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大忠若奸
作者:猫跳|发布时间:2024-06-29 00:59:38|字数:40288
秦林在蕲州等待朝廷做出决定的时间里,他和各位官员的禀帖、奏折,已经由锦衣卫、布政司、都指挥使司等部门层层上达,通过大明发达高效的邮传系统送达帝国的心脏——坐落于华北平原,拥运河而枕燕山的京师顺天府。
京师城池巍峨壮观,宽阔的街道横平竖直,房屋像棋子一样整整齐齐,而帝国的统治中心,就在城中之城的紫禁城。
红墙黄瓦,巍峨壮丽的紫禁城,昭示着帝国的伟大与庄严,从这里出发,帝国的统治力量投射到它广袤的领土,北达漠河卫,南至琼州府,东起东海之滨,西抵葱岭之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万历六年的紫禁城,它也是整个东方世界的中心,东方的朝鲜、日本,北面的瓦剌、鞑靼,西方的亦力把里,南洋的千岛万国,都争先恐后地派遣朝贡使团前来瞻仰它的风采,文有令四夷拱手的华夏文明,武有击灭蒙古帝国的赫赫天威,拥有全人类数量一半以上的东方世界,像群星拱月一样围绕着它运转。
这一任紫禁城的主人,也是整个华夏乃至东方世界的最高统治者万历皇帝朱翊钧。他在八岁那年的冠礼上,就以庄重严肃的姿态接受了百官的朝贺,数月之后隆庆皇帝驾崩,刚满九岁的朱翊钧就在群臣的劝进声中,登上了帝国至高无上的宝座。
皇帝在他的将军平定僰人叛乱之后献俘京师时,表现得无比威严而强大,当一千五百名身材魁梧、衣甲鲜明宛如天神的大汉将军护卫着神情严肃的皇帝缓缓而出,于午门内外同声高呼万岁之时,中央帝国的威仪令前来观礼的各国使节为之动容。
而去年除夕,皇帝在建极殿赐宴各国使臣时,又十分温润和蔼,而且与朝鲜使臣的对答中非常得体的运用了儒家经典名句,展现了他作为中央帝国的首脑,完全具备君子应有的德行操守,足为垂拱万世之表率。
但是,很少有外人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在散朝之后仍像普通私塾学生一样,向他的老师“元辅张少师先生”毕恭毕敬的学习儒家经典和治国之术。
此时早朝已散,乾清门西侧的养心殿中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万历皇帝朱翊钧身材不高,略显得矮胖,他身穿四团龙袍、头戴善翼冠,五官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老老实实地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手捧论语不住声的诵读。
而他的老师,中极殿大学士首辅张居正则是位真正的美男子,他身材高大,穿着与龙袍相差极微的大红色坐蟒袍,头戴展角乌纱帽,腰系羊脂白玉带,一派器宇轩昂的宰辅风范;修眉细目,鼻梁挺直,紧紧抿着的嘴唇显示出惊人的毅力,半闭着的眼睛只要微微睁开就闪现出权谋和智慧的光彩。
皇帝读书时,只有张居正可以坐着,这是从很早时候就形成的规矩,所以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武英殿大学士张四维、礼部尚书万士和、吏部尚书王国光等人都只能站着旁听。
朱翊钧读到了《论语·乡党》中的句子:“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
忽然张居正半闭着的双目睁开,厉声喝道:“当作勃字!”
朱翊钧吓得一哆嗦,手中的书本落在桌子上,十分惶恐地看着他的“元辅张少师先生”。
申时行、王国光、万士和等大臣无不大惊失色,张居正所作所为在他们眼中早已失去了人臣之礼,近乎于大逆不道。
但他们都低眉顺目,什么也没说。
张居正内引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为奥援,外以科道挟制六部,以六部扶保内阁,以内阁左右科道,又得到慈圣李太后的坚决支持,威权之重,大明开国两百年所未有,就连六部尚书都只能唯唯诺诺,视他为威君严父。
何况此时掌锦衣卫卫事刘守有依附张居正,东厂督公冯保也是一党,厂卫尽握于张居正手中,谁能奈何他?
是以众大臣都低眉垂首,恍若什么也没有听见。
张居正扫了一眼众位同僚,微露笑容:看来,夺情之争时对张瀚的打击,已经让大臣们不敢顶撞自己了。
去年张居正父丧,按照制度他应该丁忧三年——实际上为二十七个月。
但帝国的改革正在如火如荼,万历新政正走到了关键的十字路口,身为改革的主持者,怎么可以离开自己的岗位,放任顽固派重新得势,让新政的大好局面就此黯沉?
在退守田园和掌握权柄之间,在浮名和新政伟业之间,张居正都选择了后者,他指使朝臣上疏要求“夺情”,也即是不丁忧回乡,而继续留在首辅位置上。
张瀚是张居正一手提拔到吏部尚书位置上的,但他仍然认为为了儒家礼制,首辅应该遵制丁忧,并上书劝告。
张居正毫不犹豫的作出了反应,给事中和御史们立刻用雪片般的奏章淹没了张瀚,元辅少师张先生只轻轻挥了挥袖子,帝国的中枢就狂风大作,六部尚书之首、堂堂吏部天官(六部首重吏部,尚书尊称“天官”)便像纸扎泥塑似的倒下了……
时至今日,就算朝堂上最顽强的反对派也明白了,试图正面和张居正对抗,失败是唯一的下场。
所以今天诸位大臣的反应让张居正很满意,他用手拈着黝黑的胡须,面露微笑。
大明立国两百年,外面虽然看起来轰轰烈烈,但各级官吏因循守旧、制度越来越不合时宜、朝廷政令得不到真正落实,内部已经被掏空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十年、二十年或许不会出什么问题,但五十年、一百年之后,恐怕难以设想。
锐意改革、推行新政成为延续帝国辉煌的唯一选择,张居正大刀阔斧的裁汰冗员、整饬吏治、清理田亩、富国强兵;任用戚继光扫清倭寇,又调这位名将镇守蓟州,在帝国北方竖起了铜墙铁壁;从成化年间开始困扰大明朝整整一百年的西南僰人之乱,他调遣曾省吾、刘显等官飞檄进剿,一举荡平。
但新政要继续深入,必然触动许多旧有的势力,张居正必须把权力紧紧攥在手中,才能应付他们的反扑,才能让新政不至中途流产。
申时行、王国光或许会认为张居正是个权臣,甚至有人觉得他近乎于奸臣,但很少有人明白他效忠的对象,其实比一般的认识更为宏大……
众大臣之中,只有张四维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指甲深深的嵌进了掌心。
张居正并不知道,因为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学生身上,小皇帝的惶惑瞧在眼中,张居正微为抱憾的降低了语音,和缓地道:“色勃如也的勃,读音是‘博’,陛下错读为‘背’了。”
“元辅张少师先生教训的是。”朱翊钧点点头,继续捧起书读下去,就像一个真正的私塾弟子应对老师的批评。
但真的是这样吗?
他已经大婚,而且刚刚过了十六岁(以后提到年龄都指虚岁)生日,不仅如此,他还是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大明朝庞大疆域的统治者,承天受命的天子。
朱翊钧低头读书,他的眼中闪现着隐忍。
很早他就得到报告,张居正得意洋洋地告诉别人:“我非相,乃摄也。”
大明不设丞相,因为担心丞相侵夺皇权;但张居正还看不上丞相之位,自称为摄政!
称摄政的,千古之下只有周公、王莽二人,前者忠心耿耿辅佐年幼的成王,后者则行了谋朝篡位之事,这位元辅张少师先生,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朱翊钧不愿意想,也不敢去想。
如果和张居正产生矛盾,就连最亲近的母亲慈圣李太后都不一定站在他这边,上次因为酒后和冯保发生冲突,李太后青衣布裙声称要谒告太庙废了他的皇位……朱翊钧很清楚,他还有个同胞弟弟潞王朱翊镠,对于母亲来说两个儿子任何一个坐在皇位上,都是可以接受的。
终于,朗朗的读书声停下来了,皇帝开始在首辅的帮助下处理奏章。
十六岁的孩子,正是好动好玩的年纪,看着这些枯燥无味的奏章直想打瞌睡,并且尤其使他不耐的是,这些奏章都由张居正事先批点过了,拿给他只是走走过场。
忽然昏昏欲睡的小皇帝眼睛一亮,颇有兴趣的伸出手,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中挑出了五份:有正蓝色封皮的东厂密折,有贴着签条的锦衣卫北镇抚司专折,用黄色绸缎作封面的荆王奏章,由湖广承宣布政司转呈的奏折,还有一份挂着兵部签条的塘报。
这些来自帝国不同系统的文件说的是同一件事情,叙述的角度各不相同,都尽可能的凸显自己的功绩,并且不约而同的、浓墨重彩的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锦衣卫加试百户衔、蕲州百户所实授总旗秦林!
第一卷 【荆湖夏风】 第一〇〇章 天恩高厚
“这个秦林办得好,应该重重的提拔!”万历皇帝朱翊钧拍了下桌子,少年老成的脸上闪现出少有的激动,但很快这种激动就在张居正的注视下变得平静,朱翊钧的声音小了许多,加上了试探的语气:“张先生,您说是吧?”
万历的祖父是嘉靖皇帝,他老人家对万历的父亲隆庆帝、当时还是皇太子的朱载垕极其疏远,以至于亲孙子万历出生之后都不闻不问,小王子迟迟得不到名字,直到五岁才有了“朱翊钧”这个姓名,毫无疑问对万历来说这是段极不愉快的童年记忆。
秦林替朱由樊洗清冤屈,弥合荆王父子之间的裂痕,这不能不使万历联想到父亲当年的经历和自己童年的委屈,从而对秦林大生好感。
更何况慈圣李太后曾因万历的小过错,就准备谒告太庙废掉他的皇位,让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潞王即位,虽然万历长跪谢罪之后李太后就没有真正实施,但心结就此盘下。
所以黄侧妃意图废长立幼,朱由樊、朱由楂兄弟争位的一幕,在万历看来竟是如此的熟悉,而挫败这一图谋的秦林,就越发被年轻的皇帝看作扶危定难的社稷之臣。
张居正微笑着摇摇头,他当然明白皇帝的心意,可这件事他早已有了另外的打算:“陛下请好生看这些奏折,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万历看了半晌,忽然笑道:“这个秦某人倒是八面玲珑,东厂、锦衣卫、地方官署、卫所兵、礼部,这些个衙门从来都互相看不对眼,竟然会异口同声的夸他一个人,可见此人一定十分圆滑、四处讨好,恐怕是个官场老油子。”
张居正也没把太多心思放在区区一个锦衣卫总旗身上,心里也把他当成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了,而身为帝王的弟子,回答也令他基本满意。
“是的,‘圆滑’二字考语,此人是脱不掉的,陛下所言甚是;然而以他所任职守而论,就有些不大妥当。”
张居正本来没怎么为这小小的锦衣卫总旗花心思,但既然皇帝很有兴趣,他便趁机灌输一些帝王之术。
万历这位高足果然一点就透,笑道:“啊呀,若非先生提醒,朕倒忘了……锦衣卫负有监视地方官府、卫所兵和藩王的职责,此人既然是老油条,恐怕在蕲州厮混了几十年,所以才和方方面面打得火热,若是让他接任蕲州锦衣卫百户,可不怎么妥当……”
大明朝局主要有武功勋贵、内廷太监、清流文官三大支柱,彼此合作又相互倾轧,于是皇帝居中掌控,方能保得皇权不旁落。
由中央下推到地方,道理仍然相同,祖制在行省一级设互不统属的承宣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仍然秉承这个用意。
藩王、地方官、卫所指挥使、东厂、礼部,这些统属不同来历不同的部门,向来尿不到一壶,然而秦林竟能让他们异口同声的替自己说好话,这样的人出任锦衣卫蕲州百户,能起到制衡、监督之职责吗?
“那么,以虚报功绩为理由,对秦某人加以申斥吗?”万历迟疑着问张居正,从感情上他并不愿意做出这样的决定。
张居正摇摇头:“由诸份奏折体察出此人不适合锦衣卫蕲州百户之职,此为‘术’,而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取信于天下,此乃‘道’,不可因术而废道。”
万历眨了眨眼睛,虚心学习着元辅张少师先生的治政之道,他知道只有学到老师的全套本事,才能不受制于人。
张居正笑笑,拿起书桌上的朱笔就在奏折上批示,他落笔极快,写一行字,万历便念一行字。
“如此这般,既不废道,又行了术!”张居正放下了笔。
申时行、王国光等人连连点头,张四维嗟叹不已,不管政见有无差异,都暗道元辅张先生“道”、“术”并行不悖,果然宰相之才。
申时行已得了门生张公鱼的私信,听到张居正的处置也觉得很不错了,小声自言自语:“酬功于膏腴之地、金粉之所在,秦某人也该感念天恩高厚了吧……”
……
秦林并不知道因为他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小总旗,远在三千里外的紫禁城中因为他的任用,万历皇帝朱翊钧和元辅少师张居正之间会有一场经典的君臣对答。
他正忙着收拾玄妙观呢,张公鱼临去前办妥了手续,以“奖励首告”的名义把整座道观都赏给他了。
这座道观风景优雅、花木茂盛、环境清幽,用来开工场什么的浪费了,而且还不大方便。
因此秦林就恳请李时珍在原道观房舍中开设住院部——李氏医馆本有几间厢房给远道而来的病人暂住,但随着李时珍蕲州神医的名气渐大,来自长沙、武昌、南昌的外地病人越来越多,厢房便不够使用,外面街道两边的客栈都挤满了外地病人。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李时珍并没有推辞,而是一口答应下来,老怀甚慰的笑着,不加推辞的收下了玄妙观的房契。
只有秦林发觉老神医的眼神里有很多别的东西,呃……貌似丈母娘看女婿的味道。
而且连续好几天,青黛的表情都怪怪的,不再秦大哥秦大哥的喊得亲热,而是远远地看见他就躲开,娇美的脸蛋红红的,活像躲着大灰狼的小白兔。
“耶,小青黛怎么突然害起羞了?”秦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更加让秦林莫名其妙的是,李建方两口子对他的态度好转了许多,或者说前倨后恭才对,沈氏还端了碗醪糟荷包蛋,笑眯眯地放在他桌上。
有阴谋……等二婶蒋氏、四婶杨氏都端荷包蛋来的时候,秦林终于猜到了几分原因,饶是他脸皮厚,在医馆里面也有点坐不住了,除了百户所点卯之外,都往玄妙观工地上跑。
按照秦林的设想,今后城里大街上的医馆就是门诊部,而玄妙观就改建成住院部,供外地病人和需要长期治疗的病人居住。
得知李神医要把玄妙观改建成医馆,城里城外受过他恩惠的百姓都来帮忙,王进贤又派卫所兵来做工,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就粗具规模。
这天新医馆的工地上,秦林正和陆远志一前一后扛着根木头,喊着号子满头大汗的走,宗人府毛铎毛大人带着几名宦官,屁颠屁颠地跑来了。
“秦大人好雅兴啊,亲自搬运木材,意欲效法古之贤人?”毛铎满脸堆欢。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趟差事办完了回京,毛大人就可以跳出宗人府这个清水衙门,或者转六部实授郎中,或者外放做一方父母官,总算熬出头了……而事情能办得如此顺利,离了秦林能行吗?
