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秋来春早去(下)


  当天的会议并没有出结果,但是没过多久,曾公亮的《武学改制札》得以通过,并很快由枢密院牵头,会同三司、兵部、吏部,进行皇家武学院改制。
  改制后的皇家武学院,设立武学院判一名,武学同判两名,负责武学院的管理。
  之下设立马军、步军、弓军、水军、辎重、参谋六个分院,每院设武学正一员、掌本学规矩事;设武学录一员,佐武学正管理本学规矩事。
  六分院皆有武学教授若干名,掌传授兵书、武艺,及编纂历代用兵成败、前世忠义之节,并指导阵队演习等。以文武知兵者充任,品级无定。
  武学教授之下,又有武学传授若干名,佐教授讲释兵书、兵法、军事史等训导武学生事。
  此外,还有若干职事杂官,如掌仪、直学、司书、司计、斋仆等,负责各项日常事务,无须赘述。
  其实这些改革,最好是在赵宗绩大功告成,陈恪掌握权力后再推行,这样才能让一切尽在掌握。然而如今武学院已经了灭亡的边缘,生存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时间不等人,陈恪也只能将计划提前了。
  这样的后果是,武学院的一应改革,都由相公们掌控,陈恪这个首倡者兼院判,却只能乖乖等待结果。改革的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比如他的身边,被硬生生安上两名同判,这是某些大人物在跑马圈地,必然会带来矛盾和不稳定。然而人家打着分权制衡的旗号,正大光明的安插亲信,陈恪哪能说个不字?
  再比如,虽然方案大体得到通过,但最重要的一句‘非武进士不得授予七品以上武职’,被几位相公给删掉了。
  武举必由武学、武官必由武举,这是陈恪军事改革的根本所在,相公们这一下,直接斩断了链条,让陈恪的整体设计失灵。
  武举不再是武官晋升的必要条件,而只是‘重要参考’,其重要性大大降低,连带着武学的地位也大大降低,其作用也变得的微乎其微……
  陈恪对此极力反对,他数度找到曾公亮,力陈如果这么改,不如不改:“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只是给朝廷增加开支!这种生孩子没屁眼的事情,我坚决不干!”
  曾公亮苦笑道:“仲方,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老夫真的已经尽力了。”
  陈恪也听说了,曾公亮这样的谦谦君子,为此事都拍了桌子、摔了茶碗。然而两府议事,并非说你官位高,就可以成为主宰。因为就事论事是不可能的,所有能利用的事情都会被摆上桌面,成为谈判的筹码,各种错综复杂的制衡之下,谁的‘法术势’运用的更好,谁才会笑到最后。
  此道第一高手,非韩琦韩相公莫属,正是他在王拱辰和孙汴的呼应下,硬生生去掉了那一条……
  曾公亮虽然是枢密使,但在韩琦这样的老牌政客面前,还是稍显无力,只能无奈就范。
  “好吧。”陈恪点点头道:“我去找官家。”
  “我劝你别去。”曾公亮劝阻道:“这是两府八相的共同决议,官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推翻。你非但徒劳无功,还会落下个藐视二府的罪名,日后如何在朝中自处?”
  “哼……”陈恪闷哼一声,别过头去。
  “仲方,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但我不像你这样失望。”曾公亮起身走到这个自己十分看好的年轻人身边,温声劝慰道:“毕竟我们这次没有失败,而是成功了,只是没有彻底成功罢了。”
  在曾公亮的坚持下,大部分的条文还是保留了下来。比如‘武学教授不设品级’一条,就是在他的坚持下,才被留下来的。这样可以让武学院在聘请教授时更加灵活自主。朝野的能人们,在接受聘请时,也不用考虑太多虚文缛节,可以大大增强学院的师资力量。
  还有至关重要的一条,就是在他的坚持下,武学院采取了开放式招生,而非王拱辰主张的举荐式,这不仅让武学院的大门向全社会敞开,使有志于报效国家的热血男儿,都能得到入学的机会。
  也避免了武学院像国子监那样,沦为权贵子弟混资历的场所……但凡被权贵举荐的人选,学校轻易不敢拒绝,否则就得罪了权贵,这样的学生进入学院,必定飞扬跋扈、视规矩为粪土,彻底败坏学院风气。
  ※※※
  “我反思过了,我们‘武学-武举-武官’三位一体的构想,固然是善法,但跨越太大,反对者也太多。”曾公亮给陈恪斟一杯茶道:“非武举不得授予七品以上武官,这是在要将门的命,他们能不拼命反对么?”
