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没有最蹊跷,只有更蹊跷
作者:府天|发布时间:2024-06-29 00:52:49|字数:32371
长安城既然是大唐都城,占着天下第一城的名头,这日日进城出城的人自是不少,而侨居此地的异国人士同样不计其数。正因为鱼龙混杂,所以,这每日里发生的各式案件自然也是数不胜数,就是长安万年两县衙门有再多的人力也周全不上来。所以,等闲什么王孙贵族强抢民女,两公子寻衅滋事酒后伤人……如是等等涉及权贵的案子最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天子脚下的县令品级最高,但天子脚下的县令也最难当,对比几个飞黄腾达的前县令,先头被发落到西域的前任长安令就是最好的例子。于是,在这个烫手的位子上坐了刚刚不满一年的新任长安令胡敬,一听说越王李贞遇刺的消息,那张脸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血色。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召见了主管治安的所有属官,用近乎咆哮的声音下达了一连串命令。等这些事务办完之后,他就立刻上马直奔越王第,正好在门口撞见同僚万年令,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同时苦笑——这种事情必定有限期,一个不好,他们就倒大霉了。
李贤虽说不是大夫,但既然赶来了,慰问之外不免提出要查看一下伤情。结果,越王李贞痛痛快快地揭开了上衣,微微有些赘肉的小肚腩上赫然是一道深深的伤痕,相形之下,他手臂上那两处小伤根本微不足道。不过,和人家遇刺之后的心有余悸相比,这位越王那叫一个气定神闲。
“不就是一点点小伤,这遇刺又不是什么光彩事,看他们张扬得天下皆知!六郎,回去告诉你父皇,就随便说是哪个醉汉闹事,已经被格毙当场就行了!还有,明崇俨,你别和我说什么鬼神命数,告诉你,我平生最不信的就是鬼神,这么点小伤算不上血光之灾,养个几天就没事了!”
长安令胡敬和万年令戴式常进入寝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越王李贞露在外头的雪白肚腩,以及上头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原本就不堪重负的心脏顿时又猛烈跳动了两下。按理说听到越王李贞那不用大肆追究的话可以让他们安心,可想想这事情是绝对捂不住的,皇帝也是不可能不追究的,两人就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越王第在修德坊,属长安县管辖,因此长安令胡敬自是第一个上前请罪外加担负责任:然而,他只是讷讷道了一句“下官失职”,就被斜里一句话打断了。至于生怕凶手出自自己辖区的万年令则是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找到。
“越王如今重伤之后需要休养,既然刺杀正好发生在越王第门口,自有旁观者可以询问,就不要打搅越王了!”
李贤反客为主地站起身来,先是朝明崇俨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即便直视着两位县令,不耐之色溢于言表。直到这时候,两个倒霉的县令方才骇然发现,自个刚刚竟然昏了头,压根没看见坐在榻边的李贤——他们都把一身青衫的李贤当作越王属官了。
不等两人诚惶诚恐地说些什么,越王李贞这个主人也终于开口了,照旧是刚刚那种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语气,三言两语轰走了两个县令,随即对李贤道:“这种事对我来说不过家常便饭不稀奇,哪年不遇到两个行刺的,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只可惜今晚特意请了六郎你来,却看不成那天魔之舞,啧啧,枉我硬是请了平康坊三大名妓……”
都这节骨眼上了,这越王还念念不忘女人?李贤瞠目结舌之余,剩下的那些唠叨几乎都没听进去——他已经算是够有性格了,想不到这越王李贞比他更有性格,竟然仿佛是只要女人不要命似的。他正这么暗自腹谤着,就只见大门猛地被人推开,一个人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八哥,你的伤……”
这大热天,纪王李慎是货真价实地满头大汗,一看见李慎尚未系好的上衣,他更是头皮发麻——天哪,他还听信了那总管的话以为真的没事,谁能想到竟是这么长这么恐怖的伤口!一向胆小的他倒吸一口凉气,直截了当翻了个白眼,就差没直接晕倒了。
越王李贞夸张地以手击额,赶紧胡乱把上衣系好,这才不耐烦地斥道:“老十,我还没死呢,你那么紧张干吗!嘿,那个该死的刺客,害得我费尽苦心安排了那样三个名妓却没法一亲芳泽,可恶,我非得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这一次,纪王李慎也被这番奇谈怪论给镇住了——这痛恨刺客不是为了人家的行刺,而是因为害得没法看歌舞看美人?虽说对李贞好色的脾气很了解,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呆住了,刚刚那满肚子惊慌和愤怒全都作烟消云散了。
“咳!”李贤冷不丁重重咳嗽了一声,打破了那种古怪的气氛,“还请八伯好好休养,我现在就进宫去报父皇!”——这再不找借口溜号,他非得当场忍不住哈哈大笑不可!
“行了,你快走吧,记住让陛下别大张旗鼓地追查,我这伤养上两天就好了!”
李贤答应一声推门出去,在仆役指引下一路来到院子里,他这才发现两位县令也在。想想人家辖下出了这样的案子,而且这当口宫门已经关了闭门鼓也已经擂了,他便缓步上前问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两位还是回去好好安排一下,父皇那里自有我去通报。”
对于李贤主动承揽下了这件麻烦差事,两个县令同时是喜出望外,千恩万谢之后便赶紧出门,当然也带走了越王第的几个目击证人和那具刺客的尸首。有了这一夜的功夫,他们可以捣腾出很多可供汇报的东西,若是现在去,只怕他们除了请罪之外,什么名堂都说不出来。
离开越王第远了,李贤不禁在马上笑了个够,只是碍于夜深人静不能放声,但总比憋在心里头强。可这笑过之后,他忽然想起,除了纪王李慎,刚刚明崇俨虽然被他赶了,但似乎也还没走。联想那家伙在进门之后开口就说什么血光之灾,他顿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从修德坊到蓬莱宫,中间要绕过太极宫这座旧皇城,因此李贤这一路疾驰竟是撞上了好几拨巡行的金吾卫,虽说几乎畅通无阻,但他还是险些被某个极为顶真的金吾卫队正给扣下。一路有惊无险地来到蓬莱宫外,他好说歹说才从建福门闪进去。
然而,宫内不可能策马狂奔,这从建福门到蓬莱殿有一段很是可怕的距离,而这夏日的夜晚虽说有些风,毕竟还是闷热,因此,只能靠两条腿走路的他来到蓬莱殿时,前胸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结果还被告知了一个万分令人郁闷的答案。
他的皇帝老爹和皇后老妈今晚不知从哪里来的兴致,居然一起去趁夜游太液池了!
通体大汗的李贤只觉浑身燥热,要找地方歇歇吧,偏生自个的寝殿不在蓬莱宫,太子李弘和英王李显全都在太极宫,远水解不了近火。思来想去,无可奈何的他索性赶往含凉殿,好歹那边还离太液池近些。不幸中的万幸,含凉殿中好歹还有个主事的人,一见他那满身大汗的模样,阿芊便赶紧吩咐侍女去准备热水和衣物,不由分说地把他往西配殿里推。
“看看你这一身臭汗,什么事这么紧急,居然等不及明天非要今晚就赶进来?”
李贤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中,享受着美女按摩的最高级待遇,此时听到这话才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你以为我愿意?还不是我那位伯父的事!”
跟着武后这位主子时间长了,阿芊免不了也熏陶出一种睥睨天下的豪情,当下就冷哼了一声:“越王?这是长安又不是他的治所,他能蹦跶出什么名堂?”
“他是没蹦跶出什么名堂,问题是人家给他找麻烦。今晚他原本邀我去他那里看歌舞,结果谁知道他在家门口遭人行刺!”
甭管是在哪朝哪代,再宽仁的君主,只要听到行刺这种事情,必定会神经紧张,而作为至尊身边的人也同样会得神经衰弱。就比如刚刚正在和李贤打情骂俏的阿芊,此时也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揉捏肩膀的手猛然间停住了,好半晌才动了起来,但有一下没一下的力度根本不能和刚刚的专业相比。
“是真的行刺,不是他演的苦肉计?”
“开玩笑,我自己又不是没受过伤的人,真伤口还是假伤口,我还不至于看不出来。”李贤晒然一笑,旋即更往后靠了靠,仰起的脸孔正好直对着阿芊的脸,“我那位伯父说了,不过是小伤,没什么关系,再说刺客也死了,无需惊动太广。不过这可不像他前一次游湖落水虚惊一场,这是行刺,能大事化小才怪。”
“什么大事化小?”
听到这个突兀的声音,李贤连忙回头,瞧见自己那位老妈只穿着一身鹅黄色半透明的纱袍施施然进来,他赶紧往下缩了缩脑袋。此时,阿芊慌忙起身上前,在武后耳边低语了几句。一瞬间,就只见刚刚还面带慵懒倦意的武后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那眼神中尽是犀利的光芒。
第五百零一章 从天而降的“重任”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虽说这光景如今少有人见过,但谁也不会怀疑这话的真假。而李贤在大唐这样一个阶级社会中混迹了那么多年,更不会认为他的皇帝老爹真是一个仁厚懦弱的主。和得知此事时怒不可遏的李治相比,武后面上笼罩的那寒光更让人心悸。
“查,狠狠地查,就算把长安城翻一个底朝天,也得把幕后主使给朕找出来!朕才不会相信什么区区醉汉居然敢胆大包天在越王第门口行刺,分明是有人蓄意挑衅,辱我大唐国威!传……传令长安万年两县并左右金吾卫,左右羽林卫,自即日起全城戒严!”
虽说这样做无疑会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但这不是往常,所以李贤干脆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垂头数着地上青砖上的小飞蛾,打定了一言不发的主意。果然,一阵沉默之后,他便听到一阵细碎的声响,抬起眼皮偷偷瞥看时,就只见武后已经坐在了李治身旁。
“陛下,弘儿和贤儿大婚在即,若是如此大张旗鼓,反而会引得百姓慌乱。况且,明查不如暗访,派精干之人暗中细查,比惊动无数更为妥当。越王既然遇刺受伤,不若让他在长安多养息几日,等到弘儿和贤儿大婚之后再赴扬州。”
武后这番话说得细声慢气,偏偏极其有条理,一面说更是一面用手轻抚李治背心,那幅柔情款款的模样,很快就把李治满肚子心火压了下去。粗声喘息了一阵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媚娘你说的有道理。”
这要是换上别的人,就算再有道理,这李治也未必会听得进去,但听妻子的建议已经变成了长久以来的习惯,而武后那立场更摆明了是为国为民大公无私,所以他这心里固然是愤怒得紧,却仍是道出了刚刚一句话。接下来,这夫妻俩便在那里低声商议,浑然忘记了旁边还有一个儿子等在那里。
耳听这夫妻俩调兵遣将,从这么一件越王遇刺的案子一直引申到了边关的守将轮换问题,李贤终于有些受不住了——他一开始都已经汇报完了,怎么还不能走?这洗完澡原本是该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睡大觉的时候,被拎到这里应付老爹老妈一对至尊层出不穷的问题,到最后问完了就把他扔到一边,这也实在是太薄情了吧?
