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构架(二)
作者:绯红之月|发布时间:2024-06-29 00:55:27|字数:41002
“徐电这被陈主席严厉批评过的同志也能当上常委?”五常委名单出炉之后,立刻引发了不小的争论。争论焦点主要放在徐电身上。
没人质疑陈克的常委身份,对于齐会深和章瑜没有进入常委,讨论是有的,但是这两位却可以经常参加常委会议,所以在组织部和宣传、外交口工作的中央委员们并没有太过于强烈的意见。尚远、陈天华都是在多个省份出任省长、省委书记、政治处处长,也没人提出反对意见。游缑领导的国防科工委据说近期要拆分成国防科工委、工业部、科技部、交通部,虽然游缑身为女性,同时与军委总政治部部长何足道是夫妻。她作为工业部门名义上的领头羊,也没人想去质疑。不过总是得有点争论议题来表达同志们的心情,结果徐电这个后台最弱的就成了众矢之的。
按道理,徐电的资历也不算差,他是当年上海北京两大党小组的成员。上海固然提供了人力骨干,北京党小组的成员则在革命事业里面提供了很坚实的基础。尚远和蒲观水一个提供凤台县,一个提供了军械、情报、人员,在千里行军后实施的第一次安庆战役中,蒲观水作为带路者,立下了汗马功劳。工业部门的人员中北京出身的同志为数不少。上海、北京、山东河北的义和拳成员,基本组成了人民党的早期中坚力量。
政法口的同志成为常委本来也不是问题。徐电当过政法委的书记,但是大家依旧觉得徐电还不够资格担当五常委。如果是齐会深出任五常委的话,这种异议自然会消失的干干净净。由于这是在三届一中全会前的人事调整,是政治局选举的结果。对于徐电并不服气的同志们意见也不小。对徐电的工作不太好挑出毛病,那么徐电的资历就遭到了质疑。
徐电本人也同样没想到有这样的结果,原本他以为很可能是齐会深调离组织部,然后由齐会深成为五常委之一。他万万没有想到齐会深只是成为七人会议的成员之一。而且徐电现在是最高检察院检察长,并不是政法委书记,就这么突然被提拔为五常委之一,而且还是陈克态度相当强硬的一种做法。即便是有陈克的推荐,在25名政治局委员的投票中,徐电也是14比11险险过关。这个投票的结果在人民党里面,基本就等同于“不及格”。所以徐电感到很是愕然。
所以几乎在下面同志们不解的声音出现的同时,徐电也找到陈克,“陈主席,我反复考虑之后,想向您表个态,我绝对不会假惺惺的辞去五常委的职务。”
陈克对徐电的表态挺满意的,如果徐电敢稍微“谦让”一丁点,陈克就会立刻免除徐电的五常委的职务,另外安排其他人。
“但是,我很想知道,您为什么要选择我呢?论资历,论工作的情况,甚至论同志们的选举。比我更容易得到同志们信任的同志不是没有。”
“因为你以前犯过几乎算是路线性的错误,所以我才在政法系统里面选择你。”陈克答道,“政法工作某种意义上是一个试错的过程,别的很多部门只要完成工作就可以,军队打胜仗、工农业搞好生产。做到了,就说明至少在执行上是正确的。但是政法部门并不是说把案子审完结案就行了。每一种法律都要牵扯法理、法意、法度,每一次审判都会面对很多压力。不仅仅是要有条文,还得对判例有充足的认识。一个没有犯过错的同志,一个满心都是正义感的同志,一个没有为了法律和现实与政治之间的关系难为到要死要活的同志,是绝对干不好这项工作的。严复同志说过一句话让我非常赞美的话,法律不容亵渎。经过这么久的时间,我认为徐电同志你是一个能够维护法律尊严的同志。”
徐电到没有被这“知遇之恩”感动的热泪盈眶,他倒是对陈克那句“经过这么久的时间”深有感触。为了能够让人民党的司法工作不变成一种简单的“习惯法”或者“人治”,徐电在十年中费劲了心力,遭到了无数白眼与诘难。当然,也花了好多的民脂民膏。
所以徐电对自己能够获得五常委的资格,倒没有太大的反应。前面要面临多么艰巨的问题,徐电心里面有数。但是他还是有些顾虑。
陈克当然看出了徐电的顾虑,“有什么就说。”
“我不知道齐会深同志的看法。”徐电干脆就把最大的顾虑提了出来。
“哼!齐会深同志是个坚守组织原则的同志,你不用对他有任何担心。”陈克也不想批评徐电。尽管是不记名投票,陈克其实也和几名主要同志通过气,若是没有齐会深和章瑜的那两票,最终的结果就不会是14:11通过,而是12:13的不通过。
徐电也不做什么扭捏的小儿女态,既然陈克这么说,他也就再没什么好问的,“我就先回去工作了。”
徐电出去之后,陈克长出了口气。选拔徐电对陈克来说也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他当然知道会遇到多少反对意见。即便对徐电有不小的信心,但是陈克很清楚,一个人如果没有真正的觉悟,只要有一丝对于虚名的追求与渴望,他就一定会出事。这是世界观的核心问题,也是综合素质的问题。坚定的面对敌人,相当一部分人都能够做到。坚定的面对战友的不解、反对、嘲讽,是远比与敌人拼死作战更艰苦的考验。现在徐电经住了考验,陈克也安心了不少。
陈克之所以让徐电代表的政法部门成为五常委,理由相当现实。人民党内部的问题已经开始逐渐显露出来。在危机四伏的时期,组织往往可以爆发出空前的先进性。因为不够先进,不能团结最大程度的盟友,组织就会失败。而且作为革命者,造反者,身居下位的感受毕竟强烈,自发与劳动人民站在一起的心思还是很真诚的。
现在人民党即将建立起代表中国的政府,心态的变化也会随之而来。原本的泥腿子造反者们,摇身一变就成了开国元勋。何足道与游缑拜见游缑家人的时候,传递回来的感受就是如此。且不说游老爷子偷偷问游缑,陈克什么时候称帝,什么时候登基坐殿。而游缑到时候能够当个什么大官,能不能封王。
游缑对她两个哥哥的反感程度也大大增加了。原本游缑的哥哥羞于承认游缑这个妹妹,现在游缑的两个哥哥却在与其他商人买办的交谈中大肆吹嘘自己的妹妹到底如何能干,游家已经是上海的贵戚。提供这消息的不仅仅是游缑,还有负责上海近期工作的林深河。
如果在上海落实了人民党的法律,游缑哥哥如果胡作非为,林深河根本没有理由放过他们。不过游缑觉悟高,知道林深河这么做是对的。可是一些觉悟不高,没有法律意识的同志会怎么看待这种事情?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干革命,腥风血雨的时候自家亲人还能活命。这解放了,自家亲人反倒被判刑,甚至被杀头。谁会真心觉得这么做没问题?
很多时候,甚至大部分时候,变化的并非是自己的同志,而是同志的亲人。徐电之所以被很多人反对,就是徐电能够坚持司法的尊严,得罪了很不少的人。绝大部分同志们会同意杀党内、政府内、组织内的贪污犯,因为他们有对正义的热情。而且这些贪污犯的确损害了组织的整体利益。但是在同志的亲属与党外人士发生的冲突中,同志们可未必认同司法。
到现在暂时没有这种事情发生,但是陈克坚信,这种事情发生只是早晚,而不可能避免。徐电上位,是一个警钟。至少对徐点的反对票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警钟或许还真的起到效果了呢。陈克是真心希望徐电能够震动一部分人,因为陈克杀起那些犯法的人,同样是毫不手软的。
确立了五人小组的名单后,人民党就开始准备接下来的三届一中全会。各地的党委都开始召开会议,同时人大也开始进行选举。哪怕是走过场,人大也将表决主要干部。即便是想做调整,也需要等到这些主要干部选出来之后才能调动他们的职务。
此时对外的问题也开始凸显出来。法国方面接收人民党提供的第一批华工之后,很快就提出了再次希望中国派遣第二批华工的请求。驻法大使和华工管理委员会的同志表示,法国人对华工相当满意。就法国人那个勤劳程度,华工中的农民原本以为在法国会遭到强势剥削,大家只是相信人民党承诺的高工资。结果到了一片萧条的法国农场之后,中国农民们的工作得到了法国的高度评价。
这不仅仅是中国农民能够熟练的使用农具,工作也颇下力气。而且中国农民对农场的机械,乃至基础建设以及农具维修方面展现出的能力,都让法国人大吃一惊。开个拖拉机,修个灌溉渠,打井,华工表现的样样皆能。中国派遣的华工基本在家乡参与过此类劳动,在船上的时间,华工一面被组织起来学些简单的日常法语,而且还接受了铁农具维修的培训。在乡村铁匠都被征集入伍,或者征集去法国后勤部门的1917年,中国华工很快就当他们投入的地区逐渐恢复了活力。法国方面立刻要求中国再提供30万华工,特别是明确指出要求提供农民。
日本间谍机构一开始并没有得到这方面的消息,他们看到武汉、郑州、徐州、甚至是福建突然聚集起数十万穿着几乎是统一的牛仔布服装的中国人,差点吓死。
“中国人集中在各个营地中,统一服药、接受药物注射,还好像在接种牛痘。”
“集结的中国人接受军事训练,除了队列行进,操演之外,还统一学医刷牙、用肥皂洗脸洗衣服,还学习用指甲刀修建手指甲与脚趾甲……”
“所有中国人全部剃短发,发型与中国军队的通用发型极为相似……”
“中国人每天都洗澡……”
日本间谍们几乎是冒着被抓的风险,把所有观察到的消息送回日本。这可是把日本上层吓坏了,如果日本这么做,那就是在征兵,进行初级军事训练。
日本也不敢完全露怯,只能很含蓄的向英国方面打听虚实。得到了这批中国人是下一批运往法国的华工,日本总算是松了口气。
人民党征集几十万兵力对日本开战的危机接触后,日本又开始感到嫉妒起来。几十万华工能挣不少钱,日本很希望能够靠出卖劳动力赚钱。英国驻日公使听了日本方面的请求,很冷淡的询问日本,愿意不愿意派遣日军到欧洲作战。
这下可是把日本代表吓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热,日本代表脑门上冒出了细密的汗水。“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再商量。”
英国驻日公使用一种很尖锐的语气说道:“贵国已经夺取了德国在太平洋的殖民地,那么贵国派遣兵力到欧洲作战,也是一种很必要的行动吧?即便是中国,也派遣几十万华工到法国。他们甚至准备派遣医疗人员到法国建立后方医院。不知贵国有何打算?”
日本在欧洲的军事观察员早已经把欧洲战场上的局面告知日本本国,人类历史上空前的炮群发射着可怕的炮击,血雨腥风的战斗。日本方面在亲自对别国进行战争的时候,总是有一种狂妄。不过对于不是自己参加的战争,他们就极为精明的进行着算计。
一年多前,遭受了十五万青壮男子的损失之后,日本国内已经差点顶不住压力。现在人民党对日本虎视眈眈,中朝边界住屯了十几万中国军队,让日本感到极为沉重的压力。如果参与欧洲战场那种一个月交战双方就能伤亡百万部队的大战役,只要来一次就能让日本陆军真的完蛋。
所以无论英国开出什么借口,甚至许诺把德国在非洲的殖民地交给日本,日本代表都只能嗯嗯啊啊的搪塞,却绝对不敢做任何承诺。
当日本方面讨论能否派遣日籍劳动到法国去的时候,内阁方面只用一个问题就让所有动心的家伙们死了这条心,“我们派去巴西的人,回来了多少?”
第二百零一章 构架(三)
日本很想在从对欧洲提供劳动力这一块捞上一笔,但是日本发现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即便是完全反对社会主义那套,编造出各种理论解释或者说曲解事实。日本也不可能靠自己的意志否认事实。经济营运需要投入劳动力,人力是人类社会创造财富的最基本因素。
与人民党控制的三亿多人口相比,日本的5400多万人口不足人民党控制区内的六分之一。而日本国土面积不到人民党控制区的十分之一。为了能够偿还债务,对本国民众也实施了最大限度的压榨。如果日本人民能够不吃饭的话,日本上层并不在乎人民数量达到和中国对等的水平。
即便当下遇到了沉重的人口压力,日本内阁讨论后还是放弃了对欧洲提供人力支持的想法。每一个劳动力对日本很重要,以日本现在的压榨能力,日本劳动力留在本土远能比送出去让上层赚取更多钱财。而且日本还有朝鲜可以压榨,陆军部已经提出了要日本本土提供更多无地百姓的要求。这些穷困的无地日本人派遣到朝鲜,除了能够耕种之外,还能提供各种军事帮助。综合效益更高。
经过分析,内阁会议一致认为,“不能向海外派遣兵力和劳动力。”
心里极为不甘的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日本就忍不住再次把话题转移到中国身上。高桥是清提起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人民党到现在还不杀蔡元培?”
这是一个日本内阁多次讨论过的问题,然而内阁成员中那帮支持政党政治的成员不理解人民党这一党独大的营运模式,内阁中反对政党政治的成员则是不理解人民党体制为什么要采取政党的模式。所以日本内阁也不知道人民党为什么在蔡元培这件事上大费周章,他们原本并不在乎蔡元培,完全是因为人民党重视蔡元培,日本方面才去关注此事,希望能够在此事中找到对自己有好处的机会。
可是怎么讨论人民党的行为,日本都难以拿出解读方式出来。至于人民党正式的说法,“处决杀人犯,宣传与推行法制,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日本内阁根本不相信。
高桥是清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也就不再浪费时间,他问道:“与那些反对杀蔡元培的中国人接触了么?”
