琉球使臣乘船“逃脱”追杀,又回到案发海域查看,接下来逃回杭州报案;当天深夜到二十六日凌晨之间,封舟上的乘客和水手遇害,被抛入大衢山岛附近的海中;二十六日天明,大衢山岛上的五峰海商发现有船只在沙滩搁浅,检查发现是册封天使所乘的封舟,船上血迹斑斑,立刻派八橹快船驶回杭州禀报金樱姬。
  因琉球人的福船较慢,五峰海商的八橹船快,所以尽管出发的时间晚了大概十个时辰,两者却差不多于二十六日夜同时抵达杭州,秦林、金樱姬与刘体道、李嗣贤几乎同时得到消息,双方发生了昨夜的那场冲突,最终连夜赶往大衢山岛。
  经过整夜航行,今天也就是二十七日,众位官员抵达大衢山岛,并在海水中、海岸边发现浮尸。
  检查尸体的死因则简单明白,看来这起案子单纯从尸体检查上是没办法取得突破的。
  “谁知道封舟上有多少水手和乘客?”秦林问两位琉球使臣。
  梁灿回想了一会儿,答道:“连两位天使和他们的随从、侍卫在内,共有十七位乘客,船上水手共三十九人……秦长官的意思是?”
  “如果我没料错,还会发现新的尸体。”秦林望着天空,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金樱姬立刻命权正银往水寨调遣船只,搜寻海中的尸首。
  远处水寨炮台三声炮响,大大小小的船只蜂拥而出,福船、广船、蜈蚣船、八橹快船,呈扇面在海上搜寻,不一会儿就有船停下来,用铁爪挠钩从海里打捞什么。
  岸上的众位官员离得远了,看不见究竟捞的何物,但人人都是心知肚明。
  刘体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最初只是从琉球使臣口中得知瀛洲长官司的人把封舟劫走,便满怀信心的想把金樱姬和秦林扳倒;没想到现在竟然发生了天使被害,全船人杀个精光的惊天大案,案件发生在浙江海域,他这个浙江巡按御史还能落个好吗?
  更倒霉的是,金樱姬和秦林还不肯老实认罪,偏要唧唧歪歪的狡辩。
  “这些海上莠民和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官,真是一点也不知道礼义廉耻啊!”刘体道感叹着,似乎秦林和金樱姬主动把栽赃陷害的罪名认下来他才满意,才叫做深明大义。
  五峰海商出动大批船只,像梳子一样搜寻附近海面,很快海中漂浮的尸首就被打捞起来,运到了岸上。
  总计有四十二具尸体,其余的尸体或者喂了鲨鱼,或者沉入海底,估计永远也找不到了。
  琉球使臣悲哀的发现,册封正使户科左给事中萧崇业也在其中,死状和副使谢杰没有任何区别。
  “哈哈,这难道不是你们杀害天使的证据吗?”刘体道声色俱厉地说:“这些尸体就浮在大衢山岛附近海面,你们海船每日出入,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岂不是自欺欺人?”
  李嗣贤闻言眼睛一亮,捋着黑黝黝的胡须,一迭声地道:“对对对,故意留到此时才捞起来,正是要给咱们演一场戏!金长官、秦长官,你们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刘巡按和老夫!”
  “傻蛋!”秦林毫不犹豫的冲着他们破口大骂:“不是下令专门搜索,你坐船是随时眼睛盯着海水里面的?老子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种怪物!”
  权正银补充道:“再说了,咱们水寨建在避风避浪的大衢山岛西面,尸体却是在东、北、南三面发现的,根本就不在咱们常用的航道上面。”
  “秦长官,说不定他们坐船是随时往下盯着海里头哦……”金樱姬撇撇嘴,狡猾的坏笑着:“奴家听说这些官儿运点钱粮就要‘漂没’三四成,漂没得多了,没准真以为海里头漂着银子呢!”
  李嗣贤和刘体道被金樱姬狠狠嘲讽一番,却又辩驳不得,他俩确实“漂没”过不少银子,于是脸色就憋得红了青、青了红,终究难发一言。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三〇一章 秦林的底牌
  四十二具尸体在海滩的树荫底下,整整齐齐摆了长长的一排,每具尸体都被海水泡得颜色卡白,本来就扭曲挣扎的面容经水泡浮肿之后,越发狰狞可怕,有的尸体嘴角还有混着白沫子的粘液缓缓淌出……
  这简直就是一场屠杀啊!
  即便秦林见惯了死亡,也是头一次在单独的一起案件中看到如此众多的尸体,是什么人如此丧心病狂?
  怀着查明真凶、令死者沉冤昭雪的迫切心情,秦林和陆远志联手将尸体检查了一遍。
  因为数量太多,另外这种明显的大规模屠杀案件从尸体本身也难以发现有用的线索,所以检查也比较粗略。
  秦林和陆远志忙上忙下勘验尸体的时候,李嗣贤、刘体道两个捏着鼻子躲得远远的,只是阴阳怪气的叮嘱从衙门里带来的仵作,叫他们“务要仔细盯住,别被人在尸首上做了手脚。”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金樱姬在旁边看不下去,悠悠的来了这么一句。
  黄公公和霍重楼也在旁边冷嘲热讽,只可惜两位正人君子的脸皮实在厚得很,根本就充耳不闻,指挥几个仵作把秦林盯得更紧了。
  可惜秦林和陆远志本来就没有弄虚作假的打算,那些仵作开始还是奉着上司的命令,睁大眼睛监视他俩,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越看越觉得人家手法厉害,自个儿拍马也比不上,到了后头吧,干脆一板一眼的学了起来,甚至像学生请教老师那样问秦林,这里为什么要这么做,那里给尸体翻过来又为什么。
  秦林并不藏私,详略得当的给仵作们解释,到头来几个须发花白的老仵作围着他点头哈腰,一如当年跟师傅学艺似的。
  李嗣贤、刘体道心头郁闷得不行,待要呵斥那些仵作吧,又觉得和低贱小人计较未免失了朝廷大员的体面,只好黑着脸、瘪着嘴,一副小受样儿,暗生闷气。
  这种大规模屠杀,作案手段本身并不复杂,死因和死亡时间等方面都不大会有什么突破的,秦林和陆胖子匆匆完成了检查。
  尸体都有被捆绑的迹象,初步判断死亡时间都在同一个时间段,致命伤都是位于胸腹或者颈部的刀伤,刀口很深、并且往往不止一处,有的尸体胸腹被狠命捅了五六刀,有的脖子都快被割断了。
  “杀人灭口的迹象很明显啊!”秦林把沾满污渍的布手套扔掉,走到海边,抄起海水洗手。
  金樱姬三步并作两步跟了过来,忧心忡忡地问:“怎么样?奴家觉得是有人故意陷害呢。”
  “确实是陷害……”秦林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尸体虽然没有找到有用的证据,但体现出非常明显的过度杀伤。”
  刑事侦查中的过度杀伤,就是指完全没有必要的、超越一般意义的暴力伤害,比如一刀割喉就能致命,偏要把整颗脑袋都割下来,明明已经勒死,临走还要拿石头把被害人的脑袋砸个稀巴烂,都属于过度杀伤。
  从犯罪行为分析的角度,过度杀伤有三种常见情况,其一是初次犯罪张皇失措,秦林曾经办过一起杀人抢劫案,年纪轻轻地案犯初次抢劫,遇到反抗之后惊慌失措丧失理智,把被害人足足捅了八十多刀;其二是发泄某种情绪,比如变态杀人狂的施虐,比如仇杀案凶犯对被害者的疯狂报复;第三嘛,就是杀人灭口的心态,唯恐受害者死得不够彻底,所以下的手之狠,都够让被害者死上好几遍了。
  这起案子很明显不是初学菜鸟发狂,也不是行凶报复,那么罪犯杀人灭口的心态,顿时就昭然若揭。
  为什么要彻底灭口?只要留下任何一个活口,就没办法嫁祸于五峰海商了嘛!
  秦林将这番道理与金樱姬讲了一遍,金长官听得连连点头,又补充道:“凶手将尸首扔到大衢山岛东、南、北三面的海里,这些尸首迟早会被浪打上岸……呵,幸好听的你话没有烧掉封舟,否则咱们还真被他赖上了!”
  是啊,如果是普通的劫杀案件,随便把尸体扔哪儿就行了,封舟被浪冲到大衢山岛搁浅也可以算个偶然,但环绕大衢山岛三个方向的海中都被扔了尸体,如果不是存心嫁祸,谁会有这么蛋疼?
  “有没有怀疑对象?”秦林压低了声音问。
  金樱姬凤目一转,伸手就把他掐了一把,似笑非笑地道:“装傻!”
  秦林嘿嘿笑着挠了挠头,这件事从最开始就怀疑是海鲨会做下的,因为作为被嫁祸的当事人,他们很清楚人不是五峰海商杀的。
  这片海域上,够实力做出这番勾当的只有三方势力,其一海鲨会,其二五峰海商,其三就是朝廷水师,其余的倭寇啊!佛郎机人啊,在杭州湾喇叭口附近都只能乖乖夹着尾巴做人。
  朝廷水师当然不可能丧心病狂把册封天使给杀了,再说也没理由嫁祸五峰海商;加上不是金樱姬做的案子,剩下的唯一嫌疑犯就只有海鲨会。
  见秦林提出了海鲨会,金樱姬丹凤眼中光彩一闪:“小冤家,你有证据了?嘻嘻,奴家就知道你本事大嘛。”
  秦林抬头坏笑,金樱姬这话,似乎语带双关哪!
  可接下来他又摇了摇头。
  和普通的刑事案件不同,这是一起有两股庞大势力参与其间的罪案,侦破工作便与通常情况下的命案大相径庭。
  这起案件的嫌疑人是非常明确的,就是陈白鲨和赵海马的海鲨会,现场留下的证据也多得足以叫新入门的菜鸟侦探都不会疏忽:船舱中累累血迹,血脚印、血指纹随处可见。
  但关键是,海鲨会有上万帮众,谁知道其中哪几个才是真凶?总不可能把上万人抓起来对指纹吧何况陈白鲨只要把参与作案的人藏起来,乘船出海远走高飞,你去找谁对指纹、脚印?
  侦破这种案件,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海鲨会一网打尽,审问其高层的知情人,得到线索打开局面……后世秦林曾参与打黑风暴,就知道抓一百个小喽喽也没有屁用,得抓到黑老大、双花红棍和狗头军师才能一举破案。
  可现在就遇到关键的问题了,秦林作为外省的锦衣卫官儿,金樱姬又是嫌疑人之一,根本就不可能去抓陈白鲨、查海鲨会,就算有东厂霍重楼站在自己一边,对方还有个相当于省长的从二品布政使压阵呢。
  事实上岂止李嗣贤、刘体道这两位公然跳出来的?海鲨会是权贵走私集团的代言人,倚仗官府势力欺压百姓和中小客商,传闻中血债不少,却一直逍遥法外,除了刘、李之外,杭州知府龚勉、浙江提刑按察使、浙江都指挥使乃至整个浙江官场,恐怕都是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吧。
  在浙江玩硬的,秦林还差点,毕竟不是走到哪儿都有徐辛夷那条人形母暴龙压阵啊!
