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轰轰烈烈,满城风雨
作者:府天|发布时间:2024-06-29 00:52:49|字数:22625
“这是什么?”
看到李敬业神神秘秘地递上来一封柬帖,李贤立刻提起了警惕。然而,这边还没得到回答,他却看到程伯虎拿出了同样的东西,紧接着,就连薛丁山也满脸尴尬地又取出了一封。看到这样诡异的情形,他本能地想到了后世的集体辞职,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六郎,你看了就明白了!”
李贤终究顶不住李敬业的再三卖关子,最后打开了柬帖。这不看还好,一目十行看完之后,他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对面三位,心中尽是乱七八糟的情绪。因为这上面写的不是别的,而赫然是李义府的几个儿子和女婿卖官鬻爵,横行不法的勾当。
“你们家里的人都看过这个了?”
“这种东西谁敢贸然往我家老爷子哪里递,当然是我收了。”李敬业耸了耸肩,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我寻思着这东西很可能另有名堂,所以就拿过来给六郎你看看。”
程伯虎的解释则更直接:“我昨儿个园子里头练斧子,是有人拿石头系着扔过墙来的。”
轮到薛丁山的时候,他却颇有些踌躇,最后才吞吞吐吐地道:“这……这是我爹给我的。”
这一下子就显出三家的分别了,李绩和程伯虎在家里头都是半个管事的,而薛家显然完全是薛仁贵当家。左思右想了一阵子,李贤依旧对这柬帖的来历感到蹊跷,虽说遣词造句都很粗俗,但看得出来,写这东西的人还是用过一番功夫。而他决计不信对方的投书就这么凑巧,恰恰拣选了和自己有关的这三家。而且,这柬帖虽然粗糙,却不是手写而是印的!
“除了你们之外,你们可听说还有其他人收到了这个?”
程伯虎薛丁山闻言略显茫然,而李敬业则嘿嘿笑道:“六郎,你果然问到了点子上。我派人去打听过,长安城只要有头有脸的人家,几乎都收到了这个。只不过事关李义府,所以没多少人敢声张。但我敢打包票,去陛下那里告状的肯定大有人在!”
寻常大臣收到这个,要不是讳莫如深,要不则是视若珍宝。然而,当李义府自己看到这样一封柬帖,他的脸色自然是极其难看。依着他一贯的脾气,恨不得把东西撕个粉碎再踏上一万脚,但直觉告诉他,这一回的事情大有蹊跷。
当派出去的人回报说揭帖洒满了全城的时候,气急败坏的他几乎掀翻了桌子。流言蜚语他向来不放在心上,即便是当初因为和杜正伦有隙被贬为普州刺史的时候,他还不是顺顺当当又回来了?只要武后还需要用他,他就不可能倒台,他可是手握中书的宰相!
“来人!去把长安令和万年令叫来!”
当长安令和万年令开始追查这柬帖事件的时候,这事已经是闹得满城风雨,就连小民百姓见面的时候,也都往往会挤眉弄眼打两句暗语。虽说朝堂上尚无人拿此事大做文章,但是,李义府阴沉的脸色却让不少收到柬帖的官员心中称快。
外头沸沸扬扬,宫里的人自然不会被蒙在鼓里。虽说因为宫规森严不能随便议论,但是在众多角落,仍然有人在传着各式各样的话,就连李贤也曾经在武德殿的一个小屋子中撞破了两个议论此事的宫女。
而就在他明里若无其事,暗中欢欣鼓舞的时候,李弘却终于忍不住心头兴奋,在某个晚上冲进了他的武德殿,硬是让他搬出了御赐的葡萄酒,说是要一醉方休。看到李弘醉酒之后一扫人前的庄重肃穆,口中胡言乱语一堆,李贤不由得在心里可怜这个太子哥哥。
“六弟……你不知道,我的耳朵都要起老茧了……他们说,父皇身子不好的时候,监国的人是我,不该事事听母后做主……”
“李义府平素恣意妄为,却自恃有母后为援,根本不把同僚放在眼里……”
“前些天为他祖父迁葬的时候,从灞桥到三原,人欢马叫络绎不绝,自古人臣可有这样殊遇的?”
听李弘这一句句地倒苦水,李贤想要安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虽说如今李弘如今能够出宫晃晃,但是堂堂太子自然不能和他这个沛王一样没事晃荡在市井之间,更不可能交什么知心朋友。那东宫高高的院墙,何尝不就是李弘身边的高墙?
在一瓮葡萄酒完全空了之后,酒量不济的李弘终于酩酊大醉,趴在了桌案上沉沉睡去。李贤给他盖了一件披风,刚想找个人将李弘送回东宫,蓉娘却突然进来,说是有人求见,而他出去一见那人,顿时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武后跟前侍奉茶水的易文!
“沛王殿下,大事不好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李贤立刻呆住了,看看四周没有外人,他连忙打发蓉娘去寻了一间僻静屋子。安排了蓉娘在外头望风,他这才急急问道:“什么事这么紧急?”
“今儿个黄昏的时候,李相爷来见娘娘,小人正好送了茶过去,结果听到李相爷说,太子殿下为人挑唆,欲对他不利!”易文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面上尽是紧张之色,“小人那时心中惶然,在旁边摆开了风炉等物就小心听着,结果李相爷说,上回盗取他那封信的不是寻常飞贼,而是东宫某位官员派人所为。小人眼睛好,恰恰看见李相爷蘸着茶水在台子上写了一个于字!”
这李义府针对于志宁干什么,谁不知道如今于老头根本就是惊弓之鸟,凡事全都噤若寒蝉!
李贤吃惊之余细细一想,登时大叫不好。当初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一个个被杀被黜,于志宁却因为学问的缘故,再加上不曾太过激烈地反对立后,所以保住了官职,甚至还在之后和李绩共同在册封武后时奉上玺绶,又被封为太子太傅。虽然如此,于志宁却毕竟是昔日长孙集团的人,武后不过是暂时容忍,这一次李义府若是再烧上一把火,于志宁只怕要遭殃!
而且,李义府虽说打击的是于志宁,只怕矛头直指太子李弘!那次的事情分明是他和李弘谋划,说什么于志宁暗中指使简直是鬼话连篇。如今要分清楚的只有一点,李义府究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借以敲山震虎,还是借此机会试探他们的反应?
第一百零一章 老狐狸的提醒,谁捅了马蜂窝?
回到寝宫中,看到烂醉如泥尚未清醒的李弘,李贤叹了一口气,然后便在对面坐下发起呆来。在于志宁这件事上,如果武后真的到李治面前去说,他那位父皇是绝对不可能反对的——不管于老头自己是否愿意,他都是关陇长孙集团的最后一人,同情长孙的人朝堂上绝对还有,而这些人很容易集结在这样的一面旗帜下。
可怜的于志宁,政治上一旦站错了队,不是谨小慎微就能够挽回的,即使是被动地站错队!真正算起来,废太子承乾和废太子李忠,于志宁已经无可奈何地被动站错两回队了!
是出手,还是冷眼旁观,这着实是一个问题!
带着这样的思量,连着几天在李宅练武的时候,李贤就有些心不在焉的,而李敬业逮着这个机会怎么会放手,每次比斗都是倾尽全力,十次中间竟能赢下李贤七次。程伯虎和薛丁山虽然诧异,但李贤每次都用状态不好掩饰了过去。
这一日,李绩在场边看着四人射箭,见薛丁山一如既往地箭箭正中红心,而李贤则是有两次脱靶,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浑然未觉的李贤拉开了弓,瞄准靶子的时候却没来由觉得那圆圆的靶心变成了李义府那张脸,握弓的左手和控弦的右手立刻稳住了。
嗖——
看到这一箭正中红心,旁边的程伯虎终于鼓噪了起来:“六郎,这一箭不错!”
