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5章 李六郎的高明


  无论是李敬业程伯虎,还是薛丁山屈突仲翔,他们都错误估计了李贤的智慧。他只不过昨天刚刚知道哈蜜儿找到了弟弟,结果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受了挑战,紧跟着又在床上和哈蜜儿大战了一百回合直到早上刚刚起来。
  要不是补了一碗燕窝粥练了一套太极拳,只怕他怎么都缓不过精神。
  要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考虑到什么给薛仁贵配备心腹或是向导,那就实在太高看他了。他只是觉得这个小舅子很有趣,仅此而已。当然,在输了马术——其实更确切地说应该是马战之后,他非但没有什么被战败的恼怒,反而感到异常高兴。
  在某些记载中,这达官显贵的小舅子似乎都是会惹祸的多,有真本事的少,像屈突仲翔这样有志气的可谓是凤毛麟角。所以,这哈蜜儿给他带回来一个颇有志气的小舅子,他能不高兴么?就算其他地方派不上用场,天天陪他打上一场也不坏嘛!
  所以,当比试射箭的时候,由于是直接射靶子,因此李贤充分发挥出了高水准——开什么玩笑,他的箭术可是师传自号称可左右开弓的神箭手薛仁贵,这还有一个准神箭手薛丁山常常陪练,倘若是射移动靶他还说不准,这静止的靶子怎么可能会输?
  可怜的甘勒,由于铁在西域算是紧俏商品,所以他平日练习都只用的木箭,真正的羽箭根本不曾怎么用过,这自然是大失准头。当发现自己输掉了整场比赛的时候,他懊丧地放下了弓箭,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目光去见姐姐。
  所以,当有人在他肩膀上使劲拍了两下的时候,他在第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等到抬起头发现面前的是李贤那张笑脸的时候,他顿时有些无地自容,但很快便振作了起来。
  “姐夫,这次我输了,但我以后一定会苦练,一定会赢过你!”
  “年轻就是好啊!”李贤笑呵呵点了点头,旋即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老气横秋,这算算年纪,他自己也比这小子顶多大个五六岁而已。但话都说了,他也就索性不管那么多,又在那里加油打气道,“人贵在有志气,你还年轻,有的是提升的机会和可能!”
  既然都比完了,众人很快就簇拥了过来,李贤固然是得到了娇妻们带着娇嗔的赞赏,甘勒也同样得到了无数赞许。虽说甘勒也曾经参加过一些大场面,但往日纵有功劳那也只是主人的,平生头一次面对那些铺天盖地的称赞,他的脸上先是出现了红晕,随后那红色渐渐加深,到最后干脆涨得通红,甚至恨不得落荒而逃。
  为什么中原人这样热情?
  李贤本准备看热闹,谁知忽然背后伸来两只手把他拽了出来。等到了旁边看见李敬业四个人都用一种极端诡异的目光看着他,他不禁觉得奇怪。这四个人今天是怎么了,难道他脸上有花么?
  屈突仲翔嘿嘿笑了一声,旋即便伸出了大拇指:“六郎你还真是和当年一个做派,这小子大概没想到你反手就要把他给卖了!说吧,你什么时候把人引荐给薛大将军?”
  引荐给薛仁贵?这是为什么?
  李贤一下子愣了,然而,他一向装腔作势惯了,心里头固然在急速思考,面上却端着那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顷刻间,他立刻明白这四位想当然了,可再一想,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人么?于是,他笑嘻嘻地点了点头,故作高深地说:“你们别高兴得太早,哈蜜儿好容易和弟弟团聚,未必就肯放他再去西域。”
  “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我敢打包票,这小子要是知道你就是大唐下一任皇帝,肯定二话不说直接就答应去西域了!”程伯虎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而且理由还很是那么一回事,“要是别人,看到姐姐嫁了有权有势的家伙,绝对不会傻乎乎挑战,偏生他干了,这便说明这小子一根筋。风风光光重回故地,还是在洛阳过安生日子,你说这小子会怎么选择?”
  程伯虎的话引起了其他三人的附和,李贤却耸了耸肩:“反正我会瞅个机会去说。这些天朝廷争论多,裴行俭裴大相公也会去凉州防范吐蕃,所以薛大将军的任命一时半会下不来,反正不急在一时。小薛你和你爹多年不见,也正好叙叙旧情。”
  这话说得薛丁山面露懊丧:“别说了,也不知道我爹回来怎么回事,横看竖看就是看我不顺眼,都借机发作好几回了。倒是他对阿梨客客气气,我都不知道哪里惹了他!”
  李敬业体谅地拍了拍薛丁山的肩膀,一针见血地解释道:“小薛,你太老实了。你爹会看你不顺眼的原因只有一个,你战功及不上你爹,武艺比不上你爹,但官升得比他快,名气也提升得比他快!”
  对于这样一个答案,李贤忍不住笑了一声。作老子的固然都希望儿子有出息,但太有出息了让人家忘了当老子的,那对薛仁贵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快乐的事。当然,也就是薛仁贵这样的武将方才会表现得这样明显。
  五个人嘻嘻哈哈说得正开心,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大呼小叫。眼尖的李贤回头一看,怪叫一声当即拔腿开溜,紧跟在他后头的就是李敬业和程伯虎,至于还在那里发愣的薛丁山则被屈突仲翔一把拎住了衣领,五个人一起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都给我站住!”
  上官仪一声怒吼,见五个人正好赶在他前头越过了那扇门,登时气急败坏。而郝处俊看到演武场中还未撤去的箭靶等等物事,便上去问了两句,得到解答之后方才若有所思地走到上官仪身边,低声提醒了几句。
  “是为了西域的事?”
  上官仪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随即打量了一下那边的年轻人,心头的怒火稍稍消解了一点。李贤这家伙干事情大多是有理由的,就如同他和郝处俊被礼请到东宫一样,那价值简直被李贤压榨得一干二净!
  李贤可以二话不说溜之大吉,屈突申若等人却好歹得给前任宰相面子,当下众女便笑吟吟地把上官仪和郝处俊请到了厅堂。奉茶说了几句话之后,不耐烦这种勾当的贺兰烟便拉着其他人避开了去,只余下屈突申若一个人招待这两位难对付的老头。
  虽说丈夫不在,但某位大姊头原本就是李贤最得力的臂膀之一,先耐着性子听完了上官仪和郝处俊的抱怨,便将武后预备将裴行俭派到凉州去主持抗击吐蕃的事情说了。结果,刚刚两个老头刚刚还准备游说屈突申若管教一下李贤的懒脾气,这下子全都变了脸色。
  李敬玄、刘祎之、裴炎……天哪,这下子政事堂几乎就是太上皇后的一言堂了!
  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问题是上官仪郝处俊都是闲不下来的人,勉强退了休,但真的闲下来两人都觉得浑身发慌。所以,虽说也埋怨李贤给他们压担子,但从本质上来说,俩老头还是很得意的。
  “请转告殿下,三日之内,我们一定会商量几个人选出来。”
  撂下这样一句话,上官仪郝处俊再也坐不住了,当下便起身告辞。而屈突申若亲自送到门口,见两人上了一辆车,不由微笑了起来。看来,这两个老头对她还是有些防备,大约是担心再出一个武后的缘故。可话说回来,难道性格中稍带强势的女人就真的那么乐意指点江山?
  她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呵欠,这才没好气地想道——她也就乐意稍微给李贤帮一点小忙,要是像她婆婆那样一肩膀扛了所有该是男人扛的事,打死她都不干!这李贤倘若打这样的懒主意,就算用鞭子抽,她也会把他抽得团团转!
  从后门溜出家的李贤正在前往薛家的路上,听见薛丁山说薛仁贵最近正在火烧火燎地重新勘察西域地形图,以及无数前辈或是后辈的西域札记,他自然很高兴,压根不知道自己的某位娇妻正在背后悄悄非议他。
  虽说是逃出来的,但坐骑是这年头不可或缺的必备品,否则靠他们这两条腿走到薛家,那简直是要死人的。由于都是大路,众人自是风驰电掣,这快要抵达的时候,却不料迎面也正好有人骑马而来,李贤等人便放慢了速度,两相一打照面,顿时都愣住了。
  来的是熟人,但纵使是熟人,也已经是很久不见了。李贤端详着那个两鬓风霜的男子,怎么都不敢相信,当年以飞白闻名长安,和他年龄相近却相差一个辈分的曹王明,在外放苏州刺史之后竟变成了这般苍老的样子。
  就算这年头的苏州还没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名声,也总归还不至于那么凄惨吧?
  曹王明却只是愣了一愣就拍马上来,笑呵呵地说:“这多年不见,你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怎么样,是想让我叫你一声皇太弟殿下,还是六郎?”
  李贤满肚子感伤被曹王明的戏谑冲得一干二净,忽然就跳下马来,疾步上前把曹王明也拉下了马。在人家肩膀上重重擂了一拳之后,他才笑道:“十四叔,你看上去老了,这骨子里还是当年年轻的模样!”


第七百零一章 我的儿子交给你了
  虽说原打算去找薛仁贵,但由于甘勒的事情原本就是八字还没一撇,因此既然碰上了曹王明,李贤就暂时改变了行程。薛丁山是丝毫不愿意回去看老爹脸色的,自然没有丝毫异议,其他三人就更没什么想法了。
  毕竟,曹王不是那种假惺惺的家伙,在太宗那么多儿子里头,如今就数曹王李明和纪王李慎声望最高。不过,后者还勉强有些叔父派头,前者却因为年轻的缘故,和小一辈的皇族向来处得好。
  除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李贤心中也不是没有疑惑的。他这个储君事先没有听到任何消息说是曹王要回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一问之下,他方才得知是老爹寿辰在即,李弘下旨特召了所有叔伯回京,也就是李治的同辈所有兄弟。而为了让李治高兴,所以李贤这个被认为是嘴快的就给蒙在了鼓里。
  说是所有,但太宗十四个皇子,病死的病死赐死的赐死,如今尚在世上的只剩下了三个。原本还有一个蒋王李恽,可去年因为人家诬告,这位胆小怕事的亲王居然惶惶自杀,最后火冒三丈的太上皇李治毫不犹豫地下令将诬告者处死。
  所以,除了李治之外,如今硕果仅存的两位就只有纪王李慎和曹王李明了。
  曹王的宅子就在附近,他刚回洛阳,只不过不奉诏不得入宫,原本准备去拜访一下熟人——顺便提一句,熟人名单上的第一位就是李贤,谁知道竟巧巧儿刚出门就撞上了,于是便干脆带着人直接打道回府。
  一进曹王第,李贤便敏锐地发现,这座外头看上去还算光鲜的宅子,内中却已经流露出了破败景象。青石路的缝隙中已经长出了杂草,在夏日的风中轻轻摇曳,看上去绿意盎然,就连屋檐上也能看出几分绿意。那些慌慌张张前来迎候的仆役看上去也不像过着什么好日子的光景,身上的衣衫虽说不上破旧,但好歹也是几年前的样式了。
  有道是豪门气象先看仆役,真真一点不假。
  曹王明当初还未就藩的时候,和李贤的交情很是不错,当然知道这家伙眼睛贼得很。此时,见李贤东张西望面有所动,他便知道有些事情瞒不过,索性把仆役都遣开,随即实话实说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这里不像亲王住的地方?”