秦林把木头放下,拱拱手:“毛大人有何见教?”
毛铎忽然把腰一弯,大笑道:“恭喜秦大人,贺喜秦大人!圣旨已下,秦世兄还不去百户所接旨?”
两个小宦官嘟着嘴说:“咱们黄公公已在百户所等半天啦,你这官儿也太……”
他俩没说下去,因为秦林往他们手心里一人塞了二两银子,然后朝毛铎拱拱手道声得罪,骑上马就朝百户所奔去。
陆远志兀自傻乎乎的扛着木头,口水都快滴下来了:“圣旨,妈呀,秦哥也接到圣旨了!”
百户所大堂之上,黄公公不耐烦地踱来踱去,把百户所众校尉训得狗血淋头:“秦某人做的什么官儿?这么大模大样,还把咱家看在眼里吗?要是大明朝的官儿都这么懈怠,那还得了!”
直到秦林进来,黄公公还在摆脸色,不过像他带来的两个小太监一样,转瞬之间就变得春风满面了……秦林往他手心里塞了锭十两重的金子。
派来宣旨的太监也不是什么走红的角色,否则便不会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的来做这件事,黄公公掂掂金子的分量,立刻把腰弯了下来,脸上的笑容十分谄媚:
“哎哟哟,怪不得秦大人这么年轻就立下大功,现在就已经简在帝心,将来春风得意扶摇直上,还用得着说吗?咱家回了京师,一定和那些个公公们说,大明朝出了个年轻有为的少年英雄……”
黄公公前倨而后恭,把百户所众校尉看得直发笑,暗自佩服秦林出手大方。
众人不敢怠慢,既然正主已到,就很快排起香案,把圣旨接了。
黄公公宣读圣旨,前面都是公忠体国、奋勇杀敌之类的套话,后面才说到实质性内容:实授锦衣卫南京千户所正六品百户职,散阶昭信校尉,因军功加从五品勋官飞骑尉。
发觉秦林不怎么懂,黄公公便细细给他解释:昭信校尉是武散官,凡正六品武职都初授昭信校尉、升授承信校尉,此是照例而已,不足为奇;飞骑尉是加勋,专给立下军功的官员,并无实际意义。
那么都没什么意思了?秦林脸色不大好看。
黄公公眼睛瞪得老大,一副羡慕嫉妒恨的表情:“授勋有随大案保举的,像打倭寇、打僰人,一场仗打下来不晓得要授多少,那就是个扯淡的,狗屁不值;像秦大人这般少年英雄,为国克敌建功,就叫做简在帝心,是大明天子特旨赏给的,比起大案保举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秦林这才咧嘴笑了起来。
黄公公又道:“而且,把秦大人从蕲州调到南京,啧啧啧,南京六朝金粉、膏腴之地,像你们湖广的锦衣卫……不是我说,堂堂百户去南京做个小旗他都愿意!秦兄这下是跳进蜜罐子啦,还不多谢天恩高厚?”
蕲州百户所的众校尉羡慕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南京的油水和升迁机会比蕲州多十倍不止,就拿调走的石韦来说,让他去南京做个试百户,保管扔下副千户不要,屁颠屁颠地就赶过去了!
秦林竟然从偏远的蕲州小城,一下子调到大明朝的第二首都南京,还特旨赏给从五品飞骑尉,这是多么荣耀的殊遇啊!
只有秦林本人并不怎么开心:南京吗?这么说……
第一卷 【荆湖夏风】 第一〇一章 前缘早定
圣旨既下,锦衣卫经历司的命令也随之而来,蕲州百户所众官校皆有升赏:总旗陈四海升任本所百户,小旗韩飞廉赏加总旗衔,其余有功官校各记寻常劳绩一次、赏金花银五两,伤亡者各有丰厚抚恤,并令其后人荫补锦衣校尉。
整个百户所一片欢腾,陈四海本以为秦林升任百户,他只好继续做总旗,最多再加个试百户衔,没想到秦林调任南京,他竟然一步登天做到百户,这就是本地的主官了,真可谓多年媳妇熬成婆,又是欢喜不尽,又是感激秦林。
韩飞廉等官校也是喜不自胜,既发赏银、又记功劳,面子和实惠都有了,将来升官也比别人快。
那些栾俊杰的亲信什么都没有,只好躲在旁边看得眼馋,同时暗叫倒霉:陈四海接任百户之后显然他们不会有好果子吃。
原来就在蕲州百户所、后投靠栾俊杰的二十来个校尉更是惭愧加后悔,若不是听信了姓栾的煽风点火,现在岂不是和弟兄们一样立功受奖吗?一边深悔当初没跟着秦林,一边痛骂栾俊杰不是个东西。
这边立功受奖,那边开刀问斩。事涉王府夺嫡和白莲教谋反,乃是钦案,北镇抚司按诏狱来办,五百里飞骑火急下了钉封文书:
魏天涯罪大恶极,虽死不能赎其罪,戮尸、悬首示众;
黄妃蛇蝎心肠,本当处死,念其生养王子朱由楂,特法外施恩,永远禁闭于冷宫,永不许与荆王、朱由楂相见;
黄连祖与白莲教勾结谋逆,杀害人命、谋死亲子、陷害荆王嫡子,罪行十恶不赦,着令凌迟处死;
祈玄(璇玑道长)、张建兰、白敛以及擒获之白莲教徒,皆系附逆党羽,斩立决;
原蕲州百户栾俊杰玩忽职守纵放白莲教妖匪,革职,杖一百,发配三千里外远瘴地面,永不叙用;
副千户于汉雍世受国恩而昏聩糊涂、所荐非人,本当革职拿问,念其祖、父功勋,着令革职留任、戴罪立功。
秦林看到这个处置结果,也不禁微微叹息:栾俊杰、于千户是他想办法整治的,倒也罢了;可怜张建兰、白敛两个趋炎附势之徒,以为奉承黄连祖能有什么好处,到头来卷进钦案,连命都丢了,恐怕到死都是糊里糊涂的。
不过朝廷对谋逆谋反案件本来就处置极重,沾边就倒霉,他俩咎由自取,怨得了谁?
到了开刀问斩之期,陆远志心地敦厚,念在张建兰、白敛两人总算数年同窗,还特意买了副香烛前去送他们上路。
秦林很欣赏胖子这点,做人诚恳实在,你得意时他不会刻意趋炎附势,你倒霉了他也不会落井下石。
黄连祖把蕲州老百姓祸害惨了,听说他被判了凌迟,行刑这天万人空巷来看。
往日耀武扬威的黄大人,此刻蓬头垢面的被绑在木驴背上,四肢都钉住了,两旁敞胸露怀的刽子手还拿鞭子不住地打,被他祸害的老百姓不停把烂菜叶子、臭鸡蛋往他身上丢,这厮就像从垃圾堆爬出来似的,一身都是污秽。
最出彩的还是豆腐西施,老婆婆端起一整坛臭豆腐砸过去,那臭豆腐不晓得酿了几年,满是绿霉,臭不可闻,搞得黄连祖比茅坑里捞出来的还肮脏秽臭。
百姓们见了十分解气,全都拍手欢笑。
押到刑场上,黄连祖被捆得动弹不得,面色如土。
那刽子手是武昌派来的老手,先一刀把黄连祖两边眼皮割了,搭下来遮住眼睛,然后一刀一刀零碎细割,犯人的惨叫声先是杀猪般大叫,继而越来越嘶哑,渐渐小得听不见了……
百姓们一拥而上,指着半死不活的黄连祖边哭边骂:“你强占我店铺,打伤我父亲,府控省控都告不倒你,我只道老天不生眼,没想到天日昭昭,果然恶有恶报!”
“你逼死我闺女,她一灵不灭,阎王爷面前递了状子,你就等着下十八层地狱吧!”
“姓黄的,你侵占我家田地,气死我爹,你今天还能作恶吗?”
刽子手先凌迟碎割,足足两个时辰,最后才一刀刺心结果了黄连祖的性命,百姓们齐齐拍手称快,有被这恶霸害死亲人的,都捡了割下来的碎肉,赶往坟地祭奠亲人的亡灵。
这才叫大快人心呢!
那位被黄连祖堵门逼亲,害得女儿上吊自尽的商人,痛哭一番之后振臂而呼:“众位乡邻,多亏了秦林秦大人咱们今天才能报仇雪恨,仇既然报了,恩岂能不报?”
众人齐声称是。
商人便立刻提议在城隍庙旁边替秦林起造生祠。
众百姓轰然响应,你一两银子、我两串铜钱,商人独自出了五十两,很快就凑了一百两银子,现场就请高手匠人,去城隍庙西侧选了地方,替秦林起造生祠、塑起金身,两边金字对联题为“两袖清风对日月,一片丹心照汗青”,横额“正气昭彰”。
秦林在蕲州累破大案,荆王朱常泴、世子朱由樊、指挥使王进贤等人受过他恩惠,一年四季或派人或亲自前来致祭,百姓们也络绎不绝来上香,这里终日香火旺盛,多年之后竟成为蕲州的一处名胜。
听说自己有了生祠,秦林也不禁得意了一把。
限期两个月赴任,他在蕲州的事情比如改建玄妙观为医馆、铅笔铺子扩大生产等还没有办完,想到乘船沿长江而下,几天就能到南京,便没有急着赴任。
得知秦林要去南京做官,青黛这些天都闷闷的,托着腮、嘟着嘴,坐在凉阁子上面发呆,也不下棋,也不画插图。
秦林见了十分心疼,忽然想到生祠的事情,便邀她前去观看。
知道秦林不久之后就要去南京赴任,青黛这次就没有推拒了,带着甲乙丙丁随他出门……四位女兵倒是兴高采烈,叽叽喳喳的议论生祠是什么样子。
一路上,青黛出奇的温柔,虽因礼法所拘不可能和秦林手牵手,但小丫头不停地看她的秦大哥,目光轻柔如风、温润似水。
秦林心头有如蜜甜,暗自寻思是否在赴任之前向李时珍提亲?青黛年纪虽小,不过这个时代十四岁结婚都很常见了。
呃……邪恶啊邪恶……秦林看了看青黛鼓鼓的小胸脯,摸摸鼻子,觉得自己有变身为黏黏怪叔叔的趋势。
到了生祠,秦林顿时哑然失笑:只见塑像金妆玉砌十分华丽,但半点也不像自己,眼睛足有茶杯那么大,横眉立目,直如庙里的金刚。
他挠着头皮讪讪地道:“不怎么像啊……”
青黛本来一直闷闷的担着小心事,看到这尊塑像也忍不住扑哧一声,娇笑莞尔;而甲乙丙丁四个家伙,早已没心没肺的大笑起来。
有几名香客不认识秦林,大声驳道:“怎么不像?你看这金妆塑像,眼睛很大,因为秦大人神目如电,叫奸邪无处藏身;再看他神情多么威严,如此神威凛凛就像金刚怒目,所以贼子鼠辈才一见胆寒……”
秦林郁闷的挠挠头,这哪儿是我呀,简直和门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青黛却微笑着把他拉了拉:“秦大哥,你过去和神像比一比。”
秦林走过去,也学那神像,把嘴巴张开做出怒斥奸邪的神情,竭力将眼睛瞪得溜圆。
“还别说,真有点像哦!”小丁点了点头。
青黛嘟着嘴:“好像秦大哥没这么凶吧?”
几名香客听出点味儿,感情这位才是真身呐一个个挤上来看秦林本人,其中有两位是亲人被黄连祖迫害致死的,对秦林感激不尽,举着香朝他连拜直拜。
香烟缭绕之中,秦林越发得意,把姿势摆得十足十,还不停地朝青黛挤眉弄眼,逗得小姑娘嫣然而笑。
忽然秦林挤眉弄眼的,继而眼泪长流,竟大哭起来。
小丁莫名其妙:“建了生祠,有人烧香拜祭,就感动成这样了?”
青黛却芳心可可,只道秦林因为要离开蕲州赴南京上任而不舍,登时心如鹿撞,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把他一拉,红着脸悄声道:“出远门而已,哭成这样。别哭了,叫人家怪难为情的,大不了、大不了我去南京看你啰?”
秦林把眼睛揉得红红的,哭丧着脸:“我没哭,是刚才把眼睛瞪得太大,香灰飞进去了……”
滚!青黛忽然又很想敲秦林的头了。
秦林呵呵一笑,至少,小丫头已经把离别的愁绪放下大半了。
这天回到医馆,李时珍便把秦林请进了内堂。
老神医捋着胡须,笑眯眯地:“世侄孙,可知老夫为何允许你和青黛同窗学医,往来不避忌?”