于是,他只得轻声咳嗽以示提醒,发觉效用不大,他只得朝另一边的阿芊递了个眼色,谁知对方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百般无奈的他只得干巴巴叫了一声:“父皇!”
李大帝恍然回头,却道出了一句几乎让李贤绝倒的话:“咦,这么晚了贤儿你怎么还在这里?嗯,此时出宫不便,你就到西配殿暂时歇下,明早再出宫好了!”
这不是老爹你让我留下“以备咨议”么?满心郁闷的李贤知道此时理论也是白搭,答应一声拔腿就往外走。谁知他才到了西配殿,收拾停当扒下衣裳躺在榻上正想睡,后头就有人跟着进来,却是武后在前,阿芊在后。熠熠灯火下,武后满头乌丝垂落在肩,薄纱下的肌肤隐约可见,惟有那冷厉的眼神和那妩媚的妆扮毫不相配。
“你怎么会到越王那里去?”
这话问得异常直截了当,但要说起来就话长了。可是,老妈都已经追到了这里,李贤自不能随口糊弄,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便从头到尾说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好容易告一段落,他便瞧见武后的面上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长安皇亲国戚那么多,为什么要行刺越王?有什么好处?”
“既然李贞这一路上都没有带随从,随时随地都可以动手,为何要在他家门前?”
“如今为了太子大婚,有众多番邦使臣呆在长安,是否有可能是他们所为?”
武后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一连问出了三个问题,虽然那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更像是自言自语,所以李贤也没费心去回答,免得打断了这位执政皇后的思路。忽然,他只见武后忽然一个转身,在榻上坐了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颇带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我刚刚和你父皇商量过,这件案子交给你办了。”
这下子轮到李贤莫名惊诧了,尤不敢相信这从天而降的“好事”,本能地反问道:“我?”
“没错,你可别忘了,你还是雍州牧,别说这长安万年,就是周边十几个县,可都在你辖下。这雍州京兆郡上上下下几十万人,可都在你这个父母官一念之间。”
武后起初还说得郑重,到了最后眉眼间已经是露出了一丝笑意,看得李贤心里直打鼓。天知道这州牧也就是听着好听罢了,这名头固然吓死人,可谁听说过一个亲王兼任州牧的时候还真的出去管民政的?这雍州乃是大唐都城命脉所在,太宗皇帝的时候就没见过封给别人的,惟有这李大帝心血来潮,先是封了素节为雍王,之后又转手丢给了他。
“原本准备等太子大婚之后替你加冠的,为了你行事方便,你父皇已经允你下月加冠,所幸礼部的物事都准备齐了,你只要在该斋戒的时候斋戒,该沐浴的时候沐浴,别再出乱子就好。我早就命人修缮了兴化坊原封德彝的旧宅,这礼成之后,你的王府就设在那里,来往宫中也比安定坊方便。”
这一连串的安排砸得李贤头昏眼花,半晌都没有回过神。待反复确定武后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他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后,我这手下素来是闲人多能干事的少,要查这种事只怕是力有未逮……”
他这话还没说完,头上便着了重重一巴掌,紧跟着武后就是一阵仿佛急风骤雨一般的数落:“你既然是雍王,府属自己征辟就是了,这雍州牧的官衔是空的么?至于别的你都不用担心,你五哥一向和你最好,难道还会有异议?总而言之,太子大婚之前,就算是犁地,你也得给我把长安城上上下下都犁一遍……不,应该是整个雍州治下,我和你父皇都不想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李贤还没反应过来,武后便匆匆拂袖而去,留下他在原地瞠目结舌。还以为老爹老妈忽然之间失心疯给他这么一个不是太子的儿子放权,却原来是在撂挑子!这仅仅长安城的居民就有十几二十万,若是扩展到整个雍州,天知道这是什么情形!
自怨自艾了一会,瞧见阿芊没有和武后同去,而是在一边掩口偷笑,他不觉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骨碌跳起来上去关了门,回过头来正准备顺势推倒时,却只见阿芊已经笑吟吟地解下了外袍,那凹凸有致的身材就这么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
满心憋闷的他再遇上这么赤裸裸的勾引,这便好似天雷勾地火再也按捺不住,自是合身就扑了上去。大手覆上那酥胸时,他忽然瞥见阿芊挂在胸前的一个锦囊,不觉有些奇怪,却不料身下玉人犹如八爪章鱼一般痴缠了上来,倏忽间就引得他欲火大动,其他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
好半晌云收雨散,激情过后的他自是懒洋洋地拥着阿芊,这才问起了那锦囊。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他的胳膊顿时被人狠狠拧了一记。
“还不是你这个死没良心的捎来的信!偏生还写得那么长,让人家看了一个晚上!”起初的声音还充满娇嗔,但说着说着便多了几分温柔,“既然是你亲笔写的,我就用剪子绞了贴身藏着,就和天天见着你一个样。”
李贤倒是没想到,当初一时兴起的那封信阿芊居然会用这样的方式留着,顿时生出了几分怜惜,转而又想到其他人或是要迎娶或是就在身边,唯有和她日日相见,却很难找到机会在一起,顿时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等到迎娶了贺兰和申若之后,我就向母后开口把你要来……”
这话还没说完,阿芊便一口打断了去:“我若是离开了娘娘,不过是一个寻寻常常的女子,对你又有什么用?贺兰小姐是娘娘的外甥女;申若小姐得娘娘青眼相加,又有家世;阿萝自你小时候就一直跟着,情分不同,难道我就得和哈蜜儿那丫头学怎么讨好你?”
她按着李贤的胸膛缓缓爬了起来,布满红霞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慑人的神采:“横竖我和你的事情娘娘也知道,就这么不明不白也不算糟糕,反正我就是嫁给你也少不得独守空房!”说到这里,她忽然伏下身子,面对面地瞧着李贤。
“我是对你有用的人,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忘了我!”
第五百零二章 太子的担当,别以为我李六郎不会弄权
大唐既然是李家坐天下,这李氏宗族之中封王的自然不计其数。李唐起自陇西,这历史几乎可以追溯到秦汉,而且每一支都是人数众多。高祖李渊立国之后就大封宗亲,如果仔细计算下来,从亲王到郡王到嗣王,如今拿着朝廷俸禄的很可能要上百。
所以,说到底,李贤不过是占了皇帝嫡子的光,否则区区一个亲王放在长安城这么一个权贵云集的地方,可以说什么都不是。然而,这一日通过中书省的诏命一下,朝廷上上下下就炸开锅了——上回李贤这个凉州大都督真的跑去凉州也就算了,如今这雍州牧也要实授?这怎么行,雍州乃是京城要地,怎么能让一个不是太子的亲王管辖?
于是,好不容易清静下来的东宫几乎一下子被往来的官员踏破了门槛,虽说上次李安期这个宰相已经因为说错了话而被发配到了西州,可这事情却非同小可,就是婉转陈情也得让太子认清形势。
“太子如今虽和雍王友爱,但陛下骤然委雍王以重任,难保有人为名利而怂恿雍王为不义之事。”——这是某老成持重的尚书说的话。
“这雍州乃大唐根本,自高祖太宗以来便不曾委任别人,陛下此举实在是有欠考虑,太子正应相劝才是。”——这是某皇族老亲王的委婉提醒。
“太子殿下,驳此议其实真正之义是为了保雍王。太子和雍王兄弟情深,必不想这重任反而害了雍王。毕竟,朝中非议已多,物议伤人啊!”——这是某东宫属官的苦心劝说。
一天之中接待了十几拨人,别说李弘如今正在养息,就是身体再好也吃不消。起初他还耐着性子听着,毕竟这些人不像上回那样言辞激烈,但久而久之,他便有些不耐烦了。终于,当某次接待大臣的时候又听到这样的老生常谈,恰恰同时有人来报说是李贤来见,对方趁势又是好一通劝说时,满肚子郁闷的他最终不由分说下了逐客令。
一朝大权在握的感觉如何?看到意气风发的李贤,人人都会认为这个实权雍州牧他当得异常有滋有味,事实上,这新官上任三天,他就被乱七八糟的事情迫得鸡飞狗跳,况且还有越王遇刺那么一桩大案子兜头压下来,也就是他这个铁打的人才勉强消受得起。
所以,此刻踏进李弘这书房,他毫不客气地抢过侍女端来的一杯茶,咕嘟咕嘟一仰脖子喝了个痛快,然后砰地一声把茶杯往桌案上一搁,长长出了一口气。
看到弟弟这幅模样,李弘忍不住就想笑,刚刚被人激出来的满肚子火气渐渐消了:“怎么样,新官上任三把火,这雍州牧的滋味如何?”
“真不是人干的!”李贤脱口迸出了那么一句话,然后便掰着手指头一桩桩一件件数落开了,“雍州原本是长史打理一切的,如今我这一去,长史一下子被架空了未免不乐意。这下可好,上上下下的公务全都堆到了我面前,要不是我有小姚和罗处机,非得被那帮子人整死不可!”
虽说是东宫书房,但由于当初李贤的主意,里头还是设了一张舒适的躺椅,只平日见外人的时候李弘绝不会使用。来的既然是李贤,他便把什么礼仪丢到了脑后,径直往躺椅上一坐一靠,眼神中尽是掩不住的笑意。
“不是很好么?你分明有本事却一直偷懒,要不是父皇此次认清你的本性给了你这么个任务,你还不知要逍遥到几时!可笑那些人还一个个来劝我让父皇收回成命,岂不知我想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还是父皇母后深知我心,我日日忙得团团转,偏偏看你逍遥,哼!”
这样的话换李贤来说很正常,可他从李弘口中听到如此论调,却觉得荒谬无比,一时间变成了哑巴。好半晌,他才没好气地丢了个白眼过去:“要不是为了你,父皇母后也不至于出此下策。你听听母后给我的死命令,这要是你大婚期间出了任何问题,就打发我去黄河边上蹲一年治水!”
在愣神了片刻之后,李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虽说接受了多年的储君训练,讲究一个喜怒不形于色,但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上什么是放肆,那声音的穿透力就连外头服侍的人都听到了,甚至还惊动了几个东宫属官探头探脑。在得知雍王来见太子的时候,一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终于都认了命。
得,以后若是再遇到这种事情,谁劝谁就是顶级大傻瓜!
“母后这一招我学会了,以后若是要抓你顶差,必定就用这一招!”