  “就是一个六品官,只怕也比你这里气派些,我可记得十四叔你没那么穷的。”
  人家不拐弯抹角,李贤索性也直截了当。这时候,李敬业拉了拉程伯虎,屈突仲翔拽了拽薛丁山,四人蹑手蹑脚就避开了。这种皇家的家务事,即使他们和李贤交情非比寻常,那也是少管闲事得好。知道得多了平添烦恼,何必呢?
  “我当然没那么穷,单单是母舅杨家,总还指望着我这个亲王,再加上太上皇如今又只有我和纪哥两个弟弟,平日照拂亦是周到,我当然不会缺钱。”曹王说得爽快,忽然便笑了起来,“蒋哥当初太张扬了,在封地纵情享乐,不知道体恤民力,虽说是诬告,其实归根结底也是他的不是。我既然不怎么回洛阳,何必还在这里摆阔?”
  这道理虽然浅显,但皇族中间能够做到的却少。就比如李贤那位号称明君贤帝的便宜祖父太宗皇帝,这教出来的儿子使劲争皇位不算,这骄奢淫逸挥霍无度的也是好几个,无非是因为仗着自己的身份罢了。从这一点来说,李贤这一辈几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当中,即使是再胡闹的李显,最多就是斗鸡遛马,连强抢民女的事情都不曾做过。
  看官别发笑,这年头别说王公,就是权贵公卿,偶尔抢个把民女到家里作为宠妾,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李上皇自豪于自己的四个嫡子,确实并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十四叔,你果然是和当初不一样了。”
  李贤感慨了一声,见曹王明两鬓白发霜霜,不禁心有所悟。不消说,这白发,只怕也使某人熬出来的。否则苏州那地方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让一个不管事的亲王劳心劳力成这么一个样子。从这个角度来说,昔日醉心书法文事的曹王明,如今也已经深悉自保之术了。
  曹王明当然知道李贤一点就通,当下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忽然四下一望便笑了起来:“你那四个形影不离的家伙倒是乖觉,这溜得倒快!说起来,我还真是羡慕六郎你,皇家子弟能交到朋友的凤毛麟角,而且你还不是一个而是四个,彼此更是真心相待。不但如此,你和陛下……”
  他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了深深的羡慕。要知道,李治虽然对他一直还算友爱,但毕竟隔着一层,更深一步地说,本质上是君臣而绝对不是兄弟。至于其他兄弟,他就更没有什么深刻印象了,倒是李贤这个晚辈比兄弟还有趣些。
  “好了好了,人生都得向前看,这些也就别唠叨了!”
  李贤挥挥手把乱七八糟的心思都驱出了脑海,反客为主地拽着曹王明往里头走。穿过了一个院子,他就听到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走近一瞧,却是李敬业那几个溜之大吉的被两个少年拦住,仿佛正在争执些什么。
  两个少年俱是十二三岁光景,生得白净挺拔,说话又急又快,李贤听了个大概,竟好似是指责李敬业等人随便乱闯之类的话。他好笑得往曹王明脸上看了一眼,结果这一位不好意思地捂住了眼睛,好半晌才叹了一声。
  “这是我的两个儿子,大的李俊十三岁,小的李杰十二岁,还有一个尚在幼冲,我这次没带回来。”他笑着在李贤脸上瞥了一眼,“听说你现在也是膝下儿孙满堂,甚至还从高句丽接回来一个小郡主,我可比不上你了!”
  李贤素来自豪自己儿女满堂,听了这话丝毫不恼,反而有些得意洋洋。两人联袂上前之后,李俊李杰看到父亲陪着人过来,这才住了口,垂手讪讪地退到了一边。待父亲示意他们上来见礼之后,两人顿时愣了一愣。
  这人就是皇太弟李贤?看上去就比自个大十几岁,也不像有三头六臂的,怎么父亲偏偏如此推崇?
  话虽如此,两人还是规规矩矩地上前行了国礼,起身之后又是家礼。而李贤今天乃是溜出来的,身上什么都没有,这见了两个堂弟之后顿时苦笑了起来。这人家头也磕了,兄长也叫了,他却连见面礼都拿不出来,这堂兄实在也当得太狼狈了!
  好在屈突仲翔机灵,他身上一向带的小玩意多,此时见李贤窘迫,他也就不再计较刚刚这两个少年倨傲的光景,笑呵呵地掏了两把精巧的小刀递给了李贤,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直到这时候,李俊和李杰方才得知这四人便是父亲说的李敬业四个,谢了李贤赠礼之后,便开始好奇地打量着四个传说中的人物。
  这要是李敬业四个知道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传说中的人物,只怕要笑得直打跌。
  这一天招待贵客,曹王明自然让两个儿子相陪,而李敬业四个则敬陪末座。酒过三巡,曹王明便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想将李俊和李杰留在洛阳,希望李贤能够把他们留在东宫崇文馆读书。
  所谓的东宫崇文馆,和中书门下的弘文馆一样,其实就是大唐的贵族学院,这入门的门槛便是父辈祖辈的官阶高低。只不过藩王向来都会把子孙带在身边抚养,所以这两个地方都是公卿子弟居多,很少有皇族加入。
  李贤瞥了一眼两个满脸惊讶的堂弟,心想这么大的事情自己这小叔父居然不和儿子商量,不觉摇了摇头。岂料他这一摇头引来了误会,曹王明竟是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朝他深深一揖了下去。
  反应过来的李贤慌忙起身搀扶,把人按着重新坐下方才没好气地说:“当初我向你借兵的时候,你二话不说就借给了我那么多家将,如今这点小事也用得着十四叔你这么多礼?我刚刚只是想你这个做父亲的心狠,这一分别一年才能见一次,岂不是生生拆散了你们父子?”
  “现在心狠,总比将来心狠的好。”
  曹王明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忽然厉声吩咐道:“陛下寿诞之后,你们两个便留在洛阳,入东宫崇文馆读书,需得听皇太弟殿下管教。若是有什么欺男霸女之类的勾当,我也没什么别的话,权当没有你们这两个儿子就是!”
  李俊和李杰从来没看到父亲这样严肃地说话,慌忙应了,被父亲打发出去的时候还觉得不可思议。而等到他们俩一走,曹王明又郑重其事地对李敬业程伯虎四个拱了拱手。
  “六郎日理万机,只怕没时间管教这两个小子,四位和六郎交情深厚,平日还请多多提点他们。我并不希望他们怎么成才,但至少不能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货色!待我那个小的长大些,也一样会送过来。”
  此时此刻,李贤终于隐隐约约明白了。这留下两个儿子在洛阳,若是将来还有什么想要诬告的人,只怕便不是那么容易了。当然,曹王明亦不怕朝廷会薄待了他的儿子们。说到底,去年蒋王的死,实在是让宗室皇族心惊胆寒的一件事。


第七百零二章 李上皇四十九岁生日的突发事件
  生日年年都过,但今年却大不相同。因为,曾经号称大帝,而且又以大唐史无前例的年富力强年龄退位的李上皇,今年正好年满四十九岁。而明年,便是他的五十岁大寿。按照李贤所知的通俗话来说,李上皇要奔五了。
  李治之前倒是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可是,当他发现自己即将五十岁这个事实之后,忽然陷入了一种异常迷惑的境地。他竟然要五十岁了?当然,与其说这个事实惊人,还不如说武后已经五十三岁这个事实更惊人,他完全忘了妻子五十大寿的那一次生日。
  看着镜子中那个还算精神的人,李治很满意。自从孙思邈的调养大见成效之后,曾经被他下令统统移出贞观殿的镜子,又重新安设了回来。每日里看到自己精神奕奕的模样,某人可谓是心情渐好。有道是那个心宽体胖,他如今这横里的涨幅也颇为喜人,这太上皇的肚子里,也可以撑一只船走走。
  他亲切接见了两个赶回来参加自己寿诞的弟弟后,看到纪王李慎和曹王李明的苍老模样,忍不住掬了一把同情之泪,同时也庆幸自己听了孙思邈的建议,隐退得彻底,否则必定是同样光景。本着孝悌的宗旨,他还询问了侄儿们的情况,甚至准备破例为两家除了嫡长子之外再添一个郡王,结果被纪王李慎和曹王李明坚决而诚恳地拒绝了。
  对于兄弟们虚怀若谷的姿态,李治很满意,说不出的满意,这一夜和武后缱绻过后,免不了叹息了一下去年自杀的李恽。而武后面上安慰着自己的丈夫,等李治沉沉睡去之后却有些着恼。
  这去年的事情完全是个意外,人人都道是她因为越王李贞的事厌弃了那一辈所有的亲王,岂料她根本没把蒋王李恽放在心上。那个出言诬陷的司马,还真是自以为是。
  看在临川长公主的份上,她对纪王李慎没什么坏观感;看在李贤份上,她也懒得理会曹王李明的小心思。她一个儿子是皇帝,一个儿子是储君,剩下还有两个嫡子,难道宗室皇族还能翻得了天?
  居安思危向来是武后行事的原则。然而,当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太平日子之后,丈夫牢牢地被她抓在手心,儿子又对她这个母亲言听计从,她这危也就思不起来了。
  正在家里忙忙碌碌备办礼物的李贤并不知道老妈的想法,一年老爹老妈再加上兄弟妹妹都得过一次生日,就算他灵感再多,如今也已经到了枯竭的时候,所有连着三年,这些事情都是他家那几口子动手,而他只负责坐享其成。然而,鉴于以前的惯例,不但是李弘李显,就连李令月李旭轮的礼物也都会来征求他的意见,让他好不头痛。
  终于到了寿筵那一天,王公大臣送来的无数礼物让太上皇李治龙颜大悦,从上到下通通赞赏了一通。当然,某太上皇最高兴的一件事却是明堂的动工。一想到明年的寿诞就能够端坐明堂之上接见中外臣工,李治自然高兴得紧,连原本曾经懊恼过的奔五这个事实也顾不上理会了。
  太宗李世民是明君,而他李治却做到了父亲不曾做到的三件事:第一就是征高句丽大胜;第二就是封禅泰山;第三则是兴建明堂。虽然在不少人看来这三件事都是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的勾当,但由于天下太平府库渐渐殷实,再加上李治统治的年间虽然也有朝臣倾轧,好歹一群儿子没有闹家务,这成就大多数人还是认可的。
  因此这天晚上,上官仪这个已退休宰相少不得要献上佳作一首,他这么一开头,无数应制诗犹如雪片一般飞了上去,而已经多年不曾干这种事的李贤则只是祝酒祝寿,压根没有再卖弄的意思,让不少人好生失望。
  皇太弟殿下江郎才尽了!