不等秦林回答,李时珍便先说了:“当年令祖本与老夫订了婚姻之约,他有长孙便娶我长孙女,他有孙女便嫁我孙儿;后来你手持令祖亲笔书信而来,信上不提婚姻之约,只说你素性顽劣不堪、不配娶青黛,只求老夫安排在蕲州寻个营生。当时老夫便寻思是你真的顽劣不堪,还是令祖因两家贫富各别而不欲以此令老夫为难?所以老夫便留你在此间,慢慢观察……哈哈,令祖实在太谦虚了,秦世侄孙如此人品,还能不为我家孙婿吗?我只担心青黛配不上你呢!”
秦林心头乐开了花,咧着嘴直笑。
李时珍见他这个样子,越发高兴:“那么,老夫也不要什么媒妁之言了,就此问世侄孙一句,可愿意娶青黛么?”
秦林一揖到地:“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好!”李时珍大笑,“老夫这就把喜信寄往青黛父亲任上,贤孙婿先去南京赴任,为了本草纲目出版的事情,老夫数月后要到南京一行,到时候便携青黛到南京来!”
第一卷 【荆湖夏风】 第一〇二章 收之桑榆
来蕲州宣旨的黄公公要回京师,毛铎、霍重楼也跟着一块儿回京复命,秦林便在阅江楼宴请他们。
黄公公身边除了从京里带出来的两个小太监,还多了个张小阳。
一见面这位小公公就朝秦林磕头:“秦爷替我家主人洗冤,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可惜小的要离开蕲州,恐怕这是最后一次给秦爷磕头了。”
秦林忙问是怎么回事。
张小阳含着包眼泪说了他的身世,原来他老家是河北保定府张家庄,隆庆六年河北大旱,保定一带赤地千里,张小阳只有十岁,饿得嗷嗷直叫,官府虽有赈济,无奈灾民太多,赈灾粮就显得杯水车薪了。
张家父母走投无路只好亲手把儿子阉了,准备送进宫里做太监,不求荣华富贵,至少能吃口饱饭。
正好隆庆帝驾崩、万历帝登基,上代老荆王朱翊巨入京朝贺路过张家庄,见到灾民惨境动了慈悲心肠,买来粮食发放这才救了一乡性命。听说父母亲手阉割儿子只求吃口饱饭,老千岁也心下惨然,便把张小阳带在身边,朝贺之后回了蕲州,拨在孙子朱由樊身边使用。
这次秦林替朱由樊洗冤,张小阳也立下大功,荆王父子问他要什么赏赐,他只说想回乡看看父母。
一个阉掉的宦官,回乡下就与废人无异,荆王父子当然不会就这么打发了他,那也太亏待人家了。
正好黄公公出京,荆王父子便有了主意:藩王有荐举医官、道士、宦官到宫廷奉职的惯例,就和进贡似的,意思是咱们有什么好人、好东西都先尽着天子用。张小阳家乡保定府和京师离得很近,荐他进宫办事,他自己也有了着落,奉养父母也方便。
秦林听了张小阳的遭遇也是叹息不已,顺口问道:“这么些年了,小张公公还有家里的消息吗?除了父母还有没有别的亲戚?”
张小阳苦着脸摇摇头:“蕲州离保定府三千里地,什么消息都没有,只听说一直到第二年麦熟才不至饿肚子,可俺爹俺妈能不能撑到麦熟,就只有天知道了。家里除了爹妈,旁的亲戚也多,不过顶亲的只有个叔叔了,我小时候他就去了京师,生死不知。”
秦林闻言,默然不语。
黄公公只当秦林不高兴,朝张小阳虎着脸,阴声阴气地道:“怎么做奴才的?就会说丧气话儿!将来进宫之后只能说圣天子在位海清河宴,胡说八道这些不好听的,当心掌嘴!”
张小阳连连在地上磕头,嘴里直说黄公公教训的是。
倒是秦林因张小阳的悲惨身世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又觉得这小太监对朱由樊忠心耿耿为人倒是不错,在荆王府夺嫡案中也有一段算得上并肩作战的经历,便动手把他扶了起来,又塞了五两金子给黄公公,笑道:“小张公公是在下的故交了,此去京师三千里,还托黄公公多照顾他。”
黄公公假意推阻了两下,太监见金银便如苍蝇见血,哪儿有不要的?一边往怀里揣一边竖起大拇指:“秦大人仗义疏财,真正是及时雨!将来如果有机会调到京里来奉职,咱们可要好生亲近亲近。”
秦林心道:咱们攀攀交情没什么,亲近嘛,老子对太监可没什么兴趣。
张小阳则对秦林感激涕零,离开荆王府去京师宫中做个小太监,也许一辈子都不见面了,人家还拿金子替你铺路,这才叫义薄云天呢!
毛铎、霍重楼也极其推崇秦林,非得让他坐上席,这两位回京之后必然升官,还不都托了他的福?
尤其霍重楼,女儿红一杯一杯地往口里倒,似乎十几年的沉寂、十几年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发泄出来了,最后一巴掌把瓷杯子拍到桌面上,碎片深深的嵌进去,他醉眼惺忪地道:“要、要是,俺老霍的上司,像秦、秦兄弟这般豪爽、这般义气,老霍何止才做个区区档头?”
秦林没喝多少,闻言只是笑笑,最终也没说什么:当然希望身边有霍重楼这样一位高手,但自己锦衣卫百户的职位还太小,霍重楼虽然感激,却不可能为我所用;不过既然结下了交情,将来的事情嘛,总会有一天……
酒饭已毕,送黄公公一行人下楼离去,秦林恍惚间看见月亮照着树影底下一个人形。
只道是白莲教派人来报复,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定睛一看却是牛大力站在那里。
牛大力见秦林已经发现了,就走上来抱一抱拳,咧开大嘴笑道:“恩公喝醉了吗?要不要来碗醒酒汤?来来来,俺扶你过去,拐角大树底下王婆卖的酸梅汤最能解酒……”
“我没醉!”秦林似笑非笑地瞧着牛大力,“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你这副样子,老子看着都寒碜得起鸡皮疙瘩了。”
牛大力不好意思的搓着手,扭扭捏捏地道:“俺娘让俺和恩公说……这个……”
“再不说我走了啊!”秦林作势要走。
牛大力这才急了,赶紧说了来意:原来张公鱼升署武昌府去了,新任蕲州知州已经到任,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知州就大刀阔斧的把前任留下的班底一通裁汰,任用他的心腹。
虽然牛大力这段时间也收了些陋规常例,可以给新任大老爷带来的师爷孝敬孝敬,保住民壮班头的位置,可他越想越觉得没意思,做衙役终是贱役,虽然在老百姓面前逞逞威风,但知州、师爷乃至六房司吏,谁拿正眼瞧你?
这段日子是秦林在蕲州,等秦林去南京赴任,牛大力这班头做起来也不怎么舒服了。
更何况这次参与围剿玄妙观的人员,锦衣卫官校、指挥使司兵丁以及东厂档头等等,都各有升赏,连姗姗来迟的张公鱼都升官,唯独出力极多的牛大力,除了张公鱼私人的一点赏银,没有得到任何奖赏——官吏官吏,官在上吏在下,而衙役连吏都不是,只算个贱役,论功行赏怎么轮得到他?
牛大力越想越觉得做衙役没意思,和老娘一商量,便来找秦林:“恩公,俺娘说了,你要是不嫌弃,就让我跟着你做个军余,俺傻牛好一拳一脚谋个出身,您身边也多个肯拼命的人,不管刀啊枪的,傻牛这副身胚总能替您挡几下,只要俺傻牛还有口气儿,就不叫恩公掉一根寒毛。”
牛大力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秦林。
秦林先是大笑,“军余吗?肯定不行的!”
牛大力低着头,觉得恩公看不上自己,很有些羞愧。
没成想秦林一拳擂到他厚实的胸口:“老子都做百户了,要替你弄个校尉还不容易?军余,亏你说的出口,那不是打老子的脸吗?”
牛大力喜出望外,一把抱住秦林:“哎哟我的秦大爷!你是我亲大爷!”
秦林只觉得被一只狗熊抱住了,连声叫:“得得得,你要把我肋骨挤断?这是恩将仇报啊……”
牛大力赶紧松开手,先朝秦林磕了个头,“告诉俺娘去,也叫她欢喜欢喜!”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跑远了。
秦林这次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虽然因为目前职位太低,没有资格得到霍重楼的效忠,却把牛大力纳入囊中。牛大力没练过武功而有天生神力,除轻功稍逊之外正面对战不弱于一流高手,就算对上魏天涯也不吃亏,如果是战阵上两军对垒长枪大戟的话,他这种猛将形人物反而要比武林高手魏天涯管用些呢。
按照惯例,调任百户可以带三五个亲信随同上任,秦林便准备带牛大力、韩飞廉、陆远志三人。
为了防备白莲教报复,甲乙丙丁四女是要留在蕲州保护青黛的,秦林又和王进贤、陈四海说了,让他们尽力保护医馆。
指挥使司衙门和锦衣卫百户所距离医馆很近,百户所有上百名官校,卫所虽然溃烂,管辖员额五六千人的指挥使司尚有数百精兵,则是长枪大戟、强弓劲弩的经制军队,有他们保护,除非白莲教公然造反攻打蕲州,否则定能保医馆平安。
这两位受过他的恩惠也不知多少了,当然没口子的答应,王进贤还主动提出派五十名兵丁轮流到医馆执勤,一来防备白莲教袭击,二来维持秩序弹压闲人。
告诉李时珍之后,老神医倒是不以为然:“白莲教并非江湖帮会,他们是要造反的,没事儿还要行医、画符收买民心,要杀老夫,要毁我医馆,岂不尽失荆湖民心,对他们是得不偿失吗?”
秦林点点头,李时珍确实有资格如此自信,自打玄妙观辟为医馆,李时珍名气更大,荆湖之地长江上下游的官绅百姓有了疑难杂症都来蕲州诊治,医馆活人无数,尽得荆湖民心,如果白莲教要拿他下手,那可真是和荆湖之地千千万万百姓为敌,非但不能造反起事,反而要丧尽根基。
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秦林最终说服李时珍让医馆接受兵丁保卫。
临别之前,他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这段时间让青黛替来医馆就诊的妇女瞧病,甲乙丙丁四女作为助手。
秦林已是青黛的未来夫婿,既然他提出来,李时珍当然不会反对。
而青黛从秦林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喜不自胜的亲了他一口,“秦大哥真是太好了,今天是青黛最高兴的日子啦!”
忽然小丫头的嘴又嘟了起来,声音越来越低:“当然,要是秦大哥不走,就更好了……”
第一卷 【荆湖夏风】 第一〇三章 后会无期
夏去秋来,九月寒露,江风渐冷,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流,平添几许秋意萧索。
蕲州人山人海:陈四海为首,锦衣卫蕲州百户所的所有官校身穿飞鱼服、腰挂绣春刀,在岸边排得整整齐齐。
蕲州卫指挥使王进贤率妻子刘氏、儿子王焕垂手肃立,身后指挥使司的数百名亲兵、家将全副披挂掌着鼓号,得胜鼓咚咚锵锵地敲个不停。
荆王朱常泴也来了,以前就算钦差大臣到此千岁爷也不过开中门送出王府,弯弯腰就转身回去,但现在他排起了全副仪仗,伞盖、金瓜、斧钺、朝天凳林林总总叫人看得眼花缭乱,仪卫正、仪卫副、典杖、旗牌、中军、校尉一对对雁翅排开。
他们都是来送秦林的,一艘双桅大江船的侧舷,秦林朝码头上的人们挥手致意。
“标下在蕲州三十年,像秦大人今天这样,由荆王千岁送到码头边的,还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韩飞廉啧啧赞叹着,同时也庆幸自己投了个好出身。
这次秦林调韩飞廉随同去南京任职,百户所的弟兄们羡慕得口水都快流出来啦,敲他连续三个晚上在春风楼摆酒才罢手呢!
牛大力瓮声瓮气地道:“只要官大,荆王相送的倒也有过;但像咱们大人这样,临走能让老百姓空城而出的,真正少见得很了。”
码头上来的百姓也不知多少,一个个拈香顶礼,那被黄连祖逼死女儿的商人站在最前面,双手高举三柱清香,不住声的望空祝拜:“小民祝青天秦老爷拜将封侯,高侯万代,辅佐大明圣天子万万年!”
陆远志则踮着脚和医馆众位师兄弟挥手告别。
秦林将玄妙观改成医馆,众弟子出师之后不必到外地去,可以继续留在医馆奉职,因此人人都对秦林感激不尽,骄傲地告诉身边的街坊邻居,船上那位辨识奸邪、铁面无私的秦大人,曾是他们同窗学医的师兄弟。
但这一切对于秦林来说,都没有一个人重要。
李青黛空谷幽兰般的身影,立于江边一块大石之上,青布裙、绣花鞋,不施脂粉面容自然娇美绝伦,白皙如玉的脸蛋上还带着几许泪痕,朝着秦林连连招手,袖口露出一段粉嫩的皓腕,乌黑的长发被风吹散,青布裙也吹得微微贴身,显出少女玲珑有致的身段,眼中烟波迷离,足下碧波荡漾,望之宛如凌波仙子。
码头的喧嚣、大明亲王送行的荣耀、百姓焚香顶礼的清高名声,比起少女那颗纯洁无瑕的心,就实在太轻太轻……
青黛只知道她的秦大哥要走了,要去千里之外的南京,虽然只有数月之别,可她芳心之中尽是牵挂,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那个贼忒兮兮坏笑的家伙,已经悄悄把少女情窦初开的心偷走了一片。
“不能哭,秦大哥看见了会心疼的……”少女紧紧地捏着小拳头,编贝似的银牙把粉嘟嘟的嘴唇咬出了让人心疼的齿痕,但最后,晶莹的泪珠还是不争气地滚了出来。
姓秦的坏蛋走了,那个猥琐下流无耻的胖子也走了……女兵甲努力挤出笑容,对三位妹妹说:“放心,大小姐会收拾他们的!”
