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雨花台女尸案


  没等秦林问雨花台凶案的情况,一路上倒是徐辛夷抢着追问漕银失窃案的侦破经过。
  秦林说到与金樱姬、五峰海商交回漕银的时候,徐大小姐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海上去,将那妖里妖气的女人一口咬死。
  秦林摸不着头脑,眨了眨眼睛:“耶,徐小姐你好像对金樱姬有些成见?”
  “没什么、没什么……”徐辛夷打着哈哈,香腮抽动两下,咬牙切齿地道:“我怎么可能对她有成见?这个奸诈狡猾、卑鄙无耻、下流龌龊……的女人,我才不认识她哩!”
  滔天杀意自徐大小姐身后直冲云霄,风云变色,草木含悲……这还叫没有成见?简直就是比东海还深的怨念啊!
  秦林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下定决心永远不要让金樱姬和徐辛夷见面,另外下次看见金樱姬,倒要问问她怎么得罪了徐大小姐。
  出了聚宝门,快要到雨花台了,徐辛夷这才想起今天的正题,便说出她所知的案情。
  魏国公府这位大小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围猎、比武、赛马和破案,其中破案还排在最前面。魏国公府富甲金陵,又有父兄宠爱,徐辛夷有的是钱,便买通了上元、江宁两县和应天府的捕快衙役,不论哪儿发生大案奇案都有人抢着来告诉她,所以南京城内外一有重案发生,她总是比旁人先得到消息。
  这次雨花台就发生了奸杀重案,那衙役急着来徐辛夷这儿领赏,只说了雨花台的树林边发现一具裸身女尸,其余的事情他也不清楚。
  “等到了现场,就什么都清楚啦!”徐辛夷爽朗的笑着,一提缰绳,照夜玉狮子长嘶着飞跑。
  秦林回南京就坐了那匹踏雪乌骓,“哈,敢超车?”他也打马疾驰追上去。
  徐辛夷回头做了个鬼脸,呵呵笑着连连加鞭。
  白马红衣的徐辛夷在前,骑黑马穿明黄色飞鱼服的秦林在后,两骑追风逐电般驰向雨花台,路人见之无不目眩神摇。
  开封府尹王世贞正排开人马沿着官道往雨花台去,前头衙役鸣锣开道,壮班扛着肃静、回避的虎头牌和八面官衔牌子,四名轿夫抬着绿呢大轿大步流星的飞跑,王世贞尚且在轿子里面不住嘴的催促。
  比起王本固、耿定向和那些清流言官,王世贞这个文坛盟主倒要务实得多,久历官场,富有从中枢到地方的为官经验,别的不提,每次辖区发生人命案子他都跑得极快,总能尽早赶到。
  不过这一次他只能屈居亚军了。
  后面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响,照夜玉狮子颈下一串金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音,韵味独特,应天府的衙役队伍就赶紧朝官道两边让……听到这独一无二的金铃声就知道是徐大小姐来了。
  王世贞掀开绿呢暖轿的窗帘,探出头去想打个照面,忽的眼前一花,脑袋一凉。一阵狂风刮过去,红衣白马的徐辛夷早已跑到前面去了。
  照夜玉狮子跑得极快,刮起的风趁着西北风的势头,登时把王世贞的乌纱帽吹落在地。
  看老爷光着头、吹胡子瞪眼的样儿,衙役们想笑又不敢笑,有个老成些的衙役赶紧献殷勤,替他捡起来重新戴回头上。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王世贞嘴里嘀咕,黑着张脸,无可奈何。
  突然眼前又一花,黄衣黑马停在轿前,再看马背上的骑手不是秦林还能是谁?
  这位锦衣卫副千户不像审案时那么冷若冰霜,而是笑容可掬,朝着王世贞拱手赔礼:“下官不合与徐大小姐在此赛马,惊了王老先生大驾,有罪、有罪!”
  人家给面子,王世贞也极其识趣,连声道不敢不敢,笑着让秦林打马先走。
  待秦林骑着踏雪乌骓跑远,王世贞才捋着山羊胡子连连颔首,微笑着自言自语:“此人少年得志,难得的是没有半分骄矜之气,心如渊海而容百川,气若山岳而立千仞,嗣后必成大器!”
  雨花台历史悠久,自战国时候越王勾践筑“越城”起,雨花台一带就成为江南登高览胜之佳地。三国时,因岗上遍布五彩斑斓的石子,又称石子岗、玛瑙岗、聚宝山。传说南朝梁武帝时期,佛教盛行,有位高僧云光法师在此设坛讲经,感动上苍,落花如雨,雨花台由此得名。
  徐辛夷、秦林一前一后到了雨花台,秦林看见这里地面上果然铺着许多五彩缤纷的雨花石,映着阳光幻出绚丽的色彩……这是后世游客见不到的,因为到清末就被人挖完了。
  顺时针绕了半圈到后面小树林,就看见应天府总捕头白浩已经和几名衙役等在这里了,另有几名文不文武不武官不官商不商的爷们,看样子就是本地的乡约、地保。
  旁边苇席底下伸出两只苍白的脚在外边,想必就是尸身了:又有二十几个拿着锄头扁担的乡农将四五个人围在当中,人头攒动看不大清楚相貌。
  “秦兄弟,徐姑奶奶,你们可来啦!”有人扯着破锣嗓子跳着脚叫,声如牛吼:“这群贼厮鸟非说是俺杀的人,可不冤枉的紧?快快快,秦兄弟替俺分辩分辩!”
  秦林定睛细看,这跳着脚的家伙居然是小侯爷常胤绪!
  只见南京城中有名的呆霸王,穿了身大团金花的玄色袍子,外面罩着狐狸皮袄子,头上戴着貂皮帽子,脚下穿着翻毛靴子,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毛绒绒的一团,赛如深山老林里面跑出来的野人。
  刚才常胤绪睁着怪眼,脸红脖子粗,指手画脚的和众乡农争辩,他腰上还是挎着九环厚背砍山刀,几名家将护在身边,都带着兵器,全是精壮汉子,眼中凶悍之气一看就是战场死人堆里打过滚的。
  秦林见状便点了点头,心道:这常小侯爷虽然为人粗鲁霸道了点,却没有和乡农们打起来,倒也不是一味欺压百姓的纨绔子弟。
  众乡农见有锦衣卫官儿来了,出于对缇骑本能的敬畏,便把圈子散开了些,但听到常胤绪和秦林认识,就又骚动起来。
  徐辛夷却是幸灾乐祸,用马鞭指着常胤绪鼻子,没心没肺地笑着:“哈哈,小常你也有今天!放心吧,要是你做的案子,本小姐一定捉你回去坐牢、杀头!”
  乡农们一听,原来徐大小姐和常小侯爷不对付,那就不大会偏帮他了,倒也放了心,齐声赞大小姐秉公断案,实是不折不扣的女青天。
  徐辛夷大乐,常胤绪则哭丧着脸,拍着大腿抱怨:“俺仪表堂堂,血性男儿,徐姑奶奶你也不看看,俺哪儿像什么采花贼?”
  徐辛夷跳下马,把常胤绪看了一圈,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最后正儿八经的连连点头:“像,你丫就活脱脱的采花贼!还是粗鄙下流无耻龌龊的那种!”
  但见小侯爷常胤绪黑津津油光光的一张大饼脸,两只小眼睛眯起来总觉得打着什么坏主意,身材粗短孔武有力,穿着打扮又实在缺乏品味,腰间还挂着柄搞笑的九环厚背砍山刀……总之,这家伙根本就是投错了胎的山贼,还是爱抢别人家眷做压寨夫人的那种!
  秦林都忍不住捧腹大笑:“常小侯爷啊,采花贼有甜言蜜语欺骗闺阁少女的,有用蒙汗药的,亦有霸王硬上弓的,你老兄不仅像采花贼,还特别像最后那一种!”
  常胤绪睁着眼睛,腮帮子一股一股的活像只大蛤蟆,对秦林、徐辛夷两个家伙,他已无话可说。
  倒是徐辛夷听到秦林说出“霸王硬上弓”几个字,芳心忽然毕剥一跳,暗自思忖:他莫不是已经知道了?金樱姬那臭丫头,不会把那晚的事儿告诉他吧?
  仔细观察,秦林脸上又没有异状,可怜英姿飒爽、光风霁月的徐大小姐,猜来猜去也没个头绪,最后把银牙一咬,心头发狠:哼哼,要是这家伙知道了,还敢故意装傻,本小姐一定将他、将他……捆起来打屁股!
  想象秦林被捆起来打屁股,连声告饶说“大小姐饶命”的样儿,徐辛夷又哧的一声笑。
  发花痴了?秦林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猛然从想象回到现实,自己的模样落在秦林眼中,又不知道他到底晓不晓得那晚的事情……徐辛夷蜜色的脸蛋,忽然泛起了一阵迷人的嫣红,赶紧跳下马,心慌慌的不敢再看秦林。
  总捕头白浩走上来,朝秦林、徐辛夷抱拳施礼。
  徐辛夷常到案件现场来,应天府的这些捕快早就习以为常了,有时候缉拿飞贼、进剿强盗,应天府缺乏人手的话直接请她帮忙调兵助战倒也方便,是以并不反感她的到来。
  问起案情,白浩一五一十的介绍。
  这雨花台是金陵城外极其有名的胜地,从开春到入秋游人如织,遇到天气好的时候怕不有上万人来踏青。
  不过现在正值岁末隆冬,今年又特别寒冷,聚宝山上风大得能把人冻死,于是雨花台上莫说游人,就连鬼影子都弄不到一只。
  发现尸首的人叫狗伢子,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黑黑瘦瘦的,两只的眼睛写满了惊慌,秦林和徐辛夷盘问的时候几乎吓得说不出话来,白浩连骗带吓的才把当时的情况又说了一遍。
  原来狗伢子舅舅家在聚宝山底下的南城岗开客井,他在客栈帮工做点杂活,昨晚上几个住店的客人说起雨花台外面有极好的雨花石,现在天寒地冻不想上去捡,若有好的卖,倒想买点。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狗伢子家里穷,就想捡几块好看的雨花石卖钱。
  雨花台里面是没有雨花石的,好石头都出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狗伢子就跑到小树林边上准备好好找一番。
  孰料就在树林边上,他看见两只没穿鞋的脚从枯草堆里伸出来,当即就吓了个半死,也不敢细看就跌跌撞撞地跑回去喊救命。
  淳朴的乡民们赶紧上山查看,半道上遇到常胤绪一行人正往底下走,当即把他们拦住不准离开,再上去一看,嘿,草丛里面的陌生女子早就死得透透的啦!
  众乡民立即派人通知乡约、里长,飞奔去城里报官,同时看住常胤绪等人,直到应天府总捕头白浩、徐辛夷和秦林相继赶来。
  案情介绍完毕,秦林立刻提出了最重要的问题:“聚宝山上没有发现别的人吗?”
  乡民们互相看了看,推举了一名三十多岁、面相憨厚的人出来,白浩介绍说是他叫董老大,是这里的一个猎户,在百姓中间很有点号召力。
  董老大恭恭敬敬地回答:“回老爷的话,狗伢子下山报信,我们就怕出了事连累乡亲,所以叫了全村的后生把住各条山道,并没有发现有别人。”
  秦林点点头,这话确实不假,大明朝可不像后世,一旦发生人命官司,左邻右舍和见证人都要被衙役捉起来勘问,州、县审判倒也罢了,弄到各省按察使司,乃至京控,这些倒霉蛋还要陪着进省城、京城打官司,又赔钱又赔时间。
  这种里甲互保制度是低技术水平下维持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最有效手段,相当于后世的群防群治吧,老百姓害怕被连累非但不敢窝藏罪犯,一发现案情就赶紧上官府首告,主动性实在比后世强了不知多少倍。
  像董老大等人得知发生人命案子,立刻报官、组织人手封锁山路,正是大明子民遇到这种事情之后最普通最正常的反应。
  不过这样一来,常胤绪的嫌疑就直线上升啊。
  秦林看了看他,问道:“天寒地冻的,你为什么要到雨花台来?”
  常胤绪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俺听说能找到红色同心图案的雨花石,那个姻缘就可以……嘿嘿,所以俺急着上山找找,看能不能送块给高小姐。”
  又是个来找雨花石的!秦林心头有点犯嘀咕。
  “那么,狗伢子来的时候为什么没看到你呢?”徐辛夷公事公办地问着,忽然杏核眼一亮,戟指道:“莫非,你那时就在这里,行凶杀人?!”
  常胤绪退了一步,拍着手叫苦:“俺的姑奶奶诶,你别冤枉人啊!俺在雨花台上捡石头,咋知道这树林边的事儿?”
  噗!秦林一口喷了出来,你丫的跑雨花台上捡石头,有创意!你那叫偷石头好不好?就因为你这号人多了,镶了满地的雨花石才会一颗不剩啊。
  说话间徐辛夷手下众女兵、王世贞和应天府衙役、陆胖子等锦衣校尉相继赶到。
  秦林从盘问中没有得到有效的线索,那么就得进入检验尸体的程序了。
  应天府的仵作上去揭开草席,人们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因为那具女尸全身上下一丝不挂!
  她年纪十八岁上下,瓜子脸,挺秀的鼻梁,头发乌黑,面容清丽,身段也匀称优美,缠了瘦瘦的脚,生前定是位相当美丽动人的女子。
  只可惜现在她失去血色的肌肤呈现死亡特有的灰白,原本像鲜花一样柔嫩红润的唇瓣变成了可怕的淡青白色,睁开的双眼没有了生命的活力,变得空洞吓人,僵硬的体态也提醒人们她早已不在人世,肌肤上布满了青紫的淤伤和掐痕,仿佛在述说着生前遭遇的不幸……
  更可怕的是,她本来称得上秀丽的脸庞,浮现出一个诡异莫名的笑容!
  嘶……人们倒抽一口凉气,这位可怜的女子,究竟在生前遭遇了什么,才会变得遍体鳞伤?在死亡降临的一瞬间,她是否感觉到了求之不得的解脱,从而浮现出最后的笑靥?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本应如鲜花般盛开的生命黯然凋谢,谁是摧残她的罪魁祸首?
  “有没有谁认识死者?”秦林问道。
  没有人回答。
  秦林皱起了眉头,在这个时代大户人家的未婚女子是不怎么肯出门的,张居正如此蔑视礼法,连父母丧期都不肯回家丁忧,张紫萱出门都穿男装,时不时还把脸儿涂黄、眉头刷乱叫别人认不出来,青黛更是一年中除了陪李时珍上山采药之外出不了几次门,端午节出去逛逛就欢天喜地。
  恐怕只有徐辛夷这种天不怕地不怕又被父母纵容的怪物,才会满街乱跑吧!
