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皇家武学(下)


  “多谢陛下成全。”陈恪起身行礼道,这厮惯会顺杆爬。
  “你小子。”赵祯不禁莞尔,又幽幽一笑道:“我问你,就那么笃定你那位同党会赢?”
  “……”没料到赵祯会在此时突然发难,陈恪一愣,旋即不假思索道:“微臣恳请陛下收回这句话!”
  “为何?”赵祯淡淡道。
  “微臣是嘉佑二年进士,这一科里人才济济,有苏轼、苏辙、章衡、吕惠卿、曾布、邓绾、程颐等一干大才。微臣自知才学并非出类拔萃、且有官人不得为魁首之旧俗。蒙陛下错爱,力排众议,点微臣为状元。并在短短两年间,将微臣不次超擢为鸿胪寺少卿、集贤殿修撰,此等拔擢之恩,微臣铭感五内,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陈恪声音哽咽道:“要说同党,臣也只是陛下的臣党,绝无二心。陛下方才之言,实乃诛心,君不密则失臣,陛下适才所言,非君论臣之道。臣恳请陛下收回!”
  多亏了早先李宪的提醒,陈恪就防着赵祯会发怒,已然打好了腹稿,因此不假思索说出来,诚似肺腑之言,让赵祯不得不信。
  沉默良久,赵祯才幽幽道:“好一句‘君不密则失臣’,但好像还有一句‘臣不密则失君’吧?”
  “是,微臣行事不周,拙于谋身。”陈恪一脸惭愧道:“归根结底还是年轻了。”
  “就因为年轻?”赵祯瞪着他道。
  “是,微臣学不会相公们的老成,学不会大臣们的无过就是功。”谁知道陈恪的言辞犀利起来道:“放眼望去,满朝诸公皆是小心谨慎、清静自守之辈。微臣想要做事,无奈却无人认同,孤掌难鸣。此等情形之下,谁愿为国奋起,我便愿诚心相助,并非有丝毫私心尔!”
  “……”听了陈恪的话,赵祯沉默片刻,方缓缓道:“天下太平,纵有事端,自有宰相们平息,还轮不到你们年轻人操心。”
  “臣恳请陛下收回此言!”陈恪再次抗声道。
  “寡人又说错了么?”赵祯不禁苦笑道。
  “微臣承认,官家父子两代呕心沥血,为大宋迎来了难得的和平局面,但我们这就满足了么?华夏民族,何曾苟安过?!汉朝人因白登之围,三代卧薪尝胆,休养生息、厉兵秣马,终于在汉武之世消灭匈奴,一雪前耻!唐朝受渭水之辱,唐太宗励精图治,甚至允许军士在显德殿内习武,培养出一支能征善战的精锐部队,最终消灭东西突厥,得享天可汗之威名!”陈恪声如金石,在赵祯耳边炸响道:
  “我大宋亦不甘人后,太祖太宗为恢复幽燕,完我金瓯,一直全力北伐,后来到了先帝朝,亦曾御驾亲征,与辽主会猎中原,并毙其主帅,挫其兵锋,只是因为彼时契丹势大,而我立国未久,彼强我弱之故,未能全功罢了。我汉家王朝对夷狄忍辱负重,从来只为报仇雪恨,如今燕云未复,西夏又叛,怎能说是天下无事呢?”陈恪的朗朗之声,在大殿久久回旋: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臣不为,小臣自当为之!”
  这声音也灌满了赵祯的耳朵,竟让他已经冰凉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那一刹,他仿佛看到了二十七年前的自己。那一年刘娥嫔天,自己终于成为真正的皇帝。他将‘天圣’、‘明道’,这种意为人间二主、日、月并行的年号,改为‘景祐’。景,旭日当头,光华初现,天地必将豁然开朗!
  当时的自己,也是怀着满腔抱负,向天下征集富国强兵之道,甚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宣布,只要是利国利民的好办法,无论谁提出,我都会将其定为法度,令国家永远遵行!
  他以身作则、废寝忘食。每日视朝,不论大事小情,只要有奏章,他就全部亲自批阅。最后连宰相都看不下去了,劝他注意休息,小心圣体。
  但他一脸严肃的回答说:‘朕承先帝所托,况以万几之重,敢自泰乎?’
  就在他终于完成准备,要好好大干一场之际,却突然发病昏倒了……他实在太累了。然而如此的辛勤工作,却没有得到大臣的尊敬,反而惨遭他们的蔑视、甚至是诅咒!
