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说客(下)


  富弼本来不想追究陈恪的责任,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向来极好。陈恪数年来不避毁谤、不辞辛劳,为朝廷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却一直靠边站。虽然并非富弼的意思,但他身为首相,不能保护属下、维护公正,已经深感内疚了。如今怎会伙同他人,栽赃构陷于他呢?
  就算那个说不清的问题,他也只是有些失望而已,远不止于欲加其罪。
  富相公是日三省乎己的君子,扪心自问换了自己,也不会比陈恪做得更好……谁也不是圣人,也不能要求别人是圣人,既非责任所在,又已经尽到提醒义务,断不该再为此事苛责了。
  相反,他一直担心唐介的态度,现在见对方先替陈恪说话,却又有些吃惊……难不成赵宗绩一党的实力,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强大若斯?连唐介这样的官场屠夫,都已经被收编了?
  他却是想多了,殊不知人家唐中丞,只是抹不开两位老友的面子,又觉着陈恪确实没什么过错……放着真正的罪人不问,却纠缠陈恪尽没尽心,这是哪门子道理?
  于是陈恪的问题被放到一边,两人商讨起如何给这个案子定性来。关口是让赵宗实承担多少责任?庆陵郡王作为河道总管,不但责任是不可能的,但主要责任还是次要责任,是无心之失,还是渎职无能。轻重虽在一笔之间,却极可能影响到朝局、国本,更不用提他们自身的荣辱了。
  ※※※
  就在两人为二股河一案伤透脑筋之际,数匹快马自西而来,从万胜门径入京城,直奔位于新门内大街的祁国公府。
  祁国公正是富弼富相公的封爵,相府门口,就是亲王也要下轿,岂容等闲喧哗?门口的卫士刚要喝斥,却看为首之人有些眼熟。有资深的卫士定睛一看,大吃一惊道:“公子,你怎么……”
  那一身穿青衣角带丧服的年轻人,正是富相公之孙富直柔,他翻身下马,带着哭腔问道:“我爷爷呢?”
  “老公相在衙呢……”门卫答道。
  “快带我去见他。”富直柔急声道。
  政事堂中,富弼和唐介正在说话,突然听到门口有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富相公的管家便推开门进来。
  “你有何事?”富弼皱眉道。
  管家面色苍白,还未答话,富直柔便跌跌撞撞进来,扑通跪在爷爷面前,放声大哭道:“爷爷,老奶奶没了……”
  “什么,你说什么?”富弼失声道。
  “老奶奶已于前日,在家中仙逝了!”富直柔大哭道。
  富弼如遭五雷轰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跌坐在椅子上……
  与富相公值房相对的,是韩相公的值房,看到富弼的孙子穿着孝服,冲进对门,韩琦淡淡对吴奎道:“还好来的不算太迟。”
  “可见王爷乃天命所归,见着眼前这关要悬,连阎王爷都出手相助。”吴奎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说着又心一揪道:“可是历来宰相遇丧皆起复,只怕不会有什么影响。”
  韩琦冷冷瞥了他一眼,吴奎便唬得缩起脖子,不敢多言了。
  ※※※
  第二天早上,是例朝的日子,卯时已过,却不见富相公的身影,领班大臣的位置上,立着面色肃穆的韩相公。
  这是富相公任首相数年来,第一次没有按时上朝点卯。不过,大小官吏并不感到惊奇,因为头一天,消息灵通人士,便已得知富相公的母亲,在洛阳老家病逝的消息。今日一早在待漏院,更是传得人尽皆知了。
  首相丧母,百官其哀,今日朝堂之上也显得特别沉闷。
  排班问安后,官家问富相公为何缺班?
  韩琦便出列禀报道:“启禀陛下:臣等于昨日得知,首辅富相公令堂,已于三日前病逝于洛阳家中。富相公闻讯哀恸不已,已穿孝服在家守制。”
  其实官家昨日已经知道了,只是在朝堂上必须有此一问罢了,闻言面露悲痛道:“悲乎富卿,与公同哀。”说着对王安石道:“你替寡人拟一道谕旨,以最高规格抚恤。胡总管,待会儿你替寡人到富相公府上宣旨抚恤。”
  “是。”两人一起应道。
  “启奏陛下。”知通进银台司兼门中封驳事韩维又出列,双手捧着道札子:“昨日接到富相公《请即日返乡丁忧状》,进呈陛下。”
  胡言兑看看赵祯,赵祯缓缓问道:“朝廷制度如何?”