  那么,一个没人认识的单身女子,突然赤身裸体的死在野外,未免太匪夷所思……
  “不对头啊……”陆胖子揉搓着肥脸,一脑门地问号:“这女子光溜溜的死在地上,她的衣服呢?现在多冷啊,没有衣服只怕活不了半天吧。”
  徐辛夷也附到秦林耳边,低声道:“恐怕有问题!秦林你说,就算是被别人杀掉,为什么衣服都没有呢?谁杀了人还要把衣服剥掉?”
  秦林笑笑,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也许真就是心理变态的罪犯作案呢,这也说不准。
  他眯起了眼睛,声色俱厉的下达命令:“韩飞廉,牛大力,你们带弟兄们配合应天府的衙役弟兄,去后面这片小树林搜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的衣服……这直接关系到此地是否第一现场!”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二〇〇章 心证
  锦衣校尉和衙役们开始搜索荒无人烟的树林,翻找枯黄的草丛,积满枯草和落叶的低洼地,秦林要求他们一寸也不要放过,并许诺重赏发现线索的人。
  徐辛夷等得百无聊赖,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凑到秦林耳边,压低了声音问:“喂,不会真是小常吧?”
  红唇中吐出的热气喷到秦林耳朵上,怪痒痒的。他稍微避开了点儿,哂笑道:“那你刚才……”
  “捉弄小常呗。”徐辛夷无所谓的撇了撇嘴。
  秦林看了看不远处拉着张苦瓜脸的常胤绪,对徐辛夷的恶趣味深表佩服,不过徐大小姐的直觉的确没错,常胤绪犯案的可能性并不高。
  一般认为强奸犯罪从犯罪心理角度,可以分为攻击型、淫欲型、冲动型三类。
  攻击型以暴力性质严重而较罕见,行为人仇视女性、心狠手毒,往往致受害人严重伤残,甚至杀人灭口。
  淫欲型强奸犯较常见。他们具有性需求超常的特征,性欲经常处于亢奋状态,以单纯追求性享乐作为人生最大的幸福。
  与攻击型不同的是,他们在作案时的态度色厉内荏,一般不采用严重损伤女性的手段,而企图以恫吓或较小暴力达到性交的目的,尽量享受性乐趣。
  冲动型往往缘于偶然因素引起的性冲动,一般具有临时起意等特点,如夜行发现醉酒女子而顿生邪念。这种人胆怯心虚、意志脆弱,在受到被害人反抗时就可能放弃侵害行为而逃走。
  现在这起案件,被害者尸体伤痕累累,各处敏感部位都带着青紫色的淤伤和指甲掐痕,明显属于攻击型。
  此类犯罪者的心理状态,多因婚姻生活受挫、曾受女性愚弄等原因而产生强烈的报复心理,或者因各种原因无法满足其欲望而形成变态扭曲的心理,以极为残忍的暴力手段作为羞辱、贬低、征服女性,补偿个人损失的特殊方式,其强奸的目的主要是损害妇女。
  也即是说,攻击型强奸罪犯的生活条件往往较差,因穷困潦倒、相貌丑陋等原因受女性歧视,久而久之正常的欲望变得扭曲,于是以凶残攻击女性的形式进行发泄,产生犯罪。
  常胤绪身为小侯爷,虽然长得丑了点但家财万贯、又是未来的侯爵,像他这号人就算犯强奸罪一般也是淫欲型,比如对小丫鬟霸王硬上弓啊、给清倌人下迷春酒之类的,相对来说,体现变态性心理的攻击型强奸,可能性较小。
  秦林想了想,走过去笑着问道:“常小侯爷,下官料这起案子不是你做的,一定是众乡农搞错了吧。”
  常胤绪一拍大腿:“着啊,真他妈扫兴!被这堆贼厮鸟诬陷,俺肚子都气胀了,还是秦兄弟知道俺不是那种人……”
  两人家暄几句,秦林漫不经心地问道:“下官往扬州走了趟,倒有半个月没去天香阁了,小侯爷可知道近来秦淮河上又来了什么佳丽?”
  常胤绪摸着脑袋嘿嘿地笑,几个家将见秦林和自家小侯爷相熟,便打趣道:“秦长官这下真问对人了,满南京的秦楼楚馆没有我家小侯爷不晓得的,闲来无事都只在秦淮河上走……”
  秦林听到这里,越发相信了判断,寒暄着又走回去。
  徐辛夷颇不以为然地道:“小常这家伙,哼,难怪高家有些不乐意,十五岁上就成天往青楼里钻,现在快二十了还是这样。”
  这时候婚前爷们儿往青楼走,那叫风流潇洒,不少人婚后都还去呢,但常胤绪在秦淮河上的名气实在太大,高家作为女方难免心头有疙瘩。
  “那么……”秦林斟酌着用词:“常胤绪往青楼跑,你听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吗?”
  徐辛夷红了脸,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讨厌!”
  秦林哑然失笑,徐大小姐虽然大大咧咧的,可毕竟是个未婚姑娘,问这个问题似乎太那啥了。
  不过,常胤绪这么多年也不知睡过多少青楼姐儿,如果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是没法保密的,现在并没有这方面的谣言流传出来,就说明他很“正常”,嫌疑进一步降低了。
  难道凶犯是……
  秦林借和徐辛夷说话为掩护,悄悄打量着狗伢子。
  根据统计有百分之二十以上的杀人案,报案者就是凶手或者凶手同党,侦破人员首先必须排除报案者的嫌疑才能把侦破工作继续下去。
  这个黑黑瘦瘦、目光慌张躲闪的半大孩子,会是罪犯吗?
  秦林皱着眉摇摇头,一般说来需要长期的性压抑、歧视和苦闷,才会导致心理扭曲变态,形成攻击型性犯罪,多见于生活穷困潦倒或者身体相貌存在某种缺陷的中年人。
  狗伢子这个年纪的青春期男孩,有可能做出冲动型犯罪,但像现在这样把受害者搞得遍体鳞伤,并不符合他的心理特征。
  “找到了,找到了!”陆胖子的声音从树林里传出来。
  事先吩咐过不要乱动,陆远志指着一处积满枯叶的洼地,那儿露出了一缕红色。
  秦林用树枝挑起来,原来是绣着鸳鸯的丝绸肚兜,查看一番,他点了点头。
  其他地方接二连三的传来了喊声,不断有新的衣物被发现。
  白色茧绸的衬裤,宁绸夹丝绵的里衣,千层底布鞋,最远处发现的是外穿的灰色棉衣和棉裙。
  越是贴身内衣,发现地点距离尸体越近,越是外套,离得越远。
  众人想了一会儿不明所以,徐辛夷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奇道:“莫不是强徒挟持受害女子,一路走一路脱衣服,先脱了外面的,后来再脱里面穿的内衣?”
  秦林听到这话,嘴角就弯了起来。
  大伙儿退出林子,将找到的衣服都堆在地上。
  白浩看着这些衣服若有所思,拱手朝本衙上司王世贞行礼,又冲着秦林、徐辛夷弯了弯腰:“老爷,秦长官、徐小姐,以小人愚见,这女子多半是显贵人家逃出来的上等丫鬟,诸位看她这些衣服……”
  秦林早已瞧出来了,朝他嘉许地点点头,徐辛夷略为思忖便“哦”的一声,显然也懂了,倒是正该管这案子的王世贞睁着眼睛不明所以。
  王世贞是文坛领袖,不管中枢还是地方官的经验都挺丰富,但也仅限于一般的勤政爱民这种程度,发生人命案子一刻不拖延的赶来勘问,这就算能员了;但要成天思考朝堂政治和文学流派的王老先生亲自断案,实在强人所难。
  白浩为难的搓搓手,身为下属,他可不方便直接给王世贞解释,否则显得上司不懂你最懂,向为官场大忌。
  秦林瞧出几分,便指着那堆衣服向众人解释:“各位请看,死者所穿贴身小衣、衬裤、肚兜,都是上等货色,中等人家的小姐穿得未必有她好,而外面穿的棉衣棉裙和布鞋都是寻常百姓家有的东西,这就是她为了掩藏身份故意为之了。再看她的脚,是缠裹了的,但并非三寸金莲,只是略为裹瘦小些。贩夫走卒乡野农夫家的女孩儿要干活儿,根本不裹脚,千金小姐又裹得比这厉害,那么……”
  不等秦林说完,身为官宦的王世贞就懂了,显贵府邸的丫鬟为了主人家的面子,总不好是一双大脚吧?总是要裹裹脚的。
  但丫鬟要做些粗笨的体力活儿,真裹成三寸金莲连路都走不动,怎么做事情?难道倒要主家来服侍你?所以裹脚也只是略为意思意思。
  再者,如果是城内城外哪家的小姐突然失踪,早就报到官府来了,也只有丫鬟逃走,主家或者嫌麻烦或者怕丢脸不报官吧。
  所以这个女子,很有可能是南京城里大户人家的丫鬟!
  那么,她为什么会在天寒地冻的时节跑到荒无人烟的雨花台,又为什么会赤身露体的死在树林边?
  要回答这个问题,得看仵作的结论了。
  这段时间里仵作已经检查了尸体表面,在没有得到许可之前他是无权解剖的,便口中念念有词,另有书吏填写尸格。
  “死者女,年约十八岁,身长四尺七寸(一米六),肤白貌美……牝门处有污渍,系与他人交合所留……体表遍布青紫瘀伤和掐痕,然并无致命伤痕,查颈下无掐痕勒痕,头顶百会穴无铁钉贯入,两耳、口鼻无异物钉进,牝门粪门无利器伤痕,口鼻亦无砒霜味道,口唇不呈青紫色,银针探入不变色,故小人推测恐系死于、死于……”
  仵作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毕竟有些匪夷所思,他怕众人不服、老爷降罪责罚,毕竟仵作的地位是衙门里面最低的。
  洗冤录规定凡有死亡原因不明的尸体,必检查头顶百会穴恐有铁钉钉入,口鼻耳恐有利器刺伤,男女粪门、牝门处恐被凶手以利器刺入,这套相当严密的法医尸检手段,在宋朝就开始普及了,现在已是大明朝,仵作又是南京应天府的老手,当然做起来一丝不苟。
  那么排除了所有的原因……
  秦林替仵作给出了答案:“恐怕她是自己冻死的吧!”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二〇一章 死亡真相
  “冻、冻死?”陆胖子吃了一惊,继而作恍然大悟状:“哦,秦哥是说她被凶犯强迫剥掉了衣服,所以才活活冻死的!”
  王世贞、徐辛夷和其他人都连连点头,暗道凶犯采取这种手段杀人,实在凶残毒辣。
  谁也没想到秦林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以我推断死者不是被凶犯脱掉衣服,而是自己脱的吧。”
  什么?!除了老仵作以外,所有人都惊呆了,毕竟尸身上有累累伤痕、牝门处有污渍,怎么看都是被先奸后杀呀,怎么秦林说是她自己脱掉的衣服?
  徐辛夷红艳艳肉嘟嘟的嘴唇撅了起来,手指头点着香腮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道:“秦林,你是说死者先被奸污,羞惭之下决心自尽,所以才脱掉衣服冻死?”
  这种解释倒也符合一般的情况,貌似贞洁烈女都是动不动以死明志的,只不过脱掉衣服冻死这种自尽方式,实在太稀奇古怪了点。
  王世贞点着头,啧啧赞叹道:“此女虽然生前被人玷污,瞧她身体伤痕累累,必是死命抵抗;继而自尽以死明志,毫无贪恋人世之心,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以本官看来竟不逊色于历代的贞洁烈女呢!查明原委,倒要替她奏请旌表。”
  众人齐齐点头称是,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都说这女子虽未能保得清白之躯,但杀身殉节,亡羊补牢未为晚矣,贞烈之气节实与历代烈女无异。
  徐辛夷心性粗疏,刚才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听众人议论突然回过点味儿:敢情女子被那啥了就得自杀明志啊?哎呀不得了,自杀多难受啊……切,干嘛呀,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再说了……她看了看秦林,脚下用力把一块石头踏进了土中。
  见秦林迟迟没有发表意见,王世贞问道:“那么,秦将军是否这样认为呢?”
  “衣服确实是她自己脱掉的,但并不一定存心自杀。”秦林说出了一个令众人大为惊讶的结论,顿时全场哗然。
  不是自杀,又不是罪犯逼迫,寒冬腊月的这女子自己把衣服脱掉,在荒无人烟的雨花台后面裸奔,她是疯子还是傻子?疯子傻子又岂会相貌秀丽、衣着干净整洁?
  有不少乡农已忿然变色,觉得这锦衣卫官儿实在满口胡柴,就是应天府的衙役也觉得秦林大失水平,没有以前破案那么神奇了。
  秦林神色肃然,举起双手朝下压了压,待嘈杂的人声平息才说出了道理。
  原来人冻死的过程可以分为四个阶段:
  首先是兴奋期,体温在三十六到三十五摄氏度,寒冷初期,出现寒战,呼吸、心跳加快,血压升高,神经处于兴奋状态,此期可产生较多的热量维持下降的体温。
  接下来是兴奋减弱期,体温在三十五到三十摄氏度,血液循环和呼吸功能逐渐减弱,呼吸、心率减慢,血压下降。出现倦怠,运动不灵活,并可出现意识障碍,这个时期持续的时间比较长。
  然后是抑制期,体温在三十到二十六摄氏度,心率、呼吸和血压逐渐下降对外界刺激反应迟钝,意识处于朦胧状态。此期体表温度和肛温有一段时间接近或相等,出现“反常热感觉”,可发生“反常脱衣”现象。由于毛细血管通透性增强,间质水肿,内脏瘀血,循环血量减少,心血搏出量减少,心脏传导系统的不应期缩短,可能会导致心室纤颤死亡。
  最后是完全麻痹期,体温在二十五摄氏度以下,体温调节中枢功能衰竭,呼吸、心跳抑制,血压几乎呈直线下降,各种反射消失,对外界刺激无反应,最终导致血管运动中枢及呼吸中枢麻痹而死亡。
  秦林把这些知识以众人能够听懂的字句解释了一番,最终得出了结论: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便是在第三阶段,也即是抑制期自己脱掉的衣服。
  时间回到若干小时之前,死者不知道什么原因,来到了人迹罕至的雨花台区域,她又冷又饿,但寻求不到任何帮助,她恐惧、惊慌,喊哑了喉咙却无人应答……
  终于寒冷的气温使她的体温急剧下降,最初她一定蜷缩着尽量给自己温暖,可呼啸的北风带走了越来越多的热量,她的头脑越来越迟钝,思维出现了断面,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
  极寒的情况下,体表温度和肛温接近乃至相等,她模糊的意识中出现了浑身发热的幻觉,虽然运动能力下降很多,还没有彻底冻僵,她“热”得难受,一边用力脱掉衣服,一件一件扔下,一边跌跌撞撞的在树林中穿行。
  脱掉衣服,使她的热量散失得更快,最后在树林的边缘,一阵冷风吹来,她倒下了,再也没有站起来……
  另外,冻死的尸体普遍呈自然状态或卷曲状。人在冻死前,中枢神经系统被抑制,全身呈麻痹状态,体温虽然在逐渐下降,丘脑下部体温调节中枢却发出错误的信号“反常热感觉”,冻死前人在朦胧的温暖感觉中死去。
  所以,尸体的姿势多数是自然体位,表情很安详,与老百姓说的冻死“笑面”是一致的。
  秦林讲完这个发生在冬夜的悲剧,众人久久沉默不语,已没有人怀疑他的判断,因为他讲的故事是如此的丝丝入扣,并且老仵作也在不停地点头表示赞同。
  徐辛夷长长地叹了口气,走上前把死者半睁着的眼睛合上,低声道:“至少这位姐妹在最后一刻,是平静、安详的吧。”
  “厉害、厉害!”应天府总捕头白浩朝着秦林一竖大拇指,诚心诚意地赞道:“便是我们这些六扇门里头做了十几年的老油条,和秦长官一比,就被甩了几条街啦!”