李弘笑过之后,又吐出了这么一句让李贤极其郁闷的话。两兄弟闲话笑话过后,李贤方才道出今日前来的目的,他虽说抓了整个雍州,也就是京兆郡的大权在手,但这新官上任,有些事情难保别人阳奉阴违,他也不可能事事跑到老爹老妈面前告状,也不可能去找政事堂宰相做主。在这种事情上,浸淫于朝堂十几年的李弘自然是最好的智囊。
“怕阳奉阴违?我还以为按照你的脾气,会把那些人整得很惨!”李弘仿佛一点都没看到李贤一下子黑下来的表情,露出了鲜有的悠闲自得——事实上,要不是最近大臣纷至沓来,他的日子确实前所未有的悠闲,“简单,你把通力协助你的名单给我,官职越低越好,我到时候以东宫的名字发一通嘉奖令,到时候再提拔几个得力的。我这监国的名义还没撤掉,帮你这点小忙还是很简单的。”
什么是兄长?什么是太子?这才是太子和兄长的气魄和担当!乘兴而来乘兴而归,这就是李贤东宫之行的最好写照。而看到他意气风发的从东宫里头出来,外头尚在等候太子接见的一群大臣不禁有些嘀咕——都已经这样了,他们有必要再进去碰钉子么?
回到光德坊刘仁轨家隔壁的雍州廨,李贤立刻就换上了一幅严肃的脸孔。果不其然,长安令和万年令正在等着给他汇报工作,换作平日,即便是顶头上司他们也不用这样事无巨细,但由于越王李贞遇刺一案,这两人几乎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听到绳子上又拴上了第三只更大的蚂蚱,他们心里的底气自然就足了。
虽说已经有了一具被证实为刺客的尸体,但是在所有人看来,这样一件大事怎么可能没有主谋?所以,这追捕主谋的事情就成了如今的重点。
长安城中的紧急治安大整治虽说尚未有大线索,但效果同样显著,小偷小摸的关了整整五间牢房,此外还抓到正在全国通缉的大盗三名,缴获赃物若干,如果不是前头的事情压着,长安县万年县这次的联合行动,少说也能为两位县令带来一个年终考评上等的评语。
然而今天,长安令胡敬除了日常汇报之外,还带来了一个消息。新罗公主金明嘉的宅第——其实也就是大唐临海郡公金仁问的宅第,最近时常有行踪诡异的人士出没。
按照往常,对于侨居大唐乃至于获得大唐官职的异国人士,大唐政府素来是不去监视的——如果有也是暗箱操作,绝对不会落实到地方政府头上。这长安令居然把注意力盯到了各国大使馆,可想而知也是狗急跳墙没办法之下想出来的招数。
戴式常也忽然提道:“说到行踪诡异,下官也听说这几天有铁勒人在长安城四处出没。对了,西州李继诸似乎想趁着太子大婚的机会,希望大唐释放李遮匐,并愿意永远效忠大唐。”
好嘛,现如今全都凑一块了!李贤冷哼一声,把两位倒霉的县令叫了上来,先是给他们使劲打了一通气,然后又趁热打铁祭出了杀手锏。
“现在父皇母后虽说没给限期,这事情也没多少人知道,但是若真的传扬开去,你们说那些朝臣会不会上书要求尽快结案?既然人家敢行刺越王,下次说不定就是英王,是我……所以既然要查,就要一查到底,把根子揪出来,这样两位才是真正的能员干吏!功劳么,我是不需要的,风险我替你们兜着,你们还怕什么?”
这前头的恐吓和许诺都在其次,最后一句方才是重中之重。责任别人担,自己占甜头,这样的好事情上哪里找?于是,这两天基本上连背都急得佝偻起来的两位县令猛地直起了腰,眼神中都流露出那么几分凶光。
“殿下放心,上刀山下油锅,下官必定鞠躬尽瘁!”
“别说是新罗公主,就是大唐公主……咳咳,总而言之,下官一定不会辜负殿下厚望!”
等这两人雄赳赳气昂昂一走,李贤摸着鼻子,面上渐渐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实权在手可是比亲王更管用,公事上头可用,这私事上头用一用,那就未必有人会知道了。
于是,他转身就命人去传达命令——明崇俨不是预言越王贞有血光之灾么?那么他以公事的名义去审问一下这家伙,应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第五百零三章 天赐“祥瑞”雍州廨,有人打上门了?
州牧之名始于汉代,乃是灵帝末年刘焉说是四方多事,刺史权轻,所以就把部分资深刺史改作了州牧,权限更大。不过,从东汉末年到魏晋南北朝而至隋唐,州牧这个名称从虚衔而实权化,再从实权化到虚衔,早就和当年不同。而放眼如今的大唐天下,州牧就只有一个雍州牧。
雍州廨很大,比起长安万年县衙来说何止大一倍,基本上和隔壁刘仁轨家的院子差不离,那还是宰相的房子。所以,光德坊这地盘虽说也是长安黄金地段,却再没有房子能够比得上这里宽敞,加上武后提到的封德彝旧宅,可以说,李贤一个人就占了长安城三处大房产。
明崇俨踏进雍州廨这一亩三分地的时候,李贤正站在后院唯一一座两层楼建筑上,举着自己的望远镜悄悄观察这么一个人。这杀心一起就很难按下去,只不过,他虽然给人的印象任性冲动,但一旦涉及到自己却谨慎得很,一番打听下来,他得知这位魔术高手不但被临川长公主召见过,而且曾经访问过不少达官显贵的宅第,换言之,这不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
经过贺兰周手下工匠一次又一次的改进,这水晶镜片的磨制已经有了相当的提高,其中的图像也已经相当清晰,所以,他清清楚楚地观察到对方在跨进第二道门之后的东张西望,也看到了那云淡风轻的面上露出的一丝异色,这无疑证明了他的看法。
这大唐上上下下全都是精力旺盛的人,决不会出什么隐士的恬淡格调——这年头的隐士也是想着出山辅佐君王,博一个王侯将相的,何况明崇俨这么个世家子弟?
他这个角度选得相当好,所以直至对方踏进敞开的小议事厅,他仍旧观察了好一会,过了许久方才把望远镜收进了锦匣中,慢悠悠地下楼前去会客。
进了小议事厅,瞧见明崇俨上前行礼,他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像某些权贵那样直呼其名,而是叫了一声子兰。这子兰二字乃是他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说是明崇俨的字,结果,这两个字一出口,他就敏锐地观察到,对方的眼神微微一变。
名义上是把人找来询问越王贞遇刺的事,但实际上,李贤只是稍稍问了两句便开始天南地北胡侃,他向来是思维极度发散的人,于是从魏晋风骨说到先秦的篆书,一下子又跳到了陶渊明的隐士情结,总而言之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尽管说得口若悬河,他的眼角余光却始终在观察明崇俨的表现,见对方渐渐少了几分矜持多了几分热络,甚至还不时恭维两句,他自是愈发心定——最怕的就是油盐不进的人,而对付圆滑的人,他早就积攒下多年经验了。
“对了,那天你怎么会这么快知道越王遇刺?”
这前前后后讨论了一大堆学术问题、诗词问题、地理问题、人物问题……明崇俨就是脑子再快也被李贤这突兀的提问问得一呆,好在他反应还快,只愣了一愣便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我此次上长安,其实在半道上就遇见了越王,越王身边的人也都认得我。所以,之前和越王分手之后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遂回转去看看,哪知道确实出了事。”
他一面说一面抚膝长叹:“我和越王虽然相交不久,却知道他不但才华卓著,更是一位大丈夫,此番所幸只是收了小伤,否则只怕我之后再难心安!越王有奇节,只可惜……”他这话说了一半就忽然停住了,紧跟着就开始在李贤脸上头上瞧来瞧去,仿佛那上头有异常别致的景观。
李贤还是头一次在男人身上领教到那种灼热中透着狂热的眼神,这头皮发麻不算,他还感到后背心一阵阵发寒,心中更是暗自打鼓——这一位别是有什么奇特的嗜好吧?终于,这种稀奇古怪的气氛宣告结束,因为明崇俨干咳一声终于再度说话了。
“我自幼习奇术,通鬼神,刚刚竟是在雍王头上瞧见了白气直冲云霄,一时失态,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白气?李贤只是眼睛骨碌一转便体会到了这后头的深意,冷不丁差点笑出声来。这要是别人还得费心好好想一想,可他是谁?这王头上冒白气不就是一个皇字么,这撩拨他的心思用的方法也忒简单了一点!不过也好,听听这家伙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了!
于是,他装出了仔细思索的表情,不一会儿便脸色大变,仿佛是硬挤似的挤出了一丝笑容:“子兰此话当真?”
明崇俨一下子离座而起,忽前忽后走了几步,目光始终在李贤身上转悠,虚手那么一抓,手中竟是忽然出现了一株硕大的紫芝。那紫芝看上去犹带着几分湿润,甚至还沾着泥土,显得格外新鲜。而他就这么躬身双手呈上,满脸尽是欣悦的笑容。
“我刚刚无意中用天眼看到雍州廨后园中竟然长出了一株紫芝,便以神通摄来!这紫芝祥瑞虽是各地都常常得见,但偏偏在殿下进驻此地之后不多时出现,足可见祥瑞无双!”
祥瑞……须知他来的那个年头,祥瑞可不是什么好词!
虽说心里直犯嘀咕,但李贤还是被明崇俨挥手就来的这一手把戏吓了一大跳。要知道,他刚刚在楼上拿望远镜看了那么久,这大夏天可不像冬天似的裹着,这家伙就那一件素纱中单,就不曾看见能藏住什么东西。
他正想把那紫芝拿过来瞅瞅,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大呼小叫,紧跟着不但未曾止歇,而且还有越来越热闹的趋势。于是,实在忍不住的他撇下明崇俨就迈出门去,结果,那园丁模样的汉子出口第一句就让他愣在了那里。
“雍王殿下,小的在后头侍弄花草,结果正好看到了一支紫芝,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紫芝滴露!”那园丁起初说话还有些不利索,到了最后几乎是捶胸顿足满脸的懊丧,“小的只听说过人参会长了腿溜走,可就不曾听说紫芝也会长翅膀飞了,这去取药锄的时候,这紫芝……这紫芝居然就那么没了!”
巧合?双簧?
李贤越看越觉得这貌相憨厚的汉子有问题,但想着这是雍州廨的园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遂温和地安慰了几句,亲自从袖子里摸出几个乾封泉宝钱赏了。满院子看热闹的人原本都听说过他的慷慨名声,此时愈发觉得这个主子好伺候,遂暗自埋怨上了这衙门里头那些不肯配合的官吏——和帝后宠爱的儿子做对,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事实上,当李贤把明崇俨送出门,自个也匆匆出门之后,某些还算聪明的官员就开始反省自己这做法是不是明智——上一回李贤在看刘仁轨之前心血来潮视察的时候,上上下下的官员对其还是相当客气恭敬的,而这一次之所以联合起来施压,不过也是少数品级高的为了显示自己的风骨,抗议皇帝这种违反成例的行为。
不过,上上下下将近三十号官员,就算起初能一条心,但几天下来最开始的执拗劲也就过了,于是,当天下午李贤一回来,五个担任各色参军事的官员便齐齐来谒见,主动把各色该他们管的公务承揽了过去,让埋头在公务堆中的罗处机姚元之陆为杜元中解放了出来。而李贤本人在一个个问下了名字之后,则一个个拍肩膀鼓励了过去。
无非是什么勤勉为国兢兢业业之类的套话,但重要的是,他明说会把名单报上去嘉奖。而就在李贤说过这话之后第二天,东宫就一下子赏赐了这五位参军事人手一部御制新书,附带好一通嘉奖,而让他们记忆最深的则是最后一句话。
“雍王之于寡人,一体也!”