  想到这里,秦林不禁有些怀念那家伙了,如果大小姐在这里,一定会立刻点起大军,直接把海鲨会老巢给剿了……
  “呃,为毛在金长官身边,我却会想起徐大小姐?难道我真的很花心?”秦林莫名其妙的摸了摸鼻子,摇摇头收回有些纷乱的思绪,看看金樱姬,秦长官有些心虚。
  金樱姬自然不知道秦林的胡思乱想,她门牙轻轻咬着嘴唇,思忖了半晌才道:“那么,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样的话,我们的处境会很棘手呢。”
  五峰海商和海鲨会都有上万帮众,互相指责打口水官司的话,根本就找不到具体参与案件的嫌疑人,这起案子就有向无头公案发展的趋势。
  毕竟那两艘劫持封舟的八橹快船打着五峰海商的旗号,封舟和浮尸又是在瀛洲长官司开府建衙的大衢山岛发现的,无论如何五峰海商都会处在下风,被大部分人认定是杀害天使的元凶啊!
  也不说朝廷会不会做出反应了,就这么顶着“杀害天使”的罪名拖下去,本来就倾向于海鲨会的浙江官场必定会借机整治五峰海商。
  另外,潜在钦犯的帽子不摘下来,各地客商谁敢和你做生意?单单是信誉上的损害,就叫金樱姬犯愁了。
  “小冤家,你一定要替奴家多想点主意啊……”金樱姬红着瓜子脸儿,轻轻扯着秦林的衣袖摇晃,咬着嘴唇轻声呢喃:“奴家,奴家现在可只有靠你啦!”
  青丝如瀑,红颜醉人,秦林也免不得心驰神迷,定了定神,低声笑道:“别慌,我手里还有一张底牌,要找个最好的时机打出来……让我想想,嘿嘿,一定要打那条笨鲨鱼一个措手不及!”
  还有底牌?金樱姬翦水双瞳眨了眨,暗暗扳着手指头算数:浙江官场上秦林认得的黄公公、霍重楼,都没有扭转乾坤的实力呀,难道他要向南京的魏国公、或者京师张首辅求援?
  想到那样做就免不了和徐辛夷、张紫萱打交道,金樱姬又隐隐觉得酸溜溜的。
  可看秦林那智珠在握的神情,又不像要借远水解近渴的样子……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三〇二章 险恶居心
  大衢山岛并不是第一现场,既然封舟和尸体都已找到,便没有继续呆下去的必要,一行人又乘船回杭州。
  秦林和黄公公、李嗣贤等官员仍乘坐来时那艘浙江水师的八橹快船,金樱姬派了几名经验老到的好手替封舟把舵,由一艘四千料头等大福船拖着走。
  那些尸体则装在封舟的底舱里面,统统带回杭州,待定案之后,是民的交还家属,是官的奏报朝廷。
  回去就不比来时了,头等大福船势大力沉、载重量和牵引力都极大,航速却比较慢,八橹快船也只好跟着慢慢划,算算时间,今天下午从大衢山岛出发,第二天中午才能到杭州。
  众位官员乘坐的八橹快船,依然是泾渭分明,秦林一方与李嗣贤一方,要么冷着脸不说话,要么就冷嘲热讽,黄公公、霍重楼嘴里只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李嗣贤、刘体道就反唇相讥“厂卫鹰犬,权阉误国”……
  到后来两边都吵得疲了,干脆分开,各自占据一个官舱,互不干扰。
  梁灿、卫荣两个琉球使臣仍跟着李嗣贤,先入为主的看法相当顽固,他俩看着秦林、金樱姬的举动总觉得有鬼,正应着疑人偷斧的故事。
  “两位使臣,老夫治下的浙江竟出了如此惨案,实在惭愧难言啊!”李嗣贤见没有秦林等人干扰,就做出愧疚的样子,朝着两位琉球使臣拱手作揖。
  琉球外藩小国,国王入京朝觐也是按朝中正二品官员接待,李嗣贤就是从二品布政使、封疆大吏,实权比琉球国王还大些,此时竟如此谦恭,梁灿和卫荣两个立刻受宠若惊,一边还礼不迭,一边连声说:“不敢不敢,出海遇劫,实乃时乖运蹇,要怪也是怪五峰海商凶残毒辣,和浙江官场无涉。”
  李嗣贤一听正中下怀,提起官服下摆一振,慨然作色道:“老夫奉旨执掌浙江庶政,总也算得克勤克俭、兢兢业业,没想到狼心狗肺之徒竟公然杀害朝廷天使,本当将其明正典刑,偏有误国权阉和东厂走狗横加庇护,致令公理不伸、正道难行,嗟呼、嗟呼!”
  好官!这才是好官哪!梁灿、卫荣两个感动得无以复加,双膝跪下朝着李嗣贤连连磕头,大声道:“古话说‘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原来天朝还有李方伯这样的古之贤臣,吾等海外赤子视李公,真如父如母也!”
  李嗣贤一席话说的慷慨激昂,双目烁烁似英雄含泪,奋袖握拳如志士受屈,到最后竟将官帽子摘下来托在手上,摆出海瑞罢官的架势:“两位使臣放心,老夫便拼着这官儿不做,也要伸张正义!”
  “使不得、使不得呀!”刘体道一把夺过乌纱帽,替李嗣贤合在头上。
  刘体道暗暗纳罕,好像当初李布政引见海鲨会来送银子的时候,并没有这般义正词严……
  “老方伯何必如此?”刘体道痛心疾首地道:“从二品布政使,一方守牧大员,岂可因臧仓小人而轻言弃官?”
  李嗣贤神色正气凛然:“我辈儒生本色,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子曰道不行乘桴桴于海,权阉不除、元凶不诛,老夫宁愿挂冠而去!”
  梁灿、卫荣这两位琉球使臣听到这句话,真是感动得涕泪交流,决心回琉球之后,就要禀明国王,替李方伯起造生祠,叫国中士民四节焚香顶礼,如此方不负天朝大臣的一番赤心哪!
  刘体道从都察院选出来任浙江巡按御史,和李嗣贤为首的本地官员也混了两年,通谋“漂没”的钱财、收受海鲨会的三节两敬也不少了,本来觉得这位布政使也不见得有多清廉。
  可现在见他如此慷慨作色,刘体道忍不住暗叫一声惭愧:原来李布政平时手虽然伸得长些,在维护天朝尊严、抚恤海外赤子的时候,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立场坚定的呀。
  “李方伯不必效五柳先生赋归去来兮……”刘体道大袖一挥,愤然道:“冤案不能伸展,真凶不能伏法……本官陪方伯与秦、金两个奸佞斗到底!”
  李嗣贤大笑着拍了拍刘体道的胳膊:“这才是我大明朝的忠直之臣、直谏之士啊!哼,海贸虽归市舶司管,杭州毕竟在我浙江辖区之内,本次案发的地界也在我浙江省境,金氏想逃出生天,也没那么容易!”
  要和金樱姬作对的,可不止李、刘两位,浙江提刑按察使、杭州知府、都指挥使、浙江水师……都是海鲨会历年苦心经营,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们都站在李嗣贤的背后,磨刀霍霍,随时准备跳出来朝五峰海商狠狠捅一刀。
  “不过,要扳倒金氏,就得连秦某人一块对付,这对狗男女同气连枝,但他却是南直隶的锦衣官儿,不归咱们浙江管……”李嗣贤捋着胡须沉吟不语。
  梁灿、卫荣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正因为疑人偷斧的心态,他们觉得在驿馆时秦林的拜访都是“居心叵测”的,于是把他也恨上了。
  刘体道嘿嘿一声冷笑:“这有何难?下官座主黄安耿老先生现掌南京都察院,世叔则位列京师都察院,兄弟二人皆乃清流名宿、言官领袖,有登高一呼群山响应之能,待下官连夜修书一封,请他老人家出手,还怕搬不倒秦某人区区一个革职留任的锦衣副千户?”
  好!李嗣贤等的就是这句,包括正副册封天使在内的四十多人遇害,浙江官场必定巨震,到时候浙江各衙门联名上奏,再加上清流群起而攻之,把杀害天使、谋反悖逆的罪名扣上去,秦林、金樱姬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五峰海商也只好烟消云散。
  到那时,海鲨会独占海贸,孝敬的银子就会源源不断的揣进浙江各级官员的腰包,当然,他李嗣贤李布政的荷包必定是诸位官员中最鼓的呀……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三〇三章 老子底牌吓死你
  李嗣贤等人在右舷官舱商议计策的时候,秦林一方的众人则待在左舷官舱里面,但有所不同的是,秦林始终不慌不忙的小口啜饮着茶水,要不就站在舷窗底下,将鱼干撕碎了,饶有兴致的喂食那些振翅盘旋的海鸥。
  这家伙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故作悠闲?
  谁的心里头都没个准。
  其中还属黄知孝心头最着急,他这个提督市舶太监当得好好的,每天都有大把银子入账,为了帮秦林现在算是和布政使李嗣贤为首的浙江官场闹翻了,和海鲨会也翻了脸,要是秦林、金樱姬倒霉,五峰海商垮台,官场和清流岂会放过他这个“误国阉竖”?
  要是被摘去帽子弄回京师,那才叫个灰头土脸,几位掌权的大太监必定嫌他出丑露乖,到时候铁定发配浣衣局、西山草场这些地方,混吃等死吧。
  于是在杭州威风凛凛,气派几乎要堪比东厂督公的黄知孝黄公公,这会儿屁股底下像装了钉子似的,不停地扭来扭去,磕磕巴巴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
  “秦长官,您也知道,小的虽凭着皇上家的鸿福、张公公的举荐,做了这提督市舶太监,可初来乍到的,在杭州根基也浅,好多事情,还得仰仗长官您来拿主意啊!”
