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另类的帮衬,大姊头的小道消息
作者:府天|发布时间:2024-06-29 00:52:49|字数:33582
伴读的品级有多大?
问十个人,估计有九个人会愕然以对。事实上,皇子伴读历来是一项殊荣,至于太子伴读则更是为人抢破头的好事,至于这品级则早就被人丢在脑后了。而作为新晋随侍的亲卫,盛允文着实被李贤和李敬业等人相处的情形给吓了一大跳——这彼此比试的时候真刀实枪也就算了,居然平时说话也是百无禁忌!
“六郎,这回相扑大会,你可是差不多赔了一百万钱。”
此时此刻,程伯虎便揽着李贤的肩头,嘿嘿笑了一声:“想不到你这么精明的人,也会有赔钱的时候!”
对于程伯虎的讥嘲,李贤却面不改色心不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好半晌,这才似笑非笑地回敬了一句:“多亏了伯虎你,我把这一次的钱都赢回来了。”
听了这话,程伯虎薛丁山登时面露不解,而李敬业屈突仲翔,则同时感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彼此对视了一眼便悄悄退后了一步。而李贤笑眯眯地摩挲了一下下巴,继而语出惊人道:“因为伯虎你输了,我赢了我五哥十万钱,赢了七弟五万钱,再加上临川长公主和那些叔叔伯伯,总共也至少赢了一百多万,算起来还是略有盈余。”
见程伯虎两眼瞪得老大,他便想到那一天故意挑唆着一群皇亲国戚打赌的情形,不禁异常快意。这只是第一次,所以还未能做大,以后要是有第二次第三次,他非得开上一个大赌局不可。话说回来,这次还多亏了盛允文争气,否则若是程伯虎赢了……虽然心有余悸,但他面上却尽是促狭的笑容。
程伯虎好容易醒悟到自己成了李贤的赚钱利器,立刻气恼地怒吼了一声。而李贤压根不理他,自顾自地走到盛允文跟前。见这家伙完完全全呆若木鸡,他遂举手在眼前晃了晃,然后便眨了眨眼睛道:“所以说,老盛你这回拔得头筹,可是让好些人输了钱,以后走路可得当心点,别让人家使了绊子!”
面对这种话,盛允文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可比不上李敬业等人不是国公之后就是将门之后,盛家并非顶尖的士族出身,自盛彦师死后更是家道中落,如今虽然他投了天子眼缘,毕竟仍是无足轻重之人。倘若这位沛王一席话让那边几位恼了……
“老盛!”
他正胡思乱想,却不防有人扳住了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竟是程伯虎。还不等他出口分说什么,程伯虎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是同情地告诫道:“以后和六郎打交道你得提防着点,否则被他卖了都不知道。话说回来,我要是你,就得向他要分红。要不是你赢了我,能给他赢回那么多钱?”
“没错,该拿的好处一定得拿,六郎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倒手卖人!”
李敬业忽然也插了进来,旁边的屈突仲翔也在那里连连点头。而薛丁山虽然有心替李贤说几句好话,忖度自己这势单力孤,干脆就闭了嘴。看到那边三人围着盛允文嘀咕个没完,心性纯良如他这般人,顿时认真考虑起通风报信的可能性。
要不是李贤帮忙,他能顺利夺得美人归?
李贤压根没去想过盛允文被人调唆坏了,李敬业是李绩的孙子,程伯虎是程咬金的孙子,屈突仲翔是屈突通的孙子,即使是薛丁山,老爹薛仁贵如今还是左武卫将军,自然不是家境已经破落的盛允文能够比的。再说了,与其说是李敬业他们给他李贤抹黑,还不如说是另类的帮衬,这几个家伙,嘴里是一套,心里又是另外一套。
话说回来,他这个小圈子,按照通行的说法,是不是该归为沛王党?君子不党,只可惜这年头若是真的做个孤家寡人,只怕日后连一撮灰都剩不下来。
优哉游哉地回到了自己的书房,自有宫人送上了热茶点心,抬手打发了人之后,还没等他舒舒服服享用下午茶,外头忽然就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这哪里是敲门,根本就是砸门!要不是他下了门闩,估计人早就自个冲进来了。不消说,除了程伯虎这个粗莽汉,绝对没有别人!
他满心无奈地起身开门,还没质问过去,一句话就当头而来:“赶紧赶紧,那位惹不起的姑奶奶来找你,我们谁都招架不住!眼下是敬业在那里应付,我就不奉陪了!”话音刚落,程伯虎便一阵风似的溜得无影无踪。
姑奶奶?屈突申若?说起来,自从那晚上的尴尬经历之后,屈突申若似乎好些天没有在她面前出现了!
李贤很是纳闷地提脚出去,来到了冷泉殿后头那一块空地,他却愕然发现,场中剑影纷飞,屈突申若竟是正在和李敬业比试剑术。若说这是普通的比试也就罢了,偏偏这位大姊头剑剑刁钻,全都取人要害,他可以肯定,只要一个不留神,李敬业身上非多几个窟窿不可。
这又不是有深仇大恨,用得着这么恐怖么?
他正疑惑的当口,只见屈突申若忽然收剑而立,端的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神态却有几分严厉:“你这剑术既然是师傅亲传,原本差不到哪里去,可是,偏偏少了几分神韵和气魄。剑乃百兵之首,若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其意,那佩剑也不过是装饰摆设罢了!师傅让我转告你,三日之后考你剑术,倘若再不能过关,以后你就不用学剑了!”
见李敬业面如土色失魂落魄地走开,李贤不禁吓了一大跳。李绩平日给他的印象从来都不是严师,怎么这下子对李敬业那么严厉?比起李敬真李敬猷兄弟,李敬业已经算是好学上进了,用得着这么逼迫?三天……这种领会剑意剑神的勾当,若是不能一下子顿悟,就是三年也未必来得及!
“师姐,你这是……”
屈突申若这才转过身来,随手回剑归鞘,又捋了捋额前乱发。她今日穿的是一身胡服,浅黄色窄身短袖衫子再配上一条浅黄色马裤,用银簪束起的秀发上更是戴了一块幞头,看上去利落飒爽,宛若男子。
见李贤脸上尽是纳闷,她便微微笑道:“你别看师傅平日对敬业并不十分严格,但期望却着实不小。玉不琢不成器,看过昨日那场相扑之后,师傅已然下了决心,此番可是言出必行。”
李贤却仍旧为李敬业捏了一把汗,此时忍不住嘟囔道:“可是,这三天时间也太短了。”
“差只差临门一脚而已,好了,这事情用不着你担心!”
屈突申若没好气地摇摇头,见四周只有几个亲卫,便干脆拉着李贤来到了一边的树下,硬是按着他坐了,这才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可是和老贼头作了一桩买卖?”
那个老贼头怎么那么没信誉,这种事情也好拿出去乱说!李贤闻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在心里暗自大骂了一番,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随即顺势反问道:“老贼头说,师姐你雇了他查新罗人那边?可查到了什么有的没的?”
屈突申若晒然一笑,旋即在李贤身边亲昵地坐下,饶有深意地在他脸上瞧了好一阵子,她方才压低了声音道:“据老贼头打探到的情况来看,行刺刘仁愿的多半是新罗人。大约是不忿我大唐当初没有顺手灭了百济,反而让他们和百济盟约,没有扩充他们的势力,所以才有这嫁祸之举。这事情你先前大约也猜测过,虽说如今拿到了凭据,但暂且先不提。”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几个亲卫,见张坚韦韬拉着盛允文避开了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上回我和贺兰遇到你、钦陵、金明嘉那一次,在陈记铁铺那里遭袭的情形,你还记得么?据我这些天查下来,刺客确实有两拨。”
这句话听在李贤耳中可谓是非同小可,想当初钦陵和金明嘉一前一后,都说刺客是来行刺自己的,这让他直到现在都摸不着头脑,想不到竟然真的有两拨刺客!既然先前行刺刘仁愿的刺客几乎是新罗人无疑,那么,所谓想要行刺金明嘉这位新罗善城公主的,难道也是她自己安排好的?
“没错,新罗如今就是要迫使大唐进兵海东,所以才会演了这么一出苦肉计!”屈突申若见李贤脸色数变,顺势又补充了一句,“至于吐蕃,禄东赞如今虽然是国之大论,但地位却不是那么巩固的,针对钦陵的行刺倒可能是真的。”
“那个只知道夸夸其谈的小子,人家用得着来行刺他?”
李贤正欲答话,便听到头顶传来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声音,立刻抬头往上头望去。茂密的树冠中,只见贼头燕三赫然蹲在其中一根树杈上,脸上挂着贼贼的笑容,甚至还有闲心朝他和屈突申若招了招手。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家伙揪下树来——这么神出鬼没的,倘若他不是正正经经规规矩矩地坐着,让老贼头看见岂不是大大不妙?
眼见屈突申若已经把手搭在了腰间,燕三顿时知道这玩笑再也开不得,三句并两句把昨晚听到的事情解说了一半,他便道了一声“下回收尾帐”,几个起纵就溜之大吉,留下大树底下一对男女面面相觑。
第二百零一章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尽管是暂时的
骊山上的相扑大会尽管只是局限于一个不大的圈子,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期间的一场场比斗立刻经由一张张大嘴巴传扬了出去。能够进入三十二强的固然都被渲染成三头六臂手能开山的大力士,程伯虎和盛允文这两个大败了吐蕃高手的民族英雄自然是更被人捧到了天上。
前者是世家公子,议论倒还少些,后者在压根不知情的情况下,立刻被视为了平民中的英雄,成为了一大堆人津津乐道的话题。然而,议论的最大焦点却是自个掏腰包举办了这场相扑大会的李贤,在人们口中,除了文思泉涌嗜酒如命外加金点子特别多之外,这位沛王殿下又多了一个美名——豪爽慷慨。
一百万钱,那可是足足一百万钱!虽说如今钱不能买官,但只要有这么一笔财富,寻常人一辈子都开销不完,就算豪富之家也没这么舍得花钱的。而对于那些一直对亲勋翊三卫向来为高门把持颇有不忿的人来说,太子李弘事后的进言更是让他们倍感振奋。
以后年年举办一届大会,择优简拔亲勋翊三卫,他们又可以多一条晋阶的路子!
夜晚时分正是望云楼最热闹的时候,虽说哈蜜儿这些天没能登场,但胡天野手笔极大地从西域再次买来了两个绝色舞姬。虽说及不上哈蜜儿明眸善舞风情十足,却好在一个新鲜,因此楼上楼下照样宾客满座热闹喧哗。
而即使是这里的达官贵人,也都在各自议论着骊山上的那一场相扑大会——没分随驾上骊山的,要么是品级宠眷还不够,要么就是东宫辅臣,所以一提及那场盛会就感慨连连,深恨不得位列其中。但有人听着这事情高兴,却也有人恨得咬牙切齿。
在二楼角落中的一个包厢中,两个西域行商打扮的中年汉子对面而坐,各自的脸上都凝满了寒霜。虽然面前的桌子上美酒佳肴一应俱全,外头乐声绕梁,绝色舞姬作天魔之舞,但两人全然没有那个兴致,只顾着一杯一杯拼命喝酒。也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个红脸汉子忽然重重放下了酒杯,发出了一声冷哼。
“钦陵真是把我们吐蕃的脸都丢尽了!”