  等他醒来后,面临的不是大臣的慰问,而是他们毫无廉耻的诽谤,朝野之间,都传说皇帝之所以昏厥,是因为他废掉皇后,宠信美人,达到了‘倡优日戏于上前,妇人朋淫宫内,饮酒无时节,钟鼓连日夜’的程度……
  而且不只是传闻,很快就有言官正式上奏。就是那个修黄鹤楼的滕子京,他上书劝谏皇帝,或者说是谩骂更贴切,他说官家‘日居深宫,流连荒宴,临朝则多臝形倦色,决事如不挂圣怀……’骂赵祯是个被女人掏空了的色鬼,所以上朝时无精打采,处理起事情来,像个白痴一样……
  更让年轻皇帝心寒的时,满朝大臣竟没有一个指责滕宗谅的,反而一拥而上,借他这次昏迷说事,肆意污蔑他的名誉,目的就是阻止皇帝的改革……因为那会动摇他们的利益。
  赵祯气坏了,他想狠一些,但被贬黜的大臣毫无惧色,反而洋洋得意,因为他们得以天下闻名。大宋朝不杀士大夫,是以官员们将触怒皇帝,当作成名的终南捷径,故而前赴后继的对他发起攻击,让赵祯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孤立无援……
  后来,他也曾遇到过,陈恪这样的大臣。那时的范仲淹、欧阳修,也是这样年轻,这样充满抱负,然而他们带给自己的,却是一地鸡毛的庆历新政。也正是庆历新政的失败,彻底浇灭了赵祯的强国之梦。打那之后,让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维持下去,便成了他唯一的目标……
  因为赵祯终于明白了一个颠簸不灭的真理——不恰当的改革,其危害更甚于不改革!
  所以他一直尽量求稳,求温和,也不肯再胡乱改革,把好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国家,送上不归之路……
  ※※※
  大殿之内,陈恪见赵祯沉默不语,面色阴晴不定,以为皇帝有些被说动了,忙趁热打铁道:“如今辽主耶律洪基荒唐嬉戏,不务正业,时常数月不理政务,其权柄尽归皇太叔之手,各路王公因此皆有不臣之心,其国力已不可与几十年前同日而语。西夏更不用说,没藏讹宠柄国操权,把国家弄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此正是我大宋励精图治、修武强兵,一雪前耻的天赐良机啊!”
  “理是这个理……”赵祯苦笑道:“可惜我大宋国库空虚,文恬武嬉,哪有实力对外用兵?”
  “所以要奋发图强,尽快使我们强大起来!”陈恪大声道。
  赵祯看了他半天,才吐出一句:“年轻就是好啊,真让人羡慕……”便没有了下文。
  见皇帝失去谈话的兴趣,陈恪知趣告退,走出大殿,回望着重重帷幔,他不禁心下一片黯然。这次面圣,就个人来说,应该是成功的,皇帝答应赐婚,也被自己一番说辞,打消了隔阂。然而他却十分失望……
  因为赵祯的反应说明,这位皇帝已经雄心不再,彻底失去振作的可能了。
  当他回过头时,目光却重新坚定起来,大踏步的走出了皇宫……
  ※※※
  三天后,宫里下来旨意,是李宪亲自宣读的诏书,陈家人于庭中设香案,听宣道:
  “策勋饮至。春秋之格言。褒德赏功。国家之彝典。干城御敌。劳而必图。赏不逾时。人乃知劝。鸿胪寺少卿、集贤殿修撰陈恪,选于鼎甲、奉使大理,既使滇王献土归附,功莫大焉。拓集贤殿待诏土四千,尔劳居多。顾惟宠章。岂限彝等。可进阶朝散大夫、封信都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食实封三百户,赐绯衣银鱼。”
  待陈恪谢恩起身,李宪又拿出一道旨意,笑道:“东阳伯先别急,还有旨意。”
  陈家人只好重新行礼听宣:
  “门下。国家推大信于万方。来远人于四裔。輶轩将命。允谓难才。傥申专对之能。必加非次之命。鸿胪寺少卿、集贤殿修撰陈恪。奉使出境会盟。既交远国之欢。实称使节之职。息民继好。尔劳居多。式疏褒典。诞告明廷。可景灵宫副使,天章阁侍讲、加上骑都尉、东阳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食实封五百户,赐紫章服。”