  “老黄,你着相了吧?”霍重楼朝老朋友使个眼色,故意道:“秦长官本领如何,别人不知道,咱俩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有秦长官运筹帷幄,俺老霍就放心得很。走走走,咱们先出去吹吹风,别扰乱了长官的思路。”
  说着霍重楼就假意去拖黄知孝,眼睛却直望秦林身上瞥……他也心头不踏实啊!东厂的权势虽大,区区领班要和一省布政使和巡按御史相抗,那冒的风险也实在不小。
  秦林虽然看着窗外飞翔的海鸥,耳听两人对话,就如背后生了眼睛似的,对情形一清二楚。
  这官场上讲的是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俗话说的难听:“死知府不如活老鼠”,却也有三分道理。
  虎躯一震、王霸之气狂飙,小弟纳头便拜、忠心至死不渝,那一定是刚从非正常人类研究所刚逃出来的“被研究员”,正常人的交往,则无非利益、感情两条线。
  像黄知孝、霍重楼做到现在的分上,作为刚到任、根基不牢的官员,肯陪着秦林和本省从二品布政使斗法,这份情面已是相当难得的了,再要他们冒更大的风险,那也未免强人所难。
  所以也难怪黄、霍两个着急,他们的担心,秦林当然理解。
  “老黄、老霍……”秦林转过头来,神色很少像现在这样一本正经:“你们两位肯陪兄弟走到现在这一步,兄弟实在感激得很不过兄弟的为人你们也清楚,绝非叫朋友做挡箭牌,自己缩在后面当乌龟的货,刚才我已经有了谋划,这次若不能查明真凶,我秦字倒过来写”
  黄知孝和霍重楼对视一眼,听得秦林说有了谋划,他俩半分也不怀疑,立刻就高兴起来,翻过来又为刚才自己的反应感觉不好意思,脸色微微发红。
  “嗨,这官儿做大了,瞻前顾后的也多了,老霍真不如一年前开得开,岂不是越活越转去了?”霍重楼讪笑着朝自己脸上扇了一下,停了停,又涨红了脸伸出手:“从今往后,老霍再不胡思乱想,总之秦长官不会叫朋友吃亏上当”
  “老霍说得好”黄公公也伸出了手:“可惜咱家是个废人……”
  话还没说完,秦林已伸手和他们两位握在了一起。
  又有一双修长纤细的手搭在了秦林的腕上。
  金樱姬抿着小嘴巧笑嫣然,妩媚的双眸弯成了月牙儿:“李靖、红拂、虬髯客,如今都齐了。”
  风尘三侠之中,李靖文武双全,自是非秦林莫属,红拂张出尘曾为太师府歌姬,乃金樱姬自嘲,霍重楼根根胡须犹如钢针,却不是活生生的虬髯客?
  只黄公公自惭形秽,笑容有些勉强。
  却听得金樱姬又笑道:“比风尘三侠,这里又多了位三宝太监。”
  黄知孝闻言大喜,连声道不敢不敢,郑和老祖宗乃是我大明朝内官中的大英雄大豪杰,如何敢和他相提并论?
  殊不知金樱姬一语成谶,后来黄公公竟真的三访天竺、八下南洋,扬我国威于千岛万国,功业直追老前辈三宝太监,那就是后话了。
  至于具体的布置嘛,秦林低声道一句附耳过来,如此如彼的说了一通,这三位顿时贼笑起来,表情简直是不约而同地在说:秦长官,你好坏哦……
  入夜,船只点起灯球火把继续前行,因后面拖曳封舟的四千料大福船速度慢,八橹快船也就不必摇橹加速,单靠风帆的力量就足够前进了。
  甲板上只有几名掌舵的浙江水师老水兵,喝着御寒去湿的绍兴黄酒,就着卤煮豆腐干,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
  海浪温柔地拍击着船身,船只顺着波浪起起伏伏,若不是想到后面封舟底舱中的许多尸首,今晚倒是个温柔静谧的海湾之夜。
  “晚风轻拂杭州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梅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
  左舷一道黑影站在舷侧,对着海面一边唱歌一边嘘嘘,沙哑犹如狼嚎的歌声惊得人头皮发炸。
  水兵们很想破口大骂,可看清那人是谁,他们也就只好把骂人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反而堆起笑脸,笑嘻嘻地道:“秦长官,出来放水啊?!”
  尽管舱内备有夜壶,可哪有出来对着茫茫大海,吹着海风嘘嘘来得爽快?
  秦林笑着提起裤子:“是啊,你们忙,本官这就回去……”
  “您请便”几个水兵点头哈腰,夜晚行船掌舵很要紧,他们没敢离开舵位。
  这时候不知什么东西把桅杆上挂的灯笼打了一下,那灯笼一阵乱晃,水兵们都抬头看怎么回事,待那灯笼不晃了,众人再看刚才秦林所站的地方,连人影儿都没有了。
  秦长官回舱室了吧水兵们都这么想着,继续喝酒吹牛。
  秦林回了舱室,但没有回自己的舱室。
  浙江巡按御史刘体道秉烛夜书,将秦林、金樱姬如何狼狈为奸,如何欺压良民凌虐士绅,如何丧心病狂杀害朝廷天使的罪行,写的是声声血字字泪,简直就是无情的鞭笞、正义的声讨。
  他这封信,预备回杭州之后,立刻七百里飞骑传给南京都察院的座主耿定向,自打王本固畏罪自杀,耿老先生就是清流中的泰山北斗,只要他老人家一句话,南北两京都察院的众多御史、以及六科给事中必定群起而攻之,顷刻间就要将秦林打得落花流水。
  所拜座主既是同派系的领袖,也是名义上的老师,所以刘体道这封信不但要把秦林的罪行严加控诉,还必须写得骈四俪六文采斐然,这才入得了座师耿老先生法眼,将来扳倒了奸佞和阉竖,这篇文章印在文集上,还要流芳百世呢。
  辛辛苦苦做了一篇佳文,又恭恭敬敬的用楷书誊抄好了,刘体道已累得眼冒金星,这就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只见船舱斗室之中,灯光昏黄如豆,忠心耿耿两袖清风的八府巡按累得伏案酣睡,衣冠仍整齐肃然,几案之上,宽大的袖子压着直言不讳控诉奸佞小人的书信,如椽大笔上墨汁未干……好一个忠臣烈士冒死直谏的场面,几乎可与汉朝望门投止的张俭、本朝弹劾严嵩的杨继盛古今辉映啦!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一道黑影伴随着海风轻飘飘的走进室内,然后随手关上了舱门。
  伏案而睡本来就睡不大踏实,冷风一吹,刘体道模模糊糊的醒来,恍惚间看见身前那道黑影,登时吓出一身冷汗,睡意全无,哑声低呼:
  “秦……秦长官,你意欲何为?我可是朝廷命官!”
  唉……这句色厉内荏的话一出口,刚才那副忠臣烈士的情景,就全被破坏啦。
  “嘘……”秦林做了个动作叫刘体道噤声,然后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一眼就看到桌子上那封书信,他毫不客气的拿起来慢慢读。
  刘体道脸上阴晴不定,实不知道秦林想干什么。
  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对方却是个锦衣卫的武官,尽管他觉得秦林的态度明显是挑衅,于是考虑要不要拼一把,搏个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但最终仍选择了“大丈夫能审时度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和“留有为之身以图将来”。
  秦林读了半天,最后并没有像刘体道预想那样把充满不实之词的信撕个粉碎,而是慢慢把它放回原处:“这封信不好,一点也不好,我觉得刘巡按会重写一封的。”
  “你以为逼本官胡乱写什么东西,就能洗脱罪名吗?”刘体道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色厉内荏地道:“大丈夫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秦长官所请,刘某恕难从命!”
  真的吗?秦林戏谑的笑起来,就像抓住了耗子的大猫,他也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刘体道:“看看这封信,也许你会改变主意的。”
  刘体道疑疑惑惑的伸手来接,还没有接到信封,单单看到信封上标着的大字,他忽然就像触电那样猛地一弹,脸色刷的一下变作惨白,再看往秦林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低了三分,惊恐之意宛如见了活鬼。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三〇四章 变脸高手
  秦林递给刘体道的信,乃是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亲笔所书。
  当日秦林趁刘一儒、王本固突然死去,以替两家封存财物之名,取得了这两位大臣的不少私密书信,其中记载着不少他们和耿定向结党营私的内容。
  本来这些绝密信件绝不可能落到外人手中的,可刘一儒是儿子犯下滔天大罪,父子俩身败名裂,心灰意冷之下自尽的,就没想到要处理书信;而王本固则是“被自杀”,更不会提前处理这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于是全都便宜了秦林。
  官员之间结为朋党,相互书信往来通谋营私,乃是官场上的常态,连首辅张居正都常用私信授意亲信官员们,按照他的意思上奏某事,举荐某人担任某职。
  但这种书信是绝对不能见光的,一旦被政敌握在手中,立刻就能罗织罪名,借此兴风作浪。
  秦林拿到这些书信,就捏住了耿定向的命门,再加上王本固畏罪自杀,其党羽面临大厦倾颓的危局,耿定向不得不屈服于秦林,向张居正写了表示效忠的书信。
  这次秦林既然到浙江办事,当然要提前打听主要官员的出处,像浙江巡按御史刘体道是耿定向门生这种事本来就不是秘密,一打听就知道了,于是秦林便让耿定向给他这位得意门生写了封书信。
  现在,这封信就摆在刘体道的书桌上,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终于,刘体道从信封中抽出书信,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刚看了数行,他的心就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因为这封信上,耿定向口口声声说秦林是“今日少年英杰,他年国之干城,吾虽得享盛名,其实则自愧不如也”,请门生务必对秦林“以师礼相待”。
  巡按御史代天巡狩,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民间传说中的八府巡按,那威风可不是盖的。
  不过,巡按御史也是由都察院选授的,那都察院总揽宪纲,都御史则考核十三道监察御史、诸巡按御史和南北两京巡城御史称职与否,有任免黜陟之权,耿定向职任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其弟耿定力为都察院佥都御史,不仅是刘体道的座主,还是他的顶头上司。
  从官场职务而论,得罪了顶头上司有什么下场那也不消说了;从座主门生的关系讲,忤逆座师那叫欺师灭祖,天下人必视其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辈;最后以清流名望看,刘体道虽薄有浮名,和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身为清流两大柱石的耿家兄弟一比,他连个屁都不算啊!
  刘体道想到这些,后背上冷汗顿时浸湿了衣襟,冷冰冰的贴在肉上,心头犹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就算当朝首辅帝师张居正,身为清流的刘体道也敢和他扳扳手腕,至不济罢官回家,还博得了忠直耿介、不畏权贵的名声,将来不乏起复原官、乃至扶摇直上的机会。
  可得罪了耿定向,那就是欺师灭祖、禽兽不如,非但在都察院呆不下去,整个士林都要视他为贼寇,变成声名狼藉之辈,一世功名付诸流水。
  刘体道十余载寒窗苦读,府试、乡试、会试、殿试,不知多少辛苦考得一个进士出身,又是好几年穷京官苦熬,拜座师、交同门同年、到处拉拢关系,总算外放一任巡按,其间的酸甜苦辣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两鬓流出的汗水把头发都贴在了脸上……
  终于,刘体道将耿定向的书信恭恭敬敬的摆在桌上,接着离席而起,朝着秦林就叩首为礼:“下官鼠目寸光,竟然误会了秦长官,真是惭愧无地幸得座师耿老先生指点迷津,下官迷途知返,还请长官宽宏大量,受下官一拜!”
  秦林倒小小的吃了一惊:我靠,丫的练过川剧变脸?这叫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哪。
  巡按御史乃是代天巡狩,见督抚大员也只一揖而已,这次刘体道竟朝着秦林下跪磕头,真正是威风扫地了。
  秦林端坐着结结实实受了他一拜,才佯作失惊道:“使不得使不得,刘巡按何必如此?本官在南京时与尊师谈及门下诸位,尊师也曾说刘巡按乃是清正忠直之士,所以这次虽一时被奸佞小人蒙蔽,终究醒悟过来嘛。请起、请起”
  秦林这番话口口声声和耿定向平辈论交,在刘体道面前俨然以长辈自居,其实刘体道比他还大着十多岁。
  若是不明内情的旁人见了自然觉得好笑,刘体道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他看着书信上的口气,从来都装出副孤高嘴脸的耿定向,这次却谄媚阿谀的口气跃然纸上,简直恨不得把秦林拜做师长一样。
  老师尚且如此,他这个门生跪一跪又算得什么?