这次轮到陆军部的人开口,“我们派去的人尽量和这些人进行接触,这些中国人和我方人员接触之后,态度都很一致。他们不想和我们日本有任何联系。倒是段祺瑞方面提出想和我们达成同盟的想法。”
内阁对此很是失望,这些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段祺瑞肯定想得到任何支持,但是日本又不会飞,实在是无法越过广大的人民党控制区给段祺瑞任何帮助。段祺瑞很想让日本以军事威胁来恐吓人民党,这恰恰是日本最给不了的承诺。
对外事宜都是不顺,日本外相说道:“我们得到消息,俄国临时政府向德奥联军发动进攻,伤亡惨重,俄国内部继续动荡。我方可否对此有什么准备?”
一听这个消息,日本内阁都是眼前一亮,如果不能从中国这里捞好处,从俄国这里捞好处也是很不错的选择。没等讨论来得及展开,高桥是清已经干净利落闸住了讨论,“在没有完全确切的消息前,不允许有任何介入俄国事物的打算。”
内阁会议结束之后,西园寺公望拉了高桥是清私下说道:“高桥君,你对北一辉有印象么?”
高桥是清当然有印象,北一辉、宫崎滔天等人,甚至在人民党崛起之前就是比较有名的人物。至于黑岛仁、梅川上义等已经以日本人身份身居人民党高位的名字,以及几百投奔了人民党的日本人,还有跟着他们跑去中国的上千家属,日本情报机构有专人负责管理这些人的资料。
“北一辉怎么了?”高桥是清问道。
西园寺公望稍显尴尬的说道:“北一辉给我写了封信,顺道送了他自己的新作给我。听说给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内阁里面不少人虽然未必收了,不过北一辉都送了。我能确定的是,陆军部里面不少人收了北一辉的东西。”
这下,高桥是清愣住了。
第二百零二章 构架(四)
听说北一辉这个家伙给日本内阁那么多人寄过东西,高桥是清却没有收到此类玩意。他一面觉得安心,一面又忍不住心里面有点嫉妒。他问道:“北一辉到底说了什么?”
西园寺公望笑道:“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派人去和在中国的那些日本人公开联系。”
从战术角度来看,这法子其实不错。问题是只有西园寺公望这等位高权重的日本人才敢下这种决定,若是别人的话只怕早就被扣上勾结中国的罪名。
即便如此,高桥是清也忍不住用轻蔑的语气说道:“那些非国民们还有皇国这个理念么?现在他们只怕早就自视为中国人了吧?”
这也不能怪高桥是清,投奔人民党的人里面,除了现在改名黑岛仁的黑岛仁一郎还自称以及据说有日本南朝皇族血统,甚至自封“三千年唯一华族”。其他人的出身基本和丰臣秀吉上下相差不多。然而这些家伙当下的身份可是大大不同了,集团军政委,农业部副部长,副省长、副市长、副县长、党委书记、局长、司长、处长,手下管着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口的大有人在。
据调查,跟着他们一起跑去中国谋生活的亲属中,甚至已经生出了加入中国国籍,连日语都不会说的小崽子。这些人在日本的时候,见了官员之后必须点头鞠躬。现在日本中等品级的官员见了他们之后还得点头哈腰。日本上层对这批投奔人民党的日奸可是深恶痛绝的。
西园寺公望倒是不在乎人民党中的日籍党员们到底有什么身份的变化,他说道:“总是能够通过这些人提供一些交流的渠道。我们这么光明正大的找他们,想来这些人也是很为难的。”
高桥是清对西园寺公望的想法很认同,身为日本人,跟随人民党与日本敌对,如果日本方面正式派人与他们联系,这些人肯定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在日本人和中国人严重,他们无论做了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些人的血统。
“那么就摆脱西园寺君了。”高桥是清干净利落的把手中所有的麻烦都推给别人。
但是西园寺公望与高桥是清明显想错了。日本籍人民党党员们并没有什么为难,甚至没有加入人民党的北一辉在面对日本派出来的使者都没有丝毫的为难模样。1917年8月14日,北一辉见到日本使者的时候连避嫌都没有,干脆直接说道:“我要去法院一趟,你若是愿意就一起去,不愿意就改日再来。”
能够彰显人民党日本籍党员和日本国内的关系,这是日本使者的任务之一。有这难得的露脸机会,日本使者当然不肯放过。两人往外走的时候,日本使者首先忍不住问道:“浙杭州城有这么多房子要修?”
“现在中国哪里都是这样。”北一辉说的干脆利落。人民党既然没有想在工业发展阶段采取什么贫民窟的解决手段,又加上陈克以“百年大计”的方式做出了布置,兴建住宅小区以及工业区成了最近主要城市的常态。杭州水系多,与北一辉到过的河北与河南的主要城市相比,人民党在杭州的土木工程根本就是毛毛雨。
“北君去法院做什么?举报我么?”日本使者笑着问道。
“再过几天就要枪毙蔡元培先生,我想去法院那边做最后的努力。”北一辉答道。
“你想救蔡元培先生?”日本使者很是意外。他本以为北一辉好歹也会坚定支持人民党的政策。
“怎么可能,我认为不该以谋杀罪判处蔡元培先生死刑。而是应该以反革命罪判处他死刑。但是人民党态度太过于坚定,所以我这次去法院做最后努力。”北一辉答道,“如果法院不行,我就要去人大提出动议。”
听了北一辉的回答,日本使者差点打了个趔趄。北一辉不在乎杀不杀蔡元培,而是在乎以什么名义杀蔡元培,这样的举动让日本使者有种只能用滑稽来形容的感受。猫玩老鼠也不过如此了吧?使者是日本人,他对这里面包含的意味格外的不解。而且使者既然是西园寺公望派遣的,他能理解人大相当于日本的议会,但是人民党的政治组织又明显在地位上凌驾人大之上。在试着看来,以政党的姿态行使这种独裁的整体,颇为类似日本陆军与海军特色的结合。一贯是社会主义制度支持者的北一辉貌似对此根本不在乎,这同样是使者很不明白的地方。
北一辉的行动明显落得了没有下场的结局,法院的工作人员貌似对北一辉的行动极为厌烦,语气中足以称为相当不客气。看劝不走北一辉,法院年轻的工作人员干脆告诉北一辉,“你要是觉得法律不公,那你就去招人大。我们法院只管执行法律,不管制定法律。”
即便是在人民党这里见了不少稀奇的事情,日本使者被这个极具宪法意识的回答惊得目瞪口呆。官僚这个组织最大的特色之一,就是在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的同时,把人从这个地方推到另外一个地方。但是能从宪法里面找到合情合理的依据,这份水平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仔细瞅了瞅法院办事人员的年龄,顶多是个二十出头女青年。日本使者真的迷糊了,难道人民党手中的人才之多,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不成?
北一辉也没有继续废话,他和使者一起离开了法院,前往法院附近的人大。人大的场所在原先江苏议会那里。北一辉要求见人大常委,结果接待者好久才出现。出来的是一位军人,北一辉一看就气乐了,“相乐赤!你在人大做什么?”
因为北一辉用的是日本发音,日本使者愣了愣,相乐赤是当年赤报队相乐总三的亲戚,原名小岛崛五郎,到了中国参加革命之后改名相乐赤,现在是人民党一位师级干部,日本使者的拜访名单里面也有这位相乐赤。
“我是人大筹备委员会的委员,我怎么不能来人大?”相乐赤边笑着回答北一辉的话,一面打量着日本使者,“想来这位就是日本派来的使者之一,冈村宁次先生吧?”
冈村宁次听相乐赤直接叫出自己的名字,也很有礼貌的上前鞠躬行礼,“相乐君,在下是冈村宁次。”
和冈村宁次的日本礼节不同,相乐赤上前与冈村宁次握手。整个举止竟然看不出太多日本人的痕迹,倒与人民党的作派完全一致。
握手结束,相乐赤用汉语笑道:“里面谈话吧。”
前浙江议会的所在地从里到外都很简单,除了必要桌椅之外,其他多余的东西一概没有。就连被炮火轰塌的墙都没有修缮,只是把碎砖石给清理了一下。冈村宁次倒是一点都不避嫌,他笑道:“人民党就如此勤俭么?”
“不,这里快拆迁了。”相乐赤一面给两人倒茶,一面答道。谈话所在地是一处空荡荡的小会议室,十几张桌椅之外别无他物。倒是拎了茶杯茶壶进来的工作人员进来后就没有离开。
相乐赤对北一辉说道:“北兄,你现在别说浙江人大还没有选举,就算是浙江人大选举出来,这也没用。浙江人大不可能违宪,宪法规定不存在政治犯,也没有反革命罪。和政治犯沾边的罪行是颠覆国家罪,这有专门的法律。可是蔡元培根本不适用这条法律,抓他的时候他还是内战对手,颠覆国家是蔡元培的权力。你就是让全国人大开会,人大也不可能讨论蔡元培的事情,那得人大先修改宪法,再说定蔡元培的反革命罪。我这么说你就能理解了吧。”
听到这里,冈村宁次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声音稍显激动的说道:“相乐君,请恕我冒昧打断您的话。您说的这些是您自己想出来的么?”
相乐赤倒也实在,“不,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这是开会的时候我们学习到的。”
“原来如此。”冈村宁次连连点头,他是越来越不懂人民党到底想干什么,其实不管日本陆军也好,海军也好,或者是议会也好。所有政治力量的目的都只有一个,达成自己的利益目标。具体采用什么手段,完全是根据各个势力到底拥有什么样的力量,他们都会选择最适合自己发挥力量的政治格局与手段。
作为日本当下的“中国问题专家”,或者更准确地说“人民党问题专家”,冈村宁次本人研读了能够搜集到的所有人民党资料以及文件,倒也知道“程序正义”这个名词。不过能通过开会的方式强化“程序正义”到这个地步,真的不能不让冈村宁次点头叹息。
北一辉根本不为相乐赤这套说辞大洞,他不依不饶的说道,“反革命是必然存在的。蔡元培就是个反革命!我们不能掩耳盗铃。”
相乐赤笑道:“我们在会上讲,反革命与革命是一对矛盾。这就牵扯到一个问题,什么是反革命?怎么界定?即便对于坚持共产主义革命,坚持社会主义革命,坚持人民党革命的人民党来说,即便态度一直很坚定,在各个阶段来说,人民党眼中的反革命也是不断变化的。十几年前支持满清政府继续存在的就是反革命。所以那时候袁世凯能够选择推翻满清,他就不是反革命。接下来呢,谁武装反对土改,谁就是反革命。但是随着大部分地区土地革命结束,反革命都被清除掉了。到了现在反革命的定义又不相同了。就算是蔡元培,他一度还是坚定的革命者。对于这种很难界定的东西,是没有办法当法律的。”
北一辉对这种话很不耐烦,他说道:“那么每个阶段都制定每一个阶段的反革命不就好了?”
听了这话,相乐赤摇摇头,“反革命是对过去与现在才有意义的一种称谓,但是世界不断变化,通过我们现在的努力,未来的社会局面一直在发生变化。我们不能让大家永远都生活在过去的笼罩之下。要是强行制定反革命罪,你会发现大部分人民在每一个阶段都是反革命。上纲上线的话,绝对能得出这样的判断。”
听了这话,北一辉冷哼一声。明显不同意相乐赤的观点。
而相乐赤也同样不赞成北一辉的观点,他收起笑容严肃的说道:“北兄,我们人民党是广大劳动人民的先锋队,我们要开创的是属于劳动人民光明未来,而不是把劳动人民变成各种反革命,这是我们最基本的政治立场。我一直觉得你的问题是,总想建立一个一劳永逸,永恒不变的王道乐土。你觉得不变的东西真的能变成王道乐土么?这种想法他不实事求是。”
北一辉还是不认同相乐赤的想法,倒是旁边的冈村宁次相当认同相乐赤的观点。作为军人,要是认为战争有那么一种永恒不变的模式,军事技术也就那么固定在当下,这只能证明这个军人是不合格的。
当然,原本作为使者,冈村宁次的任务原本是想给人民党中的日籍党员添点麻烦,制造些不和,而冈村宁次现在觉得这想法太幼稚了。如果不考虑实施的可行程度的话,当下最好的办法是派人把人民党的日籍党员都给杀掉,这才最符合当下日本的利益,或者说最符合当下日本上层的利益。
第二百零三章 构架(五)
满心欢喜,失望而归。这有点接近冈村宁次当下的心态,北一辉很明显不支持人民党的立场与方法,不过北一辉更反对日本当下的政治模式。原本岗村宁次还有说服在华日本革命者给日本高层当内应的任务,结果冈村宁次发现北一辉除了不为所动之外,甚至努力说服作为日本方面使者的冈村宁次投奔革命。这就未免有些“太过分”,尽管北一辉的《日本国家改造大纲》的确挺有趣。
好不容易暂时应付了北一辉的热情讲解之后,冈村宁次问道:“北君,现在人民党的日籍党员都如同相乐赤这样么?”
“这些人现在分成两种,一种是如同相乐赤这般,一种则是根本不愿意再考虑日本,试图加入中国国籍,从此做个中国人。”北一辉给了冈村宁次一个相当确切的答案。
既然北一辉对蔡元培很感兴趣,冈村宁次也采取了就坡下驴的模式,他问道:“这些人对于处死蔡元培先生的态度如何?”