  翰林学士胡宿答道:“国朝有‘丁忧’制度,官员父母去世,应弃官居家守制,服满再行补职。”顿一下他轻声道:“但对于宰相,按例可带丧起复。”
  “那就先接下吧。”赵祯点点头,胡言兑才收下了富弼的奏章。停了一会儿,皇帝又对王安石道:“谕旨中加上一句,愿公以国事为重,节哀顺变,朕翘首以盼早归。”
  这就算是为夺情起复埋下伏笔了。群臣听了心里酸溜溜的,但那是宰相的特权,羡慕不来……
  “今日骤闻噩耗,不胜悲痛,就此退朝吧。”赵祯说完叹口气,挥挥衣袖道:“尔等下朝后,可自去富相公府中致祭……”虽然不算辍朝,但对于大臣丧母来说,这也是极大的礼遇了。
  “遵旨……”
  群臣出了宫,便各自回家去换素服,写挽幛。也有那消息灵通之辈,早在车中备下了青衣角带、白布竹竿,换上后便往祁国公府而去。
  此时的国公府中,已是缟素一片,客堂被临时布置成灵堂。尽管接到准许丁忧的旨意后,富弼便要返乡奔丧了,但国公府中的丧仪依然不能马虎。
  富相公平素持重厚道,待人公正,百官都十分尊敬他。加之宰相丁忧,不过是走个过场,过上一两个月,又会被夺情起复,故而汴京城的大小官员,一个不落全都前来致祭。
  按照京城吊仪,每位前来的官员都会送一道挽幛,以及白包一个。灵堂里很快便放不下了,就摆在院子里,院子里摆不下,就摆到大门外,到后来,整个一条大街上,都摆满了灵旗挽幛。前来吊丧的人仍络绎不绝……
  富弼本就悲伤不已,看到满堂满院的挽幛挽联,更是难以自禁、哀毁骨立,几乎哭得要晕死过去。
  家人见他摇摇欲坠,连忙将富弼扶到后堂书房歇息,前面由他的儿孙打点。接到报丧之后,富弼就没合过眼,丧母之痛加上大半天的应酬,老相公已是乏极了,一歪到书房的卧榻上,就呼呼睡着了。
  也就是刚打了个盹,富弼又被家人唤醒了。要是一般吊客,倒也不会来骚扰他,但前来吊孝的是韩琦韩相公……
  富弼忙强撑着爬起来,戴上孝帽子,在儿子的搀扶下,来到灵堂。
  灵堂中,韩琦一身素服,正在哭祭,富弼向他行了礼,便请他到后堂就坐。
  ※※※
  书房中,一身孝服的富弼,与一身素服的韩琦东西昭穆而坐。
  两人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又在相位上共事经年,虽然不融洽,但还算能维持,此刻富弼神情憔悴,韩琦的眼里也含着泪。
  韩琦轻声安慰富弼道:“老夫人享寿八十有三,是喜丧了,彦国兄节哀……”
  “唉,先妣春里便传病重,我却一直没有回家探视,更没有床前侍疾哪怕一天,实在是不孝啊。”富相公叹息道。
  “彦国兄身肩国务,大宋一日都离不开你,是以一人之遗憾,为千万人谋福祉,老夫人在天之灵,一定会欣慰的。”
  “多谢稚圭安慰。”富弼挤出一丝笑道:“我明日便要回乡奔丧,国政繁冗,劳烦老弟多多担待了。”
  “彦国兄多虑了。”韩琦难以捉摸的笑道:“不出月余,官家就会夺情起复,这副重担,还是兄长来肩!”
  上午时胡言兑来传旨抚慰,官家的话里,已经暗示了他会起复,这也是惯例了,富弼也觉着理所当然。但不可能大喇喇的承认,否则他富弼岂不成了贪恋权位、罔顾孝道的小人?于是富弼摇摇头,拽了句文道:“此乃金革变礼,不可用于平世。”
  意思是,夺情起复是战争时期的权宜之计,现在天下太平,再这样就不合适了。
  傻子都知道富相公是在假客气。就好比请客吃饭时,不小心点的菜不太够,主人要起身再加几个菜,客人们一般都会说‘饱了饱了,不用加了!加了我们也吃不了!’