  这是不少人的共识,毕竟,这些年已经不怎么看到李贤有新诗问世,坊间流传的多半还是昔日旧作。而李贤自己也很满意公务繁忙这么一个借口,他两辈子加在一起活了那么多年,现如今终于明白自己当初实在是卖弄过头了。
  亏得他做对了两件事,那就是拍好老爹老妈的马屁,还有就是团结好兄弟妹妹,否则单单凭他闯出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头,只怕现如今连骨头渣滓都剩不下来。
  寿筵少不了歌舞,同时也少不了十六卫军士的一起表演。当一场精彩绝伦的马球在御前献演之后,整个寿筵便进入到了最高潮,人人都露出了极其振奋的表情。也不知道是谁带头,群臣中间忽然响起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
  “太上皇万岁万万岁!”
  这和最初群臣祝寿时拜舞的声音大不相同,中间能够听出一种发自肺腑的意味,这顿时让李治脸上憋得通红,一时间高兴得无以复加。旁边的武后自刚刚开始一直含笑坐着,这声音一入耳冷不丁觉得有些头晕,竟是摇摇晃晃往后一倒。阿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发现武后脸色发白,顿时惊骇欲绝,脑袋里头一片空白。
  此时此刻,下头的又一轮表演已经开始,因此即便是李治也正在得意的顶峰,没注意到另一边的妻子有什么不对。倒是下头的李贤对这些喜庆的节目没多大兴趣,一直在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这一瞥到上头老妈的脸色不太好,旁边的阿芊满面焦急,他顿感心中咯噔一下,隐约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李治李弘父子都是多愁多病的主,而武后和李贤母子则仿佛是一脉相承地健壮,别说是大病,就连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两人也很少有。李贤还能够说是年轻,而对于已经过了五十知天命大关的武后还这么身体康健,那就确实很少见了。
  趁着大家的目光都不在自己身上,李贤对身边的李显低声嘱咐了一句,悄悄地往后挪了挪,随即端起一杯酒上前去,装作是前去祝酒的模样,却晃晃悠悠来到了老妈身边。见阿芊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得不使劲将其拽开,自己则一把托住了武后的胳膊,不露痕迹地在那额头上探了一探,只觉得有些发热,汗水更是湿漉漉。
  “扶……先扶我下去,别让你父皇知道。”
  听到耳畔的声音,李贤见武后面上已经稍有缓转,立刻点了点头。所幸这一天是李治的寿辰,夫妻俩没有坐在一块,而他的老爹如今也没有什么嫔妃,故而这一边没多少人注意。当下他就借口武后多喝了两杯,亲自把人搀扶了下去。等到李治回过神来发现妻子不见了,问明白是醉酒之后便放下心来。
  然而,李贤把武后扶到了后殿的一间静室,刚命人去请太医,还没来得及问明白是哪里不舒服,外头忽然就冒冒失失冲进来一个人。
  “六哥,母后怎么了?”
  瞧见是李令月,李贤这才松了一口气,旋即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对她摇了摇头。见阿芊已经为武后灌下了一杯热茶,他便拉着李令月上前低声问道:“母后,我已经让人去请秦鹤鸣了,你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对于这个问题,武后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一想到自己刚刚险些在群臣面前露出病弱的一面,她就感到一阵心惊肉跳,看到一双儿女在面前担心得什么似的,她便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不碍事,大约是天气太热声音太大,一时间听得有些心悸心慌罢了,看你们俩吓的。我又不是你们父皇,没那么容易病倒的。”
  这话让李令月破涕为笑,刚刚冲进来的时候,她几乎都给吓坏了。几个人中,就数她老喜欢随着李贤的目光东张西望,这才会成为第二个发现这状况的人。然而,她还是坚持等到太医秦鹤鸣赶来。岂料秦鹤鸣诊断过后便急匆匆地下令人准备水,亲自试过水温之后,又再三关照了一应注意事项。
  等一群侍女把武后送进去搓洗按摩,秦鹤鸣又在外头说了一大堆,最后才说,太上皇后只是因天气闷热过度,这只是中暑。
  居然是中暑!
  李贤这才想到如今正是六月最热的天气,虽说大殿里头都摆放了冰盆,但还是难挡闷热,从这一点说起来,他老爹的生日居然在六月份,还真不是什么好时候。只不过,怎么会居然是身体最好的武后中暑了,他老爹却精神奕奕一点事情都没有?
  然而,就在他刚刚疑惑不止的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的声音,紧跟着一个内侍便推门而入,满面紧张地说,大殿中有好几个年迈官员晕倒了。
  如果说,什么事情是李上皇四十九岁生日最出人意料的事件,那无疑是太上皇后外加七名官员的中暑事件。也就是因为这个,恼火的李治干脆下令明年把大宴放在晚上,免得再出现这样午后大宴发生的中暑。
  七名中暑官员中,上官仪很不幸地占据了一个名额,送回去之后还折腾了整整三天,一把老骨头都快散了。


第七百零三章 前奏
  大热天的,干活的老百姓有累中暑的,处理政事的官员有忙中暑的,然而,这大宴上中暑却还是相当少见。所幸武后一向的底子好,降温服药之后当天晚上就差不多缓过了气,可其他比她年长的那七个官员就没那么好命了。
  老上官被折腾了整整三天,另外六个也同样是七死八活。这还不算,接连两天之中,中暑的官员人数又增加了四五个,于是太医署不得不忙忙碌碌地在整个皇城所有官署中紧急开展防暑降温工作——尽管这些官员都已经有相当的准备,但身体抵不住暑热,这也是着实没办法的事。
  李贤很庆幸,他那个身子骨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兄长李弘这次不在中暑的行列之中。尽管如此,他还是吩咐太医署派人随时跟着,以防出事,另一头则不得不打点起十分精神,往几个老臣家里一一去探视了一圈。
  在上官仪家里的时候,可怜的某人死死抓着他的手,老泪纵横却仍不忘国事,费尽千辛万苦吐出了一句话——戴至德可托以大事。即便是李贤,此时此刻也免不了感慨老上官的勤勉,赶紧好一通安慰,又吩咐和自己一同回来的上官婉儿这些天在家里好好侍奉,这才告辞离开。
  戴至德这个名字李贤当然不陌生,这人也是老资格宰相了,曾经和刘仁轨搭档过。然而,和刘仁轨的声名赫赫不同,此人向来被人当作是庸碌的代表。传言中在接受言事的时候,甚至连一个民间老妇人都会当面改换说戴仆射不晓事。
  李贤对于声名之类的东西并不看重,左思右想方才想起寿筵上看到过这一位,似乎筋骨硬朗得很。可尚书右仆射原则上来说比宰相的同三品更高一等,怎么还如此不引人注意?想到这里,他便寻思着回到政事堂的时候,依旧下令让其知政事,好歹也算是补进了一个干事情的人。
  由于武后这么忽然一中暑,李治感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一直以来,妻子仿佛都是铁打的金刚一般永远不老不病,现如今忽然露出了这样病弱的一面,他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到,这人力也是有穷尽的。于是,即将跨入五十岁大关的李上皇竟是陪了武后一日一夜,直到天亮武后醒来发现丈夫一宿只是打了几个盹,这才着慌让王福顺把人送回去。
  虽说口中埋怨,但作为妻子,谁不想着相濡以沫?尤其是武后这样体会过李治层出不穷乱七八糟举动的,更是感到如今生活的来之不易。在这样的感触心绪下,在这一日带病行使太上皇后的权力批复某些奏折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就把李贤的某道人事任命给通过了。
  不消说,那就是戴至德以尚书左仆射知政事的任命。
  迫于暑热,李贤曾经想过无穷无尽的方法,然而,像空调这样划时代的产物,是怎么也没可能出现的,所以他只能在歪门邪道上动脑筋,哪怕那歪门邪道要花费钱财无数。就在武后中暑之后的第三日,他便带着人和一大堆东西跑到了大仪殿,神秘兮兮地说是防暑用品。
  武后着实也被这大热天给吓怕了,可实在不认为李贤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掀开那盘子上头盖着的锦帕,发现都是雕琢得圆滚滚煞是可爱的各色玉鱼,她顿时愣了一愣。等到李贤指着那些东西,说是浸泡在凉水中,闲时含在嘴里解热,她顿时晒然一笑。
  “这等奢侈的方法,亏你想得出来。”
  然而,李贤送来的东西还远远不止如此——玉石凉席一张,冰火墙一幢,玉石枕一个。所谓的玉石凉席自然是以玉块层层叠叠串起来的;冰火墙则是镂空设计,中间可放置冰块,放在身后可解热降温;至于玉石枕则不是这年头那种硬梆梆的枕头,而是李贤千辛万苦让人设置的枕芯,然后在外头裹上玉石薄片,最是清凉无比。
  话说回来,他自己用的枕头早就都是精心填充软绵绵的枕头,所以分外不习惯那种硬邦邦的玩意。
  嘴里说奢侈,但既然是儿子的一番孝心,又不曾盘剥民脂民膏,因此武后也就笑纳了。紧跟着,从太上皇到皇帝皇后都收到了这么一份夏日礼物,而李贤家里从上到下也汰换了一堆东西。而李贤在冬日命人窖藏的无数冰块,这时候也就毫不吝啬地都取了出来。
  在这场轰轰烈烈的防暑降温工作中,戴至德重新进入政事堂便显得无比低调,就连里头如今剩下的裴炎、刘祎之、李敬玄三个,也基本上察觉不到戴某人的存在感。等到武后反应过来,发现政事堂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她不免懊悔了一阵子。可观察了几天发现有这个人和没这个人几乎没有两样,也就默然认可了这么一个事实。
  就连始作俑者李贤,也忍不住认为上官仪是不是举荐错了人。一个不哼不哈的家伙进了政事堂,和不添人有什么两样?当一个月后暑热稍稍缓解,姚元之给他送上了这一个月的报告时,他才骇然发现,某人不哼不哈之中,解决掉了不少事情,其中甚至有兵事。
  把人家的建言和他之前的设想结合在一起,总共有好几条能够重合在一起:第一是府兵连连逃亡,已经不那么切乎实际,兵制需要缓慢改革;第二则是大唐在边疆不可只用羁縻制度,应该仿太宗皇帝,在诸如高昌这样的重要地方设州县直辖统治,不可一味节省。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既然打仗了就得有好处,否则攻下了再多地方,日后反叛连连,那么打了也是白打。光是边将悍勇没用,还得边官得力才行。
  这么说,难道真的要从府兵制改成募兵制?