面对这种情形,即便长史司马这类高品官员也渐渐有些坐不住了,奈何外头仍有同僚传来信息让他们死撑到底,于是,这种非暴力不合作态度他们只能勉为其难地硬顶着。可眼瞅东宫一天三次赏赐东西,底下的属官接二连三地倒戈,这就是烂屁股也有些坐不住了。
该死的长安令万年令,关键时刻,这两个实权人物为什么偏偏这么早叛变!
被人私底下痛骂的长安令和万年令却考虑不到这么多,这出头鸟自己当,享福人别人做,谁那么傻冒?人说拿着鸡毛当令箭,靠着李贤的钧命,两位县令亲自捋袖上阵冲杀在前,到了这天傍晚,长安令胡敬便带着十几个衙役,兴冲冲地把某人押进了雍州廨。
“殿下,这人有重大作案嫌疑!”
李贤正品着刚刚从李弘那里顺来的好茶叶,一听到胡敬这话差点没呛着。不过,人家正在兴奋头上,他也不好打击人家的积极性,遂作出一脸鼓励的模样听胡敬汇报工作。然而,这汇报过程还未到一半,某小吏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殿下,不好了,有人打进来了!”
第五百零四章 谁怕谁!
打上门这种事情在长安城每日里都会发生那么一次。众所周知,大唐的悍妇是出了名的,丈夫在外鬼混得迟了,家中大妇带着人打上门去绝非罕见,尤其是那种畏妻如虎却又喜欢寻花问柳的家伙更是如此。如此算下来,被打上门次数最多的,大概应该算是平康坊。
然而,堂堂雍州廨被人寻衅上门,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不但李贤觉得新鲜,就连这众多小吏也都觉得新鲜,然而,那些属官就有些火大了,这平白无故多了个亲王上司不算,居然有别人敢欺负上门?消失了足足四天,号称要整理雍州廨积年案卷的长史崔年终于跨出了房门,而尾随其后的还是司马和录事参军事等数人。
和这些脚下生风的官员相比,李贤倒是落在最后头。事实上,当看到这些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官员时,他几乎是恨得牙痒痒的。好嘛,一开始要办事一个人都找不到,现如今一个个全都窜出来了!于是,他有心更加放慢了脚步,由着这些家伙去和外头的人打擂台。
要问门外的人是谁?却见那为首的人黑发白衫,腰挎长刀,俏面含怒,目露寒光,一幅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也就是说,所谓的打进来还只是停留在嘴上说说的地步,并未完全实施。只不过,那幅怒火冲天的架势,李贤至今为止还是头一次瞧见。
“兀那妇人,雍州廨重地,岂是你乱闯的!”
前头四个字一入耳,李贤差点没笑出声来,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四十余岁的小吏——料想说话这么粗俗直接的,也不会是以风度仪表著称的大唐官员。不过,这话成功激怒了那位领头人,只见她的肩头剧烈耸动了片刻,眼看就要忍不住动手的时候,最终却硬生生止住了拔刀的手。
“我乃大唐晋安县主,尔是何人,敢对我这样说话?”她一面说一面倏然踏前一步,声音一瞬间变成了咆哮,“长安令带差役擅自闯我宅第,掳我主簿,如今又以粗言辱我,是何道理?”
大唐晋安县主这个名头,一年前还是没有的,也就是因为那位临海郡公金仁问归国协调新罗军出兵事宜,为了安抚尚留在长安城内的新罗善城公主金明嘉,武后方才和李治商量,破例封了这么一位县主——反正县主又不是公主,用不着实封,不过是每年支出一点钱而已。
李贤早料到会有这一遭,发现那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属官全都僵立原地,就连刚刚准备命人上前擒拿肇事者的长史司马也都悄悄退后了两步,他这才干咳一声上得前去,笑容可掬地开腔道:“这不是新罗善城公主么?啧啧,真是好久不见了!”
金明嘉怒气冲冲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找李贤理论,眼见得他出门,她面上的怒色便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定睛在李贤脸上瞧了一会,她先是以完美的礼节问候,紧接着便沉声质问道:
“雍王殿下,我虽在长安并未独居一地,但这宅第却是陛下钦封临海郡公的住所,未有明旨,长安令就带差役擅闯,我可否理解为他藐视陛下威严?雍王如今既然是雍州牧,辖下县令如此妄为,我是否该找你来讨个公道?雍州廨差役不由分说将我挡在门外,甚至意图动手,是否是藐视我这个陛下钦封的县主?”
这一连串的质问下,门口几个差役全都吓了一跳,天知道他们只是尽职尽责,谁知道这打扮迥异于大唐妇人的女子竟然是一位县主,而且倒霉就倒霉那是外国县主!这年头别说县主,就是公主长公主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毕竟和皇帝的亲戚关系也不过平常。可是,如果是外国人那就不一样了,这大唐为了羁縻某些异邦,给与的优厚待遇就是某些皇亲也未必有。
“啊呀,竟然有这种事?”
李贤猛地瞪大了眼睛,面上尽是莫名惊诧:“这临海郡公的宅第来自御赐,长安令竟然如此大胆么?”
金明嘉刚刚追着长安令胡敬的屁股后头拐进这条巷子,认准了人已经进了雍州廨,此刻见李贤这幅做派,她自是愈发恼恨。转念一想李贤若是过河拆桥,必定会引起下属离心,她便打消了咄咄逼人的念头,换上了一幅温婉的面孔,裣衽行礼道:“多谢殿下为我做主!”
李贤没好气地摩挲了一会下巴,心里想着这女人还真会打蛇随棍上,嘴里却开始打官腔道:“如果我没记错,这临海郡公赴海东时,似乎带上了全部属官,这主簿应该也跟着去了,不知道长安令这回抓的那主簿……”
话音刚落,金明嘉便立刻补上了解释:“那是我刚刚征辟的,乃是文采出众的新罗太学生,正欲向陛下举荐!殿下若是不信,可把人叫出来当场试验!”
这女人怎么那么难缠?李贤本就是出来拖延时间的,想想霍怀恩还是盛允文的老大,对付这种局面应该更有把握,可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出来,他不免有些焦躁。正当他准备强词夺理再争取一点时间,只听后头传来了一个理直气壮的声音。
“什么新罗太学生,那分明是高句丽叛臣余孽!”
只见长安令胡敬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满头大汗之外还有满脸的兴奋,手中小心翼翼地拱卫着一张薄薄的纸片。他看也不看金明嘉,径直双手将那纸片呈递给了李贤:“殿下明鉴,刚刚已获得那贼子亲笔画押口供,他承认自己是高句丽叛臣同党,处心积虑混入我大唐已有三年,正是为了关键时刻在我大唐兴风作浪,他还供认了三处联络据点!”
所谓的高句丽叛臣,自然指的就是泉献诚那两个负隅顽抗的叔叔,是大唐如今打着襄助高句丽正统旗号要消灭的对象。但是,新罗和高句丽之间的仇恨可以说是不共戴天,所以说新罗太学生是高句丽叛臣同党,这话甭说金明嘉不信,就是周围的其他人也觉得匪夷所思。
“三木之下,什么供词求不得!”如果说听到什么高句丽叛臣同党的说法,金明嘉还嗤之以鼻,那么在听到三处联络据点的说法时,她心中猛地有些慌了,但仍是摆出了强硬态势,“雍王殿下,现在既然有这么多人在场,可否把人带出来?若是他身上毫发无伤仍然这么招认,那我现在就去向陛下娘娘请罪!”
毫发无伤……他娘的经过逼供的人,又怎么会毫发无伤,他刚刚对霍怀恩的吩咐那可是随便怎么折腾,只要不死人就行!李贤心里暗自叫苦,但当着四周那些虎视眈眈官员的面,因此他只能故作轻松地微微一笑:“这似乎没必要吧,这口供乃是他亲笔签押,不但有字迹可以辨认,还有手印,怎么可能有假?”
“雍王殿下,晋安县主的提议不无道理,若是随随便便在王公宅第抓人,传扬出去实在有失体统!”
看到说话的是雍州司马,李贤登时心头火起——该死的家伙,你究竟是唐人还是新罗人,为着那么一点芥蒂居然胳膊肘往外拐!眼见其他人似乎也有准备帮腔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异常“和气”的笑容,天知道他此刻已经火冒三丈了。
“既然如此,那眼见为实,胡敬,带路!”
在看到长安令胡敬刹那间面色灰白,几个官员顿时深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色,颇认为这次抓到了李贤的软肋。就连金明嘉也是心下得意——得罪李贤确实好处不大,但那人太过重要,要不是她那时猝不及防,决不会让长安县的差役那么容易得手。反正她很快就要归国了,李贤就算事后报复也报复不到她头上!
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半死不活……这是大多数人想像中的情景,毕竟,李贤胆大包天的名声在外。所以,当看到一个干净整洁却坐在那里又哭又笑的人,金明嘉固然是惊愕莫名,就连一帮等着看笑话好告状的官员也都愣住了。而李贤松了一口大气之余,不免瞧了霍怀恩一眼,悄悄翘起大拇指晃了一晃。
虽说没看到想象中的情景,但金明嘉已是骑虎难下,遂命身边的随从上前,可揭开那衣服,里头也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伤痕血迹,哪里像是用刑逼过供?那动手的随从也几乎是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一面继续扒衣服,一面趁人不备低声提醒那人翻供,可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现在,大家相信这家伙是招供而非逼供了吧?”
李贤用得胜的目光四下里扫了一眼,顺便加上了几分示威的味道,尤其是在目光掠过那位雍州司马的时候——他娘的,敢和我做对,明天就把你摁下去!至于金明嘉那种青灰的脸色,他则是看都不看一眼,这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机会不抓住就太可惜了!
“胡敬,事出非常,你立刻知会左右金吾卫,把那三处高句丽叛臣同党的据点给我抄了!”
冷不丁听见这么一道命令,长安令胡敬一个激灵,旋即感到浑身充满了动力,立刻大声应道:“是,下官绝对不会放走一人!”
瞅着咬紧了嘴唇不作声的金明嘉,李贤心中自是异常快意——这新罗留学生新罗商人在大唐的不在少数,可真的够资格作间谍的想必不多,这一下的收获实在是太大了!当然,霍怀恩当计首功!