  这道圣旨,把陈家人听得目瞪口呆,二十出头的紫服官?除了天潢贵胄还有谁能做到?陈恪却愣是做到了。
  不过别高兴太早,因为还有第三道旨意。


第三三零章 龙昌期(上)
  “门下,景灵宫副使、天章阁侍讲、加上骑都尉、东阳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食实封五百户,赐紫章服陈恪,言行万众瞩目、当表率天下之士,然其阴差阳错,竟先后与苏、柳氏女定情,轻佻荒唐、有悖常情。今虽悔悟,错已铸成,娶其一女,失信于彼,况彼女何错之有?弃之错上加错。尚念经年以来,其不辞劳苦、功勋卓著。且沥血伸诚、省躬待罪、寻降矜宽之诏。复该赦宥之文。特示优容。”
  “止降为集贤殿修撰、沮阳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食实封一百户,夺紫章服,改绯袍银鱼。并封苏氏女为沮阳县君、柳氏女为舞阳县君,效娥皇女英妻之。庶保君臣之分。无伤夙旧之情。屈法推恩、下不为例。”
  听着圣旨,陈恪竟然呆了,脑海中满是过往的一幕幕,终于能终不负佳人,真是太不容易了……
  “学士要想开点,虽说是贬斥,然官家拳拳之意,可见一斑。”李宪轻叹一声道:“还有第四道旨意。”
  陈恪只好继续听旨,不过他混混沌沌,只听到任命自己为‘权守皇家武学院事’,‘守’是以低品官任高品职的意思。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
  陈恪接了圣旨,陈忱又拿钱了天使,把他们打发走了,才转回笑道:“这下,三郎终于可以结婚了。”
  陈希亮却没好气道:“你这个当哥哥的,必须结在他前头,不能让人家笑话咱们,颠倒了伦常!”听话听音,谁都听出小亮哥对陈恪一肩挑两房,并不满意。
  “我知道了……”二郎顿时蔫了,尽管苏八娘不再拒人千里之外,但想要把她的心彻底暖过来,还需要些时日。本来他打算,把这锅饭做熟了,慢慢吃下去的,现在看来,只能夹生着吃了。
  ※※※
  陈希亮的担忧没错,汝南王府内,赵宗实已经得知了这四道诏书,与几个兄弟商量起来。
  “以为先把他的官升上去,再贬下来,就可以堵住悠悠众口了么?”赵宗晖对陈恪恨之入骨,只要一提起他,保准咬牙切齿:“何况里外里,他不仅分毫不损,还得了个绯袍银鱼沮阳男,更别提左拥右抱的齐人之福了!怎么好事都让他占全了?!”
  “齐人之福那么好享么?”饱受家宅不宁之苦的赵宗懿却不以为然道:“两头并大的例子,古来不是没有,但哪个有好下场?何况以柳月娥的性子,还不打得苏家那个女子鼻青脸肿?三苏可不是吃素的,到时候不用别人挑事,他们也得告到官家那里,到时候,姓陈的吃不了兜着走!”
  古人讲‘修齐治平’,一个连家宅都摆不平的官员,会被认为是无能之辈,更不要提但当国家重任了,因此一条‘治家不严’的罪状,就能断送了陈恪的政治生命。
  “这话有理。我都迫不及待,看他的好戏了。”赵宗祐笑道:“再说,我看官家是瞧不上他了,否则也不会把他发配去武学院,那个烂摊子谁能收拾得起来,最后被看笑话是难免的。”这年代重文轻武,任职太学国子监,被看做是清贵,但管武学的话,则被视为毫无前途可言,所以他才会觉着,陈恪去武学院,是被皇帝打入冷宫了。
  “还是大意不得,那帮家伙奸诈的很。”一脸阴沉的赵宗实摇头道:“谁知道有什么阴谋?”他对前几日的遭遇,仍旧耿耿于怀,认为是赵宗绩父子在故意整他。
  “说的是。”赵宗祐点头道:“平心而论,陈恪那厮能力非凡,赵宗绩全靠他才有了今天,灭掉他赵宗绩就没了指望。所以,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让他给武学院陪葬。”
  “嗯。确实不能大意。”赵宗实点点头,却话锋一转道:“不过,还是以大局为重,尽量不要动手脚,等他自己犯错吧……”伪君子最怕混不吝,他一直告诉自己,忍一时海阔天空,等到我坐稳上那位子,姓陈的本事再大,我也能任意炮制他。
  “唉……”赵宗晖郁闷的叹了口气,陈恪一天不完蛋,他就一天不敢出门。
  “好了。”赵宗实不想再提陈恪,换个话题道:“龙老先生何时抵京?”