李贤还在那里回味刚刚一箭的味道,因此也没去注意程伯虎的叫嚷,更没有注意到那边的李绩。忽然,他心下一动,猛地从箭囊中又抽出了一支箭,几乎没有瞄准抬手就射。果然,这一次又是稳稳正中红心,先后两支箭的箭尾紧紧靠在一起。
他一下子生出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正思量的时候,他便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回头见是李绩,他不禁微微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弓箭便忽然被人夺去。
只见李绩用最快的速度取箭射箭,不过几息的功夫,箭囊中的十几支箭就全都射了出去。其中除了有一支脱靶,其他的全都射在靶子上的各个位置。直到箭囊完全空了,他方才把弓交给了李贤,凝视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
“所谓射箭,靠的并不完全是心力,也并非目力。这随手一射能够差不离中的,方才是真正入了门道。战场上哪来那么多时间让你定心凝神,有那瞄准的功夫,敌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或是干脆就杀了过来!所谓的快、准、狠,乃是运用各种兵器时,都需要明白的道理,并非只是用剑,你明白么?”
李贤原本就不笨,自己刚刚试过,李绩又提醒得这么直白,当下连连点头。而旁边的薛丁山也对这话起了深深的好奇,连忙追问道:“英国公,平日神射无双的人一旦到了战场上却颗粒无收,这种情形可曾有过?”
“那是当然!战场喧嚣,能够守心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早已心浮气躁,倘若此时不可能靠手感,十有八九都是射空的。”李绩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瞥了李贤一眼,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为将者,在战阵上当有冰雪一般的冷静。若是将领也因为各种原因而失了本心或冲昏了头脑,则其势危矣!”
其势危矣……其势危矣!
李贤忽然浑身一震,再抬头看时,只见李绩已经背着双手离开了演武场。没错,他如今有点心乱了,可李义府怎么就见得会好过?那传得满城沸沸扬扬的柬帖事件一出,就算李义府本事再大,也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顾吧?他那母后是强势,但他的父皇又哪里是省油灯?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连这也看得那么透彻!
“笨,斧子是你这么用的么,别用蛮力,哎,得用巧劲,否则你就是力气再大,总不能拎着这么重的家伙冲冲杀杀!”
听得程伯虎这个声若洪钟的声音,再看到陆黑在那里卖力地勤学苦练,而李敬业和薛丁山也一个剑一个枪地厮打成一团,李贤的心思却渐渐不在这演武场上。他忽然感到,李绩这个人他一直都没有看透过。他一直认为,李绩许敬宗都是老狐狸,但是,和人品糟糕透顶的许敬宗比起来,处事不偏不倚的李绩实在是一个异数。
可惜,他就是想学也学不了。中间路线是需要实力的,他没那个实力,就是想随波逐流也不可能。智士智士,这年头的智士不少,可是他怎么去找,找来了又怎么安置?要是给李义府这样的人知道了,更该指斥他图谋不轨了!
这一日下午,李贤把自个的随从全都扔在了李宅,只带了陆黑一人前去贺兰周那里查帐。虽说是查帐,但其实不过是例行公事,事实上,应该说他是去听那些无比庞大而又悦耳的数字来得正经。他不像当初的韩国夫人那样需要那么多钱开销,小丫头居丧期间也不需要用钱,所以每月的利润几乎全部投入了再生产和开办新的铺子。
“……总而言之,夫人去世到现在,加上小姐的那几家卖相思子的铺子,产业数量多了三成,那些椅子、梳妆台、四腿桌子、新式铜镜还有面脂口脂等小玩意的进项,陆陆续续竟然有三十二万贯。但凡如今官员宅邸新做家具,几乎都是我这里接手,当然,也多亏了许相爷的帮衬。”
都是自己的钱,李贤当然听得分外仔细,所以当听到所有资产总价值已经比当初增加了三成半,他感到相当满意。只是这年头商人就算再有钱,也会被视作贱业,因此他不免额外多问了一句,结果贺兰周倨傲的回答让他吃了颗定心丸。
“殿下放心,我当初为夫人打理产业开始,关中河南的头面人物就没有不知道我贺兰周的。谁不知道娘娘乃是当今皇后,谁不知道太夫人比那些王妃国夫人更加尊贵,谁不知道殿下和小姐是天生一对!除了许相爷的面子不得不买,其他人我压根懒得理会!”
看不出来,这老头如此有头有脸!放下心的李贤随便翻了翻账簿,想到商人一向消息灵通,当下随口问道:“对了,外头如今消息乱七八糟的,你这里可曾听到有什么和李相公有关的风声?”
贺兰周神秘地一笑,忽然低声道:“殿下可知道,李相爷这回又捅了一个马蜂窝?”
第一百零二章 大清早的跟踪追击
阿嚏——
虽说已经开春,但清晨的风仍然夹带着丝丝寒意。尽管坐在马车上有车厢遮风,但是,李贤还是感到寒风透过车帘子一阵阵往车里头钻,使劲缩脖子也没多大用场。到了最后,冷不丁一个喷嚏就打了出来。
他这边起了个头,那边的李敬业程伯虎薛丁山便犹如被感染了似的,一个接一个喷嚏连连打了起来。一时间,车厢中就只能听到一阵阵的阿嚏声。李贤鼻子一阵发痒的同时,心里也同样一阵发痒。
该死的贺兰周,要是待会没发现什么异样,他回去非好好教训一下这老头不可!非得一个劲卖关子,说什么若要知道李义府究竟捅了什么马蜂窝,那就一大清早在东城门外等候。要不是为了这句话,他至于让李敬业打通城门守将的关节,挤在一辆马车里在这儿苦等?
“少爷,城门口有动静了,是一辆马车,不是步行的百姓!”
听到外头驾车的陆黑传来这么一声,李贤赶紧掀起了车帘一角,这一张望便看出了些许端倪。这年头长安城的马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根本没什么稀奇的,毕竟这年头马便宜。但是,这车围子和拉车的马却是看得出好坏的。那车围子看上去虽然灰扑扑的不起眼,可那几匹撒欢飞跑的马却不是那些个驽马,要是一般人家绝对不会拿来拉车。
想到这里,他连忙嘱咐道:“看着点跟上去,小心别让人发现了!”
“少爷放心好了,我以前就是个车夫出身,要是这点本事也没有,还指望什么吃饭!”外头的陆黑嘿嘿一笑,随即大声吆喝了一声,那马车立刻飞快疾驰了起来。这还不算,他还扯起嗓门唱起了关中民谣,那破锣似的声音让车内的四人不得不举起双手捂耳朵。
李敬业气急败坏地嚷嚷道:“六郎,赶紧让这家伙闭嘴!”
李贤却压根听不清楚,连连问道:“你说什么?”
车内顿时乱成一团,好半天过后,陆黑的歌声才告一段落,而李贤从缝隙中往外看去,只见自己这辆车和刚刚那辆车的距离不过数丈,就连车轮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一刹那恍然大悟,要不是陆黑这扯开嗓子乱吼,只怕对方早疑心他们是故意跟踪了。
谁说大块头没有智慧,这陆黑还是挺聪明的,不是单纯的傻大个!
隐约看到前面是一个突起的黄土包,旁边的树林则渐渐茂密了起来,李贤不禁心中微动,而这个时候,陆黑已经把车停下了,前头的马车却仍在行驶。这时候,他不禁心里一急,连忙凑上去问道:“怎么不跟了!”
