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大理新中心(下)
作者:三戒大师|发布时间:2024-06-29 00:50:46|字数:118835
冬日的晨光照射着青灰色的东川城。马车的铁轮碾在同样是青灰色的水泥马路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嘈杂声,夹杂着车夫们的叫喊声,马匹的嘶鸣声,和少不了的咒骂声。热腾腾的新鲜马粪,与道边早点铺的蒸笼散发出的热气混杂在一起,整个街道上弥漫着奇怪的气味。
准备上工的炼铜工人们,打着哈欠走出家门,到街边的‘公厕’解手……东川城的每条街道,都设有公厕的。而‘不得随地大小便’,则是巡丁们反复重申的禁令,在鞭笞了几十个敢于当做耳旁风的家伙后,东川城的民众,养成了‘上公厕’的好习惯。
东川城的公厕,数量高达一百余个,遍布城中每个角落,而且有清洁的水可供盥洗。最重要的是,它是免费的。
当然,这种厕所毫无私密性可言,人们一个挨着一个,全都坐在一条大理石长板上。板上有一个个葫芦形的洞口,下面是一条深深的沟渠,流动的水带走一切……人们坐在上面,言语粗俗的问好聊天,炫耀着昨日里赌博嫖娼的战果,或者讲一些荤笑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不过在这里,你见不到官员和富商,他们的住宅是配有独立厕所的,不必和这些粗俗的人等搅在一起。总而言之,拥有一个独立卫生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解手完毕,人们来到外间的水槽旁。墙壁上一排竹管,汩汩流出清水,正落在水槽里,然后顺着槽底的管道流到阴沟中。
东川城这里四季如春,即使是冬天,水也不算刺骨,尽管外面有卖热汤的,但工人们都直接用冷水盥洗了事。解决了个人卫生,他们一出来,外面便有卖汤饼、炒肝、米粉、煮蛋的食摊,谈不上精致,但胜在实在管饱。
工场的收入,是他们在内地的三倍,但坑爹的是,东川城的物价,也比内地高三倍……爷们花上十几文钱,才能买一餐还算丰盛的早点,吃完后便去上工。他们的目的地,大都是位于城南的东川监官营铜场。这个铜场的规模之大,整个南城都是它的地盘,每日里运进来的石炭,就达上千车之多,场区飘出的烟尘,能遮盖整个城市……当然,这没什么好炫耀的。
而从工场中拉出来的,除了矿渣和煤渣之外,还有沉甸甸的铜锭、银锭和金锭。每日都有十万斤的铜,一万斤的银、以及上百斤的金子冶炼出来,在军队的护卫下,被送到城东的水运码头,在那里上船,千里迢迢运往内地。
根据估计,最多不用三年,这里所产的铜和银,就将超过大宋所有钱监的总和!
这就是今日之东川城,它粗野、污浊、毫无美感,却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以及人们还意识不到的文明。
※※※
“我其实是想建设一座,力量与美感并存,让西南蛮夷们,体会天朝魅力的宋城!”放下车帘,最后一次巡视东川城的陈恪郁闷道:“谁知竟弄成这副丑样子。果然,水泥混凝土,工场大烟囱,都是美感的杀手啊……”
“你就知足吧。”陪同他一起的苏颂笑道:“没有水泥混凝土,神仙也没法两年建起一座这样的大城。没有工场大烟囱,又哪来的这天南铜都呢?”
“唉,果然此事两难全。”陈恪叹气道。
“而且也不会影响你的规划。”苏颂安慰他道:“毕竟对大多数百姓来说,能挣到钱,能便利的生活,远比环境优美来得重要。”
“你能这么想就好。”陈恪笑道:“我就怕你也嫌这儿丑,步我后尘也回去了。”
“怎么可能呢?这东川城可是我一街一巷规划出来,一砖一瓦督造起来的。”苏颂摇头道:“有道是孩子是自家的好,我是怎么看都喜欢。”
“一定要多种树,采铜、炼铜都离不开木材,耗费太大了。”陈恪嘱咐道:“现在有些矿山,已经被剃了头。这样危害太大。”
“没了树木的保护,容易发生泥石流。”苏颂点头道。
“不止泥石流,危害大着呢!”陈恪一脸凝重道。说句心里话,他都后悔张罗这个东川铜矿了,对环境的危害实在太大了!不过要是没有这个铜矿,朝廷怎可能答应出兵大理?大宋的钱荒又如何得解?
所以这笔糊涂账怎么都算不清,只能继续糊涂下去了……大不了以后,不在自己的国土上祸害了就是。
※※※
说话间,马车驶入铜场,两人下了车,工场的一干管事赶紧迎出来,请他们进正厅歇息。
“大早晨的累不着。”陈恪摆摆手道:“你们忙去吧,我和苏大人随便转转。”
他的威信极高,管事们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陈恪和苏颂登上工场中央的瞭望塔,整个铜场的八大作坊便尽收眼底。首先是拣选作坊,工人们将运来的矿石再次拣选,按品级分类……这个作坊最热闹。选矿时,采矿的矿头都会在场,就矿石的品级和拣选的工人争执不休,因为这关系到他们的收入,品级越高,收入自然越高。矿场这边,也不只是为了压低成本,不同品级加工工序不同,这个马虎不得。
这个工坊并非仅仅拣选这么简单,夹石的要锤成碎石,掺土的要清洗掉,才能运到下一个焙烧作坊。焙烧作坊中,矿石像一个个小山堆积在平地上,周围垒积木柴进行焙烧,其景象如祭祀山川时的燎火之状,令人难忘。
矿石品级不同,焙烧次数不一,有经一次就入炉的,有最多三次才入炉……但大多是两次,六昼夜。
待到矿石冷却,转运到冶炼作坊。把矿石送入大旋风炉中,炼炉点火,然后开动水力带动的鼓风设备熔炼三昼夜。
如果是高品位的矿石,就能直接炼成生铜。但大多数炉中炼出来的,不过是冰铜,甚至是贫冰铜……冰铜就是纯度较低的铜,一冷即碎,如冰一般。贫冰铜的纯度更低,需要捣碎成颗粒状,与石英石混合熔炼后形成炉渣,其下的即为冰铜。
对冰铜,要再次进行焙烧、熔炼,直到练成生铜……生铜里是含有金银的,不提炼出来,不仅无法铸币,而且还暴殄天物。
所以在四号冶炼作坊中,生铜加铅继续熔炼,得到精铜和含金银的铅液。精铜在精炼作坊中,得到含铜超过九成五的铜锭。铅液在提炼作坊用吹灰法,则可制成金锭和银锭。
除了火法炼铜外,还有水法炼铜的胆铜作坊,这个作坊处理的,是火法炼铜都无法提炼的最低品矿石,真正做到了物尽其用,杜绝浪费……
这八大作坊分工严密,几万工人井然有序,仅此一幕,就是各朝各代无法比拟的。要知道,矿区自来就是祸乱之源,流民们离开土地、游走八方,多为身强力壮之人,或者走投无路、来此谋食谋生,混乱的管理、放松的约束、苛刻的盘剥,都会酿成大祸!
汉唐两代尚无此规模,矿区为害之烈,就已经动摇社稷了。至于后世的明清,更是矿工暴动史不绝书、军阀生事,宦官造狱,简直就是一部混乱史。
宋朝的工矿业空前发达,但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暴乱发生,自然离不开有效的管理、负责任的官吏,和比较高的劳动报酬。尽管东川矿区的情况,远比内地复杂,但也离不开这看家的三条法宝,只不过陈恪玩得是加强版罢了。
铜场八大作坊之间,并列关钥、戒备严明,中央设有碉楼一样的瞭望塔。站在塔上,足以掌握全局,任何人的任何动作,都在监控之下。自然可以防患于未然。他还制定了详尽的规章制度,除了八大作坊、诸如物料库、金库、办事厅等要害部门,皆有一定之规,谁负责,谁监督,谁记账,全都明明白白,出了问题休想推诿。
对于守卫铜场的官兵,他也制定了一套稽查、询问、审察的规章,只要照章办事,绝无遗漏失察的可能。
那些管事为何如此惧怕陈恪,就是因为他绝不容许有任何违反规章的情况出现。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不合理的规章可以修改,但在修改之前,必须遵守!’
“这二年来,铜场的规章修改了十几次,已经基本完善。但再完善的规章,都必须严格执行。”他语重心长的嘱咐苏颂道:“千里之堤溃于一穴,千万不要破例啊!”
“放心,我会做好曹参的。”苏颂点头道。
“那是说的规章上。”陈恪笑道:“生产工艺上,还是要大胆创新的。现在的炼铜之法,太不经济。我知道,你和存中兄都有不少想法,只管大胆去试,哪怕失败一百次,只要成功一次,咱们就大赚特赚了。”
“呵呵。”苏颂闻言开玩笑似的提醒道:“回到京城,可别老是把个‘利’字挂在嘴边,省得清流不待见。”
“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陈恪啐一口道:“那咱就说个不言利的,我个人赞助你十万贯,你那个水运仪象台的构想,可以开始捣鼓了!”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心疼。”苏颂闻言登时大喜,这可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
“别耽误了正业就行。”陈恪笑道:“不够只管写信给我,我再给你追加!”
“多谢多谢。”苏颂抱拳不迭,说着好奇笑道:“不过说起来,你老弟到底有多少钱?”
【本卷终】
……
宋朝地方行政区划有府、州、监、军……除了府比较牛之外,其余都是平级的,只是性质不同。一般来讲,战区为军,矿区为监,普通的就是州了。也可以把监和军,看成是特种州。
东川设立的是东川监,不是东川州。
第七卷 【鹊桥仙】
第三零零章 黄金之地(上)
烟波浩渺的海面上,一艘福船在逆风航行。
这种前头尖、尾部宽,两头上翘,首尾高昂的海船,船体高大,吃水超过一丈,代表着大宋领先世界的造船工艺,它以坚固和载重大而驰名,能够远赴重洋,抵挡深海巨浪。
今日天气晴朗,阳光照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景色是那样的迷人,若非水手们正在叮叮当当修理被浪头打坏的栏杆,实在无法想象,昨夜是那样的风雨交加。
福船的顶层有侍卫全身把守,舱内的装修十分豪华,但充满了异域风情……地上巨大的波斯提花地毯,骑士会议的大圆桌,阿拉伯水壶,墙上的阿拉伯弯刀,就连香炉中的熏香,都是安息香的气味。
但此间没有穿长袍带头箍的阿拉伯人,只有两个穿着汉家衣衫的男子。其中一个身穿淡紫色锦袍,高大俊朗的是陈恪,另一穿着黑色锦袍,身材不高,但和敦实的,正是两年前跟着那阿齐兹去了波斯湾的李繁。
此刻两人正盯着桌上的一副画在羊皮纸上复杂海图。这张海图上不仅表明了陆地和海洋,上面还画着纬度线。在大宋朝能看懂这张图的,几乎没有,因为它的地名是用阿拉伯文标注,而且还需要三角函数的知识,才能准确解读。
不要小瞧了这张航海图,在这个年代,航海图意味着无穷的宝藏,即使是阿拉伯海商中,也只有为数不多的航海世家才拥有。为了争夺一张航海图,而发生灭门惨案的事情屡见不鲜。
而宋朝的海商们,则没有这样的海图,即使得到了也无法运用。他们出海,都是根据风向走,只有季风顺风时,才知道自己航行到哪。否则,很难确定自己的位置。
但有了牵星术、海图和指南针,陈恪他们即使逆风行驶,也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不过这是李繁出师以来,头一次单独航行,难免让人捏一把汗。
好在陈恪对后世的世界地图印象深刻,知道此行实际离开大陆不远……若是发现不对,只要一直向西航行,就会回到大陆。当然,能到辽国还是朝鲜,就得看造化了。
“大人,昨晚的风暴让咱们偏航了。”李繁好容易算计完毕,抬起头道:“现在已经在耽罗东北几十里了,掉头吧?”
“不,继续。”陈恪摇摇头,目光掠过那个后世被称作济州岛的耽罗岛。耽罗岛是个好地方,它位于中日高丽三国海上的终点处,是重要的中转港口。而且还是十分优良的养马之地。
其在古代自成一国,时而倒向高丽,时而倒向日本。托大宋与高丽、日本海贸频繁的福,现在正是它繁盛的顶点。但福兮祸所依,也正是因为它的繁盛,引来了高丽王朝的觊觎,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彻底服属于高丽,成为高丽的耽罗郡。
陈恪对这里很感兴趣,但这并非他此次的目的地:“耽罗是个好地方,不过你自己去就行了。”言外之意,还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那咱们是去倭国吧?”
“嗯。”陈恪点点头,道:“但不是本岛,而是它的海外岛屿。”
“哪里?”
“你这海图没标注。”陈恪皱眉沉吟半晌,食指一点那图纸道:“应该在这里。”没标注是很正常的事情,沿海岛屿众多,阿齐兹又不是科学家,岂会一一勘探标明。事实上,仅将主要的港口标注出来,绘制出粗略的海岸线,已经耗去了阿拉伯人百年的时光。
“大人怎知道这个位置的?”李繁现在他也算行家里手,自然知道能仅凭记忆,就在海图上定位一个岛屿,这意味着他要对这片海面烂熟于胸!
可是在他的印象中,陈恪似乎才第一次出海吧……
陈恪笑笑不解释,他不是为了保持神秘感,而是实在无法解释。
好在他有状元的光环,知道什么都不奇怪,所以李繁也只是惊叹一番,便又问道:“大人,这就是你许给我们的黄金之地么?”
“嗯。”陈恪点点头。
“这里有什么?”在李繁看来,这个岛的位置,比耽罗差远了。
“黄金之地,自然有黄金了。”陈恪笑道:“当然,还有流放犯。”
“这么说,这里是倭国的沙门岛了?”李繁听了前半句很高兴,听到后半句脸都绿了。
“不错。”陈恪点点头道:“不过这里可比东川有油水多了。”从平安时代直到千年后,这里一直是日本最大的金矿。可以说,在石见银山没被发现之前,这里就是日本国的钱袋子。
“什么?”李繁登时两眼放光道:“书上还有这个……我的意思是说,这些都是大人从书上看来的?”
“嗯。”陈恪点点头,乐得不用解释道:“所以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么。”
“怪不得大人把东川铜矿弃之如敝履。”李繁恍然大悟道:“原来还有更高级的玩意儿啊!”
“一千个铜板,才能换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只能换一钱金子,这里面的价值,差了数千倍呢!”陈恪笑道:“再说了,有了滇铜之后,国内铜钱必然大增。到时候,金和铜的比价还将拉大!所以让他们铸铜钱去吧,咱们玩金子!”
“大人,我一直以为,你一心为国,毫不利己呢。”李繁看了陈恪半天,憋出这么一句来。以陈恪之前的表现看,也确实如此。
“呵呵……”陈恪不以为意的笑笑道:“往下几年,我得韬光养晦,不能再出风头了。何况这毕竟在倭国的家门口,朝廷来做,反而会搞复杂。还是咱们悄没声的吃下来吧……”
※※※
李繁要重新计算、修正航向,陈恪便步出船舱,就见柳月娥倚在栏杆边上,正在眺望掠过船头的海鸥。
“感觉好点了?”昨晚暴风雨来袭,偌大的海船被巨浪抛起摇晃,可把柳月娥折腾的不轻。不过她就是厉害,昨晚吐成那样,今天就跟没事儿似的。但陈恪的风凉话把她气得够呛:“昨晚的微风销魂不?”
“你说那是一点微风?”柳月娥面色还有些发黄,她转过头来,纠正道“那是一场可怕的风暴啊!”
“风暴?那还算不上。”陈恪笑着摇头道:“现在是冬季,这里又是北方,哪里有什么大风暴。只要船稳固,海面宽阔,像这样的一点风,水手们根本不放在眼里。”顿一下,他打量着柳月娥道:“当然,你初次出海,也难怪会大惊小怪……巴望着赶紧上岸了是不是?”
“少小看人。”这一招百试百灵,柳月娥登时一脸坚强道:“我才没有大惊小怪呢,再漂上一个月也无所谓。我只是,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
“怎么一路上,一艘船都没见到?”
“因为我们躲着走呗。”陈恪笑道。其实这个季节,是从日本发船向中国开的时候。陈恪他们逆风出海,为了利用风势,船走的是之字形航线,所以能碰上船队的几率很小。
“为什么躲着走?”柳月娥自然无从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见不得人呗。”陈恪笑道:“佐渡岛,是咱们家未来的金库,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了。”
柳月娥已经对他的胡言乱语免疫,也不去争辩什么‘是你家不是我家’,不然就得光斗嘴去了。她面上浮现忧色道:“纸里包不住火,那里发现金矿的消息早晚会走漏。你说那里距离倭国那么近,他们会不会找你麻烦?”
“你说的有些道理。”陈恪从善如流道:“那好吧,这佐渡岛,咱们不偷着去了,得正大光明的去!”
“你身为朝廷命官,没有旨意敢到别的国家去?”柳月娥对这个疯子简直无语了。
“风暴,都是风暴惹得祸。”陈恪一脸郑重道:“我们遇上风暴,这是真的吧?被风暴送到了倭国,也是常有的事儿吧?”
“这……”柳月娥郁闷道:“你刚才还说是微风……”
“对外就是风暴,记住,别说漏了嘴。”陈恪没有半分不好意思道:“倭国巴掌大点地方,到了能不见见他们的大佬?到时候,我就不信咬不下这块肉来!”见女孩满脸的担忧,他轻声安慰道:“他们的皇帝,比段思廉还不如。且国内诸侯又打得不可开交呢……”
现在的日本,正处在平安王朝时代的末期,就是源氏物语上描绘的那个,雅致而淫荡的年代。其政权腐朽分裂,对大宋朝的敬畏,也正在顶点,这都是陈恪敢于虎口拔牙的信心所在!
柳月娥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一下就想到,当初陈恪是怎么算计大理国君臣的。倭国的诸位,你们要自求多福了……
第三零零章 黄金之地(中)
福船逆风而上,穿过了长长的对马海峡,终于在陈恪所指的方位附近,发现了一个大岛。这个岛屿着实不小,大体相当于国内一个大县那么大了。
“这应该就是佐渡岛……了吧?”福船绕着岛转了一圈,便用去半天功夫,也没找到可以登岸的码头。这让李繁十分不确定道:“怎么看着像没有人烟呢?”
“应该是了。”陈恪约莫这个岛的大小,差不多当得起日本的第六大岛。他看到了一片海边的残垣断壁,放下千里镜道:“我们坐小船过去。”
福船就地下锚,放下三艘能容十余人的小艇,侍卫们划船上岛。待确认没有危险后,陈义才打信号,让陈恪乘小船上岸。
“大人。”待陈恪踩在柔软的沙滩上,陈义禀告道:“岛上的民房已经废弃,看上去着实有些年岁了。”
“哦……”陈恪望着那些掩埋在黄草丛中的残垣断壁,问道:“还有什么发现?”
“东面松柏林中有墓。”
“过去看看。”
来到那片面朝着扶桑本岛的松柏之地,果然见尺许高的蒿草从中,隐约有一片坟包的样子。拍去坟前石碑上的浮土,一些模糊不清的字迹,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陈恪没兴趣仔细辨认那些名字,因为认出来他也不认识那些人。不过现在他可以很肯定的说:“这的确是佐渡岛了。”
“是如何断定?”柳月娥问道。
“在倭国,只有贵族才有名字。而贵族怎么会葬在这远离大陆的海岛?且还有好些位。”陈恪笑笑道:“除了流放之地,你还能有更合理的解释么?”
“好吧。”柳月娥对他倒是很有信心,道:“那我们怎么办?这里也没个人,你的计划落空了。”按照计划,他们应以船只破损为由,向岛上的守军求助,同时亮明身份。天朝官员至此,守军岂能不通禀上峰?这样就能顺利的见到大人物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么。”陈恪尴尬的笑笑,怪不得让人打听,都打听不到佐渡岛,原来已经没有人烟很多年了。
“没人不正好?”李繁笑道:“我们可以撒开欢折腾。”
“我们在这里,不是待一年两年的,还是得弄清楚再说。”陈恪摇摇头,佐渡岛,是他整个计划的起点,更是基石,岂能容得丝毫大意?
※※※
当初为了保密起见,陈恪并没有大肆打探消息,只是从宋国海商那里,了解了些大概。他知道,现在的日本处于平安时代的后期,即所谓的‘摄关时代’,藤原氏已经掌握政权二百年,现在正面临着新兴武士集团的强力挑战。
现在的日本,正在经历所谓的‘前九年合战’……据说是发生在奥州守源赖义和陆奥俘囚首领安倍氏之间的激战。双方已经打了好几年,并在去年进行了最大规模的决战,其中源氏出兵两千,而安倍氏孤注一掷,集中全部兵力,凑齐了四千人马!
这场号称日本平安时代以来,规模最大的黄海之战,双方参战兵力加起来,刚过五千而已……
战役的结果,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安倍氏完胜源氏,现在不仅东北地区,整个本州岛北方,都落入了安倍氏的手中。
不过源氏乃是皇族后裔,有日本朝廷的全力支持,只要舔舐伤口、恢复实力,相信用不了几年,又会卷土重来的。
对这个年代的日本,陈恪其实不太了解。要是几百年后的战国时代么,他还能知道的详细些。不过拜前世所玩的光荣游戏所赐,他知道建立镰仓幕府、终结平安时代的源赖朝,正是那刚吃了败仗的源赖义的直系后代。
但现在距离镰仓幕府建立,还有一百好几十年,他也不敢说,源氏是否会赢得陆奥合战的最后胜利。不过安倍氏肯定是日本朝廷的公敌,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思来想去,陈恪都深感信息不足,如今两眼一抹黑,连这座岛为什么空了都不知道,又怎么决定下一步?
“不行,坐在这里是想不出办法的。”他看看李繁道:“得到岸上接触一下,你知道该怎么做。”顿一下道:“只要一直往东,不到百里,一定会看到陆地。”
“我明白。”李繁点点头,便带了三艘小艇,几十名护卫,拿着指南针出发了。
※※※
在这个年代,日本全土分为五畿七道。因为仿中国唐制,所以五畿是指京畿地区的五个行政区划。而除此之外的全国领土,则划分为七道。道以下的区划是‘国’,又叫令制国。令制国大概相当于中国的‘州’,且各‘国’确实都有‘州’的简称。
比如陆奥国,又叫奥州。而距离佐渡岛最近的越后国,也称为越州。
此刻越州已经被安倍氏攻下将近一年,成为了与南方朝廷对峙的最前线。国府长冈城中聚满了穿着木屐、腰别太刀的武士和赤着脚拿长矛的兵丁,但城守大人并不姓安倍,而是姓藤原,名叫藤原经清。
藤原经清的祖先藤原鱼名,出身于摄关天下、显赫无比的藤原北家。当年因为避祸逃亡陆奥,并在这里繁衍后代。藤原鱼名的子孙,在这片野蛮凶猛之地艰难打拼,也变得骁勇善战起来。他们自称为‘鱼名流’,是堪与安倍氏抗衡的武士集团。
在‘前九年合战’中,鱼名流的武士们,起先归于源赖义的旗下,与安倍家作战。但他们的首领藤原经清,却在关键时刻背叛了朝廷,投向安倍方,改变了双方的实力对比。这对源氏一方是个的沉重打击,导致朝廷一方输掉了去年的决战。
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叛徒都是被人鄙夷的,何况他背叛的是自己无比高贵的姓氏,投向了低贱的安倍家。无论他有什么样的理由!
何况他的理由也让人鄙夷,他竟然是为了一个女人——他一直疯狂的爱慕陆奥第一美女阿星,而阿星的父亲,正是安倍家的家主安倍赖时。
在源氏大军压境下,安倍赖时以女儿下嫁为条件要他归附。藤原经清很清楚背叛的后果,但他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心,率部下投奔了安倍家。安倍赖时大喜过望,兑现承诺,将阿星嫁给了他,并让他守护陆奥六郡中的两郡。
但不久的一次战斗中,源赖义也策反了安倍家的重臣,里应外合围杀了安倍赖时。头号劲敌一去,源赖义难免轻敌冒进。藤原经清抓住他的这一错误,与安倍赖时的两个儿子,故意退避三舍,将源氏军拖得疲惫不堪,才决一死战。
所谓骄兵必败、哀兵必胜,源氏全军覆没,源赖义仅带了七人逃离战场……此役之后,安倍家的势力达到了顶点。而藤原经清的两个大舅哥,也开始自大起来。他们不仅不感激藤原经清,反而因为他的身份猜忌起他来。最终,两人把他赶出了陆奥,当然理由冠冕堂皇——越后初归,又是最前线,只有妹夫你能担此重任啊!
藤原经清知道他们没安好心,但继续留在陆奥,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他没有说什么,便想带着妻儿到越后上任。谁知大舅哥以妹妹刚生了孩子,应当静养为由,不放阿星和他还不满月的儿子离开。
藤原经清明白,这是拿自己的妻儿作人质,他们还是信不过自己……
他的心情可想而知,每日里借酒浇愁,情绪十分低落。
此刻,他正坐在城守府中喝着闷酒,正在半醉半醒中,与爱妻娇儿相会呢,突然被人唤了回来。
美梦被打断,藤原经清自然恼火,他怒视着那名武士道:“你最好有充分的理由,不然等着重罚吧!”
“主公,确实是有大事。”那武士递上个名帖,俯身回禀道:“是天朝来的官人。”
“天朝的官人?”藤原经清原先十分聪明的脑子,已经被酒精泡得转不过弯了。奇怪道:“怎么回来我这里?”顿一下道:“怎么会来扶桑呢?”在他的意识中,只有他们去大宋朝拜天朝的份儿,哪有天朝官员来日本做客的?
“臣下实在不知……”这要难为死传话的武士了。
“罢了罢了。”藤原经清清醒了一些,笑道:“我日日在这里等死,还有人来拜访,而且还是天朝的官员,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数!”说着站起身道:“请上国贵客宽坐,且容更衣!”
婢女闻言上来,为他换上了缝腋袍、垂缨冠,穿上浅沓……所谓‘浅沓’是木屐的一种,或者说是高级木屐。用涂过漆的桐木做成,内底垫着‘沓敷’,配着白袜穿。就是到京城见关白,他也没打扮得这么庄重过……
第三零零章 黄金之地(下)
佐渡岛的冬天可真冷啊,下午时分开始下雪,继而风雪交加,彻骨奇寒。
这让已经习惯了温暖南方的陈恪等人,感到十分难受。何况,这鬼地方没有一座完整的房子,这要是在野外住一宿,非得都冻成冰棍不成。
陈义建议回到福船上去。尽管风大浪大,船上不能生火取暖,但好歹有舱有室,挤一挤不至于冻死人。
“不回去。”陈恪却不答应:“我这好容易才双脚着地,才不回去晃悠呢。”柳月娥也深以为然,不过却为如何熬过寒夜犯起了愁。
“不用担心。”陈恪望着愁眉不展的陈义道:“今日尔等巡山,不是发现好几处冒烟的泉子么?挑一个避风的去处,我们泡汤去!”