  李贤的军事知识来自于李绩,但李绩主攻战场对决,战略布置,对于兵制这种东西少有研究。他倒是隐约记得苏定方作为李靖的徒弟,他曾经在人家珍藏的卫公兵法中看到过相应的分析,只是现如今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于是,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就找到了苏毓,结果苏毓二话不说就从自己的闺房里搬出来三大箱子书,笑吟吟地说那都是陪嫁——三箱子的书从卫公兵法到阴符经,总而言之是应有尽有。结果,从来到晚上就不正经干活的李贤破天荒钻进了书房,那烛火足足亮了一夜。
  这修文坊从女主人到林林总总的仆役下人,何尝看见自家主人如此勤奋?整整一夜中,夜宵也不知道送过几回,偏生李贤是照单全吃,却一句话都没有,完全一副啃书的书呆子架势。到了早上,眼睛里头满是血丝的他方才走出了书房,兴冲冲地来到院子中一桶井水从头冲到脚,换上衣服便精神抖擞地去上班……不,是上朝了。
  朝会上并没有什么大争议,因为前些天因为中暑的严重减员,所以这一天只是确定了十天后,由薛仁贵分析安西四镇的整体西域局势,以此决定是否由其接任安西大都护。这种规矩是大唐之前从未有过的,但太上皇后不反对皇帝不反对储君不反对,群臣中更是认为这是大开贤明之风,坚决支持的人不在少数。
  这一天散得早,李贤用最快的速度在一堆要审阅的奏折上盖了自己的章上呈或下发,午后就离开了东宫。除了从不迟到,他随便请假早退的事情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惯,所以得知此事之后叹气的人虽然不少,想把人追回来的却一个都没有。
  李贤今天早上出门的事情就关照过,有要紧事和甘勒商量,所以修文坊一大帮女人不免都在思考是什么事,尤其是哈蜜儿更是心中忐忑。这自己的弟弟自己知道,虽说有点小聪明,人也算是有骨气的,可并不是什么大才。她当然希望弟弟能够富贵荣华,可她绝对不愿意被人说李贤是任人唯亲。
  坐在那里的她始终不安地低着头,甚至没注意屈突申若和李焱娘正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询问甘勒西域的情况,而她那个弟弟回答得头头是道,甚至还比划着手指吹嘘着雪山风光。
  一旁的几个人当中,贺兰烟只是纯粹地感到好奇和憧憬,许嫣和阿萝只是想着那种能让人冻成冰棍的寒冷究竟会是怎样的光景,而苏毓毕竟是将门之女,渐渐听出了一点名堂。这屈突申若和李焱娘变着法子问西域那里的地理人情,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李贤似乎是属意让薛仁贵去西域的,莫非准备把甘勒一起带上?可若是那样,哈蜜儿会答应么?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耳畔忽然响起了一个深沉的声音:“甘勒,倘若让你衣锦还乡回去龟兹镇,你肯回去么?”
  正在说话的众人一回头都愣住了,压根没想到李贤会悄无声息地出现,而哈蜜儿则是在恍然大悟之后立刻脸色煞白。她咬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忽然瞧见甘勒满脸放光,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语掐断了。
  在最初对洛阳的羡慕和惊艳过后,甘勒似乎已经有些想念那肥美的草原和冰川了。


第七百零四章 老薛的左膀右臂
  羡慕中原繁华的远远不止那些异族君王,草原上的牧民也同样想念中原的花花世界和金银财帛,还有无数漂亮的女人。然而,在异样强势的大唐威慑下,几乎没有人敢再打这样的主意。然而,友好也有友好的好处,那就是大唐的城门永远对那些友邦人士敞开着。
  甘勒很惊叹于洛阳的富丽堂皇,很惊叹于南市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惊叹于那大胆挑逗的美女,很惊叹于那繁复精美的绫罗绸缎。但是,在半个月的惊艳过后,他就渐渐感到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整天无所事事或许是有些人喜欢的生活方式,但那绝对不是他。
  好强的他甚至在李贤不在的时候占用了演武场,而看着有趣,屈突申若李焱娘苏毓常常下场指点他几招,这让缺乏名师的他异常兴奋,短短十几天就有了飞速的进展。然而,那种天天在演武场挥洒汗水的充实,仍然比不上他难以忘怀的草原和冰川。
  此时此刻,面对突然钻出来的问题,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如果能让我带着人风风光光地回去,我当然愿意!”答完之后,他方才感到问这话的不是刚刚周围这些待他很亲切的姐姐,连忙转过头去,大吃一惊之后便结结巴巴叫了一声姐夫。
  初来乍到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但他亦不是傻乎乎的笨蛋,几天之后就从下人口中得知了实情,差点没被自己最初的大胆给吓死。他的姐夫竟然是大唐的皇太弟,也就是未来的大唐皇帝!在龟兹镇的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看见自家威风凛凛的王公在面对大唐将军时的恭敬和奉承,那样一个将军就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他的姐夫居然还立在他们之上!
  他本能地缩了缩脑袋,预备吃一顿训斥,谁料李贤走到他跟前,忽然笑了一声:“自打你上次敢挑战我,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志气的小子!我问你,知道大唐设在龟兹镇的安西大都护府么?”
  “知道。我曾经见过一个带领百人的将军在草原上巡狩,实在是太风光了。”
  甘勒心想这不是废话么?安西大都护府在西域威名赫赫,尤其是已经卸任的前任大都护裴行俭更是被无数人挂在口边。他曾经无数次看到西域大都护的武将带着大队骑兵驰过草原,曾经无数次憧憬过那百骑驰骋的风光,怎么会不知道安西大都护府。
  “知道就好。”李贤点了点头,又轻描淡写地说,“朝廷又要委任一个新的安西大都护,你应该听说过,便是三箭定天山的薛大将军。如果让你作为薛大将军的属官一起去安西大都护府就任,你觉得怎么样?”
  甘勒只觉得浑身热血一下子全都涌到了脸上,那股热血沸腾的感觉几乎让他窒息。他,一个出身龟兹的小小奴隶,竟然能够作为安西大都护府的一员?他强自按捺下心头的狂喜,忽然单膝跪倒在地,左手抚胸深深低下了头。
  “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李贤虽说猜到自己这个小舅子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却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毕竟,洛阳城的繁华热闹,修文坊这座大宅第的富丽堂皇,这种诱惑几乎会让大多数人做出另外一个选择——更何况,他隐约听说,贺兰烟正在半玩笑半认真地给甘勒挑媳妇,说是要选一个比得上哈蜜儿的大美人。
  已经在享受的富贵日子,再加上唾手可得的温柔乡……这小子还真够有种的!
  李贤一把将人拽了起来,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赞赏之色:“好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小子,你听着,如果你干得好,到时候别说区区百人队,就是千人万人又怎在话下?好了,你去换一身衣服,待会跟我去薛大将军那里,路上我告诉你之后该怎么做!”
  等到甘勒兴冲冲地离去,李贤这才看向了哈蜜儿。不出他的意料,哈蜜儿脸色苍白,嘴唇仿佛已经被刚刚的大力咬破了,一双手更是死死绞在一起。他看在眼里,心里也不觉生出了一股怜惜。若仅仅是要找熟悉西域地理人情的人,他随随便便就能找一堆,但不可否认,任人唯亲虽说饱受世人指责,但自家的人永远都是最靠得住的。
  尤其是当自己的亲戚确实有志气有担待时。
  他缓缓上前按住了哈蜜儿的肩膀,低声说道:“我知道你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弟弟,也知道你只希望他太太平平过一辈子,但你应该知道他的心思。我答应你,就让他在龟兹镇待个三五年,到时候就在朝中给他找一个清闲的差事,好么?”
  哈蜜儿没有说话。许久,她忽然抬起头直视着李贤的眼睛,旋即竟是一句话没说,一跺脚转身一阵风似的奔走了。看到这一幕,其他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贺兰烟想到了一个人在外打拼,矢志绝对不回洛阳任职的弟弟贺兰敏之;屈突申若想到了在外奔波数年刚刚回来的屈突仲翔;许嫣则想到了嫁入房家,被无数规矩束缚的妹妹许瑶……一时间,气氛陷入了凝滞。
  甘勒换好了衣服匆匆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沉默的场景。他特意换上了一身来洛阳时预备的衣服,没有穿刚刚做好的那些锦衣,此时四下里没找到自己的姐姐,他便隐约猜到了缘由。虽说心里头有些愧疚,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决心。
  姐姐,对不起。虽然失散多年好容易在一块,但我还是不愿意在你的羽翼下过太平日子!
  瞧见甘勒换了这么一身出来,李贤知道他主意已定,便对屈突申若和贺兰烟吩咐了几句,当下带着人匆匆出门赶往薛家。这到了地头把人向薛仁贵一介绍,战场上威名赫赫的薛大将军最初还有些不以为然,等听清楚甘勒自小在龟兹镇长大,疏勒于阗等地都不止去过一次,他登时开始两眼放光。又问了几句之后,他干脆把李贤撂在了一边,立刻开始了盘问。
  和李贤不同,薛仁贵是货真价实的名将,每一仗都打得结结实实,尤其是前次东征高句丽的时候那种所向披靡的作风,隐隐之中更有壮年武将中第一人的表现——虽然他已经老大不小了,但是从大唐武将的平均年龄来看,他确实还算是壮年。
  看到两个人谈得起劲,李贤索性不再去打扰,悄悄退了出来。有生之年他若是再去河西走廊,或是远至西域,绝对不希望自己是打过去的。希望那个时候大唐能够在那些地方扎下更牢靠的根基,让他能够带自己的娇妻儿女过去好生游览一番。
  如此大好河山,若是他仅仅就在这长安洛阳两城之间晃悠,那人生又有什么趣味!
  他在外头足足和薛丁山闲侃了一个时辰,薛仁贵才满脸兴奋地拉着甘勒出来,一开口就是感谢:“殿下,这次我可是承了你大情,我本就有七八分把握,现在更有了十分,嘿,这朝廷上下,绝对找不到比我更合适去龟兹镇的人!甘勒这小子有出息,我一定带上!”
  听了这话,薛丁山忍不住心里一阵嘀咕——老爹回来这么久,什么时候对他说过这样赞赏的话?
  李贤没顾得上看薛丁山的表情,薛仁贵既然答应,那就再好不过了。他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想起慕容复那小子刚刚送过信来,说是见过了父亲,正打算动身前往龟兹,心中一动立刻笑道:“话说回来,小慕容也刚刚去了龟兹镇,到时候你们可就是老搭档了!”
  “慕容也在安西大都护府?”
  薛仁贵一听这话眼睛大亮,恨不得仰天大笑来表示自己的欣慰之情。他虽然在民政有两把刷子,但由于是武将,天生和这些繁琐的事情不对盘,也不知道慕容复一个吐谷浑王子哪来的天赋,真刀真枪打起来三两下就被他撂倒了,但是在处理某些繁琐的事情上头,一个人简直能比得上他两个。从这种角度来说,他一大把年纪可以说都白活了。
  “好好,凉州有裴行俭相公,我到时候文有慕容,再加上甘勒这个地头蛇,还有什么好怕的!”大约是太兴奋了,薛仁贵冷不丁又窜出了一句军令状,“还是那句话,要是出纰漏,我甘愿把这颗头割下来认罪!”