  秦林也算把架子摆足了,嘴里假装说使不得,却长篇大论的把刘体道训了一通,最后才扶他起来。
  刘体道爬起来就换了一副嘴脸,弯着腰、弓着背,赔着笑脸道:“下官被人所愚,若非长官点拨,差点就铸成大错,岂不要抱憾终生?座师耿老先生慧眼如炬,他既识得长官是国之干城,必定不会有错,天使被害的案子,定是旁人诬陷,恕下官愚昧无知,还请秦长官指点迷津。”
  看着刘体道这幅乖样儿,秦林真想喊他一声乖儿子,肚子里早就笑翻。
  刘巡按既然不敢和耿定向作对,秦林捏住他就是十拿九稳,便也不再废话,直接说道:“我也不瞒你,这案子十有八九是海鲨会做下的,目的无非是嫁祸五峰海商。”
  其实刘体道并不傻,前面只是屁股决定脑袋,所以一心一意要和李嗣贤联手污蔑五峰海商,像这种杀人灭口、嫁祸于人的手段,他就真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五峰海商业协会杀了人,再把几十具尸体围着开府建衙的大衢山岛四面八方乱扔?岂有此理!
  秦林招招手,让刘体道附耳过来,然后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
  刘体道忙不迭地点头,最后深深一揖到地:“秦长官令出法随,下官无有不遵!”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三〇五章 死亡讯息
  第二天中午,封舟被拖回了杭州码头,与此同时,大批水师兵丁奉命赶来,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前几天还目睹封舟出航,今天又看到它被拖回来,人人心头纳罕,等尸体一具接一具的从船里抬出来,立时便有人纵声大哭,更多的人则撒腿飞跑,往出海船工的家中报信。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数百名船工家属聚在码头上,凄惨的哭喊声响成一片,兵丁放他们进去认尸,看见几天前还活生生的父兄、儿孙变作了冷冰冰的尸体,百姓们伏尸痛哭,一时间风残云愁,连杭州湾的海浪也作悲声。
  闻讯赶来的杭州知府龚勉、钱塘知县姚道嵋两位,瞧着这么多尸首也傻了眼,龚勉还强作镇定,但手脚都在发抖,那姚道嵋干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愁眉苦脸的扯自己头发:“天哪,姚某定是九世作恶,才遇到今天这一出”
  布政使李嗣贤捋着胡须,神情那叫个悲天悯人,颤声嗟叹道:“朝廷命本官守牧一方,治下子民却遭此毒手,本官若不能将真凶绳之以法,上何以报君王之恩,下何以对黎民之信?”
  说着他目视金樱姬、秦林,目光灼灼有愤然之色,这一番炉火纯青的表演,就算搬到戏台子上也能得几声叫好的。
  哪知一山更有一山高,刘体道左手将大袖往下一甩,右手食中二指捏着剑诀横在胸前,虎目含泪、语带金石之音:“本官奉朝廷明旨代天巡狩,出京时耿二先生便言道‘吾辈以气节砥砺天下,当效法董狐直笔不讳与弹劾奸相之杨继盛,官可弃、血可流、头可断,而节不可折’。今阉竖凌虐厂卫横行,纵容奸险之徒杀我天使、害我百姓,刘某头顶天、脚履地,誓与其党不共戴天此次若不能伸张正义,刘某不惜一死,定要抬棺死谏。”
  我靠,抬棺死谏?老兄未免太入戏了吧?龚勉和姚道嵋都把舌头一吐,暗道这刘巡按只怕是海上吹的风大,有点外感风邪痰迷心窍了,须得找个大夫给他瞧瞧。
  李嗣贤却感动莫名,连声赞刘巡按实乃孤高耿介之臣,只是不必做得这么极端,留着有用之身将来为国出力嘛。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刘体道双目炯炯遥望天边浮云,面容是那么的慷慨激昂,正午的阳光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
  百姓们登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个个顶礼膜拜:“好官!青天大老爷啊!”
  “就和戏台上的八府巡按一模一样呀……”
  “不准笑!”
  最后这句是秦林叮嘱身边使劲儿捂住小腹的金樱姬,因为金长官已经憋笑憋得快要忍不住了。
  可回想起昨夜的情形,秦林也觉得好笑,堂堂八府巡按跪在自己脚下摇尾乞怜,仅仅是耿定向的一封信就压垮了他的脊梁,为了保住官位和名声愿意出卖一切……如果百姓们知道了这位刘巡按的真实面目,恐怕会吐他一脸口水吧。
  不过,这种小人正是秦林用得着的,刘体道确实是条疯狗,但他绝不敢咬自己的主人,只要把他驯熟了,有时候放出去咬人还是很方便的。
  远处围观百姓中,发生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许多挤在大堤上的人,忙不迭地朝两边散开。
  果然来了,没让我失望秦林坏笑着,轻轻捏了捏金樱姬的纤纤玉手。
  就你能金长官妩媚如水的眼波,把秦长官麻了一下。
  黄公公和霍重楼两位,更是互相打着眼色,眉飞色舞,基情四射啊!
  来的正是海鲨会会首陈白鲨,他跳下滑竿,连滚带爬地跑到停尸处看了看,假惺惺地干嚎两声,立马就饿狼似的扑到李嗣贤脚下,扯着喉咙喊冤:“李方伯,我兄弟冤枉啊,李大人明镜高悬,一定要还他们一个公道哇!”
  这次出海被害的船工,不少是海鲨会控制之下的会众,所以陈白鲨说是他兄弟。
  李嗣贤指了指刘体道,慨然道:“非但本官,刘巡按刚才也允了,若不能伸张正义,他还要抬棺死谏哩。”
  陈白鲨闻言大喜过望,他和李嗣贤关系要密切一些,刘体道是京师放出来的巡按,经李嗣贤引见,也受了他不少贿赂,但总觉关系还差着一点儿,这次居然肯如此鼎力相助,实出陈白鲨意料之外。
  从地上爬起来,陈白鲨就道:“小人从大街上来,一路上听人说琉球使臣亲眼看见是瀛洲长官司的船劫了封舟,后来船和尸首也是在他们开府建衙的大衢山岛周围发现的,这金氏不就是罪魁祸首么,怎地还没有束手就擒?”
  说罢,陈白鲨恶狠狠地盯着金樱姬,那眼神之凶恶,简直恨不得在她身上剜个大洞。
  金樱姬统率五峰海商横行三十六岛,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立刻嘻嘻一笑,没好气的吐出四个字:“贼喊捉贼!”
  陈白鲨大怒,仗着这会儿正扮悲情博同情,居然卷起袖子准备上前厮打。
  “喂,没有证据不要信口雌黄哦……”秦林踏前半步,冷笑道:“谁是真凶还难说的很,以本官看嘛,彼此心里有数。陈会首,你可别入戏太深!”
  陈白鲨心头一凛,便知道秦林已怀疑起自己,虽说他自忖这件事做得没有破绽,但毕竟做贼心虚,气焰就矮了几分,口口声声指控金樱姬是幕后真凶,却不敢再上前厮打了……再说,霍重楼还捏着手爪子虎视眈眈呢,他这条大白鲨可打不过东厂鹰爪王。
  一时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众、众位长官……”姚道嵋打破了僵局,战战兢兢地问道:“这许多尸首摆在码头上也不是个事儿,天气又热,以下官之见是不是……”
  “将尸首再搜检一番,平民百姓的都发还家属吧!”秦林把手一挥,“我们都检查过了,尸首本身并没有什么线索。”
  将尸首发还家属掩埋便是进一步消灭证据,同时在百姓中间煽风点火便能越发坐实五峰海商的罪名,陈白鲨当然求之不得,连连朝李嗣贤打眼色,于是便没有人反对这个提议。
  “那剩下的尸首怎么办?”姚道嵋仍然挠头,因为有萧崇业、谢杰两位册封使者,以及他们的随从和护卫,加起来也有十来具。
  秦林想了想,面色沉重的拍了拍姚道嵋的肩膀。
  其余的官员,也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现在就属你官最小,你不倒霉谁倒霉?
  又是我?姚道嵋一张脸拉成了苦瓜,好在他做官也就把住逆来顺受四个字不放,没奈何只好命衙役、民壮把这些尸首运回钱塘县衙门的殓房存放。
  不仅是晦气,这十余具尸首停在这里,薄棺材总要给人家一副吧?加起来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尸首既然运到县衙门暂存,众位官员也就自然而然的跟着来了,浙江布政使、巡按御史、提督市舶太监、东厂领班、杭州知府……就连金樱姬的六品土司长官也比姚道嵋大两级,可怜的钱塘县跑上跑下,安排座位、茶水,忙了个屁滚尿流吧,别人还不给他个好脸色看。
  有什么办法呢?官场就是这样,官大一级压死人嘛。
  姚道嵋派人从棺材店买了十几口薄棺材,准备把这些尸首暂且装殓,就有个油头滑脑的绍兴师爷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姚知县登时恍然大悟,朝着众位上官禀道:“尸首不是下官发现的,现在既然要暂存在县衙,照例就得搜检勘验,以免滋生弊端。”
  姚道嵋这话说得没错,尸首放在他这里,要是进去时没有中毒,过些天却在嘴里验出砒霜,那是谁的责任?殓房做个例行检查是必需的。
  李嗣贤正要呵斥这七品芝麻官,刘体道却抢先摆了摆手:“要搜检就快一点,本官事情还多得很!”
  他既然这么说了,别人也就不好再有异议,立刻由县衙的老仵作检查起来。
  因为大部分尸首已被领走,现在需要检查的尸体比昨天海滩上少得多了,老仵作也就按宋提刑洗冤录上的规矩,检查得比较仔细。
  首先他细细检查了萧崇业、谢杰两位使者,又是看下阴、又是捏头发,还要扳开嘴巴银针探喉,忙得不亦乐乎。
  陈白鲨站在李嗣贤身后连连冷笑,显然极有自信。
  “笑吧,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秦林慢慢地啜饮着盖碗茶,眼角余光看到陈白鲨的神情,他的嘴角就露出了一丝揶揄的微笑。
  老仵作检查完两位天使,又查他们的随从和护卫。
  李嗣贤等得不耐烦,正准备出言呵斥。
  忽然那老仵作就叫起来:“这……这是什么?”
  只见他从一名随从的发髻里面,取出一只小小的毛笔管儿。
  这是怎么回事?在场所有的人,霎时间都惊呆了。
  “昨天尸体太多,没检查太仔细……”秦林讪笑着就要去仵作手里接那笔管儿,几下打开堵着的蜡,就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纸卷,上面隐约带有字迹。
  琉球使臣梁灿和卫荣同时叫起来:“萧崇业萧天使总是随身带铅笔记录所见所闻,这必定是他死前写下的控状!”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三〇六章 畏罪潜逃?