  陈恪终于默默点头,在这一点上,他有些失策。本想着反正已经得罪了将门,索性就得罪到底,谁知道却促成了将门投向赵宗实一方……否则韩琦没有理由反对曾公亮。他分明是在为将门撑腰……
  其实陈恪与将门本来渊源深厚,以他与柳家、曹家的关系,为赵宗绩拉拢到将门的支持,并非什么难事。不过他不愿饥不择食,因为在陈恪和赵宗绩的未来蓝图中,将门注定是要被扫到垃圾堆里的。你靠着人家获胜后,人家就成了从龙功臣,还怎么对他们下手?
  只是他也没想让这些根深蒂固、能量非凡的家伙,跟赵宗实搅在一起。他低估了赵宗实对皇位的渴望,为了胜出这场竞争,赵宗实一伙人,丝毫不管大宋的将来,会变成什么鸟样子……
  曾公亮看出他已经被说服了,遂趁热打铁道:“事情得一步步做,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其实我若死咬着不答应,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一来,整个方案都要泡汤。下次不知要何年何月,才会再次提上议程。”
  “这次,我们虽然没有建立起‘武学-武举-武官’的链条,但至少,武举必由武学这一条,算是确定了。大宋每一届武举,都会有两三千人参加,至少这两三千人,都会报名武学院吧?”曾公亮接着道:“朝廷允许你一年招生一次,一次员额五百。官家又从内帑出钱,再增三百廪生。这样一年可招八百名生员,三年后,就会稳定在两千四。国子监、太学才多少人食廪?在大规模缩减开支的背景下,足显官家和朝廷的重视了。”
  “朝廷花了这么多钱,把这两千四百人培养成才,不可能不派上用场。”曾公亮望着陈恪,沉声道:“你若能兑现你的承诺,把他们教育成忠君爱国、文武双全的人才,他们一定会改变大宋的军情!”
  “是。”听了曾相公的肺腑之言,陈恪焉能不动容,他起身拱手道:“是下官急躁了。”
  “再说,我们也没必要非得去刺激那些将门。”曾公亮捻须笑道:“不一定非得把‘非武举不武将’制度化,完全可以在实际操作中,使其变成潜规则。温水煮青蛙的难度,要比用开水小得多呀……”
  陈恪彻底服了,能从官场中一步步杀出重围、登上顶峰的,果然都不是易于之辈。就连被认为‘长于事、短于谋’的曾公亮,也有满腹机谋,只是肚子没有韩琦他们那么大罢了……
  “请相公海涵,下官总想着此次离京,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再回来。”陈恪便致歉道:“所以难免太过急躁了。”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曾公亮见陈恪的神情恢复正常、老怀甚慰,便破例透露了一个御前机密道:“你小子因祸得福,这次不用离京了。”
  “哦?”陈恪一脸惊讶。
  “具体不便透露,你心里有数就好了。”曾公亮淡淡道:“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把武学院搞好吧。”说着加重语气道:“这次折腾这么大动静,为你搭起了台,要是把这出戏唱砸了,我看你哪还有脸见人?”
  “是。”陈恪讪讪笑道:“我尽力就是。”说着腆着脸道:“能不能透露一下,两位同判都是何方神圣?”
  “具体是谁还没定。”这不是什么秘密,曾公亮道:“但应该是一武官一内宦的样子,这个原则不会变。”
  陈恪唯有苦笑。
  偷来的江山总是坐不安稳,宋朝皇帝让自己安心的办法,就是制衡分权。这是大宋朝政的总原则。所以你看到斗得厉害的两派,总是要么一起在朝廷待着,要么一起下乡。这就是为何韩琦犯了错误,也不担心会被赶出京城的原因,皇帝得留着他制衡富弼呢!