  有雄心壮志是好的,但李贤还知道,安西大都护府并没有什么兵。要说大唐的府兵制一脉相承自隋朝的府兵制,前期固然是勇不可挡,但现如今逃兵越来越多,基本上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而且,由于政策方面的原因,大唐在安西大都护府的驻兵,其实只有一万二千人。
  周围四镇加上其他各式各样的部族,这一万二千人一个不好就可能被全都吃了。
  “老薛,我问你,倘若让你在安西大都护府募兵,你说是否可行?”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薛仁贵立刻诧异了,但他领兵多年,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弊病和难处,思考了一阵子便不无犹豫地说:“可行是可行,只不过,我实在担心有人会说我拥兵自重。”



第七百零五章 慷慨激昂舌战四方
  正如后世无数人说的那样,李氏原本就是北方部族,在建国李唐之前就已经繁荣了几代人,血脉中糅合了不少异族的血统,所以在民族问题上也颇为开放。这其中,太宗李世民以其超级强大的人格魅力和大唐强大的实力,使好些赫赫有名的异族勇士效力于麾下,甚至在死的时候,还有三人争抢着要殉葬,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放眼朝野番将固然不少,而且待遇个个很高,但由于府兵制的关系,除了北衙禁军之外,大唐倒是没什么番兵,甚至将帅私募亲兵其实也违反律例。将帅在外头小小招募几个人还行,哪怕是因为逃兵过多而私自大规模补充兵员,被御史弹劾之后,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至少就逃脱不掉了。
  正好比刘仁愿在百济镇守多年,却因为畏惧人言而力主调防,由此却反过来失了圣心一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就只是说说而已,没看人家李卫公那么大功劳,到头来还是忧馋畏讥郁郁而终。自古以来,在外打仗的将领,从来都是朝廷提防的重点。
  而府兵制纵有千般不好,却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战时打仗战后卸甲归田,怎么也不可能让将帅能够随时指挥大军。
  正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道理,尽管府兵制已经濒临崩溃,但朝中耿着脖子不肯变的还是大有人在。虽然李治和武后这对夫妇闲来无事把朝中上下的官职名称改了无数遍,但究竟没怎么触动这些根本,因此,当李贤授意裴炎提出来的时候,朝野一片哗然,那种闹哄哄的场面几乎就和菜市场似的。
  第一天的结果,赞成一半,反对一半。赞成的大多数是年轻气盛的壮年官员,反对的是老成持重的高官。总而言之是唇枪舌剑,那引经据典的架势让他为之惊叹,好好学习了一把语言的艺术。比他这个储君还会装聋作哑的则是皇帝李弘,整个朝会期间基本上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尽在那里和稀泥了。
  而至高无上的太上皇后陛下,现如今还在休养当中。顺便提一句,武后往日用来对付李上皇的法子,现如今被以己之道还施彼身。李治口口声声地说身体最重要,其他的暂且往后搁,恨不得把武后再拉去九成宫度一次蜜月。虽然最终计谋没有得逞,但武后不得不答应再休养几天,恋恋不舍地暂时把大权全部下放给了两个儿子。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所以若不能趁着这机会把准则定下来,那以后就甭想那么轻易了。所以,这天下朝之后李贤就找来薛仁贵碰了个头,让他第二天的时候慷慨激昂一点。
  然而,等次日薛仁贵上朝说话之后,他不禁有些后悔昨天的提醒——薛仁贵张嘴分析完西域局势之后,那张嘴便开始危言耸听——至少在别人听起来是危言耸听。摆事实讲道理道兴衰,也不知道不喜读书的薛仁贵怎么做的功课,总而言之,他生动详细地描绘了一张西域的图卷,一张不那么美妙的图卷。
  最后,老薛慷慨激昂地说,倘若西域还是维持昔日的策略,那么结果就不止是安西四镇岌岌可危,就连河西那几个城池也会遭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这一番话顿时引起了前所未有的反响,讥讽的人说薛仁贵是老迈昏庸,愤怒的人说薛仁贵是危言耸听,更有善于计算的则说大唐在西域经营多年,根底牢不可破如是云云。吵到最后,李贤听得直打瞌睡,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这才没好气地敲了敲笏板。
  他扫视了一眼安静下来的官员们,慢悠悠地说:“各位举出西域各场实战的战例,说明大家都很关心大局,这当然是好的。但各位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以少胜多固然是好的,但每一场战事都以少胜多,这又意味着什么?我虽然不是什么功勋彪炳的将军,但我还知道一点,奇兵虽可收一时之效,但一旦被人掌握了七寸,在战略上就完全输了!”
  “不说别的,单单就说在吐蕃偷袭吐谷浑之前,苏大将军曾经在凉州来过多少次以少胜多?最后怎么样,还不是来了一场大仗!别说什么那场大仗大唐在兵力上照旧少于吐蕃,这不是不想增兵,而是迫于辽东战局没法增兵!奇兵突进永远只是兵家小道,在西域那种地方,我大唐的兵力形不成一定的威慑力量,那么就永远不能奢望一个安定的后院。”
  李贤少有在这种事情上长篇大论,因此底下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而李弘亦没有想到自个的懒惰弟弟会在这种时候忽然发难,细细一想便领悟了其中道理。大唐如今的名将还是不少的,打仗的时候要考虑的反而是缺兵的问题,想当初他自己还上书赦免过逃兵,足可见此事的影响。
  按照大唐律例,若有逃兵,一家连坐,若是严格追究起来,大唐屡次征东后戍边,逃兵连带家属至少要入罪数千人乃至数万人。
  难道真的非改不可?
  这一天的朝会在李贤的暴起发难下,暂时不了了之,而会后想滑脚开溜的李贤,却遭到了四个内侍的严密包夹——不消说,李弘领教多了他的脾气,生怕逮不着人反而让人给溜了。等李贤一到徽猷殿,李弘便劈头盖脸地丢出了一堆问题,差点让他手忙脚乱。
  好容易安抚下焦躁的兄长,李贤这才说:“五哥,府兵制在战时自然是好的,因大唐重军功,这有了军功便可赏爵进勋,而且几乎都是胜仗,所以自然人人争勇。但自从东征高句丽之后,这打仗几乎就没有了,零星的小仗并不需要那么多人上阵,更多的便是戍边。府兵多是农夫,让那些留恋家园田地的人在边疆三年五载不能归,试问怎么可能没有逃兵?”
  李弘自个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上书为逃兵减罪,此时再听这么一说,免不了更觉得发愁。再想想如今抽调上番拱卫大内的禁军,也往往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疏漏,他更是皱起了眉头。可朝堂上有人提出的募兵制,会不会让将帅权力坐大?
  “当然会。”李贤耸了耸肩,心里头想到这些年地方上的府兵甚至有沦为豪强家奴的,均田制也是名存实亡,不禁感到某种头痛,同时也庆幸自己不是皇帝,偶尔还可以撂挑子,“所以才要在朝堂上讨论,就算各有私心,勉强也能把各方面考虑周全了。趁着正好没有大战事,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考虑周全了,至少能定出一个一段时间适用的准则。”
  这种引起讨论便撒手不管的态度让李弘为之气结,情知李贤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只得恶狠狠地瞪了这家伙一眼,随即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西域应该增兵,究竟需要多少人?”
  “兵力无需太多,有两三万就足够了,多了亦是负担。只不过,一味羁縻不行,最好在几个重要的地方设州县,派几个能干的边官前去管理,就像当初太宗皇帝打下高昌之后的做法一样。不过,边将易得边官难求,这一点就要靠五哥明察秋毫了。”
  听了这种典型的我说话你办事腔调,李弘顿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官吏若是没有经过实任,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而在此地官声卓著的官员,到了异地是否仍能发挥实效,谁也说不准。若是碰到好大喜功的人,则更有可能激起民变。
  兄弟俩你眼看我眼,到最后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叹了一口气。尤其是从小就受到太子教育,如今皇帝也当了好些年的李弘。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无为而治,这么大的疆土要是都无为而治,指不定大唐什么时候烽烟四起他都不知道。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高祖太宗时用的好好的制度,现在为什么就不行了?
  而李贤虽说有不少现代知识撑腰,又好歹是李绩的弟子,卫公兵法的不记名传人,但在大多数时候也不过就是纸上谈兵的主,怎么也不可能是万能百科全书。知道归知道,明白归明白,但执行上的问题,他实在是睁眼瞎一个。
  穿越者不是万能的,这句话绝对是真理。这要不是看着西域那边危机四伏,看着老薛要去上任,他才不会那么未雨绸缪去管那种事。当下他便再次很不负责任地提出,仿照之前的纳言令,向天下官员求言。
  当然,那些不务实事说什么要亲贤臣远小人的东西,休想他会瞅上一眼。
  于是,在兄弟俩的两个时辰会谈之后,李贤回去之后就找来政事堂的宰相们把任务分派了下去。得知又要发纳言令,四个或年轻或老迈的宰相不禁面面相觑——似乎,之前的求猛士诏,也就是李贤折腾出来的。如今猛士有了,该纳言了?
  “别用那种眼光看我!”面对裴炎那种大有深意的目光,李贤轻轻咳嗽了一声,“群策群力嘛,也好让吐蕃知道我们大唐正在提防他们,如此也好让他们少些小动作!”


第七百零六章 永不言老的武后
  大唐当然是君主集权制的国家,但并不意味着,这个朝堂便是皇帝一个人的一言堂,尤其是当如今的顶顶上头的三位基本上是一个铁三角的情况下。而除了那三位之外,政事堂的宰相们拥有极高的权力,他们掌握了出旨、封驳和执行的大权,直接面对其下无数各司其职的官员。
  虽然长孙无忌的死、李义府的流放曾经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宰相的话语权,但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宰相在面圣的时候可以安然入坐,而不用费力地站着;群臣在朝会的时候可以耿着脖子各抒己见,而不用诚惶诚恐跪在地上;只要你识字的话,下至庶民皆可上书言事。
  这是一个繁荣的年代,只不过繁荣背后总有佝偻的身影,总有挥之不去的危机,这是每一个繁荣的时代决不会缺少的弊病。
  府兵制的败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从上至下的上书言事中,提出这一点的不在少数,这其中就有老事重提的刘仁轨。他人不在洛阳心却在洛阳,一份长篇大论的奏疏直接飞入了东宫李贤的案头。李贤虽然对老刘头的执拗始终有些发怵,但人家的建言是另外一回事。
  早在昔日还在百济的时候,刘仁轨就曾经提出过府兵制和临时募兵制的弊病。正所谓贞观永徽年间,这但凡战死者,都有敕使吊祭,追赠官职,将亡者官爵再荫及其子弟,而自显庆五年之后,征役身死,官府再不过问。不但如此,外出打仗的府兵就连衣物都不齐备,功勋更是几乎从来落不着。
  就拿上次最后一次东征高句丽来说,要不是李贤突发奇想跑过去溜达了一圈,只怕更有无数军士的功劳就被硬生生昧下了。
  老刘头的意思非常明确——募兵,再不募兵,大唐以后便无兵可用。打仗就得用职业化部队,这样才不至于让农田缺耕,百姓流离。而且若是训练得好,一支二十岁的职业化部队少说可以用二十年,而且可以免去征发之苦,这一路上更不会对州县造成麻烦。
  “知我者,老刘头也!”