哇哈哈哈!女兵乙点头称是:“秦公子虽然厉害,但绝不可能逃出大小姐的魔掌啊!”
“大小姐会替我们报仇雪恨的!”女兵丙也对彪悍的徐大小姐充满了信心。
“可是……”小丁绞着衣角,怅然若失的自言自语:“这家伙走了,好像蕲州就没那么好玩了……”
甲乙丙三位同时叹了口气,缺了这家伙,好像是挺无聊的。
船上的秦林,深情款款地看着青黛,荆棘岭被毒蛇咬伤后迷迷糊糊的初见,关于“木槿”的有趣联想,青蒿和铅笔,端午节时那只把仙鹤绣成了鸭子的香囊,以及夏日的午后,少女恬静的坐在葡萄架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竹布直裰……就像一股股清泉注入心头,前世无数次表白无数次收到好人卡的秦某人,终于可以高呼野百合也有春天了。
陆远志和牛大力、韩飞廉在旁边说话,忽然胖子傻笑起来:“真像望夫石啊!”
秦林点点头,转过脸笑道:“怎么,羡慕嫉妒恨吧?她已经是我未婚妻了,也许再过几个月,你们就得喊她嫂子啦!哇哈哈哈……”
陆远志、韩飞廉和牛大力同时用惊骇莫名的眼神看着秦林,就像他刚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不,就算秦林说他要造反、要自己做皇帝,这三位的眼神可能都没如此怪异。
“怎么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说本来就早有婚约……”秦林莫名其妙的挠了挠头,虽然青黛年纪的确很小,放后世有那啥幼女的嫌疑,但大明朝十四岁结婚的就不少,青黛已经十五岁(虚岁)了……而且现在只是订了婚,过门至少还得等好几个月呢!
陆远志喉咙里咕噜一下,十分艰难的吞下了口水,半晌才迟疑道:“秦哥你确定?我们,我们刚才说的是世子朱由樊哦。”
牛大力、韩飞廉、陆远志三人同时双手其出,六根食指指了指青黛左面约摸二十多丈远的地方。
荆王世子朱由樊也站在一片石头上,长身玉立风度不凡,一袭白缎金绣的五爪金龙袍十分华贵,江风把袍子下摆吹得猎猎作响,头戴一顶金丝织就的璎珞冠,越发显得丰神如玉。
此刻朱由樊正望眼欲穿地看着江船,也不知是被风吹迷了眼,还是病体违和,一双眼睛竟泪眼婆娑,“含情脉脉”的瞧着秦林,苍白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病态的赤红,更像龙阳君十里长亭别哀帝了。
所以陆远志三人刚才开玩笑,说朱由樊像是望夫石,没成想秦林会错了意,答非所问。
“胖子去死!”秦林一脚踢到陆远志屁股上,再看看朱由樊依依惜别的神情,顿时心头恶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一迭声地喊船老大启航。
开船了,前后两支桅杆的帆都竖了起来,解缆、转舵,桨手用力划动,大江船缓缓离开了岸边。
孤帆远影碧空尽,秦林挥一挥手,没有带走一片云彩,却给蕲州留下许多传说……
秦林所乘的大江船往东驶向下游的南京,与此同时,距离这处大码头三里路,比较偏的岔湾子小码头,也有条小小的竹篷船静悄悄的驶出,等到了江心,船老大奋力摇橹,几名伙计挥桨如飞,竹篷船便追风逐浪,朝西面上游方向飞驰。
威灵仙的声音从船舱中传出:“好,船老大开得好船!等到了武昌道爷赏你三两银子,过了城陵矶再赏你五两!”
船老大和伙计们发声喊,越发卖力了。
船舱之中,威灵仙师徒三人对坐,空青子、云华子撅着嘴埋怨:“荆王府好吃好喝的供着,师父偏要出外云游,唉,这是怎么说的?”
“是啊,再过几年您老也不至于就死了,等俺们在王府大鱼大肉的好生吃上几年,再云游也不迟嘛!”
威灵仙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两个吃货,道爷摊上你们做徒弟,真他妈的倒了八辈儿血霉!俗话说得好,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头,现在不趁老王爷上码头送秦大人,你们还走个屁!”
原来璇玑道长替威灵仙把两个傻徒弟拖住,他才能施展浑身解数哄骗荆王,现而今璇玑道长已死,两个徒弟又把他缠上了。
虽然秦林没有揭穿他的老底,师徒三人还能继续在王府混吃混喝,但这两个一根筋的徒弟张嘴就露馅,不停地露马脚,一次两次威灵仙还能随机应变糊弄过去,三番五次的荆王府众人便看出几分尴尬,朱常泴便渐渐疑心起来。
威灵仙见不是头,赶紧撒丫子开溜,带着两个徒弟溜出荆王府,雇了艘船匆忙离开蕲州。
“走就走吧,可为什么要往西呢?”空青子、云华子有些不甘地看了看远处江面上秦林坐的大江船:“那么好的大船不去坐,嗨,师父老糊涂了,和秦大人说一声,他还能不让咱们搭船吗?岂不比这摇摇晃晃的小划子来得好?”
威灵仙把眼睛一瞪:“你们知道什么?姓秦的不能全信,指不定咱们在锦衣卫已经留了案底,去江南,有姓秦的在那儿,咱们做什么都不方便。”
哦……两个笨徒弟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师父怕了秦大人。”
威灵仙作势要打,继而颓然坐下,要说怕了也还真有点,自打岔湾村马家的命案开始,这个老江湖就觉得像孙猴子飞不出如来佛的掌心,处处受制于秦林。
而且他必须考虑白莲教的报复,离开荆王府的庇护在江湖上乱晃,被白莲教发现了,人家不报仇雪恨拿你开刀?
“可天下之大,哪儿没有白莲教呢?”两位徒弟睁着眼睛反问。
威灵仙哈哈一笑:“道爷有个去处,非但没有白莲教,也叫你两个傻瓜有口难言!”
空青子、云华子不肯相信,嘴长在自己身上,如何能有口难言?
威灵仙只是嘿嘿冷笑,远眺秦林乘坐的大船,望空默祝:山不转水转,水不转我转,秦大人咱们后会有期……不,后会无期!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一〇四章 隔江有耳
秦林所乘的大江船有前后双桅,中式硬帆吃饱了风,顺风顺水,两侧舷各配备的十名桨手虽没使劲儿,顺江而下已是乘风破浪快逾奔马,行驶起来又快又稳。
坐在船头吹着清新的江风,秦林且将离愁别绪抛在脑后,眼前江天一色,两岸层林尽染,倒也襟怀为之一畅。
这艘崭新的大江船装饰非常漂亮,走廊等处都刷着朱漆,有些地方雕了相当漂亮的花,舱房门口、船头船尾还挂着大红灯笼;船上管事、仆人都齐齐整整的穿着青衣小帽,甚至还有几个模样生得周正的侍女。
上船时秦林就注意到好像偌大一艘船就是自己一行四个乘客,暗道牛大力缺心眼:包这么大艘江船,船上面还有许多服侍的仆人、侍女,不晓得要花多少穿钱?奶奶的,这头傻牛真以为我是沈万三?
好歹有荆王送的三百两金子,秦林还不至于坐霸王船,等驶出码头有了个把时辰,秦林便叫牛大力带船主来算清船钱。
“恩公啊,这船钱咱们是一文不花的。”牛大力咧着嘴笑,手里还捧着碗油水极厚的烩肉面,是他从后厨端出来的。
秦林翻翻白眼:“今后别叫恩公了,怪寒碜人的。”
“那怎么行?当着人前叫大人卑职,就咱俩还得叫一声恩公,傻牛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行了行了,没空和你啰唆,快把船主叫来算账!”
牛大力睁大了眼睛,老老实实地道:“真不用给船钱,船主自己认的,不信我叫他来说。”
说完他就把面放下,风风火火的去找船主。
秦林不明所以,心说莫不是牛大力把船主打了一顿,逼得他答应免费载客?这傻牛不是强横霸道的人啊,虽然衙门是个大染缸,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快吧。
船主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穿着绿色带暗花的直裰,头上戴着浩然巾,堆起笑脸一团和气,见面就朝秦林深深一揖,嘴比抹了蜜糖还要甜:“小的贱名贾富贵,秦大人赏光坐小民的船,小民三生有幸呐!秦大人少年英雄国之栋梁,小民这艘船沾到大人的浩然正气,将来风里来浪里去也要比别的船稳当些。”
“得得得!”秦林对这通臭恭维不感冒,摇手道:“您也甭和我兜圈子了,船钱多少?价钱合适我一路坐到南京去,价钱不合适,前面九江府我换别家的船。”
贾富贵笑笑,把腰儿呵得低低的:“大人肯光降,小的就已经感激不尽,怎么敢朝大人要船钱?这一路上的使费都是小的孝敬。另外后厨备有极好的厨子,天下各处的菜肴都会几道,这些个侍女吹拉弹唱都来得几手,若是大人看得上也可以叫她侍寝。要是这些人服侍大人高兴,可以随便赏他们几文;大人分文不赏,他们也不敢争长论短。”
秦林奇道:“这么说,你跑一趟南京岂不是要亏本吗?”
此时韩飞廉和陆远志从舱房里走出来,听到这里韩飞廉就笑道:“咱们天天山珍海味,再把他船上婊子都睡个遍,分文不给,老贾也只有赚没得亏!”
这大江船叫做茭白船,肚子极大,除了甲板上面两层载客,底下船肚子里面全装的货物。
茭白船从来只载官宦显贵,非但船钱一文不要,一路上还免费供应精美饮食和女子侍寝,为的是什么?
原来只要搭载了官员,船上就可以打官衔灯笼,以官员赴任、家眷省亲的名义暂时成为官船,经过税关、江防道等处的时候,不但可以名正言顺的免了陋规常例,连所装货物的正税都一齐免掉。
像现在贾富贵这艘船,货舱里面装载的东西价值高达数千两白银,大明的正税虽低,各处还要收陋规常例,通通加起来,他合法偷税漏税的利益可达数百两纹银,供应秦林这几人吃喝玩乐又能花多少?船主赚得多了!
更何况船上打着官衔灯笼,税关、江防道等处的兵丁,本要来滋扰的,也就不来了,本要拿捏一下的,也就即刻放行了,带来的方便又比民船强了许多。
韩飞廉说完,贾富贵只是嘿嘿赔笑,秦林便知道所言不虚。
陆胖子一听,双目放出贼光:“原来如此,哈哈,今天我可要吃个痛快!贾老板,皱油蹄膀、红烧扣肉、喜沙圆子……每样来一份!”
贾富贵不住嘴的笑,“都有,都有,陆长官稍等。”
秦林经营铅笔铺子,知道有官宦背景可以把陋规常例都免掉,只缴纳税额极低的正税——三十分之一,也即是百分之三的税率,如此之低的税率,叫后世百分之五的营业税、百分之十七的增值税和百分之二十五的企业所得税情何以堪!
所以在大明朝,只要和官宦挂了勾,做生意不交陋规常例,哪怕猪脑子都能赚钱的。
然而现在秦林竟听说借着官衔名号,连正税都不必缴纳,这也未免太那个啥了。
贾富贵却笑着告诉他,非但现任官员的车船免交税赋,就是告老还乡的也行,甚至考起举人就可以享受这一待遇,更过分的是,近来凡乡试年份连秀才到省城应举,也可庇护所乘的船不交税赋了。
秦林不可思议的摇着头,虽然他也是受益者之一,但他本能的觉得大明朝这么收税太宽松太多漏洞了,要减税也该减免贫苦乡农,而不是照顾官宦富商吧?轻徭薄赋不是这么玩的啊!
见贾富贵为人还不错,秦林便邀请他坐下慢慢细谈。
贾富贵欣然从命,让厨房送了极精致的菜肴上来,什么燕窝、鱼翅、熊掌,不一而足,又开了坛二十年陈酿的桂花酒,两人边喝边谈。
贾富贵常年经商,见识极广,长江上的掌故都晓得:“嘉靖年的邵经邦邵大人才是个清官哩,他老人家带工部主事衔管收荆州税,刚三个月朝廷规定的全年税额就满了,邵大人干脆启关任凭商船往来,税是分文也不再收,啧啧,这种好官哪里找……”
秦林听了无言以对,邵经邦居然只收三个月的税,等税额满了就放任偷税漏税,他哪儿是清官,分明就是个大大的昏官!
邵经邦是嘉靖年的事情,秦林便也不多提了,只问近年来情形如何。
“张江陵(张居正)做了首辅,可把我们坑苦了……”贾富贵大倒苦水:“不瞒秦大人,往年鄙人的船随便借人家官衔名号,自己做副灯笼挂在船上,过税关的时候随便塞点银子,谁来管你?自打出了个张江陵,税关等处就管得严了,非得看到官员本人才能把税免掉,是以凡有茭白船的,都钻天打洞去找赴任的官员,像您老肯坐鄙人的船,鄙人就感激得很。”
说着贾富贵就多灌了几口酒,横竖在江面上无所避忌,就拿张居正一通臭骂,说在这么搞下去一定断了他的财路,张居正真不是个东西。
秦林听了却大摇其头,大声驳道:“贾老兄这话说得不对,国家税赋都有一笔笔的出处,也有拿去养兵御寇的,也有拿去赈济灾害的,譬如隆庆六年河北大旱,饥民遍地,这时候不找你们富商收税去救饥民,难道还得往饥民身上刮油,来充做国家税赋?”
秦林把张小阳所说的惨景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无奈贾富贵只关心自己赚钱多少,虽然听了大灾的悲惨,却没亲眼所见,国家要收税,便是要拿自己荷包里实打实的银子,去救捕风捉影的灾民,他终究有些不以为然。
秦林想了想,又道:“像你们走长江水道的,可记得二十年前倭寇猖獗?那时候你们生意好做吗?”
说起倭寇,贾富贵立刻火烧屁股,大骂倭寇不是东西,当年祸害江南地方,搅得百姓不得安宁,整个江南一带生意都不好做,他随父亲去做生丝买卖,结果亏了很大一笔银子,而戚继光平倭之后生意就好转许多。
“着啊!”秦林拊掌笑道:“戚爷爷练兵平倭,花的不是朝廷的饷银?朝廷的钱,不是收的税赋?”