“少爷放心,他们应该是到地头了,正在打圈。各位在车上等一会,我先下去做做样子!”
说完这话,陆黑便跳下了车,拿起镰刀像模像样地往林子里钻,口中又开始哼起了歌。好在这回不像刚刚那么响亮,李贤等人不禁松了一口大气。果然,没过多久,刚刚那辆马车就又回转了来,在那黄土包旁边停下。车夫跳下来之后,立刻掀开了车帘,两个人便先后下了车。
“是李义府!”
“小声点!”李贤狠狠瞪了咋咋呼呼的程伯虎一眼,然后才继续透过缝隙往外看。只见平日穿着讲究的李义府只穿了一件淡青色长袍,浑身上下别无饰物,看上去犹如一个寻常百姓。而在他旁边的则是一个白胡子白发的老头,乍一看去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却不知道是何身份。
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登上那个黄土包,然后便在上面冲着下头指指点点,似乎在议论什么,李贤顿时犯了嘀咕。看这势头,那白胡子老头似乎是个神棍,可是,李义府一大清早和一个神棍一起出城干什么?
当下他便向其他三人问道:“你们知道李义府这么鬼鬼祟祟地微服出城,到底是为了什么?”
别人还在冥思苦想的时候,李敬业猛地一拍大腿道:“嘿,我想起来了,今天是十五!”
程伯虎闻言立刻翻了一个白眼:“我也知道今天是十五,这有什么了不得的?难道十五就要出城吹西北风?”
“你这个猪脑子!”李敬业理也不理气急败坏的程伯虎,径直看着李贤,“六郎,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李义府今天本应该干什么?”
李义府应该干什么?李贤被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只得两手一摊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李义府家里的亲戚……等等,你刚刚说今天是十五!”他霍地一下准备站起来,结果头一下子撞到了车厢顶部,连忙再次坐了下来。
他也来不及考虑被撞得生痛的头,脑海中想到了一件大事——李义府可是宰相,这个时候之所以没有去上朝,为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此时应该在家里哭丧!
要知道,李义府一年多前丧母,虽说丁忧一年又已经起复,但按照规矩在母服期间,朔望日仍然有哭假的,这个时候,李义府应该在宅中哭丧,而不是一大清早跑到城外来四处张望!
百善孝为先,这也是他如今即使再想念小丫头,也只敢偶尔带着她出去晃晃,不敢像以前那样带着她招摇过市的原因。这要是传开了,一个不孝的罪名就足够李义府喝一壶的!
“喂,六郎你和敬业究竟卖什么关子,有话赶紧直说!”
李敬业见李贤在那里皱眉苦思,遂把缘由解释了一遍,结果程伯虎立刻拍了拍巴掌:“既然李义府已经犯了这样的大错,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回去奏报陛下和娘娘,趁早罢了他的宰相是正经!”
薛丁山也在旁边点头附和道:“不错,事母不孝的人定不会事君以忠,李义府公然望了哀礼,实在是犯了大忌!”
李贤却没有理会这些人的话,看着李义府和那个白胡子老头在上头东张西望的样子,他不由得想起了两个字——望气。虽说看风水很正常,但是,这样一件事却是最容易被人联想到歪处的——望气和望王气,不过是一个字的差别而已。
第一百零三章 望气,望王气,望王霸之气
黄土包上的李义府并没有在意底下的另一辆马车,刚刚在路上的时候他就听到了陆黑粗鄙的曲子,所以本能地将人归到了普通百姓那一类。此时此刻,他正在身旁杜元纪的指点下查看风水,一面看一面心中自鸣得意。
想当初为他祖父迁葬的时候,幸好找对了人,祖坟在永康陵边占据了好风水,朝中又有最硬的靠山,何愁做官不稳?
“相爷,不瞒你说,我为不少达官贵人都看过风水,也找了不少宝地,但是,要找到一块真正的风水宝地,能够福泽子孙百代,却是分外难得。”杜元纪轻轻捋着下颌的胡须,在山风吹拂下,那单薄的身材更显现出几分仙风道骨,“只是,那件事情,相爷还是不得不防,毕竟,这也是攸关相爷前程命运的大事!”
“我知道。”
李义府不由得皱了皱眉,低头沉思了片刻,没有立刻说话。待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东边的日头已经有些刺眼了,阳光照在他的面上,带来了几分温暖之意。想到自己费尽心机方才得到的地位,想到如今朝中大臣大多对他恭恭敬敬,他最后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另一边的李贤等人眼睁睁地坐在车上看着,又不得下车活络筋骨,早觉得心中不耐烦,尤其是性急的程伯虎更是忍不住连连嘟囔。
也不知等了多久,李贤终于看到那边的两个人从黄土包上下来。遥遥望去,只见李义府面沉如水,和刚刚上去时的志得意满大相径庭。看到这一幕,他不禁心中奇怪,短短一会儿,这李猫就这么大的变化,这旁边的白胡子老头究竟说了什么?
眼看着两人登车回转,李敬业便用胳膊捅了捅李贤,低声问道:“喂,六郎,我们不跟着他们回去?”
“这天都亮了,李义府肯定是直接回自己的宅子,我们再跟上去,岂不是自曝行踪?”李贤见程伯虎满脸不耐烦,便沉声提醒道,“再等等,李义府狡猾得很,指不定会杀一个回马枪!”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回过神来的李贤立马自缝隙往外看去,只见刚刚那辆马车又驶了回来,在原地绕了一个大圈子,方才重新掉头开往城里。看到这架势,李敬业和程伯虎面面相觑了一会,同时朝李贤竖起了大拇指。
“没看出来,六郎你还有偷鸡摸狗的天赋!”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李贤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却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又等候了一会。直到久久没有动静,他方才跳下了车,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脚,然后便抬头打量不远处的那座黄土包。这细细一看,他渐渐看出了端倪,敢情这根本不是什么自然形成的小山包,而是一个年代已久的古坟!
李敬业程伯虎早就忍不住了,拉起薛丁山便朝李义府刚刚驻足的地方奔去,而李贤却在那里攒眉沉思。李义府卖官鬻爵不是一两天了,贪赃受贿更不是一两次,之所以还能好端端地当宰相,他那位母后功不可没,而他那位父皇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看上回那样铁板钉钉的证据都没起效用么?
罪证确凿没用,众口铄金没用,背后打小报告这种伎俩更是笑话!
“少爷!”
听到耳边这声破锣似的大喝,李贤立刻恍过了神,这回头一看顿时让他大吃一惊。只见陆黑的背上赫然是一大捆柴枝,大小都有,配合那一身粗布装束,看上去怎么都像是一个专业樵夫。见陆黑满脸笑呵呵,他只得无可奈何地问道:“不过是叫你做做样子罢了,你这么卖力干什么!”
陆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左右我都帮不上别的忙,少爷也不用我干别的,正好砍些柴也好。如果不要就去集市里卖了,不然英国公宅子里至少也能用上。”
真真是个老实人!
李贤暗叹了一声,见那边三个人还在黄土包上傻呆呆地四处张望,只得也登了上去,一手一个把李敬业程伯虎往下拖,薛丁山见状也连忙跟着下来。果然,他一问之下,这三人什么端倪都没看出来,程伯虎还没好气地啐了一口。
“呸,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地方,敢情是一个坟头!大清早那李猫到这地方来,敢情他不怕晦气!这四周除了这里还有林子,全都是一片光秃秃,有什么好看的,亏他们还看了那么久!”