“这种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另一个高鼻汉子谨慎地望了望外头,见没人注意到这边,这才摇头叹了一口气。
“谁能想到,禄东赞居然能够在赞普死后重新回归,而且他这个大论如今赫然犹如摄政大臣!不过是一个卑微的铁匠之子,如今居然能和我们这些家族并肩,甚至还有超过的势头!路上的几次袭杀都失败了,长安城的那一次冒险也是,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么?”
两人正欲深谈,见外头一个侍者拿着盘子进来,遂改口谈了些玉石生意之类的闲话,等到人走了,红脸汉子方才低声问道:“禄东赞父子似乎对外颇有图谋,如果我们借助大唐之力,是否有可能把他赶下台?我们受命截杀钦陵,不就是为了他是禄东赞五子中最有野心图谋的一个么?如果是唐人因故杀了他,那么……”
高鼻汉子猛地一拍巴掌,连连赞道:“好主意!若是这样,你没庐氏和我娘氏就不用成天操心了。到时候凭着我们的家族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取噶尔家族而代之。小赞普如今也渐渐大了,他日必定会对我二家另眼相看。”
“所以,我们刺杀钦陵实在是最愚蠢的方法,还不如杀一个天朝官员,然后嫁祸来的简单。”
“没错,只不过那人不能太重要,最好还能设计让钦陵和他发生一点冲突。嘿,这一次埋在此次使团之中的暗线就能派上用场了!”
这两人说到高兴处,这酒立刻就多喝了几杯,觥筹交错之间,便渐渐把精神放在了下头的歌舞上,不多时便附和着曲调轻轻哼了起来,完全陶醉了进去。
望云楼虽说是三层,但其实在一层下头还有一层。当初那地下一层不过是用作贮藏,但胡天野自从洛阳那一次牢狱之灾后便吸取了教训。不仅在下头多设了一个用作逃生的暗门,还采取了铜管听音的窃听措施——自然,这种事情除了李贤出主意之外,不会有别人。
此时此刻,胡天野从一个铜管上移开了耳朵,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决定好好打赏一下那个负责监听的小伙计。说是伙计,但干这种事情非同小可,他自然不可能随便雇一个人做这种事,实际上在这儿负责的阿努,三代都是他家里的部曲,所以他一得报便亲自下来监听,而仅仅是这些只言片语就让他心惊肉跳。
要是没有上一回李贤和那个钦陵在这里为了哈蜜儿的一场小冲突,也没有李贤派人来额外通知他注意一些,他还真不至于关注什么吐蕃人的事。但现在,他不禁在心里痛骂了那两个吐蕃人一顿,甚至不无恶毒地揣测起他们的姓氏。
没庐氏听上去就和末路氏差不多,怪道混得那么惨!至于娘氏,难不成那家伙是有娘没爹的种么?
胡天野的大哥当初就死于侯君集大军和吐蕃的一战,因此对于这些西北蛮子天生厌憎。暗骂一顿出过气之后,他便出了暗房,命阿努好生记录,自己则暗自计算着,重新回到了台前。笑容可掬地应付了宾客,他有意经过那两个吐蕃人的包厢,一点一滴地记下了他们的形貌后,便找来一个伙计暗中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胡天野便见到了他想要见的人,一个瘦高个满身灵动气息的少年。听明白了胡天野的要求之后,那少年笑容满面地满口答应了下来,继而又捻动了一下手指:“胡公,这买卖没问题,我保准不会把人跟丢。不过,这价钱可是不便宜。”
“死小子,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胡天野没好气地一瞪眼,掏出一个钱袋丢给了他,这才不无谨慎地吩咐道,“这是重要大事,你可千万别弄砸了!”
“得了得了,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弟子,这点小事不会办不好!”
胡天野正欲再警告两句,那两个西域行商打扮的吐蕃汉子已经是下了楼。不用他关照,那少年便从窗子钻了出去,动作轻灵得犹如狸猫。看到这情景,他方才放下了心思,转而又琢磨起怎么给李贤报信。思来想去他也找不到一个有借口能上骊山的人,最后不得不把主意打到了哈蜜儿身上。
看来,也只有明天让这个小妮子走一遭了!
李贤万万没有想到,在骊山悠闲泡温泉的时候,于志宁仍然会“大驾光临”他的冷泉殿,然后郑而重之地拿出了厚厚的史记开始讲课。这讲课也就算了,毕竟,史记的故事原本就很有趣,老于讲得并不枯燥。但是,为什么偏偏在他听得入神的时候,张坚忽然跑过来报说,骊山脚下来了个哈蜜儿,指名道姓地找他!
不消说,老于自然是气得白胡子一抖一抖。要是换成别人,李贤必然是压根不理会扬长而去,但是于志宁他可不敢随意敷衍。好容易用一番话语把人安抚住了,又把李敬业四个人丢下来顶缸,他这才匆匆往山下去。
哈蜜儿不是那种没事会死缠烂打的无知女子,要不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她绝对不会来找他!
而他这一走,李敬业顿时逮到了机会,三两步冲上去关好房门落下门闩,他这才笑吟吟地对着于志宁深深躬身道:“于大人,我四人因为沛王殿下的缘故,一直能够听您讲课,这实在是荣幸。只是有几句话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说出来,今日殿下正好不在,若是再不说,恐怕日后就没有机会了。”
于志宁一直对李贤颇为看好,更是希望将其培养成辅佐太子李弘的贤王,因此连带着对李敬业等人也异常严格。刚刚那一下他着实气得不轻,如今见李敬业如此恭敬,他不觉心情有所好转,暗叹一声孺子可教,这才微微点头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李敬业深深吸了一口气,见程伯虎屈突仲翔都用一种充满希望的目光望着他,他便轻咳一声,用一种异常郑重其事的语调说道:“于大人,您昔日是太子太傅,如今虽然卸任,却可这名声依旧不坠,何不让沛王殿下正式拜师?”
见于志宁蠕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他连忙又堵上了另一番话:“如果于大人是担心我爷爷,那大可不必。爷爷曾经说过,沛王殿下天生聪颖,多学一些不是坏事,再者,这王傅就是多上一位,只要陛下和娘娘能够首肯,别人又岂能指手画脚?而且,殿下至今未曾定性,也只有于大人这样的名师,方才能让他收束一下性子,不是么?”
这一顶顶高帽子送上,就是于志宁也不禁悚然动容,旋即低下头深思了起来,竟是没看见程伯虎屈突仲翔向李敬业竖起了大拇指。至于薛丁山则是被李敬业刚刚那洋洋洒洒一大堆说得瞠目结舌,他虽然木讷,但本着旁观者清的原则,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如今于志宁只是客串一下王傅,他们四个伴读就这么惨,那以后这一位若是真的成了王傅,他们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第二百零二章 师傅看徒弟,越看越欢喜
这年头,小小卫士果然是最会领颜色的!
李贤唯恐发生什么哈蜜儿和一堆卫士针锋相对的情况,直到一个卫士将他引到了一个院子,他方才松了一口气。纵使他爱酒好美人的名声在外,但这让一个舞姬找上了骊山,传扬开去还真不是什么好事。不消说,他很是发挥了一把豪爽慷慨挥金如土的本色,让一群知情的卫士喜出望外。
推门进了屋子,李贤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人影便忽然裹挟着香风扑了上来,而他赫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惊叹。情急之下,他慌忙掩上房门,才想追问的时候,哈蜜儿却立刻松开了手臂,却将他拉到了里头一间房。
“是胡公让我来的。”
哈蜜儿身穿黑色滚银边的袍服,平日在人前常常露出甜美笑容的她,此时此刻却满面焦急,几乎一刻不停地把胡天野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才红着脸道:“胡公说,这事情非同小可,他的身份若是来求见殿下,难免会有些疑难,更会让别人怀疑。如果是我,别人最多责殿下一声荒唐,所以,所以……”
这个傻丫头!李贤心中暗叹了一声,旋即笑着在那光滑的脸颊上摩挲了一下,露出了阳光的笑容。他受一点责难无所谓,横竖已经习惯了,他老爹老妈也不至于真拿他怎么样。
但哈蜜儿一个舞姬却是时人眼中最卑贱的,即便有他当靠山,这骊山上能够一个指头掐死她的也大有人在。按理说哈蜜儿在风月场上厮混了那么久,没道理不知道这些。果然应了一句话,关心则乱,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我知道了,只是以后就算有急事,你也不用这么冒险。”
李贤笑着在那只柔夷上轻轻一捏,只觉得那双淡蓝色的眸子也比初见时更加妩媚流转。他虽说救过胡天野一回,但也不是存了助人为乐的心思,即便是之后扳倒了李义府,他也并未指望对方会完完全全可靠。现在看下来,胡天野这人还算不错,虽然有算计他的时候,但真正遇到事情还算条汉子。他看了一眼满面通红的哈蜜儿,心中又多加上了一句评价。
只是,胡天野和这年头大多数男人一样,对女人的安危未免太不尽心。这大老远的,居然让哈蜜儿一个人骑着马过来,也不怕路上遇上劫道的!
“哈蜜儿,我让你排练的舞你好好琢磨琢磨,只要能讨了母后欢喜,其他的事情一切好说。”李贤本想去拍她的肩膀,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很不对劲,便立刻放下了手,紧跟着又补充了一句,“虽说是关中之地,但难保不安全,你一个弱质女流,我呆会让人护送你回去。”
“嗯。”
接下这桩任务的时候,哈蜜儿并没有多想,只是担心李贤会不会因为那两个吐蕃人的密谋而有什么危险。但如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她不免觉得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不管怎么说,李贤都是大唐的皇子,除非那些吐蕃人真的活得不耐烦了,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找上他。只是,能听听他对自己说那些温情的话也好……
“哈蜜儿,哈蜜儿?”
耳畔传来了几声叫唤,哈蜜儿立刻回过神来,连忙退后几步单膝跪了下来:“胡公说了,他已经让人去跟踪那两人。那个人是飞檐走壁的高手,必定手到擒来,若是沛王殿下有什么指示,便由哈蜜儿带回转达,我决不会泄露半个字。”
李贤见她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先是一奇,转而哈哈大笑,疾步上前把她扶了起来:“若是不相信你,胡公也就不会让你传话,至于我……就算信不过别人,我还能信不过你?回去告诉老胡,不过是跳梁小丑,无需担心,让跟踪的人别露出形迹,我到时候自有打算。”
哈蜜儿答应一声,自然笑得灿烂,而心中亦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感动。能够得到这么一份信任,于她来说,实在已经是意外的惊喜。
权衡再三,李贤还是命人找来了张坚,令他把哈蜜儿送回去。这一位先头和李贤去过望云楼,此时见到哈蜜儿,心里早就认定了是怎么回事,因此李贤一开口吩咐,他就立马拍着胸脯打了保票,表示一定会把人安全地送到,就差没一嗓门说出金屋藏娇了。
人一送走,李贤再次关照了那些卫士一遍,这才回到了自己的冷泉殿。一进里头,他方才发现李敬业等人全部不在,唯有于志宁坐在椅子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此时,他方才想起自己需要面对的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如何对老于解释!
要是李敬业程伯虎那几个家伙在,他还能插科打诨过去,可现在愣是只能靠一个人应付。他原想编几句谎话,但转念一想,老于虽说人忠厚老实,如今又不怎么管事,但是,这一大把年纪在朝堂厮混了那么久,绝对不是一点门道都没有的,何妨听听他的意见?