发现那些‘冒烟的泉子’时,还把侍卫们吓了一跳,陈恪听了却哈哈大笑,他才想起佐渡岛是后世极有名的温泉胜地,看来还真是选对地方了。
侍卫们拿着指南针,辨明了方向,便领着陈恪和柳月娥往西面山上去。雪后山路难行,仅五七里路便走到天黑。风雪夜中,四周白茫茫一片,打着灯笼也看不出二尺。就在陈恪怀疑,混小子们是不是带错路时,突然听到了潺潺的水声。
彻骨寒天还有流水,自然没找错地方。众人精神一振,顺着水声转入一片山谷,还未看清四周,便感到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借着灯光打量下周遭,此刻他们应该置身于深山密林之中,山壁挡住了呼啸的北风,一道雾气腾腾的小瀑布,从上而下,几经曲折,汇集到一口深潭中。随着瀑布的水势转折,几口冒着热气的温泉错落其间,端的是绝妙泡汤之所。
“走这么远的路,值了。”陈恪伸手弯腰,摘下厚厚的熊皮手套,试了试水温,应该有四五十度的样子,虽然有些烫,但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却是再好不过。
“雪絮狂卷之中泡温泉乃是至上享受啊!”他兴奋的像个孩子,三下五除二脱掉一身沉重的累赘,只穿一条裤衩,双脚便浸入池中,用手不停地将温泉水泼淋全身,大笑道:“都跟我学着点,可别一下跳进去。”
侍卫们欢呼一声,分成两拨轮流泡汤,当然,他们是在下面的大池子里泡着。
※※※
陈恪独自占据位置最好的一个汤池,胸部以下全都进入热腾腾的水中,剩小半身露在外面,虽然天上雪花狂舞,却感觉不到寒冷。雪絮在与肌肤接触的那一瞬间,就倏然消融了,只让人感到丝丝清亮,倒省了在头上搭一块降温的毛巾了。
“人生果然是处处美妙,只看你有没有发现它的眼睛。”陈恪将随身的酒坛,飘在汤池上,兴之所至便呷上一口,惬意的瞥一眼犹豫不决的柳月娥道:“你还愣着干什么?”
“明知故问……”柳月娥小声啐道。
“怕啥,黑咕隆咚的,他们看不见。”陈恪笑道:“不会露馅的。”心中暗笑道,其实谁不知道是个雌儿,只是没人敢说罢了。要不,这帮家伙干嘛闪出好几丈去?
“那我到上面找个泉子去。”月娥妹子终于抵不住温泉的诱惑道。
“这深山老林的可有狼。”陈恪悠悠闲闲道。
“你,转过身去……”柳月娥面现黑线。
“我看不见……”陈恪苦笑道:“这么黑的天。”又小声嘟囔道:“再说,哪儿我没看过?”
“你说什么?”柳月娥气愤道。
“我说你干嘛穿着中衣下水?”
“信不过你这流氓……”柳月娥说完,恍然嗔怒道:“你果然能看到!”说着便作势要给他一拳。
“少安毋躁。”却被陈恪顺势揽在怀中,她刚要挣扎。
就听他在耳边,用饱含深情的声音道:“这世上有几人能像咱俩一样?万里迢迢来这海外孤岛上,冷雪夜、泡温泉,还不珍惜这难得的时光?”
“……”柳月娥果然被陈恪的迷魂汤灌晕了。她停止了动作,轻轻依偎在陈恪的肩头,四下水汽迷蒙,浑身温暖如春,月娥妹子只想就这样地老天荒。
她是如此的陶醉,以至于束胸的带子被陈恪隔着白绸中单解下来,才猛然察觉到城门失守。赶紧双臂护住胸口,小声道:“不许动手动脚。”
“那我动嘴好了。”陈恪说完就低下头,慢慢向她吻去。柳月娥顿时紧张起来,想挣扎逃开,但不知怎么,却没了力气。
陈恪看这妮子娇躯微微的颤抖,长长的眼睫毛却紧紧闭上,小嘴微微翘着,一幅任君轻怜的样子。此情此景,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很快,两人的嘴唇接触在一起。柳月娥嘤咛一声,就被陈恪撬开防线,长驱直入。一开始,她还紧张的不知所措,但渐渐便笨拙的回应起来……
雪落无声,笼盖四野,水汽无形、遮住鸳鸯交颈。
※※※
藤原经清抵达佐渡岛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了。昨日里,他听李繁说,天朝状元的坐船,在岛上搁浅了,登时是满心的激动……自己此生竟有幸一睹天朝状元的风采!实在是天神眷顾。雪一停,他便急忙带上人马,跟李繁往岛上拜见状元公。
当他抵达被陈恪命名为温泉谷的地方时,侍卫们已经搭起了几间茅屋……毕竟温泉再好,也不能整天泡着。此刻,陈恪披着辽国产的黑貂皮裘,端坐在火塘边上,端详着这个大礼参拜自己的小个子。才知道日本人的动画片果然严谨,这个藤原君的装束打扮,活脱脱就是《聪明的一休》上的将军大人……
当年他看《一休》时,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那个将军,脸上像涂了粉,眉毛还跟两个豆子似的。看到藤原经清后才知道,原来人家就是脸上涂粉,眉毛剃掉,然后点上两点墨眉……
这却是他孤陋寡闻了,这个年代的日本贵族,都严格按照魏晋风俗,脸上涂着白粉,眉毛刮尽,描着墨眉,穿着宽大的袍子,带着高高的尖顶帽子。他们的生活,也一如魏晋时代那样放荡。
他们追求的是富丽堂皇的宫殿、神社和当作别墅用的佛寺、盛大的节日仪式、游宴、装潢贵族身份的文学和音乐,而最让他们推崇的,就是那气质高度相近的魏晋风流。为了效仿魏晋风流,他们不知东施效颦,做了多少荒唐事。说起来,这出自奥州武士集团的藤原兄,已经算是口味很淡的了……
因为藤原经清不会说汉话,但会写汉字,所以双方的交流,是通过手谈的方式。在陈恪几个字简短致意后,藤原桑低着头写了半天,都没把心里的激动之情给表达完。
陈恪耐着性子等他写完、把纸双手奉到自己面前,略看了一眼,便点头表示收到,然后提笔写道:‘此乃何处?’
‘原是下邦之北陆道佐渡岛。’藤原经清毕恭毕敬写道。
‘为何不见人烟?’
‘延喜初年,关白制定渡海制,国民没有朝廷许可不得出国。’藤原经清写道:‘孤悬海外之佐渡岛,被认为无法监管,因此朝廷尽迁岛上千人,往陆奥居住……’
日本竟然在闭关锁国!陈恪心说,这跟当年清政府放弃台湾岛,简直是如出一辙。不过还能不能更蠢点?佐渡和陆奥都是日本的流放之地,两者的区别是,佐渡岛专门流放政治犯,也就是那些在斗争中失败的贵族,而陆奥是流放他们的军卒的地方。这跟后世的枪弹分离保存,是一个道理,你让这两拨人凑一起,能不出事儿么?
估计倭国这所谓九年之乱,就是当初种下的种子,如今终于结出恶果了。
当然,他没兴趣替他们检讨得失,光考虑自己还来不及呢。沉吟片刻,陈恪提笔写道:‘你姓藤原,可是关摄家的人?’所谓关摄家,就是藤原北家,这一家牛气到什么程度?二百年来,天皇小的时候,他们做摄政,等到天皇成年,他们再改作关白……所谓关白,出自《汉书·霍光传》,‘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天子’,可想而知是个什么官职。
二百年来,每一任天皇,都被这种‘先摄后关’吃得死死的,任何想要夺回权柄的天皇,不是死于非命,就是出家禅位。而藤原北家挟天子令诸侯,煊赫二百年,自然是每个‘藤原桑’的骄傲。
看到‘关摄家’三个字,藤原经清脸上浮现出自豪神色,写道:‘正是藤原北家……’顿一下,又补充道:“……的袒免亲。”所谓袒免亲,就是出五服的同宗。
‘失敬失敬。’陈恪写道:‘本人不速而来,无意冒犯贵家,还请代为转告。’
‘哪里哪里。’藤原经清一脸‘你这样说,是打我们的脸’的表情,激动的写道:‘状元此来,扶桑生辉!幸甚至哉,无以言表!小人斗胆代表藤原家,热烈欢迎大人到京都做客!’
第三零一章 全民偶像(上)
“到京都做客?”陈恪沉吟起来,李繁带回来的最新消息说,这藤原经清为了抱得美人归,已经背叛了日本朝廷,加入奥州军。现在担任奥州军前线的指挥官,却大言不惭的邀请自己去京都做客。这是把自己当傻子,还是真有这本事?
‘且看看你能唱一出什么戏!’陈恪心中拿定主意,点点头,提笔写道:‘理当拜见。’
‘太好了!’藤原经清激动的手都发抖,写道:‘小人立即禀报关白,请大人移驾长冈城!’
‘恭敬不如从命……’陈恪笑着写道。
能搬动天朝状元,藤原经清似乎是高兴坏了,赶紧出去修书,茅舍里便只剩下宋人。
“大人,你真的要去见他们的天皇?”李繁还以为陈恪只是随便说说。
“嗯。”陈恪点点头道:“人家邀请了,咱就得上道啊,不然怎么让他们把佐渡岛拱手相赠?”
“大人有办法?”李繁瞪大眼道。
“呵呵……”陈恪呷一口美酒道:“就看这个藤原上不上道了。”
※※※
“主上,你当真要修书给京都?”藤原经清的下属,也有同样的疑问。
“嗯。”藤原经清点点头,一边提笔打起草稿,一边沉声道:“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从得知天朝状元出现,到今日已经过去三天,足够他思考人生了。
他为何整日里借酒浇愁?无非就是为自己和家人的命运而担心。原本投靠不世之雄安倍赖时,他对未来还有些信心。但赖时死后,他的两个大舅哥,安倍贞任和安倍则任成为了庞大遗产的继任者……安倍赖时在时,这二人是其麾下最得力的干将。
可是,做领袖和做武将,完全是两码事。做武将只需要会打仗就行,做领袖却需要谋略、胸襟和决断!在藤原经清看来,这两人既无深谋远虑,又无容人之量,且性情暴躁,自大自满,与他们那充满智慧与魅力的父亲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奥州尽管盛产武士、骏马和金银,但毕竟以一隅之力,抗衡全国之地。源氏败了,很快就能复原,但安倍氏很可能一次打败就陷入灭亡!所以当年赖时在时,一直委曲求全,接受各种过分的要求,不愿与朝廷发生冲突。现在两个败家子,在胜利面前忘乎所以,竟然这就开始玩‘狡兔死、走狗烹’的把戏,这让藤原经清完全看不到希望。
在此刻之前,他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他已经成为朝廷的眼中钉,怎么可能再投靠回去?何况,他的妻儿还在安倍兄弟的手里……
但陈恪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希望。在这个时代,日本对中国的崇拜,几乎到了顶点,他们是把中华,当成精神上的祖国的。因为他们一切的文化艺术、典章制度,都来自于对唐朝的移植。
尽管因为闭关锁国的政策,日本已经不再像唐朝时那样,不断派遣遣唐使,到中原学习了。但是通过远比唐朝发达太多的海上贸易,日本的贵族们,可以更方便的接收到宋朝的文化。
在日本的历史上,平安时代便是优雅的代名词,正如源氏物语上所描绘的,天皇们无为而治,是个甩手大掌柜,工作上的事情基本上交给关白去做。自己则寄情山水,烧香拜佛,吟诵诗歌,钻研书法,陶冶情操。
天皇陛下的这种悠闲而又充满情趣的生活,让关白大人深深嫉妒,他觉着这种生活方式多好啊?工作不累,生活优雅又有格调,业余生活又丰富多彩,整天就是清谈、朗诵诗歌和到各处写字题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正是追求这些么?自己又何苦要各种苦逼呢?
于是他也把工作往下推,在两位大领导的带头示范作用下,整个日本公卿阶层都上行下效,把那些繁琐的国务,能往下推往下推,推不了就搁着,拿出全部的生命和精力来,追求一种悠闲而富有格调的优雅生活。
而在这个时代,大宋就是富足、优雅、文明、高贵的代名词,它简直要迷死平安时代的日本贵族们了。他们以使用大宋的瓷器、穿着大宋的丝绸、模仿大宋的茶道、礼仪,背诵最新的宋词,为贵族身份的体现。疯狂的崇拜着那些流光溢彩的文人。每有商船抵达日本,必会被等在码头的人询问,是否有新出版的诗词雅集。如果有,必然以重金购入,奉献给公卿贵人们。
在这样的背景下,陈恪昔日为汴京名妓们所‘作’的那些优美的宋词,早已在日本贵族们的聚会上广为传颂,若是谁不会背诵他的诗词,就等着承受别人鄙夷的目光吧。甚至就此被踢出社交圈子,也是屡见不鲜的。
现在,陈恪顶着新科状元的光环,出现在他的领地上,可想而知,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
当然,要说因为陈恪的驾临,交战双方便会罢战言和,从此化干戈为玉帛,那真也太小觑了日本鬼子了。
对于清醒的政治家,在根本的政治利益面前,一切华丽的诗词,都不过是养眼的浮云而已。
但是无奈之处在于,谁也不会这样承认,因为平安时代对优雅和文化的追求,已经趋于病态。谁也不可能拒绝一位广受崇拜天朝状元,否则会被公卿们无情的耻笑。何况已经接近七十高寿,正刻意把自己塑造成一位完人的关白大人?
所以朝廷一定会暂时放下政治,张开手来欢迎文化,也就是天朝的状元大人,到京都做客。
这让本来已经绝望的藤原经清,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所以他写了这封措辞谦卑的文书,呈给天皇陛下……天皇是交战双方共同的天皇,他给天皇上书,谁也说不得什么。
但在摄关时代,打着天皇旗号总摄政务的,是关白大人,所以这封信,其实写给关白的。
藤原经清绝对相信,关白藤原赖通大人、那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老人,有足够的智慧,明白自己举动的含义,也一定会上道的……
因为藤原经清深知,陆奥合战的起因,表面是安倍家造反、朝廷平叛,但其实根本就是源赖义为了得到东北地区,而自编自导一出活剧!
在源赖义担任陆奥守之前,一直是藤原北家的人在管理着东北地区,但是公卿的操行,已经堕落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他们一面追求优雅的生活,自然不会去和那些囚徒战俘们打交道;但精致的生活,又需要大量的金钱来构建,作为多产金银名马的陆奥,自然成为他们搜刮的对象。
为了两全其美,他们发明出一种任官方式,叫‘遥领’,就是说,我领了这个官职不去上任,然后把差事委任给自己的门下,让他们去替自己管理政务,说白了就是搜刮。
但在凶徒遍地的陆奥,这样乱搞不是办法,所以公卿们只能委任当地的豪族安倍家,来当这个代理人,结果安倍家的势力迅速膨胀,控制了整个东北地区,甚至开始建造城砦,以各种方式逃避税赋,几乎形成半独立的王国。
眼看再不整治,陆奥就要独立出去了,朝廷终于决定要给安倍家点颜色看看了。但当点将时才发现,安逸几代的公卿们,已经彻底堕落成了外表光鲜的米虫,不要说派上用场了,就连派都派不出去……
在被自家人以各种理由拒绝,其实也是担心这帮废物会把局面搞砸后,关白大人任命第一武将源赖信之子源赖义为陆奥守,令其整顿东北局势……对于武士集团的兴起,关白其实是很忌惮的,但没办法,公卿们已经腐朽不堪用,就像在内政上,只能指望中下层官员那样,在军事上,他除了新兴的武士集团,别无选择……
源赖义是皇族之后,但家族真正发迹,是从他祖辈从戎开始。没办法,藤原家的人越来越多,占尽了朝廷的资源,天皇家的子孙委屈一下,降为臣籍不说,还得为自己的生存打拼,去干些打打杀杀的粗活。结果几代打拼下来,就缔造了武家名门‘清和源氏’!
源赖义一到陆奥,安倍赖时摄于清和源氏的威名,立刻伏低做小,委曲求全,不敢稍有违抗。他看得很清楚,朝廷虽然不放心安倍氏,但更害怕源氏控制了陆奥。毕竟安倍氏出身低贱,只能在东北折腾,而让源氏得到陆奥的话,信不信他们立马就能跟藤原家叫板?
安倍赖时果然没猜错,天喜四年八月,也就是大宋嘉佑元年,源赖义一任期满,朝廷马上任命藤原家的人接任此职,不希望他再留在陆奥了。谁知道源赖义更狠,在即将离职前,突然上奏说安倍赖时谋反!
这下吓坏了新任陆奥守藤原良纲,他连哭带嚎的不去上任,甚至以死相逼,让朝廷不得不这一职位交给了源赖义……
第三零一章 全民偶像(中)
藤原经清认为,关白对源赖义的如意算盘,其实一直都有所提防,这从朝廷一直不肯出兵支援,只是冷眼看着源赖义调动自家的兵力,与安倍家厮杀,就能看出端倪——分明就是想坐山观虎斗而已!
何况,在回过味来之后,关白对安倍赖时多有招抚之意,这也是他当初,愿意加入安倍家的重要原因。只是没想到源赖义用反间计除掉了安倍赖时,双方顿时不死不休。加上安倍赖时死得突然,也没好好教教两个儿子,结果他那两个大舅哥,真就铁下心来要和朝廷不死不休了!
黄海之战,源赖义惨败,让朝廷看到了安倍家的恐怖实力,而安倍贞任和安倍则任的决绝态度,也吓坏了京都那些娇滴滴的公卿老爷们,终于解开了束缚住清和源氏的绳索,使他们迅速恢复实力。
源赖义也毫不客气,张开血盆大口,要军队、要税源、要矿山,一副要把朝廷吃穷的样子,藤原经清就不相信,睿智如关白大人,就能睡得安稳?
他要用这次机会,让关白意识到,自己这个藤原家的后人,是有机会改变局面的。相信睿智如关白大人,不会算不明白这笔账的!
※※※
在藤原经清的盛情邀请下,陈恪登上了日本本岛,在兵荒马乱的长冈城逗留数日后,天皇特使果然来到了长冈城,诚挚邀请陈恪到京都做客。
陈恪本来不想如此声张,但他的船‘破损’的厉害,完全‘修复’需要一个月。既然在日本逗留这么长时间,拒绝对方国王的召见,显然是大大的失礼。所以他在‘慎重考虑’后,答应到京都走一遭。
对了,那位特使叫藤原良纲,论起来,还是藤原经清还没出五服的堂叔呢。等送陈恪离境的时候,藤原经清的神态放松了许多,明显从良纲叔叔那里,获得了什么承诺……
陈恪并不知道藤原经清的算盘,但听他不厌其烦的介绍,自己在京都是多么的受欢迎;还把京都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掰开揉碎了讲给自己,便知道自己肯定是被这厮‘奇货可居’了。
他之所以没点破,除了想图谋佐渡岛外,还有个不便告人的原因……只有亲身了解了这个国家的情形,日后才好确定每一步方略,万一不小心做了什么‘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儿,还不得让千年以后的愤青们喷死?
何况,在日本历史上,平安时代可是名气仅次于战国时代的,而且与以战争而闻名的战国时代不同,这是个极度炫丽和优雅的时代……当然,这都是他上辈子的认识。既然好容易来了,又怎能不近距离欣赏一下呢?
再者,对于一个好色之人,又怎么不去体会一下,日本女人的柔顺似水呢?
总之,有许多个理由,支持着他此次的京都之行。但结果,只能说是好坏参半。
好的是,他抵达京都城后,受到空前热烈的欢迎,地位仅次于关白的右大臣藤原教通……他是关白赖通的同胞弟弟……亲自率公卿出城二十里相迎。全京都的贵妇,不管是结没结婚,那天全都去迎接他,那盛况,绝对能满足人的虚荣心。
然后,后冷泉天皇亲自在清凉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为他接风洗尘,皇后亲自给他敬酒,并当众承认是他的脑残粉,又让陈恪好生虚荣了一把。
继而次日,关白藤原赖通,也在他的平等院凤凰堂中,设宴款待这位迷倒众生的大宋状元,他的女儿和小妾,甚至不加掩饰的提出,希望能在这段时间服侍他。而在场的公卿们也纷纷提请,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希望向他借种……虽然似乎被当成了种马,但陈恪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再然后,公卿们争相邀请,请他听和歌,看艺妓表演,欣赏茶道、请他品评诗词……都让他的虚荣心,满得不知道往哪搁了。
但是,发现了么?他被满足的,似乎只有虚荣心,至于色心、食欲、观感、艺术享受之类……能不提了么?简直是一场很噩很噩的噩梦!
好吧,估计你们肯定想知道,那就简单说几条吧……
首先要承认,京都城是很美的,建筑华美,佛寺林立,不过充其量也就和大理城打平。但人家大理城有自己的特色,而京都城基本上是中国城市、准确说是洛阳城的微缩版本。你让看过这个时代真正洛阳城的陈恪,又怎么能对这山寨货提起兴致呢?
这还是他评价最高的方面。至于住在里面的人,那真是,实在无法理解,且令人惊悚。之所以无法理解,是他不明白这帮家伙为什么要变态的折腾自己,惊悚则是折腾的效果……
先说男的。那些在《源氏物语》和日本漫画里,衣着华贵到掉渣,气质高贵到掉渣的公卿们,光是他们穿的衣服来说,就有狩衣、束带、衣冠、直衣等种种名目,而且全都是峨冠博带,宽松臃肿。尤其是公卿们上朝觐见天皇的朝服,更是在屁股后面还有一条拖地的‘长裾’,就像后世新娘的婚纱后摆,且最长将近两丈,完全以浪费布料为目的。
想想吧,平均身高不到一米四的一群小个子,穿着无比宽大的袍子,头上戴着个将近半米的高帽,后面拖了个五米长的布条子,是个什么造型?
至于贵族女子,更是令人仰止。她们在出迎时穿着‘壶装束’,里面是松松垮垮的袍子,头上戴一顶斗笠,斗笠上垂下长长的面纱,不留神就能踩到把自己绊倒,且远看上去像只酒壶。
想想吧,当陈恪满怀希望来到京都,看到成千上万把色彩各异的酒壶在迎接自己,会是个什么心情?当然,他是见过世面的,估计这是她们害羞,不愿意抛头露面,这是民族习惯嘛,没什么好笑话的。
而且日本贵女们在参加各种聚会时,所穿可是传说中款式最为豪华、色彩最为绚丽、宛如燃烧的云霞般灿烂的‘十二单’啊!穿上这种礼服,看上去五彩缤纷、斑斓绚丽,又有着一种庄严大方的古典之美,视觉效果惊人得好……就连柳月娥这样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姑娘,都动了心思想要穿上试一试了。
但当她真得在日本贵女的协助下,穿上一身后,却险些崩溃掉。因为所谓的‘十二单’,就是把十二件不同色彩的刺绣单衣叠起来穿……注意,这个时代的纺织技术,还远不如后世。宋朝尽管也能生产出薄如蝉翼的丝绸,但与后世正好相反,他们的好东西都是留给国内消费的,次等品才出口海外。加上日本人买到丝绸后,还喜欢自己印染,然后刺绣,结果导致布料十分厚重。
知道‘十二单’究竟有多重么?
答案是二十到四十斤。二十斤的是夏装,四十斤的是冬装,现在是隆冬腊月,所以月娥妹子穿的是冬装。
而且,日本的贵族女性,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估计是炫富吧?还时常突破十二单,陈恪就她们听说,甚至有穿到‘二十单’的!只怕六十斤都不止,而大宋的步人甲——由一千八百二十五枚甲叶组成的重步兵装甲,也不过才这个分量……而这已经是中国历史上最重的铠甲了。
千万不要拿这个,当作宋人文弱的证据,说‘靠,怎么连个日本娘们都不如?’因为你得知道,欧洲以沉重著称的哥特式全身甲,也不过四十斤而已。
而且盔甲这玩意儿,大兵们可不会整天穿在身上,平时行军都会丢在大车上,只有准备打仗的时候,才会临时穿上,所以才叫‘披挂上阵’。
可日本贵女们的‘十二单’,乃是她们见人时必须要穿的正规装束……再加那些细密繁琐的首饰配件、扇子手绢,都不敢想象有多重……一穿戴整天啊!
陈恪就想知道,这些姐们是怎么熬过夏天的?
他听说日本贵妇的平均寿命是二十七岁,而民妇却能平均四十几岁,以前一直奇怪,现在懂了。原来贵妇们不是憋死,就是压死,要么就是累死的……
好吧,尽管作为习惯了简约美的宋朝人,很不习惯这种布墩头似的装束,但对于善解人衣的陈公子来说,无非就是麻烦了点儿么。何况,不用他动手,人家主动就脱光溜了……
可陈恪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因为比服装更恐怖的,是她们那张脸。前面说过,日本贵族男子都涂脂傅粉,剃眉点墨,爱美的日本女性,自然有过之而不无不及了。
看过日本传统的艺妓表演么?那张比起点小说还要白的脸,就是在模仿平安时代啊……而且艺妓们的妆容是经过改良的,至少她们一张嘴,牙齿也是白的。
而平安时代的日本贵族,无论男女,皆以‘黑齿’为美……
第三零一章 全民偶像(下)
黑齿,就是染黑牙齿,据说这样可以更好的衬托出肌肤的白嫩。为此,平平安时期的公卿贵族,举行了成人仪式之后,无论男孩女孩,都会在自己的牙齿上,涂抹一种名为‘铁浆’的黑色染料,以示进入结婚年龄……
‘铁浆’是怎么来的呢?首先将茶,酒,醋等液体混合之后,加入生锈的碎铁屑,置于暗处发酵两个月左右,制成恶臭的铁浆水。再以‘五倍子粉’调和,便成了其味腥臭,黑不溜秋的粘稠液体。这种玩意儿有不轻的毒性,而且会严重损害牙龈。平安时代的贵族男女们,却每周要用来涂齿一两次。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陈恪看《源氏物语》时,记得有个情节,说那位芳华绝代的大美女紫姬,年幼时并没有染齿,但被源氏收养后,她的外祖母便她把牙齿染成黑色,使她看上去‘更美了’。当时他就不明白,难道所谓的贵族范儿,就是整上一嘴大黑牙?
他在长冈城中,只见过一个大黑牙,那就是城守藤原经清,还以为这家伙卫生习惯太差,从来刷牙闹得呢。结果来到平安时代的日本一看,靠,贵族们全都是这个鬼样!据说也有一位‘非主流’的贵族女子,坚决拒绝染黑齿,结果一直拖成了老女人也嫁不出去,把爷娘愁得要死。后来好容易找到一个‘口味怪异’的贵公子,这才勉强凑成了一对……
想想吧,陈恪就是被这样一群身高一米三几,腰围也是一米三几的布墩子、脸上刷了厚厚的白粉,张嘴满口黑牙,还隐隐发着恶臭的‘优雅贵妇’围绕着,别说猎艳了,他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如此重口味的‘美女’,纵使再体贴,再柔顺,陈恪也只想大喊一声:‘鬼呀!’