  这就叫假客气,只是一种客套而已,你要是信以为真,以为人家都吃饱了而不去加菜,肯定就把客人得罪了。
  一般稍微懂点人情世故的,就不会犯这种错误。然而我们独一无二的韩相公,却好像不懂什么叫‘人情世事’,竟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彦国兄所言极是,此非朝廷盛典也……”


第三六零章 绯闻(上)
  ‘此非朝廷盛典也。’换成白话就是,这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事儿……
  富弼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韩琦。韩琦摸了摸鼻子,笑道:“彦国兄不要当真,我是开玩笑的。夺不夺情自然有朝廷旨意,岂是我们自己能说了算。”
  “是啊……”富弼艰难的点点头,后面韩琦再说了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脑海中光萦绕着那句‘此非朝廷盛典也’!
  富相公自问一生清廉自守,问心无愧,不会在青史上留下任何污点。但韩琦的话,就像一根刺一样,深深扎进他的心窝,想一想都觉着刺心——如果他接受了夺情,岂不就成了官迷心窍,还怎么为百官之师,名垂青史?
  翌日一早,带着这样沉重的心理负担,富相公返回洛阳丁忧了。
  汴京城中,自然由次相韩琦主持政务。不过因为从上到下,都认为富弼回去悲痛一阵子,就会回来继续当他的首相,所以韩琦依然任昭文馆大学士,集贤馆大学士的位子,则暂时虚悬。
  虽然韩琦依然在原先的值房中,但大宋朝的权柄却已渐渐向他倾斜。
  “恭喜相公,贺喜相公。”吴奎虽然是枢密副使,却整天往政事堂窜,实指望着巴结上韩琦,能从西府调到东府来。这不,由韩琦‘暂署中书门下事’的旨意一下来,他便跑过来道贺了:“终于得掌我大宋相印!”
  集贤相之所以是首相,就是因为‘中书省印’在他手里,而昭文相两手空空,故而屈居次席。
  韩琦看一眼桌上的檀木匣子,想到那枚代表大宋行政权力的印章,就静静躺在里面,心里不禁一阵激动,面上却平淡道:“不过替人掌几天印罢了,高兴个球……”
  吴奎见马屁拍到蹄子上,依然不气馁的笑道:“少说也得两三个月,这么长时间,足够相公做很多事了。”
  “你就这么点出息?”谁知韩琦听了‘两三个月’,登时黑下脸道:“这大印既然落在老夫手里,就断没有交出去的道理!”
  吴奎不是头次听韩琦这么说了,可他实在想不出,该如何阻止富弼起复,不禁好奇道:“相公可有高招?”
  “说了就不灵了。”韩琦怎么会告诉他,自己又跟富相公耍流氓了?不过君子可以欺之方,吃准了这一点,不耍白不耍。
  “那下官敬候佳音。”吴奎识趣的笑笑道:“对了,王爷让我对相公道声恭喜,顺便问问那个案子进展如何了?王爷虽然问心无愧,但总是一桩心事哩。”
  “能有什么进展?”韩琦淡淡道:“无非就是拖个字。”
  “拖?”吴奎也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自然深谙处理棘手事务的秘诀……就是这个‘拖’字,拖过初一拖十五,拖了今年拖明年。这么大的国家,肯定会有新的事件爆发,转移人们的注意力。等大家的目光移开,再低调的处理这件事,便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下无事了。
  “相公高招啊!”吴奎赶紧奉上马屁。
  “屁的高招。”韩琦啐一口道:“以后少让老子擦屁股!”
  “是是。”吴奎这个汗啊,装作没听见最后一句,道:“还有,听说赵宗绩和孙沔已经率军离开广西,王爷说,不想在京城看到他。”
  “这好办。”韩琦也不想让赵宗绩在官家面前晃悠,信手捻起一份急报道:“江南西路来报,有虔州盐贼戴小八,杀虔化知县造反作乱……”
  “相公的意思是?”吴奎登时明白道:“命他们途径江西时,剿灭这股叛乱么?”
  “区区几个毛贼,不值得朝廷大动干戈,就让五殿下顺道偏劳一下吧。”韩琦皮笑肉不笑道:“横竖不耽误回来过年的。”
  “是啊是啊。”吴奎一边随口附和,一边暗叫道:‘黑,真是太黑了!心黑手也黑!’