  秦林笑着逊谢:“白兄谬赞,案子走到这一步,只查明了死亡原因,离最终解决还差着老远呢,秦某尚不敢居功。”
  那么,现在问题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的确来历不明的女子是自己冻死在雨花台旁边树林里的,她的死亡本身并没有暴力和犯罪的迹象,但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因为单身女子自己跑到如此荒凉的地方的可能性实在太小,问题也可以换成是谁带她来,又狠心的离开,在寒冷的冬天把这个柔弱的女子抛弃在野外?
  毫无疑问,这种行为本身就是犯罪,严重的罪行!
  乡民们有意无意的又把目光投向了常胤绪……毕竟他和四名家将是最可疑的,再者,里甲互保制度往往攀扯甚广,如果找不到凶手邻近乡民都得陪着吃官司,就算常胤绪是小侯爷,办不办得了他那该应天府尹王世贞头疼,就和这些乡民无关了。
  常胤绪一个头两个大,指着乡民们乱骂:“贼厮鸟,卵入的球,看爷爷作甚?来来来,那个眼睛鼓得最大的,咱们来单挑!”
  说着他就把九环厚背砍山刀解下来,卷袖子扎下摆要打架,王世贞哭笑不得,赶紧叫衙役把这呆霸王拦住,又求援地看着秦林。
  秦林笑笑:“咱们还是先把死亡时间确定下来,看看常小侯爷有没有时间作案吧!小侯爷,请你说说,是什么时候到雨花台来的,有谁见证?”
  常胤绪直愣愣地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喘气,看来确实气坏了,大声道:“俺们是刚交辰时到的雨花台,要问人证嘛,喏,那边穿黑衣服的是山脚下开客栈的,卯时末俺还在他店里喝了碗热茶呢!”
  听了这话,几个村民小声嘀嘀咕咕:“身为小侯爷,一大清早跑到冷风直吹的山上找雨花石……”
  秦林和徐辛夷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常胤绪这号呆霸王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也许他昨晚做梦做到送给高小姐一块雨花石,半夜里往雨花台跑都有可能。
  秦林又问发现尸体的狗伢子:“小兄弟,你是什么时候到雨花台,什么时候下山报信的?”
  狗伢子低着头不敢看这位大官,不管怎么说都不开口说话,还是他舅舅,也就是可以替常胤绪作证的客栈老板李福替他回答了:
  “回老爷的话,小人外甥急着要找雨花石来卖给那几个客人,天蒙蒙亮,大约卯时正上的山,辰时初慌慌张张跑下来报信,我们再跑到尸首这里,已是辰时正,恰好撞到常小侯爷他们下山!”
  这么说来,不到一个小时常胤绪他们就找到雨花石往山下走了?
  秦林不着痕迹地问道:“常小侯爷,这么说来你替高小姐找到雨花石了?恭喜恭喜!”
  常胤绪不知有诈,憨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块带着红色同心图案的雨花石,放在掌心里,舒开拳头给秦林看了一眼,又赶紧揣回去,十分得意地道:“哈,雨花台上好多石头,可惜铺在地上太多,俺们找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这颗啦!”
  你丫的,秦林暗骂了句,那是特意铺在雨花台的石头,遇到你这号没公德心的,挖出来带走还有脸到处得瑟,不过在时间上他倒是没有说谎。
  知道了人们抵达现场的时间,秦林开始检查尸体,确定死亡时间,以排查罪犯。
  只翻了翻尸身,秦林突然眯起了眼睛:耶,奇怪了,怎么尸僵和尸斑都还没有出现?她究竟死了多久?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二〇二章 第二名罪犯
  尸温、尸斑、尸僵、腐坏程度、附着蝇蛆大小等等都是判断死亡时间的手段,现在秦林眼前这具死亡时间比较近的尸体,腐坏和蝇蛆当然没有出现,因为露天气温寒冷,通过尸温来判断也不准确,尸斑和尸僵是体表最直接的判定体征了。
  一般说来尸僵最早出现在死者的咬肌,秦林伸手去死者脸颊上按了按,并没有僵硬的手感,他不禁有些奇怪。
  再看看身体低下部位的尸斑吧,正常死亡的尸斑呈暗红色,而冻死者的尸斑是鲜红色的,非常明显。
  秦林把尸首翻过来,叫他吃惊的是,尸首放置低下部位并没有意料之中的鲜红色尸斑。
  通常情况下,尸斑和尸僵会在死亡后一两个小时出现,在寒冷的冬季时间会稍微延后,但现在快交巳时正了,距离发现尸体的刚交辰时已有三个小时,怎么还没有出现尸僵和尸斑呢?
  冻死尸体尸僵发生迟,消失慢,而且强硬,不过再迟现在也应该有所体现了呀!
  难道说死者的死亡时间距离现在还不到两个小时,被发现的时候其实她还活着?
  秦林为这个可怕的想法不寒而栗,赶紧找了跟木棍子,朝死者的上臂用力敲下去。
  “喂,你搞什么啊?”徐辛夷以为他突然发疯了,赶紧把他半拉半抱的拖住。
  “放开!”秦林冷着脸沉声呵斥,把徐辛夷吓得不轻,发觉自己态度不好,他神色稍为和缓了些:“别担心,我在做试验。”
  凶什么凶啊?徐辛夷嘟着嘴,委屈得不行。
  秦林又抡起棍子砸了一下,仔细观察一番,发现死者手臂几乎没动,被击打处肌肉略为收缩,皮下出现不甚明显的血斑,他这才出了口气。
  并非像一般老百姓认为的人死后就直挺挺硬邦邦跟块木头没区别了,其实死者躯体的组织、器官在相当时间内仍具有活性,能够对外界给予的刺激发生一定的反应,称为超生反应,可以被法医用来判断死亡时间。
  其中肌肉的超生反应,人死后两小时内,几乎所有肌肉受机械刺激后均可发生收缩反应,尤以肱二头肌最明显,并且不受环境气温高低的影响。
  如果在死亡两个小时内击打死者肱二头肌,会因肌肉收缩带动整只手臂:两小时后,则多半只能引起打击处肌肉收缩;死亡超过五小时,一般即不再发生明显的肌肉收缩。
  同时在进行击打刺激试验过程中,被打击的部位可形成皮下出血斑,其出现率和颜色深浅随死后时间的延长而迅速下降。
  刚才秦林挥舞木棍打了死者上臂肱二头肌位置,整只手臂没有动弹,仅仅是被击打的位置肌肉收缩,根据其收缩程度,以及形成皮下血斑的颜色深浅,秦林判定其死亡时间在四个小时左右。
  秦林把这些说了一遍,众人全都听得大眼瞪小眼,再厉害的捕快、锦衣卫都没了脾气。
  “天,这位爷的心是怎么生的?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几个捕快小声议论着。
  老仵作也诚心诚意的朝秦林一揖到地:“老朽年轻时读洗冤录,只觉宋提刑审阴断阳鬼惧神怕,今天见到秦长官,才晓得大明朝有如此人物,连宋提刑没有提到的,秦长官也通晓无遗!”
  徐辛夷本来有些不高兴,可她的性子从来不兴记恨的,听秦林说得有趣,转眼就把刚才被呵斥的事儿抛到了脑后,拍手笑道:“哈,原来还有这一说,侍剑,赶快把这条也记下来。”
  秦林早注意到侍剑拿着纸笔写写画画,也没去管她,此时听得徐辛夷提起,他眉头一挑,问道:“记录什么?”
  “宋提刑不是有本洗冤录吗?将来本小姐要出本《阴阳鉴》,盖过洗冤录,叫江湖上到处传扬徐大神捕的威名!”徐辛夷得意洋洋地说着,戟指秦林,“呔,女神捕在此,小贼还不快快投降?”
  秦林哭笑不得,心道:原来你那阴阳鉴是把我说的话记下来呀,这样的话还不如我自己来写呢。
  又观察死者眼睛浑浊程度,也符合从肱二头肌超生反应得出的结论,秦林总算可以确定死亡时间在四个小时或者说两个时辰之前了。
  徐辛夷点了点头:“现在是巳时正,两个时辰之前是卯时正,这样算下来,狗伢子和小常都不可能是罪犯了。”
  常胤绪被当成凶犯快一个上午了,听到这句话,真是喜从中来:“俺的姑奶奶耶,今天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徐辛夷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正准备发威,却见秦林瞧着尸体苦苦思索,担心影响他思路,她一反常态的没有吵起来,只是大拇指朝下对常胤绪比了个“鄙视你”的手势,就不声不响凑到秦林身边,顺着他的目光耐心观察。
  确实没有什么尸斑,冻死者最明显的鲜红色尸斑竟然没有出现,秦林就是为这事挠头的。
  普通尸体尸斑呈暗红色或紫红色,而冻死的尸体因为低温时氧气通过皮肤弥散进入浅表血管内,使其血管中的血液由还原血红蛋白变为氧合血红蛋白,所以尸斑呈鲜红色,当然,尸体深层血液还是暗红色的。
  这是冻死者最显著的特征,此具尸体为什么没有呢?难道……
  在做尸检的时候,秦林心无旁骛,也不管身边是徐辛夷或者别人,想了想就把尸体的大腿分开。
  呀!徐辛夷面红耳赤的躲开,饶是她大胆,这下也不敢凑近去看了。
  秦林却咦的一声,又有了惊人的发现,他立即招呼陆远志来看:“胖子,过来看看有什么问题!”
  陆胖子应着声,转了个方便观察的位置,瞧了一阵子,搓着胖脸笑起来:“这、这劳什子是男人都有的,秦哥你干嘛盯着别人那地方看哪,哈哈哈……”
  “我靠,你看仔细了!”秦林一腿踢到胖子屁股上。
  陆远志定睛细看,只见死者牝门处糊着黄黄白白稀里糊涂的东西,大腿根儿又有一些较为清澈透明的液体,看上去就是男人留下的精浆嘛。
  秦林用木棍把那些黄不黄白不白的玩意儿挑了些起来,冷不防凑到陆远志鼻子底下,吓得胖子连退了几步,扇着鼻子直犯恶心。
  徐辛夷和众女兵娇呼一声,齐齐转过头去,人人都骂秦林猥琐下流。
  莫说王世贞,就连老仵作和白浩,都不理解秦林这是个什么意思。
  倒是胖子定下神来,自己发觉不对劲儿:“咦,秦哥,这玩意儿不像男人的那话儿呀!”
  秦林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声,“原来你还没瞎嘛。”
  耶?众人全都不明白了,就连徐辛夷和女兵们也重新回过头来盯着看,心说那玩意儿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当然不是。
  正常精浆含有精囊凝固酶,射出之后会变成胶冻状,经十五到三十分钟,又在前列腺液化酶的作用下变为液体,称为精液液化。
  女尸发现至今已有好几个小时,残留的精液早就应该液化了,可秦林木棍挑起的这玩意儿还是像果冻或者浆糊一样,就说明它根本不是精液!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秦林没有化验手段,但有神经大条的陆胖子在,一切都不是问题。
  知道并不是别的男人的精液,胖子就没什么心理障碍了,凑近秦林挑起的那团东西闻了闻,拍着腿,义愤填膺地叫起来:“靠,这是浓肉汤凝出胶冻啊,还是芸豆炖蹄花呢!谁他妈这么浪费,我日他八辈儿祖宗……”
  陆胖子对食物气味的敏感,简直比最厉害的警犬还要强大。
  别的人见了却是恶寒,看这家伙脸上的表情,简直为蹄花汤遭此下场而痛心疾首。
  也就是说,死者牝门里面塞着一些芸豆炖蹄花形成的肉冻,大腿根部残留着的才是真正的精液。
  仔细检查死者的手指和衣服,也发现了被肉冻沾污的痕迹。
  这简直叫人匪夷所思了,什么样的变态心理,才会产生如此怪异的性行为?
  秦林冷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头:“两个人,先后有两个人对死者施暴,一个在生前,一个在死后!”
  是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尸斑和尸僵迟迟未能出现……因为死后尸体曾被人用力折腾过!
  究竟是谁?所有的人都急于找到答案。
  王世贞拱手道:“还请秦将军明示,本官这就发海捕文书,缉拿罪犯!”
  “不必……”秦林笑着摇了摇头,一语石破天惊:“因为前者已经远走高飞,我暂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而后者,仍然留在现场!”
  什么?人们面面相觑,村民们的目光又一次往常胤绪身上聚焦,慌得他连连摇手:“喂、喂,秦兄弟你把话说完啊……”
  秦林声若寒冰,用语言勾勒着第二名犯人的轮廓:“他,连一具赤裸的女性尸体都感兴趣,因为他从来没有机会接触过青春美丽的女性,即使是已经死亡的,对他也有莫大的诱惑;他,又相当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并没有真正完成全部,只抱着刚刚死去、身躯还和软、带着些许体温的死者胡乱折腾了一番,就草草结束……”
  听到这里,人们的视线已转向了狗伢子。
  李福把狗伢子护在身后,颤声道:“你、你胡说!”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二〇三章 排查罪犯
  “哦,你认为我在胡说?”秦林的神情并不愉快,相反,他的目光越过李福的肩膀,惋惜、怜悯的盯着狗伢子,问话声音平和而舒缓:“那么,小朋友,能告诉我从卯时正到辰时之间,你在干什么吗?”