也就是在京都这些天,他是越看月娥越好看,觉着她简直就是天仙呢。
※※※
既然美女不可餐,那就餐美食吧。陈恪上辈子,可是对日本料理大有好感,各种新鲜的食材,经过厨师细心的烹饪,保留着天然的美味,用精美的盛器巧妙的摆放,给人以始觉和味觉的双重享受,而且号称最健康的饮食。
此生为大宋人后,他自制过寿司、配置过‘瓦萨米’,可惜都不很地道,这次来京都,他可是一心想要一饱口腹之欲,然后拐两个名厨回去,专门给自己做料理!
来到京都后,他参加了各种国宴、盛宴、大宴,吃得他呦,险些没……淡出鸟来!
这鬼地方,竟然不吃肉!丫个呸呸的,人家大理全民信佛,也只是半年不吃肉,这里从天皇到公卿,竟然一点荤腥不沾!据说他们认为肉食是下等人吃的东西,吃了四脚动物来世就要投胎当畜生,所以只有低贱的农民、猎人和下级武士才会吃肉。若是公卿胆敢沾一点荤腥,一旦让人知道了,那就像现代社会里,被人知道你竟然吃人了差不多!
总之是甭想混了。
据说原先,还是可以吃鱼的。但几十年前,有位特别崇佛的天皇,觉着海里的活物也是荤腥,干脆下旨禁止食用鱼虾贝类,除了素食什么都不准吃!更让人无语的是,这条禁令竟被人不折不扣执行至今。
所以陈恪这些日子,主要吃的食物只有大米做成的白米饭、饭团、年糕之类,配以各种腌菜和酱汤。当然,高规格的宴会不能这么单调,于是还有栗子、纳豆、梅子、菜头之类‘远方的贡品’来改善伙食,饭后再来一杯茶和几块米粉做的小点心,那就是顶级的国宴大餐了。
虽然名头很好听,但其实却吃得比大宋农民还不如。
他们也知道自己吃得匮乏,所以很歉意的对陈恪道:‘大人来的太不巧了,若是春夏时节来,就可以品尝到新鲜的萝卜和蔬菜了……’
陈恪那个直翻白眼啊,老子又不是兔子!
至于他满怀期待的那些食物,鱼生、章鱼丸之类是不要想了,寿司总可以有吧?他试探着问了问,结果还真有,于是下次宴会时,主人便献宝似的献上了一盘‘寿司’。是的,是寿司,至少主人是这样介绍的,但陈恪怎么看,都像是一盘‘狗食’!
经主人热情介绍,他才知道,这种寿司是用鱼、酒糟、盐、醋、米饭混合在一起,压上石头发酵腌制而成的,除了没加铁锈,跟他们涂齿的颜料简直如出一辙,而且一样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他强烈怀疑,这是那些叛逆的贵族之杰作。朝廷不是不让吃鱼么?那我就把鱼剁碎了掺在饭里,然后发酵出臭味来,看你怎么辨认!
看着那些公卿贵妇们吃得津津有味,柳月娥却一个劲儿的想作呕。
陈恪实在看不下去,让手下的厨子,教给这些可怜的孩子,如何把‘味噌’,也就是面豉酱做成汤……味噌汤是几百年后日本战国时代的战场速食,此时尚未发明,平安时代的人只知道拿味噌当做蘸酱用。以及如何把那些米饭、咸菜和紫菜,卷成色彩绚丽缤纷的手握寿司。
这两样食物一经出现,便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许多公卿流着泪道:‘今日才知道,原来食物可以如此有诗意……’于是把味噌汤命名状元汤,手握寿司命名为状元寿司,还在国史中郑重记载:
‘康平元年腊月,天朝上国状元陈公东渡,授礼乐、教诗词、多有墨宝传世。并教以‘状元汤’、‘状元寿司’为日本之国食……’
从宴会回来,陈恪见她精神恍惚,不禁关切道:“怎么?”
柳月娥面色惨白,声如蚊鸣道:“我是不是有了?”
“有什么了?”陈恪瞪大眼道。
“有小娃娃……”柳月娥登时瘪起嘴,抹泪道:“呜呜,爷爷会打死我的。”
“怎么可能呢?”陈恪大为奇怪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一个劲儿的想呕……”
“那是被日本名菜熏得好不好?”陈恪苦笑道:“咱俩又没那啥,怎么可能有了呢?”
“怎么没有……”柳月娥脸都成一块红布了:“我都让你亲成那样了……”
“哈哈哈哈……”陈恪忍不住大笑起来。
“还笑!”柳月娥伸手去拧他道:“我都要害怕死了你还笑……”
“哈哈哈,让我笑完了……”陈恪险些笑岔气,见柳月娥要作狮吼状了,他才打住道:“是谁跟你说,亲一亲就会怀孕的?”
“难道不是么?”柳月娥瞪大眼道:“我奶奶一直这么说的……”
陈恪绝倒,捧着肚子给她讲了,男人和女人是如何造出第三个人的,听得柳月娥羞赧不已。末了又有些幽怨道:“你可有什么顾虑?”
“我能有什么顾虑。”陈恪笑眯眯的摸了她红彤彤的小脸一把:“只是想让你有个完美的初夜罢了……”
“讨厌。”柳月娥说着,竟蜻蜓点水的往他唇上一亲,火辣辣的望着他道:“你个笨蛋,再没有比那夜更完美的了……”
两人正说着甜言蜜语,突然闻到有肉味传来,陈恪立即变了脸色,循着味就到了侍卫们住的院子。发现这帮家伙实在馋得受不了,他的侍卫们顺了几条狗回来,扒皮洗净下锅白煮,就加了点盐……
“大胆,竟然敢背着我偷吃!”陈恪一脸气愤道,众侍卫登时面色惨淡,却听他话锋一转道:“把两根狗腿留给我……”
众侍卫绝倒,原来大人也想吃肉快想疯了。
※※※
陈恪他们才半个月没吃肉,就要偷人家狗吃了,可不少极端的日本公卿,不光是一辈子吃素,还听信和尚的忽悠,索性完全不吃菜,每天进食除了米饭就是米汤,顶多再撒点盐……实在是太好养活了!
但这不能证明他们也有‘简朴’的一面,简朴这俩字简直是对平安时代的玷污。尽管饮食上粗淡了点,但他们在餐具、酒具和桌案方面很下功夫,弄得描金涂漆、美轮美奂,还要追求高雅的环境和意境,水榭庭院是基本的,音乐舞蹈是必须的……这正是日式料理,一个大盘子里只放一筷子菜的坑爹做法的起源。
陈恪惊奇的发现,日本的公卿贵族,几乎是清一水的年轻人,弄得他一个劲儿的纳闷,老人都去了哪了?
答案是,都去了坟里。根据后世的统计,平安时代的公卿平均只能活到三十二岁。而贵族女子的平均寿命更是仅有二十七岁!其中,大约百分之五十五死于肺结核。百分之十死于皮肤癌,百分之二十死于脚气病,并且普遍患有佝偻病——根据现代医学的观念,这些主要都是衣衫服饰太厚重、化妆用品有毒素和营养失调才造成的毛病!
而日本的下民却拥有五十多岁的平均寿命,吃肉且习武的武士更是能活到将近七十岁,甚至超过了宋朝的水平。
相形之下,那些享受着最好的待遇,却短命的公卿,自然会产生巨大的失落感。因此他们总喜欢哀叹生命的短暂,说一些什么‘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的傻话。却没想过,这纯是自己折腾出来。
第三零二章 状元岛(上)
漫天飞舞的雪花下,蜿蜒曲折的长廊,残荷孑立的池水,庄严肃穆的古寺,袅袅飘散的熏香,悠扬动人的钟声,乌黑如墨的七尺青丝,洁白如雪的九尺长裾,绚丽华美的十二单衣。还有那狩衣乌帽、宽幅长袖,粉脸黑齿、能乐舞蹈、和歌俳句,道不完的优雅格调,说不尽的风骚浮华,构成了迷人的平安时代。
但陈恪只想尽快逃离这鬼地方,这次日本之行,让他深切体会到,十一世纪的地球,真得只有一个地方,适合他这种喜欢享受的家伙居住,那就是大宋!
可日本公卿的挽留,实在是太热情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满足他们追星的心愿,好容易方确定了归期……他当然可以不管不顾、一走了之,但来这趟京都是为什么?不是想把佐渡岛骗到手么?
这些天,他整日周旋于那些公卿贵妇之间,看似正事没干一点,但其实他在不露痕迹间,已经下了很多的功夫:
福船上满满一船的丝绸、瓷器、茶叶、还有文房四宝、器物珍玩,都是他给京都的贵族们准备的礼物……这些玩意儿本来就十分珍贵,加之又是大宋状元所赠,自然每一件都价值连城。但凡收到的,全都当做传家宝来收藏。
还有更珍贵的,就是他的墨宝和题词。根据后人统计,陈恪在东京城逗留三十一天,共应邀题字七百七十幅,作诗三百三十首,填词二百一十八部,另有骈文三十多篇。世界文学史上,从没有在短时间内如此高产的文人。而且其中不乏传世之作。
好吧,其实,这些诗篇文章,并非他一时即兴之作,而是他多少年来的积累。不要忘了,他是跟什么人一起长大的,他的老师又是谁?在求学的十余年时间,他几乎每天都要跟这些文坛巨匠,至少是未来的文坛巨匠们诗词唱酬,自然积攒了一肚子的诗文。无论什么情形下,他都能信手拈来应景……
再加上,他从老辛、老姜、老李、老陆那里借来的名篇压阵。便让他上千篇水准以上的诗文,显得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从此以后,日本京都城便时常出现这样的景象,面带病容的清瘦贵公子,有气无力的扶着侍女的肩膀,在佛寺中观赏秋日绚烂的菊花。一阵西风卷着落叶拂过面颊,贵公子忍不住轻咳几下,低声吟道: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再低头一看,发现擦拭嘴角的洁白丝巾上,竟然染着淡淡的血迹。
怀春的少女和贵妇们,则把‘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反复吟唱了的一万遍。
再看面颊上,竟被相思泪冲开了两道沟渠,然后便因为激动过甚,晕了过去。
深闺怨妇们自然是要吟唱‘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当然,眼泪也是少不了的,晕厥也是少不了的。
总之,陈恪用一次超密度的饱和攻击,完成了对平安时代日本的文化侵略,也让他一举奠定了自己,在扶桑千年不坠的崇高地位……
当然,他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其实他的初衷,只不过是让日本人,将佐渡岛拱手相赠。为此,他在各种场合,用华美的诗文将佐渡岛比为自己的爱情之岛,让京都的公卿贵妇都知道,他和柳姑娘的爱情,是在那里升华的。
并表达了希望日后能重临佐渡岛的强烈愿望……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子给了你们这么厚的礼物,倒要看你们怎么报答!
不过在日本国,能说了算的,只有一个人,不是天皇,而是那位关白!
陈恪等啊等,终于等到了与赖通单独面对的机会。
※※※
在他启程的前一日,藤原赖通在自己的宅第高阳院,举行宴会为他送行。
宴后,赖通请陈恪到后宅用茶,两人便甩脱了那些恨不得黏在陈恪身上的公卿贵人,来到后花园临水假山上的暖亭中。
暖厅的木地板下,应该有地龙之类的取暖设施,陈恪按照唐俗盘坐在上面,竟然一点都不觉着凉。屏风后有演奏的女妓,用类似单弦的乐器,奏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和乐。
陈恪坐的是客位,对面坐着的古稀老者,就是与父亲藤原道长一起,建立起藤原氏全盛时代的日本权力第一人,摄政四十余年的左大臣、关白藤原赖通。
与那些涂脂抹粉、眉毛刮净的后辈不同,赖通的脸还是原生态的,他穿着宽松轻便的道袍,虽然瘦削年迈、满脸皱纹,但看上去还很矍铄。
他有特立独行的资格,谁也不敢说什么。
若非如此,藤原赖通也不可能,活了公卿平均寿命的两倍,且还没日薄西山的感觉。他那一双满是皱纹的老眼,此刻眯成一条缝,打量着身材魁伟,面容俊朗的陈恪,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两人右侧,藤原赖通的侧室秋月宫,正在表演日本的茶艺。她身上绣满了鸟、树图案,却薄如蚕翼的十二单,显然要比寻常公卿所穿的轻盈许多,当然价格之高昂,也只有关白家可以承受。
看秋月宫卖力表演整套茶艺,陈恪表面不露声色,暗地直撇嘴,心说这技术比起我那小霜儿,可差得太远了。
但是身为全日本的偶像,陈恪自然失礼不得。秋月宫轻将茶碗转两下,将茶碗上的花纹图案对着他,这是献茶的唐礼。陈恪自然也以唐礼应之……双手接过茶碗,轻轻转上两围,将碗上花纹图案对着献茶人,又把茶碗举至额齐,表示还礼。
这才端起茶杯,一脸陶醉的嗅着茶香,结果被那香气浓郁的茶汤,熏得险些打了喷嚏。他是忍了又忍,才将那个毁形象的喷嚏憋下来。
然后‘三转茶碗轻吸慢品’,即分三次喝尽。饮茶时口中还要发出吱吱声,表示喝得很香,以示对主人的欣赏和赞扬……这可不是唐礼,而是日本人自创的,与古罗马人在宴会上,要使劲打嗝一个道理。
奉茶完毕,藤原赖通这才提笔,缓缓写起一些临别之语。与藤原经清一样,他也只认识汉字,不会说汉话。陈恪在京都期间,都是由精通汉语的和尚做翻译,但这次谈话,关白大人显然不想让旁人参与。
陈恪也提笔回应,字里行间洋溢着感谢之情。
这让藤原赖通感到很有面子,笑着问他:‘对扶桑的看法如何?’
陈恪想了想,提笔写道:
‘国比中原国,人同上古人。
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
银瓮储清酒,金刀脍素鳞。
年年二三月,桃李自阳春。’
这其实是明朝时候,倭国使者答里麻的《答大明皇帝问日本风俗诗》一诗,十足的自吹自擂,结果被朱元璋当场就削了个半死。
他妈的,小小倭国,竟然敢以汉唐正统自居,岂不是笑我中华已经不纯?
但陈恪用来拍藤原赖通的马屁,就再合适不过了。果然见老头喜得胡子直翘,连连叫好,又连称不敢当,半晌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的诗真是绝妙,老朽喜爱之极,只是不知这‘金刀脍素鳞’之句何意?’’
陈恪这才意识到,奶奶的,这帮孙子是吃素的。这时候,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告诉他‘素鳞’不是鱼,是指你们用大米做得鱼饼。这玩意儿是平安时代的著名点心,不过没人用金刀去割。当然,诗人们,本来就是浪漫不拘的,适当夸张也是允许的。
不过他没有这样轻易应付过去,而是选了个较难的办法。只见他写道:‘我在长冈城吃过一道名菜,曰‘鱼生’,印象深刻……’
公卿们不吃这道菜,已经有几十年了。以至于藤原赖通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也得亏他快七十了,要是换那些短命鬼,都没听说过什么是鱼生。
既然陈恪提到,他自然要给出解释,否则人家还以为日本人小气呢。藤原赖通写道:‘公卿遵旨不食。’
‘武士可食?’
‘可。’
‘那太可惜了……’陈恪轻轻一叹。
‘为何?’藤原赖通不解道。
‘食鱼长生。’陈恪给出答案。
“啊!”藤原赖通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多年便秘、一朝通畅’的感觉,他先是激动的叽叽咕咕一顿,然后竟俯身给陈恪施礼。
陈恪倒也没扶他,加上语言不通,也没废话,就生受了这位关白一拜。只是在纸上写道:‘关白这是为何?’
‘多谢大人解开困扰老朽多年的谜团。’藤原赖通一脸激动的写道:‘公卿的寿命,不及武士一半,原来是因为,没有吃鱼啊!’
‘何止如此?’陈恪摇摇头,把这些家伙作死的行为,列了几条出来。他确实有心让日本公卿能健康长寿起来。
不这样,怎么跟那些吃嘛嘛香、如狼似虎的武士斗?
第三零二章 状元岛(中)
陈恪行走江湖最大的法宝,就是对历史走向的把握。他虽然对这段日本史不甚了解,但从几个大的事件上,也能看清其未来的脉络。
在陈恪的记忆里,平安时代末期的日本政治,是从摄政过渡到院政,最后转变为幕府政治,平安时代彻底终结,进入镰仓幕府时代。
目前这个时间,应该是摄关政治达到顶峰,然后不可避免走下坡路的时候。陈恪在日本的所见所闻,完全印证了这一点。一方面,关白藤原赖通的威望无两,接近神化。藤原家也几乎把持了朝廷和地方的高位。而另一方面,以藤原家为代表的公卿集团,腐化堕落、羸弱不堪。面对着国内此起彼伏的叛乱,根本无力,也无心维持局面。
他们主动将政务交给出身普通的中下层官僚,把扑灭叛乱、维系政权的希望,系于新兴的武士集团。这种自废武功的玩法,显然为后来的院政时代创造了条件。而老天爷似乎也不帮摄关家,一直把持皇后之位,使太子为摄关家外孙,实行外戚干政,是藤原家能长久对天皇形成压制的原因。可藤原赖通的女儿,竟一直没有为天皇诞下皇子。
随着天皇衰老,出现一位与藤原家没有血缘关系的新君已成必然。而到时候,摄关家也差不多要失去赖通这样的牛人。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一旦继任的新君有胆有为,就能团结早就对公卿不满的官吏和武士们,把政权夺回来!
人都是会进步的,陈恪目前的韬略水平,已经远远超过前世,他用寥寥无几的知识点,和观察到的只鳞片爪,便理出了日本政局的脉络走向。
他一个宋人,如此热心的研究日本,并非吃饱了撑的,而是要为未来的决策找到方向。
所见所闻让他感到,平安时代实在太可爱了,真希望他们能天长地久的优雅下去……但这些娇花般柔弱的公卿,显然不是如狼似虎的武士集团的对手。不说别的,人家平均寿命七十,熬都能把你熬死!
好在这个年代,武士集团还只是雏形,距离他们真正强大,还有好几十年的时间呢。
这样一来,陈恪的策略也就昭然若揭了——那就是帮助公卿压制武士,让平安时代尽可能的延续下去。
况且只有公卿执政,日本才会一直闭关锁国下去,他才能在佐渡岛上为所欲为。是以陈恪向藤原赖通讲明了公卿短命的原因,并告诉他如何去改进。这就是日后日本史书上所载的‘陈公授关白‘养命八法’,教公卿长寿。’之由来。
藤原赖通感激坏了。作为摄关家的族长,他对这些情况的认识,比陈恪只高不低,在平安无事时,还可以自欺欺人,粉饰太平。可一旦出现事端,登时就露了馅。
且随着公卿们越来越不像话,下层文官、武士、百姓的怨气越来越大,各地叛越来越多。他想要镇压,就得依靠武士,武士们的地位越来越高,野心也越来越大,已经有不受控制的迹象。
为了‘摄关天下、气运长久’,藤原赖通一面苦心谋划,阻止武士集团进一步做大。为此他暗中联系了出羽国的豪族清原家,准备从背后给安倍家致命一击。加上藤原经清迷途知返,到时候反戈一击,应该不用源氏出力,就能平定陆奥。
另一方面,他也在寻找,让那些不肖子孙振作起来的良策。
所以陈恪的‘养命八法’,实在是久旱甘霖,把赖通给感动坏了。何况他很清楚,陈恪这一个月的京都之行,必将成为历史的高光时刻,要是自己太过吝啬,必然为后人不齿。
其实哪用得着后人,现世的公卿们就能用吐沫星子淹了他……对方给日本的实在太多太多了,多到让他都不知该怎么报答了。
‘下邦小国,没有什么能入大人法眼的,原想将佐渡岛赠与大人,’藤原赖通一脸歉意的写道:‘但区区一无人海岛,无法表达我上下对大人的崇敬与感激,故而……’
‘佐渡岛足够了!’陈恪大笑这打断他,提笔写道:‘下官什么也不缺,能永久保留一份美好的回忆,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
十天后,陈恪回到了长冈城,除了天皇、关白和公卿们所赠的一百多车礼物,还有三十六名日本侍女。
这些侍女,都是十六七岁的样子,模样俊俏、身段风流,是自幼被精心挑选,严格训练出来,专门用来伺候天皇和摄关家的。更让陈恪中意的是,她们脸上没有涂脂抹粉,也没拔眉毛、涂黑齿,看上去没有半分违和。
她们不是不想做贵族装扮,只是没那个资格。
陈恪在京都的一个月里,如果说有什么让他舒服的,就是这些可人儿的侍女了,那真是将他从脚趾伺候到牙齿,给他帝皇般的享受。这一点上,大宋的侍女佣人真没法比。
见终于有入他法眼的‘东西’了,藤原赖通大笔一挥,将刚刚训练好的一批,全都送给了他。
陈恪这个贪图享受的家伙自然笑纳。
在长冈城稍事休整,藤原经清提出请求,要成为他的家臣:‘佐渡殿既然已经是领主,就不能没有家臣,让经清来当佐渡殿的首位家臣吧。’‘殿’是日本对领主的称呼。
陈恪不是很了解这个时候的日本制度,问道:“你可以随便改换门庭么,不怕朝廷追究?”
“臣下出身的鱼名流,本就是破门而出的弃族。”这时候,藤原经清终于说实话了:“之后便再未成为任何势力的臣下,现在走投无路,还请佐渡殿收留。”说着赌咒立誓,愿永远忠于佐渡殿,生死从命,绝无二心!
托陈恪的福,藤原经清终于得到了摄关家的谅解,并授意他暂时不要暴露,等待朝廷命令。但这种承诺并不牢固,朝廷随时可以翻脸,为了再给自己加一道保险,他才决定成为陈恪的家臣。
这家伙算盘打得很精,觉着陈恪一旦回国,几乎终生不可能再踏上日本。但他与陈恪的关系,却是最好的护身符,朝廷将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会翻脸不认人的。这样,他可以打着陈恪的旗号,实质上却还是独立自主的。
陈恪岂能不知这厮的小心思?但他也有一番想法,毕竟自己需要一个在日本的代言人,才能保持住一定的影响力。长久来看,把这家伙扶植起来,符合自己的利益。
于是各怀心思的二人,便缔结了主臣之盟。第二天,陈恪登船离开了越后。
经过佐渡岛时,福船没有靠岸,陈恪只是远眺了这座已经属于自己的岛屿。对一旁的李繁道:“尽管日本有禁海令,我也已经吩咐藤原经清,不要靠近佐渡岛。但这里毕竟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一定要慎重。先建城堡,然后秘密采金,不要声张。”
“是。”李繁点点头道:“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们知道了怎么办?”
“知道了也不怕,这座岛,是关白以天皇名义赐给我的,这里就是我的领地。”陈恪淡淡道:“再说,他们也想不到,这里的金矿足够开采几百年。只要我对日本保持足够的影响力,没有人愿意开罪我的。”顿一下道:“当然,把这座岛经营的固若金汤,才是根本。”
“固若金汤没问题,咱有水泥混凝土。”李繁苦笑道:“可是得有人才行,守城、采金,最少得万把人才行。”
“这个你不用担心。”陈恪道:“采金不是干别的,只要我们把五五分成的政策宣传出去,辽国、高丽、大宋,到处有愿意来冒险发财的。我已经让一赐乐业人给我到处招人,到时候集中到耽罗岛,你运过来就是。”顿一下道:“只要岛上超过万人,就不怕任何威胁了。但前提是,规矩要立好,而且绝不能失信。”
“这个我懂。”李繁点头道:“在海上讨饭吃也一样,想要让手下都听你的,前提是公正无私。”
“嗯,你买回来的二百马木留克奴隶,全给你当作警卫部队了。”陈恪道:“我再给你八百光头军,有这一千人,你心里该有底了吧?”陈恪在光头军中施行募兵制,三年一期,明年第一期就约满了。到时候,这些人愿意回家的回家,不愿回家的,可以到四海商号当保镖。陈恪估计,到时候最少能有一两千人投奔四海。
“那我就放心了。”李繁笑道。
“除了佐渡岛,你还得关注下耽罗。”陈恪道:“两年前,一赐乐业人就对那里展开渗透了,必要的时候,你得帮他们一把。”耽罗是个商人的国度,其王国势力十分羸弱。将耽罗掌握在手里,佐渡岛就不再是孤岛,而且还能垄断宋辽日朝之间的贸易。
“是。”李繁连声应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得独撑大局了。
第三零二章 状元岛(下)
大宋嘉佑四年二月,全天下的目光,再一次汇聚到汴京城。时隔两年之后,又一次抡才大典如期举行。这是官家赵祯兑现承诺,特别加开的一科。而主考官也毫无悬念的,由上次大杀太学体的欧阳修担任……
当然生活还要继续,汴京城依旧繁华似锦。护龙河、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经过一冬之后,全都苏醒过来,变得绿波盈盈,戏弄着两岸杨柳袅袅的倒影。河面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运载着来自五湖四海的货物和旅人,向京城各处码头驶去。
这其中,有一支由五艘平底漕船组成的船队,安静的驶向汴河码头。
当先一条船的甲板上,立着个身蓝色锦袍,肩披黑色斗篷,腰悬碧玉翡翠的长身男子,正是离京两年之久的陈恪陈仲方。他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汴河两岸,但见两岸鳞次栉比的两三层木楼前,扎着五颜六色的欢门彩楼。
欢门彩楼下,还是那样的车水马龙、人流如川,叫卖声、唱曲声、说话声、吆喝声,嘈嘈切切。骑驴的、挑担的、赶路的,他们戴的帽子有仙桃巾、幅巾、团巾、道巾、披巾、唐巾等,花团锦簇,令人目不暇接。
这举世无双的汴京城呵,连空气都带着繁华气息……陈恪闭上眼,深深吸口气,那种满足和放松,竟然有种游子归乡的感觉。
真见鬼,老子在汴京城才住了一年好不好。他不禁暗笑自己太过痴迷这世上独一份的繁华。
其实再正常不过了。因为,这个千年前的世界上,只有这汴京城才能为一颗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带来熟悉的感觉……这是梦里的故乡。
※※※
船队在汴河码头缓缓靠岸,待到缆绳系紧,踏板放下,留守京城的周定坤便登上船来,向陈恪深深施礼,恭声道:“马车已经备好,这里的事情交给下面人即可。”
陈恪点点头,大步下了船,登上了等候多时的黑色马车。至于柳月娥和他那三十六名日本侍女,为了避人眼目,在进城前便已下船。
在马车上坐定后,周定坤首先奉上一个小小的紫檀木匣。陈恪接过来打开,便见红色绒面内衬上,嵌着一枚宝石戒指。宝石很大,透着神秘的黑色的光,这是一颗无价的黑色钻石……因其举世无双,几乎无人认识。
这枚戒指,就是支配陈恪名下所有产业的凭证,他不在汴京这几年,一直由财务官周定坤来保管,并藉此打理他的生意。现在陈恪回来,自然要物归原主。
只看了一眼,他便合上那木匣,问道:“一切都好吧?”