  李贤万分感慨地弹了弹那信笺,心中颇有感触。这老刘头人老心不老,正可谓老而弥坚,在这种问题上可谓一针见血。一句大唐无兵可用,这换成别人谁敢这么说,不怕掉脑袋么?一个国家没有精兵强将确实不行,想想大隋昔日两次东征失败,丢掉精壮府兵无数,于是乎内忧外患中风雨飘摇,最终竟这么硬生生覆灭了。
  随手把老刘头的大好文章递给旁边的李敬业,然后笑嘻嘻地揪了揪自己的胡子——这个上官仪的招牌动作,如今已经被他学过来了。
  “敬业,把老刘头的这个明发下去大家传阅。嘿嘿,他这尊大神往下头一压,大家都得好好掂量一下,省得浪费我的唾沫星子。对了,别忘了给五哥送过去一份。想当初我压着硬是不让他退休,看来还真是正确的选择。”
  面对得意洋洋的李贤,李敬业简直是无语,出了东宫正好遇到联袂前来的上官仪和郝处俊,他顺便就把这件事提了提。结果那两位齐齐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彼此交头接耳了一阵,竟是二话没说就原路返回,让他怎么都摸不着头脑。
  面对求言令这个既成事实,武后很有些恼火,只不过看看人家都是慷慨激昂地讨论大事,似乎没什么人再揪着太上皇后就应该退居深宫颐养天年,她这才勉强认可了儿子的“胡闹”。当然,她心里不是没有疙瘩的。
  不懂军事不意味着武后就不想插手军队,否则,她亦不会对程务挺如此看重。历来打天下都是靠的军队武将,虽说如今乃是承平年间,但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把持军权继而发动兵变,那种后果足以让她脊背发凉。所以,她的一只眼睛,始终狠狠盯着大唐那些名将们。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就是李贤被召来了之后,武后当头第一句话。对于老妈的浓厚警惕心理,李贤当然能够理解,少不得分析了一下其中的情况,然后上升到民众国家的高度进行阐述,随即又点穿,这样一件利民惠民的事,会有无数人感戴朝廷的恩德。
  武后对于民心归己这句话还是听得进去的,然而,她亦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不是我疑心如今这些将领,他们自然是可靠的,但谁能保证之后的接任者也能个个矢志忠诚?当初太宗皇帝和承乾乃是父子,尚有谋逆之心,何况别人?”
  这就说得很入骨三分了,同时也是李贤最操心的问题。他当然不能说什么大唐外出打仗的将领家眷全都在本土,算是留了人质——这心狠手辣的主儿谁会在乎什么家眷?他也不能说,可以外派内侍作为监军进行制约,无数事实证明,军队里头决不能有两个声音。他更不能说什么换兵不换将,让军中将不识兵,兵不识将——这也就是宋朝发明的愚蠢法子。
  “母后所担心的事不是没有道理,但这是哪一朝哪一代都没法避免的事。要说这隋朝何尝不是府兵,结果还不是内乱?所以归根结底不是兵制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就比如现在,有母后在,谁会想着谋逆?”
  他小小捧了武后一把,心想任何一个朝代都不会真的千秋万代存续下去,他也没那个能力为子孙后代考虑周全了。在这种年代推行民主?呸,除非他是疯子还差不多。既然是专制,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预备一个英明神武的继承人,但即便如此前途也只不过是未必可知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操心现在就好,操心将来有用么?
  “就你会说话!”武后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又在心里盘算了起来。她虽然不怎么直接插手军事,但还是听说,如今上番的军士似乎有所不足,再这么下去确实不行。只不过,对于刘仁轨的建议,她本能地有一种异样的排斥,可再想想事情本就是李贤挑起来的,不如有功劳归儿子,有麻烦就让刘仁轨背,她的心情顿时又愉快了起来。
  虽然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武后看上去仍是一如当年,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脸上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原本微微有些发福的身子由于前些日子的中暑,如今又清减了几分,看上去精神头还好,那眼神若是盯着你看,准能把你看得发毛。
  这就是永不言老的大唐天后。
  如果下决心夺权,如今的李贤至少有六分的信心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成功。他这个储君看上去不管事,但方方面面的人基本上都周顾到了,尤其是掌握禁宫戍卫大权的羽林军更是如此,只挂着一个名头的李显根本就没法掌握大权。毕竟,地方性的政变能够掀起声势,但远远不及中枢的政变简单有效。
  甚至可以说,如果李贤愿意背骂名,学他的便宜祖父太宗皇帝发动一次斩首行动,那今后他就高枕无忧再也不用愁什么掣肘了。
  然而,他情愿对着那双时而温柔时而怒瞪时而犀利的眼神。莫明其妙成了武后的儿子,倘若说最初他不过是为了能过上安生日子,能够太太平平活下去,那么经过了这二十多年,彼此之间倘若说没有感情,那绝对是自欺欺人。世上没有人是天生的冷冽心肠,权力固然会泯灭人心,但那也是人心首先已经有了提防,已经受到了污染,方才会落得最糟糕的下场。
  见武后忽然发呆不说话,李贤不禁轻轻咳嗽了一声,见仍然没动静,他不禁疑惑了。这老妈不会是胡思乱想到天涯海角去了吧?没奈何的他只得上前轻轻拽了拽武后的袖子,这才成功把正陷入得意之中的武后拉了回来。
  “就依你,在朝中好好议一议,且把各方面都想周全了再说。只有一点,番兵和番将不同,番将只是一个,番兵却有无数,没法保得个个忠心。就算募兵,首选关中,其次山东,你明白吗?”
  老妈给出了章程,李贤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彻底放下,毫不犹豫地连连点头。闲话了几句,他正兴冲冲地准备回去安排一应事宜,这才一转身却被人冷不丁拎住了耳朵。对于这种已经好几年不曾有的嗔怒举动,他忍不住呆了一呆,着实想不通武后此举的意义。
  “上次戴至德的帐,我就不和你算了。这次的事情是你负责,若是你再敢甩出事情就抽身而退,那休想轻易蒙混过关。还有,你父皇说了,末儿的大名就叫李夙,正好和晨儿夕儿的名字一个意思。而贺兰的酉儿,大名就叫李攸。若是你没什么其他要说的,我便吩咐人去收进宗谱。对了,你如今一共是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什么时候再抱几个孙子来让我们瞧瞧?”
  面对这种极端高难度问题,李贤顿时傻了眼。生男生女乃是天注定,他哪能打包票接下来就一定生儿子?再说了,貌似他家里头的娇妻们,最近似乎都没有动静。


第七百零七章 尴尬的武家人
  在李贤的记忆中,历史上的武家似乎没有一个真正摆得上台面的男人。
  兴许是武家多年的钟秀全都贯注在了武后身上,因此无论是在这样一个太强势太能干的人物出生之前或是出生之后,武家上上下下男丁少说也有数十人,就愣是没有一个真正有出息的。否则,就算武后对自己那些同父异母的兄长,以及堂兄之类的人物恨之入骨,本着任人唯亲的原则,至少也会选拔几个能干的任用。
  只不过,随着母亲杨氏的去世,再加上昔日自己最讨厌的那几个人基本上都死光了,剩下的都是小一辈,武后也就懒得再和武家人计较。再加上她已经向天下人展示了她不任用自家人那种大公无私的精神,如今若是还把人压在那种穷乡僻壤,未免也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因此,借着之前李治的寿辰,她便召回了自己那些侄儿,一个个给了从七品到六品不等的官职——当然,全都是闲职。而这样的措置,又引来了不少人的赞扬。予虚荣而不予实权,太上皇后诚贤德也!
  武后是贤德了,那些得以回到洛阳的武家后辈们自也是感恩戴德。在穷乡僻壤瘴气十足的地方待了那么多年,就是之前再高傲的性情,再暴戾的脾气,再尖锐的棱角,如今也早就磨平了。是选择昂着头受苦,还是低下头享福,答案无疑是很简单的。
  由于昔日将荣国夫人杨氏侍奉得妥贴,之后又承袭了周国公爵位,武三思自然而然成为了一群武家子弟的领袖人物。他毕竟比这些堂兄堂弟们多享了几年福,举手投足之间不但多了一种养尊处优的派头,说话慢条斯理中更带着一种上位者的气息,让几个年少的堂弟颇为羡慕。而诸如武承嗣这般年长的心里都有主意,但面上自然不会表现出来。
  “我们大家能有今天,自然要感谢姑母大人的恩德。”
  叙了老半天旧情之后,武三思忽然撂出了这么一句话,见周遭众人几乎是齐齐点头,只是幅度大小有所不同,心中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看来,历经磨难,知道该怎么为人处世的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然而,就在他想要提出另外一件策划已久的大事时,旁边冷不丁窜出了一个声音。
  “堂兄如今既然是周国公,也应该在朝中设法谋一个好位置。我们这些兄弟们,还指望着堂兄的荫庇呢。”
  此话一出,附和的顿时层出不穷。七嘴八舌的同时,还有人不免抱怨同僚在看到自己的时候一点都不客气,那些比自己官位低的甚至还摆出倨傲的脸孔,甚至有更年少的则愤愤然指出,在酒肆喝酒的时候,居然有人敢和自己抢陪酒的女人。
  这闹哄哄的场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同一时间,两只手同时砰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其中一个当然是武三思,另一个则是武承嗣。
  武三思没料到武承嗣也会忽然来这么一招,顿时往那边瞧了一眼,见其欠了欠身,这才冷冷斥道:“各位刚刚回到洛阳,哪里来的这么多不满?蒙太上皇后恩宠,我这才有了这个周国公爵位,至于官职高低,那是凭本事!各位的官职也都是太上皇后赐的,同僚凭什么友好,下属凭什么尊敬?”
  “还在酒肆和人家抢女人?”他骤然提高了声音,痛心疾首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各位知不知道,想当初我年少无知在安康楼上和我那位尊贵的表弟起了冲突,最后是什么下场!我的爹爹,你们的爹爹,一个个全部都贬官外放,难道你们全都忘了!别以为顶着个武家的名头就可以耀武扬威,外戚终究只是外戚,别忘了陛下和朝臣的眼睛里是揉不得沙子的!”