第五百零五章 不是你的小妈,就是你的小老婆
什么叫做雷厉风行?
如果不知道的人,那么一看胡敬此时此刻的模样就应该懂得了。和一般坐上这个位子的人不同,胡敬的年龄已经不小了——这再过两年就能称作花甲,再过几年就会强制退休,当然算不上什么年轻人。所以,好不容易坐上了长安令这样一个位子,享受的是正五品上的待遇,那么,谁会不求上进?这要是能跃进三品,退休的待遇可比现在高多了!
“快,给我动作快!要是放跑了一个,从上到下统统二十限棍!要是能够一个不拉全部抓到,雍王殿下每人赏钱十贯!”
一个是痛彻心肺的罚,一个是捧入云端的赏,那些差役就算再笨也知道该如何抉择。于是,往日在百姓面前就如狼似虎的他们更是多了一种凶悍绝伦的气息,第一拨冲入东市某新罗店铺的差役面对那几个举刀负隅顽抗的伙计,硬生生一步不退,愣是以轻伤六人重伤两人的代价把上上下下连锅端了。
六个负责治安的县尉被胡敬分成了三拨,再加上从左右金吾卫调过来帮助的百多号人也分成三组,这突击队的实力自然也是非同小可。六十多岁须发花白的胡敬亲自冲杀在前,愣是跟在某个一脚踢开大门的心腹差役后头,气势汹汹地扑进了嘉会坊的一处民房。
一个半时辰,扫平三处据点,格杀三人活捉十九人,战果极度辉煌!至于被人弹劾滥用权力,这位已经半截身子踏进退休边缘的长安令才不在乎,这李贤别的名声不算,说话算话总归不会有假的,反正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
气势汹汹兴师问罪,最后蓄势已久的重拳一下子打空,对于金明嘉来说自然比吐血还难受,所以,李贤礼貌地请她暂时留下,她虽说有一万个心思出去安排一切,可这些心思却在对方炯炯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最终只得勉强答应了下来——当然,作陪的是刚刚抽出“空”来的雍州长史崔年,李贤本人才没空敷衍她。
“老霍,干得漂亮!”
一到没外人的地方,李贤反身就在霍怀恩肩膀上使劲捶了一拳,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满意:“我就知道,老盛都得叫你一声老大,你这本事必定没话说!不过,看那家伙犹如见过鬼似的,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
面对李贤这少有的举动,霍怀恩也吓了一跳,可一听那问题他便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最后更是无可奈何地挠了挠脑袋:“殿下,这法子阴损上不得台面,您就别问了。总而言之,那小子算是废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翻供,您就放心好了!”
虽说很想追问清楚,但李贤何尝不知道人人都有压箱底的绝招,因此见霍怀恩这幅模样,他索性也就不问了。虽说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栽赃陷害,但只要有物证有人证,别人纵有再大的不满也只能压着。上次新罗军害得刘仁愿倒霉,这回他反阴一把又有什么可内疚的!
“高句丽叛臣准备在太子大婚期间作乱?”
消息传到门下省的时候,左相上官仪差点没吓了一跳,接过案卷细细翻阅之后,猛地想起家人昨晚提过金吾卫忽然大举出动。想到这回是自个的太子徒弟大婚,他提起笔就在案卷上表示了自己的支持意见——反正如今正在打高句丽,办这么一桩案子不至于惹出什么国与国之间的纠纷。
左相大人批示了自己赞同的意见,李敬玄更不会表示反对,而唯一可能表示反对的郝处俊偏偏又倒霉地摔着了腿,于是,这案卷几乎是毫无阻拦地送到了武后手上。虽说上头的条条框框都是冠冕堂皇仿佛挑不出任何毛病,但武后是什么人?对于自己的儿子,她至少有八分料得准,此时一面看一面微笑,到最后提笔不温不火写了几句赞语。
新官上任三把火,甭管李贤用谁烧,总之这把火他是烧起来了!倒是越王李贞遇刺的案子还没什么消息,实在不行就暗示那小子寻两个倒霉鬼顶缸就是。至于新罗,似乎几天前收到了公文,说是李绩把李敬业派回来了,不知是为了什么要紧事……
“这事情贤儿还不知道,算了,反正李敬业回来的事情他迟早知道,难得看他这么用心,就让他捣腾好了!”
阿芊难得看到武后这样自言自语,此时便在旁边大胆地添了一句:“娘娘就不担心雍王惹出大麻烦,让那些朝臣们忍耐不住再起弹劾?”
“我还就怕他们不弹劾呢!”
武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眉眼间露出了信心满满的神色,继而微微笑道:“陛下相信太子,偏生弘儿几乎是毫无保留地相信贤儿,这样一来,若是谁去惹了贤儿,弘儿必定会出来维护,你说陛下是否还会有别的意见?上回的事情我算是想明白了,不是陛下和弘儿联手赶走了李安期,而是李安期自己碰了忌讳却不知道。这一回若是我还不知道好好利用……”
话没说完,意思却清清楚楚,阿芊心中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隐隐约约还有一个古怪的念头——这比起算计的功力来,李贤还是要差上三分。所幸这一对母子倒是配合默契,她夹在当中倒不难受。
抓人,抓人,还是抓人!
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够发现,长安万年两县这几天的行动似乎有渐渐升级的迹象,而金吾卫的出动也似乎有些频繁,抓的人更是一串串的。话虽如此,寻常老百姓多了不少谈资,却也没打算在这事情上多费口舌,反正多半都是外国人,管他们屁事?这太子大婚之前,为了表示普天同庆之意,朝廷竟开始派发犒赏,这天子脚下谁不高兴?
这捣乱的统统杀了才好呢!
于是,某人带着百十号人旋风一般地奔入长安延兴门,恰好看到的就是金吾卫挟裹着两三个捆得犹如粽子一般的人影疾驰过长街的情景。这还没反应过来,他又看到一拨差役模样的汉子押解着几个地痞流氓之类的混混骂骂咧咧地走过。再走过一段,他更是看见几个明显良善百姓模样的年轻人正在暴打一个衣着华丽的异国汉子,说是抓到了一个奸细。
“这长安城难道是变天了?”
他疑惑不解地勒住了马,要多惊讶有多惊讶,而此时此刻,他身后的一辆马车也忽然停了下来,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掀开了车帘,从车厢内传来了一句略显生硬的汉语。
“想不到自诩天朝上国的大唐,居然是这么一副兵荒马乱的胜景。中郎将乃是人中之龙,难道就一定甘心于人下?辽东沃土千里……”
“停!”马背上的某人赶紧打断了那话,伸手在耳朵里头使劲掏了掏,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你这一路游说到长安,难道就不嫌累得慌?你就算倾国倾城,那魅力也别在我面前施展,我那些袍泽虽说没什么大人物,可也不是白死的!顺便再提醒你一声,我有妻子了,而且是出身名门的妻子!”
车帘下很快露出了一张白皙的面孔,精致的五官中,那双仿佛能够打动一切的眼睛最最动人,然而不管她用炙热的眼神怎么看面前的年轻人,却仍然得不到任何回应。而他口中出身名门四个字最终激怒了她,恼火地瞪过去一眼,她冷哼一声猛地摔下了车帘。
李贤拐上延平大街的时候,看到的正好就是那女子一怒摔帘的情景。这种事素来是长安街头一景,因此他并不以为意,然而,当那个骑马的年轻人转过头来的时候,他却一下子呆住了,随即更是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天底下竟然有人可以长得这么相像?不对,这容貌似乎还有些像,可透出来的那股气质却有些区别,难道是李敬业那家伙还有私生兄弟流落在外?
“六郎!”
正在胡思乱想的李贤猛听得这一声嚷嚷,再看到人家一阵风似的驰了过来,他这才判断出对方真是李敬业,这一惊正是非同小可。这辽东的仗还没打完呢,这一位怎么就忽然回来了?莫非是李绩出了事情,还是回来求援兵……等等,车厢中可是有一位美人,不是这家伙从高句丽抢回来的老婆吧?
李敬业拍马都已经到了李贤面前,却看到对方眼神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觉异常好笑,只得跳下马来,合起马鞭在李贤脚上轻轻一点:“怎么,看到我回来,欢喜得傻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李贤也不顾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利落地跳下了马和李敬业来了个熊抱,用力拍了两下方才分开,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怎么,从高句丽拐了个美女回来?”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李敬业那张脸登时就黑了。瞥一眼后头毫无动静的马车,他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在李贤的肩膀上使劲拍了拍:“那一位将来不是你小妈,就是你嫂子,或是你的小老婆,总而言之和我没关系!”
第五百零六章 武后的小算盘,太子的好兆头
只是随口问一句就引来了李敬业这么一堆牢骚,李贤也差点吓了一跳。宫中老爹多一个妃子他不在乎,不过想来过不了他老妈那一关;至于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这娶一个高句丽女人,群臣那边的反对声音绝对不容忽视;可是,他也不想身边多一条美女蛇!
李敬业看到李贤也一下子脸色发黑,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他后头足足有百多名亲兵,总不能就这么堵在路上,因此便招呼李贤上马同行。一行人先是到尚书省兵部报备,随即又往政事堂递了公文,紧跟着便是上官仪李敬玄召见。虽说这不干李贤的事,但他实在想听听辽东战局究竟如何,两个宰相想想让他听听也不是什么坏事,索性也就听之任之。
虽说大隋征辽东的时候也是精兵强将无数人,炀帝更是亲自领兵上阵,但第一次存着轻敌冒进的心思,第二次则是国内忽然叛乱,比不得大唐这一次蓄谋已久的东征。
泉男生乃是名正言顺的高句丽太大莫离支,这唐军是应他所求进行“援助”外加“征讨叛逆”,这就占据了大义名分。而既然有高句丽人担任向导,天时人和之外又补上了地利,所以惊险的战事虽然也有,基本上却还是比较顺利的。
战报上的应有之义李敬业也就省去了,主要汇报了一下这些天的战局,最后才说出了先前拔国内城,有高句丽守将声称奉王之命,献高句丽王高藏之女高德笙。这李绩人在前线,总不好拘着一位高句丽公主,索性就让李敬业把人送回了长安,算算路上也已经耗费了一个多月。
上官仪属于征辽东的赞成派——为了体现他和李治的君臣相得,但凡皇帝支持的,他绝不反对;但凡皇帝反对的,他绝不支持。正是这种异常体察君心的态度,让他得以稳坐宰相首席的位子,所以听到辽东高奏凯歌,他自然是欣喜万分。然而,当他听说李敬业居然送回来一个高句丽公主,他登时就怔住了。
斜睨了一眼李敬玄,发现对方也是同样光景,他只得在心里暗自抱怨李绩——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早些把奏报送回来,这李绩是不是老糊涂了!历届大唐皇帝的后宫虽然都相当广阔,但还从来没有纳异族女为妃嫔的情况,这前例一开着实就不好说了。
上官仪和李敬玄在那边踌躇的时候,李贤也在旁边狠狠地瞪着李敬业。李绩没个消息也就算了,这事情居然李敬业也不知道派个人告知一声,这不是惹事生非么?