  陈白鲨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顾不得许多立刻飞身而上,伸手向秦林抢那纸卷,嘴里假意道:“让我看看元凶是谁?抓出来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陈会首不要着急,等秦长官先看完嘛……”霍重楼谈笑间抢上两步,鹰目中厉芒一闪,抬手去拦陈白鲨,暗中已使出了十成劲力的鹰爪功,只听得空中劲风呼啸,焦黄油亮的指甲利如钢钩,对准他右手太渊、大陵、阳溪、神门、阳池五大要穴狠狠抓落!
  陈白鲨大惊失色,这要被霍重楼的大力鹰爪功抓中,整只手恐怕都要稀烂,没奈何只好忙不迭地缩回手,饶是如此,脉门处被霍重楼指甲浅浅划了一下,内劲透体而入,已叫他手腕酸疼难当。
  哼哼,霍重楼冷笑两声,站在秦林身侧,隔开了陈白鲨。
  此时秦林已将纸卷展开,他只看了几眼,嘴里登时呀的一声惊叫,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陈白鲨和李嗣贤,又是惊讶、又是张皇,脸色阴晴不定。
  陈白鲨心猛地往下一沉,心头盘算了不知多少个主意,要不要一口咬定纸卷是秦林伪造的,仗着李嗣贤为首的众多浙江官员的支持,把这件事硬抗过去?或者……
  “写的是什么?”刘体道正好站在秦林另一侧,便伸长了脖子去看那纸卷。
  他只瞄了一眼,秦林就把纸卷折起来放回了怀中,嘻嘻贼笑道:“没什么,是这随从自己画的杭州嫖姐儿的地图,哈哈,真他妈的扯淡”
  陈白鲨、李嗣贤和两个琉球使臣面面相觑,秦林说这话谁会相信啊!?嫖姐儿还要画地图,还要随身带着,用毛笔管儿装了放在发髻里面,这人有毛病?
  李嗣贤大袖一甩,怒道:“秦林,你不要欺人太甚!这分明就是萧崇业留下的重要证据,你怎么能将它藏起来不给本官看?定是上面字句对你不利,你要毁灭罪证今天你不把它拿出来,莫怪本官翻脸无情!”
  说完李嗣贤就命人出去调本衙兵丁,如果秦林不交出证据,他就要用强。
  杭州知府龚勉、钱塘知县姚道嵋都是李嗣贤下属,两人作好作歹的劝秦林服软,姚道嵋为人疲软倒也罢了,龚勉是李嗣贤一党,语气也带着威胁之意。
  刘体道也声色俱厉:“秦林,不要以为捏着证据不拿出来就能瞒天过海,本官代天巡狩,有立决之权,如果你再不拿出来,本官就不客气了!”
  “哦,真的吗?如果我没撒谎,纸卷确实是嫖姐儿的记录,你待怎地?”秦林坏笑着摸了摸下巴。
  李嗣贤抢着冷笑道:“岂有此理若真是什么嫖姐儿的记录,本官当面把它吞下去!”
  “那好……”秦林伸手在怀里掏摸揉搓了一番,磨磨蹭蹭的拿了一只纸卷出来,“李方伯,希望你不要食言而肥哦。”
  李嗣贤抢着把那纸卷捏在手中,稍微看了看一张老脸顿时变得通红,跺着脚道:“见鬼,见鬼了!”
  刘体道将纸卷接过,也是目瞪口呆,一时间哭笑不得:“怎么会这样?太……太他妈的操蛋了……”
  难怪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都要骂脏话,因为这纸卷上确实用铅笔画了幅粗略的地图,标着杭州哪处地方有那座妓院,爱爱姑娘如何娇媚,哪儿有座青楼,真真姑娘又是怎样丰腴,燕瘦环肥一一记述,虽说只有五处,却也是份身体力行的杭州猎艳记录。
  李嗣贤和刘体道尴尬无比,黄公公却和霍重楼说笑:“怪不得咱家常听人说这些斯文人肚子里装的墨水多,原来纸也是可以随便吃的,难怪,文房四宝都装在肚子里啊!”
  “只不知毛笔和砚台他是不是也能吞下去?”霍重楼抚了抚钢针般的虬髯,似笑非笑地瞧了瞧李嗣贤的肚子,似在打量能不能装下一只砚台。
  “不能吧?”秦林瞋目道:“李方伯又不是传说中肚大能容的饕餮神兽,岂能将砚台吞下?”
  金樱姬掩着小嘴笑得花枝招展,轻轻拍着秦林的后背:“秦长官啊!秦长官,这你就不知道了,奴家听得人说天朝大臣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从二品布政使比宰相也小不了多少,莫说纸卷,就算一部永乐大典,想必也是能装进肚子的。”
  李嗣贤难堪之极,被众人冷嘲热讽却又回驳不得,他是一省布政使,几时受过这等奚落?当下就黑着脸,也不和众人告辞,转身就朝外走。
  刘体道、陈白鲨和两个琉球使臣也无精打采的离开。
  龚勉和姚道嵋赶紧追出去替上司站班,闹了一阵子,好没兴致的回来。
  就听得堂上秦林正和黄知孝、霍重楼说:“两位辛苦了,现在哪边的证据都不足,量这场扯皮官司要来回打几年的,本官是南直隶的官儿,虽然已革职毕竟还留任,老待在浙江也不是个事儿,这就告辞,先回南京去了。”
  “唉……”金樱姬幽幽的长叹一声:“这才见了一面,还没与君把臂同游西子湖,又要……”
  秦林笑声格外猥琐:“也许要不了多久,咱们就会再见面的。”
  听到这句,姚道嵋只是暗笑秦长官和金长官果然有奸情,那龚勉却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
  李嗣贤先把两位琉球使臣安顿在驿馆里面,然后和陈白鲨、刘体道同回了自己府上。
  “那个纸卷,只怕有诈”刘体道在大厅里面来回踱着步子:“秦林还没揣进怀中的时候,本官恍惚看见了一眼,上面并没有那么些图画,拿出来之后,却不像前面那一张了。李方伯不该被他所激,匆匆离开,却是中了他的诡计。”
  李嗣贤嘿嘿奸笑,从袖子里取出那只纸卷,展开来一看,正是秦林后面取出的“猎艳记录”。
  刘体道眼睛一亮:“原来方伯竟把这纸卷带走了,哈哈,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三人便聚在一处,研究这张纸卷。
  字迹潦草、语句粗疏,倒是像随从下人写的,不过要说是粗鄙不文的武人所书,也未尝不可;至于那些秦楼楚馆……
  “不对!”陈白鲨是杭州一霸,他立刻发现了问题:这些青楼的档次,对于一个随从来说都显得太高档了,那些风流场、销金窟,绝对不是区区一个随从可以消费的地方。
  “妈的,上了这小子的当!”刘体道骂起来,“天下还有这种无聊荒诞之人,哼,定是姓秦的想嫖姐儿,特地找人打听了各家头等青楼的红倌人,拿笔记在纸上,预备一家家嫖过去。”
  李嗣贤和陈白鲨点点头,这个解释说到他们心坎上了,瞧姓秦的光天化日之下就和金樱姬那淫妇拉拉扯扯眉来眼去,定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像他这种人,做出这样事,真正一点儿也不叫人怀疑。
  当时秦林从死者发髻的竹管里面取出纸卷,打开看了之后决心独吞,就放进怀中;众位官员逼他取出,他便磨磨蹭蹭的摸到了之前做的“嫖院指南”,玩了手李代桃僵的鬼把戏,瞒过了众人。
  “这么重要的证据,居然还是被他调包了!”刘体道懊丧的拍着桌子,生气地道:“此人竟如此狡诈,哼,本来今天要是拿到那证据,就可以将他和金樱姬的罪名立刻钉死,唉,真是可惜……”
  听到这句,李嗣贤的脸色阴晴不定,陈白鲨更是魂游天外,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爹爹,爹爹替我报仇啊!”不知什么时候,李甲踉踉跄跄的从后堂跑出来,只见他满头青肿,一只折了的胳膊用布吊在脖子上,霸钱塘的威风一点也没有了,可怜兮兮的小模样活像被犀牛蹂躏践踏过似的。
  他径直跑到父亲脚下跪着,声泪俱下地道:“姓秦的太可恶,把儿打成这样,他还把爹爹您放在眼里吗?这口气,儿咽不下去,爹爹替儿报仇啊!”
  李甲是李嗣贤老来得子,一向娇纵得很,此时见他这幅样子,李嗣贤越发怒气冲天,恨不得扑过去把秦林咬下一块肉来。
  陈白鲨见了这样子,却是心念电转,眼睛眯了起来,又想到了什么鬼主意。
  他作好作歹的把李甲劝了回去,拍着胸口说一定要替他报仇雪恨,果然李甲感激得很,把这位陈会首当作生平第一个知己。
  重新坐下来,李嗣贤揪着头发沉吟道:“那纸条上到底写的是什么?是秦某人故弄玄虚,还是……”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刘体道忧心忡忡,话里话外意味深长。
  陈白鲨自己心头最清楚,不禁反复揣摩秦林把字条藏起来,究竟意欲何为。就算字条上有什么不利于海鲨会的东西,也可以抵赖是后来发现的,有伪造的可能,那就不能拿海鲨会怎么样吧?
  正在此时,有杭州知府龚勉的家人前来投书。
  “什么?秦某人要赶回南京?”李嗣贤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刘体道把茶碗重重一放,厉声道:“这是要畏罪潜逃啊!”
  陈白鲨将牙齿一咬,脸上杀气大盛……姓秦的绝不是什么畏罪潜逃,他一定是捏到了决定性的证据,却担心浙江官场不肯相助,便回南京搬救兵去了!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三〇七章 鹰愁崖
  杭州北面通往湖州府的官道,往北走数十里便有一座鹰愁崖,乃是莫干山余脉,山势嶙峋、九曲回转,山顶时有老鹰盘旋,此地向为陆上屏护临安之锁匙,当年是宋与金、元胡虏交兵的古战场,数百年后锋镝虽已潜销,尚有骚人墨客到这里凭吊。
  官道上人迹罕至,因为京杭大运河的疏浚通航,百年来从杭州出发北上的商旅,都由运河走苏州、镇江这条位于太湖东岸的漕运水路。
  只有着急赶路的人才会由陆路通行,如果从杭州去南京,走京杭大运河到长江水路,就绕着太湖东岸转了大半圈,而走湖州、宜兴、溧阳这条太湖西岸的旱路,则差不多节省一半的路程,另外乘马也比运河行船快得多,只不过马儿可不是人人都备得起的。
  鹰愁崖前,马蹄得儿得儿地敲打着古驿道,鼓点般的蹄声在山间回响,一支小小的马队正在不徐不疾的前进。
  当先一人便是革职留任的锦衣卫副千户秦林秦长官,陆远志、牛大力相伴左右,十名亲兵校尉紧随其后。
  “哈哈,姓秦的果然来了!”五里之外,鹰愁崖半山腰的一处山亭,陈白鲨远远瞧见马队,他的笑容格外的阴狠毒辣。
  半躺在滑竿上的李甲李魁元,像装了弹簧似的一下子蹦起来,惊喜交集:“真的来了?是他?”