  “换别人早就到了,但他年纪大了,不敢急行。”一直紧盯此事的赵宗懿道:“再就是,咱们邀请他进京,不就是为了壮声势么?路上走得慢些,那些非沿途的州县官才能赶得上拜会。”
  “嗯。”赵宗实点点头,面生忧色道:“不过,还是加紧进京吧。我听说,王介甫马上就到了。”章惇代表王安石来京城走门路,结果一头扎进陈恪的外宅中,此举被他看为,是这位享誉四海的官员,投靠赵宗绩的信号。
  再加上赵宗绩举荐王安石为三司度支判官,就更坐实了赵宗实的猜想。
  “韩相公说了,不必担心,亦不必对王介甫心存芥蒂。”赵宗懿摇头道:“他说王安石人品贵重,定不会掺和进来的,此事多半是那章惇,被陈三郎拉住了,据说他俩是好友来着。但赵宗绩百般卖好,最多也不过换王安石个中立回来,影响不到我们分毫。”
  “嗯……”赵宗晖这下放心了,叹口气道:“要是父亲身子好些了,也省得我们瞎猜。”赵允让本来就病入膏肓,赵宗辅的死,又沉重打击了他的精神,故而这段时间一直卧床不起。太医吩咐他静养,不得瞎操心。
  “但愿如此吧。”赵宗实叹口气道:“不过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要说他对自己的父亲没感情,那绝对是瞎话,毕竟老头子为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但现实遇到的难题,更让他焦虑——如果赵允让在这节骨眼去世的话,那么按例,自己就不得不丁忧了!
  两年零三个月,实在太漫长了,足以把人之前的努力抹平!你还得在老家束手无策的看着别人进步!
  有道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怕三年后自己复出,赵宗绩已经抢到前头去了。
  “嗯。”听他这样说,赵宗懿心里不痛快,但也不好挂在脸上道:“不过父亲说过,叫你不必担心,祸兮福所倚,焉知这不是件好事。”
  “我岂是那等不孝之人?”听父亲如此为自己着想,赵宗实有些羞愧道:“方才的意思,不过是想要床前侍疾罢了。”
  众人心说这还像句人话,赵宗祐道:“十三弟这就对了,有道是‘非孝子不忠臣’,我想全天下的人们都在看着你呢。受点累就受点累吧,但能赚个好名声啊。”
  “对自己的父亲,怎能那样功利呢?”赵宗实摇头道:“传令下去,从即日起,府中不准唱戏、不准饮酒、不准争吵喧哗,违者严惩不殆。”顿一下,看看众位兄弟道:“有道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为了避免这个遗憾,我将放下一切工作,在父亲床前侍疾,外面的事情,全靠你们了。”
  “好。”众人点头道,心里却冷笑道,看来老爹临时还要成为你作秀的工具。
  其实赵允让儿子多了去了,一人伺候他一天,一个月不带重样的。但为了帮赵宗实塑造纯孝的形象,大家也就不跟他抢了。
  赵宗实说到做到,当天他就把在父亲的卧室内搭了张小床,就在此安营扎寨,这样赵允让一有动静,他就能听见,并第一时间处理状况。
  而赵允让的身体已经垮了,生活不能自理,吃喝和大小便都要在床上解决,赵宗实竟不假他人之手,每日为老父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擦洗身体。赵允让病得厉害,有时候会不认人,还动手打人,赵宗实却始终笑脸相迎、逆来顺受。
  他的这番孝行,很快传遍了京城,自然赢得好评如潮。在某些人不遗余力的传诵下,竟也到了官家夫妇耳中……好吧,那人就是赵宗实的老婆高滔滔,她是曹皇后的外甥女,小时候养在宫里,深得官家夫妇的喜爱。她和赵宗实的婚事,就是官家夫妇促成的。
  结婚之后,高滔滔依然时常进宫,陪伴寂寞无聊的曹皇后。女人见了面,就是闲聊呗,高滔滔三句不离赵宗实,没事儿还要吹一吹呢,何况此等光辉的纯孝之举?