  其实也不是不放心富弼,就是习惯性得防着他。
  更变态的是,赵匡胤和赵光义玩制衡过了火,竟连他们的后代皇帝,也陷入被制衡之中。这真是个无处不制衡的变态国度,经实现了相当程度的民主,陈恪被两个同判制一下,实在是太正常了。


第三四零章 迟暮美人悲(上)
  汝南王府,汝南王寝宫内。
  入冬以来,老王爷赵允让的病,便一日比一日严重,每每发起病来,满脸满身一片紫黑,几乎没了气。
  长期为赵允让诊治的两位太医,一刻也不敢离开,轮班在王府中值守。这日,老王爷又一次发病,两位太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暗暗松口气,两人收拾药箱准备出去。
  却听刚刚恢复神志的老王爷,气若游丝道:“二位留步……老夫有事相询。”
  “王爷何事?”两位太医只好站住脚步。
  赵允让没有答话,而是看了一眼赵宗懿。赵宗懿便让闲杂人等退下,只有他和赵宗实陪在老父床前。
  老王爷浑浊的眼珠,这才转向两名太医,缓缓问道:“老夫什么时候会死?”
  “王爷不要想太多。”两名太医陪笑道:“悉心调养,终将大好。”
  “休要废话……”赵允让却不领情,冷声道:“照实说,给个具体的日子。”
  “这……”两人一时搞不清,赵允让到底想听好话,还是歹话。
  “二位,我父亲早就看透红尘了……”赵宗实道:“你们只管照实说。”
  “好吧。”两人对视一眼,由一个姓彭叫彭素王的太医道:“王爷这病,绵延太久,已是……那个油尽灯枯。”说着他看看赵允让,果然若无其事,仿佛他说的是别人一样,便大着胆子道:“到了这份上,三分靠医,七分靠神。王爷要具体的日子,我想哪位神医都不敢说。我只能说,若是运气好,能过了这个年。”
  “要是运气不好呢?”赵允让沉声道。
  “王爷每次发病,我们都是尽心尽力……”彭素王小声道:“但说实话,并没有多大把握。”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说不定下次发病,就交代了……
  赵允让这才缓缓闭上眼,两位太医如蒙大赦,赶紧告退。
  ※※※
  寝宫里,赵宗懿和赵宗实兄弟俩,侍立在父亲床前。赵宗实紧闭着眼睛,似在养神,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赵允让睁开了眼,望着帐顶的藻井道:“这两天,把后事安排安排,然后请官家来探病吧……”
  “父亲……”赵宗懿失声道:“还远未至此吧……”
  “是啊父亲。”赵宗实也苦劝道:“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这几个月,一方面,赵宗实一党全面发力,把赵宗绩的气焰打压下去,连其顶梁柱也快支撑不住要倒掉了。
  另一方面,赵宗绩和陈恪,却频出昏招……他们在清点缺额时尝到甜头,便想将忠臣一扮到底,竟没事儿找抽,提议什么‘武举必由武学、武将必由武举’的军事改革。把将门彻底推倒了他这边。
  当此时,赵宗实上有朝中重臣、勋旧贵戚支持,下有无数言官清流、摇旗呐喊,把他鼓吹成完美无缺的贤王……真是要后台有后台,要声望有声望,连他都生出了舍我其谁之感。
  “给我永远收起这种想法……”赵允让虽然老病濒死,头脑却比往日更清醒果决:“对手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知道么?陈恪不用走了,而且还继续判皇家武学院!”
  “啊……”赵宗实吃惊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据说有人弹劾他的状元,是官家徇私给的。”赵宗懿道:“结果官家震怒,遂下旨不许陈恪请辞……”
  “这……”赵宗实难以接受道:“是谁上的本?”
  “这已经不重要了。”赵宗懿摇头道:“总之他们又逃过一劫,还因祸得福……”
  “这充分说明一件事情。”赵允让沉声道:“就算全天下都支持你,但只要官家一人不松口,你就永远上不了台面!”
  赵宗实面上浮现一丝恨意……当然不是对他父亲的……终是颓然点头道:“是的。”
  “不过不要紧,老夫研究了赵祯几十年,对他的性格再了解不过。”赵允让缓缓道:“这次我拼上老命,一定会让他的松口的!”说着他面现不正常的腮红,一字一句道:“看不到你板上钉钉,老夫死不瞑目!”
  “父亲……”赵宗实紧紧握住老爹冰凉的手,眼泪刷刷淌下来:“若父亲为我而死,孩儿会内疚一辈子的。”
  “傻话。”赵允让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些真情实意,有些欣慰的放缓语气道:“为父再苟延残喘几个月,无非就是多遭几天罪。老夫早解脱几日,能换得我儿登上太子之位,值了!”