  原来如此!白浩、徐辛夷和陆远志等人立刻恍然大悟。
  常胤绪声称卯时末在山脚客栈里喝了碗热茶,刚交辰时到的雨花台;李福也说狗伢子辰时初慌慌张张跑下来报信,他们再跑到尸首这里已是辰时正……虽然秦林并不知道李福客栈的实际位置,但由这两条可以推断从客栈到雨花台步行大约只需一刻钟。
  于是问题就浮现出来:狗伢子卯时正上山,辰时初回客栈报信,耽搁了一个小时出头,可来回行走山路只需要半个小时……以他发现死尸后的惊慌失措而论恐怕跑得更快,那么另外的半个小时,他在做什么?
  狗伢子哭丧着脸,声音小得像蚊子:“我、我在捡雨花石……”
  “可以把石头给我看看吗?”这次秦林的声音已变得有些严厉。
  常胤绪十分得意的把从雨花台撬下来的同心石拿出来显摆,凑到每个冤枉他的人眼皮子底下,连声叫对方看清楚,人无我有,只觉得意非凡,终于出了被冤枉的那口气。
  “傻孩子,做没做,你倒是说呀!把你捡的雨花石给这位将军看啊!”李福拍着外甥的背,急躁地叫喊着,随着狗伢子始终保持沉默,做舅舅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
  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在压力之下心理防线迅速崩溃,狗伢子痛哭流涕的跪到了地上,一言不发,磕头如捣蒜。
  不同于普通的恋尸癖,狗伢子纯粹是冲动型的一时糊涂。
  作为情窦初开的少年,长期在舅舅家开设的客栈帮工,免不了有流莺和恩客到客栈中一夕风流,耳染目睹,加上青春期荷尔蒙的刺激,他对异性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但身为客栈小帮工,又黑又瘦,家无余财,因为远离父母而缺乏亲情的排遣和开导,只能把胡思乱想闷在心里。
  终于,他在人迹罕至的树林边发现了一丝不挂的女性尸体,最初那一刻他感觉到了极度的恐惧,几乎立刻转身逃走,但最终对女性身体的好奇和恋慕使他停下了脚步。
  冻死不久的妙龄女子,并没有扭曲挣扎的可怕模样,相反她在冻死前,中枢神经系统被抑制,全身呈麻痹状态,体温虽然在逐渐下降,丘脑下部体温调节中枢却发出错误的信号“反常热感觉”,在朦胧的温暖感觉中死去,于是苗条的身体自然的舒展开来,不久前还闪耀着青春光华的脸庞浮现着诱惑的微笑……
  这一切都是狗伢子无法抵挡的,他心跳加剧、嘴唇发干,脚连一步也挪不动,终于他扑了上去,叫他惊喜的是,女子的身体仍然和软,并没有想象中的僵硬冰冷……
  在充满畏惧、兴奋和各种幻觉的过程之后,或者因为缺乏经验、或者是出于畏惧,他并没有真正做完那充满邪恶的行为,就草草结束了人生中的第一次。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众所周知的了,狗伢子回到客栈报告,众乡农上山,直到白浩、秦林等相继赶到。
  “天哪,这么肮脏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把我这做舅舅的脸都丢光了!”李福抡起老大的巴掌就往狗伢子头上扇,边打边哭,狗伢子不敢躲闪,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硬挺。
  王世贞把大袖一甩:“罪犯自有王法惩处,轮得到你来越俎代庖?”
  李福赶紧退下,白浩为首几名衙役围上来,铁链子一抖便将狗伢子锁住。
  抓出一名罪犯,秦林史无前例的没有奸笑,徐辛夷和众女兵的神情也并不轻松。
  狗伢子虽然行为龌龊,尚属于少年人一时冲动,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这个自有王法惩治,旁人也无法干涉;而罪魁祸首,还是那个把被害女子弄到此地,抛弃她独自离开的人,这个人才是造成她死亡的真正元凶!
  徐辛夷和侍剑为首的女兵们,目光齐刷刷的盯在秦林脸上,她们心目中秦林就是断案如神的包龙图再世、宋提刑复生,神目如电往人群中这么一扫,立刻便能抓出罪犯。
  “小姐,快去问问他吧,这位姐妹死得好惨,不能便宜放过罪犯呀!”侍剑等女兵七嘴八舌的催着徐辛夷。
  徐大小姐肉嘟嘟的嘴儿一撇,“干嘛要本小姐去问呀,你们谁没生着嘴巴?”
  话虽这么说,她仍然凑到了秦林身边:“喂,别卖关子了,直说是谁吧,我知道你一定知道的!”
  什么你知道我知道,绕口令啊?秦林无奈地道:“大姐,你以为是名侦探柯南,每集里头罪犯都傻呆在现场等着你来捉?这个世界上还有种犯罪叫做流蹿作案的耶!”
  不像侦探小说,现实中不仅密室杀人相当罕见,罪犯杀人之后伪装成报案者或者围观群众留在现场的也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其余的虽然会以各种方法打听侦破进度,但都会尽量远离现场,以降低自己的嫌疑。
  像许多侦探小说里面为了剧情紧凑,设定罪犯混在几名无辜者之中呆在现场,等着聪明的侦探去把真凶揪出来,这种状况其实过于理想化、简单化、戏剧化了。
  刑事警察遇到的更多情况是罪犯藏身于茫茫人海之中,需要通过大规模走访知情人、全方位排查死者社会关系、了解是否具备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等等方法,从成百上千一般关系人中筛选出重点嫌疑人,再进一步深挖细查。
  “是这样啊……”徐辛夷有些失落,居然没有能够当场擒获罪犯,不过她很快又振作精神:“也好,本小姐要亲手抓住罪犯,秦林,咱们来比一比,看谁先抓到他!”
  秦林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当是捉迷藏呢?很快转念一想,徐辛夷大把银子撒出去在衙役中养线人,又是南京城的头号大姐头,三教九流都不敢违拗,说不定她真能先一步找到线索呢。
  应天府尹王世贞和总捕头白浩都苦着脸,现在死者身份未明,难道叫满南京城的人都来认尸?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搞得人心惶惶物议鼎沸,这个应天府尹还要不要当下去?至于罪犯就更不知所终了。
  对视一眼,两人齐齐朝秦林拱手:“秦将军,这个……”
  秦林哈哈一笑,对王世贞道:“老先生有命,秦某自当效劳……胖子,该你动手了!”
  韩飞廉和牛大力都跌着脚笑,现在秦林有什么都不大亲自动手,而是叫胖子顶缸。
  “这算什么?在蕲州他还叫甲乙丙丁四个女孩子挖坟呢!”陆胖子嘟嘟囔囔的抱怨:“唉,秦哥是把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啊!”
  这次可不是解剖了,陆胖子从衣袋里取出白纸和铅笔,对着尸体就画了起来,看得出来这家伙用心练过,笔法相当熟练了,不一会儿就完成了画像,举起来看看,已有七八分神似。
  王世贞颇为惊讶:“听人说什么铅笔,老夫只说它是旁门左道,不去学它,却不知这铅笔描绘人像如此传神……”
  “哈,铅笔就是我家秦长官做出来的呢!”陆胖子一脸的得意,眼睛眯成了缝儿。
  “秦世兄高才!”王世贞刚才还说铅笔是旁门左道,这会儿喉咙里咕噜一下,立刻满脸堆笑,把大拇指一竖:“昔年仓颉造字,蒙恬作笔,秦世兄能推陈出新,将来必定和这二位一样,出将入相,做我大明之栋梁!”
  秦林连声逊谢,把陆胖子的画儿拿起来看,连连点头:“不错,练了两个月有这水平,很不错了。”
  “那当然,秦哥亲自教的嘛!”胖子笑着把脑袋一扬。
  刑警队办案都还讲个搭档、讲个老中青三结合呢,秦林做到锦衣卫副千户当然不会任何事情都单打独斗,解剖尸体、素描画像等技术他都逐渐传授给助手陆远志,而讨论案情也相当公开、细致、甚至某些时候显得略为琐碎,则是为了提点陆远志、韩飞廉等人的侦破思路,以培养一群得力的助手。
  现在看来,已经有了效果。
  “这里,脸部线条太僵硬,死后肌肉萎缩会造成凹陷,你画她生前就要改得丰满圆润一点……”秦林一边讲解,一边用陆胖子递过来的馒头干儿擦拭修改,拿着笔添加线条。
  素描画经过这番修整,顿时变得栩栩如生,众人看看画像,再看看死者本人,佩服不已。
  白浩惊喜的从秦林手中接过画儿,画得如此精妙传神,只要找会铅笔的照着临摹,再拿去询问,就一定能查明死者身份的。
  秦林又道:“在排查死者身份的过程中,你们还得注意一个问题,关于那名罪犯……他很有可能是天阉、肢体奇异或者太监,对了,格外丑怪、脾气暴躁凶悍的女子也要特别注意!”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二〇四章 连环杀手
  奸杀案只能是男性做下的,怎么连女子也有嫌疑?
  这仍是秦林从犯罪心理学角度进行的推断:发现死者牝门内并非真的精液,而是肉汤形成的胶冻,进一步佐证了之前关于攻击型强奸的判定。
  罪犯近乎疯狂的摧残给受害者留下了累累伤痕,这个时代可没有DNA可以通过精液查找真凶,罪犯干嘛不真正完成对他来说最为刺激最能满足其犯罪欲望的最后一步,而是用肉汤胶冻代替?
  真相只有一个:他根本不具备完整的男性能力!
  秦林前面已通过死者体表的青紫瘀伤和掐痕判定加害者的攻击倾向,推测罪犯多因婚姻生活受挫、曾受女性愚弄等原因而产生强烈的报复心理,或者因各种原因无法满足其欲望而形成变态扭曲的心理,以极为残忍的暴力手段作为羞辱、贬低、征服女性,以这种特殊方式达成对自己的心理补偿。
  这正好和“不具备完整男性能力”的判断完全吻合,此人或者天阉、或者宦官,因为身体的缺陷始终无法真正实现男性对女性的占有,心理严重扭曲变态,通过疯狂攻击女性来达到满足。
  陆胖子五官都挤成一堆了,挠着头问道:
  “秦哥这么说的话,罪犯使用肉汤胶冻代替精液,就是为了迷惑我们,让我们不知道其实他并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吗?”
  不!秦林坚决的摇了摇头,“罪犯这么做,不是为了迷惑我们,而是为了欺骗自己!”
  正因为罪犯不能人道的自卑,从心理层面他越有证明自己“雄风犹在”的冲动,偏偏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完成的任务,于是他选择了肉冻作为替代,这是心理学上对特定事物的移情作用,类似人类精液的胶冻被涂抹在受害女性的私密处,对罪犯心理来说就像他真正完成了最后一步,彻底占有了受害女性。
  “佩服、佩服!”白浩连连拱手,身为应天府总捕,他破的案也不少了,但像秦林这样分析得丝丝入扣,仍然力所不能。
  徐辛夷则奇道:“为什么你说可能是女性犯案呢?女性本来就没有那啥,干嘛用肉冻代替,这解释不通嘛!”
  秦林笑了,如果是女性作案,心理动机就和前述完全不同了。
  为了争宠啊、口角琐事之类的,女性投毒杀人并不罕见,但要采取凌辱的方式来对付另一名女性,显然就非常奇持,从心理角度推测,这时候犯罪动机就从男性罪犯的“占有”,变成了女性罪犯的“侮辱”。
  这是个礼法盛行的时代,清白之躯被玷污对女子意味着极大的侮辱和毁灭性的打击,有时候甚至比死亡还可怕。
  如果是女性罪犯利用胶冻模拟强暴,则表示她针对死者有着严重的怨愤、嫉妒等负面情绪,以至于用这种方式来象征性的践踏、毁灭死者所拥有的一切。
  “哦,原来如此。”徐辛夷点着头,又让侍剑把这些话记下来一一看来只要常和秦林待在一块儿,要不了多久《阴阳鉴》就能出版啦。
  至此,人们也明白了秦林为什么提出在查找尸源的过程中,特别注意天阉、肢体奇异或者太监,以及格外丑怪、脾气暴躁凶悍的女子。
  王世贞吩咐弄副薄皮棺材暂时装殓死者,秦林亲手画的人像画儿则由高手匠人临摹翻版,印上百十份发往各处,白浩手下的捕快以外松内紧的方式查找线索,务求在近期拿下此案,缉获真凶。
  “走吧。”徐辛夷拉了他一下,看样子大小姐的心情也不怎么好。
  凶手没有抓到,死者沉冤未雪,谁能高兴得起来?
  秦林长长地吁了口气,“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接下来还会有类似的案子发生……”
  啊?徐辛夷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
  ……
  秦林的素描画像比起普通书吏拿毛笔画的,精确何止十倍,很快就查找到了尸源:南京城里一家姓黄的大户,老头子是个致仕的主事,死者是这家小姐的贴身丫鬟,叫做段萍。
  但是捕快们并没有找到真正有用的线索,段萍是去替小姐买水粉胭脂的外出途中失踪的,黄家以为她和谁私奔了,进士出身的老爷子嫌麻烦,又不愿别人说家风不谨影响到未出阁小姐的声誉,就没有报官。
  段萍失踪之后,就再没有人看见过她,问遍南京常在街面上晃荡的混混泼皮,弹压地面的五城兵马司,守城的卫所兵,巡街访拿大奸大恶的锦衣卫,结果是一无所获。
  而秦林的担心也变成了现实,就在大年夜,案件真的再次发生了。
  这次死的是南城一位商人的女儿,独自居住在后院带花园的小阁楼里面,外间就是丫鬟睡的房间,当天夜里丫鬟睡得很死,什么也没有发现,可第二天也就是新年的清晨,仆人却发现小姐全身一丝不挂死在花园的小池塘里面,身体布满了青紫色的淤伤和掐痕!
  秦林盘问商人夫妻,老两口哭得死去活来,一直喃喃地念叨除夕夜里女儿还高兴得很,吃年夜饭的时候还笑得比以前什么时候都开心,怎么突然就被人害死了呢?
  “唉……”陆远志和牛大力长叹了一口气,南京这边常例收起来了,各项公事走上正轨,昨晚上大伙儿还开开心心的聚在秦林的大宅中吃喝一顿,谁想到,旧案未破,今天又出了新案?
  “哼……”徐辛夷愤愤的捏着拳头,案发现场距离魏国公府不远,可以说就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犯的案子,这采花贼还有没有把徐女侠、徐神捕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哪!
  而且,这位被害的殷小姐,还和她曾有过一面之缘呢。
  这次除了应天府尹王世贞,锦衣卫千户雷公腾也来了……锦衣卫除了查纠官员违法犯罪、打击叛逆谋反之外,地方上发生了性质严重的案件他们也要插手,前两天雨花台女尸案雷公腾可以推给地方官王世贞,可现在又死了一个,已是连环杀人案件,又在大明副都南京城中,性质极其恶劣,他不得不亲自出马了。
  “秦将军,你已是上达天听了,又新破了扬州白莲教案,不日就有封赏下来,可老哥我就不同啦……”雷公腾一脸的郁闷,唉声叹气地道:“前两天打倭寇时伤了的腿,又开始疼了,疼得我晚上睡觉都睡不着。”
  秦林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雷长官功勋卓著,下官佩服不已。既然旧伤复发,还是以保养身体为重,案子由下官来办就是,雷长官回去多休息,将来戮力王事还要多靠您呢!”