李贤正要说话,李敬业却抢在了他的前面:“再北边就是永康陵,李义府的祖父就葬在那里,他们必定是来看风水的。只是这一大清早废了哀礼跑到这来,这李猫还真是大胆!知道的不过晒然一笑就过去了,若是不知道的,嘿嘿……”
见李敬业笑得狡黠,李贤哪里不知道这家伙正在想什么——看风水和望气寻常人是分辨不出来的,而望气不免让人想到了望王八……不,应该是望王霸之气。至于窥视星象,则更是人臣大忌。怪不得贺兰周说李义府捅了马蜂窝,敢情是这个意思!
李敬业见薛丁山似乎有些不解,当下便笑嘻嘻地又补充道:“至于今天陪着李义府来的那个老头,你们不认识,我却见过一次。这家伙是专门看风水的,叫杜元纪,曾经到我家来自荐过,吹得天花乱坠,我爷爷没怎么理会他,他只好讪讪地走了,以后也没上门过。听说李义府对他深信不疑,前些天还把自家宅子弄得鸡飞狗跳的!”
程伯虎闻言顿时摩拳擦掌,脸上更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不如我想个法子,把这个什么杜元纪弄过来,也好问问他和李义府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伯虎你少打歪主意!”
李贤这回一口回绝了程伯虎的提议,开玩笑,若是没来由打草惊蛇,他们这一早上的寒风就白吹了。如今长安城中就已经为了柬帖的事情而闹得沸沸扬扬,再加上这么一桩,只怕就连他那父皇母后都要出面。
“我们先回去再说!”他说着看了一眼陆黑那捆柴枝,没奈何地点点头道,“你砍的柴也一起带回去好了!”
第一百零四章 老牛吃嫩草,薛丁山的苦恼
临近城门,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城门口有不少百姓等着进城,而几个守门的军士正在一个个盘查,一幅煞有介事的架势。
看到这个情景,李贤陡地想起一件事,遂回头对李敬业问道:“刚刚我们出城的时候无人盘查,你是和谁打了招呼?”
“呃?”李敬业微微一愣,很快便笑道,“这一点六郎你尽管放心,这李义府的手虽然伸得长,但只要是军中,我一句话至少比他一百句顶用。他是微服出城,刚才那一遭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并非真是想得那么周到。你该知道,李猫这个人行事向来有恃无恐,再说,他怎会想到是我们在跟踪他?”
李贤点了点头,随即哑然失笑——俗话说关心则乱,他着实想得太多了。贺兰周既然能够信誓旦旦地和他说李义府捅了马蜂窝,就代表这根本不是秘密,没看李义府除了杀一个回马枪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提防举措么?
果然,凭着李敬业给的表记,马车在进城的时候没有遭到半点留难,那些个军士甚至没往车里头看上一眼就挥手放行。车子到了李宅后门,几个家人看到陆黑背着柴火进门,全都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几乎忘记了礼数。
李敬业自然免不了嘲笑程伯虎:“伯虎,你这个徒弟还真和你一个样,肚子里就一根筋!”
“哼,都像你这么花花肠子一大堆就好了?他既然是六郎的头号手下,当然要憨厚才好!”程伯虎寸步不让地顶了回去,忽然伸出巴掌在薛丁山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小薛,我问你,你说我们三个当中,谁的本事最大?六郎最相信谁?”
这下子李敬业也起劲了,急忙添油加醋地问道:“小薛,你就照实说!伯虎这家伙除了一身蛮力,有哪点及得上我和你?”
一个问题把薛丁山问得尴尬不已,而旁边的李贤禁不住在心里偷笑。若是李敬业或是程伯虎,肯定是毫不犹豫地报出自个的名字,可是别看薛丁山本事不小,但这脸皮却薄,自吹自擂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果然,在犹豫了老半天之后,薛丁山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敬业大哥和伯虎大哥都是六郎的左膀右臂,大家都是一样的,没什么高低。不是有话叫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么?”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就喜欢抬杠!”李贤没好气地插入了大眼瞪小眼的李敬业和程伯虎当中,大手一挥道,“时候不早了,赶紧进演武场,要是被师傅看到你们偷懒,到时候全都得倒霉!”
一句话说完,他看到两人窜得比谁都快,顿时得意地摩挲了一会下巴。可转头一看,他却愕然发觉薛丁山还站在那里出神,脸色变幻不定不说,眼神也有些涣散。联想到薛丁山最近时常出现的心不在焉,他不由得提起了兴趣,立刻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丁山,丁山!”
两声大吼果然叫回了薛丁山的魂,面上也露出了尴尬之色。而李贤不等他解释什么便笑嘻嘻地问道:“你这两天似乎有些不对劲,而且不像是在担心你爹的事。说吧,究竟什么事弄得你这么烦心?”
“我……”薛丁山欲言又止地止住了话头,想了老半天却又摇摇头道,“只是一点家事罢了,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你会时不时射箭脱靶?”李贤一口揭破了他的推托,忽然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大家兄弟一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么可犹豫的?就算是你家里的事,说出来我也好帮你参详参详。其他的本事兴许我没有,但我出的主意,十之八九都是管用的!”
薛丁山当然不知道,李贤所谓的十之八九管用的主意大多都是馊主意,至于那不管用的则会让情形更糟。他这些天一直心里憋得慌,此刻听李贤说得诚恳,终于把最后一点犹豫扔到了九霄云外。
“其实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我就是觉着爹实在做得太过了。”既然打开了话头,薛丁山便滔滔不绝了起来,“我爹此次西征铁勒,我娘在家里为他操尽了心,甚至还为了他可能被降罪的事专程带我去了洛阳。结果,他可好,打了胜仗逞了威风,居然还从铁勒带了一个女人回来!而且,那个女人居然只比我大一岁!”
李贤起先还只以为是一般争风吃醋一类的家庭矛盾,但听到最后一句时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薛仁贵可是年纪不小了,上回他见到真人的那次,保守估计年纪也得有五十多,居然还玩什么老牛吃嫩草?薛丁山如今大约十四岁左右,那铁勒女子若是只有十四五岁,绝对只算少女,有这么夸张么?
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他方才低声问道:“这事情你娘怎么说?”
“我娘没说什么。”薛丁山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爹自从当官之后,家里也有好些个姬妾,有送出去的有别人送进来的,这都是常有的事。”说到这里,他又略略提高了声音,“可是以前那些女人爹都不怎么理会关心,这回却不一样,他还让人给她专门辟出了院子,不许人去打扰,甚至允许她穿了男子装扮走出家门!”
李贤敏锐地察觉到薛丁山的激动情绪下,似乎还潜藏着别的问题,心里忽然一动。这回西征功亏一篑,甚至要契苾何力去收拾残局,正是因为西征军坑杀战俘,又在铁勒烧杀抢掠的缘故。在此之外,他似乎隐约听人家说,西征的那些将领似乎都抢了不少铁勒贵族女子回来,想不到薛仁贵也不例外。只是,既然带回来了,这特别待遇似乎就有些问题了。
年龄和薛丁山差不多的铁勒少女……等等,薛丁山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想到这个问题,他陡地眼睛一亮,目光更是在薛丁山的脸上扫来扫去,越看越觉得有可能。只是这种问题他当然不好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当下便暧昧地又拍了拍薛丁山的肩膀。
“这事情好办,改天你要是发现你家里那位出了门,就通知我们一声,大家跟在后头总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只要她不是你们薛家的人,不就什么都好办了?”