“这……”周定坤面露难为之色,憋了好一会儿才道:“大人回去就知道了。”
“我现在就要知道。”陈恪皱了皱眉。
“大人失踪这段时间。”周定坤叹口气道:“发生了一些坏事。”
“我一到登州,就已经向朝廷报告了。”陈恪沉声道。
“朝廷倒没什么……”周定坤又叹口气道:“且那件事发生在一个月前,当时还没有大人的消息。”
“说!”陈恪冷声道。
“李全李兄弟……”周定坤鼓足勇气,低声道:“走了。”
“去哪了?”陈恪皱眉道。
“归西了……”周定坤满面黯然道。
“怎么回事?”陈恪登时脊背发凉。
“今年正月过年,前来朝贺的辽使,点名要杜大家出场。杜大家已经停唱,这是京城尽人皆知的。但他们胡搅蛮缠,竟冲到天音水榭去找她。”周定坤低声道:“李大人得到消息,先一步赶过去,双方在门外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继而拔刀相向。但他们是辽使,李大人也不敢伤他们,辽人却不客气,一刀刺中了李大人的大腿。李大人的手下和他们厮杀起来,这时候,开封府的兵丁也到了,隔开了双方。”
“李大人失血过多,王太医都没救回来……”周定坤见陈恪脸色已是一片铁青,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往下讲。半晌才接着道:“百姓群情激奋,但凶手的身份是辽使,开封府不敢擅专,就报到朝廷上,结果上面让偷偷把人放了。”
“就这么放了?”陈恪登时两眼通红,要吃人的样子。他在大理、在日本,好容易建立起的自豪和自大,刹那间片片粉碎。
“事情还没完,前日是使节离京的日子。那厮便藏在使团中,大摇大摆的出城去。却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被百姓拦在城门口。”周定坤继续讲道:“辽使有恃无恐,集结在一起,等着开封府来救。这时候,六郎出现了,要和那凶手签生死状决斗。”
“六郎?”陈恪一阵手心冒汗,在他心中,六郎总是那个拖着鼻涕的小弟弟。却才意识到,他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了……
※※※
听着周定坤的描述,陈恪恍惚回到了前日,汴京安远门下。
群情激奋的汴京百姓,将桀骜不驯的辽国使团挡在门内。辽使虽然人不算多,但多年来在战场上形成的优越感,让他们根本不怕这些手无寸铁之辈。何况,开封府的官兵也该来了吧?到时候,他们自己人就把自己人驱散了……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远处的官差要按捺不住,现身维持秩序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衣少年排众而出,提出要和那个凶手作生死斗。并保证,如果自己输了,就放他们走。
“你怎么保证他们都听你的?”辽国副使看看这少年,虽然个子很高,但分明才十七八岁。而自己那名手下,精擅各种格斗之法,在大辽最精锐的皮室军中,都是顶尖的高手!
“我来保证!”一名虎背熊腰的汉子走上前来,乃是一身便装的杨怀玉。
“还有我!”一个留着短髯,面白如玉的曹评联袂而出,辽使此来,他是接待人员,对方也知道其皇亲国戚的身份。
见这么长时间,开封府都没来人。辽使约莫着此事不能善了,不如应了他这一场,便看看自己那手下,只见他早就被骂得血灌瞳仁,像要把宋人撕碎的样子。
“好吧。”于是他点头道:“徒手还是白刃?”
“随便。”陈季常除下黑色外袍,露出里面的短打扮,却是两手空空。
那凶手按捺不住,排众而出,双方在众人的见证下,定了生死状。便在众人让开的街面上,相对而立。
辽国使团大声鼓噪着为己方打气,但旋即就被宋人的声音压过,直到一点都听不见。他妈的,知道什么叫客场作战么?
曹评和杨怀玉紧紧盯着场上,一旦有什么意外,准备出手救人。
只见陈季常好整以暇的站着,缓缓抬起手来,用食指勾了勾。
那辽人脑筋再笨也知道这是挑衅,他怪叫一声,扑上前去,双手搂住陈季常的腰,脚下猛然使着绊子……这是契丹摔跤之法,后来也被称为蒙古式摔跤。
陈季常自幼跟三个兄长学习武术格斗,加之天赋惊人,早就对各种格斗技术了然于胸。对方双手刚挨上他的腰,他的身体已经前倾,一肩撞上去。等对方抬脚使绊子时,他的肩头已重重撞到对方胸膛,此时对方一脚悬空,支撑腿受不了撞击力,登时摔向地面……
那契丹人反应倒也快,手一撑地,便弹了起来。还没站稳,就见一道黑影闪过,胸口又重重中了一肘。痛得他眼前一黑,似乎胸骨都被撞断了。
“他这是什么招数?”曹评见过这为少爷练武,那真是要多花俏有多花俏,怎么突然使出这种简练至极的杀招来了。
“是唐手。”杨家毕竟是沙场上出来的将门,杨怀玉在这方面,要比曹评见识高:“是一种极其凶猛的搏杀术,它每一次出手都讲究用尽全身力量,契丹人刚开始大意了,想试探一下六郎的深浅。但没防备他一出手就用尽全力,猝不及防挨了一下,没缓过劲儿来,又挨了第二下……”
两人对话间,便见六郎双手按住那契丹人的脑袋猛然下压,同时飞起一膝顶了上去。这下要是打实了,必然满脸开花。
但那辽人身经百战,筋骨铁打铜铸,竟能在剧痛中稳住心神,抽出袖中的短刃,便朝六郎小腹刺去,逼他收腿自保。
六郎却不避不让,一膝顶在对方的鼻梁上。契丹人的利刃也刺中了他的小腹。
只听铛的一声,同时震耳的惨嚎响起,那辽人的鼻骨粉碎,满面鲜血!他就是抗击打能力再强,也禁不住这一下。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力量。
六郎却不为所动,又是一膝顶在他的下巴上,辽人的下颌骨登时碎裂,破布袋一样往地上摔去,却被陈季常再次两手扶住脖颈。
“够了!”辽使一看,再打下去,他非得被打死不行,赶紧喊停。身边的侍卫也拔刀上前抢人。
“血!债!血!偿!”陈六郎一字一咬牙,喝到‘偿’字时,双手猛然一扭,便听让人毛骨悚然的咔嚓一声,那辽人竟被他硬生生拗断了脖颈!
第三零三章 汴京春寒(上)
其实开封府的官差早到了,但他们一直没出头。不只因为陈六郎是他们少尹的公子,还因为他们对辽人敢在大宋的都城行凶,也是一样的愤慨。然而府尹大人非但不将那辽人法办,还下令保护凶手,害得他们没少挨左邻右舍的唾沫星。
所以起先他们都在看热闹,实指望陈六郎好生教训一下那厮,给爷们儿们出出气。谁成想,那看起来十分强横的契丹武士,竟然外强中干,被陈家六郎打成了烂茄子。
更想不到,陈六郎竟下手这么狠,生生将那契丹人的脖子拧断了!
这下麻烦可大了,辽人固然该死,可毕竟是一国使者!竟在大宋都城当街被杀,后果会怎样,简直不敢想了……
就在官差们发呆的功夫,契丹人已经拔出兵刃,朝陈六郎扑过去。人群中闪出一群劲装汉子,手持着兵刃迎了上去。
辽人这边,都是皮室军出身的精锐,宋人这边,皆乃皇城司的大内侍卫,两面都是优中选优的军中高手,都被仇恨血红了双眼,甫一交手便刀刀见血、以命相搏!
见双方开始群殴,看热闹的百姓唯恐误伤,赶紧鸟兽四散,城门下便只剩下辽使、曹评和杨怀玉两个,还有那些开封府的官差。
“愣着干什么?”曹评见事情大条了,对官差低喝道:“还不赶紧分开他们?”
“我们,没那个本事啊……”带队的军官苦笑道:“还请将军出手。”
“笨蛋。”杨怀玉啐一口,一挥手,他的亲兵加入战团。曹评点点头,曹家的家丁也上前帮忙。好容易才把双方分开。
官差们这才赶紧涌上前,先把陈季常围住,然后对双方道:“请跟我们回去,府尹大人自有决断。”
※※※
“除开被六郎杀掉的那个,辽人还有两个重伤的,回去后估计是活不成了。”马车行到陈家大宅前,周定坤轻声道:“现今刑部将六郎收押,辽国使节要求严惩、道歉、赔偿。朝廷只是一味安抚,至今仍未表态。”
“嗯。”陈恪面色如铁,点点道:“让人备一份厚礼,待会儿我去看看李全家的。”
“是。”周定坤轻声应下。
马车直接驶入院中,在轿厅前停下,陈恪下得车来,便见曹氏和抱着孩子的王氏迎了出来。曹氏身后的兰佩,也抱着个一岁多的女娃娃,正忽闪着眼睛望着他。
弟妹王氏怀里抱的那个,才刚刚百日。应该是他的侄女,兰佩抱的那个,则是老陈同志和曹氏给他添得小妹妹了……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娃,陈恪终于露出笑来,伸手抱在怀里。
曹氏笑道:“如意,快叫三哥。”
小女孩怯生生道:“山哥……”
“哈哈哈。”陈恪开心笑道:“真乖。”回头对王氏道:“巧儿会叫三伯了么?”
王氏歉意的摇摇头:“还不会说话。”
“冒傻气了吧?”曹氏白陈恪一眼道:“巧儿还不到百日呢?”
“呵呵,这个真不清楚。”陈恪抱着如意进了前厅,家丁们将一箱箱礼物抬进来。有给小亮哥和二郎的高丽纸、高丽砚、松烟墨、日本笔。有给曹氏和王氏的绸缎、珠宝。还有一人一箱沉甸甸的大石头。
曹氏笑问道:“万里迢迢的,弄些大石头回来干啥?”不过她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门道。
“再看看!”陈恪拿起一把手斧,猛地一下砍在块其貌不扬的石头上。
石屑纷飞之后,一道碧痕出现在曹氏的眼前,她这辈子,没见过翡翠原石,翡翠却见多了,登时瞪起眼道:“这是上等的……”要真是这么大,那一块就价值十万贯!
“嗯。”陈恪点点头,笑道:“这都是我在大理时弄到的,从外面看不出什么,但里面是整块的翡翠。咱们家现在用不着,但可以埋在地里,等将来后世子孙穷了,刨出一块就能吃上几辈子。”
曹氏和王氏,就跟听天书似的,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这,实在,太太重了。”
“是啊,分量不轻。”陈恪笑道:“要不我就弄上一船回来当地基。”
“地基……”两人彻底呆若木鸡。
又有给如意和巧儿,一人一箱童衣、一箱布偶玩具、还有金银锁、金银项圈、玉如意等若干物件。
至于五郎和六郎,则是他从大理、日本乃至阿拉伯搜集到的刀剑盔甲,这些玩意儿是两个弟弟的心头好。五郎的当然给王氏,六郎的则给曹氏代管了。
曹氏本打算稍后再说家里的事,但见他如数家珍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凝滞下来,王氏和兰佩抱着巧儿、如意起身告退,留主母与三郎说话。
“六郎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陈恪搁下手上的清单,语调平静道:“他不会有事的。”
“你父亲这二日,一直在奔走,看看能不能从轻发落。”曹氏轻声道:“我找了皇后娘娘和你舅舅,请他们帮着说说情。”又看看陈恪道:“你回来了,希望就更大了。”
“嗯。”陈恪点点头,低声道:“母亲只管心安,万事有我和父亲。”
“还有,出事之后,天音水榭便被查封了,里面人都被禁足。”曹氏又道:“我设法把清霜那孩子接来家住,她却不肯。”
“她就是那种脾气。”陈恪轻叹一声道:“抛不开那些跟着她的人。”其实前年离京前,他便有将她收入房中的打算。无奈杜清霜放不下跟着自己的百多号人,非得等她们没了她也能玩转,才考虑自己的事。
虽然已经过去两年,但青山不改,本性难移,她那个犟脾气是不会变的。
※※※
在家里用过午饭,陈恪便去吏部报道。说起来,他压根没在京城官场混一天,不过天下谁人不识君?所以官员们见到他,都很是热情,尚书大人还专门叫他进屋坐坐,并表示了慰问。
从吏部衙门出来,周定坤早就等在街上。陈恪上得车来,除下身上的官袍乌纱,换一身素白衣服,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这才往李全家去。陈恪慰问了他的妻子老母,又到牌位前给他上香。
待拜完了李全的牌位,陈恪让他老娘在正位上坐定,向后一退,便行大礼拜见。
“使不得,使不得……”李全的老娘赶紧去扶他:“大人折杀老身了!”
陈恪却沉声道:“李兄弟为我而死,请老娘认下我这个儿子。”
“李全他吃得就是这碗饭,生死有命,怪不得大人。”李全老娘垂泪欣慰道:“大人能来看他,老身就知足了。若能日后照拂一下他的两个娃娃,老身一辈子为大人祈福。”
“这不消说,从今日起,他俩便也是我的孩子!”陈恪重重点头道。
从李全家出来,陈恪感到好受一些了。其实李全是皇城司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当初赵祯道破他的隐秘时,陈恪就已经知道了。但知道又能如何?还是得待他如故。
但陈恪南下时便没有带他,只让他在京城看家。不过一切都过去了,李全为保护自己的家人而死,就是他的兄弟,永远都是……
“去趟天音水榭吧。”
马车便往城北驶去,盏茶功夫停在门庭冷落车马稀的水榭前。
陈恪下车,走过长长的甬道,到了门前便见有两个兵丁守门。
“干什么的?”陈恪穿着白衣素服,兵丁们自然不会客气:“不知道这里查封了么?”
陈恪理都没理他们,周定坤掏出两根金条,一人手里塞了一根,便再没人阻拦了。
一进水榭,那些女子便发现他,就像看见救星一样,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哭天抹泪道:“公子你可来了,再不来我们就要死在这儿了。”
“放心,很快就会好了。”陈恪很是惜香怜玉,安慰她们几句,便看到一身缁衣,消瘦憔悴的杜清霜,扶着门框、满眼含泪的出现在门口。
“清霜。”陈恪走过去,轻轻握着她的手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女子们都知情识趣,一下就散没了影。
杜清霜却抽出手,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而下,颤声道:“贱妾害了李全兄弟,害了六郎,真是万死莫赎,只能日夜为他们诵经祈福。”顿一下道:“若非还想着过堂作证,我这不祥之人,早就落发佛前了……”
“胡说八道。”陈恪皱眉道:“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分明是冲着我来的!”
“冲着公子?”杜清霜不解道:“这跟公子有什么关系?”
“我问你,你停唱多久了?”陈恪又去拉她的手,杜清霜又抽,却没抽动。
“去年五月最后一场唱完,一年半再未有演出。”杜清霜只能任由他握着,轻声道:“这一年半来,我足不出户,只在水榭里教人唱歌。”
第三零三章 汴京春寒(中)
“这里是汴京城,色艺双绝的歌姬层出不穷。一年半的时间,足以让人忘掉你。”陈恪淡淡道:“那劳什子辽使,初来乍到,怎么会知道你这个曾经的歌仙呢?”
“……”杜清霜安静的听他讲道:“还有,京城皆知,你是我陈三郎的女人!”听到这,她惨白如纸的脸上,终于闪过一抹羞红,陈恪便霸道的将她搂在怀里,放在膝头上道:“我虽然还不算什么大人物,但好歹也是大宋状元、开疆拓土的功臣,还有一票镇得住场子的兄弟。以及……勉强能叫一声‘姨夫’的官家。”
杜清霜心中不禁无力道,什么叫‘勉强能叫姨夫’。
“更不要说,只要有些门道的人,就该知道,汴京钱号和我的关系。”陈恪声音渐冷道:“若不是处心积虑的想算计我,真想不出谁敢跟辽人,嚼这个舌根!”
杜清霜这才明白,其实他也没有证据,只是凭直觉判断,这次的事件,绝对不会是意外引起的。
“那会是什么人?”
“还不知道。”陈恪摇摇头道:“我得罪的人不少。”说着轻嗅一下她的小手道:“清霜,跟我回家。”
“……”杜清霜沉默良久,还是摇头道:“公子,我不……”却没注意到,陈恪是说‘跟我回家,’,而不是‘跟我回家吧?’。这是告知,而不是商量……
话音未落,便被陈恪一下扛在肩上,她是那样的轻盈,陈恪都感觉不到什么分量,就站了起来。
“快放下我。”见他大步往外走,杜清霜大窘。
陈恪却不为所动。
“我不能走,她们还被困着呢。”杜清霜小声哀求道:“她们都是无辜受我牵连的……”
“你男人回来了,就轮不着你操心了。”陈恪出去走一圈,染上了严重的霸权主义,竟然用在自家女人身上。可惜这个年代,也没有女权主义……
他推门走出去,对外面呆若木鸡的侍女道:“赶紧给你家姑娘收拾收拾,待会儿有人接你们过去。”
“是……”侍女们能逃出樊笼,自然欢喜雀跃。
陈恪又对小杜和一干头牌道:“我宣布,你们都被我收编了。”
“公、公子。”小杜仗着和陈恪熟,结结巴巴问道:“收编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做他家的歌妓?那也是个不错的归宿啊……
“这个以后再说,总之,你们受我保护了,有人欺负你们,就报我的名号。”陈恪说着有些黯然道:“好像我的名号也太不好使。这样吧,我会留人在这里保护你们,还是这个实在……”
说完,便扛着羞得不敢抬头的杜清霜,大步离开了天音水榭,只留下一院子瞠目结舌的女人。
※※※
回到家时天已擦黑,陈恪带着杜清霜,拜见了父母大人。
陈希亮其实对杜清霜不甚感冒……陈家怎么也算书香门第,还没娶妻就先纳妾,实在不成体统。更何况,这小妾还是个昔日的名妓。好在他心事重重,一直面色阴郁,倒也看不出是针对谁来。
曹氏却是个聪明人,她早看明白了,陈家一门老小都不赖,可只有陈恪,才是那决定家族高度的一个。说白了,陈家这艘船,能开到哪,是个什么结局,都在这小子身上。她怎么会放过这个送温暖的机会?
便埋怨陈恪道:“也不挑个日子,就这么毛毛躁躁带回来,清霜这天仙般的丫头跟你了,我都替她屈得慌。”说着亲热的拉着杜清霜的手道:“今天不作数,等我挑个黄道吉日,总要体体面面将你迎进门。”
杜清霜是哭笑不得,她本来就没想过进陈恪家的门。因为她实在听过太多昔日姐妹,欢欢喜喜入豪门,却没个好下场的故事了……伏低做小、与婢女无异、郁郁而终、甚至被妒妇赶出家门……她的天音水榭里,就收留着不少这样的。
谁知道出了这些事情,又被陈恪霸道的掳来,径直拜见父母……她是又高兴又无奈。高兴的是,这说明他愿意给自己个名分。无奈的是,却没问问自己,到底想不想要这个名分?
好在她也不用多说什么,只需听长辈说就行,好容易熬到晚饭结束,曹氏便领着她往后院去安排住处。
陈恪则和陈希亮到书房说话。
“父亲,朝廷对案子怎么看?”借着明亮的琉璃灯,陈恪看到陈希亮脸上的皱纹十分明显。
“在我追问之下,府尹大人跟我交了底。”陈希亮脸色疲惫道:“其实当初放过那几个辽人,是枢密院直接压下来的。”
“枢密院?”陈恪的心咯噔一声。这不奇怪,朝廷的外交、军事、政治,但凡跟西夏与辽国有关的,都归枢密院管。
“嗯。”陈希亮点点头,轻声道:“上头口风很紧,我打听了好些日子,才从亲家那里,知道了点内幕。”他说的亲家,就是五郎的老丈人王咸融,作为当世第一将门,且父亲为前任枢密使,枢密院没有能瞒得了王家的秘密。
“什么内幕?”陈恪问道。
“辽国与唃厮啰联姻了……”陈希亮沉声道。
“什么时候的事?”陈恪一惊道:“我这里,竟完全没消息!”
“去年下半年,西夏还在河湟吃了大败仗,这你知道吧?”
“嗯。”陈恪点点头道:“西夏相国没藏讹宠,发兵掳掠唃厮啰领土,唃厮啰发兵迎战,大败西夏军队,俘虏西夏六名酋长,缴获颇多。之后吐蕃人乘胜进军,继续招降了陇逋、立功、马颇三族人马。据说西夏失地千里,甚至动了迁都的念头。”之后他就在海上漂着了,也不知道后续如何。
“五郎他岳父说,西夏之所以遭此惨败,主要是没藏讹宠与国内掌兵权贵矛盾太深。”陈希亮道:“那些人坐观他惨败而按兵不动。就连没藏讹宠威胁迁都都没用。后来没藏讹宠实在没办法,只能向辽国求援。经过这次大战,辽国对唃厮啰刮目相看,竟没有出兵,反而派遣使者送宗室女,嫁给他的长子董毡为妻。唃厮啰欣然接受,并上表对辽国称臣,方才休战,回到了本土。”
“这下,如果我们再和西夏作战,只要辽国发话,唃厮啰可能不会再帮我们策应了。”陈希亮叹口气道:“本来朝廷就打不过西夏,这样一来更没法打了。你说朝廷敢得罪辽人么?”
陈恪的脸色也凝重起来。怪不得辽使这么嚣张、怪不得朝廷不敢得罪他们……
“如今,辽使不仅让朝廷把六郎,交给他们发落,还要连坐、赔款、官方道歉。”陈希亮气愤难平道:“让人难以相信的是,同意把六郎交给辽人的,竟还大有人在。”
“这不奇怪,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多是读书人。”陈恪冷冷道:“在他们看来,辽大人的心情和颜面,可比一个区区的国人重要多了。”
“发牢骚有什么用?”陈希亮摇头道:“你可千万别乱来,我不让五郎回来,就是怕他惹出祸端,雪上加霜!”
“我晓得。”小亮哥这是用老眼光看人了,陈恪在外独当一面这么多年,还能像当年那样毛躁?陈恪也不多言,点点头道:“官家什么态度?”
“官家没有态度……”这种事儿,赵祯自然越晚表态越好。
“相公们呢?”
“富相公的意思是,希望我们自己来处理此事。”陈希亮道:“韩相公没有表态,但没有表态的意思,差不多就是和富相公唱反调了。”顿一下道:“官员们也大致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应当交出人来,息事宁人。另一派则坚持国格不可辱,坚决反对交人。”
“堂堂大宋,竟然被强敌威胁着交人。”陈恪不禁摇头道:“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
“别说气话了,想想怎么救六郎吧?”陈希亮叹口气道:“要不是科举打断了朝廷政务,怕是早就出结果了。”顿一下,他看看陈恪道:“但我估计,其实是官家故意拖延时间,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变数。”毕竟,若子民这样被辽人带走,而且是功臣之弟,官家这皇帝,就当得太耻辱了。
“我记得他们告诉我,双方动手前,是签了生死状的。”陈恪想一想道。
“是签了。”陈希亮道:“可辽人推说,那死了的家伙不认识汉字,所以做不得准。”
“无耻!”陈恪狠狠啐一口道。
“辽国强势,大宋弱势,人家就可以无耻,咱们也只能干瞪眼。”
“……”陈恪心说,这真是现世报啊。他仗着大宋强势,在大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段十分无耻。想不到,一回京,就遇到了更强势、更无耻的了。
第三零三章 汴京春寒(下)
本来辽使来大宋贺岁,不出上元就会返回,这次之所以待到二月,自然是有隐情的。
他们是来敲竹杠来了……
大宋是当世第一大国、第一富国不假,可惜大而不强、富而不壮,无法得到那些实力至上的野蛮邻国的尊重。
辽国则是相反的例子,论文明程度,他们到现在还带着部落制的残留;论富裕,也不及大宋的十分之一……每年五十万两的岁币,就可以让辽国朝廷感到满意,这点钱,也就够大宋皇帝犒赏一次群臣。
比较两国的方方面面,你会发现,辽国就比大宋强一点,那就是军事。可就这一点,便让周边国家畏之如虎……这个周边国家,也包括大宋……西夏、高丽、吐蕃,全都在辽国的铁骑下俯首帖耳,至少表面上如此。
这就让辽国手里握住一把好牌,可以随意的打出一张或几张来,让宋朝难受半天。而且历史早已经证明,游牧民族一点都不傻,相反他们比汉人更加敏锐、狡诈、狠辣。再说,辽国已经立国百年,常年吸收汉家文化,什么三十六计、孙子兵法,玩得一点不比汉人差。
他们很清楚,自己坐拥当世最强军事实力,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谁让其它三家互相不死不休呢?
宋与西夏是死敌,西夏与吐蕃也是死敌。本来,宋和吐蕃两面夹击,让西夏不敢动弹,三家相安无事,辽国自然无处下手。可西夏出了个极品的没藏讹宠,这哥们身为外戚,却把西夏看成自家的天下,先和宋朝在屈野河打了一仗,靠着偷袭赚来一场大胜,便又掉过头去打吐蕃……
没藏讹宠的算盘打得响:当初李元昊在河湟吃了大败仗,如果我没藏相国能取胜的话,就说明比李元昊要强!凭着这一场的威望,便可以把李元昊在西夏的印记抹去,逼李谅祚那小子逊位给自己。
没藏相国想的是不错,却忘了一件事,连元昊都搞不定的唃厮啰,岂会怕他这个靠着裙带和阴谋窃取高位的小人?结果一场大战下来,没藏讹宠现了原形,被吐蕃人杀得屁滚尿流,失地千里,国内的贵族又看笑话不肯出兵,他只好向辽国求救。
一直捞不着机会占便宜的辽国人,简直爱死没藏讹宠这根搅屎棍了。本来西夏和宋朝建交后,每年也有岁赐,还在边境开了榷场,西夏用战马和青盐,换取宋朝的各种物资,你买我卖,没辽国什么事儿。
可两国打仗,宋朝的恩赏断了,榷场关了。西夏自己啥都造不了,没藏讹宠登时就傻了眼。他想要钱打仗,想得到民生物资,就只有一条路好走——跟辽国买。辽国与西夏本质的区别,就是他们有燕云十六州,燕云的汉儿们,可以生产辽国的一切必须。何况,辽国和宋朝也有榷场,大不了当一把二道贩子么。
辽国人是不会觉着‘趁人之危敲竹杠’有什么不好,反而要大大的趁、狠狠的敲!谁让你西夏没钱,只能用东西换呢?而且很可惜,什么牛马青盐之类的,我们辽国有的是,一点都不稀罕,你爱卖不卖。
没藏讹宠不接受,就得陷入物资匮乏、国内大乱的局面,所以只能接受辽国的敲诈。辽国再把白菜价买来的牛马青盐,转手卖给宋朝,赚得盆满钵满。
这就造成了一个事实,没藏讹宠拼命到处打架,实际上都是替辽国创收。
这日子是多么的美好啊。
但完全可以更美好,辽国又敲了没藏讹宠一大笔钱后,当起了西夏与吐蕃的和事老,并通过联姻,将吐蕃拉到了自己这边。
这是人之常情。吐蕃人太少,国力比西夏要弱,一次胜利并不能改变,他们需要强国庇护,来保证自己的安全。之前他们一直是指望大宋的,但大宋在屈野河输得太惨,完全没了强者的形象,所以吐蕃转投辽国的怀抱,完全无可厚非。
宋朝只能怪自己太不给力……
对辽国来说,这一手看似不划算,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南朝也!