打定了主意,他在于志宁旁边坐下,镇定自若叫了一声于师傅,浑然没注意这句话给老于带来的反应,便滔滔不绝地把刚刚从哈蜜儿那里听到的消息一古脑说了——当然,话既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少不得在该删减的地方删减,同时在该添油加醋的地方添油加醋。
在他口中,胡天野从铜管里头窃听到的内容变成了伙计无意中听见,那两个假扮西域行商的吐蕃贵族也被他说成了是想要在长安城暗杀朝廷重臣用作嫁祸……结果,洋洋洒洒一番话一说完,他便看到于志宁气得浑身发抖。
“这些……这些蛮子,果真是养不熟的狼!”于志宁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旋即似乎感到自己有些失态,便再次坐下,但那怒气却没法一下子收回去,仍旧显得有些气冲冲的,“无论是先帝还是陛下,对于这些吐蕃人都极尽优容之能事,想不到他们居然愈发猖獗了起来!”
直到一通火气发完了,老爷子终于冷静了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贤:“既然知道了这些,沛王殿下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李贤强自按捺下耸肩的冲动,早就考虑过的念头又在心里转了几遍。出兵看似可以解决问题,但是,如今大唐更重要的目标在海东,要是西边真打起来,两头作战的压力绝对不小。再说,吐蕃那个地方就算真的打下来,对大唐有什么好处?
想到这里,他便上前涎着脸道:“于师傅,不是说吐蕃如今的大论禄东赞和那些吐蕃世袭贵族有分歧么?这其中是不是可以做做文章?”
看到老于脸色一连数变,李贤不禁有些担心。要说他认识的老狐狸不少,许敬宗算一个,李绩还算一个,就是苏定方薛仁贵,也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算起来,李义府这种嚣张跋扈没有远见的,反而算是最最好对付的一类人。
他李贤如今不哼不哈,却在四方打下了基础,这周遭一批人的武力值勉强也算不错的,可惜没个文臣把关,好容易看上一个裴炎,又因为这家伙运气好遇上了他老爹李治,更是不好太过纠缠。如今现成的老于放在这里,不好好用一下岂不是可惜?
“若是太子,大约会说立刻召集金吾卫全城大索,然后问罪于吐蕃,殿下实在是出人意料。”
说这话的时候,于志宁眉头紧锁,一双原本已经显得老迈混浊的眸子死死盯着李贤,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许久,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沛王殿下这行事果然是和太子不同……”
“太子五哥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怎么能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歪主意?”李贤抢着打断了于志宁的话,转而嬉皮笑脸了起来,“至于我么,坊间说豪气李六郎的也有,说醉鬼色鬼的人也有,说荒唐的更是大有人在,就算用了馊主意,又有什么要紧?再说……”
他拖长了语音,旋即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于师傅自然是会替我保密的。”
于志宁先是面露错愕,但很快醒悟到了李贤这话的用意——要是连这种弦外之音还听不出来,他又怎么可能先前当了那么多年的宰相?想到李敬业先前的撺掇,再看看李贤那张狡黠而又诚恳的脸,他终于用力拉扯了一下下颌的胡须,险些揪下了其中两根。
“我原本是要告劳退休的人,这多余的闲事没心思管,也不想管。”
李贤等了老半天等来这么一句,未免异常失望。然而,还没等他想方设法再套套老于的口风,于志宁就道出了一句让他大吃一惊的话。
“这读书虽然不如习武那样一杆见影,但一书在手,有时却能抵千万兵,殿下可相信?”于志宁见李贤面色古怪地站在那里,忽然又加上了另一块砝码,“殿下可知道,前几天陛下和娘娘曾经提起过,说你在武事上过于偏颇,所以有意再找一位师傅。说起来,若不是因为我老了……”
一边这么说,于志宁一边在心里感慨——他可没有说假话,只不过,皇帝的意思是让他直接去当李贤的师傅算了,他虽说答应了,但还在考察李贤的态度。
而对于李贤来说,于老头虽然迂腐古板,但至少人品过得硬,也没有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要是换成别人……他终于被那种未知的可能性打倒了,找一个必须对其毕恭毕敬的老师,还不如延续现状的好!
“于师傅,这是哪儿的话,您不就是我的师傅么?哪里还用找别的师傅?”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于志宁露出了一个大有深意的笑容,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别兜来转去那么久,反倒是他被人耍了吧?
第二百零三章 胜败本常事,畏输非丈夫
骊山并不是一个小地方。
但是,这年头的汤泉宫可不是日后的华清池,上头殿阁虽然看似连绵不绝,但还是有限制的。像许敬宗李绩这样的宰辅重臣,还有可能独居一个院子,但普通官员或是武将自然只能凑合一下大家挤挤——能跟着皇帝老子泡温泉,那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而李敬业四个人虽然有一个独立的小院,但因为冷泉殿毕竟地方大,因此四人仗着伴读的名义,常常占据了殿后宽大的演武场,这一天也同样不例外。
得知李贤已经进了书房,李敬业不禁重重拍了拍巴掌,不无兴奋地嚷嚷道:“这下好了,凭着我刚刚那些够火候的劝说,要是老于还不知道把握机会,那就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了!嘿,只要六郎拜师,老于一定会把心思全部放在他的身上,我们只要应付两下就成了。”
程伯虎对读书最最头痛,此时自然是兴高采烈,而屈突仲翔虽说觉得这么做可能会有问题,但考虑到上次被关禁闭的倒霉经历,他也就把那些顾虑抛到了九霄云外。开玩笑,他之所以选择跟着李贤当伴读,可不是为了给于老头整治的!
眼见那三个家伙全都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遐想中,薛丁山实在忍不住了:“以于大人的个性,倘若六郎真的拜了师傅,我们今后只怕会更难过而不是更好过!于大人显然是想让六郎当一个贤王,又怎么会放过我们四个?你们可别忘了,他已经不止一次唠叨我们资质差了!”
一席话说完,李敬业程伯虎屈突仲翔已然是呆若木鸡——敢情他们这祸水东引之计,拐弯抹角居然回到了自己身上!于志宁要真的名正言顺成了沛王王傅,以后只怕更会对他们盯得死死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事先怎么没想到?
“小薛,这种话你事先怎么不说!”
见李敬业咬牙切齿地冲着自己怒吼,薛丁山不禁耸了耸肩:“我早说你们会相信么?”
一句话说得三人哑口无言,然而,还不等李敬业再说什么,一个声音便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敬业,你可是好算计啊!”
“六郎……”
李敬业一扭头便看到了面带冷色的李贤,顿时感到不妙。待要拉上旁人壮胆的时候,却只见程伯虎和屈突仲翔全都没义气地溜到了薛丁山背后,他见状不禁气结。眼珠子一转,他便赶紧陪笑道:“六郎,我不过是看于师傅那股子爱才之心……”
“废话少说!”
虽说李贤明白自己上了当,但是,真正忖度下来,他并没有吃什么亏——老于固然是一本正经的人,可还算通情达理,刚刚已经亲口答应一应日程还是按照先前,并不打算一天到晚拘着他读书。而他反而还赚到了一个老智囊,成本核算下来一点都不亏。
再加上老狐狸李绩这个师傅,他这运气还真是不错。
话虽如此,但是平白无故被人算计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因此他死死瞪了李敬业好半晌,直到把对方看得浑身发毛方才暂时罢休。他当然想好好教训李敬业一顿,问题是,眼下还有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情。
“我问你,师傅后天要考较你的剑术,你现在练得怎么样了?”
见李贤岔开了话题,李敬业先是舒了一口气,可是一提到李绩的最后通牒,他那脸色顿时异常难看。
“练得怎么样……我他娘的就是不知道!”他忽然变得气冲冲的,没好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虽然比不上伯虎小薛的心无旁骛,但我至少不比六郎下的功夫少吧?可偏偏我这剑术愣是没有长进,每次问爷爷,他都用那种古怪的目光盯着我看,却一句指点都没有!如今还给我下这种最后通牒,他还是不是我爷爷!”
李贤还是第一次看到李敬业在背后这么指摘李绩,一愣之后,他忽然隐隐约约觉得抓到了一点什么,但要真正理出头绪,却又是杂乱无章。左思右想不得章法,他索性也就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一把将李敬业拽了起来。
“没出息,师傅既然要考你,顺顺利利通过不就完了!”他一面说一面重重拍了拍李敬业的肩膀,旋即对旁边的程伯虎三人喝道,“大家是兄弟,都来帮敬业一把,再去把盛允文叫来,我就不信敬业就过不了这一关!”
听说要练武,程伯虎薛丁山自然是满口答应,而屈突仲翔忖度这兵器上怎么也要逊色三人一筹,立刻自动请缨去叫盛允文。李敬业还来不及感谢,就被程伯虎愣是拖到了场中,很快,他就自然而然地被那凌厉的攻势逼得左支右绌汗流浃背。
在场边站着观望的李贤不禁眉头紧蹙,屈突申若的意思是说李敬业没有突破那临门一脚,而以他平日和李敬业较量的情况来看,虽说是胜多赢少,但似乎没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为什么李绩没有对他下过诸如此类的最后通牒?他可不相信老狐狸李绩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另眼相看。
见李敬业招架不住程伯虎的攻势,跳出圈子举手认输,他心中忽地灵光一闪。见旁边还站着一个兴致勃勃的薛丁山,他眼珠一转便把人拉过来吩咐了几句。几句话说完,见薛丁山眼珠子瞪得老大,他便指了指兵器架。
“难道我的话你也信不过么?”
好容易歇息够了,李敬业方才垂头丧气地爬起来,见拎着斧头的程伯虎还在盯着自己,他连忙摆摆手道:“不行了不行了,伯虎你放过我吧!我这人就是再练上十年,也没那个天分突破,大不了我以后就不用剑了!”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背后忽然响起了呼呼风声,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猛地朝旁边一滚,眼角余光便看见一截枪尖出现在他刚刚那个位置上,凌厉的劲道竟是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小坑。大骇之下,他见那个执枪的人赫然是薛丁山,不由破口大骂道:“小薛,你想杀人么?”
薛丁山却压根不理他,回枪一收,一旋手腕又是一枪,枪头的那一缕寒芒犹如毒蛇一般,不但角度刁钻,而且和平日彼此喂招时的留手大相径庭。
虽说李敬业知道薛丁山不可能是真的要自己性命,但是,在那枪影笼罩下,别说他不敢去赌那种可能,就连身体也本能地做出翻腾等各种反应,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拔剑,更来不及去看其他人在干什么。
好容易闪过直搠右胸的一枪,他正想再喝骂两句,忽然只觉脑后忽忽风声,顿时魂飞魄散。此时此刻,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狼狈不狼狈,一个标准的驴打滚挪开三尺,这一次他不用回头看,便知道那绝对是程伯虎无疑。
这两个家伙都疯了么,比试就是比试,什么时候需要动生死!
然而,眼前一道凌厉的剑光把他所有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尽管他想要故技重施再次躲开,尽管他想要开口喝止,但是,他的身体却忽然做出了最迅速的反应。
拔剑,上击!
叮地一声响,他只觉身子被一股大力推出去好几步,直到这时,他方才看清了那退开的执剑身影,除了李贤还有何人?这时,他闷在心里头的喝骂终于吼了出来。
“他娘的,你们还让不让我活了,三个打我一个!”