  曹皇后听了深受感动,认为自己没看错人,小十三真是个孝子。但当她向官家提及此事时,赵祯却冷笑一声,并未作任何评价。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进了八月,这一天,赵宗实带领一干兄弟,并王府幕僚清客几十人,会同三省六部的代表,出城二十里去迎接龙昌期的到来。
  许是巧合,就在同一天,王安石带着家眷,乘着不起眼的马车,也悄无声息的进京了。


第三三零章 龙昌期(中)
  龙昌期,世称武陵先生,学究天人、着作等身。专心讲学一甲子、桃李满天下,对文彦博这样的人物,都有授业之恩。且他淡泊名利,几十年来,多位宰相向朝廷推荐他,然武陵先生屡召不应。这使他的声望,也达到了当世的顶点。
  他的弟子,和那些推崇他的人,甚至将其誉为活着的圣人。
  如今他终于在赵宗实的数番邀请下,以九十高龄进京。老先生乘坐在古朴马车上,亲近弟子三百人随侍左右,身后还有沿途跟随的信徒过千人。而在面前,是前来迎接的汴京王公、官员书生近千人,可谓前呼后拥,声势浩大,煊赫至极。
  比起龙昌期抵京的轰轰烈烈大场面,从同一个方向进京的王安石,就显得无声无息了。他和夫人吴氏,携儿女并两个弟弟,乘两辆不起眼的驿马车,从官道缓缓而来。王安石兄弟七个,身故者三,他便成了最长者,还有亡兄弟们的遗孀子女,也都由他来赡养。
  京城物价腾贵,尽管三司度支判官的俸禄可观,王安石还是无法养活这一大家子。只好将多病的老母并一干亲眷留在江宁,由四弟安国、五弟安世照料。只将要到汴京求学的六弟王安礼、幺弟王安上,并两个儿子王雱和王旁,及幺女王荁带在身边。
  此刻,他正聚精会神的坐在车里看书,夫人吴氏则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风景,或者说呼吸着新鲜空气。她出身书香门第,虽已年近不惑,却仍面容姣好、身材丰满……性喜洁净。如果没有这最后一点,王安石在她眼里,绝对堪称模范老公。
  这个年代,婚姻最讲究门当户对。像王安石这样举世闻名的大才子、大帅哥且青年得志之人,竟一点不好色,从来不去声色场所,也不在家里养小妾,这样的老公绝对是打着灯笼没处找。
  然而洞房花烛的那晚上,吴氏发现丈夫身上有股馊味。一开始,也不是特别在意,她以为是婚礼上丈夫操劳过度,身上分泌系统又发达,才有馊味。但过了一段时间才了解到,这位帅哥实在是邋遢,你要是不逼他,他就能一直不洗脸,更遑论洗澡了。
  王安石脾气还不太好,你要是把他逼急了,他就抱着铺盖睡在书房,一睡就是一两个月。尤其是在有了儿子之后,更加肆无忌惮,恨不得睡一辈子书房,别打扰到自己看书才好。
  吴氏终于忍不住,找王安石的老娘投诉:“你这个宝贝儿子整天不洗脸、不刷牙,邋里邋遢像个要饭的,婆婆你到底是怎么教的?”
  谁知王安石的老娘笑着回敬道:“我这宝贝儿子,我没能耐教好,怎么会金榜传胪呢?现在成了你老公了,就是你的事,你有本事便自己教好他!不服气的话,你让我孙子考个鼎甲啊,那算你有本事。”
  吴氏顿时语塞,只好躲回屋里嚎啕大哭。恨她父母当时只看中王安石的人品,没在意他的习性。想到要和这样邋遢的人过一辈子,她感觉像坠入火坑一般,整天为王安石的个人卫生等琐事烦恼。以至于如今成了神经质,但凡王安石睡过的被褥,她都要洗过再用,夫妻生活也是能少就少,不过孩子倒是没少生。
  成婚近二十年来,他俩一共育有二子三女,其中长女出嫁舅家,次女早年夭折,只有眼前这个年方豆蔻、巧笑倩兮的幺女王荁在眼前承欢。这小娘子生性活泼、聪慧狡黠、娇美无双,深得夫妇俩欢心。
  “娘,快看,外面好热闹啊。”王荁才十四岁年纪,正是最活泼的时候,她这是第一次随父母进京,看什么都好奇。
  吴氏本以为小孩子大惊小怪,谁知打眼一看,竟真是盛况空前呢。
  “今日有什么盛会?”