南朝者,大宋也。他们自认大宋已经被孤立,便要讨回被大宋‘强占’的瓦桥关以南十县。
这十个县是燕云十六州的一部分,后晋石敬瑭那孙子,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了辽国,后来被周世宗柴荣抢回来三关十六县。再后来宋朝又丢了六个,直到澶渊之盟,双方划定边界时,辽国承认了那十个县,是宋朝的领土。
但事后才知道,辽国其实是主帅战死,内部不稳,才着急停战。当时辽人划界挺痛快,可后来缓过劲儿来,每次看燕云地图,缺了那么一角,就觉着不爽。所以从几十年前,他们就想把这十个县弄回去,是一逮着机会就想折腾。
当初宋与西夏鏖战西北,辽兴宗耶律宗真就想讹大宋一下,宋朝好一个斗法,才没让他得逞。消停了十几年,辽国发现宋朝最精锐的西军,都打不过没藏讹宠那个白痴,就又有了想法。等到他们把吐蕃也拉过来,形成多对一的大好局面,便趁着给宋朝皇帝拜年的机会,再次提出领土要求。
※※※
宋朝人的领土观念,其实不算太强,要不也不会对大理爱理不理,对西夏的蚕食也睁一眼闭一眼。但惟独燕云,燕云十六州,那是汉家永远的痛!收复燕云,是宋朝永远的国策!
所以就算再混账的皇帝和宰相,也绝不敢放弃那十个县。有那十个县在,还可以自欺欺人说,燕云还在我们手里……虽然只是一小部分。可没了那十个县,燕云可就完完整整属于辽国了!
谁也不敢当这个千古罪人!
作为多年的老对手,辽国人其实也对那十个县,也没报多大希望。他们是存心讹大宋呢!不给那十个县是吧,那好,破财消灾吧!请把岁币,从目前的五十万两,提高到五百万……显然,辽国人也意识到,当初太土鳖,跟财主家要少了。
宋朝人也不可能给这个钱,当初岁币从三十万,涨到五十万,就已经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要是被人家一吓唬,就涨到五百万,非得沦为历史的笑柄不成。
所以双方这次会晤很不愉快,辽使临走时,是放了狠话的,说要让宋人去辽国求他们。结果没走出汴京城,又发生了那件严重的事端,辽使便大放厥词,叫嚣着若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双方只能兵戎相见!
不知是不是文官政府的软弱性发作了,大宋的官家和相公们,竟连句硬话都不敢说。这不禁让官员们暗暗猜测,大宋……莫非又要花钱忍辱买平安了?
“只怕是这样子……”陈希亮叹口气道:“官家和相公们,已经不复当年的热血了。在他们心里,天下太平、无事相扰才是最重要的。”
“辽国不过只是嘴上说说罢了。”陈恪冷哼一声道:“我就不信,他们能为了给一个小角色报仇,就发动一场战争。”
“官家和相公们也不信,可是谁也没那个底气,敢顶回去。”陈希亮苦笑道:“再说,若这时和辽国交恶,对大宋就太不利了。”说着看看陈恪道:“所以,相公们的难处,我也能理解……”
“……”陈恪沉默良久,对一筹莫展的父亲道:“明天,我要去政事堂面见富相公,到时候,看看有没有办法。”
嗯。”陈希亮点点头,这种时候,不能放弃任何一点希望……
※※※
第二天不是例朝的日子,不过陈恪还是穿戴整齐,坐马车来到宫门处,拿出昨日在吏部开好的手条,便被兵丁带到政事堂外。
中书省的官员都认识他,忙笑着请他进门,在前厅里坐定后,陈恪道明来意。
“仲方兄稍候,相公正在与枢相议事。”官员们笑道:“先吃会儿茶吧,待相公们一散,就去给你通报。”
正说话,王珪从里面出来,一看到陈恪,便惊喜笑道:“真是仲方回来了!”
“下官拜见执政。”陈恪深施一礼道。
“客气什么,快,到我屋里吃茶。”王珪笑着邀他进了自己的值房。托陈恪的福,他如今宣麻拜相,当上了参知政事。
“几时回京的?”王珪亲热的在他身边坐下,为他斟茶道。
“昨日回来的。”
“哎,当初你要是跟我一起回来就好了。”见他不声不响的归来,王珪有些不好意思道:“朝廷和百姓,给足了咱们殊荣,当时迎接的队伍,得有好几里长。说起来,我还是沾你的光呢”
“大人说笑了,大理的事情,多亏了你的英明领导,下官不过是个急先锋罢了。”陈恪灿烂一笑,抱拳道:“还没恭喜大人宣麻拜相呢……”
“所谓拜相,不过是表面风光。”王珪摇头笑笑,半真半假道:“除了累就是累,真不如当我的翰林学士轻松。”
第三零四章 虚张声势(上)
寒暄几句,王珪自然要对六郎的事情表示慰问。作为乡党前辈,又是分管刑狱的参知政事,他得跟陈恪交个底:“六郎现在刑部衙门待着,并没有下狱,住的是小院,好吃好喝,更不会有人欺负他,你不用担心。”顿一下,他微表歉意道:“只是此案已经与谈判捆绑在一起,我也无能为力。”
他的话很明白,要是我们赢了谈判,掌握了主动权,自然能保你兄弟无事。要是我们输了谈判、处处被动,说不得,六郎只能任人发落了。
“多谢相公维护,下官感激不尽。”陈恪点头致谢道:“只是不知,此事目前进展如何?”
“还在那僵着。”王珪也不瞒他,道:“主要是因为咱们这边一直在拖。方才他们不是告诉你,宰相和枢相在谈事情么,就是说这事儿。”他压低声音道:“这是个两面不讨好的苦差事,而且弄不好,就身败名裂,所以没人愿意接。”顿一顿道:“就算有人愿接,二位相公也得衡量一下,他会不会把差事办砸了。”
“……”陈恪点点头道:“但总得有人去办吧?”
“嗯。”王珪颔首道:“是,所以二位相公在商讨人选。不能有辱国格,不能让辽人占了便宜,又不能把局面搞僵了,给辽人动武的口实。这样的人,需要兼有勇气和智慧,又得身份够高。”呷一口茶水,他看看陈恪道:“朝中大臣大都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影响了前程。如今的朝堂一片暮气沉沉呐。说实在的,本来你是最佳的人选,但由于六郎的关系只能回避……”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有中书舍人禀报道:“韩相公已经回去了,相公请陈大人过去说话。”
“这样啊,你去吧。”王珪便朝陈恪道:“我自会尽力维护六郎的。”
“多谢相公。”陈恪起身致谢,便跟着那舍人,到了首相富弼的签押房中。
富弼身材不高,面孔白皙,总是挂着温和的笑,让人如沐春风,没有一丝盛气凌人,这就是老派士大夫的风度修养。
他微笑着请陈恪坐下,先对陈恪在海上历险表示了慰问,并仔细询问了日本国的风土人情。待听陈恪说,那里闭关锁国,皇权旁落、贵族腐朽、战乱不休后,长长叹一口气道:“日本孤悬海外,腐朽了最多就是乱一些,百姓吃些苦头。我们大宋若是腐朽了,却是要亡国的。”
陈恪不禁点头,他不得不佩服富相公的远见……可不,不到一个甲子后,在那场昏君与贪官的狂欢中,大宋半壁江山沦陷,我华夏民族走入了下坡路。
富相公又说起了大理,道:“你在大理做的事,老夫一直都很关注,你的每一条奏报,我都仔细看过。”说着和煦一笑道:“从嘉佑二年五月起,你一共上了三十七道奏章,对吧?”
“相公日理万机,想不到竟能过目不忘。”陈恪由衷赞道:“真让做晚辈的汗颜。”
“呵呵……”富弼摇头笑笑道:“哪能都记住呢,只是特别关注尔。”说着正色道:“为什么关注呢?因为我发现,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有全局眼光,这一点十分难得。”
“相公谬赞了。”
“老夫不轻易夸人的。”富弼却摇头道:“你能在大理举重若轻收服大理,又保下杨家,使其维持三足鼎立。再修建运河,加强朝廷在大理的影响力,又通过分给三家铜矿,增加他们对朝廷的依赖。这一系列手段下来,便将大理牢牢置于朝廷的控制之下。真让老夫越想越服气!”说着饶有兴趣问道:“告诉我,这环环相扣的手段,你当初是怎样想到的?”
“下官只是觉着,大理若只是名义上的归附,对朝廷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是种拖累。但大理乃是千乘之国,必须要使其内部保持多方对峙,这样朝廷尽管在大理的军力并不强,可只要倒向一方,则另外两方必败。为了避免朝廷支持别人,三家只能乖乖听话、争相表忠。当然,一味恃强凌人,容易引起各方的反感,还是要让各方都能得到好处,这样才长久。”
“所以眼界太重要了,它决定一个人的格局。可惜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起先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片。就像登山一样,起先你在山脚下,就只能看到眼前的世界,随着越登越高,眼界才越来越开阔。”富相公看看陈恪,不无感慨道:“但也有些人,就像生而知之一样,比如躬耕南阳的诸葛亮,扪虱而谈的王景略,乃至我朝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韩王。都是站在山脚下,就能一览无余,这一点太重要了。因为登高才能望远的,往往得到我这个岁数,往往已经耗尽了心力,看得明白,也无能为力了。”
“学生家乡紧邻着大理,对那里的情况比较了解。”陈恪不知富相公为何把自己抬得那么高,但他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儿。赶紧谦虚笑道:“若是对别的国家,也看不清的。”
“哈哈哈,仲方不要紧张了。”富弼不禁莞尔道:“老夫只是有感而发,没有要坑你的意思。”
“嘿嘿……”陈恪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家六郎的事情。”笑过了,富弼道:“你都知道来龙去脉了么?”这就是他给陈恪戴高帽的原因,先把你夸成谋国之臣,自然就不好为私事纠缠了。
“嗯。”陈恪点点头,面色陈肃下来。
“你怎么看?”
“既然已经签订生死文书。”陈恪淡淡道:“自然死生各安天命。”
“呵呵……”这下轮到富弼有些尴尬道:“看来仲方有些情绪啊。”
“下官确实有情绪,但并非因为当事人是舍弟,而是因为我是宋人的一份子。”陈恪还是一脸平淡道:“大宋的朝廷,不维护自己的子民,却去偏袒辽人,把没有错的子民抓起来。翻遍史书,下官看不到先例……”
这话说得极重了,亏着富相公脾气好,要是韩琦那样的,估计早就掀桌子撵人了。
陈恪不是昔日的愣头青了,他行事是讲谋略的。通过各方面得到信息,他已经判断出,一味的说软话为六郎求情,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就像王珪所言,这已经不是一国内政,而是宋辽两国交锋的附带问题。宋辽两国谁胜谁负,将决定着六郎一案的走向。
既然如此,当然要咬定六郎没错,反正只要大宋赢了,一切都好商量。
同时,表现出对辽的强硬态度,也不会触怒富相公。因为令富弼扬名天下的,不是旁的,正是当年他在极不利的处境下,以大勇气、大智慧,在数次交锋中,抵挡住了辽国的讹诈,保住了大宋的尊严!而今,同样的情形再度上演,一样是宋夏交恶,一样是辽国趁机讹诈,富相公肯定有昨日重现之感,亦必然希望,再出现另一个富弼……
※※※
“仲方说的有道理。”富相公也真是好脾气,一脸苦笑道:“但辽朝摆明了就是来讹人的,我们虽然不能答应他们,但也不能惹恼了他们,以免两国关系恶化。所以才僵在那里,比一比谁有耐心。”
“相公,恕下官直言,辽使巴不得在汴京多呆几天,全当来不花钱来享福了。”陈恪却摇头道:“他们呆腻了,再换一拨人来继续耗着。人家只需要派出几个闲人,就能搅得大宋心神不安,自己国内却丝毫不受影响。你说咱能跟他们耗下去么?”
“那你说该怎么办?”富弼把问题抛给了陈恪。
“其实,辽人根本就是虚张声势。”陈恪冷笑道:“现在的辽国,已经不是当年的辽国了。同样道理,西夏也不是当年的西夏。可以说,现在是大宋定鼎百年,周边压力最小的时刻。”
“哦?仲方这个说法别具一格啊。”富弼笑道:“别人可都说,我们面临被三国联手攻击的危险啊。”
“这么说的人,都是根本不了解他国情况,只关起门来自说自话的。”陈恪轻蔑道。
“那他国是个什么情形?”
“辽国挟制我大宋,无非就是仗着和吐蕃联姻,我大宋失去牵制西夏的盟友罢了。”陈恪沉声道:“但我相信,吐蕃之所以和辽国联姻,其实只是为了自保。绝不敢对大宋不利。因为我们兵不血刃得到大理后,已经对它形成两面夹攻之势,这对吐蕃来说,是个巨大的威慑。我估计,他们的密使不久就会抵达汴京,向官家和相公,解释与辽朝联姻的事情。”
“呵呵……”富弼赞许的笑起来,真叫陈恪说着了,根据最新的报告,吐蕃使节已经进入大宋境内。但他没有透露这点:“就算吐蕃不会进攻大宋,可他们还会帮助我们钳制西夏么?”
“西夏,已经不需要钳制了。”陈恪微微笑道:“因为他们如今内乱尖锐,没藏讹宠胡作非为,其国内贵族忍他已经很久了,只不过在等待时机——在这种情况下,西夏根本无法齐心协力,又何谈举国一战?”
第三零四章 虚张声势(中)
“就算西夏人心不齐,可若是辽国挑头,他们也不会放过这个趁火打劫的机会吧?”富弼低声道:“所以朝廷,不愿意看到与辽国的关系恶化。”
“辽朝是个问题。”陈恪沉声道:“但一来,西夏和辽国,存在化不开的仇恨。二来,辽国本身,其实蕴藏着很大的危机。只要能让辽国皇帝耶律洪基意识到这点,就能戳破他们虚张声势的表皮。”
“辽国也有危机?”富弼心道,怎么让你小子一说,到处都是危机?
“嗯。”陈恪点点头道:“这个危机,是辽国兴宗耶律宗真留下的。当年他的母后萧褥斤,想要发动政变,废掉兴宗,改立小儿子耶律重元为帝。但耶律重元悄悄跑去向大哥告密,结果兴宗先下手为强,消灭了萧褥斤的阴谋。弟弟如此贤良,哥哥怎会不仁德?事后兴宗封他为皇太弟,兼南京留守、北院枢密使。”
皇太弟就是法理确定的一国皇储,而北院枢密使,则是军政头号人物,南京留守则是燕云十六州的领主。简而言之,辽兴宗给了弟弟最好的领地、最大的权柄、以及皇位继承人身份。
“之后十几年时间,辽国一直相安无事,但随着兴宗有了自己的儿子,他开始后悔了。因为皇位继承人是自己的弟弟,没他儿子什么事儿。”说到这,陈恪不禁暗叹一声,怎么就不接受我国皇帝的教训呢?“他便开始变着法子给儿子加码,当今辽主耶律洪基,六岁被奉为梁王。十一岁总领中丞司事、封燕王,十二岁总知北南枢密院事,加尚书令,封燕赵国王。十九岁领北南枢密院事,二十一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知惕隐事——这一连串的顶级官衔,把辽国军政大事总揽一身,除了缺个皇太子的头衔,和国家继承人有何区别?”
“但耶律重元已经势力很大,兴宗也不敢得罪他,所以到他死,两人都没分出轻重来。最后还是耶律洪基当了皇帝,而作为补偿,耶律重元则得到一连串更高的头衔加待遇——免拜不名、天下兵马大元帅、赐金券、四顶帽、二色袍,册封为皇太叔。”
‘噗……’富弼差点没笑出声来,心说皇太弟变成皇太叔,这不耍人么?难道耶律重元还能熬得过他侄子不成?
“同时,耶律重元的儿子涅鲁古,在兴宗朝受封为安定郡王、楚王、惕隐,耶律洪基当政后,他晋升为吴王,楚国王,武定军节度使,今年,他又当上了南院枢密使。父子两人相加,等同于辽国军队的总指挥!”陈恪沉声道:“耶律洪基父子,为了安抚重元父子,给了他们太高的权位,这就是辽国最大的隐患!”
“他们父子敢这样做,也是有所依仗的吧。”富弼缓缓道。尽管他从没管过枢密系统,但对辽国这个生死大敌,他还是很了解的。知道兴宗之所以顺利传位给耶律洪基,是因为把皮室军交给了耶律洪基。
所谓皮室,契丹语又叫‘斡鲁朶’,是帐幕的意思。契丹人从阿保机称帝那天起,就在皇帝宫帐周围,集中了全国挑选出的精锐部队,组成了与皇帝形影不离的亲卫部队,也就是皮室军。
皮室军入则居守、出则扈从,是皇帝最可信任的力量,等到老皇帝死了,他们就作为遗产,由下一任皇帝继承。同时,每一个皇帝都会建立自己的皮室军,这样层层叠加,到现在已经有六七万之众。
耶律洪基得到皮室军,而耶律重元没得到,这就是皇位顺利传承的原因。
“但如果辽国和我大宋发生战争的话,不可能仅靠那么几万皮室军。而要动员全国各地的男丁,组成大军。这时候,重元父子就不再是空有头衔的军队统帅,而是切实掌握着十倍于皮室军的天下兵马!”陈恪沉声道:“所以耶律洪基要么没想到这点,要么就是虚张声势!不管是那一种,只要我们点破了这点,就能化被动为主动!”
“嗯……”听了陈恪的话,富弼沉思良久,缓缓点头道:“你说得不无道理。但是有一点,纵观耶律重元的一生,有两次登极的机会,他都放弃了。你让耶律洪基如何对他产生疑心?”
“对一个皇帝来说,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迅速长成参天大树。”陈恪沉声道:“他是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和皇位,来测试重元父子的忠诚度的。”
“你说的这些,都是建立在你的推测之上。”富弼缓缓道:“但凡是猜测,就有猜不着的可能,万一因为你的建言,导致两国兵戎相见,这个责任谁来负?”
“我愿承担一切责任。”陈恪沉声道。
“你承担得起么?”富相公淡淡道。
“请问当年富相公出使辽国时,是否也有人这样问过你?”陈恪目光如炬的盯着富弼,一字一顿道。
“这……”富弼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当时的情形,比现在要严重多了,宋夏之间倾国而战,大宋连吃败仗,每一次都折损数万,形势异常严峻。那种情况下的讹诈,可比这次更加真实也更有威胁。
当时的自己,为什么有勇气顶住滔天的压力,敢于拒绝辽国的一切不合理要求,哪怕一个字眼都不让?为什么现在,反而却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了呢?
当时的丞相吕夷简,可没有问过自己这句,难道自己连他都不如?莫非真像自己说的,已经把精力和锐气,全都耗费在登顶的过程中了么?
沉吟良久,富弼目光复杂的望着陈恪道:“可惜,六郎是你的兄弟。”
“这有什么关系。”陈恪轻声道:“我和他们谈国事,不谈六郎的事情。”
“不用。”富弼摇头笑笑道:“我大宋不只有你一个陈仲方,这件事还是交给别人去做吧。”
“是。”陈恪只能应下。
待他退下后,富弼却陷入了沉思。眼下的情况是,够身份的不愿出头,愿出头的不够身份,就算突击提拔,自己也不放心,他们能把差事办好。这毕竟是要承受极大的压力,来不得半点闪失。
※※※
第二天一早,宦官李宪来到陈家。见到陈恪后,李宪笑眯眯道:“官家听说你回来了,要见见你。”
陈恪便跟着李宪进了皇宫,来到垂拱殿御堂。
两年不见,赵祯似乎憔悴了不少,但见了陈恪,他还是显得很高兴,笑道:“听说你小子在海上失踪了,寡人着实紧张了一阵。不过却不信你能被龙王爷收了去,这不,老天爷又把你还给寡人了。”
“让官家挂念了。”陈恪恭声道:“微臣真该死。”
“回来就好,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赵祯开心的望着陈恪,轻叹一声道:“不过寡人对不住你呀。”
“官家哪里话。”陈恪知道他说的是六郎,轻声道:“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微臣是理解的。”
“唉……”陈恪越是高风亮节,赵祯就越是觉着歉疚,叹气道:“这不是寡人第一回让辽人讹了。那次我就发誓,绝不能再次受辱了。可是……”老皇帝悲从中来道:“谁知老了老了,又来了一遭。”
皇帝在自发感慨,陈恪当然要乖乖闭嘴,只听赵祯幽幽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要大宋的内政不修、国力不振、军队萎靡,这一幕就会反复上演。”
“……”陈恪默然,老皇帝绝对是明白人,可惜太明白了,就瞻前顾后,啥也做不成。
“但是这么大个国家,之所以能运转至今,是有无数的平衡在里头。想要做出改变,真是太难了,实在太难了。”果然,下一刻,老皇帝便自我否定道:“寡人老了,最近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将来,在你们身上了……”
看到老皇帝这副颓唐的样子。陈恪心下黯然,他知道,这是赵祯过度耽于女色所致。五十多的人了,整天耕耘不辍已是吃不消,哪里还有什么精力治国?
但皇帝也有他的苦衷,随着日渐衰老,赵祯在子嗣之事上的紧迫感,也与日俱。何况他这两年辛勤耕耘,也不是没有结果……已经接连诞下七位龙女,就是没有一个带把的。
这已经不是运气问题,已经让赵祯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注定要命中无子。这种觉悟,更让赵祯萧索不已,也就愈显老态了。
“寡人最近这是怎么了?”意识到自己失态,赵祯自嘲的笑笑道:“说回正题。和辽使谈判的事情,东西二府终于给出了丁卯——可以马上开谈,但人选上还有待斟酌。本来两方都属意司马光,可不巧他正在病中。倒是宗绩那孩子,主动请缨了好几次……他已经完成了宗室学堂的学业,总要做点事的。但一上来就担此重任,寡人放心不下,所以,陈爱卿,你是不是帮帮他?”
第三零四章 虚张声势(下)
从南熏门到宣德门前的御街,长达十里、宽为二百二十步,不仅是帝王銮驾、卤簿出入、诸国使者晋见的必由之路,也是大宋王朝繁华强盛的象征。
御街大道两侧,是两条玉石砌岸、晶莹生辉的水道。时维初春,水中荷莲翠绿生津,两岸桃李芬芳、梨杏竞妍,好一个春花烂漫的时节。今日春和景明,万千花树下人流如潮,文人骚客赏花吟诗,达官贵人携妓游春、浪子王孙寻花问柳、墨客书生鬻画谋生,自然也少不了商贩摊主大声叫卖,乞丐扒手穿行其间……御街上一如四时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禁军护卫下,缓缓行在人流当众。车上人一直透过车窗,望着外面的世情百态。直到他缓缓关上那扇窗,外面的嘈杂声才渐渐变小。
“两年不见,京都别来无恙。”一身绯色官服的陈恪,望着让自己魂牵梦萦的汴京御街,幽幽感叹道。
“变化还是很大的,只是表面上见不到。”他的对面,坐着紫袍玉带,一脸严肃的赵宗绩:“工商繁华、物价腾贵,民情也变得有些陌生了。”
“别说这是因我而起的。”陈恪苦笑着揉揉鼻子。
“就是因为你,滇铜入京之际,大户之家纷纷大把撒钱,市面上的铜钱一下多了几倍。”赵宗绩正色道:“还能像往常一样么?”
“好啦,别那么严肃,这应该只是暂时的波动。”陈恪笑道:“大宋的经济总量摆在那里,是承受的住的。”
“但愿如此吧。”赵宗绩低声道:“你知道么,这一年来,京城一直有一种言论,说你把滇铜引进国内,是变‘钱荒’为‘钱慌’。因为担忧铜钱越来越不值钱,大户们把几十年积攒下来的钱财,一股脑抛到市面上。这不仅引起了物价飞涨、奢侈浪费,还使本就不富裕的百姓,变得愈发困窘。还说若不加以阻止,必然会引起民不聊生,出现大乱。”
“危言耸听!”陈恪狠啐一口道:“市面上缺乏流通货币,是桎梏大宋几十年的枷锁,打破它,好处远远大于坏处,岂能因噎废食!”顿一下,他才压下火气道:“我敢打赌,那些人夸大其词了,等我回头好好调研一下,是只有汴京物价飞涨,还是全国都这样。要是前者,那就是正常,若是后者,那才是不正常。”
“放松点,人红遭人妒,这是难免的。”赵宗绩笑笑道:“大宋朝过去两年的风头,被你一个人占尽了,你说别人能不嫉妒?只要一出问题,自然就有人争着抹黑你。”
“原来如此……”陈恪叹口气道:“我说,官家和富相公,都不提滇铜和钱荒这茬……”他是洒脱之人,不会为一件事而纠结,摇摇头,便甩到脑后道:“不说那个了,先管眼前吧,怎么样,紧张么?”
“紧张?我的《字典》里从来就没这两个字。”赵宗绩一脸不在乎道。
“那一定是本缺了页的字典。”陈恪笑道:“改日我送你一本新的。”
“去你的。”赵宗绩啐道。
“谢谢啊。”陈恪突然轻声道。
“谢我干什么?”赵宗绩看看他:“莫名其妙。”
“我知道,这次谈判干系太大,谁都不愿出头。”陈恪轻声道。
“你以为我愿意出头啊。”赵宗绩苦笑道:“我都是给逼得没法了。”
“什么情况?”
“这两年,我混得可不怎么样。”赵宗绩幽幽一叹道:“在宗室学堂中,屡屡被赵宗实压一头……”
“我记得你说,你比他强来着。”陈恪道。
“那是他平时藏拙了,一旦拿出真本事来读书做学问,我还赢不了他。且人家背后有高人指点,每每能摸准官家的心意,自然无往不利。”赵宗绩叹口气道:“加上授课的师傅,心眼也偏得厉害,你说我怎么跟他比?”
“然后呢?”
“这里面还有个关键人物,赵宗实的妻子高滔滔,也是自幼由官家和皇后抚养起来的。她很得官家宠爱,这二年里费了不少心思,缓和了官家的态度。官家不爱记仇,又和汝南王叔感情很深,现在已经和好如初。”
“也就是说,你又一次落后了?”
“一直在落后,哪有领先过?”赵宗绩郁闷道:“实话说,我这两年,已经竭尽全力了。但差距就是越来越大。我父亲说,关口在于,赵宗实背后有人,我没有。”顿一下道:“所以这次,我存心要放手一搏,能把这个差事办好喽,比说一万句好话都强。”
“放松点。”陈恪轻声安慰道:“日子还长着呢,胜负远未可知。不过你说得对,咱们上面没人,这是个硬伤,一时没有法子解决,就只能把招牌先打起来,自然会被官家和百官看在眼里。然后慢慢等待时机,一点点逆转过来。”
“嗯。”马车驶入辽国使驿馆,赵宗绩重重点头道:“看我的表现吧!”