“咳,如斯大事,还是尽早去谒见陛下再说!”
这边关紧急派人回来,素来是先到兵部,如果宰相有空则宰相接见,一天中直接见到皇帝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李敬业作为李绩的长孙,身份不同一般,再加上带回来一个棘手的人物,若是上头不决定好,下头人就没法安排了。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事,出面的依旧是皇后而并非皇帝。用武后的话来说,那就是李大帝的风眩顽疾又犯了。她微笑着凝神细听了李敬业的奏报,直到最后方才露出了一丝异色,但旋即又换上了淡定的笑容。
“高句丽王尚未自缚请降,却送了一个公主来?他难道不知道,唐军一旦拔了平壤,所谓高句丽不过是大唐藩属,所谓公主亦不过是自封。献于陛下为嫔妾?难道他们以为陛下是炀帝那样的君王?”
这话字字句句都是处在公事的立场上,仿佛没有掺杂个人立场,不过,在场的两老两少哪个是省油的灯?上官仪李敬玄对视一眼默然不语,至于李敬业则在悄悄和李贤做手势打眼色,意思无非是说——看吧,这十有八九是要塞给你的!
“诏鸿胪寺按照外藩贵官例先安排下,等陛下这阵头痛过去了,我再报陛下处置。”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句,武后又补上了一句话,“这事情先不要宣扬出去。”
两个宰相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老油子,自是不会表示异议。然而,他们俩固然是顺顺利利告辞了出来,李贤和李敬业却被武后留了下来。相较于李贤三天两头受到武后的格外“关照”,李敬业却是难得在这样少人的场合和武后面对面,在那种慑人的目光下,他终于深刻体会到了,李贤平日过的都是什么日子,顺带也忐忑不安地为自己操起了心。
他婚后不久就上了西北,紧跟着改道辽东,可这并不代表他和妻子的感情就不好。这男人纳妾是很平常的事,但这位高句丽公主的脾气他一路上已经领教过了,谁娶了谁倒霉!
“敬业。”
武后的这个亲切称呼让李敬业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好在他反应得快,赶紧躬身应道:“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你的婚事乃是陛下亲口允准,这婚后你东奔西跑为国效力,少有时间和家人团聚,可称得上是为国忘家。”
瞧见李敬业那张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李贤不禁觉得心中好笑——这武皇后的夸奖绝对是话中有话,岂是好领受的?然而,他这幸灾乐祸的兴头还没过去,就差点被李敬业冷不丁窜出来的一句话给气得背过气去。
“皇后娘娘过奖,此乃臣之本分,无论如何也当不起为国忘家。雍王乃陛下和娘娘的嫡子,以他的尊贵尚知危难之际当挺身而出,臣的那点功绩不过微不足道。臣在辽东曾经对将士们说起雍王在西北的英勇和智谋,无人不赞口不绝,无人不赞陛下和娘娘教导出了这么一位贤王,皆以为是国之大福!”
发觉武后的目光忽然就转到了自己身上,李贤只得在心里痛骂李敬业,待想谦逊却找不出话头——这李敬业明里是夸他,其实根本是变着法儿称颂皇帝皇后圣明,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狡猾了!人说兵油子兵油子,难不成是在辽东熏陶出来的?
由于是接见大臣,所以这一日武后装扮得雍容典雅,尽显大唐皇后的尊贵。不过此时没了外人,她原本拢在袖中的双手也就显露了出来,先是绞成一团,旋即几个手指却轻轻地敲击了几下。
后宫粉黛三千人,这话放在如今的蓬莱宫不过是个笑话,除了那位徐赞德,其他的嫔妃如今就和女官差不多,等闲根本别想见到皇帝。这高句丽公主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进了这样的后宫也翻不出风浪。可是,李治这样一个皇帝……
好色本天性,后宫那些个大家闺秀良家子弟,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天仙绝色,倘若真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年少佳人,她未必管得住自己的皇帝丈夫。既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弘是将来的储君,纳高句丽女为妃似乎不太妥当;李显太莽撞贪玩,李旭轮太小;而那些亲王郡王看上去安分守己,但保不准包藏祸心……看来看去,倒是底下两个人最最适合。不过,李贤显然比李敬业更适合,毕竟那是高句丽公主,而李敬业已经有正妻了,而李贤身边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李贤喜不喜欢……不喜欢就当白养一个女人在家里,难道堂堂雍王还会缺这点开销?
“好了,敬业奔波数千里,这事情既然都交待完了,就先回家休息去吧。贤儿你总揽雍州民政,少偷些懒,赶紧回雍州廨处理你的公务!”
李贤怎知道老妈眼珠子一转已经有了那许多主意,听说可以走,他是答应得飞快,拔腿就溜了。一对难兄难弟一出门,便同时长长嘘了一口气,旋即异口同声地说道:“去东宫看太子?”
大唐的宫和殿有本质的区别,就如太极宫、蓬莱宫、洛阳宫都是包含几十座殿的大型建筑群,而东宫这名字传承数百年,从来都是太子住的。虽说规模远远不及上述三大宫,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崇文馆、左春坊、右春坊、明德殿……林林总总也有十几座建筑。
而这一天,李贤和李敬业一进明德殿就觉得气氛古怪,四下里几乎一个人都没有,而后头则传来了阵阵喧闹声。
“不对……笨,学了那么久……你这什么招式……”
隐隐约约分辨出李弘的声音,李贤不禁更加奇怪,熟门熟路拐到了后头的空地,他便看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却只见李弘和李显两兄弟正赤膊扭打在一起,周围一群内侍想劝又不敢,都在那里直跳脚。
扑通——
李贤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场中便传来了一个人摔倒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是,那不是身子单薄的李弘,而是胖墩墩的李显。只见小胖子坐在地下使劲揉着屁股,没好气地嚷嚷道:“五哥你肯定作弊,我几乎天天都练,怎么可能输给你!我就知道,六哥那么能打,肯定是天天在床上和别人打架,想来五哥你最近也一定那么用功……”
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小子!
李贤三两步上前在李显头上拍了一巴掌,这才瞥了李弘一眼,眼睛登时一亮——前几天没注意,如今这一眼看去,他这位太子五哥的身体可是健硕多了,似乎还多了那么两块肌肉,好兆头啊好兆头!
第五百零七章 快刀斩乱麻,一切为了在冠礼上不出洋相
福无双至今日至,祸不单行明日行。
对于曾经的富贵闲人李贤来说,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这样一对门联贴在雍州廨门前,用来激励这些天被他操练得脚不离地的属下们。不得不说,他有一个太好的皇后老妈,在得知先前某些人消极怠工的情况下,武后大笔一挥,从长史到司马,再到下层的参军事等等官员,一下子改换了好几个,端的是杀鸡儆猴不由分说。
原雍州长史崔年等人没等到朝中同僚出力挽救,只能凄凄惨惨戚戚地前往外地赴任,而剩下的那些人则渐渐尝到了站队正确的甜蜜果实。东宫太子嘉奖过一次,政事堂作为宰相联席会议的载体,也表彰过一回,而最后武后又以皇帝的名义,对这些忙碌在第一线的亲民官表示了亲切慰问。
于是,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高待遇的官员们自然是受宠若惊,从而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这干起活来也是一个顶俩。风骨固然是被某些官员奉若神明,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官阶才是真正的神明——不想当宰相不想升官的官员,那绝对不是好官!
然而,积年的大案破了好几桩,从小偷小摸到江洋大盗,再到意图破坏太子大婚庆典的谋逆之徒,雍州廨原本还算宽敞的牢房竟是塞得满满的,可即便如此,行刺越王的主谋却依旧没有抓到。
不过,越王李贞似乎不怎么着急,皇帝皇后也不着急,政事堂宰相更不着急,百官们甚至大多数都不以为异——正如越王李贞所说的那样,他在任上的时候,一年难免不被人刺杀个几遭,这不还是活得有滋有味?
别人如此,李贤更不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久而久之,为了这事情白头发熬出来无数的长安令和万年令终于琢磨出了一点心得——莫非这事情真不用着急?
“这事情固然是真的不用着急,不过,长时间这么拖下去却不是办法。”
雍州廨大堂之中,李贤正对着头发花白的胡敬面授机宜,虽说纯以年龄计算,对面这家伙做他的祖父也差不多了。而现在一个坐,一个站,一个说得悠闲,一个听得惶恐,心情却是迥异。
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天,金吾卫加大巡查力度,程处默麾下暗卫大批出动,三教九流基本上也都收敛了活动范围,顺带也发挥他们在灰色地带的作用帮着查案,按理说就是再小心的狐狸也会露出尾巴,但这越王被刺的案子似乎就止于那个被当场格杀的刺客,再无半点后续消息。
就连李贤这么个善于引申思维的人,在强大的证据面前也渐渐不得不相信,这事情似乎真的是巧合——是某个喝酒壮胆的武疯子为了发泄他对社会的愤恨——这事情听着固然匪夷所思,但在他那点浅薄的社会学知识,却也是很有可能的。
“刺客的尸体有了,你再找几个穷凶极恶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权当凶手一起报上去就完了。”
这是胡敬心心念念一直在考虑的方法,只不过他如今有顶头上司,他不敢学以前那样弄虚作假,一听这话立刻舒了一口大气,紧跟着却皱起了眉头,小心翼翼地发问道:“听说大理丞狄仁杰是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若是他揪住不放要继续彻查……”
李贤一时也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位门神顶在大理寺,愣了一会儿之后才大手一挥道:“大理丞不止狄仁杰一个,我和大理寺少卿打一个招呼,把案卷放到别人手里就行了。就算狄仁杰查出来了……”他忽然顿了一顿,紧跟着便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
“责任我来负,大不了让狄仁杰帮着破案!”
这无疑是一个让胡敬心思落地的方案,而等万年令赶来,听到这办法也是连声赞成。案卷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少卿几乎第一时间就安排了别人。狄仁杰断案如神百姓称道不假,但这动作太快效率太高不免抢去了同僚的饭碗,如今雍王指名让他人办理,他欣喜还来不及,哪里会从中作梗?