“要么是认为这是革命过程中的遇到的一件事。要么就是漠不关心。”北一辉对的语气中对此相当的失望,“革命要讲理想,人民党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全国政权后,就不谈理想,只谈制度以及执行。我原本以为陈克是不会支持所谓分权理念,而是以国家上下统一理念为目的。可最近的执行中,人民党仅仅在统一自己的理念,对于国家层面的革命,他们居然提出承认各种思想乃至多种所有制同时存在的观点。”
北一辉说的很是激昂,冈村宁次听的也是饶有兴趣。这不是冈村宁次装出来的,他作为日本陆军中相当有学识的一个人,从来不反对学习。尤其是经历了那可可怕的东北冬季撤退之后,冈村宁次对人民党的主张,尤其是陈克的军事思想更有兴趣了。
只有先进与正确的才能胜利,冈村宁次坚信这点。人民党的装备并不比日本超前多少,冈村宁次通过战争了解了这点。既然日军的失败并非是拥有代差的武器造成的,剩下的就是军事指挥方面的差距。工农革命军的具体战役执行中也没有特别精彩的地方,这是冈村宁次对战争的反思。巧妙的技战术结合完全来自平日的训练,经历战火之后的日本军队并没有活着回来的,只用分析之后就可以学习人民党的战术。实际上日本也正在学习这些。
冈村宁次真正感到难以学习的则是人民党的战略,日军在战争进行到实际交火之前就已经陷入了绝境。除非日军能够以不断积累战术上的胜利来最终达到扭转战略胜利的地步,或者人民党在执行战术的过程中犯下了极大的错误,否则的话东北战局根本不会有其他结局。这是冈村宁次对中日东北战争复盘后的真正感想。但是他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十九师团师团长回到国内之后就自杀了,但是临死之前他还是想方设法的保护了冈村宁次。陆军部调查之后,认为冈村宁次在战役过程中表现的相当出色。如果不是他力主撤退,十九师团根本无法返回朝鲜。所以陆军部把冈村宁次例如了斥责名单中,却没有对他实施降职处分。即便把冈村宁次调回国内担任联络官,也瞅到机会后给他升了军衔。
岗村宁次并没有因为战败而心灰意冷,联络官的工作很清闲,他就把更多时间投入学习之中。这次被委任为使者前,冈村宁次也认真研读了北一辉的《日本国家改造大纲》全文。
本质上讲,冈村宁次很认同北一辉的观点,日本这个国家必须被纳于一个强有力的体制之内,多种理念共存的思想对日本极为有害。陆军部反对政党政治的原因也不全部是因为自己的利益不能无限扩大,有这种想法的多数是上层。对于中下陆军少壮派,特别是下层军官。他们痛恨大资本家对国家的压榨与剥削。无论政党政治到底提出了多少口号,表决了多少议案,日本国家利益基本都是大资本家所攫取,日本人民并没有得到利益。
日本上层当然知道人民中积累的不满和反对,甚至在人民党崛起之前,日本就全力打击社会主义理念。人民党崛起之后,日本上层更是严密封锁人民党思想传播到日本,特别是人民革命,土地革命,社会主义。就算是达不到“偶语者族诛”的地步,至少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冈村宁次听说过的消息中,凡是带有“社会”两个字的东西,在日本都被禁止;连一个生物学家写的一本《昆虫社会》的书,也因为使用“社会”两字而被禁止发行;长野县有一个警官,有一天看见人家门口挂着某某会社(日文称公司为会社)的牌子,他把会社倒过来读成“社会”,就拔出刀来闯进办事处去,要执行他的职务!日本在中国东北战败之后,这种情况就愈发激烈起来。
上层强力镇压“非国民思想”,日本国民却被残酷的剥削压迫的喘不过气来。既然得不到别的思想,日本现有的思想就开始被重新组合,重新诠释。各方都试图从中找到未来的道路。陆军军部中自然支持扩张主义。即便是打不过人民党,日本军部也努力培育复仇情绪。人民党的崛起,人民党的建设,让日本陆军部深刻感受到,如果能吞并中国的话,日本也可以有同样光辉的未来。
冈村宁次对于日本军部的观点也未必完全支持,只是一味的叫嚣“七生报国”“为天皇效忠”,是绝对不可能获得胜利的。僵化的思想到底有多可怕,冈村宁次在实施撤退之前就完全理解了。人民党从不向人民喊什么“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的口号,他们直说“土地革命”“人民解放”“阶级斗争”,仅仅这三点以及各种执行政策就让人民党战无不胜。
北一辉的《日本国家改造大纲》中,冈村宁次并不太在意北一辉对社会主义制度的理解,冈村宁次在乎的是北一辉提出的那套实践方法。毕竟是在中国待了很久,北一辉把人民党的实践与他心中的日本局面相结合,提出了一整套的实践措施。取消掉打击压制大资本以及地主那部分内容的话,单单是日本社会重新组织模式上,冈村宁次认为北一辉的观点十分靠谱。
冈村宁次认为,日本当下的问题在于资本拥有者夺取了一切利益,北一辉认为一个强势政府来实施票据制,给日本国民以最起码的保障,同时奖勤罚懒,配合了国家主义的教育,能够纯净日本国民的思想,让日本国民认清到底谁是敌人,并且团结一致打倒对内对外的所有敌人。
结合了人民党的实践以及理论,冈村宁次认为陆军部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们忽视了人民。他们这些人太习惯命令乃至压迫人民,却从没有想过把整个日本人民都纳入到一个理念之下。冈村宁次从小就学习汉语,汉语造诣很高。他看人民党近期批判蔡元培的时候有一句很有趣的话,“所有人一律平等,然而有些人比别人更平等。”他读完之后突然觉得对政治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陆军部不用说做到精妙的“有些人比别人更平等”的地步,甚至连第一步,“所有人一律平等”的口号都喊不出来。在这方面,北一辉的《日本国家改造大纲》中好歹系统提出了如何在日本喊出“所有人一律平等”的口号,并且系统阐述了如何在“一个理念下”来解释“所有人一律平等”的口号。
这种执行方法才是冈村宁次认为陆军部真正需要的。
所以认真的听完了北一辉抨击人民党这种“渐进革命,但是不断革命”的一番话,冈村宁次抽空问道:“北君,你就没有去给蔡元培送行的打算么?毕竟再过三天他就要被枪决。”
“我对蔡元培本人一点好感都没有,为何要去给他送行?”北一辉大感奇怪的问道。
“如果您对他没兴趣的话,那么我倒想和您谈谈关于您的书。”冈村宁次说道。
北一辉并没有想到冈村宁次居然对自己的书很感兴趣,仅仅迟疑了片刻,他的目光就变得热情起来。
就在岗村宁次与北一辉就《日本国家改造大纲》进行深入讨论的时候,一场生离死别的聚会正在关押蔡元培的杭州监狱里面进行。
黄兴与宋教仁坐在蔡元培对面,两人神色复杂,情绪也颇为激动。他们对面的蔡元培即便带着手铐脚链,手铐与脚镣之间由一根铁链系住,蔡元培倒是依旧颇为镇定。他甚至能带着惨笑对两人道:“见到两位依旧安好,我心里面的一块大石头就落下了。两位曾经支持过蔡某,蔡某十分感谢。”
黄兴性子直率,他的两撇髭须微微颤抖着,“蔡先生,我这次来想问一件事,刺杀陶公的人果然是蒋志清么?”
听了这话,宋教仁呼吸微微粗重了一些,同时锐利的目光落在蔡元培脸上。刺杀陶成章是这次412浙西大清党的前奏。如果陶成章不死的话,蔡元培投鼠忌器,还真的未必敢这么大肆实施清党。毕竟陶成章的声望在那里,如果陶成章铁了心反对,光复会里面大批人只怕在陶成章的积威之下未必敢真正的跳出来。
听了这个问题,蔡元培的神色黯淡下来,“焕卿之死的确与我毫无关系。就这次审判中得到的证词,好像陈其美与焕卿之死关系极大。其他的我也并不知情。”
沉默了片刻,蔡元培又继续说道,“两位若是不信我蔡某,那自可以不信。现在想来,焕卿之死我蔡某人的确是有偌大的责任。”
其实黄兴与宋教仁也并不真的完全相信蔡元培会对陶成章下手,不过他们自从公开宣称愿与蔡元培同死,不少前来探监的人都说起了此事。即便达不到众口铄金的地步,两人心中也不能不生出疑虑来。
宋教仁迟疑了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问道:“蔡先生,我想斗胆问你一句。若是焕卿没有被蒋志清刺杀,他可在你的清党名单之上?”
黄兴听完之后身子微微一震,也目光灼灼的盯着蔡元培。然而蔡元培的表现不能不让黄兴感到不安,因为蔡元培垂下了视线,竟然半晌不语。
第二百零四章 构架(六)
“会面的时间快到了。”狱警在旁边提醒静静坐着的三人。
这声音打破了室内多时的沉寂,蔡元培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哆嗦。就在宋教仁准备请求延长会面时间的时候,蔡元培抬起了头,“若是焕卿没死在蒋志清手中,那只怕……,要么我死在他手中,要么就是他死在我手中。这件事想来是不会错的。”
黄兴大吃一惊,他直直的瞪着蔡元培,仿佛第一次认识蔡元培一样。宋教仁也没有吭声,他的脸上同样有震惊的神色。
“为何?”宋教仁过了好几瞬之后终于问道。
“道不相同而已。我所想建立的中华与聘卿所想建立的中华大不相同。另外我当时的确害怕洋人干涉。”蔡元培回答的声音极为平淡。
“为何?”仿佛没有听到蔡元培方才说的话,宋教仁追问般继续说道。
蔡元培惨然一笑,“不管陈克想用什么罪名杀我,我都不在乎了。我这些日子也在想,我到底有什么必死之罪,想来想去,因为怕了洋人就在浙江清党,就是我该死的理由。不管洋人如何威胁,人民党始终是奋起而战。若是我当时也能不顾生死,为了中华奋起而战就好了。只是我已没有这个机会。两位,多谢你们念着旧情前来探监,今天就散了吧。”
见蔡元培准备起身,宋教仁忍不住站起身来,“蔡先生,请留步。不管你当时是不是怕了洋人,那都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想问你,你为何一定要清党?”
蔡元培原本就没有想继续与宋教仁说话,听宋教仁语气中甚是激动,这才稍微停顿了一下,“对于清党之事,我绝无后悔。”说完,蔡元培已经在狱卒的左右押解下向着会见室通往监狱的那扇门走去。
宋教仁与黄兴都想拦住蔡元培,但是狱警立刻揪住了他们两人,挣扎不开,宋教仁只能一次次的高喊,“蔡先生,你为何一定要那么做?”