※※※
因为汴京百姓对辽人的反感,达到了十几年来的高潮,所以开封府不得不将辽国使驿馆用木栅子围上,又派重兵把守,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验明身份后,栅门打开,马车直接驶入院中。
院子里,契丹人也是如临大敌,面色不善的望着从车上下来的宋朝高官。
赵宗绩板着脸,看都不看那些凶神恶煞的契丹兵,在一种随员的陪同下,大步进了使驿馆正堂。
正堂中,一个头戴貂帽,垂着貂尾,大刀金马的坐那里,看到宋人进来,没有丝毫的起身的意思。
赵宗绩登时心头火气,他和陈恪的身份倒没什么,可同来的还有传旨太监,那是大宋官家的代表!
那使者既然能充当使节,自然熟知礼节,他应该向那太监行礼才对。现在却装病逃避行礼,分明是摆出态度——我就不把你宋朝当回事儿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懂么?
赵宗绩冷冷的看着那使者,沉声道:“耶律德容,你忘了礼节了么?”
“哎呀,抱歉抱歉。”耶律德容正是辽使的名字,他漫不经心的揉着膝盖道:“某家脚痛,站不起来。只能坐着回话了。”
“十几天前,官家接见时,还见你健步如飞。”赵宗绩提醒他道。
“老毛病了,一到这时候,就犯病。”谁说契丹人实在了,滑头起来一点不比汉人逊色。
“不行礼就无法宣旨,不宣旨就没法开谈。”赵宗绩冷哼一声道:“还是等你腿脚好起来,或者换一个腿脚好的过来,我们再谈吧。”说完,一抱拳,转身就走。
就在他要迈出厅门时,便听身后一声:“慢着!”赵宗绩长松了一口气,这辽使要是一根筋到底,他可就难了看了。
但契丹人毕竟还是心虚了,这说明他们连施压谈判的底牌都没有,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宋人转回身来,耶律德容在两个侍者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向宋朝的中使大礼参拜。
赵宗绩见状心下大定,辽人但凡还遵守宋朝的礼节,就没有开战的想法,剩下的无非就是斗嘴皮子罢了。
※※※
双方坐定,按例介绍己方随员,得知陈恪的身份后,耶律德容勃然变色道:“你就是那杀人凶手的哥哥?”
“什么杀人凶手?”陈恪冷笑道:“我听闻契丹人最信守承诺、最敬重勇士。原来这为数不多的美德,也都是骗人的。”
“胡说八道!”耶律德容怒道:“我们辽人重信守诺,敬重勇者,都真的不能在真了!”
“那我就奇怪了,双方已经签订生死状!”陈恪咄咄道:“你们那个萧延已经签字画押,又有若干人作证,为何却不认账呢?何况你们还是辽国使节,难道大辽国连这点信用都没有么!”顿一下,他一脸轻蔑的笑道:“死伤勿论的生死决斗,当然生死各安天命了!要是我弟弟死在那一场,我只会堂堂正正的向你们提出挑战,绝不会像你们一样耍赖!”
要论牙尖嘴利,十个契丹人绑在一起,也比不过一个陈恪,何况他们本来就理亏。……陈恪又将事情提高到一国信用的高度上,还提醒他们什么是男人的报仇。契丹人要是再纠缠下去,他们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了。
果然,那耶律德容面色数变,憋出一句道:“我们也是这样想的,但你们宋人,不给我们继续决斗的机会!”
“哈哈哈……”赵宗绩见把辽人的借口堵上了,便及时出声道:“怎么不给,想决斗的话,随时都可以安排!”
耶律德容登时无语,被六郎脆杀的萧延,已经是使团的第一高手了。想要派更厉害的,除非从国内调大内高手过来,但一来二去几个月都过去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便不再纠缠道:“决斗是肯定的,但是眼下,我们只想要回我们的领土。”
第三零五章 谈判(上)
“你们的领土?”赵宗绩冷声道:“恕在下孤陋寡闻,怎么只知道你们占了我们的燕云,不知道我们还占了你们哪儿?”
“就是燕云。”耶律德容纠正道:“燕云,是我们的燕云,当年中原所献的国书地图俱在,燕云十六州寸土可查。如今,尚有十县之地,在南朝手中。”
“不知是哪个国家所献之国书、地图?”陈恪出声问道。
“后晋皇帝石敬瑭。”耶律德容笑道:“听说你还是个状元,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且不说石敬瑭乃胡儿伪帝,焉能为我汉家做主。”陈恪却不以为意的笑道:“单说他所献燕云一事,就大大的站不住脚!”
“怎么就站不住脚?”耶律德容冷笑道:“连你们汉人所修的《五代史》上,也承认后晋是正朔王朝,怎么到了陈状元这里,就成了伪帝了呢?”
赵宗绩也暗暗捏一把汗,对呀,仲方怎会犯如此简单的错误?
“还知道有《五代史》,不简单啊。”陈恪沉声道:“但我敢打赌,你肯定没仔细看过《五代史》。”说着淡淡一笑道:“今天我就教教你,《五代史》上是怎么描述这段历史的——初,石敬瑭为后唐河东节度使,因受后唐末帝李从珂猜忌,遂决意谋反。但是他担心,自己的实力不够,遂由掌书记桑维翰起草奏章,向契丹求援:请称臣,以父事契丹,约事捷之后,割卢龙一道及雁门关以北诸州与契丹。”
“契丹太宗皇帝得表大喜,以兵援之,大败后唐张敬达。同年冬月,契丹太宗皇帝作册书,封石敬瑭为大晋皇帝,改元天福,国号晋,并自解衣冠授之。石敬瑭遂即位于柳林。”陈恪说完,正色对那耶律德容道:“这段历史,不仅我国史书如是记载,辽国的实录上,也是同样描述。事实充分证明了,是辽国为图谋我燕云十六州,而与叛国贼石敬瑭串通一气,悍然出兵中原,横加干涉我中国内政。没有辽国出兵,就没有石敬瑭建立后晋,这个因果关系一目了然。从古至今,被异族拥立起来的王朝都是伪朝!请问我们称呼石敬瑭是伪帝,有什么错误?所谓献燕云国书,又如何站得住脚?”
“对!”赵宗绩马上来劲了,沉声道:“要算老账的话,燕云十六州都是我大宋的,你打算继续算下去么?”
“这,这……”耶律德容这才想起,前辈们总结的与南朝谈判十诫之一,‘绝对不要和南朝官员比学问,他们是从小喝墨水长大的。’那么该怎么办呢?他又想起十诫之二:‘我们从小骑马长大的契丹人,要相信强硬胜于巧舌!’
“你们汉人最是狡诈,我们说不过你们。”想到这,他定下神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道:“我们就知道,那十个县原先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必须要回来!南朝不给的话,我们只能自己取了!”
“你们为了十个县就耿耿于怀,那我们为了十六州,是不是要夙夜难寐呢?”面对这种赤裸裸的讹诈,陈恪火气上来了,他知道,对策只有一个,那就是决不让步!哪怕一寸的后退,都会惹来更大的贪婪:“我们之所以保持克制,无非就是因为当年我们先帝与你家先帝的先帝,签订了澶渊之盟。当年澶渊大战,我们先帝仁慈,念在孤儿寡母不易,念在两国军民涂炭,这才放你们一马,并签订了明显是我国吃亏的盟约。我们大宋子不改父道,所以虽然不痛快,但一直遵守着当初划定的疆界。倒是你们,以重信守诺著名的辽国人,莫非把先帝盟约当成草纸了?”
‘这家伙,怎么老跟吃了炸药似的?’耶律德容心里暗叹、口中分辩道:“当然没有,我们只是要回属于自己的土地,并没有破坏盟约的意思。”
“你们一定要割地,就是在破坏盟约,‘澶渊之盟’就此失效!”赵宗绩断然道:“真要这样,割地就只是个借口,我们南朝决不答应,唯有横戈以待!”
‘怎么南朝派了两个二愣子来谈判?’耶律德容习惯了文质彬彬,有理让三分的大宋士大夫,对这两个喊打喊杀的混小子,感到很不适应。他眉头紧蹙道:“唉,你们南朝这样固执,分明就是不想解决问题么……”
陈恪和赵宗绩差点气乐了,还有比这更无耻的吗?是谁先挑起事端?却嫌我们不配合。莫非我们就该替你们磨快了刀,然后引颈就戮?
两人调整了好半天,才没破口大骂:“本来两国相安无事、和睦共处,是北朝无事生非,突然跑到我们南朝来,要求割让我们的领土!我们没有马上发兵抵抗,就是最大的诚意了。有问题,也是你们自己的问题,要解决,也用不着我们做什么!”
耶律德容想了好半天,发现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急得他抓耳挠腮。这时,他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副使李英,终于不得不开口道:“要说破坏澶渊之盟的,是你们南朝在先,不是我们北朝。”听他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显然不是契丹人,而是燕云十六州出身的汉儿南面官:“你们在西起保州西北,东至泥沽海口,利用河渠塘泊,筑堤储水,形成二百里的烂泥潭,不就是为了限制我们北朝的骑兵么?”
“阁下是哪里人?”听了李英的话,陈恪没头没脑的问道。
“幽州。”
“汉儿?”
“是……”李英牙齿稍稍打颤,旋即瞪眼道:“但我祖辈都是辽国的子民,我更是辽国的大臣。”
“别激动,别误会。”陈恪端起茶盏,呷一口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是汉儿,就应该比契丹人更清楚,我汉人乃农耕民族,什么叫农耕民族,就是专门种地的民族。哪里适宜耕种,我们就在哪里种地,原先两国交战,河北的千里沃野无法耕种,才荒在那里。澶渊之盟后,双方成了友好邻邦,百姓觉着边境安生了,便在那里拓荒种水道,这有什么错?”顿一下道:“要是觉着亏得慌,你们也在白沟河北开荒引水么?若是不会种稻,我朝可以友情提供技术支持……”
赵宗绩得强忍着,才能不笑出声来。心里那叫一个解气……难道光兴你们辽人信口雌黄不成?
※※※
“那绝不是民间行为,有南朝的军队参与其中!”李英怒道。
“界河以南的事情,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陈恪一脸奇怪道:“莫非派了间谍不成?”
“此乃天下皆知!”李英也说不过陈恪,恼羞成怒道:“无论如何,你们这么搞,都让我们辽国很不安。大臣们都说直接出兵,十万铁骑一人一麻袋土,把你们的塘泊填平!可我们皇帝陛下仁慈为本,觉得还是先要回我们的关南土地再说。要是你们宋朝不答应,再出兵不迟。此事断无商量,你们南朝要是不答应,我们只有兵戎相见了!”
辽国人就是这样,道理讲不过就不讲道理,一点品位都没有。陈恪哂笑一声道:“我现在真怀疑,你们到底是辽国的忠臣,还是奸臣。”
“休要挑拨离间!”李英像被踩到尾巴一样,登时声调提高道:“耶律大人乃是我大辽皇帝最信任之人。而我,则是耶律大人最信任之人!”
“那你们就是一对蠢材了!”陈恪冷哼一声道:“你们这是要陷北朝皇帝于危难啊!”
什么叫危言耸听,就是把人吓得汗毛都竖起来。耶律德容顾不上追究他的无礼,黑着脸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想过没有,和平时,和开战后,你们辽国的皇帝和臣子之间,会有怎样的身份变化?”陈恪循循善诱道:“你们国家实行的是藏兵于民的动员兵制,在平时,除了皇帝的数万皮室军外,王公贵族手下并没有军队,所以皇帝才可以坐稳江山。但一旦进入战时状态,他们手下就会有二三十万大军,远远超过皇帝手中的皮室军……据我所知,你们的皇太叔殿下父子,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南北院枢密使,掌握着全部的军队。”
“你到底想说什么?”耶律德容感到一阵莫名焦躁。
“我是说,你们是不是想给他们父子,创造掌握军队的机会?”陈恪幽幽道:“若不是,你们有想过自己皇帝的安危么?”
“一派胡言。”耶律德容嘴角抽动道:“皇太叔对我们陛下忠心不二,你知道他放弃过多少次登极的机会么?”
“那是他手里没有军队,而你们陛下父子,却有皮室军。”陈恪哈哈大笑道:“不信,给他全国的军队试一试,这才是检验忠诚的试金石。看看皇太叔会不会起兵清君侧!”
第三零五章 谈判(中)
听了陈恪的话,耶律德容有些懵了,为了让他更明白点,陈恪把问题归结为一句话:“与大宋保持和平,你家皇帝的位子就十分稳固,如与大宋开战,你家皇帝就有被抢了位子的危险。请问,到底是谁出的这馊主意?”
耶律德容的脸色煞白,他不会告诉陈恪,这次撺掇他们皇帝趁火打劫的,正是那耶律重元之子涅鲁古……
“何况,我们大宋就是随意捏的软柿子么?”赵宗绩沉声道:“当年,你们有圣宗皇帝,有萧天后、还有耶律斜轸那样的不世名将,尚且在我大宋境内碰的头破血流。当初倘若我家先帝,听从将军们的建议,派兵断掉你们的后路,你契丹一族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顿一下,他朗声接着道:“现如今,我大宋提封万里,精兵百万,钱粮无数,法令修明,上下一心,你们契丹要开战,有必胜的把握吗?”
“没有。”耶律德容老老实实答道,却又话锋一转道:“但我们联合夏国,两面夹击,必能取胜。”
“有吐蕃牵制西夏,他们敢倾巢而出?”赵宗绩冷笑道。
“吐蕃已经与我大辽联姻了。”耶律德容脸上,首次露出胜利者的笑容道:“怎么可能帮外人呢?”
“唇亡齿寒的道理,吐蕃人还是懂的。”赵宗绩哂笑道:“若是没了我大宋,不论是虎一样的辽国,还是狼一样的夏国,都会把他们吃得渣都不剩的!”顿一下,他眼中神光熠熠道:“倘若贵使不信,请即刻还朝,双方整兵备战,看看到底谁的预言会成真吧!”
※※※
从使驿馆出来,赵宗绩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真痛快啊……”
“这才哪到哪?”陈恪却无甚欢喜道:“嘴皮子上占了上风,也改变不了我们是被讹诈的一方。”说着他重重一捶击在车壁上,道:“有道是‘弱国无外交’,只要大宋在战场上赢不了他们,辽国人随时都可以给我们添堵!”
“是啊。”赵宗绩深以为然道:“我大宋竟被如此讹诈,实在是奇耻大辱!”
“嗯。”陈恪重重点头道:“早晚有一天,要让他们加倍奉还!”
“对,加倍奉还!”赵宗绩激动一阵,又回到现实中:“你说接下来会怎样?”
“耶律德容肯定要向辽主汇报,我想,他们不可能善罢甘休。”陈恪淡淡道:“不然,辽国的面子往哪搁?他们还要维持第一军事强国的体面呢。”
“所以说……”赵宗绩有些明白了。
“必然会提很多条件的。”陈恪淡淡道:“记得当初他们说,割地或者赔款,若不肯割让十县之地的话,就把岁币增加到五百万两。我想,下一步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时候了。五百万是不可能的,但去个零的话,相公们差不多就欢欣鼓舞了。”
“我们已经把他割地的理由都驳回去了。”赵宗绩道:“他们还有什么脸要钱?”
“想要钱还要什么脸?”陈恪哂笑一声道:“何况辽人也摸透了,咱们朝廷很多大人物,认为花钱买和平,值!反正又不是他们掏。”
应该说,宋朝上下对岁币,是存在两种不同态度的,一种是认为‘拿钱买和平,值!’,这主要存在于文官集团、尤其是高官之中。在他们看来,边境任何一个榷场,每年的税收就达十几二十万贯,区区增加几十万两的岁币,若能换来所谓的‘和平’,实在是太值了。打仗多不好啊,又有危险,又无法享受美好生活,还得跟那些讨厌的丘八搅在一起。
尽管知道不夺回燕云十六州,大宋的脖子上,便总悬着一柄明晃晃的屠刀。可他们想的是,如何拖延屠刀落下的时间,至少不要在自己任上落下。
另外一种,则是血仍未冷的读书人、年轻的官吏,和广大‘不明真相’的百姓,他们把辽人看成生死之敌,做梦都想着收复燕云……比如现在的赵宗绩。只听他咬牙切齿道:“五十万贯已经够多了,我不容许在我这里,多加一个铜板!”
“这怕是你不能决定的。”陈恪轻叹一声。宗绩这种态度,怕是要被大人物们,看成是‘不成熟、太冲动’之类的缺点吧。还是四平八稳、想士大夫之所想的赵宗实,更讨他们喜欢吧?
那几乎是一定的。
※※※
马车在陈府门前停下,赵宗绩要进宫回报,陈恪用不着跟他一起。
目送着车队向御街行去,陈恪却没有进家门,而是登上了早等在那里的自家马车:“去一品楼。”
车夫得令,便往十三行铺行去。马车过了得胜桥,往西一拐,上南门大街,便见一片繁华的街市。一爿爿铺面、一行行团行、店肆临街而立,店铺门前扎着各色的欢楼,像春天的花朵,一齐竞相开放,谁也不甘落后,门前还立着花枝招展的女郎,叫卖声如百鸟争鸣般婉转悦耳。
这景象平常又不平常,说它平常,是因为在物宝天华的汴京城里,比这大得多、也热闹的多的街市不在少数。可它又那样不平常,因为就在两年半以前,这里还是一片废墟,再往前推,则是贫民所居的棚户区。
眼前这幅景象,一方面得益于十三行铺的整体改造,一方面也是因为汴京城突然的资金过剩,那些原本埋藏在大户们院子里的铜钱,一下子涌到市面上,一来刺激了消费,二来扩大了投资,便促生出这些雨后春笋般的店铺。
马车在街角处,一座雕梁画栋、豪华气派的四层楼阁前停了下来,这里就是传富所开的‘一品楼’了。当年,传富怀着要开天下第一酒楼的梦想,来到了汴京城,倾尽所有建了这座一品楼。陈恪又帮他讨了御笔题写的店名,自然一炮打红。
若光有个牌子,没有真材实料的话,肯定开不长久。不过传富这川中第一名厨不是吹出来的,他不仅在厨艺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把陈恪所授的酒店管理、营销知识也熟练掌握,汴京城正是他大展拳脚的最佳舞台。
两年多下来,一品楼非但没像同行料想的那样,开不到仨月就倒闭,反而生意越来越好,名气越来愈大,如今竟超过了遇仙楼、太白居这些名店,仅次于樊楼、任店两家业中翘楚,号称天下第三。
没办法,那两家都是几十上百年的老店,不是那么容易就超越的……
这时候,传富迎了出来,陈恪收起思绪,笑望着自己的开门大弟子道:“蔡老板,又富态了?”
“师傅又不是不知道我。”蔡传富憨憨笑道:“越累就越能吃,越能吃就越胖。”
“那看来真是累坏了。”陈恪放声大笑道:“走,看看你的店,经营成啥样了。”
“师傅快请进。”蔡传富竟莫名紧张起来。
进得店来,迎面就看到那块御笔亲题的匾额‘一品江山’,十分夺人眼球。当初来的客人,十有八九,就是冲这块匾来的。
酒店里装修得富丽堂皇,氍毹帘幕锦绣重重,雕梁画栋巧夺天工。其格局前有楼阁,后有高台,楼阁内分设几十个单间,宽敞舒适,装饰典雅。高台为歌舞之地,台下设有百十个座位,蓄有艺妓演唱,供客人行乐散心。
这会儿正是饭点,酒楼上下早已爆满,斗酒之声,谈笑之声,加之高台上管弦之声,已与闹市无别……热闹非凡,正是宋代酒楼的特点。越热闹越说明生意好,要是安安静静的,保准经营出了问题。
传富引着陈恪,来到顶层的一间字画缀壁、装修清雅的静室内。
房间里,楠木桌上已铺好月白色的细绸桌布,桌案上整齐摆着杯盘、银著、丝巾;四把高背椅上已铺好了红绒椅垫;椅旁却没有放歌伎陪酒时坐的红木鼓形矮凳。
房中已有一男一女,两人立在桌边,恭迎陈恪到来。
“抱歉抱歉,某来晚了。”陈恪拱手笑道:“让迟老板,绮行首久候了。”
那双眸脉脉含情,身如弱柳扶风的绝色妖娆,正是一别经年的绮媚儿,她在两年前的评花榜上,如愿跻身前十,自然当得起一声‘行首’,闻言却一脸幽怨道:“想不到公子叫奴奴行首,却是生分了。”
弄得陈恪又是熨帖又是尴尬,朝那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笑道:“迟老板,绮行首作弄我呢。”
那迟老板叫迟云山,身份是天下第一酒楼——樊楼的东家。就连京城买查梨条的小贩,都知道樊楼的东家,不是一般人物。按说他是不会踏足同行的地盘,但陈恪一封请柬,迟老板只能乖乖赴约。
第三零五章 谈判(下)
迟云山收起心中焦虑,脸上堆起笑容,毕恭毕敬道:“不知大人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对见惯世面、背景深厚的迟老板来说,一个区区六品中层官员,不值得如此恭敬。但面对一个二十郎当岁、状元出身、立有大功的六品官员,他就丝毫不敢怠慢了。
“迟老板请坐。”陈恪一伸手,请迟云山入了雅座,笑道:“绮行首也坐。”
待众人入了座,便有俏丽可人的侍女,端上铜盆、茶盏,请客人洗手漱口。青衣小帽的小厮们,亦开始轻手轻脚的上菜。照例先是果八件、鲜八件和卤八件。
一般来说,这些看碟小菜是用来点缀宴席的,客人不会动几筷子。但汴京城六大……现在是七大名楼,之所以能扬名天下,盖因其在每个细节上精益求精。就拿着看碟来说,他们各家都有各自的绝活。比如迟老板的樊楼,果八件是蜜汁梅肉、杏片、梅子姜、莴苣笋、芥辣瓜旋儿、广芥樱桃、糖霜梨、苹果片……能在这个年代,凑齐这些天南海北的水果,实在是了不得。
而一品楼的果盘,则是连樊楼都比不了的……释迦、莲雾、菠萝蜜、火龙果、盐水菠萝、香蕉沙拉、椰子糕、这些极南方才有的热带水果,只有背靠四海商号的一品楼,能用特殊的法子运来京城。
迟云山今日来一品楼,虽是应陈恪之邀,但也不免有探查之念,想要看看这家一品楼,是如何能异军突起的?以他专业的眼光看,这家酒楼的摆设、服务,确实水平很高,许多地方值得樊楼借鉴。比如说这些侍女小厮,既不过分殷勤、又丝毫不冷落客人,杯盘过手,不发出一丝声响。而且整个四层楼上,隔音效果都很好,与下面的喧嚣大相径庭,给人一种置身顶级华贵之所的感觉。
他正在专心体会这家酒楼的独到之处,陈恪开口了。“这次请迟老板来,主要是交个朋友。在下几次去樊楼叨扰,都没见到迟老板,一直是个遗憾。”
“哪里哪里,小人不能识状元公一面,才真是深以为憾呢。”迟云山赶紧道。
他两人几句开场白,蔡传富举杯祝酒,一阵海阔天空,几次琅当碰杯,待双方熟络之后,陈恪才开口道:“另外,还有一事相询,我知道这不太合规矩,先给迟老板赔罪了。”说着独自连饮了三杯。
迟云山心说,这才是真章,便正色道:“大人有话请讲,只要我能说的,一定如实相告。”言外之意,实在不能说的,您也别逼我。
“上月二十。”陈恪点头问道:“契丹使团的人在樊楼吃饭,迟老板有印象么?”
“有。”迟云山点头道:“因为契丹人喝了酒喜欢闹事,敝店又不能拒之门外,故而那日我一直很留神。”
见他十分合作,陈恪点点头,说话愈发客气道:“那敢问迟老板,那日是谁做的东?”
“这个么……”迟云山皱眉想一想道:“没有人做东,他们自个玩的。”顿一下,笑道:“在汴京城,谁敢明着请契丹人吃饭,岂不是让人戳脊梁骨?”
“能说说具体情况么?”
“他们喝了不少酒,一人四五斤是有了。”迟云山已经明白,陈恪找他是为什么了,故而仔细回忆道:“陪酒的姑娘被他们弄哭了好几个,最后我出面安抚,还差点被打了。幸亏萧天逸萧老板正好在楼上吃酒,才帮我解了围,要不,还不知闹出什么事儿呢。”
“萧天逸?”陈恪的脑海,闪过那个高大豪阔的辽人身影……上次也是在樊楼,地产拍卖会上,那厮给韩琦当了一回托:“他常来么?”
“萧老板是常客。”迟云山道:“不过那天来得挺晚,我跟他说,楼上有辽国使团的人。他却说,自己有客人,不过去掺和了。”
“嗯。”陈恪点点头,接着问道:“那劝解开之后呢,他又回去了?”
“没有。”迟云山回忆道:“他被那些辽人拉着喝酒,我就先退出去了。”
“他在里头待了多久?”
“半个时辰要多。”
“半个时辰?”陈恪皱眉道:“把自己的客人甩下半个时辰?”
“也许是不重要的客人吧。”迟云山说到这儿,也觉察出些问题,便不瞎猜了,接着道:“大概申时许,那伙契丹人离开了,对了,还是萧大官人帮他们结的账。”顿一下,他声音压低道:“据说,离开樊楼,他们径直就去了天音水榭……”
“嗯。”陈恪点点头,脸上没了笑容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迟老板是明白人,肯定能看出来,那些契丹人去天音水榭,是临时起意的。之前,他们可能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很有可能,是有人在酒桌上,对他们说了什么……”
“因为再没有姑娘愿意进去,所以那段时间,里面没有人伺候。”迟云山满是歉意道。
“已经足够了。”陈恪端起酒盅道:“迟老板提供的消息,已是帮助极大。在下铭感五内,若是大官人看得起我,咱们交个朋友,从此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大人折杀小人了。”迟云山欢欣道:“岂敢岂敢?”
“哪有那么多规矩,就这么说定了!”陈恪大笑着与他推杯换盏,再不提那些闹心之事。
※※※
一席终了,迟云山已经被陈恪灌倒。他的酒量是不小,可仙露酒的度数太高,一时没拿捏好分寸,就马失前蹄了。
让传富把迟老板送回去,房间里就只剩下陈恪和绮媚儿两个。
绮媚儿也不上前,就坐在那里笑盈盈的望着陈恪,因为陪着喝了点酒,她的双颊粉蒸霞烧,看上去娇艳欲滴,诱人极了。
“还不过来坐?”陈恪端起茶盏漱漱口道。
“哪有座儿哩。”绮媚儿扭捏道。
陈恪拍了拍大腿。
“坏死了……”绮媚儿的脸更红了:“大人怎么出去几年,学坏了?”
“没听说过么?”陈恪嘿然一笑道:“当兵三年,老母猪都赛貂蝉。”
“你说我什么?”绮媚儿登时就垮下脸。
“我就是那一比,你是貂蝉,现在我看着跟嫦娥似的。”陈恪笑着长臂一伸,便将她拉到怀里:“过来吧你。”
绮媚儿便顺势如蝴蝶般过来,侧坐在陈恪腿上,搂住他脖子,声音娇糯道:“爷,想死奴奴了……”
“现如今,你也是花魁娘子了。”感受着那弹性惊人的娇躯,陈恪立时有了反应,大手轻轻抚摸着她丝缎般的腰肢道:“这么说也不嫌掉价。”
“还有更掉价的呢……”绮媚儿娇羞一笑,缓缓凑在他耳边,滚烫的鼻尖,轻贴着陈恪的耳廓,声如蚊鸣道:“奴奴还给你留着身子呢……”
“哦?”陈恪手一停,声音都有些变调:“此话当真?”