于是,在断案如神的狄青天眼皮子底下,一桩大案子就轻轻松松蒙混过关,而到了刑部又火速进行了核准。这年头的死刑核准,其实也就是秋决不过是看皇帝高兴,而武后手握主笔大手一挥——为了不给太子大婚添晦气,显戮变成赐死,轻飘飘也就结案了。
而李贤却仍旧没能够悠闲下来,太子固然复出,但他这个雍州牧却还得好好当下去,上朝的时候也不能一味地再装聋作哑当摆设。无论是武后还是李弘,都仿佛时时刻刻觑着他偷懒的时候,逮着机会便咨议国家大事。于是,他打瞌睡的机会愈发少了,贤王的名头愈发响亮了,闲王的心愿似乎越来越远了。
这宣传贤王名头的人中,其中之一就是太子本人,其中之二就是老上官,其中之三就是许敬宗——这位老家伙依靠自己那支修国史的笔,愣是妙笔生花地给李贤添加了无数丰功伟绩,甚至连某些子虚乌有的事,也被他煞有介事地写进了史书中,最后让许嫣悄悄地送到了李贤家里,意思自然是不言自明。
“这……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贤从来都承认自己的脸皮厚,然而,看到其中第十三卷上写着,他劝武后亲蚕,而武后欣然允准,于是行亲蚕大礼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那股荒谬的感觉,径直抬起头古怪地看着面前的许嫣:“嫣姑娘,你肯定令祖父这是在写国史,不是在编小说?”
人说知子莫若父,但对许嫣来说却是知祖父莫若孙女,所以面对李贤的质问,她也只能报之以苦笑:“祖父闭门修国史这些年,从后门送钱送物的不计其数,还不见得能够在国史中占个好位子。殿下分文不送就能得贤王之名,自是幸运得很。”
虽说许嫣说话的时候不苟言笑,但李贤还是直截了当翻了个白眼——这是夸他呢,还是骂他呢?这许敬宗如此胡来,到头来两脚一伸的时候,别人怎么可能不翻旧帐?老许啊老许,这捧人也没你这么个捧法的,那分明是捧杀!
不过,他却没来得及找到时间和许敬宗沟通,原因很简单,他人生中第一件最大的事情已经到来了,那就是冠礼!虽说及不上皇太子冠礼,但作为仅次于皇太子的嫡子,这照旧是一件异常隆重的事。
按照道理,正宾应该由李绩担当,奈何这位李大总管如今在辽东激战正酣,不可能也没功夫抽身出来,而于志宁又已经在去岁去世,曾经为太子李弘加冠的左相上官仪也认为自己不适合当这个正宾。于是,大唐至高无上的皇帝夫妇在左商量又考虑之后,夫妻双双上了许家,把许敬宗给重新请了出来。
虽说正在斋戒沐浴不能见别人,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但凡跟过李贤的人,都会沾染上偷鸡摸狗的不良习性。这一天傍晚,李敬业和程伯虎便悄悄翻墙来到了李贤所在的静室,从窗户钻进去之后,落地第一件事就告知了正宾的消息。
极度震惊的李贤差点没摔碎手中的茶杯。这几天不能吃荤不能喝酒,只能一天到晚吃那淡得出鸟来的素斋。第一天还算新鲜,但这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哪里受得了?现如今他算是明白了和尚庙里的和尚都是过得什么清苦日子。
“怎么会是许老头?怎么可能,我还以为是老上官!”
李贤如今的生活李敬业和程伯虎都曾经体验过,见到他那张苦瓜脸并不稀奇,可这还是及不上如今看到那张无比惊愕的面孔。程伯虎嘿嘿一笑,大大咧咧地一屁股直接坐在地上:“要说照顾你,这老许那一点比不上老上官?这论资历,除了英国公,老许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可许敬宗比上官仪会折腾人!老上官充其量就是个老古板,一吓两吓三四吓,如今胆子就和兔子差不多,哪里像许敬宗那老头,馊主意一把一把的!许嫣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他对她也不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可是,这许老头用的方法实在让他不敢领教。
“好了,明天开始就是演练,我们也得跟着你一起受苦了!”
李敬业认命似的在李贤肩膀上拍了拍,露出了心有戚戚然的表情:“我和伯虎已经受命充当赞者,陛下和娘娘说除我们之外找不到旁人。对了,小薛似乎也会过来打下手,只有周晓那小子逃了。大家都来陪你过这一关,你该满足了!”
当李贤被人包裹成粽子,犹如木偶人一般被人操练了一整天之后,他终于知道,成年是有代价的,而他这个皇子的冠礼比当初李敬业何止繁复一倍?遥想到时候加冠的时候要有无数人前来观瞻,要被人从头到尾品头论足,纵使往日豪爽如他,也有一种“载不动许多愁的”懊恼。
在宗庙里头不要出洋相,这就成了他现如今最大的心愿。
第五百零八章 冠礼后的逼婚和赐婚
老当益壮,老而弥坚,宝刀不老……这是李贤在冠礼进程上对许敬宗的唯一感受。
担任皇子冠礼的正宾是一件很荣耀的事,但荣耀归荣耀,整个过程同样要耗费巨大的气力。虽说这年头的人几乎从小到大都是在礼制的熏陶下长大,但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更何况这是在大唐宗庙中进行的隆重勾当,仅仅是那身厚重的礼服,就足够让许敬宗行动困难。
按理说过了八月中秋,天气应该已经凉快了下来,可这时节却依旧流露出一种闷热难当之意。四处焚香,四周都是人,再加上那厚厚的礼服,处于中央的李贤自个固然是热得火烧火燎,可看到许敬宗同样顶着这么一身大衣裳在那里一丝不苟,他不觉有些赧颜,这原本根深蒂固的印象更是有所改观。
这样大的场合,即使李大帝之前一直称病,撒手不管朝政,但这一次却是服天子衮冕,精神矍铄地前来出席,此时此刻站在台阶上神采飞扬。大约是想着如今有两个儿子已经成才,这左膀右臂都能帮上忙,而太子的身体更是似乎有逐渐强健的趋势,他的面上便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笑容,这脑门上的油汗和身上的燥热就全都被他忽略了。
“皇子雍王将加冠,某谨应命。”
随着主宾许敬宗报声,这就进入了正式的阶段。在众大臣的炯炯目光下,李贤昏头转向地随着赞者李敬业的引导,亦步亦趋地随着所有提示照做。虽说都已经训练过好几天,但这天热人多,转了几个大圈子之后他几乎晕了,又是跪又是拜,更是摆布得他犹如木头人似的。
然而,这许敬宗的跪拜次数何止比他多一倍!而且这加冠并非加一次就结束,先是缁布冠,然后是进贤冠,然后是衮冕,每次都要设簪结缨。等到最后一次加完奉爵献酒之后,李贤已经是感到后背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再看许敬宗亦是满头大汗只是强撑着,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想要开口,最后还是硬生生止住了。
坚持,坚持到最后就好!
取字、拜亲、升坐、再拜、授币……林林总总的所有程序总共进行了大约两个半时辰,甭说李贤等人饥肠辘辘,就是观礼的众人何尝不是饥肠辘辘。就连起初精神最好的大唐天子陛下,这时候尽管头上有华盖,面上也被太阳晒得微红,多亏左右搀扶着。和强打精神的百官相比,倒是武后依旧站得笔直,那精神头十足的样子足以让男儿为之惭愧。
这冠礼虽说繁复,但比起她的亲蚕大典来说还是简单得多,这么点辛苦算得了什么?
终于,在许敬宗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整个大典终告尾声,宣告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解放。虽说此次邀请的宾客并不算太多,但是从皇亲国戚到诸文武大臣,林林总总也有四五十位,人人都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于是,自己也深感其苦的李治大手一挥,紧接着便在麟德殿赐宴,又是好生热闹了一回。
身为主角,李贤不可避免地要出来答谢,可一圈转下来却没看到最应该坐在上席的许敬宗,不禁有些奇怪。待转到皇帝皇后面前的时候,他方才得知,这难得辛苦这么一回,许敬宗吃不消了,如今正在侧殿休息。
李贤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自告奋勇前去拜谢,得到默许之后亲自带上酒就转到了侧殿。由于这一日的宾客算不得很多,因此正殿坐得满满当当,便无须启用侧殿。他一进门就看到许敬宗半歪在一个宫女身上,另有一个宫人帮忙捶腿,一个宫人殷勤地捶背,更有人服侍着他吃水果,除了精神略有些不济之外,可不是好不逍遥?
许敬宗眯缝着眼睛瞥了李贤一眼,见他兀自瞠目结舌,他便懒洋洋挪动了一下身子,朝那三个宫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这才勉强坐直了:“咳,这在家里享福享惯了,如今这席地而坐竟是有些吃不消,就别提这回折腾了大半天!雍王,我这把老骨头今天可是快散架了,你怎么谢我?”
李贤毫不客气地在许敬宗面前一屁股坐下,随手拿了个葡萄往嘴里一扔:“裹着那么一身大衣服折腾了老半天,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吃得消,看你这样子大约没事。好了,有什么要求直说,别拐弯抹角的,我和你什么交情?”
一听这话,许敬宗顿时来了精神,刚刚眯缝起来的小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我的要求简单得很,你把阿嫣娶了,咱们两清!先别忙着拒绝,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敢说对我那孙女一点好感都没有?咳,就算是没有男女之情,也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她说了等你大婚之后就要出家,你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去做女冠?”
许敬宗这话并没有太多的说服力,可是看着老许那么大年纪忙活了这么久,李贤这拒绝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他要是真的对人家一点惦记都没有,何必还藏着那枚红豆耳坠?可想想自己这回一娶就是俩,再添一个就是仨,他便开始为难地摩挲着下巴。
心里头一个声音在拼命撺掇着他答应,另一个声音则在拼命地嘲讽他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到了最后,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耳畔却忽然传来了一个重重拍桌子的声音。
“你可别拿你那两个未婚妻来糊弄我,我还不知道,小贺兰根本就是对你言听计从,至于屈突申若,别看她在别人面前是一朵带刺的鲜花,可成婚之后照旧得听你的!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现在就给我一个准信,答应,还是不答应?”
许敬宗吹胡子瞪眼的时候很少,一般而言,这一位往日从来都是以笑眯眯的面目示人。虽说不如李义府笑里藏刀,但只要了解他的人,一看到那笑脸就会心生警惕。而此时此刻面对那双陡然间放射出无穷无尽凶光的眼睛,李贤几乎有些怀疑,这老头是许敬宗么?
许敬宗把他该用的借口都说出来了,他还能说什么?
“我确实挺喜欢阿嫣的性情,只不过,她可是你孙女,要是嫁给我做小,这大臣中间……”
“屁话,要是那些大臣家里都养着如花似玉的闺女,能够让你小子看上,他们紧赶着往你家里送人还来不及,谁敢来嘲笑我?做小……就是嫁给你做小,也比嫁给那些名不副实的草包强!”
许敬宗对李贤的操心嗤之以鼻,紧跟着便露出了大喜过望的表情:“这话可是你说的,你亲口说了对她有情!好,我现在就去向皇后娘娘陈情,横竖你要娶三个,再加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阿嫣,你爷爷给你找了个好夫婿,哈哈哈哈!”