  “不是。”她的长子,年仅十六岁的王雱策马过来,这青年与乃父八分相像,只是嘴唇更薄一些,眉目更细一些,看上青出于蓝胜于蓝。尤其他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端得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浑不似乃父那样邋遢。只见他紧盯着远处的人群,冷声道:“一出闹剧罢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后一辆马车上,二十五岁的王安礼也掀开车帘,眺望远处,闻言道:“武陵先生学究天人,万众敬仰,你当心犯了众怒。”
  王方对这个比自己大九岁的六叔,并不算尊敬,他认为他太迂阔了:“六叔,这个龙昌期来者不善,我听说他携带了毕生着作一百卷,要献给朝廷。一旦刊行天下,哪还有我新学的活路?”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么……”王安礼想一想道:“也没什么不好吧?”
  王雱刚要反唇相讥,便见远远有一骑驰来,便闭上嘴,冷笑不语。
  “敢问可是三司度支判官王大人的车驾?”那一身劲装、剃个光头的骑士,驰到近前、勒住马缰问道。
  “家父正是。”王雱点点头道。
  “那太好了,我家大人和司马大人前来迎接!”
  ※※※
  听说陈恪和司马光来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王安石,终于放下书本、整整衣冠,下车与两人相见。
  “介甫,别来无恙。”司马光比王安石年长两岁、早一科,两人是多年的好友了。
  “晚生拜见王公。”尽管大宋朝禁止拜座主,但王安石是他的会试主考,所以陈恪执弟子礼相见。
  王安石目无余子,偏对眼前这二人十分欣赏,前者学问至深、人品至正,后者才华横溢、能力超卓,皆是他推许之辈。因此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拱手道:“安石何德何能,敢劳二位远迎?”
  “介甫过谦了。”司马光古板的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容道:“这也就是你刻意低调了,若是像那武陵先生大张旗鼓,定然也有万众相迎的场面。”
  “呵呵……”王安石笑笑,向子弟介绍了司马光和陈恪二人,待其见礼后,又向他俩介绍自己的子弟,王安礼、王安上、王雱和王旁。
  介绍到王雱时,司马光早就知王安石此子,从小聪明过人。十三岁上听陕西士卒谈起洮河一带形势,便说:‘此地大宋不抚而有之,若沦于敌手,则敌强不可制矣。’还未行成人礼,就写了洋洋数万言的策论,与十四岁作《字典》的陈恪,并称大宋两大神童。
  如今看此子眉目俊秀、果然是人中之表,他不禁喜爱非常道:“这就是你家麒麟儿吧!”
  “胆大妄为,不成器的很。”尽管王安石很自豪,还是要装出不屑的样子。
  “哈哈。”司马光大笑道:“你就别装了,心里还不知美成什么样呢。”
  “呵呵……”王安石尴尬的笑笑道:“我们进城吧。”
  于是王安石不再坐车、改为骑马,与司马光并骑于前,两人对望一眼,回头看看已与拉开距离。
  “说实在的。”司马光轻声道:“我没想到你能来。”
  “如有可能,我真不愿此时进京。”王安石低声叹道。
  “是啊,多事之秋多是非。”司马光点点头道:“如有可能,我也想远远躲开。”
  “你说。”王安石的声音更低了,他回头看一眼正在与王雱说话的陈恪,压低声音道:“满朝文武百官,他们怎么就赖上咱俩了呢?”
  “瞧得起咱们呗。”司马光苦笑道:“你还好说,养望二十年,创新学、上万言书、已是天下闻名,深孚众望,人家盯上你也是正常。我一个闲置的小小罪臣,却也被他们看中,实在是难以理解。”
  “那是他们有眼光,要么便有高人指点。”别人不知道司马光的本事,王安石却很清楚,他这位挚友,是一柄藏在匣中的宝剑,是一颗埋在沙里的珍珠,终究是要锋芒毕露、绽放光辉的。是以他对赵宗绩能拉住司马光,不禁刮目相观:“从这点来说,那位不似想象的那么简单。”
  “还没回答我呢,你为何会接受任命。”司马光问道:“我还以为,你仍旧会固辞呢。”
  “唉……”王安石轻叹一声,摸着自己松弛的大腿道:“转眼四十不惑,再不出山,毕生抱负的只能付诸东流了。”
  “你可知此次召之即来,便会被视作站在那位一边了?”司马光幽幽一叹道:“我是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你却完全可以等明朗些再说,反正无论是谁上去,想要展布大业,都得用你。”
  王安石沉默,此番进京之前,他确实斗争了很久。章惇和王雱一再苦劝,他俩一致认为,如果赵宗实登极,那么他的一腔抱负只能化为泡影。因为一来,赵宗实并非奋进之主,二来他肯定倚仗那些扶他上位的功臣,如韩琦、王拱辰、刘敞等人,他王安石就算声望再高,也不可能进入赵宗实的核心圈子,遑论放权给他了。
  最终,是龙昌期进京的消息,促使他下定决心,不能坐以待毙——假使让龙昌期得到官方承认,成为了大宋朝的学术正统,哪还有自己立足的根本?