  吴奎虽然能钻营,但他这个枢密副使,也不是吃干饭的,对虔州的事情颇有了解……首先,戴小八是势大财雄的盐枭,极有号召力,已据有虔化、瑞金两县之地,麾下上万人。再者,虔州地处山区,茫茫大山、无边无垠,只要戴小八的人躲进大山,官府就无从剿灭。第三,虔州早有盗贼作乱,有刘右鹘、石门罗等匪帮已成气候,一旦戴小八与他们联合起来,声势必然更大。
  综上三点,韩琦分明挖了个大坑,赵宗绩还不得不往里跳。其在虔州的前景,实在难以让人乐观。
  吴奎这才发现,原来没了富相公压着,韩相公是如此强横无匹。在他面前,任何敌人都没有半分胜算吧!
  愣了半晌,吴奎实在想不出别的赞美词,只好接着道:“王爷还说,如有可能,把陈恪也赶出京城吧……”
  “不行。”韩琦却想也不想的拒绝道:“赵宗绩和陈恪两个都离京,官家会睡不好觉的,王爷只能选一个。”
  “那……还是赵宗绩吧。”吴奎无奈道:“鸟无头不飞,陈恪再能,也当不了这个头。”
  “终于说句人话了。”韩琦睥他一眼。
  吴奎这个郁闷啊,感情我一直在说屁话?
  “没别的事儿,就走吧。”韩琦逐客道:“还有,以后没事儿别老往这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东府大臣,把手伸到西府了呢。”
  “那相公把我调到东府来得了。”吴奎很会顺杆爬道:“以便下官日后替相公办事。”
  “嗯……”韩琦想一想,现在东府两个参知政事,王珪是个哑巴,不必管他。但欧阳修……这位自己昔日的同年好友,人望名声均不逊于自己,且近年来政见益发相左,留着他在中书,无疑是个掣肘。
  若能把欧阳修换成吴奎,这样两名副手一个哑巴,一个顺溜,中书省就是他韩某人的天下了。
  不过终究有多年的情分在,不到万不得已,韩琦也不想下手去整欧阳修。况且惹恼了这位文坛盟主,只怕要被骂成猪头的。
  “你有本事就挤掉一个参政。”看着吴奎渴望的小眼神,韩琦像开玩笑似的说道:“老夫是不会帮你的。”
  吴奎岂能听不出韩相公的弦外之意,登时大喜道:“下官明白了!”
  ※※※
  陈恪府中。
  “唉,莫非赵宗实真是天命所归?”就连最骄傲的王雱,也沮丧万分道:“眼看着就要把他拉下马,却又让他避过了。从此往后,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了……”
  “稍安勿躁……”陈恪心里也是一个劲儿的苦笑:‘老天爷,不带这么玩人的!’
  他其实早就从洛阳方面得知,富弼的母亲沉疴难起,已到弥留之际。陈恪整个夏天都在挂念着那位老太太是否仙去。谁知道先等到了二股河决堤,眼看着好容易才把自己洗脱,有望一举扭转乾坤了。那该死不死的老太太,却在这节骨眼上挂了。
  如今富弼一去,韩琦大权独揽,肯定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事情搅个天翻地覆的……
  别说王雱,就连陈恪也暗暗心惊,莫非赵宗实真是天命之主,处处有鬼神护佑?
  不过他是不信这个邪的,很快定下心神,安慰王雱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什么意思?”王雱眼前一亮,却抓不住要领,只好问道。
  “就是看谁能笑到最后!”陈恪加重语气道。
  “盼着富相公赶紧回来吧。”王雱也知道,陈恪再能,对中枢也鞭长莫及,说多了都是强人所难。他叹口气道:“希望这段时间,不要太难熬。”
  结果事与愿违,这段秋风萧瑟的日子,实在是难熬之极……
  先是,御史中丞唐介请速决二股河案,却被韩琦以此事乃首相经办,当暂且搁置,待首相返京后再议。
  在彼时的朝野看来,富相公最多月余就回来了,是以没人觉着这样处理有何不妥,就连唐介都接受了。对此最恼火的就是陈恪,因为本来此案就要与他无关了,这下却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解脱。
  但更恼火的还在后头,数日后,朝廷接报江西盐匪杀官造反,攻占县城,在枢密副使吴奎的建议下,命赵宗绩和孙沔顺道剿灭此‘撮尔匪类’……
  聊以自慰的是,官家将预备赵宗绩返京后,才授予的郡王爵,提前给他了。赵宗绩被封为东平郡王,不过想想赵宗实和赵从古封王之易,又让人为他叫屈……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原来对皇子也不例外。
  现在才看出富相公的好来,有这位敦厚的老大人在,岂能容韩琦专横若斯?