  “那就不好意思了哇。”雷公腾如蒙大赦,退了两步,朝徐辛夷谄媚的赔着笑,慢慢走了出去。
  “呼……”雷公腾伸手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加快脚步一溜烟的闪人,暗自庆幸把担子扔给了秦林:这他妈没头没脑的连环杀人案,老子总算甩掉了!能者多劳,在秦某人提拔重用之前,让他替我把这案子破了罢。
  却不知徐辛夷早就把他这番举动瞧在限里,非常不满的冷哼一声。
  雷公腾打了个哆嗦,忍着没回头,却是欲哭无泪:甩了案子,却得罪了徐大小姐,将来这千户位置,只怕也不怎么稳当……
  尸体已从池塘里面打捞起来,乌黑油亮的长发,白皙细嫩的肌肤,漂亮的鹅蛋脸,身材也相当标致,虽然已经死去,亦能看出生前定是位相当迷人的姑娘。
  “耶?”徐辛夷有些惊讶。
  秦林回头问道:“怎么回事?”
  徐辛夷怔了怔,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秦林检查发现殷小姐死于溺水,这就有问题了:池塘并不深,又是自己家里,她为什么不呼喊求救?
  挤压死者腹腔,尸体口中吐出些混着胃内容物的水,秦林叫陆胖子牵了条狗把秽物舔吃了,那狗不一会儿就瘫倒在地,失去了行动能力。
  杀人手段搞清楚了,凶手是先奸污了殷小姐之后,又使她服下迷药,然后把她扔在了池塘里面。
  双腿虽被浸湿,牝门处仍然发现了胶冻状物质,无可辩驳的说明本案和雨花台段萍被杀一案是同一个人做下的。
  尸体检查完毕,秦林打量着殷家的后花园,发现墙只有七尺高,防君子难防小人,有几处借助树枝的帮助可以轻易地翻进翻出。
  再查看殷小姐所居的阁楼,秦林的神色变得凝重了,从楼梯走到殷小姐的卧室,必须经过两名丫鬟睡着的外间,不管别人进去还是殷小姐出来,都不可能不惊动两名丫鬟,殷小姐岂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房间,被人摧残之后,出现在池塘里面?
  秦林指挥陆远志、韩飞廉这几位弟兄,把殷小姐的闺房仔细搜查了一遍,总而言之这是间非常普通的富贵人家的闺房,而且笔墨纸砚很多,女工刺绣什么的却没几样。
  “殷小姐是有名的才女。”徐辛夷告诉秦林。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二〇五章 提审
  殷小姐的闺房布置极富书香,书橱上满满当当,经史子集少而唐传奇元杂剧明人小说多,什么王世贞的《鸣凤记》,吴承恩的《西游记》,虽不算汗牛充栋,也已然蔚为壮观。
  这边红木床上支着绛香帐,鸳鸯枕上搁着楚方玉读过的《西厢记》,拿起来一翻,里头掉出薛涛制的金花玉版签。
  书桌上摆着端砚、宣纸、徽墨、湖笔,叠放着几本书籍,旁边雕花格子架供着龙女拜过的白玉雕观音像,底下琉璃盘盛着晏殊题过的佛手瓜。
  矮几安着宣德炉,炉中兽香虽已冷,犹有淡淡余味传人鼻端。
  诸物尚在,斯人已去,徐辛夷本与殷小姐只有一面之缘,这会儿也不免心有戚威焉,一时唏嘘感慨。
  秦林从桌子捡了本书随手翻看,原来是本文集,记着殷小姐与南京各位才子佳人唱和的诗句,金陵四公子、高小姐、张紫萱、张敬修、张懋修等人都有作品在上头。
  待看到燕子矾诗会的字句,秦林才知道当时殷小姐也在座,仔细回想一下,有那么点印象,不过当时莺莺燕燕实在太多,又被徐辛夷、张紫萱两位绝色美女缠住,便没有注意到她。
  文集录着燕子矾诗会时各位才子佳人做的诗词,旁边还题着注释评点,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必是殷小姐亲笔所作了。
  秦林边回想当时殷小姐在座的情况,边随手翻看文集,只见王土骐做的诗旁边题着“笔法圆润,词句老辣”,接着对高攀龙、顾宪成的诗句评价也颇高,到了刘戡之则是“文笔佳妙,才子本色”,张家三兄妹得的评语各不相同,以张紫萱最高,两位兄长次之。
  徐辛夷凑过来,正巧看见秦林翻到张紫萱所作诗词那一页,她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然。
  秦林又往后翻了一页,忽然啪的一下把文集合上,讪笑着丢开:“什么玩意儿?简直胡说八道!咱们还是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说罢装模作样的检查地面。
  徐辛夷就知道这家伙捣鬼,假装不在意,暗地里把文集拿到手中,翻到那一页看了看,登时把文集一扔,捶胸顿足的狂笑起来:“秦、秦林,你太、太了不起啦,哇哈哈哈……”
  被扔在地上的文集仍然翻在那页,王世贞、白浩、陆胖子等人好奇地看了看,立刻不约而同地大声干咳起来。
  原来那页上正是秦林秦将军的名句“一座宝塔平地出,上面小来下面粗。有朝一日倒过来,下面小来上面粗。”
  单是名句倒也罢了,旁边还题着殷小姐的评价,“文字粗陋一至于斯,不堪之处令人喷饭”,字迹淋漓而略呈草书,与前面工整秀丽的小楷大相径庭,完全可以想象殷小姐题写评价时的恼怒。
  “咳咳……”秦林抬头挺胸,一本正经地道:“正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本官胸中宏图伟业,又岂是区区闺阁女子所能知晓?”
  王世贞只要秦林能破案就谢天谢地,自是拿他一番臭恭维,这位文坛领袖正言厉色的告诉众人,作文以厚重质朴为上,须得言之有物,秦林的诗句实有子牙渭水独钓的气概,非寻常才子可以相比。
  玩笑过了,秦林的案子还得查下去,锦衣卫钦定职责有一条“巡查缉捕大奸恶逆”,如果单起杀人案件还可以推给地方官,这种性质恶劣的连环杀人案,就职责相关,必须参与了。
  陆胖子、韩飞廉各有分工,一个检查窗户,一个检查房门,最后报告:门窗都没有外力撬动的痕迹,窗台外面有层积灰,上面没有发现足迹。
  这么说来,殷小姐是从房门被带走的了?可从楼梯下到底楼,必须经过两名丫头睡着的外间,那名罪犯是怎么做到无声无息,不惊动任何人的呢?
  陆胖子神神秘秘的凑到秦林旁边,声音发飘,两只眼睛直冒绿光:“秦哥,我觉着,那两个丫头,有问题!”
  秦林甩给他一个白眼,心说你丫的演贞子呢?叫老子后背凉飕飕的。
  当然要讯问两个丫头,一个叫花红,一个叫柳绿,怯生生的直抹眼泪,秦林和众人退出殷小姐闺房,就在外间审问她俩。
  “回、回老爷的话,婢子从来不和外面的人结交,婢子什么都不知道呀!”花红一边抹泪水,一边抽抽噎噎的回答。
  “呜呜,冤枉啊,管家把我们管得很严,和外面的人连句话都不敢说呢。”柳绿年龄更小,身子直发抖。
  白浩在王世贞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几个稳婆就走上来,横拖倒拽的把两名丫头拖下去。
  徐辛夷面上大大咧咧,内里却极为古道热肠,见两个小丫鬟哭得梨花带雨,这带下去还不知怎么折磨呢,立即挺身而出:“喂,你们要屈打成招?王老儿,本小姐还当你是清官、能员,没想到……”
  王世贞和白浩都颇为尴尬,想解释又不好对徐辛夷说出口,堂堂正三品应天府尹、文坛盟主,被这么个小丫头指着叱骂,真真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幸好秦林笑了起来,把徐辛夷拦住,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
  徐大小姐蜜色的脸蛋霎时变得绯红,低着头眼睛瞧着脚尖,不再说话,想起什么又偷眼瞧了瞧秦林,赶紧把目光挪开,这下连耳根子都发红了。
  王世贞朝秦林拱拱手,谢他解围,这老儿眼睛忒毒,早已瞧出了几分端倪,笑容中带着几分猥琐。
  稳婆又把两个小丫头带上来了,跪下回报:“启禀大老爷,两名女犯都已验过,实为处子之身,未曾被人玷污。”
  白浩不愧为应天府总捕头,他建议检查两名丫头是否处子,是非常有道理的。
  这个时代,女子一旦被男子玷污,要么以死明志,要么死心塌地,从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方父母为了脸面一般不愿意报官,也只好把女儿嫁给这人。
  所以多有利用女子名节予以要挟的犯罪行为,从前就发生过强盗巧言蜜语勾搭丫鬟侍女作为内应,盗窃主家财物乃至强暴主家小姐的案例发生。
  如果这两名丫鬟被人要挟而配合昨晚的犯罪行为,她俩多半就已不是处子之身,由此入手便能查明案情。
  不过,世事无绝对,这一次白浩并没能打开突破口。
  还有什么要挟手段比女子名节更加简单、直接而有效呢?既然这两个丫鬟仍是处子,便基本上排除了里应外合作案的可能性。
  秦林斟酌着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小姐不在房中的?谁是看见池塘中尸首的第一目击者?”
  花红、柳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回道她两个睡得很沉,本来辰时初(上午七时)应该催小姐起床,打水洗漱什么的,到辰时正(8点钟)再由伙房送小姐的早餐来。
  不过也许是昨晚除夕夜看烟花、吃年夜饭,睡得比较晚,今天早晨她俩迟迟没醒,是伙房送早餐的仆人经过池塘时发现了尸首,声张起来,她俩才惊恐万状的察觉小姐不在房中。
  秦林立刻下达命令:“把那个伙房仆人找来!”
  周三郎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他负责送早餐,在楼下池塘发现了小姐的尸身。
  看见他身上沾着泥水的痕迹,人们的兴趣一下子提了起来,白浩、陆远志、徐辛夷等几道严厉的目光投过去,吓得这人心慌意乱,被门槛扳了一下,差点摔倒。
  白浩的声音又冷又硬:“你身上的泥水印痕,是哪儿来的?”
  “早晨打捞小姐时沾的呀!”周三郎不假思索地回答,继而恍然大悟为何众位老爷目光如此严厉,赶紧跪下磕头:“求老爷们明查,小的平时送饭只到楼下,和小姐连见面也不能,如何犯下这等大罪?小的从来老实本分,万万不敢欺心啊!”
  明朝可不讲什么无罪推定,嫌疑人必须替自己找无罪的证据,否则官府便可以大刑侍候,这周三郎如此害怕,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秦林盘问一番,特意问到昨夜和雨花台案发的前一天晚上他在哪里,结果这两天周三郎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白浩、陆胖子、徐辛夷都苦着脸儿,互相交流几个眼神,白浩试探着道:“莫不是独行淫贼做下的案子?花蝴蝶去年在蜀中道上栽了,是唐老太太亲自动的手,废了他两条腿;淫魔郁天香一向走的陕甘道,他大仇人金刀楚霸王就住在洛阳,因此上从不敢进中原一步;是迷魂何不归?他得罪了白莲教主,被魔教追杀,岂敢到金陵犯案?”
  身为应天府总捕头、鹰爪门高足,白浩对江湖上有名的淫贼了如指掌,发觉近来并没有什么高明人物到金陵来呀。
  “不,应该不是什么高来高去的人物,他只是耍了个小花招……”秦林一直默默地用手指头敲着桌面梳理众人的供词,忽然笑了起来,“诸位,可有发觉花红、柳绿两位姑娘供词中的疑点?”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二〇六章 不可思议的结论
  花红、柳绿两名小丫鬟吓得小脸儿发白,一迭声的直喊冤枉。
  王世贞等人完全不明白秦林究竟指的什么,仔细思索这两个小丫头的话有没有矛盾之处。
  徐辛夷、白浩和陆胖子若有所思,只觉似乎抓到了什么,却又一时难以摸清。
  秦林温言安慰一番,待两名丫头情绪平缓,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们说每天都是刚交辰时(上午七时)就伺候小姐起床梳洗,辰时正(上午八时)就吃早餐,那么你们是怎么做到准时起床的呢?”
  那还用问吗?花红、柳绿对视一眼,莫名其妙地道:“听钟楼敲钟、鼓楼打鼓呀!”
  徐辛夷和陆胖子同时眼睛一亮,刚才没有被抓住的重点,经过秦林一句提醒,登时豁然开朗!
  白浩也连连点头,只比前面两位稍晚了一点儿就明白过来。
  朱元璋当年修治南京城,就在中轴线上设置了鼓楼,不远处又建有钟楼,昼间每逢整点就敲钟击鼓报时,刚交辰时便钟鼓齐鸣,这是南京城里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花红、柳绿说她俩睡得很沉,一直耽搁到辰时正才被周三郎地叫喊声惊醒,考虑到前一天为了守岁而睡得比较晚,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
  但是殷家距离钟楼鼓楼不远,钟鼓声是相当大的,如此浩大的钟鼓声没能叫醒两个丫头,一个小时之后周三郎喊几嗓子她俩就醒了,岂非怪事?
  秦林微笑,进一步点明了疑点:“而且,另一个情况也可以作为佐证。昨夜阖府守岁,厨房的仆人要整治宵夜,肯定比服侍小姐的丫鬟更累,但今天早晨周三郎能准时端来早餐,说明殷家上下有办法保证准点起床……更辛苦的厨房仆人尚且没有耽搁事情,何以两名小丫鬟却沉睡不醒?”
  说到这里,人们已是恍然大悟,目光尽数投向了丫鬟所居房间,正中间摆着的那只茶壶。
  确认自从案发到现在没有人动过这只茶壶,秦林又让陆胖子牵了条狗来,把茶水倒出给狗灌下去,不一会儿狗就呜呜低鸣着软软瘫倒,和舔吃了殷小姐胃内容物的那只狗反应完全相同。
  结论也就呼之欲出:两名小丫鬟饮用的茶水里面下了迷药,她俩沉睡不醒,罪犯才有可能劫持小姐通过楼梯离开这座阁楼;钟鼓齐鸣她俩没醒,周三郎叫囔就醒来也有了解释。刚交辰时花红、柳绿所中迷药的效力还没有消退,处于昏迷的状态,当然不会醒来,又过了一个小时之后,药效已丧失殆尽,才会被周三郎地叫喊吵醒。
  徐辛夷咬了咬嘴唇,恨声道:“看来这下药之人,就是罪犯无疑了!”