蔡元培对宋教仁的质疑与询问始终一言不发,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关闭后微微晃动的牢门彻底遮断了黄兴与宋教仁的视线。
枪毙蔡元培那天的杭州城是真正的万人空巷,围观群众数量之大创下了杭州城的记录。会场以及沿途上有超过三十万人参与了围观。
围观者不仅仅是杭州本地人,很多人是从外地赶来的。工农革命军派出了一万名官兵负责维持秩序,即便如此也没有能够完全控制局面。大批的浙西遗属披麻带孝前来参加处决大会。与蔡元培同时处决的还有包括冯国璋、王子鸣等二十几名浙西大屠杀的元凶罪首。
早已经流干了泪的浙西遗属们在这样的日子里面终于再次放声痛哭起来。在每一个街角都有披麻带孝的遗属等着看自己的死敌自己的大仇人插着死刑牌绳捆索绑的从面前经过,同时前来给蔡元培等人送行的也有不少人,各地士绅准备了花红美酒,准备给蔡元培最后的送行。遗属们看到这帮人如此作派,哪里肯放得过。在游街示众前,杭州已经挤挤满人的街道上就发生了几十起民间斗殴。战士们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些士绅给救出来。双方的人数完全不成比例,士绅文人们被从人堆里面拽出来的时候,一般都是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从死刑大会的会场上一阵阵的怒吼声足以证明,群众人到底是如何看待那些被押上台子示众的家伙。就在怒吼声终于平息下来没多久,会场上突然传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伴随着欢呼声,从会场跑出来很多人,他们加入了等着看游街示众的群众行列中。
“要出来了!”“要出来了!”不少加入队伍的人对旁边的人兴奋的喊道。
在军队的包围下,从会场开出几辆卡车。为首的两辆车上满满站着荷枪实弹,头戴钢盔的法警。从第三辆车上,蔡元培、冯国璋等人双手被捆在背后,脑袋后面插着“处斩牌”,黑色的毛笔写着“XXX,死刑犯”的字样。名字上已经被红笔打上了红X。
卡车上同样站着法警战士,除了左右压着死刑犯的人之外,两边列队的都在维持秩序。
一些隐藏的比较好的士绅文人拿着红缎子,端着酒刚挤出队列,想拦住车队给蔡元培披红挂彩,再给他送上“上路酒”。早就严阵以待的战士立刻把这些家伙给拉倒一边按倒在地。
也有些遗属用随身携带的石头向蔡元培等死刑犯猛砸,法警们连忙护住了蔡元培等人。维持秩序的工农革命军官兵也立刻制止了这种行为。整个车队没有受到外面的影响,按照计划抵达了处刑地。
蔡元培被架下汽车的时候已经是脸色惨白,他环视周围,除了同样要被处死的那些人之外,并无熟人在场。特别是没有陈克这个胜利者在场。这不能不让蔡元培感到十分遗憾,他其实一直等着陈克亲自探监,等着陈克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胜利姿态说些什么。那时候,蔡元培就有机会把他对人民党所推行的所有革命行动的看法全部酣畅淋漓的说出来。
但是陈克并没有给蔡元培这个机会,甚至人民党上下都没有给蔡元培这个机会。每一个人民党与蔡元培的交谈,都只是遵循与一个杀人犯交谈的理念。蔡元培也不想如同陈克写过的《祝福》中的祥林嫂一样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蔡元培感觉那样做,就跟自己真的做了需要别人宽容的错事一样。结果直到被枪毙的当下,蔡元培也没有找到给自己行动辩解的机会。更没有找到痛斥人民党的机会。
所以蔡元培的死刑执行过程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一排人被抽出背后的“处斩牌”,露出后脑勺。行刑队把手枪枪口对准死刑犯的后脑勺,命令一下之后就开枪。蔡元培倒是没有任何死前的挣扎,所以一颗子弹就解决了他的性命。
冯国璋的表现也比较英勇。倒是浙江都督王子鸣紧张过度,开枪的瞬间歪了一下脑袋,子弹没有能够顺利切断延髓。负责行刑的战士只好用步枪对着王子鸣心脏位置开了几枪,总算是击毙了这个家伙。
围观者中响起了一阵惊呼声,而浙西遗属们则是欢呼声中夹杂着痛苦的声音。
处决了所有412大屠杀中的主谋,他们的尸体被拉去尸检解剖后,确认了犯人已经死亡,以及犯人的死因。公告随即派人贴上了杭州的重要场所。在那些位置上,一年多前曾经贴过无数处决公告。处决施暴者的告示贴在这里,引起了一些人不由自主的唏嘘,更多的人则是感到真正的轻松。
余波并没有简单的结束,浙西遗属们又是欢庆,又是祭奠。还有人要求人民党把蔡元培等人的尸体交出来,大家要把他们碎尸万段。浙江方面立刻公布了告示,上面写明了人民党法律中是不允许侮辱尸体。中国老百姓能接受不允许侮辱尸体的法律,而且遗属们也不可能长时间离开自己分到的农田留在杭州。
无论是激动、喜悦、震惊、还是悲伤,一日不劳作,一日不得食,这对中国劳动者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几天后,杭州城内终于暂时恢复了平静。
不过余波总是存在的,人民党的法院签发了释放令,一度在湖南无助的抵抗过人民党的华兴会首领黄兴与宋教仁得到了释放。在监狱门外迎接宋教仁的前光复会浙西分部的姬晔。
将两人带到住处,姬晔问道:“不知两位到底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黄兴与宋教仁知道人民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不过他们还是没有想到,人民党居然派遣了一名女性来和自己谈话。即便听姬晔自我介绍,她也是光复会的老成员,参加了光复会大部分战争。但是嘴上吆喝妇女解放,与面对地位对等的女性时候依旧能够保持平静与平等的心态是两码事。更不用说姬晔现在是以居高临下的身份与两人说话。
黄兴与宋教仁颇为冷淡的看着姬晔,宋教仁说道:“却不知道人民党准备怎么安排我们?在下把话说在头里,想让我们对人民党跪拜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姬晔冷笑道,“当下三条路,第一条,两位回到故乡,办了户口,然后种地或者在城市工作。”
听人民党居然要把自己给“贬为庶民”,黄兴宋教仁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姬晔等了片刻,见两人都没吭声,就继续说道:“第二条,两位可以去江苏王有宏那里。或者干脆去投奔段祺瑞。”
这话更加引发了黄兴与宋教仁的敌意。他们两个都不肯向人民党屈服,怎么可能屈服在更弱的王有宏和段祺瑞之下。
“第三条路,两位可以去日本投奔孙文。正好日本派了使者到杭州,我们可以让你们和日本的使者一起回日本。”姬晔继续陈述着人民党提供的第三条路。
这个建议倒是颇令黄兴与宋教仁心动。同盟会最后的残余就在日本,孙中山也在日本。如果能够和同志们汇合,至少在心理上感觉好了很多。
“却不知人民党为何要这么做?”黄兴性急,他率先问道。
“你是们革命前辈,对你们这些革命前辈,我们好歹是要给政策给出路的。”姬晔说完前半段之后,不顾黄兴与宋教仁的愕然表情,她继续说道:“但是我们人民党从来不会向任何人封官许愿,现在提供的一切,我们人民党只能够做到这些。还望两位见谅。”
黄兴与宋教仁也是“老革命”,他们自然知道人民党这么做到底有多么狠毒。按照蔡元培的处理方式,两人虽然也采取军事抵抗的手段,那却只是两股势力之间的战争。不适用刑法与民法。对人民党来说,与其一直防备两人重新聚集支持者,反倒不如把两人赶走。无论是王有宏那里,段祺瑞那里,或者是孙中山那里。人民党都能够摆脱很大的麻烦,还能树立起人民党“宽宏大量”的形象,下次人民党再与黄兴与宋教仁见面的时候,根本不用再手下留情。
明白了这点之后,两人更明白了为什么人民党要派一个小女娃娃和这两位革命前辈说此事。看来人民党很希望黄兴宋教仁在感受到屈辱之后自己走人。
“可否容我们再商量一下?”宋教仁冷冷的说道。
“可以。在两位做出决断之前,你们的所有生活费用都由我们人民党负责。”姬晔礼貌的说道。
这么恶毒的话让黄兴与宋教仁感到了极大的屈辱,等姬晔出去之后,黄兴腾的站起身,在屋里面来回走了几圈,差点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然而宋教仁却阻止了黄兴,“竞武兄,你觉得蒋志清果真是陈其美派去的么?”
被提及这个问题,黄兴登时也说不出什么。他又走了几圈,这才坐回位置上问道:“陈其美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教仁重重的说道:“不知道!”
这下黄兴只能沉默下来,陈其美是孙中山的心腹。如果一定要追究陈其美的责任,孙中山只怕也难逃干系。不过蔡元培已经坦承自己发动的清党不会放过陶成章,现在陈其美倒也身陷其中。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黄兴一点都不想弄明白。
“竞武兄,不若我们去日本吧?”宋教仁说道。
“呃?”黄兴愣住了。
“我们这些革命党之所以输给陈克,不团结只怕是主因。陈克在人民党里面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下面的人都完全听从他的安排。所以十几年的时间他就一鸣惊人,有了如此成就。想那人民党起家的时候才多少人?不到十个人。我们到日本与孙先生汇合,如果能重整旗鼓的话,我们也不会比陈克差多少。他们能十几年有如此成就,我们为何不能?”宋教仁最初的语气很缓和,到了后面就变得激昂起来。
“不行!”在这些大事上,黄兴一般还是很听宋教仁的主意,他这次却干净利落的给出了反对,“人民党当下赶走我们的心思如此明显,想来我们留在他们的地盘上,定然让这些人感到难受。所以他们逼迫我们离开。我们若是走了,只是顺了人民党的心思。”
黄兴这么一说,宋教仁倒是感觉也有道理,“那竞武兄准备如何?”
“我们先去上海,上海那里我们亲朋故旧比较多。到了上海之后我们一面联系在日本的孙先生,一面联系以前的老朋友。先静观其变,再说以后的事情。”黄兴答道。
宋教仁思索再三,点头说道:“就依竞武兄的意思。”
第二百零五章 构架(七)
处决蔡元培等人之后,为蔡元培求情的家伙们都偃旗息鼓。劳动群众某种意义上是“善变善忘”的,对他们来讲,必须跟随着社会的变化向前才行。蔡元培等人只是政治斗争中的一个人物而已。没有蔡元培等人,日头照样东升西落。为了蔡元培耽误任何一丝生计,都是对自己不负责任,都是对自己家人不负责任。
所以蔡元培死后,市面上最新的热门消息就变成了人民党设在杭州的丝绸厂大量招工的新闻。又过了十几天,杭州竹器厂招工的新闻暂时压倒了丝绸厂的新闻成为街头巷尾关注的内容。
清末严重的失业问题一直是社会上最大的难题,杭州乃至整个浙江也是如此。一份体面的工作并不好找,那得托多少关系,认识不少头面人物才行。跟人民党这样只需要办理一下户籍,就可以报名当工人的机会可是不多。
然而人民党跟变魔术一样建厂,招工。传统的丝绸、竹器、造纸、甚至是改名为“销售员”的小伙计,这些行业纷纷开始招人。有把子力气的还能去各处工地当“夫子”。
杭州劳动者对接受那些印刷精美的纸币稍微有些不安,但是人民党开设的各种粮店、供销社,只接受纸币。不管心里面再不安,杭州当地人也只能用金银铜钱兑换纸币,或者去做工赚取纸币。肚子总是很快就会饿的,为了活下去,劳动人民总是能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忍耐力。
当“义务教育法”宣传队在杭州敲锣打鼓的大搞宣传之后,劳动群众的惊讶情绪到了新的高峰。人民党强制性命令孩子上学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义务教育法中勒令成年人也必须接受文化教育,这是令人不敢相信的事情。
“咱们上学之后做什么?当先生么?”不少市民对此很是兴奋。这情绪中欢喜的成份更大一些。每个人都想多挣钱,而且大家对行业也有自己高低贵贱的评价,营业员需要懂算盘,会写字,会记账。这些东西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学到的。
至于医院和学校的医生、老师、护士,这更是市民们所羡慕的工作。在漂亮的大房子里面,风也吹不到,雨也淋不着。当然,这些都要经过更长久的学习,得有严格的拜师流程,要花大价钱进行更专业的知识教育。在人民党治下,这些高高在上的行业居然也向普通百姓们敞开了大门,这不能不让人兴奋。街头巷尾所讨论的热门话题又变成了学校教育和最近越来越惊人的房产登记工作。
进入到1917年9月,杭州的热门消息又变成了人民代表大会的推选。有过浙江与杭州的议会选举,这个消息令地方上的群众感到十分有趣。杭州以前的选举候选人要求极高,普通百姓毫无兴趣,现在的地方选举条件就是中国公民,有户籍,就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
这下地方上的讨论焦点就是谁愿意去报名。经过412与之后的大审判,杭州城里面的士绅基本上全部完蛋,头面人物所剩寥寥。没有这么多人,到底怎么一个选举办法,大家都很好奇。
周树人已经不止一次的被告知,大家想选他当人大代表。现在的杭州,人大代表根本不吃香,虽然也没有为搞选举花大价钱的事情。但是能花得起大价钱的都已经被杀被抓,幸运逃过这事情的有钱人是死活不肯再露脸。周树人当然知道这些人准备先避避风头再说,浙西的确是被杀的够惨。但是浙江议会中,被北洋杀掉的,被人民党杀掉的,包括缺席审判判处死刑的,议员死亡率高达98%,惨烈程度基本能与浙西大屠杀持平。杭州议会稍微好一点,死亡率95%。周树人知道他老家绍兴的情况,绍兴地方议会中的议员,被杀和被判处死刑,还有被缺席判处死刑加起来,创造了100%的奇迹。
以周树人的敏锐,他都不知道对这等局面该说什么好。大赞反革命者与革命者立场坚定斗志强么?周树人是说不出这等话的。不过周树人最后拒绝参选杭州人大的职务,倒不是他不想找麻烦,而是因为人大代表不能是政府职员。周树人作为教育局副局长,没有资格参选。
仅仅是这么一件事,周树人就明确感受到,人民党准备彻底弱化人大的态度。至少是近期准备全面弱化人大的职权。中国最有力量的组织是人民党,如果这个组织放弃了在人大中获得领导地位,那只意味着一件事,这个组织准备全面弱化人大这个权力机构。没有人能想象,人民党的权力者们会向人大低头。
作为明证,周树人发现人民党的党代表会议就极为热烈。这个关着门开会的党代表会议,内部激烈的竞争甚至连周树人这个外人都感受到了。为了争取人民党三届一中全会的代表资格,即便是杭州这个地区都竞争激烈。
周树人与范爱农讨论起此事,范爱农反倒没有这么敏感。他笑道:“当下工作如此之多,想这些做什么。参与政治什么下场,咱们还没有看够不成?我当年若不是跑得快,现在你就只能去坟上看我了。”
这话由范爱农说出来就显得很轻松,偏偏又不是玩笑话,周树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一阵,他突然说道:“爱农,我想辞职之后去当人大代表。”
“什么?”范爱农吃了一惊,“工作好好的,怎么想起辞职了?”
“你也知道我现在也就挂个名而已,白领份工资。平日里除了写东西还是写东西。这也不是什么长久的事情。”周树人答道。
周树人笑道:“周兄,杭州大学中文系想请我去当老师,现在编戏也有份收入。实在是混不下去,回医院当个医生总是能混口饭吃。再说你也知道我家里面土改后把东西都给卖了,好歹能在杭州买套房子。靠这两份收入吃饭总不是问题。”
“你是准备专心写作了?”范爱农正色问道。
“是。这个时代变化如此之大,各种胡言乱语又如此之多。我这段终于能够确定我是真心喜欢喜欢写东西,若是能靠写作强壮国民的精神,那就更好。”
范爱农的神色更加凝重起来,“咱们现在都在人民党手下干,你肯定知道人民党铁了心要铲除文人,你又何必在这风口浪尖上选这份工作呢?”