第一百零五章 没钱窝心,有钱扎手
“两千万钱?而且还是现钱!”
一听到这个数字,柳元贞几乎头皮发麻。这长安城之中家财万贯的人多了,两千万家私根本算不得什么,但问题是,这往往包括各色产业和家里诸如金银珠宝之类的财物。铜钱向来都是体积大搬运不便,有钱人谁会在家里没事藏上几千万钱占地方!
因此,看到李义府拿眼睛瞪他,他只得没奈何地解释道:“岳父,倘若说只是需要用钱的地方,两千万自然不是问题。可是,这铜钱重量那么大,如何运进来?再说,一时半会调拨这么多钱,我确实无能为力。”
“我又不是说让你一个人想办法!”李义府闻言眼睛一瞪,随即扫视了面前的几个儿子一眼,“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杜先生已经说了,我这宅子里头有狱气,倘若不能尽早用两千万钱镇压,只怕不日就有不测之祸。你们都是我的儿子,应该知道此事重大,所以一个月之内,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必须给我弄到两千万现钱!听清楚了,是现钱!别拿那些金银珊瑚之类的东西来凑数!”
李义府三个儿子少有听到乃父这样的咆哮,不由得面面相觑,最后全都去看柳元贞。柳元贞自己对风水术数并不是十分相信,原本还想劝说几句,但看到李义府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想想还是把话重新吞进了肚子里。
柳元贞没有出声反对,李津李洽李洋也只好答应了下来,纷纷愁眉满面地出去设法。聚敛的事情他们谁都没少做,但是要他们拿钱出来,这就难为煞了他们。就算要变卖家里的物什也得找对人,再说了,若是让人知道堂堂宰相之子居然穷到要卖东西,这不是丢脸么?
柳元贞一个人被独独留了下来,他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不等李义府发问,他就把那日从严九口中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转述了一遍,末了才忧心忡忡地说:“岳父,虽说此人不过说了些市井中事,但我却担心那飞贼是否真的有这么大来历。所谓帮了太宗皇帝的忙兴许是夸大其词,但是,这贵人庇护……”
“先不说这个!”李义府一口打断了柳元贞的话,冷然问道,“此人你是否已经解决了?”
柳元贞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岳父放心,我早就有所预备,绝对不会留下后患。”
李义府的神情微微一松,但一想到如今长安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柬帖一事,再想到上官仪刚刚被任命为西台侍郎,顿时恨得牙痒痒的。所谓的西台侍郎对于上官仪不过是一级阶梯,到时候只要皇帝一句话,上官仪转眼就能够和他同列,谁知道上官仪是不是用来制衡他的一枚棋子?
长安令和万年令查了这么久,无关紧要的人揪出来一堆,可偏偏查不出是谁干了这样的事,简直全都是饭桶!
眼角余光瞥见对面的柳元贞,李义府方才放松了攥紧的拳头——这是家里,不是政事堂,没来由让小辈看了笑话!他轻咳一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脸孔,这才淡淡地问道:“你刚刚说贵人庇护,你以为谁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这……”柳元贞这下子就犹豫了,李义府在朝廷中树敌不是一个两个,说句难听的,那就是满朝文武基本上都是李义府的敌人。就连那些上门最勤巴结最凶的官员,只要一朝风云突变,这些家伙不但会如鸟兽散,而且还会落井下石。可是眼下这时候,真正敢和李义府正面扛上的人,似乎真的不多,一个巴掌几乎就能数过来了。
“你不敢说是不是?”
李义府冷笑一声,随即自顾自地说道:“总而言之,只要皇后娘娘在一日,哪怕百官或是其他人再恨我,我也能安之若素。现在长安令和万年令指不定在那里骂我呢,可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得给我下死力查柬帖的事?韩全和王汉超这样的例子不会有机会来第二次,就是这两个人,陛下一句话,也未必保得住他们!”
直到离开李家大宅,柳元贞依然被这句杀气腾腾的话吓得两腿发软。因为贵人庇护这四个字,他当初还寻思着是不是不要和李义府走得太近,如今看来那着实是发傻。
他的官是李义府提拔上去的,谁都知道他是李义府的女婿,除了一条道走到黑,他哪里还有别的路好走!
“他娘的!”颠簸的马车上,他忽然吐出了一句脏话,“这当官的和赌徒有什么两样!”
一边是正在为钱发愁,一边却在为钱多得扎手而烦恼。有了韩国夫人当初的慷慨,李贤如今自然是根本不缺钱,因此,在武后慷慨地大笔一挥,拨给了他五十万钱零花的时候,他竟不知道这钱该派什么用场。
有贺兰周,不用担心生意和投资问题;兵器和坐骑都是宫里照应;出去喝酒取乐都是李敬业程伯虎请客;帐簿上至今还登记着各色人等的诸多欠账,至少有几十万钱之多;就连阿萝那边替他存的私房也很可观了。总而言之一句话,他如今完完全全是有钱没地方使!
“武德殿有放钱的仓库么?”
听到这句懒洋洋的话,阿萝不禁掩口偷笑道:“五十万钱可是大数目,就是娘娘拨给你,也不会是现钱,不过是让你有地方支取而已,殿下白操什么心呢!”
旁边的蓉娘也上前凑趣道:“殿下若是真的有钱没地方用,不妨多多打赏一下宫里诸位姐妹们。自从进了武德殿,她们可是个个卖力得紧。就是太极宫蓬莱宫的其他宫人,可都在盼望着殿下再挑几批人呢!”
再挑人,那他不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娘子军头目?李贤心念一转,忽然想到了屈突申若,立刻有了主意。话说回来,钱既然多得扎手,那就不妨做一回散财童子,否则平日不烧香,以后哪里会有地方抱佛脚?如果还有的剩下,拿出去做做善事也好!
口碑,没有力气用下去,哪里来的什么口碑?
第一百零六章 竹筒倒豆滔滔不绝
东宫,顾名思义当然在太极宫的东面,里头有崇贤馆、显德殿、丽正殿等各式各样的馆阁宫宇,算得上是自成天地。至于里头的各式官员也分得极其仔细,算得上是一个缩微型的政治班子。不过,在如今李弘年纪还小的情况下,他自然不可能利用手边这批人来执行监国大计。
事实上,李弘至今监国两次,大臣们固然对他这个太子称赞不绝,但要说真干了什么事,却一件都数不上来,但是,这并不妨碍朝臣的信心。饭要一口口的吃,就是天才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学会处理政事的。
而李贤自从住到武德殿,三天两头没事情就往东宫钻。为了躲避于志宁,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眼线多的优势,每逢去东宫必定是瞅准了于志宁不在的空档。然而这一天,明知于老头人在崇贤馆,他还是提脚进了大门。
东宫崇贤馆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学堂,能够在这里头读书的子弟,背景全都不是普通的深厚——如果李敬业程伯虎在文墨上的天赋能够高一些,当然能够位列其中,而像薛丁山这样的出身,基本上还不够资格入内读书。虽说挑选的第一要求就是聪敏,但是在这样的优越环境下读书,真正有出息的人究竟能有几个,这就只有天知道了。
就这二十个人,名义上还是李弘当年奏请招收的,实质上这是武后的德政,那时李弘刚刚当上太子,借由这样一手,就笼络了功臣贵戚的人心,李贤一直认为这是高招中的高招。此时,看见李弘和于志宁两人站在众生背后作连连点头状,他便笑嘻嘻地上前去打了招呼。
“五哥,于太傅!”