  “是啊!”胖子点着头表示赞同,“而且最可疑的就是厨房中人,茶水就是他们供应的吧?”
  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案情经过已相当明晰:罪犯利用不为人知的手法在茶水中下了迷药,将殷小姐和花红柳绿两名丫头迷倒,然后进入阁楼,劫持殷小姐从楼梯离开,蹂躏之后扔进池塘使其溺毙。
  所以,谁能在不被别人发现的情况下将迷药放入茶水中,谁就是凶手!
  秦林立刻布置排查,以白浩为首的捕快很快就把厨房工作的伙夫、厨娘全都控制起来,没有漏掉一个。
  这些人当然齐声大喊冤枉,秦林不予理会,让捕快们一对一地看住他们,不许任何人说话、打眼色、做手势,分别关押在不同的房间,然后在另一间房挨个过堂。
  一个、两个、三个……经过审讯的人越多,秦林的神色越沉重。
  很奇怪,这些人都有相当牢靠的证据,要么无法接触茶水,要么没有机会作案。
  若是别人来审问,倒也可能存在疏漏,秦林对自己的审问技巧是有绝对自信的,这些个厨娘、伙夫怎么可能是他对手?
  偏偏用尽了包括交叉讯问法、乱次序重复等方法在内的询问技巧,也没有得到一个重点嫌疑对象。
  秦林用手指头叩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徐辛夷眉头紧皱,嘴唇也有些发干,想了想,在秦林耳边问道:“喂,会不会是两名丫鬟其中之一下的迷药,故意装成不知道?”
  可接下来徐大小姐自己就否定了这种猜测,因为前面已经查明花红柳绿两个并没有被胁迫的迹象,要说主动参与作案,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又是家生奴才,父母兄弟都在殷家做奴仆,她们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转来转去找不到头绪。
  没想到秦林却两只眼睛放光,一脸的喜色,哇的一声大叫,站起来就往外走。
  “喂,你怎么啦?”徐辛夷莫名其妙,把他扯住。
  忽然秦林转身就把她一把抱住,哈哈大笑着转了两圈,没头没脑的甩下句“谢谢”,就又没头苍蝇似的冲出去了。
  原来秦林兴奋至极,沉迷案情之中,把这里当成了警局的案情分析会,将徐辛夷当作刑警队的假小子女警啦!
  可怜的徐大小姐早已呆了,红着脸,跺跺脚:“这、这算怎么回事呀?秦林你这家伙……”
  王世贞假模假样的举起袖子遮住眼睛,唠唠叨叨地道:“非礼勿视,哈哈,老夫正人君子,非礼勿视哦。”
  徐辛夷忽然很想把王世贞这老不修狠狠地打一百板啊一百板。
  秦林冲上去就逮住花红柳绿两个,他脸上那种“可怕”的笑容把小丫头吓得够呛,可管不了那么多,急吼吼地问道:“殷小姐的茶水,和你们是一只茶壶吗?”
  “当然不是……”花红眨了眨眼睛,指着摆在墙角的另一只茶壶:“那是小姐专用的。”
  秦林发觉自己太过兴奋,稍微收敛了一下心神,看着那只茶壶,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第三只狗被牵来了,可怜的动物看见前面两只人事不省,哦不,是狗事不省的同类,吓得直往后面退。
  哪儿犟得过牛大力?他伸出蒲扇大的巴掌,捉住狗嘴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殷小姐茶壶里头剩的茶水灌了进去。
  几名仆役小声嘀咕着:“这位秦长官莫不是和狗有仇?看看咱们府上,今天灌翻几条狗了!”
  徐辛夷听见这话忍俊不禁,又把刚才被秦林抱着转圈的事情给忘了。
  陆胖子和韩飞廉则是挤眉弄眼的,他们可没忘记刚才那一幕……还是咱们秦长官牛,在扬州和江陵相府张紫萱形影不离,回金陵又有魏国公府的徐大小姐相伴,当着众人的面就抱着人家转圈,嘿,随便换了别人,只怕早就被大小姐打得连他妈都不认识了吧!
  所有的人,包括动手灌狗的牛大力在内,都觉得秦林多此一举,殷小姐肚子里都有迷药了,还用查她用的茶壶吗?
  把半壶茶水灌进狗嘴,牛大力将这可怜的动物放在地上,等着它像前面两只同类那样软趴趴的瘫倒。
  没想到,万万没想到……这狗起初还畏畏缩缩的趴在地上,看了看众人,忽然刺溜一下蹿了出去,四条腿儿转的跟风车似的,转眼就不见影儿啦!
  “我草!”陆胖子、韩飞廉、牛大力三人异口同声地骂了句,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当然最后目光都集中在了秦林身上。
  秦林摊了摊手:“显然,小姐用的茶壶里面并没有迷药。”
  陆远志几个的脑子开始犯迷糊了,都认为是罪犯迷倒了这主仆三人,然后趁她们昏迷不醒带走了殷小姐,蹂躏之后扔进池塘淹死,没想到殷小姐的茶壶里头并没有迷药,又是怎么回事?常规思维实在难以解释!
  徐辛夷奇道:“罪犯可以给花红、柳绿两个丫鬟下迷药,为什么不给殷小姐的茶壶下迷药呢?如果茶壶里头没有,殷小姐肚子里的迷药又是什么时候服下的?”
  应天府尹王世贞更是用力揉着太阳穴,搞诗词歌赋乃至地方庶政他都没问题,但这种杀人案子,就实在力有不逮了。
  秦林嘴角翘了起来,微微摇头叹息:“如果罪犯下迷药之目的是要迷倒主仆三人,刚才问过厨房,小姐和丫鬟所用的茶壶并没有分开烧水,既然他能在花红柳绿的茶壶里头下药,为何不给殷小姐也来同样的一份?所以,我们只能得出结论,殷小姐并没有被迷晕!”
  徐辛夷眨了眨眼睛,樱唇微张,颇有些吃惊地问道:“这么说,殷小姐是清醒着被劫持离开的?”
  “没有劫持。”秦林的神情说不出来的古怪。
  徐大小姐乌溜溜的杏核眼忽然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大,嘴巴也张得可以吞下整只鸡蛋,满脸都写着不敢置信四个字。
  殷小姐并没有被劫持,而是自愿离开的,给两个丫鬟茶壶里头下药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殷小姐自己!
  尽管这个结论实在叫人匪夷所思,但它是排除所有可能性之后剩下来的最后一个,也就是事实的真相!
  必须如此,殷小姐的失踪、两名丫鬟的昏睡、两只茶壶一只有迷药另一只没有等情况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二〇七章 犯罪升级
  殷小姐是本案的受害者,胃里头吐出的秽物又使狗晕迷,人们就算抓破脑袋,把殷家上下人等都怀疑遍了,也不会猜到是她下药迷翻的花红柳绿两个小丫头。
  “除自杀外,已经死亡的受害者不可能是罪犯。”这是一个根深蒂固的思维定势,明显的他杀案件中,谁会怀疑受害者本人呢?
  就连经验丰富、思维缜密的秦林,很长时间里面也被误导,始终没有想到殷小姐自己下药迷倒两名丫头的可能性,直到徐辛夷提到是否两名小丫鬟之一下的药,秦林才突然联想到:
  花红、柳绿可以怀疑,为什么不能怀疑殷小姐本人?
  由此进行推理,则一切疑难顷刻间迎刃而解,所有不合理的现象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
  接下来用殷小姐茶壶中剩余的茶水做动物实验,则完全证实了上述推断……如果是另一名罪犯下药迷晕花红、柳绿,断无独独放过殷小姐的道理,迷晕了劫走岂不比暴力挟持更省事?至少不会有叫喊呼救的麻烦。
  所以结论只有一个:殷小姐自己迷晕了两名丫鬟,走出去和罪犯相会,最终被害于水池之中!
  秦林将这番分析和盘托出,众人听得那叫个目瞪口呆,虽然结论令人匪夷所思,但推理丝丝入扣,又不得不信。
  “呼……”王世贞长出了一口气,叹道:“若非秦将军指点迷津,本官恐尚在梦中也!”
  这位文坛盟主以欣赏的眼光打量着秦林,更加坚定了和他保持友好的决心,如果说之前叫儿子王士骐去扬州报信还更多考虑秦林和张紫萱交好,间接搭上元辅少师张居正的原因,这一次就完全是因为秦林展现的非凡能力,看好他未来必成为大明官场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陆远志、白浩和众位捕快都恍然大悟,事实上如果本案是两名丫头被迷晕、殷小姐失踪,他们早就怀疑是一起闺门小姐迷晕丫头、与情郎私奔的风流官司了;偏偏殷小姐死得极其凄惨,遍体鳞伤、下半身还被塞着肉冻,淹死在池塘里面,试想哪对私奔的男女会变成这个样子?这就与普通私奔案件绝无丝毫共通之处了,严重干扰了他们的思路,若非秦林提点早已误入歧途。
  徐辛夷摇着头,因为殷小姐的遭遇而沉浸于伤感之中,声音带着唏嘘:“这个殷小姐啊,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真没想到她会……话说要私奔也是本小姐这种无法无天的,才做得出来吧……”
  秦林说了半天口渴得很,正让殷家仆人端了碗热茶来喝,听了这话当即噗的一声,把茶水喷出老远。
  徐辛夷不小心把心头感慨说漏了嘴,她调皮的吐了吐舌头,悄悄瞥了眼秦林,侧着脸儿嘻嘻的笑。
  “没听见,我们什么都没听见。”陆胖子用手指头堵住耳朵,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
  “咳咳。”王世贞佯装不知,转过身子问白浩:“这么说来,殷小姐本来是与人私奔,结果遇人不淑,惨遭杀身之祸了?”
  上官说的不怎么到位,下属是不好指出的,白浩只好假作沉吟,暂不回答。
  秦林摇摇手,笑道:“王老先生所说当然是一种可能,不管私奔还是别的,属于引诱的范围;那么除了引诱之外,也有可能存在胁迫的可能,殷小姐药翻丫头离开的动机不出这两者。”
  陆远志追随秦林已有段时间了,经他指点也颇有心得,立刻反应过来:“这么说的话,凶手除了男性,也有可能是女性喽?”
  “不能排除。”秦林点点头,如果女性利用闺阁中探听到的什么隐秘相要挟,殷小姐同样有可能漏夜外出与其私会,从而遇害。
  “秦将军断案如神,白某人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白浩朝秦林深深一鞠躬,神情绝非阿谀逢迎,而是出于至诚。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现在仍没有锁定真凶,甚至连嫌疑人范围都没有划出来,但实际上侦破经验丰富的应天府众捕快都知道,秦林已经在破案的道路上走出了最重要最关键,也是决定性的一步!
  像这种奸杀案,最困难的就是确定性质,究竟是熟人作案,还是流蹿作案,如果是后者,侦破工作将变得空前困难……江南地区工商业经济发达、各色人等流动频繁,大明朝的路引制度早已废弛,这种情况下要捉拿一个流蹿作案的采花大盗,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而现在秦林把案子推进了最关键的一步,不管殷小姐外出的原因是胁迫还是引诱,罪犯必与其相识,于是案件性质便牢牢的钉在了熟人作案上。
  以此结论为出发点,调查殷小姐的人际关系,便能大大缩小嫌疑人的范围……如果说秦林得出结论之前的侦破工作是大海捞针,那么现在就是在一口池塘里面找石块了!
  陆胖子、白浩、徐辛夷和众位捕快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瞧着秦林。
  大案当前,秦林当仁不让的下达命令:白浩和他手下的捕快内查外调,通过各种渠道在殷府家属、仆役之间查找线索,重点关注殷小姐和哪些人交往比较密切,指向凶手的线索很有可能就在其中。
  韩飞廉回庚字所坐守,牛大力领着亲兵小旗驻在秦林的大宅子,随时准备出动。众校尉都穿便服撤出去,由陆远志、游拐子两个熟悉市井生态的为首,在酒楼茶肆妓院赌档中调查线索,着重向窑姐儿打听那方面有“特殊癖好”、同时又有可能与殷小姐在生活中存在交集的客人。
  迟迟没有提到徐辛夷,大小姐着急的凑上来,指着自己挺秀的鼻尖一迭声地问:“我,我呢?秦林,本小姐破案可不比你差呀!”
  秦林略一思忖,也交给她任务:徐辛夷在有交往的富贵人家小姐女眷中打探消息,看看谁和殷小姐交往比较多,另外有没有人听说殷小姐喜欢什么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私;另外再通知常胤绪,叫他在南京的纨绔公子哥儿中打听同样的内容。
  “放心吧,包在本小姐身上!”徐辛夷拍着胸口,顿时丰盈的胸部波涛汹涌,看得秦林有些口干。
  徐大小姐不假思索的大包大揽:“就是小常那里,我去和他说一声,这事儿他绝对用心办……不过最后一定是本小姐揪出凶手,哈哈哈哈……”
  但愿如此吧!秦林勉强笑了笑。
  他可没有徐大小姐那种永远良好的自信心,相反,心头还存着极大的隐忧。
  这起案子已经死了两名妙龄少女,不仅是连环杀人案,而且,出现了犯罪升级的苗头!
  现代刑侦学认为,连环杀手又称连续杀人犯,是一个或多个杀手把受害者一个接一个的杀害的恶性案件,一般的人总认为连环杀手外观必定像疯子或狂人一般,品德低劣,事实上未必,连环杀手外表多半与一般人无异,甚至很迷人,并且有高尚的情操或严格地道德感,甚至不乏高学历者,也给人他们很容易亲近的错觉。
  简单地说,就是绝大部分连环杀手在被捕之前几乎都不会让人把他们跟他们的行为联想在一起。
  而连环杀手之所以犯案,多是为了满足其内心的变态欲望,这种压抑扭曲的欲望通过疯狂的杀戮得到暂时的舒解,杀戮本身的罪恶快感又对其心理产生了正反馈,使其心理进一步扭曲变态,就会出现犯罪升级!
  这就像毒瘾一样,开始只需要0.3克就能满足,接下来是0.5克,0.8克……
  雨花台案,罪犯仅仅遗弃受害者于荒郊野外使其冻死(很有可能下了迷药),过程相对缓慢平和,从心理状态上也存在“侥幸”的意味。
  但在受害者段萍真正死亡之后,消息早已传开,罪犯受到刺激性的正反馈,心理发生进一步的畸变,于是第二起案件中殷小姐的淹死就比段萍的冻死更加迅速彻底而不可逆,把人遗弃于寒风凛冽的荒郊野外到推入水中,犯罪手段变得更加直接,从心理上看给罪犯带来的反馈也大幅度提升。
  如果不尽快找到凶手,他的犯罪很有可能进一步升级!