  顿一下,他又劝慰道:“你也不要内疚,因为为父也是为了自己,我活着当不上皇帝,死了能进太庙,足以含笑九泉了。”这是他让赵宗实答应他,未来要做到的事情。
  “是……”赵宗实泪流满面,赵宗懿也不停的抹泪。
  ※※※
  “赵家父子摒退了左右,只留两个太医在内寝说话。”半天之后,陈恪的书房中,赵宗绩沉声道:“但谈话的内容,不得而知。”
  “八成是要发动了。”陈恪轻声道。
  “那我们呢?”赵宗绩道。
  “也发动吧。”陈恪缓缓道:“最快何时?”
  “明日下午。”
  “应该还来得及吧。”陈恪沉吟道。
  “我们还能做点什么?”赵宗绩的脸色很不好看。
  “下棋吧。”陈恪道。
  “哪还有心思下棋?”赵宗绩摇头道:“生死存亡之际,竟只能束手旁观?”
  “……”陈恪点点头,他们能做的,只有祷告了:“全看官家怎么想了……”
  “唉。”赵宗绩叹气道:“这种滋味,实在太煎熬了。”
  “命运不在自己手中,是难免的。”陈恪说着,将一枚棋子点入棋盘:“归根结底,你我终究还只是棋子而已……”
  赵宗绩应一手,点点头不再说话。
  两人正在漫不经心的对弈,陈义进来,面色怪异的禀报道:“门外有个化缘的和尚。”
  “给点饭打发走了就是。”陈恪皱眉道。
  “弟兄们认出,那和尚是大相国寺的那个叫……佛印的。”
  “他来干什么?”陈恪更加奇怪了。
  “佛印是谁?”赵宗绩的心思,全不在棋盘上,遂出声问道。
  “是个神神叨叨的疯和尚。”陈恪便简单讲了讲,那日游相国寺,遇到佛印的事情。
  赵宗绩大感兴趣道:“此人甚是有趣,闲着也是闲着,把他叫进来,解解闷也好。”
  陈恪想一想,点头道:“请他进来吧。”
  ※※※
  不一时,佛印满面笑容进来,他身上袈裟虽破,但丰神俊朗,双目神采湛然,看上去颇有高僧范儿。
  赵宗绩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和尚,听陈恪开腔道:“大和尚,想不到又见面了。”
  “有缘自能相见。”佛印笑道:“这说明贫僧和施主有缘。”说着朝赵宗绩行礼道:“这位施主有礼了,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大师有礼了。”赵宗绩笑道:“在下姓肖,字凌云。”
  “原来是肖公子。”佛印稽首道。
  “大师不必多礼,听闻你善于相面。请给我兄弟看看相。”赵宗绩正色道:“若是说得好,必有厚赐。”
  “厚赐就不必了,贫僧只求一饭而已。”佛印笑道:“其实,陈公子的相,上次就看过了。”
  “可惜你上次不饿。”陈恪对看相,其实很抵触,总觉着徒乱人意,但这明摆着是赵宗实借他来寻求安慰,也只能顺着说下去道:“不知这次饿不饿?”
  “不饿谁出来化缘?”佛印笑眯眯道。
  “哈哈哈……”赵宗绩发现,这佛印至少是个妙人,大笑道:“大师快请看看,他最近的吉凶如何?”
  “那请陈公子随便写个字吧。”
  “木,木头的木。”陈恪懒得提笔,随口道。
  “看来公子最近麻烦缠身啊。”佛印微一寻思道。
  “哦,怎么讲?”赵宗绩大奇道。
  “陈公子的‘木’字,不用笔写,而用口说。”佛印淡淡道:“木在口中,不就是个‘困’字么?”
  “那该怎么破?”赵宗绩追问道。
  “顺其自然就好。”佛印笑道:“困者,十八口也。但此问不是他本人提出来的,因此旁边再有一人,便是个‘保’字。所以陈公子虽然一时困顿,但终究有贵人相保,可保无虞。”
  这时候,赵宗绩已经知道赵祯保下陈恪的消息,心里不禁暗叫‘神了’!遂终按捺不住道:“大师再看看我呢?”