  不过陈恪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根据四海商号传来的情报,江西那边的情况,远比吴奎所描述的,要复杂十倍!很显然,这是个给赵宗绩挖的大坑!
  就在陈恪为东平郡王征伐江西伤透脑筋时,一桩花边新闻,轰动了汴京城。


第三六零章 绯闻(中)
  中秋前,监察御史里行蒋之奇上了一道奏章,弹劾参知政事欧阳修帷薄不修,与长媳吴氏有染,殊无大臣之体,不宜更在政府!
  用白话说,就是欧阳修这个老东西,跟他儿媳妇扒灰,这种禽兽不如的家伙怎么能当执政呢?
  对此官家是嗤之以鼻的,啐道:“现在的言官越来越不像话,竟拿蜚短流长来充数了。”
  赵祯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宋朝规定,言官每月至少要奏事一次、弹劾一人,称为‘月课’。如百日内无纠弹,即罢免降职,或罚‘辱台钱’,而只要敢于奏弹,无论实否,一律有赏!
  蒋之奇之所以敢肆无忌惮的攻讦执政,就是因为横竖都不会被追究。
  所以赵祯只是让人口头警告了蒋之奇,同时命银台司压下这份弹章,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知道蒋之奇竟不肯罢休,为了证明自己的弹劾确有实据,又上本说,这件事不是我造谣,是我领导彭思永告诉我的……
  这样一来二去,事情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成了汴京朝野、妓馆酒肆、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没办法,这世上传播最快的便是桃色新闻,何况还是当朝宰相和儿媳妇扒灰的丑闻?
  欧阳修得知后,都快气疯了。马上上疏自辩道:‘臣忝列政府,枉遭诬陷,惟赖朝廷推究虚实,使罪有所归。’强烈要求朝廷公审此案,还自己清白。
  除他之外,还有人坐不住了,就是他亲家,三司副使吴充,被传自己女儿与公公通奸,他自然要上章抗议,‘惟乞朝庭力与辨正虚实,使门户不致枉受污辱!’
  那厢间,殿中侍御史彭思永也不是省油的灯,上疏附和蒋之奇说,这件事情确实是我告诉他的,此事言之凿凿、确有其事,请皇上一定要裁定,要秉公!
  起先官家还想冷处理,这下子两边闹将起来,再也捂不住。赵祯只好把唐介找来,让他去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唐介知道,欧阳修虽然早年素性风流,但依然是不折不扣的君子,断不会做出那等禽兽之事。他自然是向着欧阳修的,对手下擅自行动大为光火……虽然御史台的言官们,都有单独上奏之权,但按例,弹劾四品以上大员时,是要先跟大中丞通气的。
  回到乌台衙门,他将彭永思和蒋之奇叫来臭骂一顿,然而两人虽然噤若寒蝉,却一口咬定,此事有真凭实据。
  “蒋之奇说,是从你那听来的。”唐介怒视着彭思永道:“那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回中丞,我是从欧阳修的妻弟薛宗孺那听到的。”彭思永硬着头皮道:“大舅子指责姐夫,何以别的不说,只说帷薄中私事?风起于青萍之末,不会无因!”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便笺道:“这里薛宗孺从欧阳修那里抄来的《醉蓬莱》一词,可谓铁证!”
  唐介面无表情的接过来,只见那笺上,分明是一首偷情词:
  ‘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阑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
  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
  “中丞明鉴。”见唐介不语,彭思永来了精神,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问道有人知么?’试问欧府女子中,除了他的儿媳妇,还有谁需要跟他这样鬼鬼祟祟?”
  “是啊是啊,‘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分明就是他大儿媳吴氏的写照。”蒋之奇在一旁帮腔道:“听闻吴氏出阁前,便是京城有名的美女……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谁承想娘没有猜破,倒被舅猜破了!”
  “一派胡言!”唐介重重一拍桌案道:“文人写词,有虚构一说,岂能当作证据?”