见是李贤,李弘自然高兴得很,而旁边的于志宁却微微一愣。看到兄弟两人在那里和和睦睦,他忽然想到了被贬梁州的废太子李忠,没来由心中一阵悸动。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一刻他便回过神来,郑而重之地还了李贤的礼。
“似乎好一阵子没看到沛王殿下了!”
李贤闻言顿时一阵尴尬,这于老头虽然没有把话挑明,但不是摆明了说他故意躲着么?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这次因为程伯虎得到的讯息,他急着找李弘商量,他铁定还是躲着这老头走——仁义道德这四个字固然简单,但是衍生开来的道理却是一堆,他实在不想在书堆中过日子。
“只是恰好我来找五哥的时候于太傅都不在罢了!”他一边打哈哈蒙混过去,一边拉着李弘往外走。见于志宁果然不放心李弘紧跟了上来,而其他人都知机地躲了,他便冲于志宁笑道,“于太傅,我不过是找五哥说两句闲话而已……”
话还没说完,就只见于志宁眼睛一瞪,花白的眉毛几乎倒竖了起来,语句倒是客气得很:“沛王殿下莫非是嫌我这个老人碍事么?”
李贤没奈何,只得任由他跟着。而旁边的李弘觑着于志宁没注意的空档,忽然低声问道:“六弟,你平时来的时候不是都避着于太傅么,怎么今天非得这时候来?”
他今天来还不是为了于老头的事,可气的是这种事还没办法对于志宁挑明!再说,这老头的古板是天下有名的,除了当初在立后的时候迫于压力而妥协,从此在政治上再无建树,但其他的时候都顽固得很!
“别提了,还不是为了那只李猫!”
一句话顿时引起了李弘的注意,他沉思片刻,便低声回了一句:“你说的可是柬帖的事?”
李贤闻言不禁一阵感慨,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情竟连不太出门的李弘都知道了!
仿佛是看出了李贤的疑问,李弘遂低声解释了一番。原来,李义府飞扬跋扈,痛恨他的官员东宫不在少数,因此便有好事者悄悄地将柬帖送给了李弘看,而且还不是一两人。
心领神会的李贤悄悄指了指背后的于志宁,结果李弘立刻摇了摇头:“于太傅什么都没说,我上次试探他的时候,他还说什么身为储君,不能偏听偏信。如此柬帖定然是有小人作祟,若是父皇以此定罪,便失了公正。”
果然是老成持重,怪不得无论他那父皇还是母后,都用了此人来教导李弘。只可惜,于志宁偏偏算是当初长孙无忌的党羽之一,这身份上就有先天的劣势,禁不住人家泼脏水,更禁不住李义府这样的宰相进谗言。
“我不是和你说柬帖的事,而是……”李贤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隐去李义府去见武后那件事,毕竟,如果知道他在武后身边安间谍,李弘指不定会有其他想法,“而是关于于太傅的事,李义府似乎准备抓个错处把他贬出京城。”
李弘一下子站住了,他猛地回头看着于志宁,眼神一下子变得极其古怪。几乎是下一刻,他就怒气冲冲掷地有声地道:“于太傅学问高深,人品高洁,这太子太傅除了他,天下还有谁当得起!”
李贤差点被李弘这话吓了一跳,见四周正好没人,他这才松了口气。再看后头的于志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席话激得脸色通红,显然是有了士为知己者死之感,他很有摇头叹息的冲动——什么样的老师教什么样的学生,要是李弘一直这样直来直去,那基本上东宫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好容易把这师徒两人弄进了房里,李贤还没来得及解释,李弘就向于志宁和盘托出,把当初如何和李贤商量,如何让韩全和王汉超利用那封信向李治进言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一旁的李贤眼看自己的哥哥犹如竹筒倒豆滔滔不绝,原本还想阻止一下,但想到于志宁这人口风向来紧,索性只得随他去了。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种本事李弘这性子是永远学不会的!
最后,李弘用一句话结束了自己的慷慨陈词:“总而言之,于太傅放心,你是我东宫的太傅,我决不会让李义府有机会迁怒于你!”
良久,只听于志宁慨然长叹一声,忽然向李弘和李贤深深一揖:“太子和沛王的维护之心,老臣很是感激。老臣当初能够留下,正是陛下的看重,如今眼看太子殿下已经长成,又和沛王兄弟和睦友爱,老臣纵使真的贬官去职,也已经无憾了。其实,若是老臣去了,对太子殿下其实有利无害。”
有利无害!李贤一下子竖起了耳朵,眼神也不禁一变——虽然站错队那么多次,但这不是于志宁自己的错,谁要他学问太好,哪个皇帝都想让他当太子的师傅。姜总归还是老的辣,论见识,于老头可应该比他们两只菜鸟大多了!
第一百零七章 两块大石头的落地
“太子殿下,我已经老了,没有当年雄心壮志,哪怕是留在东宫再担任太子太傅,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更何况我身份敏感,朝中容不下我的大有人在,若是太子殿下一心一意维护,只怕更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听到白发苍苍的于志宁说出这么一番话,即便李贤往日对于他并不感冒,心里也不由得感到几许异样,更不用说旁边的李弘了。然而,当李弘要抢前反驳的时候,于志宁却又道出了另一番话。
“太子殿下说天下无人可以代我为太子太傅之职,却是言过其实了。至少,如今的西台侍郎上官仪,就足以担此重任。”
李弘当然也不会不认得上官仪这么一个人,他很快便回忆起了宫人偷偷告诉他,上官仪为了阻拦李义府而遭其扭打的情形。上官仪在人前向来是风度翩翩,因此他对其印象也相当不错,但一想到于志宁一离京便可能永无相见之日,他的脸色仍然不太好看。
于志宁居然推荐了上官仪!
由于于志宁和李弘两个人面对面,仿佛全然忘记了有别人,因此谁也没瞧见李贤古怪的面色。但一惊之后,李贤就立刻释然了——他原本就该想到的,能让于老头看中的人必定不可能是许敬宗之流,而放眼朝中,在学问和人品上勉强还算过关的,就只有一个上官仪了。
可是,李义府和上官仪……想到当初李绩所说这两人扭打成一团的情形,李贤就没来由在心里头叹了一口气。去了一个于志宁又来一个上官仪,似乎这东宫是注定和李义府犯冲了。当然,要登上太子太傅之位,上官仪少不得会再往上头挪一下窝,这准宰相就要变成真正的宰相了。
看到这师徒俩一个赛一个的沉默,李贤顿时觉得如坐针毡,索性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这种时候,他这么一个身份插在其中反而碍事。看于老头的模样似乎是铁了心求去,李弘是无论如何也劝不回来的。而这样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即使他那父皇母后真的将其贬官,势必不会像当初对待长孙无忌褚遂良那样严厉。
不管怎么说,李义府都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走了一个于志宁,来了一个上官仪,算起来李义府绝对是吃了大亏!而以上官仪的心性,一旦当上了太子太傅,只怕会比于志宁更尽心竭力,李义府要是再想从东宫打开缺口,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最担心的一件事却因为于志宁的态度而圆满收场,李贤心中犹如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当夜睡得自然安稳。次日一大清早,他刚刚来到李宅,就得到了另外一个好消息。
由于李绩不在,因此得到内部消息的李敬业自然是唾沫星子乱飞,脸上异常得意:“郑仁泰身为铁勒道行军总管,在敌军遁入大漠之后孤军深入,以至于遭遇暴风雪,一万余军士只余八百。虽然如此,但因为征伐铁勒有功,所以功罪相抵,降职为左武卫将军。”
此时,别说李贤听得满心不耐烦,就连一旁的薛丁山也是满脸不得劲,最后还是程伯虎没好气地打断说:“敬业,你没看小薛急成了什么样子,赶紧说重点。现在大家想知道的是薛将军如何,而不是郑仁泰如何!”