  底下几个刚刚叫嚣得最起劲的人顿时噤若寒蝉,而武承嗣不禁讶异地盯着武三思看了一会。他亦是野心勃勃却阴沉内敛的性子,对于武三思巧柔善媚成了周国公很有些不满,但如今听了这番说辞,他便知道此人能够脱颖而出绝非侥幸。
  毕竟,他们这些人当中,只有武三思当年曾狠狠得罪过李贤,可最后竟然又是此人成为了周国公,仅仅善于钻营是绝对不够的。
  接下来,武三思又用一大通话给所有武家子弟再次狠狠洗了一遍脑子。不可否认,他比这些年多出的四五年京都经历绝不是白费的,侃侃而谈引经据典不说,而且一句句话都找不出任何纰漏。就算别人把话传到武后耳中,也不会引来任何问题。
  好半天,这个武家子弟联席大会总算是开完了。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武三思一人在说话,但基本上还是达成了几点一致——第一,要低调;第二,侍上要恭顺,而且是发自内心的恭顺;第三,等到冬至日,大家一起回太原武家祖坟祭扫。
  如是三点商定之后,众人方才各自散去。直到走出门外,还有不少人回头观望着积德坊这座华丽的周国公宅第——原本属于大隋第一臣杨素,之后属于荣国夫人杨氏,而现在,这里的主人便成了武三思。尽管这座宅子已经不是占据整个积德坊,而是缩减了不少,但比起他们家里头那些宅子,已经是奢华太多了。
  出了门的武承嗣却并没有回家,而是过了新中桥,沿着洛水直接上了定鼎门大街,在修文坊的皇太弟宅第停了下来。他虽然在太上皇寿辰之前就回来了,但只是见过武后一次,还没有机会见自己这位表弟。即便算是以前武家人还得意的时候,他也只是远远和李贤打过几次照面,并没有什么深刻印象。
  然而,如今却都不同了。他的那位姑母虽然仍立于大唐的最高处,但人人都知道,李贤对其的影响力无可匹敌。而且,任何人都不能忽略其储君的身份。本着对人性的认识,他可以断定,当初小时候和武三思的冲突,李贤绝不至于轻易忘怀。
  当然,他不是来拆那位周国公堂弟的台,他只是想来谋划一下自己的将来。
  最炎热的夏天已经过去了,最激烈的大讨论如今也暂时告一段落,虽说还不至于动摇府兵制的根基,但至少是决定在龟兹镇,也就是安西大都护府驻地行募兵制,以常备兵力,而不是往日的临时戍边队伍负责镇压西域大局。薛仁贵一点都闲不住,已经捋起袖管准备一应事宜,那模样绝对是老当益壮。
  至于剩下的事情……其它事情暂时延后了,因为接下来要筹备的是大唐皇帝陛下的二十五岁生日。
  李贤对于逢五的生日并不重视,也就是在娇妻们的提醒后方才发现,李弘在登基之后从来就没庆祝过生日,最开始是身体不好,之后则是乱七八糟其他的事情,再后来则干脆是从上往下压缩开支。而逢五的生日在这年头亦算是相当重要,所以他和一群官员一合计,又和老爹老妈商量了一下,便决定今年十一月热热闹闹庆祝一下。
  李弘没奈何之下只得答应了,但仍是有一条,不得铺张浪费。为了这一点,这一天李贤不得不在家里紧急作计划——否则若是让户部的人弄这个,到头来绝对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他家里好歹有个非常会精打细算的管家婆许嫣,干这个正好。
  此时此刻,他手中抱着硬赖上来的女儿李晨,裤脚管给另两个女儿抓着,耳朵却得听着许嫣一项项地报数,嘴里还有人喂着一片片削好的蜜瓜,可谓是痛并快乐着。正计算开销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屈突申若和人说着什么,顿时奇怪地转过了头。
  “什么事?”
  “你的某位表兄求见。”
  表兄?他李贤的表兄多如牛毛,会是谁跑上门来?李贤闻言更摸不着头脑,见屈突申若笑吟吟的,他知道准没好事,遂扬了扬眉:“申若,别卖关子了,究竟是谁?”
  “是武承嗣。”
  屈突申若见李贤满脸古怪,便耸了耸肩道:“你要是不想见我就让人打发他走,反正我看你和武家那些人也不怎么亲近,就是母后似乎也对他们爱理不理的。这见了第一个,少不得其他一堆人都要上门,也确实怪麻烦的。只不过,人家是第一次来,也不妨客气客气。”
  这拒绝或允许的话全都让屈突申若给说去了,李贤还有什么话好说?虽说心里头记得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但如今早已不是那段人人耳熟能详的历史,他又有什么好怕武承嗣的?轻轻捏了捏手中女儿的小脸,他便懒洋洋地说:“见就见吧,把人引到偏厅去,让他等上一刻钟我再去,省得人家认为我这个储君很闲。”
  听见这话,屈突申若当即吩咐了下去,而一旁的贺兰烟却忍不住嘀咕道:“武家人没一个好东西,见那种人干吗!就像武三思,想当初还不是对哈蜜儿意图不轨?”
  对于贺兰烟能够把当初那么一丁点小事一直惦记到现在,李贤着实无奈,只能努了努嘴,示意脚下两个女儿去劝慰一下。果然,当两个小丫头齐齐扑上去叫娘的时候,贺兰烟顿时眉开眼笑,一下子就把刚刚的事情忘在脑后了。


第七百零八章 旧事重提
  坐在宽敞的厅堂中,武承嗣少不得把这里和刚刚积德坊那座宅第作了比较,最后在心中得出了一个结论。尽管武三思家里头也同样是富丽堂皇,但比起这里究竟是差了许多,而且他可以断定,自己如今身处的地方绝非是此地会见重要宾客的场所。
  果然是天家威严不可亵渎。这修文坊便是如此光景,还不知道东宫中会是怎样的景象!真不知道李贤是从哪里来那么大的定力,居然能抵抗东宫那种巨大的诱惑!
  尽管这修文坊几乎就在皇宫门口,但甭管是谁,大概都会义无反顾地往东宫搬吧!
  他几乎没有去动侍女送上来的茶,只在心里头考虑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已经三十出头,不年轻了,这样的年纪倘若还不能起步,这几乎就别想在仕途上有什么大收获。他有野心,但他自己也知道并不是那种极其有才能的人,否则大可去考进士,根本不必剑走偏锋。
  李贤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武承嗣坐在那里皱眉苦思的样子。虽说早知道自己有这么个表兄,但这样近距离地看到还是头一次,因此他少不得好好打量了一下。到最后,他在心里晒然一笑——不就是同样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一张嘴,看上去寻寻常常的一个人,最多也就是有点阴鹜而已。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下子,刚刚还坐在那里沉思的武三思惊得慌忙站起,毕恭毕敬地上前行礼。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虽说李贤对武家的亲戚总有一种排斥感,但此时少不得含笑点头打了招呼,坐下来之后还寒暄了几句,心里头少不得猜测一下人家的来意。
  武承嗣说的话并没有很出乎他的意料,在一开始的生涩之后,对方便开始表示忠心,无非是说自己作为武家人对太上皇后的恩德感激不尽,所以想要报效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当初武承庆兄弟几个怎么被贬出京的,李贤心里头清清楚楚,故而对这种昧心话很没有劲道,再加上面对着又不是需要掩饰的人,他干脆打了个呵欠。
  李贤这不打呵欠还好,一打呵欠,武承嗣登时感到自己刚刚说错了话,暗自懊悔不已。世上的人大多喜欢听好话,他还记得上回他见到武后时,痛哭流涕代死去的父亲表示了追悔莫及,结果武后虽面上没表示什么,临走的时候还赏了他一件锦袍,至少还不咸不淡地勉励了几句。可是,李贤竟然丝毫不接话茬!
  瞧见武承嗣那张脸变幻不定,李贤也懒得去猜测人家下头准备说什么,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承嗣表兄,你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无须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要官可以,你至少得表现出相应的才能。我不喜欢别人来什么无谓表忠心的那一套,忠心这种玩意本来就不是能靠一辈子的,唯有才能一辈子可用。”
  觉得自己这话还有些不到位,他冷不丁又加了一句:“我从来不指望属下个个忠诚,忠诚与否在于人心,大概天下还没有人能夸口驾驭人心,我自然不会高看自己。承嗣表兄若只是单单来向我表示忠心,那就不必了。我上头还有皇帝五哥,皇帝五哥上头还有父皇母后,你说对不对?”
  这话说得武承嗣后背直冒凉气,很多事情都只能在心里想想,哪有像李贤这样随随便便就往外头说的?而且还说得那么明白,甚至大大咧咧地说,所谓忠诚原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想到自己此前自以为考虑周全,他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只不过,既然来了,他实在不甘心空着手回去,当下便咬咬牙说:“我不擅读书,也没有什么其他了不得的本事,唯精于计算,尤其是数字,想在户部谋一职位。我并没不奢望今后出将入相成什么大事业,却不想就在这洛阳城中以外戚的身份混一辈子。我武承嗣虽然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汉子,却不愿意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这一番话方才让李贤稍微有了一点触动。然而,他想到的却是,武家人先前只是贬官,却并没有流放,倘若武承嗣真的被流放到海南那种地方朝不保夕地过上几年,是否还会有如今的骨气?只不过,这种事情没有假设,他的轨迹既然已经变了,那么武承嗣自然也是一样。
  “既然承嗣表兄实话实说,那么我也不含糊其辞糊弄你。你既然已进六品通直郎,那么进户部也不是什么不合情理的事。明日你且去户部度支任职,若是一月之内不出纰漏且户部郎官认可,之后便正式委任。”
  武承嗣虽说是把心一横明明白白地求官,却没有料到李贤竟然会答应得那么爽快。要知道,武三思以从一品国公的身份,在洛阳盘桓了这么好几年,至今还是一个闲得不能再闲的尚书省员外郎,只能作为九参官上朝,他竟然能捞到一个实职?
  虽然还没有到手,但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在一个月之后胜任。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准备很久了,决不会逊色于那些老于此道的老吏。于是,他当即深深下拜道:“殿下天高地厚之恩,我定会铭记在心,以图后报……”
  话没说完,李贤却笑呵呵地一口打断:“以图后报就不必了,你只要别让户部那位度支狄郎中到我这里来抱怨就行。看在你是武家人,而且有这个心,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其他的事情我便不会插手。若是你这一个月之后不成,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你也不必埋怨我。”
  倘若说之前武承嗣自忖对李贤摸得颇为清楚,那么此时此刻,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评判这位古怪的储君,只得唯唯诺诺应了。情知今天的拜访已经到了尾声,他原本要走,到了门边忽然停住了脚步。
  “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对殿下说。今早堂弟三思召了武家众子弟在一起训了一通话,大体是约束大家低调一些,这倒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听说祖母当日在的时候,曾经很爱重一个叫做惠娘的使女,此次却没有看见,便顺带提了一句,谁知三思堂弟却面色大变根本不答。我出来的时候问过一个使女,说是祖母去世的时候就不见了……”
  不提到武惠娘还好,一提到这件事,李贤顿时也觉得一阵头大。想当初,他判断武惠娘很可能是他那个姨娘韩国夫人的私生女,也曾经悄悄地向老外婆试探过。谁知道老外婆老而弥坚,一提到此事便顾左右而言他。而到了她去世的时候则更悬了,找遍了整个家里上上下下,愣是就没有了武惠娘这个人!