  “请写字一试。”佛印淡淡道。
  赵宗绩便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土’字,道:“请大师明查。”
  佛印看了一眼‘土’字,又望向赵宗绩道:“以此字看,你的身份贵不可言。”
  “何以见得?”赵宗绩笑问道。
  “‘土’字上边加一横是什么?”佛印笑问道。


第三四零章 迟暮美人悲(中)
  “是王。”赵宗绩道。
  “五色土属黄,五方土中央。”佛印笑道:“你现在的身份,是没有戴冠的王,应该是某位王子吧。”
  “呵呵……”赵宗绩不置可否的笑笑。
  佛印又看桌上的字迹一眼,摇摇头道:“这水写的‘土’字,这么快就模糊不清,看来你这王子也当不了多久了。”
  “哦。”赵宗绩一看,自己写的字,果然只剩个淡淡的痕迹。不当王子又能当什么?他的表情不禁有些怪异。沈吟片刻,方缓缓问道:“我眼前有个坎,不知道能不能过去?”
  “你用茶水写就这个‘土’字,一切缘起,皆因这个‘茶’字。茶字拆开就是‘三十八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檀越还需找到这个‘三十八人’,才好过关。”佛印越说越玄乎道。
  “三十八人?”赵宗绩瞪大眼道:“是什么?”
  “贫僧不过就字论字。”佛印摇头道:“如何晓得内情?”
  “我该去哪里找他?”赵宗绩换个问法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佛印笑道:“檀越好自为之。”说着便问陈义道:“酒肉可备好了?”
  “备好了。”陈义点头道。
  “那贫僧便告辞了。”佛印说着起身,深深看一眼赵宗绩道:“好漂亮的白帽子啊……”说完双手合十,朝两人宣个佛号‘阿弥陀佛’,便大步走了出去。只听他且行且歌道:
  “惟天生水,顺天应人。
  刚中柔外,土乃生金。”
  陈恪和赵宗绩都是学识庞杂之人,知道这是诸葛亮《马前课》上的谶语,其‘惟天生水、顺天应人’之句,向来被赵家用来证明自己得国之必然性,因此宋朝又有天水一朝之称。
  而今日赵宗绩无心写下一个‘土’字,正应了后一句中的‘刚中柔外,土乃生金’,遑论这句话是何意,难道自己真是应天命之人?
  ※※※
  苦苦寻思了半晌,赵宗绩还是想不明白‘三十八人’是个什么东东,看看陈恪才意识到,自己是守着金山要饭。有大宋数一数二的猜谜高手,何苦要自己瞎琢磨?
  “你怎么看?”便问他道。
  “这应该是个人名。”陈恪缓缓道:“从字面上没法猜,我正在把脑海中的人名,一个个倒推。”
  “可有所得?”
  “别急,让我想想。”陈恪微微皱眉道:“让我想想……”
  赵宗绩便闭上嘴,等盏茶功夫,突然见陈恪眼前一亮,道:“刘天王!”
  “刘华?”赵宗绩问道:“他怎么是三十八人?”
  “天王者,三十二人也,‘刘’通‘六’,加起来,正是三十八人。”陈恪道。
  赵宗绩登时激动道:“错不了,一定是他!”‘借种生子’的宫闱丑闻案发后,皇城司全力缉拿刘天王,但那厮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时间一久,大家都以为他已经被灭口,便不再寻找。
  但听这佛印的意思,那刘天王竟还活着!
  “若能找到此人、揭开那件案子背后的真相。”赵宗绩激动得直搓手道:“必然可以一举定乾坤!”说着又不禁苦笑道:“可是汴京城人口岂止百万,如何在两天内把他找出来?”
  “那和尚说过,之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现在则‘得来全不费工夫’。”陈恪缓缓道:“看来并不难找……佛印不可能比皇城司厉害吧?所以应该是在他熟悉,而被皇城司疏忽的地方。”
  “大相国寺!”赵宗绩猛然道:“他八成扮成了和尚!”大相国寺有数千僧众,其中一半是挂单的云水僧,但皆是一窝光头,所以之前的搜索,把这里忽略了。赵宗绩激动道:“我这就派人去找!”
  “不行。”陈恪却断然摇头道:“这件事你绝对不能掺和!”
  “为什么!”赵宗绩瞪大眼道:“你不是常说,天予弗取,必受其咎么!”
  “但这不是老天爷给你的!”陈恪沉声道:“而是那个和尚!”
  “那和尚怎么了?”赵宗绩已经着了道:“他所测的字,是我写的,可见是天意啊!”
  “谶语这玩意儿,跟算卦一样,都是玩弄人心的把戏,我也能说得有鼻子有眼。”陈恪摇头道:“我看这和尚有问题。”
  “怎么?”
  “他出现的实际太巧了。”陈恪道:“如果我们假设,他一开始就知道刘天王的行踪,则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在故弄玄虚!”