李敬业却光棍地双手一摊道:“就这些,没了!”
没了?李贤闻言气不打一处来,这兜兜转转老半天,到了节骨眼上居然没了。气急败坏之下,他刚想质问,猛地却心中一动。郑仁泰这个主将因为冒进而导致损兵折将却不过这点处分,那么,薛仁贵不就……
想到这里,他那股子气恼顿时烟消云散,见薛丁山满脸失望,便上前笑嘻嘻地在其肩膀上一拍:“丁山,敬业的意思是,主将都没事,就没有追究副将的道理。我估摸着朝廷也就是申饬你爹几句,大不了也像郑仁泰那样贬一级而已,以后用战功挣回来就是了。”
李贤心里头却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薛仁贵坑杀铁勒降军十万,固然是造成了一时的恐慌,但如此一来就避免了降军复叛的危险,省却了朝廷之后屡次征伐的麻烦,自然而然降低了己方将士的死伤。
中原王朝对于少数民族从来都是使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这回契苾何力担任铁勒道安抚使,正符合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他那位便宜爷爷太宗皇帝虽说被称为天可汗,但打仗还打得少么?
这下可好,他心里头的又一块大石头也落地了,过了这事,薛丁山就再也跑不掉了!
自己的心思被李贤拆穿,李敬业顿时气馁,见薛丁山不放心地看过来,他索性点了点头道:“爷爷虽然没有明说,但提过这么一句。”
说到这里,他忽然轻咳一声,学着李绩的派头一本正经地道:“让小薛把心思放在正事上,他爹的事情朝廷自有公断,断然不会自损大将!”
“这种话不早说!”
程伯虎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见薛丁山神情一松,立刻硬拉着他下去比试。很快,两个人就一个斧子一个长枪在场中打得不亦乐乎。而李贤站着看了一会,正准备自己也下去练剑的时候,忽然被李敬业神神秘秘地拉住了。
“六郎,你知不知道,苏定方苏将军已经有了新任命,不日又要离京了!”
苏定方?李贤冷不丁想起那一日欢宴上的爽朗老将,再想到对方李靖嫡传弟子的身份,连忙追问道:“苏将军这回是去哪里打仗?”
“听说是凉州安抚大使,安抚吐谷浑!”
先是铁勒,然后又是吐谷浑!李贤在感到一阵莫名熟悉的同时,又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起来。幸好铁勒如今没有什么曲傲,吐谷浑也没有什么伏骞,要是现实中真有这种绝世高手,哪个帝王能睡得好觉?
“大少爷!”
一声大喝将他从沉思中惊醒,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仆人上前来向李敬业气急败坏地行礼,然后又大声嚷嚷道:“二少爷和三少爷鼻青脸肿地回来了!”
李敬业一愕之后,登时火冒三丈,三两步往外冲去。而李贤则是多了一个心眼,叫上了程伯虎薛丁山方才跟上,心里更是暗自盘算了起来。长安城中够胆招惹李敬真李敬猷的人,似乎还不多见,希望这回能够有趣一些!
第一百零八章 人不可貌相之真正的彪悍
诺大的院子中,李家老二老三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一身原本光鲜锃亮的锦衣完全看不出本色,就差没破成一条条挂在身上了。在李敬业的厉声训斥下,两人始终一声不吭,一个右脸蹭破了一块皮,另一个则是脖子上有一块瘀青。
看到两人这幅惨状,李贤也同样吃了一惊,见李敬业在那里暴跳如雷,他便上前去把人拖开,随即和颜悦色地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李敬猷李敬真闻言面面相觑,却还是默不做声。这心有余悸的样子一入眼,李贤不免犯起了嘀咕,不管怎么说这俩兄弟总是李绩的孙子,一般人就算教训了也会给几分面子。当初李家老二老三和屈突仲翔那伙人打擂台的时候,似乎也没有那么凄惨吧?
正当他琢磨着该怎么继续盘问,又一个仆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仿佛像背后有鬼似的。只见那仆人连行礼都顾不上,气也来不及喘一口就结结巴巴地嚷嚷道:“少……少爷,那位……那位屈……屈……”
“屈什么屈,我来还用得着通报?”
伴随着这个爽朗的声音,李贤就只见一身男装的屈突申若大步闯了进来,手里还拉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女。她气定神闲地和李贤打过招呼,然后便扫了其他人一眼,忽然冷笑了一声:“我说李二少李三少,你们两位胆子不小啊!”
李贤正在猜屈突申若的来意,听到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他登时转头去看那兄弟俩。只见李敬真李敬猷已经从刚刚的位置横移出去好几步远,此时正躲在李敬业身后,脸上的神色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这个时候,他怎会不知道这两兄弟怕了屈突申若,难不成他们胆子那么大?
见刚刚还火冒三丈的李敬业偃旗息鼓,程伯虎薛丁山更是作壁上观当起了哑巴,李贤只得在心中暗骂三人不讲义气,只能自己上前应付:“申若姐,他们两个怎么惹你了?”
“惹我?他们有那个贼心,还没那个贼胆呢!”屈突申若用手中的马鞭指着那边噤若寒蝉的两人,脸色猛地一沉,“说,今天你们是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意图调戏小苏!”
小苏?
李贤往屈突申若旁边的少女望去,这才想起自她刚刚进来之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始终垂手而立,安静得几乎异样。比起屈突申若来,她少了几分妩媚妖娆,多了几分娴静清纯,那身衣衫也称得上朴素,和时下仕女华丽的装束大相径庭,眼力不好的人还真的会以为是普普通通的小家碧玉。但是在他看来,即使是屈突申若,也比她少了几分天然!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大唐的这些美女们,涂脂抹粉的习惯太根深蒂固了,岂不知过犹不及!
在各式各样的质疑目光下,李敬真终于忍不住了,乍着胆子站出来嚷嚷道:“我们哪里是调戏她,只是当众赞了她貌美如花,然后邀请她同游而已,谁知道……”
“当街兜搭良家少女,谁不知道你们打得什么坏主意!”
屈突申若二话不说地把李敬真的辩解打了回去,这才指着那少女道:“人家小苏初来长安城,就遇到你们这样的恶少拉拉扯扯,你们看,都把她吓坏了!看在英国公和六郎的面子,还有你们什么都没做的份上,快过来赔礼道歉,这事我就不追究了!”
一听到这话,李敬业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哪敢让屈突申若这尊大神在此地多留,立刻一手一个把缩在后头的两个弟弟拖上前来,义正词严地摆出了哥哥的架子:“若不是屈突姑娘说,我还不知道你们两个闯了这样的大祸。听到没有,给人家赔个礼也就是了!”
见李敬真李敬猷兄弟俩欲哭无泪地上去赔礼道歉,李贤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最后干脆拦下了心满意足准备打道回府的屈突申若:“今天既然申若姐带着这位苏姑娘来讨回公道本无可厚非,须知敬真和敬猷确实做得过了。赔礼之外,不如我做东请你们一回,大家也好揭过这段过节如何?”
屈突申若闻言却拿眼睛去看了看旁边的少女,似乎很有些犹豫。
见李敬业拼命朝这边眨眼睛使眼色,李贤故意不去理他,而是忽然问道:“还未请教苏姑娘的名讳?”