“憨人。”绮媚儿轻咬着他的耳珠道:“你不会自己求证么……”
陈恪的身子登时变得滚烫,他注视着绮媚儿的两眼,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闪亮闪亮,水汪汪的,能把人一下就陷进去。他的手慢慢从绮媚儿的腰肢往上,顺着柔软的胸口,移到了下巴。绮媚儿的脸色更红了,却没有动,两眼水汪汪的,能滴出水来;嘴角的笑意妖媚入骨,似乎是鼓励,又似乎是期盼,也像是邀宠献媚。
正当两人要做进一步交流时,门开了,传富那个不开眼的笨蛋闯进来,见状哎呦一声,闭上眼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便倒退着出去:“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虽然门马上就关了,可气氛被破坏殆尽,陈恪亲亲绮媚儿滑腻的手腕,轻声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绮媚儿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道:“都是些惹不得的人物。”
“看来你还真知道。”陈恪把玩着她的小手道:“说说吧。”
“非要较真么?”绮媚儿柔声道。
“谁招我,我就跟谁较真!”陈恪冷声道。
“我不是瞒着你,是怕你闯祸。”绮媚儿轻轻一叹道。
“我知道。”陈恪把她搂得紧一些道:“你是真心跟我好。”
“知道就好。”绮媚儿满眼欣慰道:“眼下,怎么把六郎救出来,才是正办。”
“六郎肯定没事儿。”陈恪道:“但你得让我知道,是谁害得我。我要是不知道,下回他们害我,我还得着人家的道。”
“我也是刚刚打听到的。”绮媚儿轻声道:“你得跟我保证,量力而行才行,我可不想害了你。”
“成,我保证。”陈恪点点头道:“大不了我先忍忍,只要忍过这口气,我就一口一口地把他们全咬死!”
第三零六章 使辽(上)
“我听说,萧天逸和韩相公之间,是汝南郡王八子赵宗楚牵线搭桥。”陈恪追问之下,绮媚儿终于把知道的吐露出来:“而赵宗楚其实是当年无忧洞的后台,出事儿的赵宗汉,不过是他的爪牙罢了。”
陈恪阴下脸来,果然,直觉没错,能对自己有这么大恨,又有这么大能量的,除了赵宗实的那帮兄弟,别无分号。赵宗楚被自己端了无忧洞,抢了几十万贯的老本,肯定恨不得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不过,他有这脑子么?’陈恪眉头一皱道。这件事表面上,看似是偶然而起的摩擦,但后面引起的连锁反应,已经大大出乎意料。而且在辽国讹诈大宋的背景下,简直是授人以柄。若朝廷最后不能顶住压力,签订了失地辱国的条约,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陈家身上——是陈家的不冷静,激化了矛盾,才让辽国人趁机施压的!
到那时,陈家不仅要死人,还得替朝廷背黑锅!
这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招,实则包藏滔天的祸心。真是一个玩黑社会的能想出来的么?
“说起来。”绮媚儿吞吞吐吐道:“汝南郡王的四子赵宗辅,对杜大家垂青已久,苦苦追求数年,这是尽人皆知的……赵宗辅,可是号称小诸葛的。”
“你还有什么证据?”
“事发前三天,萧天逸和赵宗楚在天香楼吃饭。”绮媚儿道:“席间,他们曾屏退左右,密商了片刻。”说着小手一摊,撒娇道:“奴奴费尽心机,才打听到这些,要讨公子赏……”
陈恪知道,她这是怕自己头脑一热,就抄家伙去找那些人报仇,感激的笑笑道:“当然有赏,我从海外弄了一批珠宝,有你的一份。”
“爷的心里当真有奴奴,就是最好的赏赐了。”绮媚儿柔情似水的望着他道:“奴奴不希望公子冲动,萧天逸也好,赵宗楚也罢,都是动不得的人物……再说你回来了,他们也就老实了。”
“狗改不了吃屎。”陈恪哼一声道:“这世上就没有动不得的人物!”
“爷,你得三思啊。萧天逸已经回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绮媚儿苦口婆心的劝道:“至于那赵宗楚,可是未来皇储的弟弟,你虽是大宋状元,比他强一万倍,可人家有那个身份在那里。你敢动他,这大宋就没有陈家的容身之地了。”
“嗯。”陈恪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道:“媚儿是为我好,我听你的就是。”
“真的?”绮媚儿喜道。
“真的。”陈恪点点头。
“咱俩拉钩。”绮媚儿孩子气道。
“好,拉钩。”陈恪伸出手指,和她那纤细无骨的小指交缠在一起。
绮媚儿高兴的在他额头亲一口,柔声道:“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们一定有报应的。”
“嗯。”陈恪点点头,眼里却透出彻骨的寒光。
与绮媚儿分开,陈恪回到马车上,静静的寻思起来。放过这些凶手,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说自己能不能咽下这口气,天上李全也不会瞑目!
但是绮媚儿说的对,自己现在是有家有口,且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莽莽撞撞的提刀杀过去。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得不留后遗症……这就需要从长计议了。
‘去你娘的从长计议!’陈恪想到这就一头火,为兄弟报仇、只争朝夕!自己却在这瞻前顾后,顿时心头火大,对周定坤道:“给我查,汝南王府的所有王八羔子,还有那萧天逸的一切信息!我要一点点玩死他们!”
“是。”周定坤轻声一下,以如今陈恪的实力,完全可以说出这样的大话。
※※※
陈恪回到家时,赵宗绩也在。
“你去哪儿了?”赵宗绩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出去调查调查。”陈恪笑道,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一碗茶。心中暗叹道,我大宋什么都好,就是这伺候人的本事,比小日本差远了。想那些个倭女在身边时,何曾用自己倒一杯茶?过了这段儿,还得把她们弄回家来才是。
端起茶杯,见赵宗绩面如寒霜,陈恪笑道:“怎么,谁给你添堵了?”
“唉……”赵宗绩叹口气道:“我去找官家禀报时,正好赵宗实也在,官家便问他的看法。你猜他怎么说?”
陈恪轻轻吹着杯中热气,摇摇头。
“他说:‘我们为人子孙,岂敢妄以祖宗故地与人。当年澶渊之战白刃相向,真宗皇帝都没有动摇,今日亦寸土不敢相让。’”赵宗绩模仿赵宗实道。
“这很好啊。”陈恪点点头道。
“再听我往下说。”赵宗绩喟叹一声道:“他又说:‘现在辽人一定要得到十县土地,说到底,能带给他们的不过是税收罢了。辽国是大国,若遣使来一遭,什么都得不到,颜面上肯定挂不住。此事再拖下去,怕是要生变,我天朝胸怀博大,不妨以相当数量的金帛代替,对辽人来说,与得到那十县有什么区别?对我们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便息事宁人。岂不两全?’”
“操!”陈恪重重搁下茶盏,啐一口道:“汉奸言论!”
“但官家很认同。”赵宗绩双拳攥紧,一脸气愤道:“夸赵宗实识大体,还让我照办。”
“你就答应了?”陈恪瞥他一眼道。
“当然不能就这么答应。”赵宗绩道:“我反对说,契丹人分明是空手套白狼,若让他们得逞这一次,后面他们会得寸进尺,遗患无穷的!”顿一下,咬牙切齿道:“人家什么也不做,就是派个人来口齿牙黄的诈唬一番,便能从我大宋讹出岁币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让天下诸国怎么看我大宋,让大宋臣民怎么看这个朝廷!”
“你这些话也说了?”陈恪吃惊道。
“后面一截憋在心里。”赵宗绩讪讪道:“忍了又忍,没说出来。”
“咳……”陈恪苦笑安慰他道:“好了好了,消消气。总结这次谈判,你还是功劳巨大的。毕竟顶住了巨大的压力,揭破了辽朝的虚张声势,让他们没法继续讹诈下去。”
“真得?”赵宗绩瞪大眼道。
“但事情分怎么说,也可以说半点功劳都没有。”陈恪话锋一转道:“因为人家皇帝还没回话,这时候咱们这边先怂了。让人家看出来,哦,原来宋朝就是这样的货色!肯定还会狮子大开口。”
“嗨,你这不等于没说。”赵宗绩笑骂一声,正色道:“你说的对。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最后!”顿一下道:“可恨赵宗实那厮,竟是这样的货色!”
“算了吧,他是察言观色,顺着官家的想法来的。”陈恪摇摇头道:“以后他要是再敢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就让他去办这件差。办不到,就闭上嘴!”
“呵呵……”赵宗绩瞪他一眼道:“你这才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呢,当着官家的面,我敢放肆么?”
“我就那么一说。”陈恪笑着对外面道:“陈义,把我给小王爷带的礼物拿过来。”
陈义应一声,不一会儿带着几个侍卫,每人抱一口箱子上来。
陈恪让他们放在桌上,打开一个长条的匣子,拿起一柄长刀道:“这是给你的。”
赵宗绩这样的王公子弟最识货,认识这是一柄倭刀。倭刀是大宋最受欢迎的日本货……当然,这是因为日本,也没啥别的能拿出手的缘故。就这种刀,全日本也不过打造每年上千把,流到大宋的就更少,因其少而价高,每把刀都价值上百金。
赵宗绩细看陈恪送他的这把,上面印着浅浅的菊花图案。他知道,这是倭国皇室的图案,这说明这是日本皇室御用刀。缓缓抽出雪亮的刀身,赵宗绩看到一朵、两朵、三朵……足足十二朵菊花。
“这是为倭国天皇打造的‘菊一文字’。”陈恪道:“是他们的天皇赠与我的,我借花献佛送给你。”
“君子不夺人所爱。”赵宗绩摇头笑道。
“送你就是送你的,一把刀而已,我很稀罕么?”陈恪摇头笑笑,他不会告诉赵宗绩,这样的刀他有一打。原来那关白藤原赖通,听说天皇送他一把‘菊一文字’,就一口气送了我十二把……
赵宗绩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说着刷得抽出长刀,朝桌上轻轻一挥,那汝窑的茶碗便无声无息分为两半,切口处光滑如丝。
“真是好刀!”赵宗绩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刀刃,收入鞘中道:“可惜不能随身携带。”大宋禁止百姓在城中携带武器,他自然不敢招摇。
“早替你想好了。”陈恪又打开一口盒子,掏出一柄软剑道:“你不是总稀罕我那根么?这次大理的滇王送了我一口,给你了。”
“嘿嘿。”赵宗绩放下倭刀,学着陈恪的样子,先系上特殊的腰带,然后把软剑送入腰带中,喜不自胜道:“还是你了解我啊。”
第三零六章 使辽(中)
陈恪又拿出给赵宗绩老婆、儿女的礼物,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石、珍珠,他却当成小石头一样,一送就是一盒。
“嗨嗨,看来你是发大财了。”赵宗绩啧啧笑道:“出手真阔绰啊。”
“拿着就行了,这些玩意儿在南洋不值钱。”陈恪睁着眼说瞎话,就算不值钱,带到汴京来,也老鼻子值钱了:“给侄子侄女当琉璃蛋玩得。”
“我就却之不恭了。”赵宗绩笑道:“对了,财神爷,没我妹子的份儿么?”
“有……”陈恪轻叹一声道:“她的遭遇我知道……”
“唉。”赵宗绩也叹气起来。前年夏天,陈恪离京不久,北海郡王便做主,将小郡主许配给了已故的吴越王之子钱惟演的长孙,可谓门当户对。双方约定去年过了年就成亲,谁知道去岁冬里,那钱家小公子竟患了急症、一命呜呼。
尽管现在没有理学名教,不至于说还得嫁过去和个牌位成亲,但难免有蜚短流长,说小郡主‘克夫’云云。小郡主听了,心里能好受得了?本来挺爱到处转悠的活泼小娘,也变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湘儿是个坚强的女孩儿,相信她一定能走出阴霾的。”陈恪拿起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道:“希望这个,能给她一点力量。”
“我想,她更希望你自己给她。”赵宗绩叹气道:“有空你帮着开导开导,你的话,比我们谁都管用。”
“嗯。”陈恪点点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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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赵宗绩离去后,陈恪回到自己所住的跨院。陈家今非昔比,早不住在原先那逼仄的城南老宅了。陈恪出钱,曹氏出面,从曹评手里白菜价,买来了一处位于金梁桥的四进带花园的大宅子。
这样一来,不仅陈希亮夫妇有了自己的主院,陈恪四兄弟,也都有了自己独立的院子。
一进院门,他就听到沙沙的扫地声,本以为是丫鬟在干活,谁知道定睛一看,那穿着青白色窄袖襦裙,手里拿着个大扫帚的,不是杜清霜是谁?
杜清霜扫地扫的很认真,浑似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但陈恪那双招子多亮啊?一眼就看出,这小娘子先是背部一颤,接下来浑身都僵硬起来。
陈恪也坏,就站在那儿不动,欣赏杜清霜无限美好的背部曲线。宋代的女装,在色彩和样式上,不如唐朝大胆开放。但跟明清那种,恨不得把所有女性特征都掩盖起来的反动女装不同,宋朝的女装仍然是用来展现女性魅力的。只不过展现的方式,迎合了读书人的品味罢了。
什么是读书人的品味?说白了就是矫情,让你不能一看出来,得细细品味才行,比如这剪裁得体的襦裙,看上去普普通通、中规中矩,但望一眼背影,就会发现它完美勾勒出女性从肩到腰到臀的优美曲线,让人浮想联翩。当然打铁还需自身硬,再好的衣服,也得身材好才能穿出效果来。
杜清霜还在扫地了,扫那些并不存在的灰尘,她扫的很慢,仿佛那把扫帚有千斤重。因为是弓着腰,她裙子后摆离开地面,露出了脚下那双漂亮的两色绣鞋,鞋头尖尖、类似于后世女子所穿的高跟鞋,只不过没有跟罢了。
陈恪上辈子所看的书上,说女人缠足是从五代兴起,南宋兴盛。大抵在北宋,就已经在贵族女子中流行了,而引导这股风潮的,正是这个时代的时尚领袖,青楼女子。
杜清霜从小被卖入青楼,自然也缠过足,但不是她提醒的话,陈恪都无法将那双纤细笔直的美足,与后世的三寸金莲联系起来。后来成了风月班头,阅脚无数后,他才明白,原来宋代的缠足,与后来那种变态玩法是不同的。
宋代女子是只在穿鞋之前,才用丝帛将脚裹得‘纤直’,但不‘弓弯’。这样穿上尖尖的绣鞋才好看。说白了,她们的审美与千年后的女子,没什么区别,但这个时代的绣鞋,对脚型没什么约束力,要是不先裹紧点,不仅穿鞋没型,而且脚也容易长成蒲扇。
是几百年后那帮没文化的,在经过蒙古人造成的文化断层后,想要恢复宋时衣冠,然后一翻古书,发现原来宋代女人缠足。但古书上不介绍怎么缠,就自己瞎折腾,结果把女人的脚从小裹成粽子,造就了一个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驼蹄’美人。
而且人家宋朝女人,小时候是不缠足的,是大了爱美了,才缠一缠的。要不怎么说,崖山之后无中华呢?没有文化真可怕……
以陈恪的眼光来看,宋代的缠足,对脚也有影响,但影响远小于高跟鞋。他上辈子能接受女人穿高跟鞋自虐,这辈子就没理由不接受这种宋代的缠足。
※※※
感到他贼溜溜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巡梭,杜清霜面红耳赤,浑身发软,紧紧抱住扫帚,过一会儿,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见自己玩过火了,陈恪赶紧咳嗽一声,大步走进去道:“清霜,丫鬟去哪儿?你怎么扫起院子来了?”
杜清霜依旧背对着陈恪,声如蚊鸣道:“我让她们走了,我得学着干。”
“干什么呀?”陈恪转到她面前,见小妮子眼圈通红,不禁奇怪道:“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没,没什么,我被风沙迷了眼。”杜清霜擦擦眼角,把笤帚往身后一塞,低着头道:“你回来了,我给你打水洗脸。”
“哦。”陈恪点点头,跟着她进去屋里。
一进去,杜清霜便手忙脚乱的给他解去长袍,又踮着脚给他摘下幞头,再俯下身子,准备给他出去脚上的靴子。
“怎么着也得让我先坐下吧。”陈恪苦笑道,他长这么大,还没试过站着脱靴子呢。
“哦……”杜清霜一下子手足无措。
陈恪坐在身后的官帽椅上,顺势便把杜清霜拉起来,握住她的双手道:“清霜,你这是怎么了?谁跟你说什么了?”
“没,没人跟我说什么……”杜清霜声若蚊鸣道:“我是听人说的。”
“谁?”陈恪皱眉道。
“那些给人家当过妾的姐妹。”杜清霜小声道:“她们说,做妾得有做妾的自觉,得勤快、得啥都会干、得收敛、不能把自己当主子……不然……”
“不然什么?”
“就会像她们一样。”杜清霜紧咬着下唇,泪珠子便下来了:“会被太太赶出去家门……”
“嗨……”陈恪这个哭笑不得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这是血泪教训。”杜清霜小声道。
“瞎说八道。”陈恪苦笑道:“也是,你收留的那些,都是被太太赶出去的。可绝大多数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你咋不去问问她们呢?”
“那样的我见不着……”
“这不就得了。”陈恪笑着把她搂在怀里道:“别听她们瞎说,嫁了我,只有享不尽福,没有苦头吃。将来小妹进了门也一样,你们是姐妹,不是主仆,你不用有负担。”
“我就是害怕……”靠在他温暖的臂弯里,杜清霜却抽泣地更厉害了:“怕自己这冷冷清清的性子,不讨太太喜欢。怕自己什么都不会干,被太太撵出家去。”说着哭起来道:“我不怕被撵出去丢人,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
“傻孩子,不可能的。”陈恪把她抱得紧紧的,柔声安慰起来:“原来你一直不愿进门,就是担心这个啊?其实我原本是想依着你,不想进门,就在外面住着也挺好,咱也过过家外有家的腐败生活。”
“去你的,三句话就没正行。”杜清霜其实就是心里委屈。她不是为当妾委屈,而是对陈恪的态度……一见面二话不说,就把人扛回家来,然后就没了下文。换谁谁不委屈?她需要的,也不过就是几句温柔的话语暖暖心怀。
这个外表冷若冰霜的女子,浑不似绮媚儿那样有主见。既然从了他,自然就逆来顺受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真想依着你。可现在是特殊时期,我有很厉害的仇家。”陈恪柔声道:“往后,我们的仇会越来越深,你在外面我实在不放心,所以暂时在家里委屈些日子,等到风平浪静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如何?”
陈恪的话,就是这么管用,杜清霜心里一下子云开雾散,她像小猫一样蜷在他怀里,小声道:“我才不想孤零零一个人呢,你在哪我在哪,除非你不要我了……”
“哈哈哈……”陈恪开心大笑道:“我爱死这万恶的旧社会了!”
“旧社会?”杜清霜不解道:“什么意思?”
“我高兴的说胡话呢。”陈恪眉开眼笑道:“清霜,我们去做些爱做的事吧。这二年可想死我了……”
“绮媚儿没把你喂饱么?”杜清霜狡黠一笑道。
“你怎知?”陈恪一惊。
杜清霜从他怀里起身,咯咯笑道:“一靠近你怀里,就闻到她身上那独一无二的香味了。”
“这么厉害?”陈恪拎起衣襟使劲嗅了嗅,发现确实挺想,笑骂道:“这女人,没事儿整那么香作甚。”说着笑道:“不过我们可是清白的,至少到目前为止。”
第三零六章 使辽(下)
第二天,赵宗绩让人带话过来,说可以去接六郎回家了。若是依照相公们的意思,那得等到和辽国谈完再说。但赵宗绩向官家立陈,连契丹人都不揪着陈六不放了,我们大宋为何还要囚着自己的好儿郎。退一万步说,就算辽人又翻脸,难道六郎能跑了不成,再说他跑了和尚跑得了庙么?
官家一想,关着陈小六确实没意义,还让小姨子家里寒心。便让人传话给王珪,放人吧,只是别让他离京就成。
陈希亮一听,高兴坏了,陈恪也了乐了,笑道:“看来,就差那两把刀的事儿。”
“瞎说。”陈希亮笑骂道:“小王爷重情义,还稀罕你那两把破刀。”
“可不是破刀。”陈恪纠正道:“一把就够寻常人家吃上半辈子。”
“行了,别说你那刀了。”陈希亮道:“快去把六郎接回来,那鬼地方,一刻也不能多待。”他想起自己当年蹲得大牢来,那真是人间炼狱啊!
“你去吧,我还有事儿呢。”陈恪心说,回来后还没去看看月娥呢,也不知她被老爷子打断腿没有。
“你去。”陈希亮不容分说道:“他立了功了么?我去接!回来不收拾他就不错了。”说着大倒苦水道:“这二年他愈发长本事了,你是不知道,他能活活把人气死。”
“我去我去……”比起六郎来,陈恪简直是乖乖仔,老爹一句话,就取消了计划,赶紧收拾收拾去刑部衙门接人。
※※※
陈家书香门第,一门六进士,美名传天下。但人心哪有知足?陈希亮还想着能更进一步,来个满堂彩呢——全家就剩下一个六郎还是白身,要是也能考中,便是一段‘满门皆进士’的千古佳话,那该多圆满啊!何况六郎从小聪颖明慧,家里的条件又比当初在青神县时,不啻天壤之别。且还有那么多哥哥做榜样,考个进士应该是轻松加愉快的。
可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料到,六郎的兴趣偏生不在‘之乎者也’上,虽然聪明过人,却对读书毫无兴趣。小时候父兄还能管得了,逼着他从蒙学念到书院,算是把《十三经》读下来,应景儿的吟诗作对也学会了一些。可等念到国子监时,家里人彻底管不了了,他伙同一帮狗朋狐友整日里旷课胡闹,一会儿组织个什么习武社,走街串巷打抱不平;一会儿组结队去皇家武学院旁听,说将来要投笔从戎、报效沙场。
陈希亮自然少不了家法伺候,可那陈六郎从小习武,筋骨钢浇铁铸,每次挨完打还嫌不过瘾,必定找块砖头往脑门上一磕,啪地一声,砖碎了,头没事儿……把小亮哥气得呦,直拿头撞墙。
打是没有用了,陈希亮只好跟他讲道理,他说,你看咱家两代七口人,六个都是进士,你三哥还是状元,你要是考不中,不觉着丢人么?
谁知六郎一翻白眼道:‘六个进士还不知足?你这已经是门阀了知道么。我要是再考个进士出来,咱家就太圆满了,月满则缺,会倒霉的!我这是为了老陈家在做牺牲……’
陈希亮又拿头撞墙。
改天再换种方式问道:“你为什么习武不学文?”
“能靠文人收复燕云,平定西夏么?”六郎不屑道。
“唉。”陈希亮叹口气道:“你说得对,但现实如此,这是个文人的天下。你看你五哥也想保家卫国,但他先考上进士了,然后再去学习韬略兵法,这才是正路子。”
“既然要从武,何必要多此一举,占人家个名额?”六郎摇头道:“一届大比,就那么几百个进士,多少人指望着鱼跃龙门呢。咱家多我一个也是这样了,少我一个还是这样,为什么不给别人留点机会呢?”
陈希亮直接一口老血喷出,为了生命着想,他是不敢再跟这娃提‘读书’这茬了。
陈希亮一放羊,陈六郎就更欢实了。还不到十八岁,就已经在开封府地面上挣下了偌大的名气。什么浮浪子弟,市井屠儿,师爷拳手,和尚道士,甚至仕宦人家,内廷宫人……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统统交往,又舍得散银子,那真叫一个远近闻名!
这次陈六郎当街打死行凶的辽人,又把他的名气推倒了新的高度。据说刑部衙门外每天都有百十号人,排着队给他送饭。还有人大把的使钱,想把他捞出来。捞不出来,也务求他能在里头过得舒坦点。
所以小亮哥以为儿子,像他那样在牢里受苦,那就大错特错了……
※※※
那厢间,刑部衙门中一处独院的天井里。
天井不大不小,有三丈见方,地上摆着石锁、杠铃、还立着个木人桩。
陈六郎赤着上身,露出一身结实匀称的腱子肉,正用全身各个部位绕桩击打着木人。伴着低沉的砰砰声,他的动作越来越快,直到肉眼难辨。
院子里,几个衙役提着食盒,瞪大眼观赏这位少爷习武,一点动静都不敢出。直到陈六郎打完一个套路,浑身大汗腾腾的收功,他们才使劲拍巴掌叫好。
陈六郎缓缓转过身来,马上有两个衙役上来,一个拿毛巾给他擦汗,一个给他解开缠绕双手的布带。等他披上黑绸武师袍,屋里的衙役也摆好杯碟碗筷。
陈六郎走进屋里,坐在椅子上道:“今天又是谁送的饭?”一边问,一边大吃起来,也不用筷子,直接拿手撕。
“这不是谁送的,是我们几个凑钱,给你老备得这一席。”几个衙役笑道:“这些日子弟兄们跟着你老好吃好喝还有得拿,实在过意不去。”
“客气什么,又不是我给你们的。”陈慥一边对付一只烧鸡,一边笑道:“要谢谢他们去。”
“将来人情还不得你老还?”衙役们笑道:“再说他们人多了,我们可还不上,我们就承你老的情。”
“贼精贼精的啊。”陈慥吃得满手是油,笑道:“这鸡真好吃,哪儿买的?”
“难得还有你老不知道的去处。”衙役们笑道:“北定门外李家烧味铺。他家后院有口井,水特甜,把褪好了毛的鸡,放井里拔一天一夜,拔去腥味儿,入进井水的甜味儿,所以好吃。”
“嗯,听说过,不过没去过。”陈慥笑道:“改日得去光顾。”
“去也没用,他们家一天就烧四十只鸡,烧完封炉,都让大户人家给订走了,现买可买不着。”
“那你们怎么买着的?”
“我们班头是李家的女婿……”衙役们轰然笑道。
“隔天给我家送几只吧!”陈慥把一只鸡吃得就剩骨头,又对别的菜下手:“能否?”
“别人要肯定否,可你老发话,没有也得有。”班头谄笑道:“你老要几个?”
“我也不让你为难。”陈慥想一想道:“我爹还有我后娘一个,我三哥一个,还有我嫂子和侄女,三个吧。”
“好。”班头笑道:“明天一早,我就送到府上。”
六郎吃得肚皮溜圆,长舒一口气道:“吃得痛快!今日又值了!”说着抬眼皮看看几个衙役道:“说吧,凑这顿饭给我,是不是送行啊?”
“你老真厉害,一猜就中!”衙役们点头笑道。
“那走吧。”六郎站起身道:“别错过了开刀的点,我晚上还得到阎王爷那赶饭呢。”
“唉……开、开刀?”衙役们先是一愣,旋即爆笑起来道:“你老不会以为,这是断头饭吧?”