贾富贵闻言半晌默然,轻轻点了点头:“秦大人说得不错,但要是别人都想方设法不交税,叫我一个人去当‘义民’,大捧大捧的银子拿出去,这个鄙人就只好敬谢不敏了。”
秦林哈哈大笑,他也是有感而发,并没指望几句话就把贾富贵从赖昌兴变成陈嘉庚。
殊不知大江之上极为空阔,江风把两人的对答远远送出去,远处一艘极其华丽的官船上面,已有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船乃是福船样式,比寻常福船底子稍平吃水较浅,便于江上行驶,船楼雕梁画栋,不少地方描着金漆,绘着金龙、彩凤,船头两边高高的大灯笼比寻常官衔灯笼大了好几倍,却没有直书官衔名号,左边一个写着“尔为盐梅”,右边一个则是“汝作舟楫”。
船首之人听得秦林与贾富贵对答,忽然拊掌而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大江之中鱼龙混杂,难道此子竟是国士之才吗?”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一〇五章 臧否天下
官船上这人作贵介公子打扮,头戴一顶紫金八宝束发冠,身穿的错金绣云锦袍灿若云霞,腰系一条羊脂白玉带,足踏厚底朱履,俨然翩翩浊世佳公子。
但她脑后如云的青丝披散下来油光水滑可鉴人影,粉嫩的双颊微生红霞,修眉斜飞入鬓,漆黑明亮的双目有如秋天深邃高远的夜空,身段婀娜挺拔,分明是位国色天香的丽人。
远处茭白船上的对答顺着江风传来,听到贾富贵赞邵经邦是清官,这丽人神色间颇不以为然,继而贾富贵大骂张居正,她更是秀眉微颦,粉面稍显怒意,直到最后秦林大声驳斥贾富贵,并指出朝廷轻徭薄赋的好处不能仅由富商显贵独享,男装丽人方才回嗔作喜,赞了秦林一句。
此时两位同作贵介公子装束的青年从官舱中走出。
年纪稍长,穿玄色云缎夹衣的青年微笑着问道:“哈哈,小妹刚才是赞的哪位青年才俊?”
另一位穿石青色大花团簇倭缎袍的青年,眉宇间多了几分跳脱之气,大惊小怪地道:“大哥,我没听错吧?咱们这位眼高于顶的小妹,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得了她的青目?”
被哥哥打趣,那小妹并不害臊,而是正色道:“方才听了那边船上议论,于国事上很有几分见地。爹爹柄政当国砥砺朝堂,虽竭力网罗天下英杰,仍恐有沧海遗珠之憾,小妹只想为爹爹分忧,于草莽中发掘栋梁之材,两位兄长素知小妹心性,何以拿男女之情相讥刺?”
两位兄长对视一眼,都觉得小妹的咄咄词锋难以招架。
他们这位小妹,生来只喜读经史子集,又得了父亲悉心教导,胸中尽是治国安邦之道,落笔千言一气呵成,要是身为男儿,十个八个状元都考上了,非是李易安、卓文君之类的才女可比,足为女中诸葛。
而且她心如皓月片尘不沾,于男女之情上毫无兴趣,江陵一带不知多少青年才俊费尽力气想得到她的芳心,可结果都是铩羽而归……
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呀,难道二八佳人就永远不出阁,终老闺中?两位兄长奉父命往江南游学准备应后年的庚辰科进士,得了父母允许便把小妹带上,看看有没有哪位江南才俊能入她的法眼。
没想到就在江中,从不服人的小妹竟出言赞别人,两位兄长诧异之下走出舱门询问情况。
小妹便把刚才秦林与贾富贵的对答说了一遍,然后道:“大哥,三哥,小妹眼光如何,此人说的话有点意思吧?”
三哥看看那边挂着锦衣卫百户的官衔灯笼,就有几分不服气:“一介武夫而已,胡诌几句正好说中,也不足为奇。”
大哥摇手笑道:“不是这般说,既然他能说出这番话,就值得结交结交,咱们何不过去聊聊,也稍解乘船的寂寞?”
一声令下,船夫们喊着号子运桨如飞,大官船便朝秦林所乘的茭白船靠过去。
那大哥心思缜密,叫仆役把“汝作舟楫”和“尔唯盐梅”两只大灯笼收进了舱中。
小妹看了只是微笑,看样子并不怎么赞成大哥的举动。
很快船就靠了上去,那三哥性急,不待仆役通传,自己扯着喉咙叫道:“那边船上的长官,咱们同在一江行船便是缘分,方才听你们谈得有意思,我们可以过船来谈谈吗?”
茭白船上美味佳肴都不要钱,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吃货比赛着胡吃海塞,此时都捧着肚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韩飞廉则抱了个侍女进舱风流快活去了,秦林一个人坐在船头实在无聊得很。
听到大官船上喊话,秦林登时大喜,忙叫停船,接对方上来。
两艘大船在江心下锚,船舷搭起走道,三位贵公子走到茭白船上,和秦林分宾主坐下。
互相通名道姓,秦林的锦衣百户身份没什么好隐瞒的,当然实话实说。
三位贵公子中的大哥略想了想,道:“在下武昌府人氏,姓江,贱名一个敬字。”
三哥便说自己名叫江懋。
“藏头露尾的为哪般?”小妹低声埋怨了大哥一句,也只好跟着说了姓名,江紫。
秦林看江敬和江懋两位,都是仪表堂堂的贵公子,便朝他俩笑着点点头;再看江紫,但见她风姿娴雅,实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秦林却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心头一阵恶寒,赶紧把眼睛转开。
江紫莫名其妙,她虽然不懂男女之情,毕竟二八芳龄的女儿家,对自己容貌还是极为在意的,那些个王孙公子,无论谁只要见了她都是目眩神摇、丑态百出,她固然不喜欢,却也知道自己容貌颇美。
而秦林一见之下非但没有丝毫的恋慕之意,反而忙不迭地把目光闪开,脸上神色更有几分明显的嫌恶,这就叫她百思不得其解了。
殊不知秦林已被朱由樊搞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了男装妖娆的就拿人家当兔子。
江紫本是国色,又没有刻意掩饰,只要没瞎眼的都能看出来。
本来法医的眼睛何其精明,可秦林已经见过朱由樊这种极品,哪怕江紫容貌比他更胜百倍,秦林心头已有了先入为主之见,连看也不看这“兔儿爷”一眼,更不知她是女扮男装。
江紫心中惶惑之余,微生怒意,只她涵养极好,并不流露出来。
江敬拱手笑道:“方才听秦兄臧否国朝人物,言语颇有见地,对世人公认的清官邵经邦,秦兄何以出言不逊?”
秦林毫不迟疑地答道:“此人并非清官,欺世盗名而已。清官应该严格执行国家法度,不贪赃枉法,邵经邦纵容逃税,虽然他自己没有受贿没有贪赃,却已经枉法,使得国家税赋流失,其结果与贪赃枉法并无差别。”
江懋也来了兴趣,想了想道:“邵经邦自己没有受贿,虽然同样造成税赋流失,似乎比贪官总要好上一些。”
“大谬不然!”秦林直言不讳的反驳道:“若是贪赃徇私,人人都说是贪官,且有国家法度约束,总不敢光天化日之下行事;若是不贪而枉法,世人却被他迷惑只说他是清官,邵经邦公然开启税关不收一分税款,堂而皇之的枉法,比起前者就好像小偷小摸和白昼抢劫的区别,更为恶劣!”
江敬暗暗点头,觉得秦林所言和父亲“用循吏而逐清官”的思路极其相似,这番见解父亲要是听了一定会大加赞许。
江懋兴头上来了,又道:“秦兄所言,似乎不能如此类比吧,譬如偷盗抢劫之事,杀伤人命、害人不浅,而邵某人启关不收税,并没有害死什么人……”
秦林把脸一板,正言厉色地道:“朝廷税收有各种用途,当然可以通过边境互市、减裁亲贵俸禄等手段开源节流,但我们且把这一块放下,只说正税收支,那么就是朝廷在这里税收少了,在那里就必须少开支,单以隆庆六年河北大旱而论,如果朝廷府库充盈,便可以尽量赈济,之所以不能完全做到,便因财赋不足,地方官眼睁睁看着饥民变成饿莩。如果天下税赋都能及时入库,怎么会有这种情况?说的危言耸听一点,邵某人在荆州税关少收了多少税,便在河北害死了多少人,要是天下官员都像邵经邦,将来秦晋河北再有大旱,或者边境上强虏入寇,朝廷无钱去对付,天底下老百姓只好变做鬼魂!”
秦林一气说完,江敬、江懋两兄弟连连点头,只觉得和父亲当年的教诲如出一辙。
江紫则笑道:“秦大人此言甚是有理,做区区锦衣百户实在屈才,鲲鹏展翅九万里,扶摇直上,秦大人可有意乎?”
江紫的声音清扬高远,如果说青黛的语声像黄莺出谷,她就是九霄凤鸣,不仅动听之极,还带着一股温和而叫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孰料秦林赶紧大摇其头,他暗道:这兔儿爷有什么鬼心思?秦爷我可不喜欢那调调……
江紫碰了个钉子,无可奈何。
江懋见这个无往不利的妹妹今天居然吃瘪,对大哥打个眼色,一手指了指秦林,一手指了指小妹,捂着嘴偷偷直乐。
江紫心头不乐,想了想又向秦林挑起话头:“如今江陵张相公柄政,于他政绩得失上,秦兄可有什么看法?”
这一次秦林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毫不隐晦的告诉他们,自己对张居正的新政了解不多,希望他们能谈一谈。
江懋闻言大失所望,本以为对方是个躬耕南阳的诸葛孔明,足不出户便知天下大势,殊不知连万历新政的内容都不知道,也太孤陋寡闻了——再想到对方只是锦衣卫的武官,一介武夫而已,便觉得先前把他看得太高了些。
江敬虽没有像弟弟那么早下论断,对秦林的观感也下调了几个档次。
唯独江紫心头一动,她先前见过的王孙公子和自命不凡的才子们,说到不懂的地方,他也要胡说几句假装精通,再高明一点的就含糊其辞故作高深,像秦林这么直言不知道的,还真没遇到过。
“至少此人灵台清明,品性高洁,非凡夫俗子可比!”江紫这么想着。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一〇六章 江上浮尸
江紫觉得秦林见解颇为独到,有心要听他臧否时政,便非常耐心的把万历新政的主要内容讲了一遍。
秦林眼睛不看江紫,听她谈话倒听得很认真。
江紫首先提到军事方面张居正任用戚继光守蓟州,编练车、骑、炮相结合的新式军队,大量使用佛郎机、鸟枪等火器,打得朵颜、土蛮等部不敢越雷池一步。
秦林点头微笑,显然对此颇为赞赏。
接着她说起了吏治方面实行的“考成法”,规定各级官员年初都要制定计划,年末考核计划是否完成,从朝廷到地方层层监督,其中地方官征收税赋不足计划九成者,一律降职处罚,直到削职为民,武官练兵、提刑办案也都有相应的考核指标。
“妙啊!”秦林拍手大笑:“按照考成法,邵经邦这种人就得卷铺盖滚蛋!”
江紫嫣然一笑,说到了最后一项,便是各项新政中张居正最为得意的财政方面:一条鞭法。
大明承平已久,土地兼并严重,地方豪强往往隐瞒田亩数量,造成朝廷税赋征收不足,张居正施行一条鞭法便是应付此种局面,主要有三项内容,其一是把征收粮食丝绸等实物改为征收白银,其二是把过去林林总总的捐税名目都统合为一项,以免地方官府任意增加税赋,其三则是丈量全国的田地面积,追缴豪强隐瞒的税收。
说完这些,江紫停了下来,她几乎可以肯定能够从秦林口中得到赞许的答案,然后她就准备告辞离去了——这位锦衣百户虽然见识不凡,但和栋梁之材还差着些距离,至少他于新政上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但这一次,秦林思考半晌,最后却摇了摇头:“江陵相公手法虽妙,无奈方向错了,好比一个人跑得再快,但走错了路,就永远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江紫细长好看的修眉顿时皱了起来,嘴唇紧紧抿着,极想立刻反驳,终究忍住没有当场翻脸。
江敬和江懋两兄弟对视一眼,都有几分怒意,到底江懋脾气急些,挺直了身子。沉声问道:“江陵相公柄政以来,一条鞭法已在福建、湖广等地试行,就是我们江陵,不,武昌也在试行,豪强不能再隐瞒土地,府库收入大增,官民拍手称快,为何秦兄竟说方向有误?”
秦林笑了笑:“张相爷既然有志富国强兵,怎么眼光只盯着一亩三分地?在下之所以说他方向错了,便是方才听了江紫兄的介绍,才知道张相爷的一条鞭法仍是对准农业去的,且不管他搜刮了地方豪强还是贫苦农夫,总是拿国家财赋只盯着‘农’字上打主意,这大方向就错了。”
江懋手一抖,茶水泼出来小半盏,江敬较为沉稳,也面有骇然之色,江紫则呀的一声低呼,自觉失态,赶紧拿袖子遮住脸。
三兄妹交换了几个眼神,都十分惊讶:秦林所说正巧和他们父亲日夜思考的事情不谋而合,此人处江湖之远,不在朝堂之上,亏他怎么想得到?
不过,那件事谈何容易?隆庆初年因为财赋不足,首辅高拱也曾打了这个主意,可雪片般的奏章和士林中人一片声的“不可与民争利”,很快就迫使他改变了想法,偷鸡不成折把米,闹了个灰头土脸……父亲对此事也犹豫不决,迟迟不敢有所动作呀!