  “要按照中丞的标准,只能捉奸在床了。”彭思永撇撇嘴道:“这可不是我们御史干的活……”
  “混账东西!”唐介怒骂道:“别以为有人撑腰,你们就可以胡作妄为,本官是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两人一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闻听此言,却全都不做声了。
  ※※※
  唐介雷厉风行,很快便查实此案的前因后果。
  ‘扒灰’的谣言,确实是欧阳修的妻弟薛良孺传出去的。那薛良孺也是进士,官至集贤校理,本应前途远大。但今年走了背字……他多年前向朝廷推荐的一名官员,贪赃枉法、被罢官了。
  在宋朝,哪怕中了进士,也须有官员保荐方可进入官场。而且按规矩,如果被推荐的官员犯了法,推荐者是要负连带责任的。虽然不至于同罪,但被降职甚至免官都有可能。
  当然随着年深日久,这一条执行起来,有了很大的弹性。这是肯定的,不然推荐一名官员,就得担一辈子风险,换了谁也受不了。于是那些上头有人的,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就是象征性的罚俸了之。当然,上头没人甚至得罪人的,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是以薛宗孺当时并不担心,咱朝里有人啊!我姐夫可是副宰相,还不一句话的事儿?
  确实是一句话的事儿,可欧阳修非但没替他说情,反而撇得很清,给朝廷上疏说:‘不能因为臣是参知政事,而对其有所宽容。’
  如果欧阳修不开口,别人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薛宗孺,但他既然开口了,大家也乐得满足他……
  薛宗孺被降职后,对欧阳修自然一肚子火。你丫就算不想吭声,闭嘴总可以吧?光想着自己当贤臣良相了,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他是越想越愤恨……你不是想名垂青史么,我非给你搅黄了不可。为了一出胸中那口恶气,也叫欧阳修没脸见人,薛宗孺编造了这桩绯闻。
  为什么用绯闻呢?因为早在庆历四年春,欧阳修身上便曾闹过一起沸沸扬扬的‘盗甥案’……欧阳修抚养长大的外甥女,成年嫁人后,因与家奴通奸,被下在开封府牢里,审理时竟招出与欧阳修也有奸情。谏官钱明逸上本参劾欧阳修,弄得朝野轰动。
  虽然最后查无实据,不了了之,但欧阳修一蹶不振了好些年,成为他一生都摆脱不了的风流官司。
  所以薛宗孺要造谣,马上想到了男女之事,而且这次更进一步,从外甥女换成儿媳妇了!
  不过薛宗孺只告诉过一人,就是他的同年好友刘谨,说完消了气,也觉着太过火,便没有再到处说。
  说起来,那还是几个月前的事情。本来连造谣的人都快淡忘了,却被刘谨又想起来,告诉了他的同乡彭思永,才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这件事真是阴差阳错?以唐介多年的经验来看,未必!
  就像那‘盗甥案’,其实是时任开封知府的杨日严,为报复早年在益州任上时,欧阳修曾参他贪姿不法,而指使狱吏教张氏攀诬的一样。这次的‘长媳案’,也未必不是朝中小人,处心积虑编造的一条毒计!
  可查明真相也无法还欧阳修清白了。他本来就有‘前科’,造谣者又拿同样性质的谣言来诋毁,那是最奏效的,洗都洗不掉。
  因为别人肯定会说,怎么人家不造别人的谣?专门一而再、再而三的造你欧阳修的谣?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还是你这人作风有问题,才会被人抓住不放。
  欧阳修不用听人家这样议论,光想一想就觉着恶心死了,而且他怎么说也说不清楚!
  自从事发之后,欧阳修的日子便天昏地暗,别说公媳已经无法相处,便是父子见面,也甚尴尬。这几天,欧阳发住在官衙不回家,吴氏也回了娘家,欧阳修也无颜上殿议政,请病假在家闭门谢客,只一个劲儿给皇帝写奏章。
  他说蒋之奇弹劾我的这件事情,是连禽兽都不会干的事,我若是干了,陛下把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了都行。这件事绝不能含含糊糊、稀里糊涂就这么过去,朝廷必须彻查到底,要么还我清白,要么杀了我!
  紧接着上疏说,鉴于目前的情况,我请求朝廷让我辞去参知政事的职务,以便于监察机关彻查!
  一个月内,连上九道奏疏,完全一副不清白毋宁死的架势!
  那厢间,欧阳修的学生们都气炸了肺,纷纷上书声援师相。王韶还把蒋之奇揍得一冬都卧床不起……
  这蒋之奇何许人也?嘉佑学社的重要成员也!