“他们要铲除文人,又不是要铲除文化。现在就是因为有人分不清文人和文化,把这两者给纠缠在起来。有心写文的人心里害怕,想借着写文发泄不满的人定然是像前一段时间那样胡说八道。若是纵容那些人胡作非为,岂是好事?在此时,就得有人站出来才行。”
范爱农微微摇头,“周兄,你这么说是没错,但是做起来实在是艰难。人民党现在不动手,可不等于他们以后不动手。你觉得那些文人会有好下场么?他们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要不了多久,连祖传的家业都靠不住。就他们的那个样子,你觉得人民党会让他们当官?就这么败落下去之后,你觉得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就因为这样,你不觉得更需要有人出来写文么?”周树人答道。
范爱农知道自己已经劝不住周树人了,他最后说道:“那周兄不怕有人骂你当了御用文人不成?”
对这么一个问题,周树人只是轻蔑的笑了笑,根本不予回答。
范爱农知道周树人已经下了决心,他给周树人倒了杯茶,也不再继续谈下去。
既然没有上层肯出来参选人大代表,最终杭州人大名额就成了人事安排,大部分选出来的都是劳动者里面颇为能干的那些人。周树人即便是辞去公职,好歹也算是名人。简单的选举之后,周树人又被选为浙江人大代表,又经过简单的选举,周树人又被选为全国人大大代表。
1917年12月,人大会议在武汉正式召开。
在11月,人民党三届一中全会已经结束。周树人很清楚这说起来是人大全国会议,实际上也就是奉旨办事。果然,会议上人民党的代表们抛出了一系列的议题。
确立国号为中人民共和国,国旗为五星红旗,国歌为义勇军进行曲,国徽等等都已经确定。甚至国庆日也是由人民党确定的,“由于中国还没有真正统一,国庆日暂时不定。”
感觉自己在一系列被迫举手投下毫无意义的一票之后,周树人倒是对这个决议深表赞同。人民党并没有狂妄自大的认为自己作为名义上中国的合法政府,就仓促的定了一天作为自己的建国日。若是人民党做出这等沐猴而冠的事情,周树人真的会觉得自己实在是看错了对象。
在所有的议题中,据说国旗是陈克的建议,国徽是人民党的传统标志与国旗结合改出来的。国歌也是陈克所做。其他几个议题周树人都投了赞同票,唯独在国旗上周树人投了反对票。
这反对并非针对国旗的样式,周树人觉得旗子很漂亮。
周树人的不满也不是针对国旗的红底,“国旗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这个解释的确是有令人振奋的作用。而这也的确是事实,没有先烈们不畏流血牺牲,也不可能有中国的今天。
甚至是视觉效果中关于“近大远小”上的视觉效果的黄色五角星,也不是周树人的不满对象。黄色在中国在中国代表帝王的颜色,能在国旗上与红色相匹配的也只有黄色了。
周树人不满的是大星小星的问题,人民党的解释是小星代表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与民族资产阶级,这四大阶级平等的围绕并且监督作为领导政党的人民党。
这在个时代,“小星”是有隐喻的,是指小妾。清朝人张船山是蜀中四大才子,他在苏州搞了一个小妾,这老不正经的张船山还设计让小妾与张船山的夫人相会在可中亭中,会谈甚欢,他夫人却被蒙在鼓里。这个张船山很得意他的手段,发挥了骚人的本质,赋诗曰:“天孙冷被牵牛笑,一解银河露小星。”意思是说,织女还在银河那头苦等,牛郎却有了小妾了。
尽管人民党把国旗称为五星红旗,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这种无聊的争论。但是周树人能保证肯定会有文人起来反对的。
不过少数人的反对并无意义,至少周树人很清楚,由劳动者组成的浙江人大代表团里面,凡是工农兵出身的没有一个懂得这个隐喻。这些工农还有军队出身的人大代表们是真心觉得这旗子很好看。
所以周树人也不得不反思自己的想法了,如果认为“自己的那一票应该是至关重要的一票”,那么周树人大有理由认为其他人所赞同的国旗是“没文化”或者“包含恶意”。可是从少数服从多数的角度,既然最终投票结果是大多数人都同意国旗的样式,那么作为全国人大代表的周树人就有义务来维护共同的投票结果。哪怕是他心里面再不爽,都得承认这面国旗是中国的旗帜。
不管是讲法理还是讲民主,周树人对于投票结果都挑不出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可周树人心里面就是感觉不爽,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一种全新的体会。
除去这个内容,人大作为权力机关,还真的享有巨大的权力。例如政府1917年工作报告中关于1917年已经完成的工作报告,以及1918年财政预算。各种数据看得周树人头晕目眩。什么是财政,政府的钱到底是怎么发行,还有货币回笼计划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周树人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这不仅仅是专业术语问题,而是周树人根本没办法对全国有一个概念。
例如新建立的东北三省到底是什么样?为什么要撤销热河省?人民党提出了一个未来三十年内废省建郡的讨论草案到底基于什么目的。周树人发现别说全国,就连浙江废省建郡,到底以什么理由建郡,到底把浙江分割成多少个郡。他作为土生土长的浙江人都理解不了。
周树人感觉自己唯一能够理解的则是“问责制”,就是说怎么建立劳动群众对政府以及人大等机构的监督。周树人倒是真的理解了。不过他对人民党提出的“群众路线”“法治框架”“保护公务员”的说法又感到了狐疑。
人民党很实在的提出了“认知程度”的问题,就是关于群众们对各种制度的认知程度,人民党提倡的平等,与人民认知的平等,两者之间到底有何种差别。如何处理这种差别。
周树人对人性的黑暗面颇有认识,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对谁都是一样。如果是一个不平等的社会,每个人都会有希望自己立于别人之上,到底以什么为判断标准。这可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反正人大会议就这么开呀开呀,人大代表们更多的是来学习的。人民党把一个中国的模样描述给大家听,大家听的晕晕乎乎,树立了正确或者不正确的理念,最后对人民党提出的议题投赞成票拉倒。
就连周树人也发现,自己真正面对国家大事的时候,尽管很想实行人民权力,可具体操作中,也只有这么随大流。
会议上所有代表都明白的,也就是陈克当选国家主席这件事,就连尚远当选政府总理,很多人大代表都不知道尚远是谁,也不知道伤员都干过什么。所有人都投票给陈克的时候,还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投票给尚远的时候,很多人就不知道这庄严的一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经过了这次人大会议,周树人觉得自己成长了不少。坐在书房里面指摘天下事很容易,真的把天下事往面前一方,这些人大代表们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什么。
到了1918年1月,人大会议结束后,果然如同周树人所想,文人对各阶层成为“小星”是极为反对的。各地都有无聊人提出了各种嘲讽。
倒是人大代表冯煦与沈曾植倒是发文试图驳斥这种污蔑诗经的问题。
“嚖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宦命不同。”是《诗经·召南·小星》中的一章。这两位学者认为这是指一位小吏的感受。
后来在诸多人胡乱解释,认为此诗之意为颂扬后妃之德。汉代郑玄便认为,“小星”即众多无名的星,用以比喻周王的众妾。南宋朱熹的看法近似:“南国夫人承后妃之化,能不妒忌以惠其下,故其众妾关之如此。盖众妾进御于君,不敢当夕,见星而往,见星而还……遂言所以如此者,由其所赋之分不同于贵者,是以深以得御于君为夫人之惠,而不敢致怨于往来之勤也”深奥之极。故小星在古代又借指“妾”。
冯煦公开认为这种辩驳纯粹是三纲五常的思路导致的曲解。
尽管反对冯煦的文人远比支持冯煦的人多得多,但是冯煦好歹通过这件事开始试图确立自己的立场。
对于这些争辩,人民党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对人民党来说,真正的大事在于1917年11月,俄国爆发十月革命。列宁领导布尔什维克推翻了临时政府,获得了莫斯科等大城市,以及俄国相当国土的领导权。
布尔什维克建立的苏维埃正式向人民党发电报,电文中请求中国政府与俄国一起退出第一次世界大战。电文中说苏维埃正式派遣使者到中国来与人民党做正式谈判。
第二百零六章 构架(八)
陈克没有学会上网之前,一度相信过列宁说要归还所有沙俄侵吞中国领土,后来斯大林就不认账了。后来等到学会上网,特别是网络上开始出现各种比较专业的讨论之后,陈克才知道这话就是谎言。
当年苏俄想退出战争,就和德国人签署了《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和约》。这份合约充分显示出伟大的列宁同志到底有多么老奸巨猾。
布尔什维克一直是少数派,列宁领导布尔什维克获得成功,真的是因为列宁同志卓越的个人能力。当时参加一战的俄国局面恶化到民众无衣无食的地步,民众最大的渴望就是停战,希望国家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国家建设上,至少让民众有饭吃。
列宁同志看穿了当时的局面,如果布尔什维克不能在极短时间内把力量集合起来,一旦欧洲战争结束,苏俄就必然灭亡。所以列宁同志就和德国签署了《布列斯特合约》。签署过程也是一波三折,德国人在合约中要价极高。布尔什维克中央不乐意,所以第一次、第二次投票都否决了列宁的意见。其中布哈林跳的很欢,几次反对他都带头。这只怕也是后来在《列宁在十月》中出现“布哈林是叛徒”这句台词的原因之一。
列宁最终以退出政府和中央委员会为要挟,布哈林对此毫不在乎,斯大林也未发生动摇。托洛茨基不同意列宁的意见,但为了防止列宁辞职和党的分裂,他的态度发生变化。在他的影响下,出现了4票弃权。结果列宁的主张以7票赞成、4票弃权、4票反对获得通过。
2月24日,苏俄政府重新派出了谈判代表团与德国进行谈判。
3月3日,布列斯特和约正式签订。按照合约,苏俄割让323万平方公里领土,赔款60亿马克。托洛茨基被解除了外交人民委员的职务。
德国战败后,于1918年11月11日同协约国签订了停战协定,苏俄政府立即于11月12日宣布废除此条约,使得该条约的内容实际上成了一纸空文。
率先退出一战的苏俄,抓住宝贵的时间完成了力量的集结,所以布尔什维克在铲除敌人时候手段之毒辣果决,也是与当时的局面有着极大关系。研读过这段历史的陈克当然不会相信列宁同志真的想把沙俄侵占中国的领土都给吐出来的屁话。
人民党一直不关注俄国,就是因为陈克并不清楚十月革命到底会不会爆发,现在既然十月革命爆发了,陈克当然也不会傻到会去相信列宁同志的话。
“布尔什维克也是信仰马克思共产主义的吧?”人民党的同志里面对布尔什维克很是不了解,实际上人民党根本就没有空搭理北方的邻居。
“是的。”陈克答道,“这个政党里面有些不世出的人杰。”
被称为人杰就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人杰之上又被定义为“不世出”,那就更加可畏。特别是这是人民党领袖说出的评价,人民党中央政治局全体会议的同志们立刻打起了精神。
“陈主席你还去过俄国?”游缑忍不住问道。
“我看列宁同志的文章,这个人厉害的很。”陈克轻描淡写的答道。人民党与第二国际有联系,虽然关系也不咋样,好歹第二国际向人民党提供了很多能够公开的文献。
“那咱们怎么对付俄国这档子事情?”游缑继续问道。
“我想和俄国达成睦邻友好的关系,前提是中俄两国能够恢复尼布楚条约。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咱们的伟大诗人李白的出生地能够回到中国版图内。”陈克依旧轻描淡写的答道。
没有人民党的中央委员会错误理解陈克的态度,虽然大家都不想用察言观色的方式来求得陈克的欢心,不过大家都知道,陈克越是轻描淡写的说话,就说明陈克心里面越是充满了狠劲。大家都没看错,陈克眼中有着一种找不到焦点的模样,脸上更是一丝表情都没有。这足以证明陈克也在考虑着到底该怎么应对未来的局面。
这也是同志们觉得陈克十分有趣的地方,他好像随时都能进入一种说不清的状态,在那个状态里面,陈克会用一种同志们都无法想像的视野去看待世界。在这个状态下,陈克甚至还能和大家基本正常的谈话。
“咱们现在根本没有兵力打俄国,即便紧急动员,在东北顶多能够维持三十万兵力。”华雄茂说道。
“现在还没到军事解决问题的时候”陈克的双眼还是没有焦点的模样,不过他还是否决了华雄茂的建议。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华雄茂问。
这个问题终于让陈克闭上了眼睛,片刻后陈克张开眼睛,目光锐利有神的看着华雄茂,“即便北方的领土索要不回来,也不是问题。我们宝贵的国力还是放在当下更好。而且只是把目标放在给列宁同志增加些麻烦的程度,那法子可就太多了。”
即便不知道陈克到底准备怎么给列宁同志添麻烦,但是人民党中央已经明白,当下如何对待列宁同志领导的布尔什维克以及苏俄已经被定调了。
人民党到现在一直没什么对待盟友的经验,确定把列宁同志作为潜在敌人之后,人民党的同志都觉得轻松不少。章瑜问道:“列宁同志的使者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应该如何对待?”