“要不是三个打你一个,你能使出刚刚那一剑?”见李敬业一下子愣了,李贤便耸肩笑道,“这要是换成平常,你早就投降了,怎么还会捱到最后?我现在总算知道敬业你为什么难以突破那临门一脚了,这剑术和做人一样,讲究一个百折不挠,绝处逢生。你天分高,每逢知道难以取胜就罢手了,所以嘛……”
他说到这里就止住了,响鼓不用重锤,如李敬业这样心思灵动的人,没道理不明白这些。正是因为李敬业太聪明了,所以起初进展颇快,到了最后反而及不上其他人。像那次相扑大会,他明知必败却还继续上的事情,换成李敬业是绝对不肯干的。
见李敬业浑然忘我地坐在地上冥思苦想,李贤便一把拉起旁边莫名其妙的程伯虎和薛丁山往外头走。薛丁山自然无话,而走到半路的程伯虎却忍不住问道:“六郎,我们这样痛揍他一顿,他就真能一下子长进?”
李贤瞥了程伯虎一眼,忽然笑嘻嘻地问道:“如果是你,遇到一个绝对不可能胜得了的人,你会怎么样?”
“没打过怎么知道?”程伯虎的回答异常直截了当,“先提起斧头干他娘的,如果真的输了,我就回去好好练,练好了再去挑战,输了再练,总有一天肯定能赢!”
这是标准的程氏答案,李贤看了看薛丁山,见这位也露出了深表赞同的表情,他不禁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如程伯虎这种人找到一个就已经不易,他居然能一下子遇上俩,这个世界还真是小啊!
等到三人来到了场边,屈突仲翔方才刚刚把盛允文带过来。看着一脸茫然的盛允文,再看看场中仍然坐着的李敬业,李贤便笑着点点头道:“老盛,伯虎他们都说你剑术不错,待会陪我练练!对了,我倒是对你当初那些游侠的日子很感兴趣,闲的时候也顺便对我说说。”
第二百零四章 雌兄雄弟,巧遇豪爽少年郎,却见无耻负心汉
长安崇文坊内有不少专门租赁给外地考生的宅子,每逢科考之年,赴京赶考的人多半群居于此。虽说投递墨卷巴结权贵乃是必备之事,但还有一桩事是万万少不了的,那就是上平康坊见见闻名京城的乐伎。这眠花宿柳的无限温柔缱绻,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富萨尔和伦布知一出自没庐氏,一出自娘氏,都是吐蕃显赫的大姓。虽然不是正支,但在族中也有相当的地位。如今既然假作西域行商来到了长安,但真让他们和寻常下民一样,住在那种下等客栈中,他们又不情愿。
因此,两人愣是想方设法在崇文坊的一处热闹地段赁下了一处房屋,除了随行的几个健仆之外,又买下了几个绝色美人充作姬人,成日里饮酒作乐吹拉弹唱,果然引来了几位自命风流的士子。
那几个姬人都得了主人许诺,讲好回乡之日就放她们自由身,还有大笔银钱相送,再加上前来攀谈的士子至少都是美仪表的翩翩公子,谁不想择一个好依靠,因此不过三日,便有两个士子禁不住那风流缠绵,与美人共效好事,竟是干脆住在了那宅子中乐不思蜀,无不对主人的好客大加赞赏。
这一年正是各道推举士子进京科考的大年,名额固然有限,但也有不少人千方百计想来到京城碰碰运气,因此崇文坊中自然是人才济济。谈及那两桩艳遇,又有人大谈旁边那宅子中胡商好客,众多年轻人便有些耐不住了。还未考中之前,固然可以去旁边的平康坊享受一下温柔乡,但那花销着实不小,旁边既然有胡商好客美女多情,何不一试?
见三四个年轻人进了那座宅子,李贤不觉眉头一挑。他今儿个是借口回京城探望李弘,这才得以从骊山上溜下来,谁知到了地头竟然是这样一幅光景。他自己就是风流不羁的主,并不以为这些士子纵情风流有什么不对。
西域胡商中为了招揽生意外加打开名声,常常有这样做的,不得不说,这两个出身显赫高门的吐蕃人还不是完全的笨蛋,如此一来虽说高调,却反而不会引人注目。
“六郎,要不要我冒充士子进去看看?”
听到身后这个建议,李贤不禁转过了头。自打三天前的事情之后,李敬业竟好似变了一个人,不但顺利通过了李绩的测试,而且性子也一下子沉稳了下来。即便是他李贤这个始作俑者,面对这种翻天覆地的巨变,也很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除了李敬业,这一天同行的还有屈突申若外加张坚韦韬两兄弟。这一日的大姊头也是作男装打扮,袍服和李贤李敬业一模一样,只是一头秀发用黑色幞头纱裹住,由于内里衬着巾子,仿佛高冠一般。对于李敬业的变化,她却很是淡然,此时闻言便微微一笑。
“如今外头认识敬业你的人多了,你要是真进去,被人认出来只怕会带累到六郎。你且去长安县衙找万年令吴琮,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好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补充了一句:“万年令吴琮因为李义府去职,正在那里惶惶不安,你不妨也顺便下点功夫。这家伙除了做官的心热切了一些,能耐倒还是有的。”
见屈突申若潇潇洒洒地一展扇子,李贤便顺势朝李敬业点了点头——换作以前,他还真没有信心让李敬业去和那些下层官员接触——李敬业毕竟是富贵窝里出来的,待人接物难免会看官职高低,可如今这一沉稳,看上去顿时大为不同。
“敬业,吴琮那边就交给你了。”
送走李敬业,李贤又对留在外头的张坚韦韬两兄弟交待了一番。他原本以为要花费一番口舌才能劝服两人,谁知这两个亲卫二话不说就答应留在外头,点头的同时还在那里偷眼觑看屈突申若,这倒是让他心里头一阵嘀咕。
不像一般有钱人门口都有那么几个看门的大汉,那宅子门口倒是站着两个俊俏的小厮,一见有士子模样的人来立刻点头哈腰煞是客气。屈突申若和李贤一进门,两人顿时乖巧地迎上,言说主人家正在花园和几个士子品茶吟诗。
两个番子懂得什么诗?
虽说知道那宅子是租来的,但跟着小厮穿堂走巷逐渐深入,李贤不得不感慨这宅子的前任主人颇有品味。而当他走进那个花园的时候,心中更生出了一股赞赏。这九月自然已经过了中秋,地上自然而然落了不少叶子,踩在那铺满落叶的小径上,听着那沙拉沙拉的响声,竟是别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是不是觉得这地方不错?这原本是前东台侍郎薛元超的一处产业,李义府获罪长流,按规矩流人不能骑马,偏偏这位傻乎乎地进言,说李义府功大,应该开特例,结果可想而知。”
说这番话的时候,屈突申若刻意压低了声音在李贤耳边提醒,兼且她和李贤扮的本是兄弟,两人之间自然是贴得极近,那吹气如兰的感觉固然让李贤心中一热,掉在头颈中的几缕发丝更是让他痒得难受,其余的便是佩服。
这位大姊头打探得还真够清楚,连这种细节都没放过!
花园中央有一个敞开的阁子。按照李贤的看法,这无疑是一个四不像的凉亭,虽然和周围景致还算协调,但四面无水总是少了几分乐趣。此时此刻,那阁子中隐约可见几个身穿红衫的丽人,旁边散坐着四个士子,高谈阔论的声音便随着清风飘了过来。
“我已经在上官相公那里投了墨卷,上次我再拜的时候,门上的人已经说了,我此番希望极大,上官相公对我那几首诗很是赞赏!”
“那便要恭喜了,刘兄此番原本就是山南东道拔解,倘若此番能够夺得状元,那可就是确确实实的头名了,到时候京城权贵,只怕人人要争抢刘兄为婿!要说韦使君还真是慧眼识英才,否则刘兄这样的女婿到哪里找去?”
“刘兄的诗词功夫,此次的考生绝对没有人能及,这夺得头名是板上钉钉的事。”
渐渐走近的李贤见一群人众星捧月地围着中间的那个所谓刘公子奉承,不禁好奇地打量了两眼。只见其人二十四五岁,生得俊朗英挺,一身月白滚边长袍,愈发衬托得人颀长倜傥。只不过,这世界上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人多了,以李贤的挑剔,区区一幅好皮囊压根不算什么。
看到又有人来,阁内诸人便抬头望了一眼,见是两个陌生人,当下便继续攀谈,旁若无人地奉承着那位刘公子。唯有旁边另一个少年起身微一点头,冲着屈突申若和李贤笑道:“两位想必也是听说此间主人好客,闻名而来的?”
李贤刚刚也看到这少年坐在两个姬人中间,一直在心无旁骛地喝酒调笑,似乎和旁边几个并不搭调。此时他发觉其说话风雅举止倜傥却不失风度,便回了一个笑容:“我陪家兄赴京应考,就住在这附近,正好听别人提起这儿,所以过来看看。”
“哈哈哈哈,你说话好生爽快!正是来寻欢作乐,没事吹捧个什么劲!”那少年浑然不顾自己这一句话说出口,旁边三人是怎样脸色,径直上前来,潇潇洒洒地向屈突申若李贤拱了拱手:“我是陕州姚元之,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陕州姚元之?”屈突申若微微一讶,但很快便恢复了过来,不待李贤开口便笑道,“我记起来了,令尊可是姚善懿公?”
对于屈突申若这种张嘴就来的功夫,李贤心里着实佩服。这位大姊头仿佛是在心里有一张世家谱系表似的,一五一十记得清清爽爽。面前这少年郎不过是报了姓名,屈突申若居然连人家老爹的名头都报出来了。
“咦?”自称姚元之的少年顿时惊讶了,歪头看了屈突申若老半天,他脸上便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这位尊兄既然知道家父名讳,莫非乃是家中故交?”
由于这少年年纪和自己相仿,李贤颇觉得其人有趣,正想攀谈两句,却听得旁边传来了一声冷哼。
“人家主人刚离开,你却在那里喝酒取笑姬人,一点不知尊重!如今少年郎,比起我等当年求学的时候却是差多了!”
这话不单单作为旁人的李贤觉着刺耳,那姚元之更是火冒三丈,转头盯着那个得意洋洋的刘公子,他忽然满脸的讥嘲。
“我这人生性如此,就是丢脸也没法子了。刘公子的名声我倒也听说过,昔日你那未婚妻的父母上门求你完婚,你却借口读书拒之门外,这倒是我辈读书人的楷模了!不知道此番刘公子若是真的中了状元,哪位宰相愿意招作女婿,你是否还会记得韦使君的大力推荐?”
一番话说得那位刘公子又羞又恼,立马成了紫酱脸,屈突申若暗笑之余,也不禁对这姚元之的利口深有感触。然而,这番话听在旁边的李贤耳中,却引出了他另一桩心事。
据他派人打探的消息来看,当年同阿萝一起进宫的似乎还有个姐姐,只是因为遭未婚夫拒婚,进宫不多久便郁郁而终,那人似乎正姓刘,也是山南东道的人,上回还带了一封信给阿萝。不会这么巧,让他遇到了这么个不要脸的负心汉吧?
第二百零五章 打的就是你!