  秦林忧心忡忡的时候,王世贞也不好过,他在官场三起三落,现在应天府尹的位置也是阿谀奉承张居正得来的,现在张居正柄国执政,新政正在紧锣密鼓的推行,四海齐颂太岳相公乃管仲复生、周公降世,偏生在万历七年新年的节骨眼上,在大明朝留都南京城发生如此严重的罪案!
  现在已经发生的两起案子,段萍是个丫鬟,殷小姐家中虽然富裕,还只是商贾,万一案子没破,下一起某家达官显贵的千金小姐出事,必有雪片般的弹章飞上京师,他这应天府就算当到头啦。
  当然,身为巡查街面缉拿奸恶的该管锦衣卫副千户秦林,也对此负有责任,这一老一少、一文一武两个人,真正成了一条绳上拴的蚂蚱。
  “要是还有哪位闺阁千金被下了迷药冻死淹死……”王世贞顿了顿,苦笑道:“秦将军破扬州案,简在帝心,尚且好说;老夫恐怕就得挂冠而去了。”
  “冻死、淹死?”秦林眉头一挑,长长地吐了口浊气:“如果还有下一起案子,恐怕还不止于此……”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二〇八章 刘一儒的小算盘
  锦衣卫的校尉、力士,应天府的衙役、捕快,再加上徐辛夷和常胤绪,各路人马把金陵城掀了个底朝天。
  赌馆、酒楼到处鸡飞狗跳,妓院更是重点排查,从七个铜子打一炮的丐户窑子,到千金买笑的上等青楼,通通像过筛子似的过了五六遍。
  捕快和锦衣校尉挨个地问姐儿们,谁接过的客人那方面有隐疾,谁又遇到过喜欢玩滴蜡、绳缚这套花活的小白脸,有没有觉着特阴鸷、像块死木头那号的客人?
  收集到的信息五花八门,可以说满南京城常去青楼逛的爷们儿有啥特殊爱好,全都被查了出来:聚宝门大街上住的陈员外生得白胖富态,偏偏喜欢瘦得硌手的扬州瘦马,清平桥头毛御史十四岁的小公子爱找年纪比他妈还大的老女人,应天府学里头专讲程朱理学、白发萧然的周学正,到了青楼里头却喜欢叫女人拿鞭子用力抽他……
  偏偏这些人要么没有机会接触到殷小姐,要么就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办案人员除了收集到一大堆叫人啼笑皆非的特殊爱好之外,一无所获。
  对外查没有收获,内调也不乐观。
  据了解,殷小姐性格相当内向,有什么心思连两个贴身丫头也不告诉,更不用提别人了。
  男性亲朋和仆人接近她的机会也极少,这是个礼教盛行的时代,殷家虽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却也相当讲究,能进殷小姐所居后院的仆人都是指定的那几个,并且不能上楼,传递食物和日用物品都是通过丫鬟进行,一年到头或者可以见到殷小姐几面,说话就基本不可能了。
  殷家是到南京做生意的外地人,在这里并没有太复杂的亲戚关系,常走动的亲友当中根本就没有和殷小姐走得近的同龄男女,据说殷小姐喜欢诗词歌赋,有点儿自命清高,不大看得起这些做生意的亲友。
  调查她交往的圈子,基本上就是金陵城的才子佳人们,燕子矶诗会那次在座的诸位,除开秦林、常胤绪和徐辛夷之外都和她或多或少的有那么点交情。
  但是殷家并非权贵,只是家境富裕而已,那些尚书、侍郎家的公子小姐自恃身价,不大爱搭理她,所以这位小姐在金陵才子佳人的圈子里头属于比较边缘化的角色。
  也正因为如此,常胤绪和徐辛夷在男女两个圈子的调查也缺乏进展,几乎所有的人被问起的时候都要低下头想一会儿,然后才漫不经心地回答:“哦,你是问的那位殷小姐啊?有点印象,好像每次诗社都来……没听说她和谁特别要好吧?”
  这就是出身中流而奋力挤进高层的悲哀吧,殷小姐虽然称得上漂亮,离张紫萱这种真正的国色又差得老远,和青黛、金樱姬相比也逊色不少,在大群莺莺燕燕中难以引起别人的注意,而她的家世虽然可以支持她参与公子小姐们的聚会,却又毫无助力,免不得在一群尚书千金、布政使小姐面前自惭形秽,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甚至听说殷小姐的死讯之后,名字记录在她那本珍藏的文集上头、曾和她吟诗作对的才子佳人们也吝于落下几滴同情泪水,仅仅干巴巴地道几声可惜,只有少数几个人兴奋多过悲哀的表示要做两篇芙蓉女儿诔那种纪念文章,作为文思之发挥。
  初步汇集到秦林案头的资料显示,被害者殷小姐简直就是个万历年间的宅女,除了赴诗社和闺阁千金们的手帕会之外几乎不出门,成天吟诗作对自命清高又不大被她所向往的群体真正接纳。
  秦林从她留下的诗句中推测,为此她相当的苦闷,字里行间有点儿无病呻吟的味道。
  这么一个生活简单的女子,如果是引诱,谁能找到机会?如果是胁迫,她又有什么把柄握在别人手中?
  任何推理都必须有足够的线索作为基础,秦林现在就面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他需要时间进行更加细致缜密的调查。
  已经出现犯罪升级苗头的连环杀人罪犯,会在两次罪行之间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吗?会不会出现第三起更加严重的杀人案件?
  幸好除了进攻,还有防守。
  秦林找来了白浩和千户所众锦衣校尉,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告诉他们:“连环杀人在作案上都有特别的惯性,如果所料不错,罪犯下一次作案极有可能仍采用迷药,并在夜间进行……所以,诸位要严防死守,加强城内外的夜间巡逻,尤其在有年轻貌美女子的深宅大院周围,绝不可掉以轻心!”
  身为应天府总捕头的白浩听到这里,忽然口唇微张,嗫嚅两下最终什么也没说,然而脸上已呈喜色。
  ……
  刘一儒回南京了!
  关于白莲教劫漕银、煽动叛乱一案,京师的诏命迟迟未下,因为扬州和京师之间文牍往返就非止一日,如此重大的案件、涉及平江伯陈王谟在内大批高级官员的黜陟,朝廷内阁奏对、大小九卿廷议、内阁拟旨、司礼监批红……这么整套程序走下来,一时半会儿哪儿就能有圣旨?
  要说白莲教闹大了,事态紧急,朝廷的旨意反而下得快些;倒是现在这种案情查明、叛乱平息的状况,司礼监、内阁、六部、御史言官、六科给事中可以从容不迫的扯皮了,力主推行改草新政的张居正,说不定也要利用这个机会做一番手脚,所以旨意越发下得慢,也就能够理解了。
  钦差办案正使、南京刑部侍郎刘一儒赶在这空当上赶回南京,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反正刚回南京,他就以钦差正使的身份召集有关官员,中官副使黄公公、东厂霍重楼、锦衣卫秦林、应天府尹王世贞俱各在座。
  啪!刘一儒拍着桌子,怒发冲冠地道:“朗朗乾坤,堂堂留都,竟然干出如此蔑视我大明朝廷的恶行,奸杀妇女、散播妖言、扰乱人心、图谋不轨,白莲教妖匪当真可恶!”
  黄公公和霍重楼刚回来,不了解内情倒也罢了,秦林和王世贞就大吃一惊……雨花台段萍被害案和殷小姐被害案,这两起案件属于单纯的连环杀人案,所有线索之中没有任何一条可以和白莲教产生联系呀!
  官场上地道道秦林毕竟要浅一些,王世贞首先发觉了刘一儒的用意,立刻站起来,毫不犹豫的驳道:“南京乃本官辖地,出了两起人命案子自是本官施政有误,辜负圣恩,但这两件案子并无白莲教妖匪插手的迹象,刘老先生所言,请恕王某不敢苟同。”
  原来刘一儒打着自己的小九九,他在漕银失窃、白莲教谋叛一案中毫无建树,完全是秦林立功,黄公公、秦林、李肱、霍重楼和扬州地方官员给朝廷的奏章都是这么写的,就算他为了补救,上本自吹指挥机宜,什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可连他自己看了也觉得脸红,暗道这些内容简直像放屁一样。
  紧接着南京出现连环奸杀重案,对几乎绝望的刘一儒来说,机会又出现了。
  如果是普通奸杀案件,那就无从做文章,要是白莲教妖匪玩什么采阴补阳的把戏,或者故意以此向朝廷示威,不就是扬州案的余波吗?
  江南的这一系列案子,本来就是由燕子矶诗会而起,白莲教水陆两路围攻燕子矶意图一网打尽,暴露其与五峰海商勾结的情况,继而在五峰海商配合下劫走漕银,试图逼反漕工……那么现在南京城中出现的恶性连环奸杀案,当然也可以看作白莲教余党的报复,利用此案散播谣言,蛊惑人心,也说得过去。
  刘一儒前头没有办好,到后面这几起奸杀案子办好了,同样可以算在南直隶白莲教造反一案的处理之中,他就不再是寸功未立,前头“指挥机宜”的说法,更有了事实的佐证。
  什么,你说这案子不是白莲教做下的?哼哼,等抓到了罪犯,重刑棰楚之下哪样的口供弄不到?就算叫他自认是白莲教主,他也要乖乖认账呀!
  刘一儒打得好算盘,王世贞岂能没有自己的小九九?
  正如刘一儒希望此案和白莲教扯上关系,王世贞则极其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前面秦林已用飞鸽传递虚假命令,将南直隶白莲教的基干力量一网打尽,在这种情况下南京还有白莲教肆无忌惮的作案,试问地方官儿是干什么的,应天府王府尹是不是在吃屎?
  就算吃屎,也有汤圆大的羊粪蛋和几斤重的牛屎坨的区别,南京闹出连环奸杀案,王世贞最多算吃了羊粪蛋,可要是再和白莲教扯上,他老人家就是吃牛屎坨啦!
  因此对刘一儒的说法,王老先生是一定要据理力争的。
  秦林前一世做刑侦工作,就最讨厌外行硬充内行指手画脚的家伙,刘一儒打着小算盘干扰侦破方向的行为他是深恶痛绝,立刻站起来:“刘侍郎,本案并无任何与白莲教相关的线索,本官支持王府尹的看法。”
  刘一儒尖酸刻薄的冷笑两声,袖子一甩,鼻孔冲着天:“秦副千户以为在扬州立下功绩,便是简在帝心,只等扶摇直上了?老夫告诉你,还差得远!你身为锦衣卫特命办案官差,又是负责南京城缉拿奸恶的副千户,白莲教在南京犯下严重的罪案,你难辞其咎!”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二〇九章 遇到死结
  秦林、王世贞与刘一儒大吵一场,黄公公和霍重楼自是明里暗里帮着秦林,可刘一儒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把案情往白莲教身上攀扯,不管说什么道理他都油盐不进。
  刘老儿毕竟是钦差正使、刑部侍郎,他坚持看法,南京刑部、南京大理寺、巡城察院和五城兵马司的官员便群起附和,秦林的正确意见反而占不到上风。
  最终双方不欢而散,刘一儒气咻咻的端茶送客,临别时秦林倒也罢了,王世贞干脆一振袍袖,道了声“留步”,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出南京刑部,脸色已气得铁青。
  原因嘛很明显,就这件事而言秦林跟刘一儒不过是破案方向上的分歧,而王世贞面对的就是赤裸裸的官场倾轧了。
  如果把连环奸杀案算作南直隶白莲教谋反案的余波,办案钦差正使刘一儒自然有机会立功,成功破案,便能洗刷在朝廷心目中行动迟缓举止失措的印象;可对应天府尹王世贞来说,官府刚刚在南直隶全境予以重大打击,紧接着南京应天府地面上就出现嚣张至极的报复作案,他这府尹是干什么吃的?
  刘一儒的做法完全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嫁祸江东啊!也难怪涵养极好的文坛盟主会怒发冲冠了。
  王世贞气冲冲地走出大门口,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冲着刚走到门口的秦林作揖:“下官谢过秦将军仗义执言,哼,今天刘某欺人太甚,老夫几乎被他气死!”
  秦林和刘一儒相争的出发点是就事论事,他只是本能的厌恶这种外行指导内行、误导侦破方向的白痴做法,站出来说话的时候倒没有想太多,当然,王世贞愿意理解更多的东西他也不会刻意去假撇清。
  “王老先生说的哪里话,秦某还没有谢过贤父子前番报信的情分呢!”秦林笑容可掬。
  王世贞的心情稍微好了点,对前些天冒险让黄敬斋扣下王本固的弹劾奏章,派儿子王士骐连夜赶往扬州通知秦林这件事,他回想起来也有些自鸣得意。
  现在王本固像个乌龟似的缩在家里不敢露头,摆明是怕了秦林,这就说明上次的事情办得很漂亮嘛,堂堂左都御史被打成猪头却连个屁都不敢放,秦林究竟有多大能耐也就可想而知。
  “秦将军太谦虚了,犬子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王世贞微笑着捋了捋胡须,眉头又渐渐皱了起来:“对了,刘老儿想把案子往白莲教攀扯,自是痴人说梦,但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前些天燕子矶设伏、扬州劫漕银,白莲教闹的动静不小,现在又出了连环奸杀案,南京城内外人心惶惶,万一白莲教妖匪趁机散播谣言,你我倒是棘手得很哪!”