  陈白鲨又换了副谄媚的笑脸,对着身旁的李甲道:“李公子,今天您尽管拿姓秦的出气,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敢和咱们李公子争女人?他算哪根葱”
  李甲脸上的青肿还没消呢,自是对秦林恨之入骨,他恶狠狠的磨着牙齿,一门心思想着待会儿捉住了秦林,怎么折磨、拷打,叫这狗胆包天的家伙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收拾了姓秦的,咱们再对付姓金的小贱人……”陈白鲨阴笑道:“到时候可要叫她尝尝公子您的厉害!”
  “那小娘皮,模样着实不错……”李甲嘿嘿的淫笑起来,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呼……”瞧着马队越来越近,陈白鲨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老实说,不管秦林宣布那张纸卷写着什么,海鲨会坐拥万余帮众、与浙江众多官运相勾结,势力盘根错节,完全可以来个抵死不认账,说那字条是秦林伪造的;偏偏是秦林将字条藏起来,又在第二天清晨就离开杭州赶回南京,这就叫陈白鲨心头忐忑了,左猜右猜那字条上到底写了什么,心头宛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这种情况该如何应付,那种情形又如何支吾,越想越觉得没把握……
  有时候,猜测比答案本身更可怕,特别是本来就做贼心虚的情况下。
  所以陈白鲨决心不想下去了,身为枭雄人物,他决定采取最简单有效的办法……釜底抽薪。
  在鹰愁崖下,已设好了绝对能叫秦林难逃罗网的布置,而陈白鲨也没忘了私自叫上急于报仇的李甲,这么做一来能够向这位布政使公子示好,二来嘛也能进一步将李嗣贤紧紧绑在海鲨会的船上。
  就在马队快要跑到鹰愁崖下的时候,秦林突然勒住马缰,全队人马也停了下来。
  他要做什么?躲在半山腰的陈白鲨和李甲不明所以。
  但见秦林扬鞭跃马,笑指鹰愁崖上:“人说海鲨会藏龙卧虎,陈白鲨狡诈多谋,本官观之实乃愚蠢之辈,若识破吾金蝉脱壳之计,在此地埋下伏兵,吾等岂不束手就擒?”
  说罢秦林催马,率众从崖下走过。
  话犹未了,只听两边杀声大起,海鲨会伏兵尽出,百十名手持利刃的精壮汉子从山间草丛一跃而起,将前后之路堵得严严实实。
  “怎……怎么可能?”秦林赶紧手提缰绳,那马儿一声长嘶,差点儿将他颠下马背。
  “长官不好,有埋伏!”牛大力和陆远志紧紧护在秦林左右,十名锦衣校尉也绣春刀出鞘,紧张的环顾四面。
  敌人上百,进退无门,两边鹰愁崖飞鸟难越,已是陷身死地。
  “哈哈哈哈……”半山亭中传来嚣张的狂笑,陈白鲨站了起来,隔空遥遥笑曰:“秦长官,别来无恙否?”
  秦林面色大变,颤声道:“原来是陈会首,你……你要做什么?我可是朝廷命官!”
  “死了就不再是啦!”陈白鲨嘿嘿笑着,此时胜券在握,他猖狂到了极点。
  李甲则耐不住性子,迫不及待的从半山腰往下走。咬牙切齿地骂道:“姓秦的,你敢打我?今天不叫你死去活来,公子爷从今往后把霸钱塘三个字倒着写”
  陈白鲨跟在后面,凑趣道:“不但叫他死去活来,还要叫姓金的小娘皮欲仙欲死……”
  “无耻小人,我杀了你!你们敢?!”秦林愤怒的咆哮道:“杀了册封天使,嫁祸于五峰海商,你们已是十恶不赦,还敢杀官造反吗?”
  李甲闻言吃了一惊,他可不知道是陈白鲨杀的册封天使,毕竟是官宦子弟,晓得这件事的轻重,顿时便有些害怕。
  陈白鲨冷冷的瞥了李甲一眼,心道:“怎么,拿了我的银子、上了我的船,还瞻前顾后怕这怕那?哼,从今往后,就叫你父子没有退路,只能死心塌地和我海鲨会共进退!”
  所以他故意朝着秦林大声笑道:“秦长官,你说得很对,就是我杀了册封天使,嫁祸于你和金小娘皮,可你又能怎样?现在老子要你死,你就得死,有李方伯、龚知府和浙江众位官员保我,你死了也是畏罪自尽,金樱姬才是杀害天使的主谋!”
  “你……你真的杀了册封天使?”秦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点,声音有些发颤,显然害怕已极。
  “哈哈哈哈……”陈白鲨一阵狂笑,蹂躏对手的感觉让他爽爆了,摇头叹息道:“可惜呀可惜,你只能带着这个秘密去见阎王啦,对,是老子杀的!”
  “是老子杀的、杀的、杀的……”声音在山谷之间回荡。
  说罢,陈白鲨和李甲已走到了鹰愁崖底,就准备命弟兄们一拥而上,将众人乱刀分尸,只留下秦林慢慢折磨。
  “只怕未必吧!”秦林忽然面色肃然,扯着喉咙对这崖顶叫道:“刚才你们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鹰愁崖顶,人影绰绰,回话的是梁灿、卫荣两位琉球使臣。
  他俩羞愧得无地自容,大声道:“秦长官昨夜派人将我俩绑了,还只说是要杀人灭口,绑在马背上带到这里,没想到竟然……竟然是我们冤枉了好人!杀害天使的罪魁,竟是陈白鲨,还有……还有包庇海鲨会的李嗣贤!”
  “没想到啊!没想到,咱家也没想到!”黄公公摇着头,连连叹息。
  除了琉球使臣和黄知孝,鹰愁崖顶上还有浙江巡按御史刘体道、钱塘知县姚道嵋、漕帮总甲田七爷,以及诸多杭州有名的官商士绅……他们要么是被漕帮哄赚到这里来的,要么干脆就是被绑来的,阴差阳错充当了这件大罪案的见证人。
  所以,杭州最顶尖的官商士绅中,足足有一大半亲耳听到了陈白鲨自承其罪,外加一个提督市舶太监、一个浙江巡按御史、一个钱塘知县和两位琉球使臣。
  铁证如山,无从抵赖。
  “你……你!”陈白鲨只觉脑袋里轰的一下,戟指秦林,又气又急,尤其是刘体道竟站在了秦林一边,更是叫他有末日来临的感觉。
  李甲早已吓得软做一摊泥,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毕竟是手创海鲨会的枭雄人物,陈白鲨虽败不乱,立刻呼喝着下令:“众位弟兄,咱们先杀秦林,再杀光崖顶的官员绅士,大伙儿拼个鱼死网破!”
  “笨鲨鱼要死,网却不会破呢……”秦林摸着下巴,贼忒兮兮的坏笑。
  那十名校尉中的一人将蒙着半边脸的红巾往下一扯,正是东厂司房霍重楼,他长啸一声,厉声叫道:“孩儿们现身拿贼”
  鹰愁崖快到崖顶的位置,呼啦啦站起来好大一群人,有穿褐衫白皮靴的东厂番子,有绿色大褂的市舶司兵丁,还有巡按衙门的亲兵,加起来怕不有四五百人,俱持强弓劲弩,列着阵势缓缓从崖顶压下来。
  海鲨会的帮众面面相觑,他们在山腰埋伏,却没想到崖顶又早有伏兵。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秦林笑容莞尔,五倍兵力,居高临下,又是朝廷经制兵马对付一群帮会的乌合之众,结果不言而喻。
  “弟兄们拼了!”陈白鲨拔出单刀挥舞,朝着秦林扑来。
  呔霍重楼舌绽春雷一声断喝,如同半空中一道雷霆劈落,就从马背上凌空扑击,恰似苍鹰搏兔,焦黄的双爪在空中带起尖利的啸音。
  兔起鹘落,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陈白鲨手中单刀当啷一声落地,手腕软软的耷拉着,已被霍重楼折断。
  “当啷……当啷……”海鲨会帮众一个接一个地抛下了兵刃,在五百名手持强弓劲弩的官兵压迫下,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陈白鲨被霍重楼鹰拿燕雀般拎到了秦林马前,他嗬嗬地喘息着,像一头垂死的野兽,充血的眼睛绝望地看着秦林,这个恐怖的对手,哑声道:“姓秦的,陈某败在你手上,不冤枉一死而已,老子如实招供,只想知道那张纸条上究竟写了什么?告诉我!”
  秦林嘴角流露出嘲讽的微笑,他从怀中取出了纸卷,慢慢展开凑到陈白鲨眼前。
  “啊……”陈白鲨双目圆睁,一口鲜血吐出,仰天便倒。
  字条上只写着这么一行字:蠢鲨鱼你死定了!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三〇八章 君之归期妾遗恨
  浙江布政使衙门的签押房,李嗣贤焦灼的转来转去,这半天工夫不知道喝了多少碗茶,仍觉得喉咙口干得快要冒烟。
  几个老夫子埋头写写画画,就算本来手头没什么事情,也要装出很忙的样子。
  能到布政使衙门做幕宾,拿每年五百两银子的束修,老夫子们都是个顶个的鬼灵精,什么时候该抢着出谋划策,什么时候该埋头装傻,那是万万不会搞错的。
  有时候,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啊!”李嗣贤叫了一声,他伸手去端茶碗,却没想起这晚茶是新添的滚水,烫的他连忙把茶碗丢了。
  “小的该死,小的服侍不周!”两个小二爷屁滚尿流地跑进来,替李嗣贤擦身上溅着的茶水,收拾摔碎的茶碗。
  李嗣贤不耐烦地甩着袖子,叫两个小二爷滚开,自己坐在太师椅上,怔怔地出神。
  陈白鲨去了哪里、准备做什么,包括之前杀害两名册封天使的事情,这位从二品布政使都是心知肚明的,尽管不曾明言,他也从来不许陈白鲨明言,但这么多年的狼狈为奸,彼此之间早已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和以前不同的是,他的儿子李甲也悄悄溜走了,单凭他对秦林的怨恨,就知道定是和陈白鲨走到了一起。
  对于一个老奸巨猾的官场老手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情况。
  无论陈白鲨做出滔天大罪,李嗣贤也可以抵赖不认,因为他很小心地避免了书信往来,从来都是单独面谈,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就算陈白鲨被抓之后供出他来,李嗣贤也可以说是诬陷攀咬。
  一个草莽会首,一个科举出身、圣贤门徒的从二品朝廷命官,谁的话更可信?那简直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李嗣贤朝野之中还广有亲朋故旧、同门同年,大家伙儿同气连枝互相应援,怕得谁来?