除了被视为天人的父亲,江紫从来不服别的什么人,这次竟被秦林一语说得哑口无言,思忖了半晌,她才组织好语言,但词锋力道就大不如前了:“秦、秦先生所言有些道理,但国家税赋自有祖制,贸然改变恐怕士林大哗、天下骚然……”
其实张居正的别项改革措施,何尝不引发士林大哗、天下骚然?只是全部改革措施加起来都没有这项的阻力大。
江紫想到这里,自己嫩白莹润的脸蛋先就红了,只好换个方向来说:“虽然一条鞭法仍是盯着农税这块,但主要是针对豪强地主侵吞兼并的土地啊,加豪强之税,便能减贫户之赋,此消彼长,于天下苍生不无裨益。”
“理想化了……”秦林摇着头叹息:“豪强之所以为豪强,转嫁税赋的能力就比普通百姓强得多,只要朝廷仍把税赋盯住田亩产出这块不放,不想着从别的地方开利源,那么压在田亩上的税赋就会越来越向小民转移。张相公的办法,或许能在十年、二十年内增加府库收入,但时间再久,增加的田亩税赋便由豪强地主逐渐转移到贫苦农民头上,久而久之,一到大灾之年百姓不能果腹,自然流民四起,恐怕有天下板荡之祸呢!”
江紫闻言心头一凛,感觉同样的话似乎父亲无意间也曾提及。
“太危言耸听了吧?”江懋有些不服气,驳道:“只要皇路清夷,以考成法整顿吏治,豪强未必便能把税赋转移给贫苦百姓……”
江紫对三哥的话有些不以为然,显然天下所有官员都尽职尽责的理想状态,从三代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她读史书甚至有时候怀疑连所谓的三代治世都是历代儒门圣贤编出来的,否则《春秋》、《左传》和《竹书纪年》相对照,怎么有许多相反之处呢?
秦林还没有回答江懋的话,突然右舷的船夫们喊了起来,似乎说有什么死人,惊动了舱中高谈阔论的诸位乘客,都走出去看是怎么回事。
只见远处波涛之中一具尸体浮浮沉沉,精赤着白生生的身子,伏着脸朝下,没有衣服,便瞧不出男女。
众位船夫都念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有几个点起香朝那浮尸拜祭,口中念念有词……这是行船的规矩,叫水鬼早日投胎托生,不要来找行船之人的麻烦。
那尸体头发披散,尸身发白,江懋想当然的认为是女子,颇为怜悯:“谁家的女眷淹死在这江中,死后衣不蔽体,还真是可怜得很。”
“是男的。”秦林非常肯定地说。
江懋为人性急、好抬杠,听了十分不服:“这么远,脸又朝下,你就能看清楚了?”
“没看清楚……”秦林无所谓的摇了摇头,然后接着说:“水上浮尸,男的脸朝下俯卧,女的脸朝上仰卧,十个有九个是这样。”
江懋先前谈时政就被秦林驳了几次,现在就把脖子一梗:“我偏不信!”
那些个船夫听了,都说秦林是对的,凡是浮尸就像他所说,男的面朝下女的面朝上。还有人问秦林是不是大江上行走的老行家,否则焉能年纪轻轻就知道这些事情?
江懋却越发不服,竟叫道:“我还偏不信了,把死尸捞起来看,是女的你们给我赔个不是,要是男的,我输给你们一百两银子!”
船夫们虽然想要银子,却嫌那浮尸晦气,不肯打捞,船主贾富贵和江敬、江紫兄妹都劝江懋收手。
不料江懋牛脾气发作,又是公子哥心性,谁也劝不住,这茭白船上的人不肯捞尸,他便命自己所乘大官船上的家丁、船夫打捞。
官船上的人不敢违拗,横竖是他家里的船,要晦气也是他晦气,水手便把船驶过去,慢慢把尸体捞了起来,放在甲板上。
江懋挑衅地看了秦林一眼,大步流星的从跳板上走回官船,去看那尸体,江敬、江紫两兄妹无奈,朝秦林抱歉地笑笑,也跟着过去。
秦林可不怕尸体的晦气,如果尸体真有什么晦气,他早该死一百次了,出于职业的本能敏感,他也过船去看浮尸。
江懋只看了一眼,脸就垮了,朝秦林作了一揖:“算你猜准了,的确是个男的。”
江紫没有去看尸体,只看见江懋的表情就知道结果了,她掩口笑道:“三哥真是的,对就是对,什么叫猜对了?”
“确实不是猜的。”秦林解释说,水漂尸体当中,男性胸部肌肉发达而臀部较小,骨盆也较窄,这样身体前半部分比较重就沉在下面,所以形成俯卧的姿势;而女性骨盆宽臀部大,身体后半部分比较重,所以漂在水面上就会仰面朝天。
江家三兄妹听了都觉得新奇,江紫乌黑明亮的眼睛闪过一丝异色,似乎女性天生对这些惊悸的东西,既感恐惧,又好奇不已。
便是那些船夫也说在船上这么久了,只知道男女浮尸有俯卧仰卧的区别,直到今日才从秦林口中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出于职业本能,秦林一边和众人说话,一边观察那具浮尸。
人体的密度比水稍大一点,所以尸体最初都是沉入水底的,随着腐烂产生大量的污秽气体充斥于尸体之内,它才会慢慢浮出水面被人们发现。
最初腐烂气体都是在胸腔腹腔这些地方,于是尸体的上半部分先露出水面;等腐烂高度发展,四肢都充满了腐烂气体,这时候才会整具尸体浮出水面,表现出俯卧或者仰卧的姿态。
这具尸体就已经高度腐烂,呈现出巨人观了,尸体皮肤苍白,像吹气球似的高高胀起来,颜面肿胀不堪,眼球暴突出来,嘴唇变厚往外翻,舌尖从嘴里拖出来,胸腹高高隆起,四肢粗胖,就连阴囊也膨大呈球形……
咦,不对,那是什么?
秦林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一〇七章 缺少的东西
呈现巨人观的尸身放在甲板上,船夫、仆役都心头发毛,七嘴八舌地劝说主人快把它扔回去。
江懋刚才看了一眼,已恶心得隐隐作呕,喉咙口早就直冒酸水了,顾虑着面子才强行忍住没吐,听得船夫们说,就准备命令他们把尸体推回江里。
因是男子的裸尸,江紫别着脸不去看它,心头却动了恻隐:“三哥,这人死了还身无片缕、葬身鱼腹,实在太可怜了,咱们既然捞了他起来,干脆好人做到底买口棺材把他葬了吧。”
江懋犹豫了一下。
有个老水手便打着躬朝江紫劝道:“小姐,不是这么说的,长江里头的水漂尸,失足淹死的、想不开投江自尽的、被贼谋害的……加起来一年到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天不收地不管全都送给龙王爷喂养虾兵蟹将,所以旁人并不敢去装殓它。”
江懋有些意动,江紫却粉脸肃然:“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难道三哥忘记了吗?”
江懋被妹妹说得哑口无言,脸色微红。
江敬为人厚道,打着哈哈说:“三弟,既然你把它捞起来便是善缘了,就按小、呃,小弟说的办,也算你积的阴德。”
江懋本是无可无不可的,便吩咐水手们把尸体搬去后艄放着,等到了九江府再买棺材下葬。
水手、仆人们虽然不情愿也没办法,就准备把尸体搬走。
“且慢!”秦林阻止了他们,然后斩钉截铁地道:“这具尸体有古怪!”
江家三兄妹吃了一惊,两位兄长尚在狐疑,江紫先问道:“秦兄久在锦衣卫,想必已发现尸体是死于非命?不过方才你曾说以尸体腐烂程度看,沉在江里至少半个月,这么算起来落水之处至少在上游千里之外,咱们在这里似乎鞭长莫及,也只能行文给上游各州县衙门,让他们详查此案吧。”
秦林本想回头赞江紫思维细密,但想到对方是个“兔儿爷”,被朱由樊这伪娘搞怕了的家伙就头也不回的蹲在尸体旁边,答道:“确实如此,就算江流每个时辰流十里,一天便是一百二十里,如果可以自由浮动的话,这具尸体从江底浮起到彻底露出水面,至少经过八天,那么它落水的地点就在千里之外了。”
江紫首次接触到案件侦破,就得到秦林这样一位锦衣卫老手的认可,心里面就有几分欢喜;但秦林头之前正眼不看她一下,这次仍是头也不回的蹲在那里,简直把她当成夜叉恶鬼似的,江紫虽不在乎男子的欣赏,却也暗自纳闷。
不料秦林话锋一转:“这尸体真是从千里之外落水的,腐烂胀气之后就漂到此地吗?嘿嘿……”
这时候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稍微消了点儿食,捧着肚子走到大官船上,来看秦林在做什么。
不经意间看到江紫伸出纤纤玉手拢了拢被江风吹乱的发丝,肤如羊脂、丽色胜于天妃,丰姿绰约直叫人目眩神摇,非但胖子呆了一呆,就连不解风情的牛大力也鼓着眼睛,发觉这么盯着姑娘家忒也无礼,才艰难地挪开了目光。
“胖子,过来检查一下这具尸体!”秦林招呼着陆远志,见他发呆,凑到耳边低声道:“伪娘而已,看个屁呀,难道朱由樊你没看够吗?”
陆远志搓着胖脸,一时没想明白伪娘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秦林不乐意旁人看那位江紫姑娘……“妈呀,这么快就勾搭上了?有奸情!”陆远志不禁替青黛愤愤然,又暗自佩服秦哥果然够犀利。
走到尸体旁边,见到这具膨大肿胀呈现巨人观的死尸,饶是胖子神经大条也被唬了一下,微一愣怔才叫水手们取了粗布来裹着手,翻检尸体。
片刻之后他报告:“死者男性,约摸三十五岁到四十岁,尸身长五尺一寸,水泡发胀厉害,五官容貌辨识不清,独见颔下有须。周身并无明显伤口,唯腰部有痕,想是水泡发胀之后被裤腰带勒的,脚趾头之间夹着一小截草绳,可能是水上漂的稻草偶然缠裹。”
秦林点点头,胖子经过训练已经具备基本的法医能力了,只不过他的推断显然有误。
他用一根筷子把尸体脚趾头之间的草绳扒拉出来,翻捡给众人看:“你们觉得这像什么东西?不少朋友的脚上都有哦。”
人人都低头往自己脚上看。
江家三兄妹穿的朱履,江府仆役家丁穿的粉底皂靴,而船夫们都穿着草鞋。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草鞋鞋子被水泡散冲走,只剩下夹在大脚趾头和第二根趾头之间的草绳!”
可这又说明什么?似乎只能证明尸身确实落水已久,连草鞋都泡散了。
江紫灿若晨星的眼睛,因不解而变得迷离。
“尸体很干净啊,干净得过分了……”秦林意味深长地说着。
众人不明所以,都以为他是说尸身上没有衣服,几名老水手都禀道:“长官,像江里面的浮尸,十个有九个是没有衣服的,因为尸身被水泡涨,衣服全被绷开,就顺水冲走啦!”
刚才这些人还把他当作行船的老手,哪知他突然变成了“羊牯”,不禁大为失望。
秦林仍是高深莫测地笑着:“被泡了这么久,真的就这么光溜溜的?口鼻、粪门等处……”
众船夫愣怔着,只有一位年纪最大,胡子都白了的老船夫揪着胡须苦苦思索。
“哦,对了!”老船夫突然一拍大腿,惊叫道:“没有生绿苔,对,凡水漂尸口鼻等处必生绿苔,这具尸体竟然没有……天呐,不是几十年的老行家怎么晓得这个?”
江中的船夫嫌晦气,一般不肯打捞尸体,所以除非几十年的老资格老行家,决不会知道水漂尸七窍必生绿苔。
船夫们敬畏地看着秦林,只觉得戏台上演的什么包龙图,恐怕也不如这位锦衣百户厉害,要知道就连很多在江上走了十年、二十年船的老行家,都不知道这一点呢!
“实际上不是没有绿苔,而是绿苔很少很淡……”秦林先做了解释,继而提出疑问:“尸体腐烂到如此程度,证明抛入江中很久了;但秋季只消两三天就会长出许多绿苔,它却只有极少的一层,这又是为什么呢?”
众人苦苦思索的时候,秦林又用筷子拨拉着从尸体脚趾头间取出的那一小截草绳。
江紫思维最敏捷,她身为待嫁闺中的女子,不好意思去看尸体,便望着江面出神,无意间看到江边漂过的一片浮萍,她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冲着秦林道:“绿苔,是不是只有在江面上才生?”
秦林暗自佩服这伪娘极其聪明,但他依旧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点头道:“不错。”
就像后世的女生喜欢看恐怖片,女人天生对这些惊悚的东西感兴趣,秦林虽不怎么搭理江紫,江紫却极其兴奋,自顾自分析着:
“那么,这人落入江中之后,泡了很久,但始终沉在江底,直到前两天甚至更近的时候才浮起来,所以口鼻等处才没有绿苔;但秦兄刚才又说了,这具水漂尸腐烂成如此地步,至少七八天之前就该浮上水面了……我知道了!它腰间的勒痕不是裤腰带勒出来的,而是拴着什么重物叫它沉在江底,直到尸身越来越胀大,拉扯的力道增大,加上江水侵蚀,绳子断掉,它才浮到了水面,被我们发现!”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陆远志苦恼的揉了揉胖脸,下意识地看了看江紫,只见她星眸中光彩闪耀,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形成了极其诱人的弧度,阳光斜照雪玉般的脸庞,显出端庄美丽却又无比诱人的轮廓……
不能看,不能看,会被秦哥打的!陆远志自言自语的,赶紧挪开了目光,忽然之间他有点怀念可以随便说笑打闹的女兵甲了,虽然她的态度总是很凶……
秦林完全同意江紫的分析,确实尸体入水的时间在半个月以上,才被泡得如此发胀,但因为腰间被拴上了重物沉在十几二十米深的江底,又冰冷又照不到太阳,藻类无法进行光合作用,所以便没生多少绿苔。
直到最近几天,发胀的尸身浮力越来越大,栓重物的绳子又被江水侵蚀,终于尸体摆脱了重物,漂浮到江面,把它生前的冤屈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江紫想了想,又接着分析:“既然栓了绳索,那么肯定就是一起凶案,而非偶然落水或者自尽了。水漂尸挣脱绳索就在近两天,它落水的地点就在上游两百四十里之内,也就是武昌到此间的江段!”