陈克答道:“告诉他们,我们始终反对帝国主义战争,但是为了中国的利益,我们不能退出协约国集团。这是利益的多面性,请列宁同志能够理解我们的苦衷。”
“哦?居然要和列宁同志说实话呢!”章瑜登时就来了兴趣。如果对方真的是能够听明白这话,而且能够实事求是面对人民党态度的话……,还真的是了不起的人物。
陈天华微微皱眉,“但是我们作为信奉共产主义的政党……”
“首先就要实事求是。”陈克从中截断了陈天华的话,“马克思主义首先强调的就是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首先要解放的就是马克思主义者本人。我们不要被空泛的理论所拘束,因为我们活在一个物质的世界里面。修正主义当然搞不得,但是靠形而上就能走通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道路么?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之所以先进,首先就是因为他们是科学,而不是宗教。”
“那么怎么讲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呢?”陈天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科学首要特点就是能够证伪。非科学的本质不在于他的正确与否,而是在于它的不可证伪性。所以我讲过数学和逻辑学就是非科学,因为他们不用任何经验去验证它们。如果我们要证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一门科学,那么就需要能够证明,他们是能够证伪的。是有办法能够证明,它们是错误的。如果能把这些错误一项一项的验证,那么剩下的是什么呢?剩下的就是正确的方法。”陈克忍不住讲起了这些有些离题太远的东西,但是作为一名信奉马列毛的家伙,陈克不能不在接到列宁的消息之后谈到这些。苏联的例子太过于伟大,也太过于让陈克不能释怀。如果不是历史上毛爷爷在党内强力清除苏联模式,天知道中国会出现什么糟糕的结果。
但是这话未免太玄乎,作为信奉马克思主义的政党要给马克思主义证伪,这怎么听都有欺师灭祖的嫌疑。同志们互相瞅着,很是不解陈克的意思。
陈天华说道:“陈主席,你能不能用更简单的话解释一下。”
陈克冷哼一声,朗声说道:“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这是《道德经》的开卷语,浓缩了中国哲学中对待科学对待世界的基本态度。读起来比陈克抄袭的《猜想与反驳》都要玄的多。
陈天华能当上党口的常委,也不是吃干饭的,在其他委员或者皱眉深思,或者干脆瞠目结舌的时候,陈天华笑道:“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就是如此,马克思主义认为世界上的真理都是相对的,是辩证的。我们坚持马克思主义,我们坚持的是用理论来实践,我们相信的是生产力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我们相信的是劳动创造人本身,我们还要学习一切文化中先进的部分。但是,我们绝对不能把马克思主义请来当神位,当牌位。如果咱们做不到,咱们是斗不过帝国主义,更斗不过列宁同志的。”说完这些,陈克仿佛呼出毒气一般长长舒了口气。
陈克说到这里,同志们即便不理解那些文言文,也已经完全理解了陈克的态度,《矛盾论》里面反复讲,矛盾是永恒存在的。既然列宁同志领导的布尔什维克与人民党接触,那么在这样的关系在建立的那一瞬间,矛盾就已经存在。剩下要做的就是怎么解决旧矛盾,迎接新矛盾。在马克思主义革命者眼中,矛盾这就是世界的一切真相。至少陈克是这么灌输给同志们的,而且既往的一切都证明了这个事实。
“那么我们近期的工作还是放在通过搞交通和基础建设来降低社会营运成本喽?”游缑有些高兴的问道。最近的基础建设成效卓著,钢铁和水泥行业面对空前的压力,让人民党完全收回了大型粉碎机项目上的投资。哪怕不从赚钱的角度来衡量问题,铁路与航运所到之处,交易成本的降低都极大促进了各地劳动力发展。由社会需求拉动的劳动力发展,也促进了地方上群众的社会意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群众很清楚得有外面的人来买东西,他们原本卖不出去的东西才能卖出去,他们肯定得知道到底是谁来买他们的产品。而且他们最希望的是外面的人能够继续来购买他们的产品。通过铁路、道路、水运等基础建设,越来越多的群众终于和政府主导的社会有了更多联系。
人民党中央谈起经济问题,绝对不会像人大那样不知其然也不知所以然,政府工作报告中工业部分还是国防科工委提出的。游缑指着地图说道:“东北的煤铁符合集团,北京地区到邯郸的煤铁复合集团,河南地区的煤铁复合集团,长江流域的煤铁复合集团,枣庄附近的煤铁复合集团,都已经布局,南方的已经有了建设成果。不过我现在对湛江这里的煤铁复合集团还是感到不对劲。特别是为啥要在琼州岛上建设煤铁复合?”
陈克当然不会告诉游缑,这是日本侵华时候证明了海南岛上的优质铁矿,更不会告诉游缑,21世纪网络上《临高启明》这本书对开发海南岛有充分的YY。陈克只是问道,“找到铁矿了么?”
“找到了,品位不错。”游缑答道。
“那就建设呗。”陈克答道。
游缑笑道:“我们工业部门怎么可能怕投资呢?我们是只怕投资不够,但是财政部现在胆都吓破了。陈主席你得去说服他们。”
“这还用我说服?我们人民党的全球化顶多辐射到东南亚一部分,咱们的触角刚刚到了印度,除了生丝和重化工产品之外,别的产品都没有能够进入欧洲。我问了财政部,财政部说现在大部分成本都花在运输上了。甚至不说这些大宗贸易,咱们的纯碱有多少就能卖多少。但是生产不出制造高温高压设备的钢材,这又让美国人赚了咱们多少钱?电渣重熔技术咱们开发了六年多,花了无数的钱,现在咱们自己能造反应釜了,对于各种矿渣的反应认知也不提高了一大截?这些钱转眼就能赚回 来。”
财政部长听陈克批评自己,很是不服气,“欧洲战争,哦,世界大战一旦结束,英国佬法国佬欠了一屁股债,美国的生产能力暴增,欧洲打得一片废墟,怎么看世界市场都要处于一个萧条期。咱们生产规模扩大到如此地步,不出事才怪。”
“如果认为一战结束后的中国还与现在一模一样,而且不会变化,你的说法就是对的。但是世界是变化的,中国每天都在变。第二次工业革命现在不是结束了,而是方兴未艾。”陈克很清楚加入WTO那时候到底中国是怎么一个畏惧,其结果就是中国不仅没有被外国干掉,反倒是中国把外国给干掉了。人民党现在面临的这个时代,与21世纪新中国面临的局面十分类似。
在每一个环节上,中国都比世界落后一些,但是这些落后却能够被劳动密集型产业,以及中国的制度所拥有的“全国上下一盘棋”的产业链优势给抵消掉。所以中国没什么可以畏惧的。问题就在于中国产业研发,能不能最快速度的强制淘汰落后的生产方式以及技术。中国能不能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强大的企业,以及企业精神。
如果不能消除掉生产领域中的种种画地为牢的封建主义的玩意,中国迟早会落入欧洲和苏联那种结局去。这才是陈克所害怕的。至于发展过程中那一路连滚带爬以头抢地的惨状,这才是社会发展的常态。人民党有了陈克在,这个过程绝对能用一路顺风来形容。
财政部长知道拧不过陈克,他咬着牙下了决心,“只能再给五亿,多一分钱都不行。”
“可以。”陈克答道。
游缑刚开始笑颜如花,就听到陈克继续说道:“上次讨论的商业银行贷款问题,还有所有企业信用评级办法,我觉得可以用这五亿试行。”
听到这话,游缑登时黑了脸。到时财政部长立刻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他连忙猛烈点头,“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第二百零七章 构架(九)
列宁同志派来的使者不可能是什么高级干部,会议讨论的结果中,人民党对列宁同志都不是特别在乎,更不可能对使者有什么期待。章瑜倒是做了些准备,他很快发现,除去“保卫世界和平,我们来帮你”这样的说辞之外,他也没有更好的应对办法。
俄国布尔什维克一开口就希望和人民党一起退出战争,人民党在战争中的付出微乎其微,更没有指望从战争中捞取更多的东西。眼瞅着熬到战争结束之后就能收回中国失去的主权。陈克预言过这次大战之后,世界各国肯定要痛定思痛,建立新的世界秩序。新中国马上就要第一次真正的进入世界舞台,怎么看都没有理由为了俄国的利益放弃自己利益的必要。
至于苏俄吆喝着什么取消俄国在华一切不平等的治外法权,这就更让章瑜觉得好笑。别说当下俄国根本无力维持在中国的特权,就算是世界大战结束后俄国不肯取消在华特权,难道他们以为自己还真能保住这些特权不成?
人民党是靠中国人民的支持才获得了国家解放,一路上胼手胝足历尽艰辛,同志们流下的血汗洒遍了解放区的每一寸土地,列宁同志靠张嘴就想来忽悠中国。章瑜想想就觉得有意思。
连章瑜都这种心情,就更不用说别的同志了。陈克总爱说,国内的建设能够多积累一丁点,在未来的日子里面就会有可观的收益。事实证明陈克所说的一点没错。为了俄国人耽误中国的时间,人民党的同志完全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而且当下的焦点已经放到了陈克推行的新政策,商业银行审批贷款的方式引发了各省以及中央好些个部门的全面反弹。人民党根据地里面国有企业接着强大的资金以及人力优势,很轻易的就占据了几乎所有的产业。在这么热火朝天的建设过程中,突然间银行那些坐办公室的人员把原本可以由党政机关拥有的经济建设权力收到手中,人民党党政军的大员们怎么可能服气呢?
中央的同志大概被陈克暂时说服了,而地方上的同志们不用想就能猜到,这肯定是陈克力主的馊主意。这种事情大家也习惯了,同志们发现陈克每次拿出新的制度,像笼头一样套在同志们脑袋上的时候,同志们就如同被束缚了烈马般浑身不得劲。说怪话,大肆抱怨,这都是轻的。比较激烈的时候也不是没人私下吆喝着“下次要重选党主席”。等到在工作中,陈克定下的规矩起到作用,让不断复杂不断膨胀的工作找到了合适的执行方法之后,从上层向中下层蔓延,同志们又开始歌颂起陈克的“老成谋国”来。
这些年反复折腾之后,同志们也懒得再骂陈克瞎指挥。实际经验告诉大家,就算是现在理解不了,过不了太久,同志们就会感激这些看起来离谱的政策是从制度上多么有效的保护同志们,让他们少犯了多少足以杀头的错误。
但是商业银行负责审批项目的制度依旧激发起了极大的反抗。没人敢骂陈克,于是火力点转而集中在管司法的政治局常委徐电脑袋上。政法委与人民内务委员会这个世界上是杀人民党人杀的最多的两个部门。而负责司法的徐电无疑“负天下之众怒”,挨骂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湖南省委书记谢明弦无疑就是当下不满徐电的一员。
谢明弦并不在湖南,而是坐在前往湖北的船上。湖南水系丰富,人民党玩命开发造船业,现在湘江上往来的船只中倒有三成以上是装了发动机的。体积明显比风帆动力船只大出去几圈的船队或者顺流而下,或者在烟囱中冒着浓烟逆流而上。一些大型蒸汽船后面挂着长长的集装箱式的拖船,犹如一条长龙般行进在水面上。看着就威武气派。倒是那些风帆动力船,以及小船,要么让道,要么阻碍了航运。水警们不得不乘坐着快艇往来维护秩序。
作为湖南省委书记,谢明弦本该为之高兴的,不过他看着眼前的局面,眉头却皱了起来。
湖南解放的比较晚,当地情况也相对复杂一些。湘西剿匪难度不高,有五六支单打一的老实李恩飞武装的土匪集团都能被称为悍匪的时代,人民党剿匪部队装备了弹匣式步枪、轻机枪、迫击炮、手榴弹、信号弹、指南针。天上有飞机侦查,地上有狼狗靠前搜索。经过两年的反复剿杀,除了脑子里有贵恙的贼骨头,湘西土匪已经变成了历史名词。
对湖南省委书记谢明弦来说,湘西土匪自打七八年前何足道军管江西的时候,就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彻底剿灭土匪的政治宣传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谢明弦需要的是对湖南的投资,通过投资降低生活成本,才能够让湖南百姓紧密结合在人民党周围。
这种想法在新开辟的解放区中很流行,在这产销两旺的美好时代,只有生产不出来的问题,没有卖不出去的问题。谢明弦与现在的浙江省委书记李寿显关系不错,当年李寿显是完全吃透了陈克的指示,别人觉得山区很难搞生产,都愿意去平原地区。李寿显反其道行之,几乎跑遍了安徽的山区,不遗余力的帮助山区群众开发理顺各种产品的生产以及运输渠道。欧洲战争一开,原本贫困的安徽立刻焕然一新。
人民群众收入上来了,李寿显此时再号召群众修路、开渠、兴建水库,大家热情高涨,全身心投入。生丝根本不用再强调,毛栗子、茶叶、竹子,这些在南方根本不算什么的产品成了安徽的支柱产业。李寿显除了名声大噪之外,居然还弄得安徽有点富甲天下的味道了。