  换做以前王世贞和秦林并没多大交情,可现在两个人真成了拴在一条藤上的蚂蚱,破不了案,作为地方官儿的应天府尹和负责巡查缉捕奸徒恶党的锦衣卫副千户都得吃挂落。
  秦林点点头,他当然明白目前时不我待,要是下次再有南京哪位尚书、公侯府上的小姐出事儿,王世贞的应天府尹就算做到头了,他有扬州破获白莲教的功劳虽不至于太惨,但勋官转实授恐怕就得等到下辈子去。
  忽然心头一动,秦林问道:“前番派徐辛夷去小姐女眷中走动、常胤绪负责打探纨绔公子那边的消息,但这两位都是粗枝大叶的,和才子佳人们走得不近,只怕事倍功半。下官素知王世兄有金陵四公子之名,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否可以……”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何分彼此?王世贞不假思索,一迭声的答应回去就派儿子王士骐到秦林府上拜访,金陵城才子佳人之间有什么小道消息,只怕他还比徐辛夷、常胤绪知道的多些。
  王世贞对侦破此案也是拿出十二分的努力了,秦林回到家里,刚喝了口热茶,躺着让小丫鬟捶捶腿,正要朦胧眯过去,王士骐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王世兄来得很快啊?”秦林寒暄着把他往书房里让。
  王士骐颇有些得意:“小弟所乘的马车乃驷马曲辕车,车夫也是二十年的老把式,满南京城里也算得上前头的了。”
  明代儒家认为坐轿子是以人为畜,用人来代替驾车的牛马,乃极不合乎礼法、违反天道的举动,在洪武、永乐年间,不论文武一概乘马,只有极其年迈多病的功勋老臣才蒙圣恩特许坐轿子。
  虽然万历年朝廷各项礼制规章已经近乎废弛,大多数文官都乘轿子了,然而当年的风气还是有所残留,像贵介王孙们就是武的骑马,文的坐车,视乘轿为妇孺老弱、民间商贾所为。
  南京城里头论骑马,以徐辛夷的照夜玉狮子和后来送给秦林的踏雪乌骓最好,论坐车,就是王士骐的驷马曲辕车最佳。
  秦林不咸不淡地点点头,对王士骐的车子没什么兴趣,他是锦衣卫的武将,外出要乘马,没什么机会坐车,便开门见山的询问殷小姐和众位公子小姐交往的详情。
  王士骐来之前就从父亲口中知道了原委,这会儿也不迟疑了,直截了当地告诉秦林:
  “殷小姐只喜欢诗词文章,尤其喜读风花雪月、故作呻吟的那些个词句,因家父提倡文章复古、言之有物,小弟的文章她可有些不以为然。她文采人物都算得上品,只可惜在南京顶儿尖儿的千金小姐群中也只能屈居中游,家里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区区富商而已……”
  “那么,她和哪些人关系比较好呢?”秦林迫不及待地问道。
  王士骐扳着手指头挨个数:“杜侍郎的女儿、徐学士的第二位小姐,对了,还有高翰林家的那位小姐……这个常小侯爷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嗯,有没有男人,我是问她有没有表现出特别喜欢谁的诗词?”秦林斟酌着,本来想尽量不影响王士骐的判断,但见他没怎么听懂,干脆直说:“我怀疑她要么是被某位心上人引诱,要么是有什么隐私掌握在别人手中,被人威胁。如果是前者,能够引诱这位小姐的,也只能是风流才子吧?比如,上届南京乡试的解元公顾宪成,年少有才的高攀龙,或者长相俊美的刘戡之?”
  王士骐听到这话,先是眼睛鼓了出来,继而捧腹大笑:“秦、秦将军,你干脆怀疑小生得了!高攀龙、顾宪成……哈哈,还有刘戡之,嗯嗯,其实小弟的嫌疑最大,真的……”
  笑了一通,见秦林仍旧板着脸神色严肃,王士骐才知道他没有开玩笑,赶紧讪讪的收住笑,有些尴尬的解释起来。
  像高攀龙人虽少年而文名极盛,顾宪成家中富裕且已考中解元,刘戡之更曾谣传被江陵相国张居正青睐,王士骐则有个文坛盟主的老爹,这金陵四公子名不虚传,可不是后世那些小混混一样的所谓“四少”。
  无论怎么说,这四位已是江南才子当中顶儿尖儿的人物,说夸张点就是公主下嫁还不情愿娶呢(明代驸马不能做朝官,不得纳妾,“娶妻得公主”在顶级文人才子看来是苦差事),怎么会和一个商贾之女有什么纠缠?
  “再说了,殷小姐眼中小弟的文章不够清丽文雅,高、顾两位则议论时政多过诗词,至于刘戡之那家伙嘛,我还记得有次诗会,他的诗被殷小姐直斥为空洞无物呢!”
  王士骐喝了口茶,撇撇嘴,颇不以为然地道:“这位小姐出身商贾,却自视极高,目无余子,真不知道谁才能打动她的芳心……奉劝秦将军还是从别的地方打听吧,小弟猜测她多半是有什么把柄被别人抓住了,被迫赴约,最终遇害。”
  秦林听了这番话,顿时默然无语,暗道蹊跷:按照王士骐的说法,殷小姐对才华横溢的高攀龙、忧国忧民的顾宪成、文采斐然的王士骐和风流潇洒的刘戡之都没有意思,这大明朝南京城的F4都排除在外,还有谁能引诱她外出赴约?
  一个待嫁深闺的年轻小姐,干出迷晕丫头、深夜独自外出赴约的事情,不可不谓之疯狂,要知道这可是礼教盛行的年代呀!
  “妈的,满南京谁还有这么大的魅力?莫非这个世界真的存在蛊毒、情花之类的玩意儿,可以叫女子发疯发狂?”秦林摸着下巴,想得脑袋发胀,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王士骐却一拍大腿,高声叫道:“有了,一定是这人!”
  秦林大惊,连忙问究竟是谁。
  “此人年纪虽轻,却有经天纬地之才,实乃我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他智虑周详、断案如神,能解人所不能解,善断人所不能断,而且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实是位少年英雄,连相府千金和国公之女也见之倾心……”
  王士骐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秦林无语了,敢情这是说的本老人家啊。
  王士骐笑够了,站起来道:“走,秦兄,反正你待在这里冥思苦想也没有助益,倒不如乘小弟的马车沿着兜一圈,说不定无意中能发现什么呢?”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二一〇章 车祸
  这几日秦林冥思苦想案情,早已脑仁儿生疼,左右不过是出去散散心,便登上了王士骐的马车。
  驷马曲辕车果然平稳而舒适,铺着的织绒坐垫柔软得像少女的肌肤,四面挂着厚厚的锦绣夹棉车帘,马车奔驰时叫人感觉如同钝刀割脸的寒风就被隔绝在了外面,再加上两只小巧玲珑的暖炉,车外寒风凛冽,车内却温暖如春。
  拉车的四匹枣红马没有一根杂毛,并不多么高大雄健,胜在大小体形完全相同,简直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车夫穿一身不常见的暗红色对襟子罩甲,头戴敞檐儿风帽,足踏毛毡抓地虎,跨在车辕上头身子挺得溜直,鞭子在空中甩出个漂亮的鞭花。
  啪的一声响,四匹枣红马儿就齐刷刷的小步快跑,渐渐加速,风吹得呼呼响,可秦林感觉车厢没有一般马车的颠簸,而是异乎寻常的平稳。
  王士骐面有得色:“小生这几匹马儿虽赶不上徐大小姐的照夜玉狮子和秦将军的踏雪乌骓,也是难得的良马,用来拉车又快又稳。”
  北风凛冽,天色昏暗,恐有雨雪降下,是以街面上行人极少,马车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风驰电掣,速度快得惊人,偏偏车中乘客只觉得耳边风响,眼前景物飞速后退,屁股底下却不怎么颠簸。
  忽然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王士骐正准备掀开车帘问问,车夫已回过头来:“公子爷,前头是刘公子的车,咱们是跟在后头,还是……”
  “超过去,快给我超过去!”王士骐厌恶地看着前面那辆马车,气咻咻的坐回了车厢。
  秦林掀开暖帘,从车窗往外一看,斜前方有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也是四匹好马拉着,四角儿上挂着小官衔灯笼,刑部侍郎四个白底黑字分外清楚,便知道是刘一儒家的马车,而车夫所称的刘公子,必是刘戡之无疑了。
  顾宪成、王士骐、刘戡之和高攀龙并称金陵四公子,交情不浅,所以车夫问是不是跟在后面。
  殊不知自从赴扬州向秦林报信,王士骐就已疏远这几位志大才疏的朋友,今天听父亲提到和刘一儒翻脸的事情,更加痛恨刘家父子,这会儿见面已是怒不可遏,怎么可能跟在对方后面故示谦逊?
  车夫不知公子爷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也管不到许多,鞭花一抖,赛如炸了个鞭炮,四匹枣红马儿立时加速狂奔,拖着马车飞驰。
  “喂、喂……”秦林还没习惯坐马车,突然的加速叫他身子一歪,赶紧抓住扶手稳住身形,心说这已算严重超速行驶了吧?
  与此同时,刘戡之正拥着一身装饰着孔雀翎毛的貂裘坐在车中,手里头把玩着一只通天花纹犀角,将银杯中美酒饮下,低声吟道:“掌中惊看,隆颅犀角,黛抹朱妆。最堪欢处,灵椿未老,丹桂先芳……”
  正在孤芳自赏,忽然隆隆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响起,揭开窗帘一看,便是王士骐的马车呼啸而过。
  方才还斯文儒雅的刘戡之,忽然就变了脸色,将银杯狠狠地砸了过去,又一迭声的催促车夫:“怎么回事?追上去,给我追上去!王士骐,背友求荣的混账东西,狗日的王八蛋……”
  一连串尖刻恶毒连妓院老鸨听了都佩服不已的脏话,从刘公子刚才还在吟诵诗词的嘴里喷涌而出,幸好金陵城中为之倾心的那些佳人小姐们没有见到这一幕,否则一定会痛骂自己瞎了眼睛。
  王士骐痛恨刘家父子,刘戡之何尝不深恨对方?
  大明朝到了万历年间,文官通过门生老师、房师座师、同年同学、同乡同榜等关系结成了纠缠不清的人情网络,这世上就再没有不透风的墙。
  像王世贞串通黄敬斋扣留王本固参奏本章,王士骐通知秦林回金陵的事儿,可以瞒得了一天两天,但无论如何也瞒不了一辈子,刘一儒这种级数的官员,只要用心打听,就不会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王本固被秦林揍得鼻青脸肿,偏偏都察院那边风平浪静像根本没发生一样,谁不奇怪里头地道道?刘一儒自然要打听到底,这一打听嘛就把王世贞父子的事儿刨出来了。
  得知王世贞倒向张居正,刘一儒、刘戡之自然切齿痛骂他“奴颜媚骨”、“钻营无耻”,这也是刘一儒非得把案情往白莲教攀扯、与王世贞彻底决裂的原因之一。
  刘戡之已经知道早晨他老爹已和王世贞撕破了脸,现在对王士骐当然不会留面子。
  当的一声,银酒杯砸在了驷马曲辕车的侧面,溅出的酒液撒了几滴在王士骐脸上。
  刘家的马车也开始加速,两车并驾齐驱,在宽阔的大街上风驰电掣。
  秦林从未乘过马车,起初还没什么,这会儿跑快了免不得有些儿头晕,见状连忙喊道:“王公子不可!快停车,这大街上……”
  金陵四公子都是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虽然满腹诗词文章,其实傲气自负得紧,王士骐本来挺尊重秦林的,可这会儿公子哥儿脾气被激了上来,哪里还听秦林的话?反倒吩咐车夫加快速度,一定要把刘戡之抛在后面吃屁。
  “驾、驾!”车夫不是甩着鞭花,而是直接将鞭子抽在枣红马儿身上。
  那四匹枣红马儿并不怎么高大神骏,其实亦是价值千金的良驹,平日里甩个鞭花就要奔驰如飞,这会儿鞭子直接打在屁股上,西律律一阵叫唤,四匹马十六条腿儿赛如风车也似,速度快得惊人。
  刘戡之那边驾车的也是名马香车,与王士骐的驷马曲辕车相比也差不多,车夫受命疾驰,两驾马车你追我赶,把南京城朱雀大街当作了赛车场。
  幸好天色昏暗、雨雪在即,街面上行人极少,否则他们这么疯跑,还不知要酿成什么灾祸呢!
  王士骐正在得意,忽然感觉身子被提了起来……原来是秦林揪着他衣领,一脸的凶神恶煞:“再不停车,老子把你扔出去!”
  王士骐吓了一大跳,看秦林样子不像说笑,赶紧叫车夫降低速度。
  “哈哈哈哈!”刘戡之大笑着超到了前头。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前头路面上不知什么人打翻了一地的菜油,几个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正拿沙土掩盖、清扫,看见这边马车飞也似的跑过来,赶紧往路边让。
  刘家车夫发现了异状,赶紧嘴里“吁……”的一声喊,想把马车停下来。
  可为了赛车,前头把速度提得太快,哪里就能立刻停住?虽然速度稍微降低了些,到底还是驶到泼了菜油的路面上。
  拉车骏马的四蹄立时打滑,可怜的马儿保持不了平衡,后面拉着的车厢也跟着歪倒,电光石火之间整辆马车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歪歪倒倒的朝街边房屋冲过去。
  轰然大响,马车撞上了房屋……
  嘶……王士骐的马车已停了下来,正巧看见这一幕,他吓得不轻,一张俊脸变得纸白,发热的头脑也清醒了:若不是秦林强令他把车停下来,出事的除了刘戡之,还得搭上他王士骐了!
  “祝刘公子早升西天极乐世界。”秦林双手合十朝着车祸地点拜了拜,只不过这家伙嬉皮笑脸的,殊无诚意。
  刘戡之没死。
  秦林和王士骐赶过去的时候,那几个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已屁滚尿流的展开救援,只见马车里头零零碎碎的东西撞得稀巴烂,什么玉佩、珊瑚树、犀角,许多价值不菲的宝贝通通倒了大霉,变成了碎片。
  刘戡之灰头土脸的被扒拉出来,俊美的脸蛋儿撞得鼻青脸肿,实在狼狈之极。
  五城兵马司的人知道这是侍郎公子,等闲得罪不起的,忙替他揉太阳穴、掐人中,不一会儿便苏醒过来。
  幸好车夫发现得早,提前降低了速度,否则刘戡之这条小命就算完蛋了。
  车厢里头的刘公子没有大碍,车辕上跨坐的车夫却受伤不轻,一只手臂软趴趴的吊着,满脸都是血,还要跪在地上朝着自家公子爷连连磕头:“小的该死,小的伤了公子爷……”
  秦林和王士骐抄着手站在旁边,一边看一边嘻嘻的笑,典型的幸灾乐祸啊!
  刘戡之恼羞成怒,伸手就朝五城兵马司的几个兵脸上来了顿耳光,噼里啪啦地扇得山响,接下来又咚的一脚踢在车夫胸口,把这可怜人踢得四仰八叉。
  秦林看得直摇头,原来饱读诗书的公子,在这种时候也是蛮不讲理的呀,和恶霸有什么区别?像刘戡之这种人,诗词歌赋做得再多,也就是个废物点心!
  “哎哟,这不是刘公子吗?”王士骐拱拱手,一脸的惊讶:“怎么变成这样子了?真可怜!”
  秦林笑道:“这小白脸兴许是被徐老太蹂躏了?”
  “你、你们!”刘戡之气急败坏地指着秦林、王士骐,手直哆嗦。
  “咦,秦兄、王兄,你们这是……”
  张紫萱清雅动人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却见一辆金饰沉香车的帘儿揭开,露出她绝色无双的容颜,朝着秦林笑靥如花。
  忽然看清那个鼻青脸肿的人,她惊讶得檀口微张:“刘、刘兄?”
  刘戡之一言不发,神情愤恨之极,一张脸黑得犹如死人,鼻子里重重哼了声,不辞而别。


第二卷 【江南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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