  “这……”赵宗绩皱眉寻思片刻道:“也有可能,他是谁的人?”
  陈恪摇摇头。
  “不管他是谁的人。”赵宗绩沉声道:“能帮我们找到刘华,都有利无害!”
  “绝不是有利无害,如果是你把这件事捅出去,让官家、诸公和天下人如何看你?”陈恪知道赵宗绩的心态,就好比溺水者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但毕竟不是切关自身,他尚能保持冷静道:“他们会认为,你一直在处心积虑的寻找那刘天王,到底是何居心?”
  “这……”一盆冷水把赵宗绩泼愣了。
  “我一直担心,会出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面。毕竟觊觎这位子的,不止你们两个,也不是非你俩莫属。”陈恪加重语气道:“如果是你俩之外的一位宗子设局,你岂不中了圈套?”
  “很有可能……”赵宗绩后背一片冷汗津津,半晌才无限后怕道:“若非你提醒,我险些中计。”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陈恪淡淡道。
  “那该如何是好?”赵宗绩望着他道。
  “还是得让皇城司来办。”陈恪道:“把这条线索,用安全的渠道交给皇城司,之后便隔岸观火吧。哪怕这次不能把赵宗实干掉,咱们也不能掺和进去。”
  “那……真可惜啊。”赵宗绩惋惜道。
  “没什么可惜的。”陈恪摇摇头道:“老鱼都知道,蚯蚓出现在水中,身上一定藏着鱼钩,只有克制住冲动,才能活得长久。”
  “嗯。”赵宗绩点点头道:“我听你的。”
  ※※※
  翌日过午,皇宫,福宁殿中。
  官家赵祯最近迷上了听戏。数月前的宫闱丑闻,虽然在低调的处理下似水无痕、波澜不兴,但对皇帝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尽管赵祯时刻提醒自己,作为君王,当以国事为重,可他还是不可避免的消沉了。但他又不肯像父亲那样,靠宗教来麻痹自己,更不会再与女色为伴。
  他选择了听戏来消磨时间。这就跟后世的家庭妇女,喜欢看电视剧一个道理。
  这一天,宫里的戏班子又来到福宁殿的偏殿。管事太监奉上今天准备的戏码,赵祯身上盖着毯子,靠在安乐椅上,无所谓的摇摇头:“随便演吧。”
  于是戏班子先演了一出《目连救母》。宋代戏曲,又叫杂剧,由四五个角儿涂脂抹粉,扮成古人模样表演故事。远不如元明清的戏曲那样精彩纷呈,不过这也是与观众的欣赏水平息息相关的。至少宋朝人就看得津津有味。
  演完了《目连救母》,时间尚早,戏子们便又演了一出短剧《金匮》。说的是赵大和赵二的母亲杜太后,在临死前的一幕。
  这是赵二子孙们喜闻乐见的主旋律曲目,但赵祯并不喜欢,因为它的漏洞太多。尽管会毫不犹豫的维护其真实性,但并不代表他自娱自乐时,也喜欢听这个大瞎话。
  不过既然有言在先,修养过人的赵祯也就没有叫停。
  便见躺在床上的老太后,问太祖皇帝说:“儿啊,你说你是咋当上皇帝的?”
  “这是祖宗积德,父母的教导。”赵匡胤的回答中规中矩。
  杜太后摇头,她知道儿子是在哄自己,可她问这问题,不是为了听好话,而是有放不下的心事。便见她叹一声,拉着儿子的手道:“不对,你能当上皇帝唯一的原因,就是周世宗的儿子太小,要是后周国有长君,还有咱们赵家什么事儿?”
  赵匡胤点头连连道:“母亲说的是。”
  “江山初定,人心不稳,我们赵家可不能学柴家,所以你得立你弟弟为嗣君,这样大宋朝才能传下去。”杜太后这才说出真实目的。
  赵匡胤马上就答应了……反正戏台上是这样演的……一边哭着一边点头称是。
  可是没想到,杜太后着实不简单,怕他日后反悔,竟马上道:“把赵书记叫进来。”
  赵书记就是赵普,赵韩王进来后,杜太后让他立即把这份誓书写下来,并让赵匡胤立字画押,不得反悔!然后将其收之金匮,藏之宫中隐秘处。
  这就是金匮之盟的来由,赵祯起码看过十几遍,但今日观之,却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第三四零章 迟暮美人悲(下)
  中午时,汝南王府的人来禀报,说老王爷赵允让已经不行了。
  赵祯早知道赵允让病重,但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到了大限,心里十分难过。毕竟是五十年的老兄弟了,要说没感情那是骗人的。
  但他也不能贸然去探,因为臣子告病危,皇帝御驾探病,既是无上的殊荣,又是一份沉甸甸的压力——万一要是皇帝来过后,你又痊愈了,岂不是欺君之罪?这种情况下,做臣子的只有一个选择,就是一死以全名节。
  赵祯是个体贴臣下的细心官家,自然要考虑到这一点,于是他先命胡言兑去探视道:“你去看看,果真不行了,赶紧来告诉我。”
  打那之后,赵祯就有些心绪不宁,看了这场戏,更是心有感触。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见李宪垂手站在那里,便问道:“有什么事?”