另一个成功的例子则是江西这个穷地方,何足道治理江西的时候,采用的办法与李寿显差不多。而且何足道最大的成功亮点则是开发了养殖鹿的产业。鹿茸、鹿皮、鹿角、鹿骨、鹿血、鹿肉、鹿筋,这些玩意完全不愁销路。
在欧洲战争爆发之前,鹿皮鹿角就是国际上很流行的商品,欧战一起,这些产品价格水涨船高。倒是开创了人民党动物饲养业大笔盈利的先河。
作为后发地区,湖南既没有老解放区的积累,也缺乏搞工业的基础。这地方群众风气保守,地方势力强大。陈克给谢明弦的建议是先从当地解放思想开始。但是谢明弦却不是太认同这点,他认为湖南缺乏拳头产品,应该采取先进带动后进的法子。在土改已经完成的当下,人民党恰恰需要让湖南暂时修养生息,以经济发展促进整个湖南的变化。
湖南不缺乏水系,清末时候,湖南就有充分开发航运的内部冲动。只要人民党能够在这方面加大投资,应该能够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几年下来,水运的带动作用明显,只是远没有达到谢明弦的期望。偏偏这时候又出现了银行负责项目审批的规定。
各地银行都是垂直接受商业银行领导,商业银行又接受中国人民银行直接领导。徐电他们负责起草的法律中规定,中国人民银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中央银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组成部门之一。中国人民银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人民银行法》的规定,在国务院的领导下依法独立执行货币政策,履行职责,开展业务,不受地方政府、各级政府部门、社会团体和个人的干涉。甚至财政部都不是中国人民银行的直接领导。这次党组织调整之后,陈克实际上已经是中国人民银行的领导者。
这些年银行与税务在一次次的整顿中被整的很惨,很多人翻身落马,不少人命丧黄泉。有这些前车之鉴,即便各个商业银行的行长与书记那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条子,条子内容都是请求贷款的。但是他们就是严格遵守了银行的制度,坚持着各种看起来复杂以及毫无意义的审批流程。
谢明弦即便是恼羞成怒也毫无办法,他总不能拎着枪找到银行负责人要求贷款。如果谢明弦这么做了,首先就是银行那帮人只怕死也不会给谢明弦放贷款。因为死在谢明弦手中好歹能混个烈士的称号。如果不按照规定放贷,查出来除了死路一条之外,还得背上犯罪者的污名。其次,谢明弦敢这么做的话,几小时内,人民内务委员会的那帮人就会拿着枪把谢明弦给拖走了。
即便是读书的时候读到过明君贤相能够“明法令,定制度,厘清天下”,谢明弦也对此极为赞美。不过等到自己在这等明晰的制度下试图一展抱负的时候,谢明弦才知道那是何等困难的事情。陈克设计而且执行的制度,层层设限,层层管制,层层监督。任何一省再也没有可能像陈克十年前管理安徽的时候,依照自己的想法任意行事。
令谢明弦更恼火的是,徐电大权在握,就向各省发布了命令,要求各省彻底落实《婚姻法》的执行情况,居然还点名批评了河南与湖南。在中央出了这等大名,实在不是谢明弦所期待的。谢明弦对徐电的恼火程度完全可想而知。
在满腔怒火的情况下,谢明弦紧锣密鼓的开始安排婚姻法的落实情况,要求各地的干部把各地情况汇总。但是谢明弦并没有把主管司法的同志拽来一通狂批,如果他只有这个水平的话,谢明弦是绝对坐不到湖南省委书记的位置上的。
就在这个时候,谢明弦接到了故乡湖北的一封家信,说他母亲病危,希望临终前能够见见谢明弦。谢明弦是个孝子,当然是心急如焚。作为省委书记,谢明弦也明白最近的很多事情会有所改变。所以他就向省委请了假,前往湖北探望母亲。
谢明弦的母亲是妾室,这也是谢明弦走上革命道路的重要原因。因为自由聪明好学,读书的时候被先生称赞过,谢明弦可没少被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哥哥弟弟们刁难甚至殴打过。谢明弦的母亲更是他父亲的正妻的眼中钉肉中刺,受尽了刁难。在那时候,谢明弦学会了忍耐、伪装,也在心中深深埋下了仇恨。
人民党夺取湖北之后,谢明弦倒是一度把母亲接出来和自己住。结果住了没几个月,他父亲就写信过来,让谢明弦的母亲回家住。谢明弦当然知道理由,他父亲不想接受土改,而且还想让谢明弦的几个哥哥弟弟借着谢明弦的光混个一官半职。谢明弦怀着深切的快意在组织会议上对湖北省委书记路辉天说,“我们家不能有一丁点的特殊之处,我们家子弟绝对不能照顾。老路,你要是违反了纪律,你可别说我没有公开和你说。对我们家宁严勿松。”
大家都是老战友,互相之间知根知底,谁不知道谢明弦这是什么意思。同志们就缺谢明弦一句话,谢明弦把话撂在这里了,大家自然而然该怎么干怎么干。
谢明弦当然不肯让自己母亲再回那个家受气,当年他离开家选择参加革命的时候,就已经不把那个家当作家了。那些欺凌过他的人,那些敌视过他的人,那些袖手旁观的人,对谢明弦来说已经是路人。能把母亲接出来一起生活,谢明弦就永远不想再看到那个家。
只是事情并非谢明弦所想的那样,他以为从此就可以过上努力工作,孝敬母亲,他伺候着母亲颐养天年的日子。可是总有人不肯让谢明弦如愿以偿。
谢明弦的父亲多次写信来要谢明弦的母亲回家,谢明弦总是把信给扣下了。然而他父亲却没有放弃,最后居然派了个谢明弦的舅舅亲自来找。被人民党已经初步拥有的森严气象吓得说话都不利索的中年男子最后也不知道哪根劲错了劲,居然对谢明弦的母亲说道:“大哥说了,你要是再不回家。以后就别回去了,也别想埋到谢家祖坟里面去。”
谢明弦好歹是个读书人出身,也有前清秀才的功名,所以那些出身草莽同志们对谢明弦的一贯看法是“颇为斯文”。而此时谢明弦已经如同莽汉一样腾的站起身,拽着他舅舅的手臂就往外拖。然而谢明弦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母亲已经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百零八章 构架(十)
谢明弦的老家距离岳阳很近,却在湖北境内。一路之上时间并不算长。所以谢明弦在道路上始终没有时间想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一定要回 到老家去。即便谢明弦用尽说辞,讲以往的悲惨生活,讲光明未来。但是谢明弦的母亲依旧不为所动,老太太就一句话,“我跟了你爹,我就跟他到底。你不能让我没了来历,没了结果。”
最后谢明弦苦劝之后,他母亲终于有些松动的迹象,但是老太太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要谢明弦把他父亲全家都接到武汉来安置。
谢明弦自然是不会同意,在那个家里面他可以接受的只有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人。小家伙很聪明,很上进,跟着谢明弦读书颇有进境。若不是满清没了科举,谢明弦相信自己的弟弟将来一定能考取功名。但是除此之外的谢家人,谢明弦宁肯从来不认识他们。
老太太不善言辞,见谢明弦死活不肯与谢家和解,只留下一句“你爹对你我都挺好的!”然后就收拾东西跟着谢明弦的舅舅一起回老家了。
那是两年多前的事情,谢明弦那时候正被通知有可能升任湖南省委书记。工作忙的他根本无力顾及家事。怀着极大的疑惑,谢明弦只能送母亲上了回老家的客船。
在岳阳下船,谢明弦带了警卫员刚进湖北地界,前来迎接的队伍就把谢明弦吓了一跳,那可是整整一个连的骑兵。在这么一个时期如此兴师动众,谢明弦很怀疑湖北省委书记路辉天到底想干什么。曾经有出身凤台县的干部回乡的时候大摆排场。陈克得知后二话不说就把那人给一撸到底。虽然必须承认,那位胆子太大,竟然让一个营随行。那可是一个四四制的步兵营,让千把号人前呼后拥的的确是作死。
只是一个骑兵连有一百号人,加上高头大马,也是一股绝对不可能无视的队伍。谢明弦不能不怀疑路辉天是不是有什么不良居心。不过骑兵连的连长解释道:“谢书记,我们出动一百人也忙不了几天,就当是拉练了。咱们在湖北不找人接待,尽量不麻烦地方政府。万一您在湖北出点什么事情,你让我们湖北方面怎么交代呢?如果有什么不便,您得担待着。”
谢明弦想想也就认了,如果路辉天到了湖南探亲,谢明弦也不敢对湖北省委书记路辉天的安全有丝毫马虎。而且路辉天既没有亲自来迎接,也没有让地方干部们迎接,这已经是很谨慎的处置了。
湖北是老解放区,光看道路就比湖南好上不少。此时正直春耕时分,田里面到处是人插秧、播种,不时还能见到拖拉机缓缓驶过的身影。看着故乡的熟悉的风景中增加了很多解放区特有的变化,谢明弦也感到颇为欣慰。想到母亲重病在家,他加快了催马的速度。
大队人马到了村口,谢明弦就感到一阵眩晕。这毕竟是自己的故乡,就算是在家的时候并不喜欢到处乱走,村里面是不是办了红白喜事谢明弦还是清楚的很。
果然,一看到自家大门,谢明弦的心脏就跳动的更加厉害起来。已经不需要迹象,他家门口搭着灵棚,即便是春耕时间,依旧有人进进出出。村里面这些人看到疾驰而来的马队,都连忙让开道路。他们站在村里面的路边,认真的打量着这些军人,以及混在军人中的谢明弦。只有人一个人不是穿军服。
翻身下马,谢明弦大步闯进了自家大门。从他上次踏出这个门开始计算,到现在为止,谢明弦已经整整十三年没有进过自家的门了。
没有任何人敢去阻挡谢明弦,每个人都愣愣的看着谢明弦带着几名军人大步走到灵堂门口。这百余人的骑兵队伍动静可不小,灵堂中的人自然也听到外面的嘈杂。谢明弦看到灵堂门口站着几个人,正是谢明弦的父亲谢福正。谢明弦一愣,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已经老了。整个头发几乎全白,脸上的道道皱纹仿佛木器上深深的刻痕。唯一还能与谢明弦记忆所重叠的,可能就是谢福正那笔挺的腰杆。
谢福正披麻带孝,站在谢福正身边的则是谢明弦的弟弟谢明固。这个谢明弦记忆中瘦瘦的小孩子长高了,谢明弦离家的时候谢明固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现在已经是二十岁的青年。只是眉眼上还能看得出小时候的样子。
不过此时谢明弦根本不想对父亲和弟弟说什么,他大踏步走进了正屋中,却见屋内陈放了一副棺材,棺材口没有合上,从缝中看进去,只见谢明弦的母亲静静的躺在里面,神色安详。已经不用再说什么,一股酸气从鼻腔中直冲脑门,谢明弦趴在棺材上已经开始放声大哭。
当认识到自己永远见不到自己亲人的时候,谢明弦才深刻的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曾经对未来生活的期待、憧憬、计划。那都得是大家没有离世的时候才真正有用的东西。就如同谢明弦还想着今年夏天,不是太忙的话再把母亲从故乡接出来。坐坐船,感受一下长沙满城灯火的模样。包括路灯在内的工程,都是谢明弦今年计划内的城市建设的一部分。看到自己的儿子能够主持这样巨大的工程,想来谢明弦的母亲也会感到高兴吧?
但是这一切的想象都永远成了想象,看着母亲躺在那里的平静神色,谢明弦终于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母亲。
外面好像有些动静,谢明弦却根本不想理会。他胸中的哀伤只能通过痛哭,然而眼中流出多少泪水,都不能让心中那种痛苦的感受有丝毫的放松。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谢明弦觉得两腿一软,双手几乎也扒不住棺材,整个人差点从棺材边上滑倒。幸好有人在两边扶住了谢明弦。“哥,你先坐会儿。”一个带着熟悉强调的声音说道。微微扭头,泪光模糊的眼睛中是谢明固的身影。
“谢书记,你先坐,先坐。”另外一边则是谢明弦的警卫员有点哽咽的说道。
几乎是被这两个人架着坐到离开棺材有几步距离的椅子上,谢明弦突然很想再扑上去看看自己的母亲。不过他心中突然又极为害怕再次看到母亲的面容。看到自己母亲的面容就是再次提醒谢明弦,他已经真正失去自己的母亲了。
又哭了一阵,谢明弦好不容易收住了悲声。他从弟弟手中接过毛巾,擦了脸。整个人靠在椅子中呼吸微弱的动弹不得。也就在此时,谢明弦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厅堂门里门外已经站满了人,年轻人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谢明弦。中年人则多是带了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见到谢明弦稍稍看过来,他们的表情则变得有些谄媚起来。至于老年人,则是用一脸赞赏的样子。
脑子里面浑浑噩噩的,谢明弦甚至不明白这些人聚集在门口到底是想做什么。他自己只想坐在母亲身边尽情的发泄自己的哀伤,有这么一群人在旁边,实在是过于碍眼了。
见谢明弦注意到自己,为首的一个白胡子老者有点一步一颤的走上前来,他张开缺了好几颗牙齿的嘴说道:“明弦,还记得我不?”