“你……你……”
那刘公子咬牙切齿了老半天,终于在同伴的劝说中坐了下来,脸上原本的儒雅气息一扫而空,看向姚元之的目光尽是怨毒和恨意。而姚元之竟是似乎毫无所觉一般,随口和李贤屈突申若攀谈了几句,便将两人让到了身边。
对方已经自报家门,屈突申若便自陈姓吴,在家里排行第五,促狭地把六郎这个名字又留给了李贤。对于这种安排,李贤惟有心中苦笑——这大姊头刚刚还说得隐瞒身份来着,现如今居然又搞起了这种名堂。
“哈哈,你居然也是行六?”姚元之颇为好奇地看着李贤,又端详了一下屈突申若,这才笑道,“我在家里行十,陕州姚十郎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只是到了长安才知道什么叫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看来老爹让我出来见见世面还是对的。你和那位沛王殿下一样是六郎,出去可是好生光彩!”
听那姚元之掰着手指头历数自己这个沛王的一桩桩事情,李贤自己也是面露愕然。他的性子原本就自由散漫,想到什么做什么,完全属于出了主意就撒手不管的人。如果不是有贺兰周这么一个职业经理人,只怕那些点子根本不会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当然,听着一个不知情的外人在那里夸奖自个,他还是很高兴的,尤其是这个姚元之还是同龄人,说话又幽默风趣,和李敬业的油嘴滑舌大不相同。
小小的阁子中赫然分成了两个阵营,虽然刘公子那边两个人免不了缠枪夹棒丢几句话过来,但姚元之只当没听见,说完了陕州的地理人情,便说起了自己在长安的见闻。即便李贤已经对长安熟悉得很,此时也不免在心中惊叹此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本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胡商打扮的汉子终于出现。两人一出场便客客气气地向四面行礼,爽朗地道了一番场面话,旋即命人送来美酒佳肴,又令姬人歌舞助兴,场面顿时热络了起来。酒过三巡,众人自然渐渐话多,尤其是那个刘公子,竟是在一刻钟的功夫里连连作诗三首,引来了主人家的好一阵赞叹。
屈突申若自打听说那人的负心薄幸,便一直觉得其人面目可憎,此时见他受人追捧,变轻轻在李贤耳边道:“六郎,你那急才可比这种狗屁诗强多了,上去教训一下这家伙怎么样?”
李贤还是第一次听到大姊头说出“狗屁”这样粗鄙的词,心中不禁有些异样。刚想答话,他便瞥见旁边的姚元之面露不屑的微笑,立刻笑吟吟地转头低语道:“不必我来,已经有人准备出头了。”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姚元之便放声大笑了起来,那声音端的是洪亮高亢,只是其中的嘲笑之意一点都没有掩饰。
“刚刚这位刘兄作的什么佳人诗,实在是有意境,故此一笑!”见那边三个人全部气得脸色铁青,姚元之便一合手中的扇子,意态自如地解说道,“这佳人居东隅,自然是人家能够看到的,只是这秀发如何,明眸如何,甚至肌肤如何,又岂是平常人能够窥见的?于此可见,刘兄实在是风流倜傥,这骑墙约会的事情,大约不是一两回了吧?”
他忽然惋惜地打开扇子摇了摇,意味深长地道:“不知这位佳人是否如今还在望门空叹薄幸人?”
噗嗤——
李贤终于再也忍不住暴笑的冲动,一口酒水喷在地上。他起先还以为姚元之会作诗相刺,想不到这家伙居然牵强附会,硬是把人家好好一首诗瞎掰成这样。好容易止住了笑,他便耸耸肩对姚元之笑道:“姚兄真是好本事,居然能洞穿其中真意!”
那刘公子终于霍地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道,“我刘任达男子汉大丈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岂可容你一个黄口小儿肆意凌辱!”
姚元之毫不示弱地又刺了一句:“俯不怍于人?将自小订有婚约的未婚妻拒之于门外,还真是男子汉大丈夫!”
听到这个名字,李贤终于确认,眼前这个家伙就是给阿萝捎信的人,顿时加入了冷嘲热讽的行列。见刘任达已经变成了猪肝脸,他心中颇觉解气——这个死不要脸的家伙,阿萝进宫已经好些年了,要不是眼下不是寻常宫女而是内廷六品女官,这家伙会千辛万苦捎信进去?
“你……你们根本是来找碴的!”刘任达气得直打哆嗦,好容易方才迸出了一句话,劈手将旁边的盏子狠狠砸落在地。由于力气过大,那碎片竟有一片飞溅而起,姚元之避让不及,那碎片擦过他的手背,顿时带出了一条血痕。
“无理便动手,襄州韦使君真是推荐的好人才!”姚元之随手拿出一块绢子擦去了手上的血迹,忽然冷冰冰地上前一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既然先动手伤我,我今天要是不把你揍成猪头,我姚元之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话音刚落,他便忽然冲了上去,竟是对着那刘任达挥起了老拳。旁边的两人死拉硬拽没有效果,便双双加入了战团,逐渐演变成了一个打三个。
李贤向来率性而为,见姚元之只是揪着那个刘任达猛揍,丝毫不理会其他两人的拳头,眼看就要吃亏,他立马疾步上前,飞起一脚把那两个打冷拳的人踹翻了。见刘任达头脸已经是一片青肿,原本还想打上两拳的他干脆在那家伙屁股上又狠狠补上了两脚。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富萨尔和伦布知全都傻了眼。那天商量的时候固然是准备找一个大唐官员下手,可两人带的高手在一路上刺杀钦陵的时候折损了大半,如今的人手实在不够一次强袭的。思来想去,两人又商量出了另一个主意。那就是以所谓的好客作为幌子,在应考的士子中找一个家世背景都算得力的,然后设计加以笼络,看看能不能从高层走一条路子。
然而,好容易找到一个不错的目标,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快……快住手!”
手忙脚乱的他们少不得连声命仆役把厮打的人分开,只是如今在阁子里头的仆人都只是他们刚刚买来的,虽说力气不小,但也仅仅是不小,哪里有本事越过挡在姚元之身前的李贤。而李贤一面阻挡着那些仆人,一面对屈突申若嚷嚷道:“五哥,赶紧去外头和我们那两个伴当说一声,小姚打昏头了,我待会就带他走!”
屈突申若虽说刚刚也很想上去打两下冷拳,但看到李贤上去也就忍住了。此时听到这话,她眼珠子一转就恍然大悟——刚刚李敬业去找万年令吴琮,现如今应该已经谈妥了,这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
她笑着点了点头,立刻转身离开,而富萨尔和伦布知听到这话都没作他想,只得继续苦苦劝阻众人停手。眼看那刘任达已经变成了一个猪头,李贤这才假惺惺地拉开了姚元之,见这位袍服皱得不成模样,他顿时忍不住一阵笑。
“嘿,我这人向来是个火爆性子,老爹都说过我好多回,可就是忍不住!”
嘴上说着这些,姚元之面上却露出了酣畅淋漓的神色,紧接着又冷笑道:“这家伙凭着一张小白脸外加几句歪诗,骗了不少女子倾心,我上次到襄州一听说这事就上了心,想不到那位韦使君居然会瞎了眼推荐这种人!”
那刘任达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见同来的两个同伴也跌在地上嘴里直哼哼,顿时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你竟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李贤想到阿萝的遭遇,忍不住上去又把人一脚踹翻了,见刘任达再也爬不起来,他这才解气地拍了拍双手,“这种人渣居然能拔解,襄州刺史确实是瞎了眼!”
两个人在这里口无遮拦地骂襄州刺史瞎了眼,富萨尔闻言顿时心中一动,也不去管地上直哼哼的三个人,一把将伦布知拉到了一边,低声提醒道:“那个刘任达怎么说也是刺史的未来女婿,他们居然还敢打人,必定是权贵子弟。这刘任达如果真是那样的人,必定很容易摆平,大不了花钱就行了。”
两人商议完之后,便吩咐仆人将刘任达三人扶起,一面让人取药给三人外敷,一面则是连连打躬作揖赔礼道歉,又许诺赔两百贯钱,仿佛打人的是他们俩似的。倒是刚刚打得痛快的两个正主没事人似的坐下喝酒聊天,李贤是有意拖延时间,至于姚元之则是真真正正的不在乎,他在陕州,一言不合就挥拳动手的时候多了,不在乎多这么一次。
既然一起打过架,这交情自然更深一步,李贤趁势问起姚元之家中情形,得知其父曾经当过一任都督,家中更是陕州大族,家里还有好几位兄姐。直到这时,他方才明白元之两个字只是人家的字,至于名字则是元崇。
“姚元崇……姚元崇?”
李贤嘀咕了一会,脑际忽然灵光一闪——这要是把中间的一个元字去掉,可不是姚崇?就算这世上确实是无巧不成书,也不会居然这么巧吧?
第二百零六章 良禽择木而栖,知己就是知己
自从李义府长流之后,万年令吴琮便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薛元超为李义府说话,反而被贬,这更是给了他当头一棒。要知道,李义府原本是武后宠臣,如今竟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他一个小小县令当初附其骥尾,岂不是更加不妙?
所以,当听说李敬业来找他的时候,他立刻大喜过望,连午觉被人打扰都顾不上便匆匆奔了出去。无论是以李绩长孙的身份还是以沛王伴读的身份,和这么一个人攀上关系他都是求之不得的。等到见了人攀谈了几句,他愈发惊异,态度愈发恭敬了起来。
都说李敬业是有名的花花公子,除了武艺还算过得去之外其他一无是出,可今日他这一见,对方分明是一个待人接物很有一套的世家公子。他一面暗叹人言轻信不得,一面打探对方今天的来意。
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他立刻大惊失色。当初吐蕃使臣和新罗公主在西市遇刺的事,虽然发生在长安县管辖范围内,但他同样是忙得人仰马翻,可到头来一丁点线索也没有。最后长安令冯子房受了好一顿申饬,可也只是申饬,别的处分竟是都没有。然而,今天李敬业居然对他说,如今那帮刺客还在长安城蠢蠢欲动,他怎能不为之惊到飞起?
“李大公子,此事你是从何听来?”
问归问,但吴琮还是在心里暗自祈祷,万一对方落脚在长安县,那么,和他的关系就不大了。冯子房如今春风得意,每逢见面的时候他自然是心中窝火,巴不得轮到对方倒霉。然而,李敬业说的话却让他再次大吃一惊,原本患得患失的情绪一扫而空。
“吴大人,比起你来,冯大人先前遇到的麻烦不断,可是这位子越坐越稳,如今更是让政事堂几位相公另眼看待,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要说这天子脚下的县令最最难当,可洛阳令王汉超如今却已经高升,你又知道是什么缘故?”
吴琮当然不是笨蛋,人家在面前这样赤裸裸的暗示,他自然而然地把先前那些事都联系了起来。他终于明白,王汉超当初和韩全似乎还在背后摆过李义府一道,为什么最后居然什么事都没有,反倒是李义府长流。那个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冯子房为什么能够如此春风得意,却原来是有了这样的根基靠山!
想到这里,他立刻换了一个谄媚的笑容:“下官受教了,李大公子但有吩咐尽管开口,只要能做……”见李敬业面带讥诮,他忽然止住了话头,赶紧改口道,“即便是再难的事,下官也一定会尽力!”