  他非但是嘉佑二年的进士,跟欧阳修之间算是师生关系。而且后来蒋之奇能考制科,还是欧阳修推荐的。虽然在御试中被刷了下来,但怎么说也过了阁,这才声名鹊起,被选入御史台。


第三六零章 绯闻(下)
  探视了闭门在家的欧阳修,陈恪兄弟从欧府出来,相对一叹,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陈恪面色忧虑的靠坐在车壁上。
  陈慵坐在他对面的叹道:“老师好像老了十岁,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嗯……”陈恪点点头,恨恨道:“想不到,蒋之奇竟是这样狼心狗肺的小人!”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陈慵低声道:“何况当今这种情势下,谁还对殿下抱有希望?多少人想和我们划清界限?只不过没蒋颖叔这般无耻罢了。”顿一下道:“吕吉甫、邓文约也已经很久不参加学社的文会了,听说他们现在和刘辉打得火热……”
  “天要下去,娘要嫁人,随他去吧……”陈恪垂下眼睑道。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如此恶劣的局势下,就连陈慵这样温吞的性子,都感觉火烧火燎,看着陈恪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不禁恼火道:“那几张牌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陈恪沉默片刻,摇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想等富相公回来?”陈慵皱眉问道。
  “再看看吧,如今老师一蹶不振,包大人沉疴难起,王相公不敢出头。”陈恪轻声道:“韩琦一手遮天,再好的牌也打不出效果来!”
  “听说传旨的天使已经出发了。”陈慵却有些悲观道:“可就算他回来,我们能有多大改善?富相公是决计会置身事外的。”
  “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改善。”陈恪淡淡道:“静观其变吧。”
  “唉……”陈慵深深一叹,半晌才低声道:“三哥,你不会技穷了吧?”
  “你才是驴呢!”陈恪这下瞪起眼来:“再敢小瞧我,把你踹下车去。”
  “那你倒是拿出点手段来。”陈慵激将道:“让小弟我刮目相看啊!”
  “会有那一天的。”陈恪又瞪他一眼,然后闭上双目道:“但现在时候未到,所以,等吧……”
  “唉……”陈慵郁闷的直拿头撞墙。
  ※※※
  就在同时,三百里外的洛阳城。
  一路换马不歇人,疾驰而来的李宪,进城后便直奔位于城东的富家老宅。
  听闻有钦差至,富府大开中门,富弼的长子富绍庭出来迎接。
  虽然老夫人业已下葬,但富府上下还是一片素缟,这让一心想来讨个喜的李宪,赶紧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前堂中,一身重孝的富相公,须发蓬乱、形容枯槁,缓缓向李宪拜倒。
  李宪赶紧扶住,道声:“老公相切莫折杀咱家,还没宣旨呢。”
  富弼摇摇头道:“这里没有相公,只有居丧的布衣。”
  “马上就不是布衣了。”李宪还是忍不住笑道:“请相公摆下香案吧。”
  “已经在正堂设好。”富弼伸手想让道:“请。”
  “请。”
  一炷香后,李宪宣旨完毕,满脸堆着笑,双手奉给富弼道:“请接旨吧,老公相。”
  谁知富弼面色阴晴变幻,却就是不伸手。
  李宪等了一会儿,轻声催道:“老公相,接旨吧。”
  “上差恕罪,弼不能接旨。”富弼终于回过神,却缓缓摇头道:“子曰,正人先正己。宰相身为百官之师,当带头遵行朝廷法度,而不是享受特权。”
  “这并非什么特权。”李宪温声道:“公乃国器,是朝廷离不开相公。只能请相公移孝作忠了。要不怎么叫夺情?愿公以国事为重,节哀顺变。”顿一下,他小声笑道:“再说,宰相遇丧起复,这是惯例,相公也不好破坏规矩吧……”
  “金革变礼,不可用于平世。”富弼却愈发坚决道:“老夫也不让上差为难,请在上房歇息一夜,明日带老夫的奏本回京,既可交差。”
  “唉,相公要三思啊。”该说的都说了,李宪也没再硬劝。在他看来,此乃题中应有之义……毕竟就算是惯例,宰相也不能一诏即复啊,那样就显得太官迷了。
  纵然心里千肯万肯,也总要这样来回个两三次,待面上差不多能过去了,相公们方才‘万般无奈’的接旨,暗爽不已的回京。
  第二天一早,拿到富弼的奏本,李宪便离了富府,上马往西。
  随侍的小黄门赶紧道:“公公,回汴京往东。”
  “咱家可不像来回跑路。”李宪摇头道:“还是去驿馆等着再传旨吧。”
  “公公高见。”小黄门笑道:“咱们怎么没想到呢?”说着也拨马头往西。
  “你们还是往东。”李宪嘿嘿笑道:“不然谁把富相公的札子送回去,谁把官家的圣旨带回来?”