  “回大官,皇城司禀报说,刘华找到了,已经带进宫里来。”李宪轻声禀道。
  “哦……”赵祯这下彻底没了听戏的兴致,挥挥手,让戏班子退下,缓缓问道:“在哪儿找到的?”
  “大相国寺。”李宪回禀道:“这厮居然没离开京城,而是剃了个光头,藏在相国寺的禅院里。”
  赵祯不说话了,一些他极力避免去想,却挥之不去的灰色回忆,涌上心头。
  “要不要提审他?”李宪试探着问道。
  “……”赵祯沉默片刻,摇摇头道:“让皇城司先审吧。”
  “是。”李宪应道。
  待李宪退下,赵祯的心情更加灰恶,他感到头痛欲裂,便让宫人为自己按摩。按了好一会儿,才昏沉沉的睡去。
  等赵祯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下去。他一睁眼,就见胡言兑已经回来了,便问道:“你去瞧得怎么样?”
  胡言兑回道:“老王爷病得不轻呢!太医说最多挨不过一个晨昏了。不过神志倒还清醒,他自个说这叫回光返照,说是临死前要觐见皇上一面……”
  “那就备轿吧,为寡人换微服。”赵祯想一想道:“再叫上皇后。”赵允让非但是大宋的王爷,还是赵祯的兄长,作为弟弟弟媳,帝后应当一同去见他最后一面。
  胡言兑为难道:“这会儿出宫的话,宫门落锁前指定回不来了。”宫门的开闭有无比严格的时间限制,连皇帝也必须遵守……当然,赵祯可以让守门太监开门,但必然会遭到朝臣的责难。
  “还是今天去吧,我那老哥哥不等人……”赵祯想一想道。
  “是。”胡言兑不再多话,为赵祯备轿子,接上同样换了便装的曹皇后,在苍苍暮色中出了宫。
  汝南王府的正门,就开在御街之上,距离宣德门不过一里之遥,须臾便至。
  到了门前,王府已经大门紧闭,两盏写着‘汝南郡王府’的大灯笼,在寒风中瑟瑟摇动,显得颇为凄凉。
  胡言兑去敲门,里面应声道:“关门之后,概不见客!有事明天再来吧。”
  胡言兑低声道:“是官家和娘娘来探视老王爷了。”
  里面登时忙乱起来,过得片刻,中门忽然大开,赵宗懿率领众兄弟迎出来,大礼参拜道:“老父病重,无法出迎,请官家和娘娘恕罪。”
  “寡人来探视兄长,何须多礼?”赵祯说着放下轿帘,轿子径直抬入了王府。
  胡言兑小声嘱咐赵宗懿等人道:“官家今日微服前来探视,传谕家人不要走漏了风声。”
  赵宗懿自然连声应下,引着官家夫妇的轿子直趋后院,在王府内寝门前落下。
  按照胡言兑的指令,府上已经摒退了闲杂人等,只有赵宗懿兄弟几个随侍。因为皇后也来了,所以赵宗懿的老婆高氏,还有赵宗实的老婆高滔滔也留了下来……她俩都是曹皇后的外甥女。
  赵家兄弟一面将官家夫妇请入内室,一面赶紧通知老父说:“官家来探视了。”
  赵允让原先昏昏沉沉躺着,闻言挣扎着让人扶起来,要下地向赵祯夫妇行礼。
  却被官家一把按住道:“躺好了,我俩是微服出游,顺便来瞧瞧你。”之所以这样说,是为防止万一赵允让没死成,而打下伏笔。
  官家的一片苦心,赵允让岂能体会不到,两行混浊的老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赵祯见状,也不觉心酸,眼睛里也蓄起了两泡热泪,紧紧拉着他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一旁的曹皇后等人,自然也陪着掉下泪来。
  赵允让和赵允弼,是赵祯从小的玩伴,青年时陪太子读书,壮年时为他管理宗族,虽然是叔伯兄弟,但在赵祯心里,其实与手足无异。虽然后来因为某些事情,两人有些生分了,但值此生离死别之际,往日的恩怨早就抛诸脑后,官家心中只剩下满腔的不舍与心痛。
  两人拉着手,相对垂泪了半晌,赵允让才哆哆嗦嗦道:“老臣要去见真宗皇帝了,官家可有话要我带去?”