  所以,在和陈白鲨的合作中,李嗣贤自诩是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不败境地。
  可儿子李甲却不明白老爹的打算,从小娇纵的他无法无天,竟然被仇恨从昏了头,跟着陈白鲨跑去谋害秦林一行人,这不是把当爹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费了吗?
  当然,李嗣贤也晓得陈白鲨的弯弯绕,他心神不宁的用手指头叩击着桌面,思忖道:“陈白鲨越来越大胆放肆了,想以这种办法来挟制本官?哼哼,看来找个机会,也得敲打敲打他……”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异乎寻常的喧闹,乱纷纷的不知道在嚷些什么。
  “难道是吾儿回来了,怎地这般喧哗?”李嗣贤惊疑不定的走出去,几个老夫子跟在他身后。
  的确是李甲回来了,不过他头发蓬乱、神情萎靡,被一条牛筋索子五花大绑,旁边还有个陈白鲨,也是同样的处境。
  秦林身穿飞鱼服,头戴无翅乌纱,腰间鸾带挂绣春刀悬官衔牌,目不斜视,昂然直入,左右有巡按御史刘体道、东厂领班霍重楼、提督市舶太监黄知孝等等官员众星捧月。
  “这是做什么?”几个老夫子吓得不轻,心道:莫不是姓秦的疯了,这从二品布政使的衙门,也是可以乱闯的?
  殊不知除了官员,还有一队队褐衫白皮靴的东厂番子、青布大褂的市舶司兵丁、明黄色飞鱼服的锦衣校尉,俱是刀出鞘、弓上弦,不由分说就将布政使衙门的兵役、家丁、老夫子全都逼住不能动弹。
  李嗣贤顿时慌了手脚,颤声叫起来:“你……你们要做什么?老夫乃从二品朝廷命官,执掌浙江庶政……”
  “李方伯,你的事发了!”秦林笑眯眯地,一件一件给李嗣贤算账:“收受贿赂,勾结海鲨会,欺压商民荼毒百姓,这是你第一条罪;包庇陈白鲨,杀害两名册封天使在内的五十六条人命,乃是第二条大罪;纵容其子和陈白鲨,于鹰愁崖设伏,妄图谋害本官,是第三条罪。”
  “没有,你诬陷本官!”李嗣贤虚弱无力地叫喊着,竭力躲闪着秦林直刺人心的目光,已暴露出他内心的恐惧。
  秦林缓慢而坚定摇摇头:“铁证如山,不容抵赖。你儿子和陈白鲨的话,有几百双耳朵亲耳听见,你赖不掉的。”
  “啊?!”李嗣贤竭力掩饰着慌乱,故作镇静,抬眼从他熟悉的官员士绅脸上一一看过去。
  但众官员士绅的表现,让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杭州那些相熟的官绅富商,在和他眼神相接触的一瞬间,都尴尬的移开了目光。
  毕竟钱塘知县姚道嵋为人厚道些,欲言又止。
  “姚知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嗣贤声色俱厉的呵斥。
  姚道嵋被吓了一跳,吞吞吐吐半天,最后还是讪讪地道:“李方伯,令公子和陈会首在鹰愁崖下,亲口承认杀害册封天使的罪行……这个,以卑职愚见,大人您还是……”
  天哪李嗣贤直觉浑身冰凉,脑中一阵天旋地转,一个屁股蹲儿就坐到了地上。
  其他人唯恐避之不及,连那些个丫鬟仆役都不敢上前搀扶,唯有姚道嵋赶紧上前把李嗣贤扶起来。
  “命,这都是命啊!”李嗣贤看了一言不发的儿子和陈白鲨,摇头嗟叹。
  最后关头,只有一向瞧不起、总拿他耍猴戏的附廓知县姚道嵋稍微厚道点,这真是叫李嗣贤心灰意冷。
  “哼哼,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刘体道撇撇嘴,十分鄙夷地道:“本官奉旨纠劾浙江公务,这就上表揭露李嗣贤的罪行。”
  “我东厂也责无旁贷。”霍重楼笑着拱拱手。
  李嗣贤已气得五内俱焚,不过,他还有最后一件事可以作为反击,他指着刘体道厉声高叫:“刘体道也是我同党!他也收受海鲨会的贿赂!”
  傻蛋!秦林暗骂一句,这才笑嘻嘻向众位官员宣布:“刘御史乃是奉佥都御史耿定力耿二先生密嘱,到浙江查办海鲨会与布政使李嗣贤通谋害民一案,所以虚与委蛇,他收的贿赂,都已尽数上交此事东厂、锦衣卫和都察院方面都有备案,刘巡按实是我大明的忠臣义士!”
  刘体道所收的贿赂确实上交了,不过是昨天才通过黄公公交给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内官监张诚张公公,揣进了张公公的腰包。
  都察院那边有副都御史耿定向、佥都御史耿定力两位站台,司礼监有张诚作保,秦林这边还通着张居正、刘守有,那说刘体道是奉令办案,他就是奉令办案,谁敢说半个不字?
  刘体道心头实在很肉疼那笔银子,另外从此被秦林捏着痛脚,一辈子都要俯首帖耳听命于秦长官,不过比起李嗣贤的下场,他已经非常庆幸了。
  “呔,李嗣贤、陈白鲨,你们蛇鼠一窝,本官岂肯与你们同流合污?”刘体道抬脚就是四方步,大袖一甩,神情正气凛然:“本官奉密令查办此案,不得不自毁声名与你们周旋,如今案情大白于天下,本官幸不辱命,总算上不负朝廷重托、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哇,这才叫青天大老爷啊!杭州的官商士绅顿时感动莫名,刘巡按为了揭发弊案,竟肯自污声名,甘冒奇险,潜伏敌营,这真是大明朝的一代名臣、千古忠良!
  “身在曹营心在汉,刘巡按真乃东南苏武也。”
  “为生民立命,刘巡按俯仰无愧。”
  人们伸出大拇指啧啧赞叹,饶是刘体道官场上厮混了这么些年,也少不得脸色微红。
  正在飘飘欲仙之际,忽然看到秦林似笑非笑的样子,又是心头一凛:这位秦长官有洞彻阴阳之术、翻云覆雨之能,将来可得唯他马首是瞻啦……似乎,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李嗣贤、陈白鲨等人尽数落网,海鲨会总部也被一网打尽,赵海马以下的中高层人物全都被捕,整个海鲨会几乎连根拔起,浙江官场也必然掀起一场巨大的波澜。
  秦林是南直隶的官儿,浙江案子办得再好也没有他的功劳,但为五峰海商打开局面,他那两成的收益就是个令人咋舌的数字了,更何况将来另外的八成……
  后面深挖细查的工作自是交给本省巡按御史和厂卫官员,一方面上奏朝廷,一方面顺藤摸瓜。
  杭州商民百姓得知海鲨会翻船,俱各欢欣鼓舞,那些被他们欺凌压榨的受害者,纷纷到衙门击鼓鸣冤,秦林看钱塘知县姚道嵋为人还不错,便令他集中接来自民间的诉状,顿时一个县衙门被挤得门庭若市。
  有那申了冤的,便望天遥祝青天大老爷刘巡按长命百岁,少数晓得内情的,则加祝秦长官高侯万代。
  就在整个浙江沸沸扬扬之际,一手搅动了东南风云的秦林秦长官,却要收拾行礼准备回南京了。
  秦林悄悄的启程,十里长亭只有金樱姬相送,美人如玉,箫管清幽,朝阳之下长亭饯别,没有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惆怅,只有九万里风鹏正举的期许。
  东洋大海,内陆江河,五峰海商与漕帮的联合,秦林为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扫清了障碍,它将像朝阳般冉冉升起……
  唯一的遗憾,就是这几天秦林终于还是没能完成夜袭的重任,两次询问金长官,都被她咯咯娇笑着说还没完,只好放弃。
  “小冤家,去了南京姐姐妹妹多得很,可不能把奴奴忘在脑后了哦!”金樱姬声音媚得像蜜糖,纤纤素手把秦林轻轻掐了一下。
  “要人命的狐狸精啊!”秦林哀叹一声,这两天被她搞得真是火大,只好臭着脸点点头,带着众校尉离去。
  金樱姬坏坏地笑着回到亭中,不知怎的,“调戏”秦林总让她格外得意。
  忽然看见茶杯底下压着一个方胜,她芳心一跳,不知道秦林又玩什么幺蛾子,赶紧打开来看。
  “红崩漏下,月事迁延不清,用生苎麻根六钱,炒陈皮二钱,粳米、大麦仁各一两,细盐少许,先煎苎麻根、陈皮,去渣取汁,后入粳米及大麦仁煮粥,临熟放入盐少许,每日服用,必收奇效。”
  “秦……林……”五峰船主狠狠咬着牙齿,手指甲把桌面抓出了几道白印……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三〇九章 秣陵关
  南京城南面的秣陵关,乃是金陵去往浙江的陆路通衢要冲,此时关下旌旗如云、钢刀胜雪,无数兵马围成猎场。
  时值秋季,飞禽走兽都贴了秋膘,长得肥肥壮壮,骑兵们排着队列一阵驱赶,便有各类野物没命的乱跑,士兵们围三缺一,动物便逐渐被赶到了围场中央。
  内中有一头花豹最为凶猛,咆哮跳跃,实是非常精悍。
  “射那花豹子!”神枪马四平呼喝着射出一箭,可奇怪得很,箭法百步穿杨、十万军中无双无对的马千户,这一箭居然连豹子皮都没擦着,不晓得偏到哪里去了。
  士兵们跟着箭如雨下,偏偏歪的歪、斜的斜,那豹子就像幸运光环护体似的,在箭雨中毫发未损,俨然任你风吹浪打、我自闲庭信步。
  不过它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圆张雀画弓,紧扣柳叶箭,手开弦响箭星落,一溜儿寒光带着啸音划破长空,正中一头抓牙舞爪的花豹颈下,劲急的箭矢洞穿皮肉,那花豹立刻摔了个四脚朝天,挣扎几下便呜呼哀哉。
  还在花豹垂死挣扎之时,周进忠、吴广孝、郑思仁、王守义四名京卫指挥使就齐齐喝一声彩:“大小姐箭法高妙,当世无匹!”
  马四平已升做千户,气喘吁吁的拍马过来,抹了把额头汗水,一个骗腿跳下马,就单腿跪下行了个庭参:“卑职幸亏大小姐发箭相救,这才逃得了性命,卑职谢大小姐救命之恩!”