第三三零章 龙昌期(下)
  前面二人说话,后面的人也没闲着,王雱打量着陈恪,发现对方确实要比自己更有男人味……他也不想想,自己才是个十六岁的毛孩子。
  陈恪能感觉出这小子,对自己有些敌意,不禁一头雾水。他却不知道,这都是岳父大人惹得祸,话说苏家父子此番进京,为了饱览壮观山河,走的是三峡,然后顺江而下,沿运河北上的路线。路过江宁时,受到了王安石的款待。
  此时的苏家父子,已是一举名动天下。连王安石都对三苏的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深感钦佩,听闻苏洵还有个女儿,也是聪明绝顶,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与他的女儿王荁难分轩轾。于是老王便起了与苏家结亲的念头。
  席间,王安石对苏洵夸奖起自己的长子道:“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
  谁知苏洵横竖看王安石都不顺眼,加之喝了点酒,脱口而出顶上道:“谁家儿子还需读两遍?”
  “倒是在下失言了,不该班门弄斧。”王安石这才想起,在苏洵面前夸儿子,岂不是自取其辱?
  老苏得意忘形,竟又喷出一句道:“不只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读一遍。”
  王安石心说,这下正好。便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奉与苏洵道:“此乃小儿读书的功课,相烦阅看。”
  苏洵将文卷纳入袖中,回驿馆睡至半夜,醒了酒,便开始后悔了。暗道,我不该在王安石面前夸赞女儿有才,今王安石将儿子的功课请我点评,定有求亲之意,这下可如何是好……其实,直截了当告诉对方,我闺女有主了最好,然而苏洵那时还生陈恪的气呢,哪里愿说这个话?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苏洵细看王雱的文章,果真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爱才之心。暗道此子倒也配得上小妹,若两人有缘,却强似和那柳氏女去争宠。
  他动了这番心思,随即隐下王雱的名字,早饭时将文章递给小妹道:“这卷文字,是一个少年名士所呈,求我点评,我这几日头痛,不耐看文,你替为父评一评吧。”
  苏小妹看了文卷,须臾而毕,叹道:“的确是好文字,此必聪明才子所作,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长久。”遂于卷面点批:‘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高第有余,享长寿则不足。’
  小妹写罢批语,教丫鬟将文卷送还父亲,苏洵一见大惊,这等批语如何回复王安石?无奈之下,只好将卷面割去,重新换面,加上好的批语,交王安石,又对他说了实话:“相府议亲之事,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已经与人定亲,相烦好言转告。”
  王安石看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压着不快问道:“不知是哪位才子先我家雱儿一步?”
  “在下故友之子,陈恪陈仲方……”
  “哦,哈哈哈……”王安石闻言大笑道:“你不早说,我若早知道,又何必白费功夫?”遂不再提此事,送苏家人离开了江宁。
  王安石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王雱却深以为耻,他暗恨让自己颜面扫地的苏家人,并恨屋及乌,也一并看陈恪不那么顺眼。只是他虽年纪不大,却胸有机杼,既然听从章子厚的意见,选了赵宗绩一边,自不会与其心腹之人发生龃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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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稍调整,王雱便对陈恪笑道:“仲方兄所撰的《字典》,小弟用了几年,但每次翻开,还是赞叹不已。”
  “不过是一番笨功夫罢了。”陈恪笑道:“若贤弟肯下功夫,以你的聪明才智,定可著出一本更好的。”
  王雱心说‘那是当然’,面上却笑道:“愚弟愚鲁,哪有什么聪明才智?”
  “听说贤弟幼时,有个客人把一只鹿和一只獐关在笼子里,送给王公,恰好贤弟也在旁边,客人因此问道:‘哪一只是鹿,哪一只獐……’”陈恪笑道:“一般人哪能认得出,贤弟却回答说,‘鹿旁边的是獐,獐旁边的是鹿’,那时你才五岁吧?”