  赵祯刚止住泣,又泪眼涟涟道:“不孝子万般愧疚,无言以对我父皇……”
  “官家何必如此。”赵允让轻声安慰道:“大宋朝几十年来政治修明,海晏河清,正是千载难逢的盛世,你无愧于列祖列宗。”
  “惭愧啊……”赵祯默然,转个话题道:“老哥哥素来清介孤寒,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但说无妨,我一定照管。”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臣没什么好担心的。”赵允让叹口气道:“何况老臣也不孤寒,我虽然愚鲁,却有二十几个儿子,十几个孙子,他们平时在我膝前承欢,我病了就争着在床前侍疾,我死了之后,他们也会逢年过节祭祀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赵祯闻言心里酸酸道:“老哥哥儿孙满堂,这福气煞是让人艳慕。”
  “可越是这样我就越难过……”谁知赵允让却一脸凄哀道。
  “何也?”赵祯不解道。
  “因为官家年已半百,膝下却仍无子息。”赵允让定定望着赵祯,流泪道:“见到真宗皇帝,他肯定要问我,为什么你儿子那么多,却让我儿子孤苦伶仃,你怎么这么自私?我实在不敢去见他呀。”
  在中国古代,兄弟间过继后代,是很正常的事情。为了延续香火,没有儿子的家庭,会从儿子多的兄弟家里,过继一个或几个男孩。被过继男孩的亲生父母,从此成了他的叔伯、婶婶,牺牲不可谓不大。
  所以赵允让这样说,也不算怪异。
  “没是,我已经习惯了。”赵祯摇摇头,凄然道。
  “唉,原先有公主陪着你,所以你不感到孤独。但现在连庆寿公主都要出嫁了,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处理国政之余回到后宫,你能和谁说说话呢?天伦之乐怎么可以缺失呢?”赵允让见赵祯面上并无不快,更加放胆道:
  “老臣恳请官家,从宗子中找一二可心之人过继吧!”赵允让说完,紧紧盯着赵祯。他的一干儿子,也紧张的盯着官家,寝宫里的气氛,迅速由伤感转为紧张。
  赵祯的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下午看过的《金匮》,杜太后临终前,逼迫太祖立太宗为嗣君的场景。
  他还记得太祖唱过这样一句:‘老人家临终心意如何逆?’
  ‘老人家临终心意如何逆?’赵祯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也面临同样的处境。
  ※※※
  见官家久久不语,赵允让紧紧握着他的手,哭出声道:“官家不必考虑我的感受。我有二十多个儿子,少上一两个算不得什么。请官家从中找一个你中意的做儿子,让他陪伴你左右,和你逗逗闷子吧。”
  对方临死之人,又以亲情人伦而论,赵祯竟说不出个‘不’字,一时间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作答。
  赵允让说完了,许是由于过分激动,竟剧烈的喘息起来,面如金纸,满脸汗珠。一只手却紧紧抓着赵祯的手不放开。
  “快传太医……”赵祯叫一声,对赵允让道:“治病要紧,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不……”赵允让艰难的摇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两只眼却死死盯着皇帝。
  赵祯见他这样子,似乎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更加无法拒绝……
  太医来了,见这样子,不敢上前。
  赵祯活动下手腕,想抽出手来,谁知被赵允让攥得严丝合缝,根本不给他挣脱的机会。
  赵祯无奈,望着躺在床上的赵允让。赵允让仍是死鱼一样躺着,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官家,就是不撒手。
  “大官,大伯也是一片好心。”这下连曹皇后都看不下去了,出声相劝道:“咱们就答应他吧。”
  这时候,赵允让的嘴角,开始淌血,显然到了最后关头,但他圆睁着双目,就是不闭上。
  种种情势之下,赵祯不得不点头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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