终于,那娴静少女吐出了她自踏入李宅之后的第一句话:“苏毓,家祖苏定方。我刚刚一时心急,出手没掌握分寸,累得二位李公子受伤,其实也有不是。”
天哪,看那娴静的样子,谁能想到李家两兄弟身上的伤竟是她打的!而且她还是苏定方的孙女!
这下子包括李贤在内,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而李贤在回过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转头去看李敬真和李敬猷。果然不出所料,只见两兄弟对视一眼,就差没有抱头痛哭了——早知道是苏定方的孙女,就是给一百个胆他们也不会去招惹!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虽说已经无数次验证了这句话的可靠性,但这一回李贤还是满身大汗。屈突申若的彪悍是流露在外面的,而这一位看上去娴静文雅的少女,居然也会这么彪悍,这世道实在是太可怕了。难道说武将世家的争强斗狠传统,全都让一帮女人给继承了么?
屈突申若直到这个时候方才注意到李家兄弟俩的灰头土脸,错愕了一阵子之后忽然大笑了起来。好一阵子止了笑声,她方才潇洒地耸了耸肩:“我还担心小苏你受人欺负,眼下看来白担心了。六郎,既然是你请客,我回去把她们都叫上如何,大家可都惦记着你的酒量呢!”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李贤还怎么拒绝,当下只好硬着头皮答应。然而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屈突申若却忽然走到了他身边,用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在他耳边说道:“昨儿个我家的家将说,在城东那头原本有个贼窝,昨天长安令出动了上百人,把一伙人全都拿了,听说是奉了李义府的令。不管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你都小心一点,我可是听贺兰说过你和李义府之间那点子龃龉。”
李贤原本还只以为这一位又是挑逗他,乍听得这句,心中登时一沉。紧接着,他只觉耳朵又是一阵痒痒,随后又飘进了一句话。
“上回你从我那里得到的好东西,自己也该好好琢磨怎么用了!”
第一百零九章 我们是要别人阴沟里翻船
心里有事,外加屈突申若故意放水,李贤很快就借醉离开,而李敬业和程伯虎同样是脚底抹油趁机脱身,惟有醉醺醺的薛丁山被理所当然地扔下顶缸。在李贤看来,屈突申若的娘子军团里全都是各色美女,无论哪个配薛丁山都不会吃亏。
出了酒楼被冷风一吹,李贤的一丁点酒意立刻就随风化得无影无踪。看到李敬业和程伯虎一前一后地跟上来,觑着四下没有外人,他便把刚刚屈突申若的提醒转述了一遍,结果两人全都变了脸色。
“要是真让他们这样一层层搜索下去,指不定燕三他们的行踪还真得被挖出来。”程伯虎恨恨地一拍巴掌,怒声道,“这事情原本就是李猫理亏,居然还敢往下追查,分明是没把陛下放在眼里!”
“他这回抓着柬帖的事不放,昨儿个还在我父皇和母后面前挖心剖腹地表了一通忠心。若非如此,光是他私自差遣长安令和万年令这件事,就足可够他倒霉了!”
一想到这件事,李贤就像吃了一只苍蝇那般难受。做人像李义府这样无耻的大概全天下少见,要是别人碰到这种事,跑去请罪还来不及,哪里会像李义府这样来一个反客为主?当然,这也是这家伙如今尚未完全失宠的缘故,否则,这一关哪里这么好过!
“原来他是借着这个由头查上一回的事!”
李敬业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忽然低声问道:“那柬帖传得满城都是,难道就没有人拿去给陛下看?哪怕只有一两个,陛下也不会这样不闻不问才是。”
“父皇是不好过问,毕竟这事情不是循着正道。”
与其说是不闻不问,不如说他那位父皇仍然在隐忍。李贤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武后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登时更觉得头痛。这些年来,武后在扮演贤妻这一条上做的怎样他不知道,但是,这良母一条却着实到位。如今他既然已经察觉到朝廷大事武后不会放手,尤其是李义府恰恰是武后的逆鳞,怎好轻易去触动这根弦?
上回那次只能算是试探,但韩全和王汉超毕竟知道他和李弘这两个幕后主使。倘若不想想办法,一旦李义府对这两人下狠手,而其中有一个人支撑不住,那么,他就要倒霉了!
“呸,与其让李义府顺藤摸瓜找到我们头上,不如先下手为强!六郎,敬业,你们俩都是鬼主意最多的,赶紧想办法,总而言之,不管要我老程做什么,我决不含糊!”程伯虎狠劲上来,便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我其他本事没有,这跑腿或是找人手绝对没问题!”
听到这话,李贤不禁转头看了李敬业一眼,见这位同样拿眼睛瞥过来,他不禁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随即点点头道:“伯虎说得对,既然如此,我们上他那里去商量!”
李贤出宫大多都是在李宅转悠,最初是大批护卫前呼后拥,但后来次数多了,再加上李绩又屡次在武后面前称赞李贤武艺,跟的人遂渐渐减少。如今李贤更是每每不带随从和李敬业等人出行,所以更觉少了掣肘。
三人如一阵风似的抵达了程家老宅,把马匹交给下人看顾,便熟门熟路地进了当初比赛马球的马球场。要说为什么选在这种地方商量事情,却都是李贤的主意。在他看来,越是开阔的地方就越是藏不住人,更不虞有人偷听。古今中外,因为机密泄露而带来杀身之祸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这句话不管在什么时代都是至理名言。
程伯虎的问题干脆利落直截了当:“怎么干?”
李贤和李敬业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程伯虎莫名其妙地看着笑得畅快的两人,没好气地搔了搔后脑勺,嘴里低声嘟囔道:“就知道捉弄我这个老实人!”
看着李贤和李敬业在那里叽里咕噜说得起劲,自己却只能担任望风,程伯虎颇感百无聊赖。这时候,当他看到不远处一个自己的随从在那里招手时,自然毫不犹豫地起身走上前去。交头接耳了一阵子,他刚刚的那股子懒散顿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郑重。
“喂!”
冷不丁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后背,李贤差点魂飞魄散,一抬头看到是程伯虎,他顿时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种时候忽然来这么一招,不是吓死人么?
程伯虎丝毫不在意面前两人的怒视,一屁股坐下来便沉声说道:“刚得到消息,李义府的大儿子李津向长孙延索贿,还信誓旦旦地说数日内给他官做!”
长孙延?长孙无忌的孙子?李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追问了一次,他还是感到一阵不可思议——无论李治还是武后,目前似乎都本着不让长孙家翻身这么一个宗旨,而李义府居然卖官卖到了长孙无忌后人的头上,他这是痴了还是傻了?要是让武后知道了这一点,她会有什么反应?
李贤把最后一个念头赶出了脑海,随即把刚刚和李敬业商量过的法子对程伯虎解释了一遍,末了才提醒道:“刚刚那消息先搁着,先把这一条解决了再说。他不仁,休怪我们不义!我们是要别人阴沟里翻船,小心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放心,我们翻不了船!”程伯虎一脸眉飞色舞,自信满满地应承道,“我可是程家长孙,这点事情要是办不好,岂不是对不起我家老爷子的名头?敬业,六郎,你们等着看热闹就好!”
解决了这样一件大事,李贤少不得又带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新鲜玩意,去往外婆荣国夫人那里探望贺兰烟。等到安抚好了小丫头准备告辞的时候,却又被荣国夫人叫了过去,耳提面命嘱咐了好一阵子,无非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话,但末了一句话却让他忽然上了心。
“如今外面已经有些闲言碎语,说是李义府似乎对长孙家的人承诺了什么。你回去对你母后说一声,让她提醒一下李义府,别为了一丁点蝇头小利惹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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