对于这样的结果,李敬业自然异常满意。他平日也是人见人怕,但往往是主要依靠武力和家族势力,但现在三言两语就能做到这样一个结果,感觉甚至更好。几天前李绩考过他的剑术之后,曾经把他单独带到书房问了一个问题——你将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直到现在,他还没办法完全回答这个问题,但至少他自信已经找到了路。
这边刚刚谈妥没多久,便有人来报,说是沛王亲卫张坚有急事来见。此时不但是吴琮面露诧异,就连李敬业也心中一突。而当他听到张坚转述了一遍事实时,不禁笑了起来。
李贤还真是急性子,就这么一丁点时间,居然已经准备动手了!
打完了人反倒在那里翘足而坐满不在乎,这自然是让被打的人最最火冒三丈。然而,刚刚受到的教训却让刘任达三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用目光狠狠瞪着姚元之和李贤,以此发泄自己的愤恨。
而李贤虽说和姚元之谈笑风生,但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观察那三个倒霉的家伙。不消说,他们也绝对知道现在无法找回场子,估计正在想着以后怎么报复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三人又不是李义府那样动不起的人物,他干吗要忌惮?若是和他没关系的人,不过一场口角,兴许他就抬抬手放过去了,可既然是和阿萝有关,他少不得替人把仇好好报了!再说了,那两个吐蕃人可不是他此行最大的目标?
此时,姚元之把一杯酒灌进旁边一个姬人口中,又用嘴含住了人家剥好的一个葡萄,笑着在那美姬耳边嘟囔了几句。偏生这调情坦然得很,没有一丁点做作的样子。
李贤见状不禁推翻了心中的猜测,这姚元之不过十五六岁就如此作派,长大后真是不得了。看这家伙的模样,估计不太像是那位日后以善于玩弄权术著称的名相姚崇。他正暗叹自己胡思乱想,外头忽然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仆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了开来。
“不好了,不好了!万年……万年县衙一帮差役把门口团团围住,说是得报我们这里有人恣意伤人!”
这句话一出,刘任达三人顿时喜出望外,而富萨尔伦布知则一下子呆了,至于李贤和姚元之却仍旧没事人似的在那里说笑。李贤是心里有底,所以对于姚元之的举止,他心中颇觉得讶异——不管姚家在当地是否大族,在长安城中伤人,一个不好就会连累家里,所以,这家伙要么是神经大条到无可救药,要么就是还有脱身之道。
很快,一个捕头模样的汉子便带着一群差役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大声嚷嚷道:“吴大人得报有人行凶伤人,特遣某等前来察看!”
刘任达平白无故挨了一顿痛打,此时见有官府中人上门,连忙指着姚元之和李贤,怒气冲冲地道:“我们三人好生生地在这里喝酒,却遭他们俩无故痛殴,简直是罔顾王法!倘若不信,此地的两位主人和这些侍女便是见证!”
那捕头听了这话,立马点点头道:“天子脚下怎可没有王法,确实可恶!”
李贤见那差役装模作样,正在心中暗笑的当口,姚元之忽然轻蔑地冷笑道:“无故痛殴?要不是你无缘无故拿杯子砸我,我吃饱了撑着,打你这个襄州刺史的女婿……不,是未来女婿作甚?倒是两位主人……”
他转头看着富萨尔和伦布知,旋即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两位应该看得清清楚楚,究竟是谁先动了手!”
他刻意加重了动手两个字的语气,又对旁边的几个侍女眨了眨眼睛:“我爹可是曾经当过巂州都督,不是那种人品又极度恶劣,不是名门之后却非得冒充名门,甚至不惜毁了婚约的家伙,怎么会如此没有家教?”
这小子真是会颠倒黑白,拉起虎皮做大旗!姚元之确实没有先动手,但这动口却是在先,充分贯彻了君子先动口再动手的真理。
李贤见那边的刘任达气得直发抖,不觉莞尔一笑,随即把目光转向富萨尔和伦布知。倘若他事先没有安排,就得看这两位的供词了。正如他意料的那样,面对一个刺史的准女婿和一个都督的儿子,两人进退两难,但最后还是附和了姚元之的说法。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仅仅是中原适用,对于吐蕃人更加适用,何况刘任达这个女婿还只是八字没一撇,所以,姚元之的身份自然比刘任达贵重些。
而主人这么一表态,几个侍女哪里会不领颜色,纷纷表示是刘任达先砸杯子伤人,才会引得姚元之动手,如此一来,刘任达三人顿时气得直跳脚。
眼看事情一时无法平息,富萨尔和伦布知赶紧把捕头拉到一边,刚说出银钱的许诺,那捕头便忽然甩开了他们。
“既然你们都各自有道理,有什么话先回县衙再说!吴大人一向秉公办案,绝对不会冤屈了任何一个人!”
事已至此,尽管富萨尔伦布知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跑一趟万年县衙。两人不是不想用其他法子推搪抑或是干脆逃走,但长安城不比其他城郭,他们能够有这样一个隐藏身份颇为不易,因此心里还存着一份侥幸。至于刘任达三人气急败坏之下,更是不会拒绝这个要求。惟有姚元之在满口答应之后,出门的时候却悄悄拉住了李贤。
“今次的事情是我连累了六郎,如果有事,我一定一力承担。幸好你那兄长正好离开,否则若是耽误了他科考,我这罪过就大了!”
他一面说一面唉声叹气,最后苦着脸一摊手道:“不瞒你说,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如今遇上这种事,就算过关,回去之后也少不得一顿家法。那个韦使君绝对是瞎了眼睛,什么人不好招女婿,偏偏看中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为了教训这种人吃一顿家法,我真是冤枉!”
李贤原本还觉得姚元之粗疏,此时却大起知己之感。要说胡闹,他可绝对不比这一位少,只是做得更加高明而已。想到这里,他忽然兴致大发,扳着对方肩头笑嘻嘻地道:“你敢不敢和我打赌,我赌你一点事都没有,绝对是那三个家伙倒霉!”
姚元之先是一愕,随即立刻露出了眉飞色舞的笑容:“我最喜欢的就是打赌,想不到六郎你和我一样!只不过嘛……就算有可能回去挨家法,我也要赌自个赢,既然这赌的都是一个理,今次便是可惜了!”
这个年纪轻轻却滑不溜手的小狐狸!李贤恨恨地骂了一句,心里却更觉知己——这姚元之说起来,还真是和他挺像的!
第二百零七章 假意不如真心,柿子得捏软的
一群差役把众人带回县衙,吴琮压根没有出现,也没有什么升堂审案之类的麻烦,而是直截了当下令把一群人押进了大牢——富萨尔和伦布知来不及辩解一句就被带到了最最下头用来关押重刑犯的死牢;刘任达三人则被扔进了一间普通牢房,两边全都是犯法的平民;至于李贤和姚元之则是安然无恙在大牢里转了一圈,然后到了县衙后院。
而站在那里迎接两人的,赫然是笑吟吟的屈突申若。虽说仍是一模一样的男装打扮,可李贤偏能从她脸上看出几分温柔,几分妩媚,几分风情……咳咳,他真是失心疯了,这个时候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刚刚我远远看见那个家伙,头脸着实肿得像个猪头,我说姚小弟,你下手还真够狠的!”
一听屈突申若露出了女子嗓音,姚元之顿时大愕,但旋即释然。敢情这不是一对兄弟而是姊弟,而对方刚刚说进京赶考绝对是随口的谎话。须知万年县可不是那些边陲小县,而是正正经经天子脚下,这姊弟俩能够轻易让万年县差役出动,还随便把人关起来,这就不仅仅是世家子弟四个字能够形容的了。
他原本就是绝顶聪明人,此时忽然联想到六郎两个字,顿时恍然大悟。除了那位出了名豪爽不羁的沛王,还会有谁二话不说陪他打架?
“拜见沛王殿下!”
见姚元之趋前一步深深下拜,李贤立刻上前把人一把拽起,心中暗赞这小子机灵。再看对方不像寻常人那般诚惶诚恐,他自然更加满意,当下便大笑着在姚元之肩膀上捶了一记。
“我们一起打过架,一起喝过酒,这交情非比寻常,还用得着来这一套?”
姚元之到长安这些天,虽然也听说过李贤的声名,但毕竟没有真正见识过,此时见对方身份曝光却还是这幅做派,心中自然触动极大,一向善于言辞的他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好在这个时候,他只觉得脑门上被人弹了一指头,立刻清醒了过来。
“六郎这性子的人有一个就已经够了,想不到姚小弟你比他还冲动!就算令尊的位分在那位韦使君之上,但姚氏乃是大族,韦氏何尝不是大族?”
虽说不是第一次看到屈突申若教训人,但眼见姚元之被说得瞠目结舌,李贤在旁边听着那种长姊似的的口气,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脑袋。怪不得屈突仲翔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摊上谁有这么一个姐姐,估计日子都不怎么好过。
“我听说你父亲身体不好,要是让他听到你居然来这么一出,火冒三丈不说,指不定还得被气病了!这次要不是我和六郎正巧撞上,你可不见得运气这么好!你刚刚那挤兑我听人说了,可别人也不是省油灯,万年令也得权衡权衡,你日后的大好前途……”
李贤闻言一愣,转而明白屈突申若的暗示是在替自己收买人心,他虽说和这姚元之投缘,却并没有那种笼络的意思,因此想都没想就笑着打断了。
“就算我们不碰上,小姚也必定有办法,他这家伙贼得很!”他一边说一边转头瞥了一眼姚元之,笑嘻嘻地又拍了拍那肩膀,“反正今天相识也算有缘,其实我到那里是因为那家的两个主人有些关节,所以正好趁机让万年令吴琮出面,可不是存心为你解围。”
屈突申若刚刚那番话的意思姚元之怎么会听不出来,心中难免有些异样,而李贤这爽快的插话却一下子将那些仅有的嘀咕打消得无影无踪。因为对方不但直截了当表明了刚刚那场戏的用意,而且更没有表示深一步的交往打算。
想到这里,他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不管怎样,今天的事情我欠沛王殿下一个人情!既然殿下还有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一个人情……见姚元之走了,李贤心中那股子感觉顿时更强烈了。不管是说话还是做派,这小子和他都实在相像,能够在他这个沛王面前还念叨人情的,除了李敬业那几个跟他相处多年的家伙,也就只有这个姚元之了!
好半晌,他才醒悟到旁边站着一个屈突申若,立刻忙不迭地转头望去。见这位大姊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并没有任何着恼的表示,他不觉心中一奇。不管怎么说,他刚刚都把人家的好意当作了驴肝肺,总有些说不过去。
“姚元之自称陕州姚十郎薄有声名,倒是谦虚了,说到胡闹的本事,这家伙绝不逊色于你,小小年纪便好狎妓,性豪爽好打抱不平,此番出来,多半是因为闯了什么大祸出来躲避风头的,谁知道居然还是免不了惹事生非。我爹昔日和他父亲有些交情,所以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见李贤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屈突申若不禁在心中暗叹了一声——姚元之虽然看似纨绔子弟,但她曾经听自己的父亲提过,说是其人天赋极高,如今年少轻狂,他日却绝对不是池中之物。她方才故意用语相激,就是知道姚元之最尚风节,只要心中记挂此事,他日李贤很容易将其收作己用,谁知反倒不如那看似推心置腹的几句话。
她虽是女人,却生来好强,自小但凡男人能做的事情,她从来都要亲自试一试。无论骑马射箭等武事,还是读书写字等文事,她都花费了无数功夫,因此等到长成,虽然艳名远播,登门求婚的人无数,她却看不上任何一个。到最后拗不过家里长辈,她甚至准备去当一个女冠,结果因缘巧合结识了道士郭行真。正是从这位口中,她听到了一句奇怪的评价。
“虽艳若桃李,但眉眼过于宽阔,非寻常闺人。将来若无天霆巨变,当无人可配。”
“除非天霆巨变,否则无人可配么?”