  “啊……”一众宦官登时苦下脸。
  “跟胡公公说一声,我在路上偶感风寒,必须要在洛阳将养几日。”李宪没节操的编个瞎话,接着就变脸断喝道:“听到了没有?”
  “喏!”小黄门吓得赶紧拍马往东。
  李宪便在驿馆住下,四天后,第二道起复的旨意来了,他的病也好了,再度到富弼府上宣旨。
  富弼又一次拒绝了。
  从富府上出来,李宪把富弼的《请准服满第二状》,丢给身边人道:“再一再二不再三,下次再传旨,就能有结果了。”
  又过了四天,第三道起复的圣旨到了。
  这次李宪信心满满,再次来到富府上,本以为富相公撇清够了,也该适可而止了。谁知道富弼还是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样子,坚决不肯奉召。
  “相公。”李宪发现富弼似乎真不打算起复了,顿时急坏了。虽然宋朝官员抗旨辞官是家常便饭,可你老千万不能掉链子啊!不由苦劝道:“大宋一日不可没有相公,你不在的这一个多月,汴京城已然乱套了,急需你老回去主持大局啊!”
  “请朝廷另选贤能吧……”富弼面色一黯,摇摇头道:“上使请回。”
  李宪这下傻了眼。从富弼府上出来,站在大街上满心的茫然。要是富弼不回去,谁还制得住韩琦?那殿下别说争位,就连自保都要成问题了……
  正在出神之际,突然听到一声唤道:“这不是李宪么?”
  以李宪今时今日之地位,敢直呼其名的已经不多了,他恼火的抬起头,想看看是哪个这般大胆。然而看清来人后,脸上立马堆满了笑容,上前深深作揖:“原来是文相公,你老身子一向可好啊?”
  文彦博从车上下来,笑着点点头道:“好啊,当年我离京时,你还是个小黄门,如今却已是西头供奉官了,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
  “你老说笑了。”李宪苦笑道:“小黄门和供奉官,不都是干跑腿的差事?”
  “怎么?”文彦博道:“你这是第几趟来了?”
  “三趟了。”李宪说着抱拳恳请道:“但富相公拒意甚坚,求相公帮忙劝说则个,叫小人也好交差。”
  “嗯……”文彦博沉吟道:“可以,我正好要去看看富相公,到时候帮你说和一下。”
  “多谢相公!”李宪说着,朝文彦博挤了挤眼角。
  文彦博微微点头,便与他分开,进去富弼府上。
  ※※※
  文富二人当年同朝为相,相敬如宾,合作的很是愉快。后来文彦博离京做了西京留守,成了富弼的家乡官,对富家多有照拂,是以两人的私谊比当年还要更上一层。
  富弼请文彦博在书房说话,坐定后,起身施礼道:“家母从生病到去世,多亏了宽夫兄照应,愚兄铭感五内。”
  “唉,彦国兄哪里话。”文彦博赶紧扶住,笑道:“愚弟自幼丧母,一生深以为憾。能替你孝敬老妇人一场,是我的福气。”
  “惭愧啊……”这话一说,富弼的泪就下来了,好一会儿才擦擦眼角,重新说话。
  “我方才看到李宪垂头丧气出去。”文彦博又起话头道:“这厮来了几趟了?”
  “三次。”
  “三次啊,也不少了……”文彦博缓缓道。
  “不跟贤弟虚言,我若有起复之心,三次确实不少了。”富弼沉吟片刻,方低声道:“但我如今服丧之意坚如铁石,就是三十次也无济于事!”
  “啊……”文彦博脸上的惊讶,绝不是装出来的,心里登时翻江倒海道:“哥哥,你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不想破这个例……”富弼顿一下道:“让人家笑话?”
  “谁敢笑话?”文彦博须发皆张,怒道:“你倒是说来听听!”
  再三追问之下,富弼只好将离京前,与韩琦的那番对话,讲给文彦博听。
  “你也是,干嘛要问他?”文彦博气道:“这不是与虎谋皮?”
  “唉,当时大悲昏神,未及细想。”富弼满脸郁卒道:“再说,我也就是随口客气了一下,哪成想就被他拿话降住了?”
  “当他没说就是。”文彦博跟富弼这样的淳淳君子不同,他是顶级的官僚,登时满不在乎道:“难道他还会四处宣扬不成?”
  富弼摇摇头,君子慎独,纵使天下人不知,他也过不了自己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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