谢明弦微微摇头。
“我是你大爷爷。”老者虽然说话有点漏风,但是声音却颇有力道,“你这孩子真的是贵人多忘事。我是住在村头的大爷爷。”
谢明弦继续摇头,他作为一个妾生的儿子,在那时候的社会地位本来就不高,谢明弦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跟着母亲去看戏,周围人异样与嘲笑的目光。出门去的时候,经常听到各种讽刺的言语。谢明弦不是太爱说话,这却不等于他分不清别人的心情,故乡在谢明弦的记忆中根本不是一个令人感到怀念的地方。
村里面那些祭祖、大戏等活动,都是小孩子们喜欢的大热闹,谢明弦是从来没有资格位列其中的。这或许就是谢明弦厌恶几乎一切娱乐活动,自幼就把精力完全放在读书上的真正原因。
所以什么村口也好、地头也好。谢明弦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他不想去知道那里到底住着什么人,住着什么人对谢明弦区别不大。反正那里住的肯定是看不起谢明弦的人。
老者明显对谢明弦很失望,不管他怎么提醒,谢明弦脸上都没有丝毫恍然大悟的模样。他干脆叹口气走到一边去了。
“明弦哥,你还记得我么?”这次上来的是一个精装汉子。
既然给谢明弦叫哥,想来这位也是比谢明弦要小些的。不过谢明弦根本没有继续和这些人瞎扯淡的愿望。他只想赶紧把这帮人劝走,只留下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母亲身边。
但是说话的那人偏偏没有这个打算,他热情的继续说道:“明弦哥,咱们小时候还一起读过书呢。”
一提起读书,谢明弦就对这位更没有好感了。如果村里人只是能用异样的眼光看谢明弦,而读书的同学们,则是唯一能对谢明弦直接说出嘲讽言语的地方。不用再辨认那人是谁,那肯定是曾经当面嘲讽过谢明弦的家伙。
第二百零九章 构架(十一)
乡下地方出现一百多人的骑兵可是件极为震动的事情,村里面的干部们已经在谢明弦家门口等了好久,作为村干部,村里面婚丧嫁娶的事情,他们本来也有义务参与。不过这可是堂堂湖南省委书记路谢明弦家的事情,村长自知在谢明弦面前他什么都不算。事情办好了,这谈不上什么功劳。事情办不好,那可就是很大的问题。
看着村里面一众宗族首领们大大咧咧的进了谢明弦家,村长谢福生感到自己有必要进去一下。无论如何,此时缩在一边不露头根本不合适。
谢福生刚进了谢明弦家的大门,却见一个文书模样的同志操着一口湖南味道很重的普通话对聚在谢明弦家的众人说道:“乡亲们,谢书记是回来奔丧的。大家体谅一下,请先回去吧。”
为首的几个老者却站着不动,跟他们后面的几个中年人向前一步吆喝道:“谢书记就算是不想和我们说什么,我们这么久没有见到谢书记,还想和谢书记多说几句。”
谢福生甚至不用看到人,听声音就分辨出那几个是本地谢家宗族中长房的几个人。谢明弦的父亲谢福正不是长房,却是整个谢家相当有实力的人物,平素与长房中就不是多么和睦。当年谢明弦受欺负,不少原因还真不是他有多讨人厌。尽管谢明弦作为这一带读书颇有名声的人,的确也引发不少人的嫉妒。当年谢明弦从出生到成长,最后到离开家去了外面去闯荡,整个在家乡的过程中始终是个人畜无害的家伙。莫说他平素连打狗撵鸡的事情都没干过,谢明弦甚至很少出门。所以谢明弦母亲妾室的身份就被长房家里面拿出来当了抨击谢明弦的理由。
从当下这架势来看,这次谢明弦回来奔丧,长房倒是一改以往对谢福正家的对抗,摆明了要和谢明弦拉一拉关系了。
与村长谢福生想的一样,那位文书同志只听谢明弦的指挥,不管那些“乡亲”如何想与谢明弦直接对话,文书都客气的先拦住了众人往屋里面挤。部队的同志很快就加入了文书同志的行列,他们先用人墙把这些乡亲拦在外面,然后一面说着“乡亲们,体谅一下谢书记的心情。”“乡亲们,先回去吧。”一面慢慢的向前移动,把院子里面的人向外挤。
不过虽然是向外撵人,部队的同志也不能动粗。而乡亲们也完全没有退让的打算,两边的人就这么人挨人人挤人的不肯后撤。这么对峙了片刻,几个宗族长老终于唉声叹气的大声说道:“明弦,你这出去这么多年,派头也大了。我们就不打搅你了。”
说完,他们带头就走。其他人跟着他们也离开了谢家的院子。村长没有想到这些人走的如此干脆,一时没来得及躲开,就被出来的人流正面给撞了几个个趔趄。出来的这些人也没搭理村长,就这么离开后散了。
等到院子里面没了别人,村长提好了在人群中被踩掉的鞋跟,这才进了院子。文书同志立刻迎上来,“这位老乡,请您先回去吧。”
谢福生连忙说道:“我是咱们村的村长,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没有。”说完之后,谢福生指着后面跟上来的几个同志,“这是咱们村的几个干部,大家前两天已经过来帮了忙。这次也是一起来看看。”
谢明弦的秘书刘春生微微一愣,谢福生看着蔫蔫的,怎么瞅都不像是大部分村长那种精明强干的模样。不过谢福生既然自报家门,想来也不是冒充的。刘春生连忙上前与这些村干部同志一一握手,“谢谢同志们关心。不过咱们关于最近的制度大家想来都学习过,谢书记这次回来也不敢打搅同志们的正常工作,更不用说现在这春耕的时候,大家都忙。办丧事本来就惊扰了诸位同志,就更不能多影响大家的正常工作。谢谢了,谢谢了。”
直到刘春生把村干部们往外送,谢福生等人才明白谢明弦这是真的在送客。村干部当然不敢打搅省委书记的家事。少干少错,谢福生离开的时候倒是觉得心里面轻松不少。
谢明弦实在是没有心情和外面的人说什么,见刘春生把人都给送走了。他对走回来的刘春生说道:“春生,安排部队的同志们休息吃饭。把大门给关上,我不想见外人。”
刘春生去安排这些事情,谢明弦的弟弟已经拿了毛巾和一盆水过来谢明弦。谢明弦刚擦了脸,抬头看到母亲的棺材,他立刻又是泪水涟涟大放悲声。又哭了好一阵,谢明弦才觉得心里面稍微好受了一点。再次洗了脸,谢明弦才恢复了起码的镇定。
坐回到椅子上,谢明弦问他父亲,“我母亲怎么去世的。”
谢明弦的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看着屋里面停放的棺材,苍老的脸上浮现出失落的神色。谢明弦等了一阵,见父亲还没有说话,他正想继续追问,却听到屋里面的门一开。扭头过去,谢明弦就见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
“母亲。”谢明固迎了上去,搀扶着一位裹着小脚的老年妇女从内屋门口走了出来。
谢福正的正妻走了几步,在屋里面的主母位置上坐下。她尽量用一种还算是温和的语气说道:“明弦,你回来啦。”
谢明弦下意识的想站起身,不过瞥见母亲的棺木,他就稳稳坐在椅子上,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你好,阿姨,好久不见。”
屋里面的气氛登时就僵硬起来,谢福正的正妻脸冷的仿佛挂了寒霜。按照规矩,谢明弦得向她叫母亲,更得磕头跪拜。但是谢明弦用实际行动以及话语明确的表示了自己的态度。看着谢明弦不仅没有动弹的意思,更是舒舒服服靠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谢福正的正妻怒气冲冲的冷哼一声,干脆起身回了内屋。
等自己父亲的正妻回了屋子,谢明弦才放下二郎腿,转头继续问自己父亲。“我母亲怎么去世的?”
仿佛完全没看到刚才激烈的家庭冲突,谢福正还是一脸失落的神色,“先是风寒,然后发烧。咱们本地的医生治不了,送到县里面的部队医院。医院说是什么感染,高烧不退。后来就没有撑住。”
“为什么不送到岳阳的医院?”谢明弦忍不住质问道。不过刚说完,他也觉得自己这话实在是有些过份。能送到县里面的部队医院,这对农村来讲已经是很费力气的事情。谢福正已经不是谢明弦十三年前离家时候的那个中年汉子,此时的谢福正也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这么严厉的指责这么一个老头子实在是很没道理的事情。
谢福正仿佛没有听出自己儿子的这种过份,还是一脸失落的看着屋中的棺材不再吭声。
“哥,你这么说就不对。”谢明固把他母亲送回内屋,刚出来就听到谢明弦质问谢福正,他忍不住反驳道,“当时是我和咱爹把二娘送去县医院的。咱爹倒也说过是不是把二娘送去岳阳的医院,可是咱们是湖北,又不是湖南,人家那边收不收还是回事。这是我自作主张把二娘送去县医院。你要怪就怪我!”
谢明弦听了这话差点勃然大怒,不过他毕竟是能当上省委书记的人,批评与自我批评平素可是没少做。此时谢明弦已经明白,人民党中级干部中的心理学中提到了悲伤的五个过程,拒绝,愤怒,彷徨,消沉,接受。此时谢明弦明显处于愤怒阶段,而且谢明弦也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愤怒与其说这是不能接受母亲离世导致的愤怒,倒不如说是谢明弦对这个家早就沉积多年的一次爆发。如果作为一个普通人,谢明弦或许可以这么做。但是作为一名省委书记,谢明弦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做。
即便心里面明白了这个道理,谢明弦依旧觉得自己的心脏因为遏制不住的愤怒而激烈的跳动着,甚至耳鼓都能听到血管充血而发出的咚咚声。
就在此时,谢福正终于主动说了句话,“人都不在了,就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明弦,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谢明弦被这话给弄的目瞪口呆,他一路上也想过自家老爹肯定要说什么,却没想到自己父亲根本不提谢明弦给家里出力的事情,竟然是一副撵人的架势。既然自家老子准备撵人,谢明弦也没有理由死皮赖脸的要留在家,更不用说他原本也没有准备长留在家的打算。谢明弦早就没有任何对故乡的眷恋,他只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再次见到这个地方。
“母亲下葬之后我就走。”谢明弦答道。
“那你这几天准备住在哪里?”谢福正继续问道。
“先和部队的同志们一起住。”谢明弦可没有胆量搞什么特殊化,尽管他在党内资格很老,也有自己的优点。不过谢明弦深知自己没有其他同志那种善于上刀山下火海的才干。谢明弦参加革命的理由很单纯,他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的,陈克给他了一份能发挥谢明弦所学的书籍编辑工作。后来继续跟着陈克走是因为人民党有钱维持组织营运,大家有工资。他起初在上海跟着齐会深搞“地下工作”,后来到了安徽根据地工作。上战场前有军事训练,战前有安排,有计划。做民政工作同样有分析,有调查。总的来说,他所做的一切不比同志们更危险,也不比同志们更辛苦。同志们遇到什么,克服了什么,谢明弦同样经历了一番。
凡是开拓、创新、随机应变,谢明弦认为这都不是自己的长项。如果说谢明弦认为自己有什么独到之处,那或许就是他能够“熬”。体会了陈克的指示到底是想说什么,谢明弦就把这些指示分配给各个部门的干部,然后通过细密的工作基本能够让政策执行不太走样。而谢明弦发现,自己这种“能力”也不过是在家备受欺凌中学到的保命技能而已。
谢明弦其实非常羡慕那些挥洒自如的同志,非常羡慕那些处在激烈的斗争第一线的同志,尤其是羡慕陈克展露出来的万事皆在掌握的那种作风。在谢明弦看来,人民党在针锋相对的时候,面对敌人的匕首,总是能从背后抽出一把大砍刀来。
而谢明弦甚至不用面对敌人,光是面对他爹这么一个平头百姓,就已经步步落在下风。
谢福正根本不在乎他儿子什么想法,既然儿子谢明弦已经明确表示了未来的行动计划,谢福正起身说道:“那就跟我一起去看看坟地吧,那地方也就在我给自己定下的地旁边。”
谢明弦跟着父亲身后走在故乡的田间,他弟弟谢明固则跟在谢明弦身后。真心来讲,谢明弦是很泄气的。他这次来本想等母亲病有起色之后把接到岳阳的医院,然后有机会再把母亲给转到长沙的医院,这也算是曲线救国的法子。
然而母亲的去世已经让谢明弦惊愕中备受打击,现在更是像小时候那样老老实实的跟在自己父亲背后走。这与谢明弦曾经设想过的主导局面的情形完全不同。然而谢明弦的父亲还是那副不急不慢的样子,这更让谢明弦感到气馁。
如果从官位而言,谢明弦现在身为湖南省委书记,手里面还有一百多部队。虽然不可能血洗故乡,不过想顺应自己的意思把他故乡这么一个村子整的倒过来都可以。但是组织纪律牢牢的束缚了谢明弦的手脚。而且谢明弦从来没有胆敢挑战过组织纪律的严肃性。
三人停在一片坟地前面,那是谢家的祖坟。虽然这么说,但是整个谢氏宗亲其实也都埋在这一带。看到坟茔占了老大一片土地,谢明弦忍不住问道:“这里还没提出建立灵塔么?”
人民党在很多地区都开始推行墓园,灵塔。特别是推行很不占土地的灵塔,实施骨灰集中安葬的政策。
听了谢明弦的话,谢福正只是微微扭头看了儿子一眼,却一声不吭。这让谢明弦满是斗争的心中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自己的父亲是要坚持土葬不成?
没等谢明弦说话,谢明固已经大声说道:“哥!你这是怎么了?回了家之后就知道和咱们自家人斗。是,我知道你觉得咱家里不少人对你和二娘不好,所以咱爹对你从不回家这件事一个字都没说过。可说道安葬这件事,我得对你说明白……”
“明固,你给我闭嘴。”谢福正慢悠悠的说道。
谢明固听了父亲的话之后,终于气鼓鼓的停住了。谢明弦扭头看着自己气的满脸通红的弟弟,心里面有些动摇。他也知道自己刚才真的过份了,其实即便不叫自己父亲正妻为“母亲”,不过好歹站起身,叫声“大娘”也是应该的礼数。自己这个弟弟很懂事,即便是谢明弦当着他的面给了难堪,谢明固也没有吭一声。所以能让谢明固气成这样,想来不是一般的事情。
“明固,到底怎么回事?”谢明弦正色问道。
谢明固别过头不去看谢明弦,过了好一阵,他才扭回头带着相当的恶意说道:“你们不是说你们走群众路线,密切联系群众么。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去问那些群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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