就算江紫心若明镜,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二百四十里江段两岸不少州县,往哪儿查去?
秦林笑着把那截草绳挑起来给众人看:“这是什么编的草鞋,我在蕲州可没见过,诸位有没有认得的?”
众位水手都来看了,并无一个认识的,最后是位管事叫了起来:“啊呀,这是富水岸边所生水菖蒲编的,只在上游五十里外,我老家兴国州有卖!”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一〇八章 诡异的衙门
富水是长江南岸的支流,兴国州在富水之畔,距离长江三十余里。
秦林一行乘船从长江拐进富水,幸好这时水位还未回落,两艘大船径直驶到兴国州码头。
州衙距离码头不远,众人一齐来到衙门,秦林把锦衣卫的驾帖取出,由韩飞廉拿着投了进去,门口站的衙役们见是几名锦衣卫,都有诧异之色,极其殷勤的端茶倒水,请他们在门房歇息。
不一会儿,一名头戴方巾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唇边焦黄的老鼠胡须,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把众人请到里面二堂分宾主坐下,问道:“鄙人方堂进,忝为本州的钱粮老夫子,因敝东翁生病卧床,故命鄙人前来问诸位是何处衙门的老爷,到此有何见教?”
虽然一州之内里面还有同知、判官、吏目等佐杂官,但钱粮师爷才是除知州之外的第二号人物,锦衣卫百户来拜,知州命钱粮师爷出来接待,也不算怠慢了。
秦林无暇客套,开门见山地道:“我们在江中行船,捞起来一具光溜溜的水漂尸,因尸身上发现用水菖蒲编的草鞋残余,这种草鞋只在贵兴国州有卖,所以便把尸首载到这里,并问问贵衙门近期有没有失踪人口报案。”
“没有没有……”钱粮师爷把手乱摇,“弊东家的治所政治修明,很久没有人命案子发生了,你们捞到的尸体恐怕是别处死的,大江之上渺渺茫茫,谁能说就是我们兴国州漂下去的?”
秦林诚恳地道:“不瞒方先生说,秦某在锦衣卫也断了不少案子,这死尸十有八九就是你们兴国州的人,并且很有可能死于谋杀!还请你们仔细调查一下,不要叫他沉冤难雪。”
方堂进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抵死不承认死者是兴国州的人。
江懋着恼,大声叫道:“你这厮不识抬举!爷不怕耽误工夫,掉转船头把死尸给你送回来,你还要推三阻四!信不信爷把水漂尸拖到武昌府湖广布政司大门口摆着,到时候看你还怎么说?”
江敬一边劝弟弟,一边也带着几分不满地说那师爷:“俗话说公门中好修行,你总该有几分恻隐之心,光溜溜的尸体,我们过路之人尚且不辞劳苦的替你们运回来,你也不说看一下,也不说找件衣服、寻具棺材与他收殓了,倒只会一个劲儿的往外推!”
江紫跟在后面添了句:“而且案情你也不查清楚……大哥,三哥,咱们不和他歪缠,船已掉头到了这里,干脆回武昌府,叫王世叔来问着他办,不怕兴国州的瘟官儿不尽力!”
江家三兄妹穿着华贵,连仆人都是青衣小帽粉底官靴,那一股贵胄气息非是寻常乡绅家可比,方堂进早已留意。
又听江紫说要叫什么武昌的“王世叔”来督着兴国州办案,方堂进就是心头一惊:有权力督责州衙办案的,无非武昌府、武昌分巡道、湖广提刑按察使、湖广巡抚这几位,武昌府新任知府是张公鱼,现任分巡道姓黄、按察使姓卫,而姓王的只有一位——领正二品右都御史衔、巡抚湖广等处地方兼赞理军务的王之垣!
想到这里,再看看江家三兄妹的气度,方堂进忽然心头毕剥一跳,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他强忍住心头怦怦乱跳,赶紧说:“各位且慢!学生的确糊涂了,既然那尸首草鞋是兴国州的特产,想必就是这里的人,请诸位把尸首留下来,待学生秉明知州大老爷,再详细查访。”
江懋狐疑的眨了眨眼睛:“你不会哄我们走了,又把尸首往乱葬岗一扔,就此万事大吉吧?”
“不会,绝对不会!”方堂进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着他就朝一个身材肥壮的衙役使个眼色:“赵捕头,和几位公子走一趟,把尸首带到衙门里来……”
害怕江家三兄妹不相信,仍要告到王之垣那儿去,方堂进讨好卖乖的招呼赵捕头:“把你的旧衣服取一套,给那尸首穿起来,免得它衣不蔽体,再取十两银子,买口薄棺材暂且装殓,待找到尸源、查明案情再下葬。”
“那尸首早已……”江紫正要说尸首已经膨胀变大普通衣服根本穿不下,却被旁边的秦林抓住她胳膊拉了一下,便没有说出来。
江紫长到十六岁,自打记事就没有别的男人碰过她,被秦林毛手毛脚的拉了一下,她又羞又气,待要发作出来又不好意思,含嗔带怒地瞪了他一眼。
秦林只消正眼看江紫一下,就能晓得人家实是天姿国色的美娇娘,可他刚把目光斜着转过来一点,就和江紫欲语还羞的目光相撞,顿时秦某人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赶紧双目望着房梁,心头默念:没有,没有,什么都没发生……所有的都是幻觉!
赵捕头取了旧衣服出来,恭恭敬敬地等着。
到此地步,江家三兄妹也就无话可说了,他们只是偶然遇到了水漂尸,几个人一来不是责无旁贷的地方官,二来也不是刨根究底的推理狂,既有地方官接手,他们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只有秦林和方堂进虚与委蛇的假笑一番,刚刚走出衙门,他的脸色刷的一下变成铁青。
陆远志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赶紧问他怎么回事。
注意到赵捕头没话找话的和江家的仆人套近乎,秦林把陆远志拉到一边,低声道:“那师爷有问题!”
胖子本来不大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比桂圆还大还圆:“怎么可能?他是钱粮师爷诶!秦哥你是说……”
“我也觉得师爷不对劲儿!”江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陆远志转过头看了看,秦林呢,抬头看天空打哈哈,“今天天气不错啊,哈哈哈……”
江紫脸上羞红一闪即逝,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轻慢无礼之人,好在她涵养极好,不和秦林计较,条理清晰地说道:“刚才秦兄提醒之后,我也注意到了,大家始终没有提尸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方师爷竟然直截了当的让性别相符、年纪相当的赵捕头拿旧衣服给尸首穿,是否说明他早就知道了尸首的身份?”
陆远志把手一拍,颇为敬畏地看了看江紫,心说看样子这位小姐的智慧似乎不在秦哥之下呀,怪不得两个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可秦哥咋始终望着天,呃……刚才有神仙飞过去吗?
秦林又补充道:“不仅是男女、年纪都对得上,尸体虽然膨胀看不出胖瘦,但长短是没变的,正好和赵捕头差不多高矮……哼哼,这恐怕不是巧合吧!”
陆远志听了之后浑身一寒,冰凉的感觉从尾椎骨往上蹿,一直凉透了心:如果州衙的钱粮师爷和捕头都卷入了这起杀人案,这浮尸会是什么身份?难不成他们学西游记上的故事,联手把真正的知州给宰了?
越想越觉得不错,胖子神神秘秘地道:“我知道了!钱粮师爷和赵捕头都是山贼,他们把真的知州大老爷杀了,换上了傀儡,然后在此间作威作福鱼肉百姓,任意敛聚不义之财!怪不得刚才他说知州病了,原来是怕我们瞧出破绽……”
“你很有想象力!”秦林摸了摸胖子的头,心说这家伙莫非是让子弹飞的编剧穿越过来了?但这儿是兴国州,不是鹅城!
“教你个乖……”秦林指点胖子:“既然抛尸江中,死者多半就是住在富水两岸的人,你来说说,找谁打听消息最方便?”
胖子还没想出来,江紫就已经抢答了:“水码头上的客商和船夫!”
回答正确加十分!
陆远志和韩飞廉前去查探消息,胖子家里在蕲州南市开肉铺子,他是市井中长大的,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都有经验,而韩飞廉是锦衣卫的老手了,他两个互相配合,定能找到线索。
秦林不动声色,走上前去与赵捕头攀谈,想从他嘴里掏出点东西。
可赵捕头也是衙门里历练了几十年的老滑头,说话滴水不漏,无论秦林怎么旁敲侧击,他始终不漏口风。
一行人来到大官船上,秦林注意观察赵捕头,果然,在看见尸首的那一瞬间,这位老滑头终于第一次露出了几分惊惶之色,那种恐怖的表情,在他脸上一闪即逝。
杀死活生生的人他不见得害怕,但这种呈现出巨人观的尸首是多么的可怕,如果对它生前的形象有记忆的,两相对照形成的极大反差,就算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完全控制住情绪吧。
“这件衣服,好像尸首穿不下哟!”秦林似笑非笑的盯着赵捕头。
“嗯、啊!”赵捕头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声音,然后退了一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讪笑道:“是啊,没想到胀得这么大了……”
秦林冷笑两声,赵捕头的话里面,很能品出点味道啊。
没等多久,陆胖子和韩飞廉从码头回来了,两个人都微有兴奋之色。
秦林和他们打个眼色,三人从后艄走到舷侧。
胖子迫不及待的报告:“富池镇有个里长失踪了十八天,年貌和这具尸首相当!”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一〇九章 月夜访案
听说水漂尸生前竟然是位里长,秦林不禁有些吃惊。
里长虽然不算什么官吏,也是大明基层政权的重要基础,明以一百一十户为一里,设里长,管理户口丁役、田亩税赋,调解民间纠纷,上接州县官衙下达黎民百姓,位虽卑而事繁责重。
突然有一名里长被人害死,沉尸长江之中,而州衙钱粮师爷和捕头对此事的态度极为暧昧不清,这里面恐怕藏着不少隐情呢!
秦林想到此间,便悄悄把江懋拉到一边,低声道:“江兄帮个忙,你这么和赵捕头说……”
江懋眼睛一翻,没好气地说:“我为什么要帮你?”
秦林一怔,知道这家伙还在为臧否人物和辨识浮尸性别的事情耿耿于怀,暗笑他有些孩子气,倒也有趣。想了想,便捧道:“下官在锦衣卫办的案子也算多了,并没有今天这样疑难的,这件案子非三公子帮忙不可,三公子急公好义,故下官知道只要开口,三公子必定施以援手。”
江懋被捧的飘飘然,顿时看秦林顺眼了许多,喜笑颜开的点头:“既然如此,我还能不帮忙吗?”
秦林肚子都笑痛了,心说这江三公子真是有什么都写在脸上,糊弄起来再容易不过了。
江懋便依秦林所说,大摇大摆地走到赵捕头身边,颐指气使地道:“你们兴国州这些遭瘟的官吏、倒霉的衙役,眼睛都长到哪儿去了?没见这尸首都胀得不成样子了吗?还敢拿件寻常大小的衣服过来,岂不是消遣本公子?”
赵捕头本已得了方师爷的指点,又和江府的仆役攀谈,虽不能完全肯定,也把对方身份猜到了八九分,所以江懋一发火,他分外的谦卑,低低的弯着腰儿,垂手答道:“回公子爷的话,俺们没想到这尸首胀得这么大,只好找裁缝做一件大寿衣,买口加大的棺材来装殓……耽误了公子的行程,见谅,见谅!”
本来赵捕头如此低声下气,以江懋的脾气就该万事皆休了,但这次他不依不饶,板着脸道:“说得轻巧!岂止耽误行程,本公子好好的船,替你们兴国州把尸首装回来,沾上的晦气怎么算?这船是三千两银子买来的,等回去之后本公子只好把它烧了祛晦气……”
江敬为人敦厚,听弟弟口气像是敲竹杠,他就有些不高兴,准备上前阻拦。
江紫却瞧出几分端倪,朝大哥摇摇头,使个眼色。
江敬也是非常聪明的人,被妹妹一点就明白了原委,看着船舷边上贼笑兮兮的秦林,低声对江紫道:“这个秦某人倒是狡猾,让你三哥出来顶缸,哼哼!”
江家三兄妹各有所想,赵捕头听了却是先一惊,继而一喜。
惊是因为江懋狮子大开口,三千两纹银可不是个小数目,这敲竹杠的心也太狠了些;喜的是既然对方要钱,便不是为着方师爷担心的那一桩,这件事就好说了,横竖不是自己掏腰包,怕他什么?
“是、是,本州大老爷感念公子的盛情,一定有所补报……”赵捕头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道:“那我先把尸首弄下去,也免得晦气沾染公子的宝船……”
“不行!”江懋把他拦住,摆出副纨绔公子耍横的架势:“这尸首是个物证,你们兴国州的浮尸把我船弄脏了,就走到巡抚衙门打官司也是我有理;你把它弄走,要是兴国州的瘟官儿不认账了,我空口无凭的上哪儿说理去?”
赵捕头无奈,又代知州邀请诸位公子到衙门宴饮。
江懋不耐烦地翻翻白眼:“你们兴国州这遭瘟的鬼地方,又能有什么好吃的?”
赵捕头赔笑道:“本州有座玉食轩,远近百里只有它那里会做江瑶柱,鲜美无比……”
这江瑶柱虽然有个江字,却是海里头产的珍品,湖广一带极其少见,能把江瑶柱做好的饭馆,也算相当不错了。
可江懋在自己家里锦衣玉食,他父亲每顿饭一百道菜还嫌没有可以入口的,他也早习惯了,什么江瑶柱根本不稀罕。所以只是冷笑道:“你说本公子是乞丐,没吃过江瑶柱吗?扯淡!”
赵捕头话不投机,无可奈何,只好匆匆下船而去,这会儿天色已晚,他暗自思忖:等晚上和师爷商议之后,筹措银子,明天清晨再来了结这桩麻烦事吧!