清风拂过,屈突申若却不管那被风吹得散乱的鬓发,只是站在那里低声喃喃自语。虽说曾经想效仿其他贵女那样去做一个女冠,只是她并不好黄老之术,更不愿意因为郭行真莫名其妙的谶语而出家,因此宁可不嫁愣是这样混着,家里长辈百般干涉反倒引出了临川长公主等夫人军团,索性也就随她去了。
李贤胡思乱想了一阵,看到屈突申若也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不觉心中好笑,才走上前去想要问几句,却只见面前的大姊头忽然轻笑了一声,旋即便自顾自地往外走去,临到门口方才招呼道:“你可是找了借口方才溜出来,还愣在这里浪费时间么?”
刚刚发呆的似乎也有你一份吧!嘀咕归嘀咕,但这是正事,李贤自然不会反驳,连忙追了上去。穿过中庭,他便看到了毕恭毕敬站在李敬业身旁的吴琮,及至他上前想要说话时,却忽然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屈突申若竟是悄悄地落后了他几步。
“沛王殿下!”吴琮却没空揣摩李贤在想些什么,他如今满脑子都指望此次能够借力上青云,因此慌忙行礼道,“下官已经按照李大公子的吩咐安排好了,而且已经关照过那些差役不得妄传,但请殿下放心!只是那死牢……”
李贤早就从一瞬间的恍惚中惊醒了过来,此刻听到最后一句不觉晒然一笑——他李贤其一是和县令有缘,吴琮已经是他打过交道的第四个县令;至于其二则是和监牢特别有缘,从洛阳县衙的大牢到弘农县监房,再到天牢,差不多是时不时来一个监狱一日游。
“好了,废话少说,老吴你陪我走一趟就成。”李贤朝李敬业使了个眼色,又朝背后的屈突申若点点头道,“师姐,那地方你还是……”
“不就是死牢么?吴大人,我可是到你这里参观好几回了,你说是不是?”
面对一脸无所谓的屈突申若,李贤索性也就不多劝了,横竖是劝了也白搭,更不会傻到去和吴琮求证。
而吴琮一个人在前头引路,这脑门子却都是汗。身为万年令,他没少和屈突申若打过交道,要是这位姑奶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贵女,他自是夷然不惧,可她那个娘子军阵容强大不说,偏生还在夫人圈子里吃得开。仅仅是屈突申若从他这牢里头捞出去的人,就足足有十几个,怎么会没进过牢房?可是,这事情需不需要到时候向李贤知会一声?
如果说进了班房富萨尔和伦布知还勉强能够镇定自若,那么,当狱卒锁上大门的时候,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是死牢,两人便几乎要发疯了。他们不知道大唐律例不能未审定案,更不用说判决死刑,他们只知道在吐蕃,只要一关进黑死牢就没人能活着出来!
两人在死牢里头团团转的当口,忽然只听外头一阵脚步声,慌忙双双扑到栅栏前拼命往外看。瞧见旁边那个官员模样的人时,他们同时看到了中间的李贤和屈突申若,登时呆若木鸡。
富萨尔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终于乍着胆子大叫道:“我们是西域行商,又没有触犯律法,为何无缘无故把我们关在死牢!”
“无缘无故?”李贤倏然上前一步,忽然嘿嘿笑道,“仅凭你们两个偷入我大唐长安城,暗谋刺杀吐蕃正使噶尔钦陵,就足可治你们死罪!”见两人还要辩解,他不由分说地又加上了一句话,“如果两位不承认,不妨让噶尔钦陵和你们对质?”
闻听此话,富萨尔和伦布知不禁面若死灰,最后齐声叫道:“不,我们确实是吐蕃人,但决非奸细!”
第二百零八章 佳人侍浴,却诉衷肠苦情
直到夕阳西下,李弘方才在东宫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李贤。这种时候,他怎会不明白这个弟弟一定是假借探望的机会溜了出来,心头自然颇为火大。
只不过,李贤插科打诨的功夫岂是等闲,一番说笑之后,他不但把今日的情形隐去了吐蕃人之事,然后编成笑话讲了,使得李弘满腹恼怒化作乌有。结果,他让这位太子哥哥帮了大忙不说,反而还落手了两桩大好处。
“这兵法听说是昔日杨素的珍藏之一,辗转有人送给我,反正我也没用,就留给你了。”李弘见李贤拿着那竹简爱不释手,顿时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至于这几个工匠都是昔日造内用之物时出过差错,我利用大赦把人弄了回来。不过,六弟你到底是亲王,别因为这种奇器淫巧而荒废了正事。”
“六哥放心,如今有于师傅看着,我哪里还能够偷懒?”
李贤哪里会让李弘逮到唠唠叨叨的机会,连忙涎着脸把于志宁这尊大佛顶了出来。果然,出于对于志宁的尊敬,李弘没有再继续罗嗦。而他则趁着这功夫好生打量了一下李弘脸色,见其怎么看怎么病怏怏的,不觉心中担忧。
“五哥,你如今还年轻,不管读书还是治事都得悠着点,身体是……是将来的本钱,不会休息怎么行?”情急之下,李贤差点一嗓子吼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你不用担心,母后已经让郭行真为我合药,我服用之后已经颇有起色。”
李弘怎会不知道李贤的关心,只是他哪里有闲功夫休息。如今李治差不多是撒手掌柜,他这个监国太子要在群臣之中树立威信,自然得事必躬亲。偏偏他不像李贤骑马射箭练武打熬得好筋骨,如何禁得起这样的辛苦,只能靠郭行真的丸药死撑。
李贤一听是道士郭行真,那眉头顿时皱成了大疙瘩。这些道士吹牛吹得神乎其神天花乱坠,其实十句里头九句都是蒙人的,说什么能合药更是扯淡了。只是,那郭行真深得他那老爹老妈重用,虽然他很想骂娘,但还是硬生生止住了。
“不管怎么说,五哥你还是听我一句,有病还是得太医治,吃那些牛鼻子的丸药虽然能管用一阵子,将来却未必有好处。”
当夜李贤本想回武德殿安歇,但在李弘的再三要求下,他只得宿在东宫,很是无奈地接受了兄弟两人抵足同眠这一建议。李弘固然是很快便睡熟了,他却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全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直到天快亮了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听见耳边传来一阵声响,想要睁开眼睛却无论如何办不到,正在此时,一个压低的声音忽然飘了进来。
“太子殿下,这才卯时初刻,您还是多睡一会吧。”
“昨晚陪六弟说话,我已经搁下了好些大事,若是再晚起便更要耽误了。你们在这里守着,别吵醒了六弟。他昨儿个鞍马劳顿,自当让他多睡一会。”此时,那语声忽然顿了一顿,紧接着便带上了几分无奈,“六弟天赋奇才,文武兼备,其实这太子之位若是让他来坐……”
后头的声音李贤无论如何都没有听清楚,但这心里的惊讶却非同小可。李弘这个太子当了这么多年,文武百官向来是赞不绝口,那么他这个太子五哥怎么会忽然有那么诡异的想法,不是有人在背后胡说八道了什么吧?
由于多了这么一个心结,出皇宫的时候他不免有些心不在焉,再加上睡眠不足,最最不喜欢马车的他只得让张坚韦韬找了一辆马车,然后一上车便呼呼大睡,这车夫自然是由两个侍卫轮流充当。而屈突申若却不愿意闷在马车里,关照张韦二人一路上好生保护,竟是一个人先行骑马回骊山了。
自打李贤离开,冷泉殿自然是冷冷清清,别说一帮侍女没有精神,就连阿萝自个也是心神不安,破天荒地放过了侍女的偷懒。她自然知道这些年少貌美的宫人在盼望什么,只可惜驾幸骊山之后,先是贺兰烟出现,后来李贤虽然招人侍浴,却没有让人侍寝,自然是让一群侍女大失所望,暗叹此次骊山之行白来了。
“阿萝姐姐!”
正在发怔的阿萝抬眼一看,见是满面惊喜的月芜,不禁没好气地嗔道:“什么事情这样高兴,难不成是殿下说好了今晚招你侍寝?”
月芜自从上一次和妹妹共侍了李贤一晚之后,和其他宫人便自然不同,但在阿萝这个名正言顺的女官面前却不敢恣意。此时她俏脸微红,上前微微屈膝,这才低声道:“张坚和韦韬把殿下送回来了,只是殿下一回来倒头就睡,连沐浴都……”
阿萝闻言气结,李贤的这种做派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自然是深有体会。扬手招来两个内侍,命他们将李贤剥干净送到汤泉阁,她便盯着月芜看了好半晌,忽然笑道:“今次算你报信及时,自个去收拾收拾,准备侍浴吧。至于有没有这个福分,还得看你自个,这次可不能都像上回那样用熏香。”
虽说遭了调笑,但月芜还是欢喜地去了,阿萝又挑了另外三人。然而,她才刚把四人送进了汤泉阁,里头却忽然传来了李贤的叫声。
“阿萝,让她们出去,你进来!”
听到这种吩咐,别说阿萝措手不及,就连旁边其他几个侍女也面露诧异。一瞬间的惊愕过后,阿萝立刻恢复了镇静,恢复几个侍女在外等候,她便脱鞋进了汤泉阁。见包括月芜在内的四个侍女全然不知所措,她便上前屈膝行礼道:“殿下若是不喜欢她们,奴婢可以再选四人进来……”
“阿萝!”不知为何,李贤只觉得心情憋闷,不待阿萝说完便打断道,“难不成你听不懂我的话?”
阿萝还是第一次看到李贤如此疾言厉色,怔了一怔之后,她立刻朝四女喝道:“殿下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先到外头候着,有什么事情我自然会叫你们进来!”
眼看四个侍女失魂落魄地出了汤池,阿萝这才趋前来到了汤池边,见李贤只是用炯炯的目光看着她,即使服侍多年,她也颇有些吃不消。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她这才开口问道:“殿下,你……”
汤池边都是水,阿萝半跪在那里,长长的裙子早就被水濡湿了,再加上她身子前倾,自然而然露出了修长的颈项以及胸口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虽然昔日也曾经见过这等春光,今天又没有喝酒,但李贤却有一种醉酒似的感觉。
“阿萝,上次人家给你捎带的那封信,可是一个叫刘任达的家伙写的?”
阿萝万万没有料到李贤会一下子问起这个,顿时哑然。这毕竟是她心中隐藏多年的往事,没有向宫中任何人露过口风。挣扎了许久,她终究招架不住李贤很有些质问的眼神。
“是,奴婢是接过他的一封信,不过早就撕碎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顿时变得凄凉哀婉:“奴婢进宫的时候,爹娘已经因为姐姐进宫的事情伤透了心。后来姐姐去了,我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重见爹娘,拼了命才让娘娘选中,最后又因为殿下的缘故,使我能够再和家里人互通音讯,我已经满足了。至于那个不要脸的家伙,我自打他拒婚的时候起,就再也没当过他是姐夫!那只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畜牲!”