  周、吴、郑、王四个指挥使相顾而笑,暗道这马四平总算开窍,难怪新近升了千户。
  刚才弯弓射豹的正是徐辛夷徐大小姐,她头戴赤金璎珞束发冠,身穿绣四爪金龙大红箭袖,小蛮腰系着羊脂白玉狮鸾带,端坐在照夜玉狮子背上,持雀画弓,配龙泉剑,当真威风凛凛。
  “哇哈哈哈哈……”徐辛夷叉着腰很没有形象的大笑,喝令马四平起身,她终于非常难得的谦虚了一回:“你枪法还过得去,又穿着甲胄,量一只花豹还伤不了你,嘿,只怕刚才那一箭也是故意让本小姐的呢。”
  马四平挠着头嘿嘿傻笑,他虽然也学了点拍马溜须的本事,总不脱武人直爽的脾气,被徐辛夷道破关节,立刻就不好意思了。
  “大小姐过谦了!”周进忠拍马过来,正言厉色地道:“常言道老虎不如狻猊,狻猊不如熊罴,熊罴不如金眼花斑豹,大小姐射得的这只豹子便是金眼花斑豹,猛恶异常,又会修行,寻常弓箭伤它不得,唯大小姐乃中山王血脉,诛邪辟易,所以才一箭便将它射死。”
  “原来如此……”徐辛夷越发高兴。
  马四平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对周进忠佩服得五体投地,瞧人家这吹牛不打草稿的本事,怪不得做到指挥使呢。
  吴广孝也凑趣道:“大小姐猎获的金眼花斑豹非同凡响,用它的皮做成衣裳,可以百邪不侵,合该做一件袍子穿在身上,荣耀非凡。”
  “这主意不错”徐辛夷瞧着那豹子想了想,便叫人把它的皮剥下来。
  周进忠却在后面低声埋怨吴广孝,国公爷和小公爷整天就愁大小姐乱跑乱撞不像个闺女,叫咱们陪着她也是免得她生出乱子,现在你倒是捧得她高兴了,可魏国公府的大小姐穿件豹子皮,像个什么样子?两位公爷面前你怎么说?
  吴广孝自悔失言,看到徐辛夷已高高兴兴的把豹子皮剥了下来,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阻止,只好自己开解:这位大小姐生性粗疏旷达,说不定等豹皮袍子做好,她已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徐辛夷又下令各卫兵马比赛打猎,猎获多的有赏。
  这一遭不比前番,神策卫、广天卫、鹰扬卫、府军卫的精兵尽情使出了浑身解数,箭无虚发,弓弦响必有野兽倒下,不一会儿就猎到了许多野物,什么山鸡、野羊、兔子、狐狸,数不胜数。
  “哈哈哈,原来南郊的野兽比北郊更多啊!”徐辛夷非常高兴。
  “切……”侍剑吐了吐舌头,暗道一声口是心非。
  自打姓秦的家伙去了杭州,大小姐不是去城南雨花台观景,就是秦淮河水码头划船,好不容易打猎吧,也把猎场改在了城南的秣陵关,这叫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小姐啊,我看咱们还是练习长途行军吧……”侍剑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宿营、野外过夜、围猎、骑射,咱们都练过,只有长途行军从来没试过呢。”
  长途行军?徐辛夷抓了抓脑袋,圆睁着乌溜溜的杏核眼,懵懵懂懂地问:“往哪儿行军啊,镇江、金坛还是溧阳?”
  侍剑眼睛弯弯的,笑道:“当然是浙江杭州府啦!”
  轰的一下,众女兵笑得前仰后合,侍剑更是捂着小腹,几乎坐不稳鞍桥。
  “这群小蹄子,连本大小姐的玩笑也开起来了……”徐大小姐恨得牙痒痒,又羞得脸蛋儿通红,大声道:“不要胡说,本小姐才瞧不上姓秦的,他那衰样,贼忒兮兮的,一脸坏笑,又无耻又阴险,还好色无厌……这种家伙去死去死才好呢!”
  说着说着,只见众女兵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侍剑更是张口结舌,一个劲儿地打眼色,拿手指她身后。
  无奈徐辛夷从来一根筋,完全没有明白她们的意思,自顾着把一番话说完。
  “真是没想到,原来徐大小姐竟这般讨厌在下。”
  徐辛夷回头一看,却不是正贼忒兮兮、一脸坏笑的秦林秦长官?
  他从旱路晓行夜宿,骑马赶到这里,刚才远远瞧见四卫兵马在此围猎,就知道是徐大小姐,便迎着中军旗过来。
  迎面遇到老熟人府军卫指挥使王守义,王守义立刻带他直接来见徐辛夷,没想到就听到了这番高论。
  “呀!”徐辛夷一看秦林就在身后,登时傻了眼,咧着嘴呵呵干笑:“你……你什么时候钻出来的?”
  秦林笑容灿烂:“就在你说我坏话的时候。”
  “噗……”侍剑、众女兵外加四个指挥使同时仰天狂喷。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三一〇章 掣电枪
  徐辛夷拉着秦林问长问短,四名指挥使和马四平则与陆远志、牛大力寒暄,陆胖子和老牛在蕲州时,觉得正三品指挥使已是高高在上极其了不得的大官,这会儿却是平起平坐,自是托了秦长官的福。
  “嘿嘿,咱家长官若娶了徐大小姐,那才好玩呢!”陆胖子瞧着前面两骑并行的背影,搓着胖脸直乐。
  牛大力压低了声音:“俺觉着吧,张小姐也不错。”
  “是啊!”陆胖子也点着头,不禁为长官到底娶哪位犯了难,一个国公之女、一个相府千金,都不可能屈居人下呀!
  至于可怜的小青黛,已被他俩华丽丽的无视了……倒不是趋炎附势,这毕竟是个等级森严的时代,莫说这两位,就算李时珍的心目中,不论相府千金还是国公之女做了秦林的正妻,青黛能有平妻身份就很不错了,而以秦林的厚道、张徐两位和青黛相处的融洽来看,这一点又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根本不必考虑。
  “徐国公,与国同休;张相爷,权倾天下……”牛大力伸出手指头比了半天,算来算去,最后一拍巴掌,咧着嘴呵呵笑:“鸟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些烦心事儿管咱们啥事?咱家长官鬼得很,他自个儿拿主意吧!”
  秦林和徐辛夷并骑而行,徐大小姐一个劲儿地问他杭州景致,拐弯抹角的打听西湖风光如何,雷峰塔、灵隐寺又是怎样。
  徐大小姐的这番小心思哪儿瞒得了人?秦林肚子里暗笑不迭,回答是一问三不知……他在杭州处理各项事务忙得连轴转,确实没空去逛逛风景。
  起初徐辛夷十分高兴,因金樱姬在杭州,秦林如果去逛那些风景,必定与她同行,想到那狡猾的狐狸精和秦林把臂同游,她就气得不行,这会儿听秦林没去闲逛,当然开心。
  可徐大小姐只是性子粗疏,并非真傻,慢慢就觉出奇怪:难道这么些天他俩哪儿都没去?那他们在做什么?难道……
  徐辛夷心中不禁浮现出那夜的颠倒狂乱,想到秦林和狐狸精金樱姬足不出户,定然昏天昏夜的做那件事情,她就恨得牙痒痒,一把揪住秦林的耳朵,怒道:“姓秦的,你和金妖精待在一起,做什么坏事了?你对得起……对得起青黛妹子吗?”
  本来神完气足的,说着说着徐大小姐自己心虚起来,她差一点就把“对得起本小姐”说漏了出来,好在及时收口,改成了青黛妹子。
  但转念一想,似乎自己已经做过对不起青黛妹妹的事情,顿时心头像揣了个小兔子似的怦怦乱跳,蜜色的脸蛋变得有些嫣红,垂下目光不敢再看秦林。
  “哎哟,松手,快松手!”秦林一迭声的怪叫,耳朵被徐大小姐扯得生疼。
  徐辛夷从发愣中清醒过来,这才想起松开手,听秦林叫得夸张,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暗道这算什么疼?那夜你这家伙才把本小姐弄得生疼呢算了,本小姐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
  周进忠、吴广孝、郑思仁、王守义四个指挥使在后头看到这一幕,那是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挤眉弄眼的做怪相。
  “将门虎女,正和秦长官这种少年英雄相配啊!”周进忠抚着黝黑的胡须,点头赞叹。
  吴广孝笑道:“大小姐也有乃……乃父之风。”
  他本来想说有乃母之风的,话到嘴边又觉得这岂不是说国公夫人也是个母老虎吗?赶紧改作乃父之风。
  四名指挥使加上个马四平,一起相视而笑。
  徐邦瑞惧内,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他是与国同休戚的世袭国公,和边疆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武将、朝廷里一场一场考出来的文官不同,总脱不了几分纨绔习气,所以才闹这个笑话。
  不过这一代魏国公勤于政事,治军严整,执掌留都南京,总算得国之柱石了,推父及女,所以治下四十九卫兵马也对徐大小姐甚为敬畏。
  更何况现而今顶头上司南京守备掌中军都督府是徐辛夷老爹,再过十年二十年就轮到她亲哥徐维志,就过四五十年徐维志的儿子接替,那也是她的嫡亲侄儿,世袭罔替,这个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再没有二话的。
  秦林揉了揉被扯痛的耳朵,将杭州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略过夜袭不成的一段。
  “是这样啊,本小姐错怪你了……”徐辛夷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就在马背上扳过秦林的肩膀,朝他耳朵上轻轻吹气:“好了哦,我小时候舞刀弄枪,跌得肿痛了,老妈就是这般给我吹吹,就不疼了呢。”
  秦林脸都黑了,左右看看,幸好旁人都离得远,只看见徐辛夷替他吹气,没听见她说的话。
  侍剑和女兵们早已笑翻: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咱们大小姐呀,怕也只有秦公子降服得住!
  “对了,你说的新式鸟枪怎么样了?”徐辛夷想起来了,她对鸟枪的兴趣可是很大的。
  秦林正要去铁匠作坊看看,因为作坊在城南聚宝门外的长干一带,顺路先去看了进展,再进城回家,一点儿不耽搁事儿。
  还没到铁匠作坊,就听见砰砰砰的枪声,徐辛夷嘻嘻笑着把秦林所乘的踏雪乌骓轻轻抽了一鞭子,顿时两匹马飞跑过去。
  毕懋康和李火旺都呆在作坊,立刻出来见礼,把他俩迎了进去。
  根据秦林的意图,新式鸟枪已经做好,因为是锦衣校尉使用,就是便于携带的短枪,有一尺三寸长,两斤重。
  这玩意儿结构和火绳枪、燧发枪区别不大,主要改进是发火方式,扣下扳机后击锤砸在火皮上,立刻就子弹射出,不需要携带长长的火绳了;另外,火皮压在药池处,子弹装进枪管,便能随身携带,拔出来扳开击锤就能发射,当真迅雷不及掩耳。
  子弹也采取了定量装药,火药按定量装在纸壳里面,和铅弹粘在一起,就像后世的大号猎枪子弹一样,只不过装弹时需要先扯开纸壳把火药倒进枪管,再填入包着油纸的铅弹。
  “哈哈哈,这枪好玩”徐大小姐双手各持一把短枪,四处砰砰乱放,活像个西部牛仔。
  秦林很满意,拍拍毕懋康、李火旺的肩膀:“不错,你们准备给这枪取个什么名字?”
  “如果长官不嫌弃的话……”毕懋康笑道:“就叫掣电枪吧!”


第二卷 【江南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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