李贤瞠目结舌地看着刚刚还懒散得一动不动的许敬宗一骨碌爬起来站直了身体,拍拍身子就健步如飞地朝正殿而去,哪里有半点老年人的步履蹒跚?坐在原地愣了半晌,他方才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原定计划他不就是娶俩么,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仨,现在还要变成四?
对长安最高层的社交圈子来说,雍王李贤的冠礼仿佛变成了一个盛大的订婚典礼。在麟德殿酒足饭饱之后,大唐天子李大帝一口气发布了十几桩婚事,涉及的男女双方从皇室宗亲到文武百官的家中子弟。如果说先前在芙蓉园上那次赛马之后的赐婚已经让不少人手忙脚乱,那么这一次,更多人陷入了短时间的大脑当机状态。
然而,劲爆的消息仿佛是一个接一个,在人们尚未接受李大帝对赐婚的强烈兴趣时,这位大唐天子又紧跟着宣布了太子大婚于十月大婚的消息。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因此并没有多少惊讶,可接下来的一个消息又让所有人张大了嘴,而且久久没有合上。
“太子大婚之后,十一月初就是雍王大婚,迎娶贺兰氏、屈突氏、许氏、高氏。”
贺兰氏和屈突氏是谁,这人人清清楚楚,可是,许氏和高氏是谁?正茫然一片的人们看到许敬宗那张合不拢嘴的笑脸,渐渐品出了滋味——不消说,这个所谓的许氏,必定是许敬宗的孙女无疑,只不过那最后一人是谁?
此时,武后适时站出来解答了人们的疑惑:“司空李绩在辽东所向披靡,高句丽王高藏上表陈情,说是受泉男产泉男建胁迫,不得已才抗拒我大唐天威,并献上公主高德笙。陛下以高句丽王受人胁迫,不忍加罪,兹将高句丽公主高德笙许嫁雍王,赐封安东郡夫人。”
一瞬间,在场充斥着无数莫名其妙的眼神,绝大多数人都没搞清楚,这么个高句丽公主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而上官仪李敬玄两个知情者则是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作茫然状。至于最该清楚这事情的本人李贤则是彻彻底底石化了——这事先通知也没有就硬塞给他一个女人,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第五百零九章 彪悍的女人不吃醋
武后给自己的母亲荣国夫人在长安城安排的宅子虽说及不上洛阳那么富丽堂皇,但却位于长乐坊的中心地段,一拐弯就能看见蓬莱宫,所以在交通上具有天然优势。前时武家一大堆人都回到京城为老太太贺寿,出了芙蓉园没地方住就全都住在这里。
虽说同是武家人,但这些人平素进进出出都低人一等,即便是还当着刺史的几个在任官,也是处处陪着小声,就连走路也踮着脚,于是,这座宅子可以算得上是宁静幽深的典型。然而这一天,这一大座宅子里头的人几乎都能听到某位小姑奶奶的咆哮声。
“我不嫁了,看他还敢左一个右一个地往家里娶!”
看到宝贝外孙女那张脸黑得和煤炭似的,荣国夫人杨氏也觉得异常头痛。这武后的安排事先不是没有和她通过气,虽说有些不满,但替女儿从政治上考虑考虑,她也实在是挑不出毛病。然而,这能够接受是一回事,说服贺兰烟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于是,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这个时候更是通通皱成了一团。
平日杀伐决断决不服老的她思量了好半晌,终于挤出了一句话:“烟儿,这婚事都对外头宣布了,别使小性子,传出去让人笑话!”
“什么笑话,我本来就是女道士,大不了继续去我的至德观当女冠,我不嫁他还不行么!”贺兰烟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拿起旁边的茶盏就往地上狠狠一砸,又使劲一拍桌子道,“他说要娶申若姐姐,我忍了,可现在他居然又要娶许家丫头!好吧,就算这是许敬宗捣鬼,可是那个高句丽公主算怎么回事!”
“那是联姻,不过是做给外头人看的,要是你不满意,到时候要不许贤儿碰她不就完了?”听说贺兰烟最不满的是那位来自高句丽的高德笙,杨氏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解释道,“贤儿昨日一听到这事就懵了,还跑到陛下面前想要请求收回成命,可却被斥了回来!他自个如今还郁闷着呢,你再这么一闹,我看他说不定会请命到外面去避风头!”
“他敢!”贺兰烟这下可急了,一瞪眼珠子霍地站了起来,“他要是还想像上次那样一声不吭跑西北去,我……我……”
杨氏见小丫头咬着嘴唇不作声,顿时眉开眼笑,心道这丫头着实好哄了一些,口中却故意调侃道:“我什么我,你不是说不想嫁他么?”
贺兰烟赌气似的一跺脚,恨恨地骂道:“外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偏偏帮着他!”
“帮他还不是帮你?你若是不想当这个雍王妃,保不准就给其他人抢去了。到时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
杨氏笑吟吟地把贺兰烟拉过来,替她整理了一下刚刚弄乱的头发,面上尽是慈祥和关爱,竟是没注意外头的动静。等到抬起头来,她才发现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定睛细看,面上的温和一瞬间就变成了冷淡。
武三思一看到杨氏抬头便慌忙上前拜倒行礼:“祖母大人!”
杨氏没有儿子,所以虽说膝下有外孙外孙女,唯独没有人会叫她祖母大人。此时被武三思这么一叫,她的脸色便缓和了几分,却依旧是淡淡地问道:“罢了,起来吧。你叔父他们过几天就要动身,你和你弟弟可有什么打算?”
“祖母大人,自从父亲过世后,母亲一直想带我们兄弟前来奉养祖母,无奈她身体也不好,所以一直未能成行。如今叔父他们是提过带我去他们的任上,但表姐即将出嫁,敏之表弟又在外官任上,祖母未免无人奉养,所以我们……”
这话说得异常小心翼翼,奈何贺兰烟对武三思成见已深,此时看到他跪在地上说得诚惶诚恐,当下就冷哼了一声:“我出嫁又怎么样,贤儿也是外婆的外孙,到时候难道不能把外婆接到家里住,还用得着你献殷勤?”
虽说贺兰烟这话半点不客气,但武三思却没有半分异色,那笑脸反而带出了十分诚挚:“表姐这话说得不假,但祖母大人乃是堂堂荣国夫人,去雍王第小住自是未尝不可,但若是常住难免会招惹闲话,我和弟弟如今年轻正好照应,再者孝道乃人之大伦,不可偏废……”
杨氏并非耳根子软的人,但人老了,被人家一口一个祖母大人叫着,难免就有些心软。想想贺兰敏之一心不肯继承周国公爵位,这爵位空着未免不是办法,看看这武三思至少比那几个小的强,于是,她这一思忖,便索性打断了武三思那长篇大论。
“罢了,我这里空着也是空着,你和你娘你弟弟都留下吧!我也无需你们奉养,给我好好读书,别给你们的皇后姑母丢脸!”
费尽心机陪小心就是为了能够留在长安,所以,杨氏这句话无疑让武三思喜出望外,慌忙又许下了无数承诺。偷眼瞥看贺兰烟时,他发现对方还是气鼓鼓的,再想想当初小时候那回把她得罪狠了,他立刻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
“表姐即将出嫁,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可送。这是我重金从南海商人那里购得的珍珠,个头品质都在其次,却是颜色难得,中间更有一颗硕大的母珠,便献予表姐作贺!”
杨氏是看多了宝贝的人,听到武三思献宝也不以为意,见贺兰烟依旧一副不乐意的模样,她便信手接了过来,打开一看便惊咦了一声,旋即又气定神闲地将其撂在了旁边的桌子上:“难得你的一片心思。德园那边太过偏僻,你们一家三口就挪一挪,西边的锦心苑宽敞,读书也透亮些。”
虽说不满意外婆的安排,但看着武三思陪小心时那种卑躬屈膝的样子,贺兰烟又觉得心里万分解气,等人一走便鄙夷不屑地拿过那个锦囊,一面扯开一面嘟囔道:“他能有什么好东西……啊!”
珍珠确实不稀奇,但这黑珍珠就不同了。拿出一颗对着光线,贺兰烟立刻发现上头折射出一条条彩虹般的光彩,与其说是黑色,不如说是深蓝黑色,极为赏心悦目。即使是拥有不少名贵首饰的她,这时候也是眼睛一亮。
看到贺兰烟欢喜,杨氏自也是心中欢畅,当下便发话道:“看在他这份心,留他下来也还罢了!至于这珍珠,等到你出嫁的时候打成缨络让你挂在脖子上,我再去找找有没有配得上这个的大个宝石,保管让你艳冠群芳!”
“还是外婆你最好了!”
贺兰烟一把搂住杨氏的脖子,心中便盘算起自己嫁人时的装扮,刚刚的满腹牢骚怨气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如何在成婚的时候把其他三人压下去,才是她此刻最需要考虑的问题——所谓心思单纯,便是她这样的光景。
而同样是大光其火,屈突申若却一没摔东西,二没骂娘,而是闷在房间里一个人不见,自顾自地生闷气。这种迥异于她往日彪悍的举动让屈突家上上下下的仆役都陪上了小心,而她刚刚调回长安的父亲屈突诠,则开始认认真真地考虑他是不是要申请继续外调。
儿子屈突仲翔倒是明智地跑到天竺去了,万一屈突申若要是悔婚,他可怎么办?
于是,百般无奈的他想到了女儿那些旧友,于是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把能派的仆役都派出去找人,而等到李焱娘等人匆匆赶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做错了事——除了那几个气势汹汹的女人,整座小楼的周围不见半个人影,似乎就连蜂啊蝶啊也都躲了个精光,鸟不敢飞虫不敢鸣,到最后他自己也不得不溜之大吉了。
李焱娘向来是个火爆性子,一面拍门一面扯开嗓子嚷嚷道:“申若,闷在房间里头算怎么回事!这不高兴容易得很,咱们不嫁了!”
“就是就是,让六郎看得见摸不着,憋死他!”傅燕蓉也在旁边帮腔,发觉里头依旧一丝动静都没有,她不禁有些头痛,“喂,申若平常你最恨那些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不会也在里头学人家多愁善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吧?”
话音刚落,那大门就一下子被人拉开了来,李焱娘一个收势不及,差点一跤跌了进去。这好容易站稳了身体,发现屈突申若脸上没有泪痕,人也是装扮得精神利落不像黄脸婆,她不禁诧异了——这哪里像屈突诠信上说的怨妇?
而傅燕蓉一眼就盯上了屈突申若的三尺青锋,立刻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申若,你不会想着要谋杀亲夫吧?”
屈突申若白了傅燕蓉一眼,信手抽出鞘中宝剑迎风一挥,舞了两个剑花便迅疾无伦地入鞘,旋即露出了一个妩媚的笑容。虽说这秋日也还燥热,可旁边几个女人看到这笑容,却没来由感到了一股凉嗖嗖的寒意。
“现在要治理他那也是没名没份的,怎么也得等到大婚之后再说。四个……我要让他娶四个也没法圆房!”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