  是老外婆早有安排,还是武惠娘自己跑了,抑或是谁把人藏起来了,总而言之不得而知。他虽说相信老外婆的独到果断,倾向于第一种可能。
  毕竟,就算是他胡思乱想的那样,那么人家也是老外婆的外孙女,尽管是不能曝光的外孙女。至于人当初是怎么被武三思当作侍女的,他实在是想不通,也没法去想。
  “有劳承嗣表兄费心了。”
  他淡淡点了点头,也没说这事情很重要,也没说这事情不重要,就把武承嗣送到了厅堂之外。剩下的路当然无需他前去送,自有管家把人送到家门口。然而,武承嗣求官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忽然被人挑起了武惠娘的事,倒是一件让他头痛的勾当。
  李显当初看上武惠娘,他也曾试探着去向去向荣国夫人说项,结果被一口回绝。似乎之后纪王李慎也隐约提起过,说是越王李贞对武惠娘的模样颇为中意,曾经起过歪心思。而自打那两桩事情之后,他那老外婆只要外出就决不会带那个丫头,也只有常来常往的他在登堂入室的时候看见过几次。
  揣着这份心思,回到众女中间的时候,他还有些心不在焉。而贺兰烟听说武承嗣光明正大跑来求官,免不了在那里又嘀咕了几句,说什么脸皮厚云云。其他人听多了她的这种叨咕,遂各自一笑权当什么都没听见。至于李贤脸上的踌躇,则是谁都没有往心里去。
  毕竟,这年头谁会一点心思都没有?
  武后的四个儿子中,李旦如今也已经年满十七岁了,按照道理可以建宅别居,但他仍是毫不避忌地住在李贤家里。一来是这里热闹,嫂子们对他都好;二来则是因为藏书丰富,他可以尽情饱览。只不过,虽然他喜好读书,但按照规矩总得学习一些其他技艺。
  就比如这一天,他便在黄昏日落时分,拖着简直要散架一样的身子进了洛阳城的定鼎门。倘若可以,他发誓这一辈子都绝不去干打猎的勾当。真不知道这打猎有什么好玩,让家里从上到下一大帮人,就连他的妹妹李令月也那么热衷。
  顺带提一句,他的母亲武后也同样是准头很高的好箭手。
  一整天狩猎一无所获的他,在临回城的小道上收获了一个最大的猎物。不是什么野兔山鸡野猪之类的俗物,而是一个女人。没错,刚刚受封相王的李旦,最怕见血的李旦,在他的初猎上,很不幸地把一个正在灌木丛中的女子当作了猎物,误射了一箭,结果不得不火烧火燎带回来救治。因此哪怕是在进城门的时候,他还是垂头丧气的。


第七百零九章 隐情
  按照大唐贵族骄奢淫逸的习惯,贵族男子到了十六岁,少说也会有过五六个女人,甚至早至十三四岁就有过这样的启蒙。然而,作为大唐金尊玉贵的亲王,相王李旦在这种事情上却仿佛天生少一根筋。
  他身边少说也围着十几个绝色侍女,武后也不是没想过在娶妃之前先给这个幼子纳几个孺人,可李旦连身边的几个侍女都不肯碰,这安排其它女人估计也是白费心思。于是,武后只能在几个儿媳妇身上下功夫,不外乎是让她们好好劝劝李旦之类的话。然而,这一切好似都做了无用功,大唐相王殿下仿佛真的是不近女色的圣人。
  所以,这一天李旦黄昏归来的时候,风风火火地抱着个女人冲进大门,这绝对是一道让人瞠目结舌的风景线。这一路上只要看到的人,全都是嘴大张成一个O字型,就连闻讯赶来的李贤等人也是觉得不可思议。
  当李贤看到那张有些熟悉的脸时,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这世界上有些事就有这么巧,今天刚刚武承嗣跑来勾起了他心中久远的记忆,这下可好,失踪了两三年的人忽然就被他的弟弟给带了回来,而且还受伤昏迷!
  太狗血了!难道这是大唐版还珠格格?
  虽然心中乱七八糟什么想法都有,但人命关天,李贤还是火烧火燎地找来了大夫。幸好,李旦不是某位五阿哥,武惠娘也不是某位还珠格格。李旦那一箭软弱无力,只是射到了人家的肩膀,而且只是浅浅刺破了表皮,李旦早就拔出箭给她上了伤药。至于某位昏过去的人,与其说是因为伤势太重,还不如说是受了深深的惊吓。
  只不过,那划破的裙子和手掌却让李贤多留意了一会,不管怎么说,城外那片林子是不少公卿子弟前去狩猎的地方,再笨的人也不会躲在那种地方。这武惠娘看上去不是什么笨蛋,怎么会干出这种蠢事?
  吩咐两个侍女好生照看,李贤一出来就看到低垂着头哭丧着脸的李旦,不禁异常好笑,屈起手指就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记:“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你平时可是练过射箭,怎么这初猎就这么大失水准?”
  “谁知道骑马和射箭一搭配起来,居然那么难!”李旦低声咕哝了一句,这才想起正事,赶紧紧张地问道,“六哥,她没事吧?”
  “还好,也就是受了点惊吓而已,已经给她灌了汤药,伤口也没有什么大碍,你的处置还算不错。”见李旦明显松了一口大气的模样,他便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这才沉声问道,“对了,你怎么会误打误撞射了一个人?”
  一提到这事,李旦的脸登时红了。不安地瞅了一眼兄长,他便嗫嚅着解释道:“虽说他们也打了一些猎物,但终究不是我的,所以我觉着空手回去实在很不好,回程的路上一直在四处看。见草丛中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我就下意识射出了一箭,谁知道……”
  这个冒失的家伙!
  李贤此时惟有在心中庆幸李旦是个书呆子,在弓箭力气上都是稀松,否则这一箭要是正中了要害,人家还哪里有命在?一面想着,他一面又追问道:“那你把人弄出来的时候,她的衣服是不是已经破了,人是醒着还是昏迷的?”
  李旦顿时面露茫然,冥思苦想了好一会,他才用一种不那么确定的语气说:“我把人抱出灌木丛的时候,似乎她已经昏过去了,身上的衣服似乎被划破了不少。六哥,你问这个干嘛,难道这有什么关系么?不就是我一箭失手把她射伤了?”
  提到这个,李贤顿时更奇怪了,上上下下在李旦的身上瞅了好一会,他才面色古怪地问道:“你不认识她?”
  “我怎么会认识!”李旦顿时郁闷了,想起入城和回家的时候那些人形形色色的目光,他不觉郁闷地挠了挠头,“我和她素昧平生,为什么大家的眼神都那么奇怪!”
  对于这个迟钝的家伙,李贤着实无话可说,想要解释一下,又觉得这事情还是不说的好,便好生安慰了一下满心郁闷的弟弟,把人打发走了。懒洋洋伸了个懒腰,他这才觉得饥肠辘辘,紧跟着便想起自己晚饭还没下肚,如今已经饿坏了。
  这一天恰好是苏毓学会了新的菜谱,所以桌子上的饭食琳琅满目让人食欲大开。生羊脍、飞鸾脍、红虬脯、汤丸、黄金鸡、鲵鱼炙……总而言之林林总总一桌子,看得李贤肚子更饿了。而几个小孩子则更是个个眼冒凶光,要不是碍于规矩,只怕个个都会扑上去大快朵颐。
  及至开动的时候,就只见李贤这个做爹爹的和一大堆儿女争抢不休狼吞虎咽,看得苏毓目瞪口呆,而贺兰烟几个则笑得直打跌。就连一起吃饭的李令月也觉得这场面惨不忍睹,私底下悄悄对上官婉儿和阿韦说,自己这六哥还真是饿死鬼投胎。
  十几个人一起吃饭,那场面自然是热闹,孩子们时不时闹出来的笑话还会让大人训斥几句。然而在小孩子眼里,父亲的吃相未必比他们好看到哪里去,怎么没有人训斥爹爹?虽说李贤家里是女儿们居大,但这种时候,末儿便和李晨李夕串通好了,撺掇着弟弟李胜出面。后者果然傻乎乎一嗓子叫道:“爹爹,你吃那么快干嘛,又没人和你抢!”
  冷不丁听见这么一个声音,李贤差点没一头栽在盘子里头,见那浑小子死死瞪着自己,心头火起的他只得恶狠狠瞪过去一眼,纯当没看见。自然,这又引起了周围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只有坐在李贤旁边的李旦心不在焉,只顾着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好容易一顿饭吃完,李旦第一个溜了,孩子们便被仆妇们带下去散步消食,李令月也拉着阿韦和上官婉儿四处转悠去了。剩下来的女人们再也忍不住心头的疑惑,围着李贤便盘问起了李旦带回来的那个女人。
  她们都好奇得很,往日对女人从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李旦,这次怎么会转了性子?
  李贤没功夫嘲讽自己的娇妻们那么喜欢八卦,事实上,只要是女人,哪怕是优秀的女人,对于家长里短的事情总会或多或少地关心一下,因此他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当他说出那个女人是武惠娘的时候,贺兰烟首先面色大变——对于这个酷似自己娘亲的女人,她就是再健忘也不至于忘记。苏毓许嫣阿萝哈蜜儿倒是没有多大印象,但屈突申若却还记得那个妩媚妖娆的身影。就算李贤没有提到那档子疑惑,她也会注意到这么一个女人。
  那种天生媚骨的妖娆,似乎在她们中间也只有贺兰烟勉强能算得上。只不过,这世界上长相酷似的人多了,未必武惠娘酷似韩国夫人就是韩国夫人的女儿,这一点她当下就向众人说得清清楚楚。
  “是啊,娘若是还给我和敏之生了什么弟弟妹妹,怎么会不说清楚?”
  贺兰烟也在旁边插了一句。一想到昔日还有流言说李贤是韩国夫人和李治的儿子,她就恨得牙痒痒的,心里自然而然生出了警惕。外婆对几个外孙向来很疼爱,倘若那个来历不明的武惠娘真的是娘亲的女儿,怎么会在外婆死了之后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听着众女七嘴八舌的声音,李贤头一次感到,这年头没有DNA鉴定是多么麻烦的事。虽说有什么滴血认亲的古法,但按照这种方法鉴别血缘关系也太扯淡了!老外婆死的时候他没有赶上,更不曾听说有什么遗嘱,若是照这样看,似乎他曾经设想的某种可能性不大。
  “算了算了,反正人也在家里,到时候问一下正主也就好了!”
  屈突申若的这么一通话终于解决了层出不穷的议论。这一夜,李贤睡在床上没少胡思乱想。说起来,他那老爹在这十年以来确实是挺安分的,不曾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想当初李治去感业寺偷情最火热的时候,也是最宠萧淑妃的时候,萧淑妃连着两次怀孕都是在这期间。而之后武后忙着和群臣打擂台争夺后位,他那老爹却没心没肺地和韩国夫人打得火热。
  当然,从花心的这一点来说,他没资格说自己的老爹,因为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只是,武后当初在知道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姐姐勾搭在一起的时候,那会感受到一种怎样痛彻心肺的辛酸?还是她那时候根本就来不及考虑这些?
  而这一晚屈突申若也始终没有睡着。她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昔日在芙蓉园中度过的那一段时日,想到了那一晚在芙蓉池边远远望见武后,以及隐隐约约听到的那些话。她本能地觉得,那一汪池水下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只不过,那似乎是一个禁入的领域。


府天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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