  王雱想不到,自己的名声,已经传遍天下,不禁开怀大笑起来:“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如今天下文脉却转到了蜀中。远的不说,单说仲方兄一家,还有令岳家……”顿一下笑道:“哦对了,还有眼前这位武陵先生,可谓占尽了天下文坛的风光。”
  陈恪见他并非针对自己,以为是对方下意识的文人相轻,也就没往深处想,闻言笑道:“如今正逢文坛盛世,天下文豪层出不穷,谁也没法占尽天下文坛的风光吧?”
  “这话绝对了。”王雱摇头冷笑道:“只要眼前这位不出什么篓子,得到朝廷的认可,那从今往后,所有人都要风光不再了……”
  “是啊……”陈恪点点头,这也是他跟赵宗绩一直发愁,却又无计可使之处。那龙昌期的威力实在太大了,听闻他来京,连苏轼都按捺不住,加入到了迎接大军,遑论他人?
  不过王雱也没什么好办法,两人相对无言,一时有些沉默。
  见有些冷场,王安礼凑过来笑道:“仲方兄,在下久仰大名,爱煞你的那首‘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纵使陈恪以王安石晚辈自居,他也不敢冒称这位同龄翘楚的长辈,只能各论各的:“真是好风骨、好抱负哇。”
  “小弟更喜欢那首《永遇乐》,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王安上也插话道:“‘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实在想不到,仲方兄能将婉约香艳的小词,写得如此豪迈,直教人非得舞剑而唱。”顿一下道:“不过到了下阕,怎么一下子悲凉起来?”
  陈恪不禁老脸微红,他虽然诗作颇多,但真正为人传诵的,还是那些盗用后人的作品……实在没办法,才情这东西,终究不是用功就可以磨练出来的。
  王安礼所诵的那首,其实元朝诗人王冕的作品,而王安上所说的,自然是辛弃疾的千古名篇了……话说老辛的词最对陈恪胃口,因而也被盗的最狠,恐怕等到他出生长大后,总要有种‘眼前有景道不得,陈恪题诗在前头’的感觉了。
  这首词的下阕,陈恪为了不穿帮,将‘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改为‘二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陕西路’。他的本意,是激励一干同年能同志奋起,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便笑道:“‘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一不小心,老辛又中一枪。
  “好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王安礼兄弟一起赞道。
  不过王雱却不以为然道:“仲方兄以后还是当心一些得好。‘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就不怕别人说你,是在借古讽今么?”
  众皆愕然,然后悚然,是啊,二十三年前,大宋举全国之力,主动进攻西夏,意图一举消灭李元昊,谁知却被他抓住机会,打得落花流水,虽然最后元昊求和,但那是因为两国国力悬殊太大,又有辽国在侧,为了保存实力,才不得已以战促和的。
  尽管如此,为了维护大宋的面子,朝廷一直宣称自己是胜利者,陈恪拿刘裕的儿子刘义隆,意图封狼居胥、大举北伐,却反而让北魏皇帝拓跋焘乘机挥师南下,兵抵长江北岸而返,遭到对手的重创的典故说事儿,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影射本朝上。
  陈恪心中咯噔一声,却旋即笑道:“是借古喻今,不是讽今。‘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二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陕西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的意思时,当年与西夏的战争,我朝准备很不充分,所以才落得个‘草草’,但现在元昊已死,西夏主少臣横,国力日衰,正是我大宋奋发图强、励精图治、一雪前耻之际啊!”
  心中却暗道,看来以后南渡后的词,要慎用了,以免被人抓住把柄,借机生事。
  他本以为王雱会继续出言相讥,谁知对方竟抚掌赞道:“说得好,真道出了愚弟心声!”王雱说着对王安上道:“小叔,现在懂了吧,这首词没了下阕,便是武人之作,有了下阕的深沉冷静,才是我辈读书人之丹心热肠啊!”
  听这小子如此说,陈恪竟然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他在王安石面前,都没感到这么大的压力。只能说,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实乃妖孽般的存在……
  把目光移到别处,以此稍稍平复心境,陈恪不经意看到,王家女眷的马车上,车帘掀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正在目不转瞬的看着自己。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其美貌竟比小妹还胜一筹。发现陈恪望向自己,她没有像寻常少女那样慌乱,而是俏皮一笑,脆声道:“洞庭八百里,波滔滔、浪滚滚,大人由何而来?”


三戒大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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