江懋本有些公子习气,无奈家里面被母亲管束着,不怎么出门;这一次和兄、妹一块儿去江南,刚出行就遇到了水漂尸奇案,心下极其兴奋,刚才按秦林所说的骗过了赵捕头,更叫他兴趣大增,等赵捕头走远之后,就眉飞色舞的对秦林道:“怎么样?本公子演得可好?”
秦林连连点头:“好,极好!饶是那姓赵的是公门里面打滚几十年的老滑头,照样被公子骗得团团转,这才是智谋机变呢!”
江懋闻言大乐,家里读的四书五经,父亲回来就考治国安邦,而破案这种事情还是头一次接触,就得了锦衣卫老手的赞誉……而且对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赞誉又比那些奉承拍马的官员更加出于至诚,江懋焉能不乐?
江紫却在旁边,巧笑嫣然的对江敬道:“以小妹看,三哥固然把姓赵的骗得团团转,可他自己何尝不被秦某人骗得团团转?”
江敬闻言哑然失笑,低声道:“咱们且不揭破,等他乐一乐,看秦某人如何破案,倒也有趣。”
秦林又附到江懋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江懋就嚷起来:“今日天高云淡,晚上必定皓月当空,咱们不要在码头上挨着这些破破烂烂的民船货船,且把船驶到江心去,看那江上月明,岂不爽快!”
船夫们立刻把两艘大船划向江心,官船甲板上摆起极其丰盛的酒席,江家带来的婢女、茭白船上的歌伎轮番出来唱歌、弹琵琶、跳舞,远看之见碧波之间霓裳羽衣往来不休,灯火灿烂无比,而船上人觥筹交错,兴致勃勃。
码头上两名捕快笑了笑,低声嘀咕:“这等公子哥儿就会找乐,赵捕头担心过头了,教我们蹲在码头上喝风。”
殊不知就在乌云掩过月色,江上混沌一片的时候,事先在兴国州雇好的一艘小江船悄悄驶到大官船背着码头的侧舷,十余人陆续从官船下到舱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朝下游驶去。
不一会儿乌云散去,明月照耀大江,两艘大船仍好好的停在江心,甲板上莺莺燕燕穿梭往来,有穿着华贵衣服的几人仍在席上觥筹交错,不住声的行酒令、唱小曲……
秦林、陆远志、韩飞廉、牛大力,江家三兄妹和他们的三名护卫,都坐在了小江船里面。
秦林和他的弟兄们不觉得有什么,江家三兄妹都有点激动,江懋还得意洋洋地道:“当年李愬雪夜袭蔡州,每读史书,虽不能为而心向往之,咱们今天乘月色夜行江上,奔袭富池镇,破案擒凶,就和雪夜袭蔡州一样了,将来出文集都是要大书特书的。”
江敬和江紫对视一眼,面露微笑。
此时月光皎洁,照得江上清爽一片,小船顺流直下快如离弦之箭。
富池镇就在富水与长江的交汇处,白天众人乘大船由长江入富水去兴国州的时候,就是经过了的,但那时候只是远远在江心看了看,并没有仔细观察。
现在才发觉这座市镇规模不小,鳞次栉比的房屋,全都是荆湖一带常见的青瓦粉墙,星星点点的灯火充满了温馨的气息,而市镇中心有个地方灯火比别处更为明亮,影影绰绰不少人影,不知是乡间在办赛会还是举社火。
等船老大撑船靠岸,众人鱼贯而下,一路问着行人,直奔巡检司衙门。
到了巡检司,才发现刚才江上看见的灯火通明处便是这里,许多乡农打着火把挤在巡检司衙门前面的空地上,因为辛勤劳作而沟壑纵横的脸上,都带着愤怒的神色。
一位老农民义愤填膺地吼道:“太过分了,把我们离河村的坟地、荒山都给量成了田地来收税,天底下有这么个道理吗?”
人群顿时七嘴八舌地回应:“是啊,从来没有抗过皇粮国税,咱们都是大明朝的好百姓,现而今官府这么搞,要把咱们活生生逼死啊!”
几个后生涨红了脸:“凭什么苟大户家的田地就量得少,明明一亩只算八分,咱们的田地却一亩量成了一亩二?”
巡检司的长官就叫做巡检,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但他肥肥胖胖官相十足,打着官腔道:“你们这些刁民!我巡检司衙门只管缉捕盗贼,访拿反叛,田亩是知州大老爷衙门里来人量的,你们只管和我啰唣,有个屁用!”
领头的老乡农道:“州衙来量田的书办,不是住在你衙门里面吗?你和他们,就是一伙的,欺负俺们乡下人……”
巡检把眼睛一瞪,勃然变色:“是又如何,难道你敢冲击衙门,公然造反吗?”说着就伸手,啪的一巴掌打在老农的脸上:“刁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不知道什么叫国法无情!来人呐,把这些刁民抓起来!”
巡检司的士兵就拿着刀枪剑戟围上来,要抓捕这领头的老农,众乡民见状齐声喧哗起来,民变一触即发。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一一〇章 青天大老爷
老乡农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巡检老爷,他这一辈子做大明的子民,在田地里面勤勤恳恳的耕耘,用汗珠和辛勤换来的收获总是老老实实地缴纳皇粮国税,从来不敢积欠,在他心目中,像自己这样的好百姓,官府总是要体恤几分的……但现在,仅仅是想讨回公道,巡检老爷便用一记耳光打断了他对官府的全部幻想,委屈、愤怒、不甘,浑浊的泪水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流过。
几个年轻人,挺着扁担挎前,眼睛里冒着火:“三叔公七十多岁了,还被狗官折辱,咱们和他拼了!”
巡检老爷吓得退后了几步,“反了反了,你们要殴官造反吗?”
弓兵们也吓得面面相觑,要是这么多乡农闹出民乱,可不是他们巡检司这几个土兵能压制住的呀!
倒是老乡农识得大体,拦住蠢蠢欲动的年轻人:“后生伢子,不能乱来呀!巡检老爷总是皇上家的官儿,殴官可就是造反呐……”
听到造反两个字,鼓噪的乡民们都面面相觑,渐渐退缩了:他们都是最淳朴的农夫,造反、作乱是让他们极其害怕的字眼。
那巡检老爷见状,又抖起了官威,吆喝众土兵上前捉拿人犯,众乡民眼见老叔公受屈而无可奈何,人人心急火燎。
就在此时,忽然人群中挤出一人,不由分说便揪住巡检老爷的衣领,闭着嘴一言不发,只是抡圆了巴掌噼噼啪啪的狠扇。
众弓兵都看得呆了,有几个人反应过来想去救援上司,却被老兵拉了一把:“傻小子,你不看看人家是谁!”
几个弓兵定睛看去,只见来人头戴无翅乌纱,脚下粉底皂靴,腰系鸾带,挂着黄杨木腰牌和细长的腰刀,穿着明黄色的衣服,胸前绣的图案龙形而有翅。
“这人穿的,好像在戏台上看见过……”
老兵把几个年轻土兵打了一巴掌,看了看那锦衣华服之人,敬畏的缩了缩身子,这才悄声告诉他们:“傻蛋,他穿的飞鱼服,这是锦衣卫来了!”
传说中的缇骑,怎么会跑到小小的富池镇上来?几名弓兵惊讶地猜测着,但再也没有去救援上司的打算了,开玩笑,从九品的巡检,在缇骑手中连蚂蚁都算不上呀!
秦林巴掌抡得又快又有力,一声不吭专心致志地扇那巡检,正正反反打了三四十下,这才把他往地上一扔。
那巡检老爷晕头转向的根本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脸肿得像猪头一样,闭着眼睛双手乱抓:“谁、谁他妈的打我?殴打朝廷命官,你们这些刁民造反、造反了!”
原来他整张脸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所以并没有看清秦林。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秦林冷笑着把一件东西凑到巡检眼前。
巡检老爷用手指头扒开肿胀的眼皮,只看了一下就从地上蹦起来,然后又迅捷无伦的跪下去,连连磕头:“小的该死,小的糊涂,冲撞了长官的虎威,小的有眼无珠……”
秦林给他看的便是腰间那块黄杨木腰牌,上面刻着七个字:锦衣卫百户秦林。这七个字就像某种魔咒,顷刻间抽掉了巡检的全部精气神,使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家伙,立刻就变成了被打断脊梁的癞皮狗。
百户是正六品,巡检是从九品,品级上就差着老远,更何况一个是天子亲军锦衣卫,一个是不入流的巡检司?莫说打几个巴掌,就算弄死他也不比捏死只蚂蚁费事。
那些个乡民们哪儿见过这阵势?他们连知州、知县都没见过,看到捕快衙役下乡都觉得战战兢兢,心目中巡检老爷就算顶大的官儿了,所以刚才巡检叫出“造反”二字,哪怕天大的火气也不敢有所举动。
但现在这位年轻的官员,劈手就把巡检老爷打得不成人形,巡检还得朝他磕头,人家得是多大的官儿?
“这、这莫不是戏文上唱的八府巡按到了?天开眼啊……”
老乡农巍巍颤颤的朝着秦林下拜,涕泪交流:“青天大老爷,可盼到您来啦!”
乡民们跟着跪了一地,齐刷刷的朝秦林磕头。
“老人家,使不得!”秦林一边搀扶被称作三叔公的老乡农,一边感叹老百姓的纯朴善良,只要做官的稍微对他们好一点,哪怕受的委屈再大也闭口不提,只念着你的好。
江家三兄妹在旁边看着,大哥江敬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秦林的行为太粗鲁了点,亲自动手打人未免有失官体,三哥江懋则跃跃欲试,恨不得在台阶上被众乡民叫做青天大老爷的是自己才好。
江紫红艳的嘴唇紧紧抿着,斜飞入鬓的长眉微蹙,深邃明净如夜空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分外迷离,不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
秦林听乡民们七嘴八舌的诉说委屈,他双手往下虚按:“各位,大家一块儿说,本官也听不清楚,让这位三叔公代表你们和本官说,好不好?”
众乡农齐声叫好,三叔公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近来湖广好几处州府都在办一条鞭法,官府说这么些年开垦新田地、旧田地被水淹山崩等造成变迁,已不能作准,要大规模的清量田亩,编造新的鱼鳞册页,以后交税就按新的来。
可本州书吏清量田亩的时候并不公正,像大地主的田地就往少了计量,三千亩只计成二千五,上好水田计成荒僻劣地;而普通乡农的土地就往多了计量,明明只有八九分就要计做一亩,刚好一亩计成一亩二,甚至坟地、荒山都被计成田亩。
将来征税就要按这新的鱼鳞册页来,乡民凭空被多计了许多田地,将来得交多少税赋?因此人人心头不服,相约来巡检司衙门找那书吏讲道理,没成想巡检老爷一味袒护,反而诬陷他们造反。
秦林听得这些登时火上心头,面上却是不显喜怒,对众乡民道:“本官是过路官,但锦衣卫有访查奸邪的职权,本官和你们武昌府张公鱼张府尊是莫逆之交,便代他暂时办理此案吧!”
说着秦林自己也觉得好笑,张公鱼这么个颟顸糊涂的家伙,每次都有秦爷我替他把疑难案件办了,也不知此人走的什么狗屎运?
秦林一声令下,牛大力和韩飞廉凶神恶煞的走上来,不由分说就把巡检老爷捆了起来;然后他才高举黄杨木腰牌命令众土兵:“本官乃实授锦衣卫南京千户所正六品百户,散阶昭信校尉,特旨赏授飞骑尉秦林是也!本司巡检已被拿下,你们悉听本官调遣!”
土兵们也听不懂秦林那一串官衔,只知道他比巡检老爷大得多就是了,齐齐单膝下跪行了个军礼,表示完全服从指挥。
秦林便命令土兵把几个弄虚作假、徇私枉法的书办抓起来。
这两个兴国州户房的书吏,躲在巡检衙门里面,见势不对就想从后院爬墙溜走,还没来得及就被熟悉地形的土兵们抓住了,带到秦林跟前。
两名书办都是非经制吏,穿着吏员特有的服装……黑色的直裰,腰系儒绦,脚踏官靴,头顶是前高后低的方帽子,帽子两边还有对小翅,但比官员乌纱帽的帽翅小得多。
在公门中混得久了,两人都知道想和锦衣卫打马虎眼是找死,所以见到秦林就跪下乒乒乓乓的磕头:“小的瞎了狗眼,不该收了苟大户的钱财就把他的田地量少,求大人高抬贵手,法外施恩!”
秦林板着脸问道:“把苟大户的田地量少便也罢了,为何要把众乡农的量多?”
两名书吏对视一眼,一个劲儿地磕头,就是不回话。
秦林朝韩飞廉打个手势。
韩飞廉卷起袖子就往前走,嘴里冷笑着说:“可笑!好生问着不说,非得打着才说?北镇抚司传下的十八套刑,就是十八层地狱,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这两把骨头,又能熬到第几层?”
北镇抚司四个字,实有止小儿夜啼的威力,两名书办立刻身不由己的打着寒噤,没奈何,只得哭丧着脸说了实情:
“老爷不要打,小的有啥说啥,实在不是小的故意坑陷乡农,只因本州钱谷老夫子叮嘱了,知州大老爷要过‘考成法’,税赋收低了便要贬官,是以税赋总额不能比以前降低,我们只好把苟大户减少的田亩,加在众乡农头上。”
原来如此!
秦林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忽然他心头毕剥一跳:钱谷老夫子,不就是方堂进方师爷吗?水漂尸里长的死亡和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书吏在清查田亩中徇私舞弊也出于他的授意,看起来互不相干的两件事,线索都指向他,会不会……
秦林便把三叔公叫进了衙门:“清量田亩中户房书办徇私舞弊,这件事已经查清,本官和你们武昌张知府说一声,他必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三叔公大喜,忙不迭地磕头致谢。
“且慢……”秦林扶着他:“你们富池镇有个姓齐的里长,已经失踪了大半个月,这件事你知道吗?”
第二卷 【江南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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