李贤眼见阿萝泪水盈盈,想找东西擦拭,却一时手边无物,索性绞干了一条澡巾递了过去:“赶紧擦擦,别伤心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我今天正好遇上了那家伙,还把他揍成了猪头。看来没打错人,总算帮你出了一口气!”
阿萝愣愣地接过那澡巾,可一听到后面这话,顿时呆若木鸡,好半晌才迸出了两个字:“殿下!”
“放心,我有分寸!”李贤笑吟吟地扒在汤池边上,若无其事地道,“我耍了一个阴招,直接把人弄到了万年县衙的大牢里头。你大约不知道,这人也颇有手段,居然成了襄州刺史的准女婿,只可惜运气不好。我问过韦韬,那个韦刺史论辈分正好是他的堂兄,我已经让他写信去坏了这桩亲事,当然,万年令吴琮也有分,就连太子五哥那里我也打过招呼了。”
尽管知道李贤平日看似什么都满不在乎,却不是容易相与的主,可阿萝还是没料到他一出手居然会这么狠。姐姐被拒婚入宫的那会,她看着一个好端端的人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枯萎,最后如落叶一般逝去无踪,就曾经暗自立誓一定要让刘任达不得好死,可是,即便李贤对她好,她却从未奢望他会帮她做这种事情。
这年头的男人固然会迷恋女人,但是,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而怒发冲冠的男人,千万人里却难以挑出一人!
“殿下……”阿萝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紧紧拽着那条巾子深深叩首道,“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倘若今后有什么差遣,纵使是粉身碎骨,奴婢也在所不惜!”
见阿萝已经是泣不成声,李贤轻叹一声,忽然轻伸手臂将阿萝拉了下来,也不管激起的巨大水花,旋即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记:“记着,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以后有事情别搁在心里,对我说就好。我说过,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人,别想我放你走!”
尽管不是第一次这样亲昵,但阿萝还是情不自禁地浑身发热,几乎用尽全力方才嗯了一声。水雾缭绕间,她朦朦胧胧看到了姐姐的笑脸,只觉心里什么东西忽然松动了一下。
第二百零九章 许老头请客,别有用心
温泉水滑洗凝脂,这话诚然一点不假。
大半个月的骊山温泉泡下来,李贤发觉大多数人都是一幅乐不思蜀的模样。他老爹老妈就不用提了,大约是鸳鸯浴洗多了,李治常常是意气风发,哪里有在宫里时的倦怠模样,而武后更是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简直像年轻了十岁。
至于许敬宗李绩等老头,也个个挺直了腰板精神奕奕,看得他不禁在那里恶意揣测,这究竟是温泉的功劳,还是女人的功劳。而对于他自个而言,不但有冷泉汤可泡,就是外婆那里的汤池他也可以随时随地进入享用,因此小丫头看上去也愈发娇艳动人。
这一天,李贤破天荒一大早起来,叫上盛允文来到后头的小院练剑。先头几个回合盛允文还不敢放手,他自然免不了呵斥了几句,待到最后对方剑势展开,他竟是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功,比以前和李绩过招的时候都不曾有如此狼狈。
“好剑法!”
虽然长剑险些脱手,但李贤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精妙的剑术,不禁连连夸赞道:“怪不得师傅上次对我说过,盛家剑深得剑道精髓,既有大开大阖的大气,又有刁钻难防的机巧,他以前和盛彦师较量过一次,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若马战则他必胜,若步战以枪对剑,他必输无疑。师傅说,剑术他已经没法给我更多教导了,以后少不得让你多陪我练练。”
闻听是李绩的评价,盛允文慌忙肃手而立,待听到最后,他不禁心头热流涌动,慌忙应是。虽说盛家剑法一向是家传绝学,但自从盛彦师死后,一族人不似先前那样风光,几个不孝子弟便把剑术渐渐流传了出去,他这个旁支子弟方才能够学得全套。而李贤既然要学,他巴不得倾囊相授,哪里会拒绝。
李绩是少年学剑学枪,长成之后便开始专心用枪之道,剑术虽然算得上是相当不错,毕竟比不得盛家人心无旁骛。此时李贤听盛允文一句一句解说剑诀,只觉先前的很多不解之处迎刃而解,眼前更是豁然开朗。然而,这些都及不上盛允文的最后一句话来得重要。
“别人虽然说剑乃王道,不以力为胜,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这原本就是作为杀人利器而铸造出来的。”盛允文毕竟游侠多年,拘束过后便渐渐放开了,言谈间带出了几分昔日和同道中人畅谈时的豪爽大气,“就算平时能够将剑术练得再精妙,真正杀人的时候也未必能够必胜,所以,不曾杀人不曾见血的剑法,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李贤正听得津津有味,盛允文却嘎然而止,他顿时有些诧异。他抬头看时,只见对方额头隐有汗迹,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人家在顾虑些什么,顿时莞尔。
“你既然都说了昔日当过游侠,这杀人的事情有什么好忌讳的?”
盛允文尴尬地一笑,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暗自警告自己一定要收敛。只是,李贤刨根问底的功夫岂是等闲,在那连珠炮似的问题面前,他一个憋不住,终究还是又漏了一点口风,渐渐的,从河西到海东,从关中到巴蜀,再次回忆那些昔日少年豪侠时光,他竟是滔滔不绝再也止不住了。
对于这种豪侠生活,但凡是男儿,就没几个人有抵抗力,李贤更是不例外,听得血气贲张浑身发热。他正想进一步追问的当口,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煞风景的声音。
“殿下,殿下,刚刚接到一张帖子,请您晚上过去喝酒!”
被于老头警告了好几次醉酒误事,再加上酩酊大醉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因此李贤已经连着好几天滴酒未沾,愣是连他老爹派人送来的葡萄酒都束之高阁,因此一听到还有人请他喝酒,顿时很是郁闷。
“就说我没空!”
“可是……这是许相爷派人送的帖子,小人听说还请了司空大人。”
许敬宗请客!李贤闻言一阵头痛,要是别人请客,他自然可以推搪过去,但有些人的邀约实在不好拒绝。许老头确实是老狐狸,但人家好歹帮过他好几回,平日在帝后面前也没少为他说好话,所以竟是不得不去。问题是,这许老狐狸没事情捎带上李绩干吗?
不会是来一场逼婚吧?
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旋即暗叹荒谬。看了看旁边的盛允文,再想想程伯虎三人刚刚被他送去长安帮李敬业的忙,他便笑道:“今晚你就和张坚韦韬一起陪我去吧。”
许敬宗和李绩一文一武毗邻而住,一个住的是文昌阁,一个住的是武英台。所以晚上李贤赶到的时候,赫然看见两个老狐狸一来一往正在说笑,谈的不是时政也不是兵事,而是在那里追忆往昔峥嵘岁月,那端的是口若悬河彼此吹捧。
见过礼之后,李贤便坐了下来,盛允文和张坚韦韬各自跪坐在他的身后。仿佛是许敬宗碍于李绩在场,又或者是此来骊山没有带上许宅那数目庞大的家妓队伍,因此笙歌曼舞自然就简单了许多,但看到那三个身材曼妙披着轻纱的舞姬,李贤还是不禁暗自嘀咕许老头精力充沛,这把年纪还能老牛吃嫩草。
而他的身后,赫然传来了几个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许敬宗没有殷勤劝酒,李贤也就仅仅是略略沾唇——今晚小丫头要过来,他实在不想再酩酊大醉着回去。然而,看着许敬宗那别有深意的目光,他着实感到头皮一阵痒痒,对于能够囫囵回去的可能性实在不抱什么指望。
酒过三巡,一直顾左右而言他的许敬宗终于感慨开了:“这一晃就要到我的七十寿辰了,日子真是过得快。要说我这一世能得陛下娘娘赏识,也已经知足了,更没有多少牵挂,只是两个孙女如今眼看已快长成……”
许老头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叹息,李贤不觉抬头去看李绩,见这一位自顾自地慢饮小酌,丝毫没有给他暗示的意思,他不禁为之气结。
“沛王殿下?”
乍听得这一句,李贤手一抖,一杯子酒险些翻在桌子上,旋即装出了一幅笑脸:“许相公有何指教?”
“我听说,老苏临去凉州的时候,曾经托付你给他孙女找一门好亲事是不是?”
简简单单一句话险些让李贤把眼珠子瞪出来——这许老头也忒神通广大了吧,怎么会知道苏定方说了些什么,那件事情应该只有老苏和他两个知道。上次苏毓救了许嫣那回,明明两边还闹得不大愉快,而老苏显然也不是那种嘴巴不牢靠四处胡说八道的人。
“总而言之,我要说的话也和老苏一样,嫣儿这丫头温婉可人,你可得帮这个忙。”许敬宗说到这里,忽然冲着李绩笑道,“英国公,你家里有三个孙子,到时候别忘了给我家瑶儿留一个。”
李贤看见李绩险些一口酒喷出来,心里头大为解气——让你这老狐狸袖手旁观!许嫣虽然性子柔弱了些,好歹还是男人能够接受的;至于许瑶……既刁蛮又自以为是,要是真的进了李家门,将来就铁定得翻天了!
“咳,老许,你家那俩孙女和我那些孙子都还小,不急不急。”话说到自个身上,李绩顿时装不了哑巴,连忙打起了哈哈,“再说,你这身体比我还结实,一时半会走不了!”
“那可说不定!”许敬宗却不肯轻易松口,拿起杯子喝干了,便在那里死命地揪自己的胡子,那笑容愈发灿烂,“要说敬业也快到成婚的年龄了,哪里还小?就是敬猷敬真两兄弟,也是一转眼就要及冠的。好了好了,不多说了,喝酒喝酒!”
被许敬宗这么一搅和,李贤和李绩全都是食难下咽酒难下喉,好容易捱到最后,师徒俩连忙落荒而逃。一起出了文昌阁,李贤刚刚舒了一口气,便忽然听到了一个怒气冲冲的骂声。
“老苏真是害人!”
这关苏定方什么事?难道真是苏定方出卖的他?
李贤心中直犯嘀咕,见李绩脸色异常不好看,想要发问却担心遭了池鱼之殃。好在没说多久,李绩就主动为他答疑解惑。
“老苏和许敬宗关系很不错。当初要不是许敬宗一力促成,老苏俘获西突厥沙钵罗可汗后,哪能轻易献俘于太庙昭陵?他从四品中郎将一路擢升为十六卫大将军之一,许敬宗没少出过力。至于他那孙女,初来乍到不知道这些而有所冒犯,许敬宗当然不会计较。”
李贤听得头晕目眩,最后只能暗叹政治实在复杂,顺便把苏定方骂了个半死——这就算是害人也得有个限制,哪有老苏这么干的!
“这个许敬宗,人到老时居然转性子了,想当年他嫁女儿,为了聘礼宁可许配给蛮夷也不愿意嫁给京城的世家子弟,如今嫁孙女的时候居然这么起劲!”
李绩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声娘,哪里有往日那沉稳的老狐狸气质。见李贤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他老脸微红,干咳一声后,也不理会李贤,竟是自顾自走了。
李贤见背后的张坚韦韬盛允文都在发愣,顿时摩挲着下巴在三人身上来回端详——张韦二人都是世家出身,实在不行让这俩家伙上去顶缸算了,反正娶老许的孙女也不吃亏,可惜盛允文早已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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