“莫非不是?”六郎睥他们一眼道。
“当然不是。”衙役们笑得直擦泪道:“还以为你老猜着了呢,恭喜六郎了,你可以回家了。”
“哦……”陈六郎摸着脑壳,沉默了半晌,道:“那你们都凑来作甚?”
“你老要回家了,小得们不得送送?”
“嘿,我看是作弄洒家。”陈六郎一个连环脚,踢了好几个人的屁股道:“后日一品楼,一个都不准少一个,洒家要把尔等灌出鸟来!”
※※※
陈恪的马车到刑部街时,发现衙门前已经挤满了车轿,越过车轿,便见少说二三百号人聚在栅门外。守门的兵丁站在栅门内,不耐烦的回答着千篇一律的问题:‘怎么还没出来?’‘快了快了……’
这也就是官府特好脾气的宋朝,要是换别的朝代,官府被这么多人围上,肯定派兵镇压的。哪能像这样视若无睹……
想了想,陈恪没有凑上前,而是在远处等着。
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陈慥的身影出现在衙门口,这小子,比两年前得高出一头了……陈恪不禁笑起来,刚想开口招呼,却被那两三百号人抢了先。
只见他们齐刷刷喊道:“时来运转、御免达通!”感情都是来接六郎出狱的……
第三零七章 燕云(上)
看着这些认识不认识的,都来迎接自己,陈六郎自然心里暗爽。但少年郎就是喜欢装酷,仍面无表情道:“瞎嚷嚷什么!”
“哥哥,这是给你驱驱晦气。”几个锦衣青年笑道。
“你才晦气呢。”陈六郎摆摆手道:“都散了吧,今天我得先回家。”
“咱们包了一品楼。”众青年道:“晚上哥哥可一定得去。”
“一准去。”陈六郎不耐烦的挥挥手:“散了吧。”
“我送哥哥回去。”“坐我的车!”一众青年又争起来。
“谁的都不坐。”陈六郎排众而出,朝远处走去:“我自家有车。”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那里,车身四边用黄铜包裹,看上去十分豪华。十几名高大的劲装武士,面无表情的环绕在车周,一见到六郎走来,武士们闪开一条道路,齐声垂首道:“恭迎六少爷!”
六郎紧绷着脸,点点头,一跃上了马车。在众人惊叹羡慕崇拜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
车厢里,陈恪把手里的书,卷成一卷,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的弟弟。
“三哥,你来接我了?”在陈恪面前,六郎原形毕露,一脸嬉皮笑脸道:“刚才那一出,真给面子,哎呦……”
说着话,便被陈恪拿书劈头盖脸敲了起来,一边打一边骂道:“下面长毛了吗?学人家当好汉,不知道好汉都是专政对象啊!”
“哎呦呦,别打别打。”六郎抱头躲闪道:“我们都是闹着玩的。”
“小兔崽子!”陈恪停下手,气咻咻道:“大宋的男人都死绝了么,要你个半大小子出头!”
“不是这么个理。”六郎一脸讨好道:“我当时就想,要是三哥在,肯定会这样办,可三哥不在,弟弟我就得上。咱们老陈家的仇人,让别人干掉算怎么回事?”
“放屁。”陈恪被他气乐了:“功夫没长进,嘴皮子功夫倒见长。”
“功夫也长进了。”六郎呵呵笑道。
“长进了还让人捅了一刀?”陈恪眼里流露出丝丝关切道:“伤着没有?”
“没事儿。我穿着你给的象皮宝甲呢。”六郎得意笑道:“那家伙劲儿那么大,我心说这回完了完了,但事后一看,只刺破点皮。”
在选皮制甲时,皮分几等,以犀皮为顶级,象皮次之,牛皮和熊皮再次之,但因为犀牛已经绝迹,故而大理所制的象皮甲,已经是华夏范围内最好的皮甲了。用象皮所制的甲胄,比板甲要轻,防护性却丝毫不逊,陈恪知道这小子整天跟人打架,故而让人从大理给他带了几件,想不到还真用上了。
“算你小子不傻。”陈恪瞪他一眼道:“官家只是许你回家待着,别给我到处乱转,让人觉着咱不知好歹。”
“知道了知道了。”陈慥举手投降道:“三哥,你怎么这么唠叨了?”
“你但凡省心点,我懒得理你。”陈恪啐一声道:“到家了,下去吧!”
“你去哪儿?”陈慥问道。
“用你管。”车门打开,陈恪一脚就把他踢了下去。
※※※
马车在街上转了一圈,最后在柳府门前停住。
门卫自然认得这位‘前姑爷’,只是不知该不该放他进去。
“在下从大理回来,给老爷子带了几样补品。”陈恪身后,跟着两个挑担子的卫士。
“你等等。”门卫赶紧进去禀报,不一会儿转回道:“老爷说了,东西留下,人就走吧。”
“不能够。”陈恪摇头道:“我得亲眼瞧瞧老爷子,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才好对症。不能乱补啊。”
“你等等。”门卫继续进去禀报,不一会儿转出道:“那东西也不要了……”说完,把门砰地一关。
“嘿……”吃了闭门羹,陈恪挠挠头,老大没面子。
“大人,怎么办,咱们走?”陈义小声道。
“走你!”陈恪没好气道。
马车绕着柳府转了半圈,在偏僻无人处停下,望着两丈高的院墙。陈义小声道:“大人,你确定要爬墙?”
“没门只能爬墙。”陈恪把下襟缠在腰带上,又换了双跟脚的鞋:“麻利点,让人看见还以为我做贼呢。”
“唉。”陈义只好依命行事了,他接过一支弩弓,瞄准了扣动扳机,特制的钢爪箭头便连着细细的黑绳射向了墙头。
双手用力拽了拽,陈义点头道:“可以了。”又问道:“大人,我陪你一起吧,也好掩护你杀出来……”
话没说完,屁股便挨了重重一脚,陈恪骂道:“求,我这是去看媳妇,不是闯虎穴!”
“哦。”陈义挠挠头,心说:‘去看媳妇有用飞虎钩的么?’他和另一个卫士四手交错,气沉丹田。
陈恪后退两步,一跃而起,两脚正踏在他们掌上,两人猛地往上一送,陈恪就势一跃,又窜起了一丈多高。在最高处,他两手抓住绳索,再一借力,便跃上了墙头……
※※※
顺着绳索,他落进了柳家院中,也不看四下有没有人,拍拍身上的土,辨明了方向,便大摇大摆的往后院走去。
没走两步,就见柳老太爷提着一口关公刀,一脸杀气的立在月门洞口。
“看来爷爷已经痊愈了。”陈恪丝毫不觉错愕,一脸亲热的凑上去道:“这是冷艳锯还是偃月刀,怕得有四五十斤沉了吧?”
“谁是你爷爷?!”柳老太爷冷哼一声,一抬手,那大刀便抵在陈恪脖子上。
“你是月娥的爷爷,自然也是我爷爷。”陈恪脖子缓缓外移道:“爷爷手可别抖,这把刀可开刃了……”
“就要取你的狗头!”柳老太爷沉声道:“你擅入民宅,非奸即盗,我杀了你也不犯王法!”
“我不是外人,不叫擅闯。”陈恪恬着脸笑道:“爷爷,我是你孙女婿啊。”
柳老太爷听他一口一个爷爷,浑身寒毛直竖:“住口,不许毁我家孙女清白!”说着用刀背一拍他的肩头:“滚蛋!”
老家伙是真下黑手啊。陈恪感觉肩胛骨差点碎了,呲牙裂嘴道:“不滚,见不到月娥我坚决不滚!”
“好好好……”柳老太爷气极反笑道:“你说你是不是有病?当初我拿刀逼着你,你都不娶月娥,现在又撵都撵不走了!”
“此一时彼一时。”陈恪陪笑道:“官家答应赐婚给我们了。”
“你和月娥?”柳老太爷神态缓和一些道。
“还有小妹……”陈恪小声道。
“什么意思?”柳老太爷的脸一下子黑下来。
“官家说,我情况特殊……”陈恪强笑道:“可以特赐娶两个正房……”话音未落,猛地一缩头,这才堪堪避过了柳老太爷的一刀。
“小王八蛋,当我孙女嫁不出去了么?”柳老太爷须发皆张,舞起大刀,就要剁掉他的狗头。
陈恪见他玩真的,赶紧撒丫子就跑,柳老太爷在后头提着刀撵,两人绕着圈子在园子里玩起了猫捉老鼠。
园中一座二层小楼上,柳月娥急得直跺脚,道:“奶奶,快让我下去吧,不然要出人命了。”
“傻孩子……”柳老夫人慈爱的看着孙女道:“你爷爷要是真想剁了他,他还捞着满院子跑?”
“也许是爷爷年纪大了,手脚没劲了呢。”柳月娥着急道:“再说,他也没那么差劲。”
“唉,真是女生外向……”柳老夫人苦笑道:“看不出来么,你爷爷这是在修理他。要不你这样傻乎乎的,将来还不被他欺负死?”
“哪有……”柳月娥的脸上,流露出扭捏的小儿女态,但嘴巴还是硬得很:“他打不过我……”顿一下,突然明白过来,欣喜无比道:“这么说,你们答应了?”
“唉……”柳老夫人又叹口气道:“不答应又能怎么办?谁让你个不省心的东西,就认准了他呢?”
“对不起,奶奶。”柳月娥低下头,态度大转弯道:“我给你们添堵了。”
“咳,傻孩子,爷爷奶奶还能活几年?”柳老夫人眼圈一红道:“能舍得你一个人孤苦伶仃?”
“奶奶……”柳月娥心头一酸,抱着老夫人呜呜哭泣起来。
※※※
园子里,陈恪气喘如牛,双手叉腰道:“爷爷,你真是龙精虎猛?拿着这么沉的刀……”
柳老太爷拄着刀,喘气跟风箱似的,手脚发软,嘴上却硬得很:“是你软脚虾,连个老头子都比不上,还大言不惭的双娶……”
陈恪是个什么人物,马上就听出有门,登时欣喜若狂道:“这么说,你老答应了?”
“没有。”柳老太爷板着脸道。
“成熟点,别那么善变。”陈恪苦笑道。
“除非你把这份契书签了……”柳老太爷从怀里,掏出一份约书道。
‘日哦,这也太阴险了吧……’陈恪登时傻了眼。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小样吧,以为齐人之福是那么好享的么?’柳老太爷睥着他,暗道。
第三零七章 燕云(中)
七天后,辽国皇帝的旨意到了。当听到耶律德容的转达,赵宗绩和陈恪,甚至以为是不是听错了:
‘出于公平起见,不能一直在南朝谈!下半场必须移到大辽来,才能谈下去!’
“靠,谈不下去拉倒。”辽国人走后,陈恪一脸不可思议道:“和谁求着他们似的。”
“辽国人打仗厉害,但玩外交就是这操行,总也搅和不清。”赵宗绩指指脑袋道:“按你的话说,就是彪乎乎的。”
“让他们彪去吧。”陈恪啐道:“我们回家睡觉。”
“这可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赵宗绩苦笑道:“再说,要是咱们没响应的话,辽国皇帝的面子往哪搁?不信你看吧,这一趟少不了的。”
“受虐狂。”陈恪直翻白眼往外走:“我不跟你们玩了,我回家睡觉去。”
“嘿,兄弟……”赵宗绩跟出去道。
“我刚从外国回来,不想再出去了。”陈恪不理他。
“你就忍心我一个人去?”
“忍心。”陈恪道:“你一个糙爷们,我有什么不忍心的。”
“就放心?”赵宗绩换个词。
“有什么不放心的?”陈恪没好气道:“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何况现在还是兄弟之邦。”
“我要是把差事搞砸了,可就彻底没戏了。”赵宗绩苦着脸,一把拉住他道:“兄弟,你不能把弟弟捞出来,就不管我这见义勇为的好男儿了,我就指望你了……”
“唉,果然是误交损友累终生啊。”陈恪只好站住脚,叹气道:“我本来打算,告假去接小妹的……”说起来,到六月份,苏家兄妹就该服阕了。陈恪原本计划是,请假回家陪陪小妹,然后慢慢把老苏搞定。这要是出使辽国的话,肯定没法回四川了。
“这个啊,你放心好了,我派王府的护卫去接,保证一根汗毛都少不了。何如?”赵宗绩笑道。
“你知道什么呀……”陈恪气恼的甩甩手,大步走开了。
※※※
赵宗绩对官家还是很了解的,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了出使辽国的差事。由他担任正使,副使有两位,一个是赵宗绩强烈要求的陈恪,另一位则是曾经出使辽国的知谏院赵卞。
这位赵知谏已经年满五十,嘉佑元年任侍御史时,范镇上书建言立储,他也跟着起哄来着。官家当时不方便动范镇,就把他提出京城,在地方上当了三年知州。不过范镇如今还在云南那里挖铜呢,他却被吏部调了回来,从御史台转到谏院,还当上了一把手,可见着实道行不浅。
使团中多了这么一位惹不起的老资格,陈恪和赵宗绩顿感压力山大……
“不要这个样子。”碧浪轩中,刚刚阅卷完毕的欧阳修,听说陈恪要出使辽国,特意把他叫来,细细叮嘱起注意事项来:“出使虽苦,但这一条通往顶级大臣的试炼之路,多少名臣,也包括老师我,都是经过这遭历练的。”
“师傅误会了,学生连去大理都没含糊,去趟辽国又能算什么?”陈恪苦笑道:“我就是不理解,干嘛还要派那位赵老先生同去。”
“他曾经出使过,又老成,给你们年轻人把把关。”欧阳修摩挲着陈恪送给他的一方翡翠砚台:“这有什么奇怪?”
“可他是赵宗实的人……”陈恪叹口气道:“富相公不可能不知道。”
“笑话。”欧阳修眉头一皱道:“翅膀长硬了么?就玩开派系了。还谁是谁的人……我倒要问问,你陈仲方是谁的人?”
“就算我不想承认,也已经被所有人,看成是赵宗绩的死党了。”陈恪两手一摊道。
“错,你是官家的人!”欧阳修面色一肃,沉声道:“赵卞也是官家的人。就连赵宗实、赵宗绩也统统都是!”顿一下,他语重心长道:“这种时候,只有蠢材才分帮结派!”
响鼓不用重锤。陈恪一下就明白了老欧阳的弦外之音……是啊,赵祯虽然不是什么雄主,但绝对称得上明主。只要没闭上眼,就绝对不愿看到,自己的臣子拉帮结派。那将置他这个皇帝于何地?
“人选,是富相公定的。”欧阳修低声道:“他只有这样做,才会让官家感到放心:‘至少,我的宰相还是个明白人!’多学着点吧,小子!”像欧阳修这样端方的君子,其实也跟富弼一样,不愿沾染这种争斗。但老先生重感情,不能看着弟子深陷其间而不闻不问的。
“唉。”陈恪叹口气道:“无非就是平衡之道,可出使时掣肘怎么办?”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欧阳修见惯了世面,淡淡道:“谁是正使,谁又占多数?”
“嘿……”陈恪先是眼一亮,旋即苦笑道。“那样的话,回来怕是要吃挂落了。”
“给你讲个小故事。”欧阳修微微一笑道:“是十几年前,富相公当年出使的。”
陈恪赶紧做出洗耳恭听状。
“尽管咱们和辽国有澶渊之盟,但辽人仗着武力强大,总是隔三差五的讹诈大宋。所以那次富相公出使,也和你们面临同样的问题。当时谈判进行到最紧张的时候,他意外地接到了一封家信。”欧阳修看看陈恪道:“要是换成你,离国千里、身在异乡,收到这封信,会怎么想?”
“离国千里,没有特殊的大事,绝不会千里迢迢送信来的。”陈恪答道:“肯定会疑惑,甚至恐惧。”
“说得很实在。对,疑虑,恐惧,捧着这样的信,越是关心家庭的人,就会想得越多,想得越坏。”欧阳修缓缓道:“富相公是个很顾家的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周围人看到,他拿着这封信,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居然没拆,最后慢慢地把它撕碎了。”
“哦。”
“旁人惊问,万一家里发生大事怎么办?富相公苦笑了一下,答道:‘我身当国任,怎能为私事分心?何况……我离家那么远,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说完接着忙碌起来。”欧阳修讲完了,定定望着陈恪道:“明白了么?”
“明白。”陈恪点点头道:“使节在外代表大宋,应当以国家为重,不该带有私心杂念。”
“对。”欧阳修点点头,沉声道:“要相信,朝廷会给你们公道评价的!”顿一下,他又轻声道:“若不能,自然有人为你们说话……”
陈恪心中一暖,他知道对老师这样的君子,能说出这种话来,是多么的不容易。千言万语化作俯身一拜,一字一句道:“弟子,定然不辱使命!”
“这就对了。”欧阳修欣慰的笑起来道:“孺子可教。”说完脸上挂起戏谑的神色道:“说起来真可惜,上次评花榜前,你出使。这次又出使,看来你这风月班头跟这桩风月盛事无缘啊。”
“老师,是不是转得太快了点。”陈恪苦笑道。
“正事谈完了,不就该谈风月了么?”欧阳修眉开眼笑道:“你也要成家立业了,老夫帮你物色一班歌姬如何?就当是送你的新婚礼物了。”
陈恪这个汗啊,旧社会果然彪悍……这才想起欧阳修,是久负盛名的风月老班头。
※※※
在耶律德容的催促下,使团很快便出发。启程之前,陈恪去了一趟北海郡王府上,参加赵允弼为他俩办的饯行宴会。席间,陈恪能看出,老王爷有深深的忧虑,似乎不仅是因为担忧他俩此行,而是有什么更深沉的忧虑。
散席后,赵宗绩叫陈恪到自己那里吃茶,然后借故和张氏闪到一边,留给他和小郡主一点独处的时光。
小郡主穿一身白裙,微笑坐在陈恪身侧,春风带过几缕发丝,拂过她精致的面庞,美得让人心疼。
看着她瘦的看到血管的白皙手背,陈恪的心没来由地一缩,微笑道:“湘儿,帮我个忙吧。”
“三哥只管吩咐。”小郡主点头笑道。
“我在日本时,发现他们保存了大量的唐代图书。”陈恪轻声道:“你知道,几百年的遣唐使,像蚂蚁一样搬运着我们华夏的文化。”
“嗯。”小郡主点点头。
“你知道,盛唐时的书籍和礼仪,在战乱和时间中湮灭不少。”陈恪正色道:“本着给这段历史补缺的想法,我把那些书带了回来。我想请你帮帮忙,把它们整理一下,看看能不能理出一套完整的唐朝礼仪来。”他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知道这很费事,所以不让你白干。”说着从袖中拿出那个径直的盒子道:“这算是酬劳了。”
“三哥……”小郡主轻咬朱唇,轻声笑道:“妹子我是当了望门寡,可脑壳没傻掉。”说着眼里竟氤氲出水汽来:“你为妹子的这番苦心,我能明白……”
“不懂你说什么。”陈恪呵呵笑道:“我就当你答应了,不过别累着,慢慢来,我不急的。”
“嗯。”小郡主乖巧的点点头。
第三零七章 燕云(下)
第二天,浩浩荡荡两千多人的队伍出发了。这其中,有五百辽人使团,有五百宋人使团,还有礼部派出的送伴使,所率领的千人卫队。
所谓送伴使,就是送对方使者回国的外交官。令后人颇感意外的是,宋辽两国虽然是最大的敌人,但两国间邦交十分频繁。按照礼部的相关条文,宋辽外交使臣可分十二种,譬如每年双方互派‘贺正旦使’,向对方君主拜年;互派‘贺生辰使’,在对方皇太后和皇帝生日前赶到,送上丰厚的寿礼。抑或一方有大事,如皇帝驾崩、新君登位,要遣使报信,对方则回派使者;如遇双方发生争端,随时派出使者谈判解决。
比如这次,辽使就是以贺正旦使的身份出使大宋,而赵宗绩和陈恪,则是因事出使。
可以说,两国间已经建立起顺畅而频繁的长效沟通机制,有力的保证了澶渊之盟后的长久和平。
一般情况下,邻国使臣入境,本国均遣人相接,称之为接伴使。到达都城后,另换人相伴,称之为馆伴使。在返回时,还会派人相送,称之为送伴使。其中发展出一套相当繁琐的礼仪,辽国人尚且能熟练掌握,要是身为礼仪之邦的宋朝人失了礼,岂不被辽国人笑掉大牙?
因此富相公派赵卞这个老成之臣压阵,并不只是陈恪想的搞平衡。真要由着他两个年轻人的性子来,还不知闹出什么笑话呢。
※※※
队伍出发之后,一路北上。赵宗绩这才真切的感受到,大宋定都开封,真是太刺激了。尼玛,过了黄河之后,一直到两国边境,竟是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
耶律德容一直注意着宋使脸色的变化,这是辽人最爱玩的游戏……那些在汴京城自傲自大的宋朝官员,每每在亲眼见识到,他们的国家是何等的不设防,在大辽的铁骑面前,简直就是个任人蹂躏的裸男。哪怕是国都汴梁,也不过只是多了块遮羞布罢了……
下半场的交锋,便在此刻悄然开始。辽人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宋人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那些踌躇满志的宋朝大臣,往往还不到辽国,就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斗志全无,继而在谈判中被完爆……
赵宗绩也不能免俗,看到可怕的现实后,他头皮都要炸了,他实在不明白,大宋朝,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脖子,搁在别人刀下?
倒是陈恪很看得开,劝道:“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开国一百年,也没人打到过开封城下,何必要杞人忧天呢?”
“也对。”赵宗绩想一想,便不再担心,转而与陈恪欣赏起沿途的动人春光来。这时节,无边无际的华北平原上墒情已动,葱葱的麦色一天一个样。柳条儿滚绿,榆钱儿绽青。冬季的冰雪已经彻底融化,变成碧油油的春浪,把辽阔的北国滋润得丰满妩媚。
万物昭苏生机勃勃,牛欢马叫春光如酒,如此良辰美景,怎不叫人心旷神怡。况乎赵宗绩好容易逃出樊笼,来到广阔天地间,还不跟撒了欢似的?
见这厮这么容易就走出阴影,倒叫耶律德容好生郁闷:‘他妈的,没定性的毛小子……’
※※※
一路无话,数日便到边城雄州,再往前就是两国界河白沟河。大宋的送伴使便送到这里。
过了白沟河,就进入辽国的国境。赵宗绩发现眼前的景象,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苍翠平原,平原上长长的驿道,一直通向遥远的北方。驿道上满是来来往往的马车,将北朝的货物运到榷场,将南朝的货物运到北方……
但也有刺目的不同——守军变成了髡发的辽人,所谓髡发,乃是秃着头只在耳朵上方留两撮长发,一看就很野蛮。但是松松垮垮,望之不似雄师。
“辽兵竟是这般模样?”赵宗绩奇怪问道。
陈恪还没答话,那耶律德容先开口道:“我大辽最精锐的军队,是宫卫骑军、御账亲军,共六十万骑,非这些五京乡丁可比!”
“六十万骑?”赵宗绩倒吸一口冷气道:“辽国人口不到九百万,养得起么?”
耶律德容老脸一红,他这六十万骑,其实是契丹和奚族,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的男丁数目。不过辽国男子皆隶兵籍,也不算吹牛皮。便强辩道:“南朝固然养不起,但我北朝能养得起。因为我们的马是自己养的,军队也是战时为兵,平时为民,不用像南朝那样,白养那么多军。”
在军事上,辽国完爆宋朝,赵宗绩和陈恪哪好意思开口,只能任其炫耀。但他们也并非光傻听,而是细心观察着辽国边境的地貌、工事、军营,以便晚间绘图记下来。
在度过最初的惊异后,赵宗绩发现,这里还是汉人居多,他看着道上走的,车上坐的,马上骑的,十有八九是汉家衣衫汉儿样,脑袋也没弄成秃瓢。
“这不足为奇,燕云十六州,本就是我汉家的土地,是被石敬瑭那个龟儿子,送给辽人的。”陈恪踏足这片土地后,便感到周身被无尽的耻辱感包围着。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抢走了他的女人,然后又带到他眼前炫耀一样……
耶律德容马上插嘴道:“我知道南朝有人以为,燕云的汉人会心怀大宋,但这纯属一厢情愿。他们现在都是辽人,把大辽当成自己的祖国。”顿一下,他举例道:“比如你们的雍熙北伐,就是被燕云的汉人击败的……”
“那为何不把都城,迁到南京?”陈恪冷不丁问道。
耶律德容面色登时难看,半晌才道:“我们是马背上的民族,要在草原上才能尽情驰骋……”
“是么,呵呵……”陈恪笑起来,那笑容里满是敷衍,十分可恶。
耶律德容恨得牙根痒痒,因为陈恪戳到了他们永远的痛上……宋朝设有东西南北四京城,辽国更甚,设有上京、东京、南京、西京、中京五座京城。上京是辽国原本的首都,位于后来的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附近。中京则位于后世的内蒙古宁城县。东京位于后来的辽阳,西京位于后世的大同,南京则位于后世的北京郊区。
辽人也畏极北苦寒,随着统治稳固,开始渐渐南迁。辽圣宗时从上京迁都中京。但是终辽之世,他们都不敢把国都迁到辽国条件最好的南京……因为,燕云十六州,始终是汉人聚集之地。
但耶律德容还是很爽的,毕竟燕云是辽国的,而且将一直都是,宋人也只能打打嘴炮。只要站在这片土地上,他就把在汴京城吃得瘪,连本带利全都奉还。尽管这两个小子脸上若无其事,可他能看出来,他们肚子都快气炸了。
不过气炸了又怎样?谁让辽强宋弱,谁让脚下的土地,是辽朝从汉人手里夺来的呢?
陈恪和赵宗绩,把这一趟当成是耻辱教育了,也不反唇相讥了,任凭那耶律德容占尽上风。就这样来到了白沟河北四十里的新城县。辽驿道的首座驿馆,便设于县城内……辽国南部有深山峡谷,北有大漠戈壁路途艰险遥远,为了方便交通,辽朝专门仿效宋朝,从辽宋界河白沟,经辽南京、辽中京,到辽上京,共建驿道一千八百多里,沿途修筑驿馆三十二座,另外还设有支线驿道,通向辽国皇帝可能的‘捺钵’之地。
‘捺钵’就是契丹语‘行宫’、‘行在’的意思。辽国尽管有五座都城,可皇帝很少住在里面。他们喜欢无拘无束,四时打猎,走到哪里,帐篷就扎到哪里。哪里就是‘按钵’。
按规制,凡捺钵,所有契丹大小内外臣僚以及汉人宣徽院所属官员都必从行。汉人枢密院、中书省等南面臣僚则只有一二人相从,其余宰相以下在京都居守,处理公务……简言之,就是所有契丹官员都跟着捺钵,留下大部分汉人官员处理日常政务。
基本上,辽国朝廷的命令,可以在全国的每一个地点,任何时刻发出,方便迅速、机动灵活。但同时,地方上若有大事想跟朝廷汇报,就变得难上加难了。
所以辽国的地方官府,基本上都是放手给汉人管理的。当然,以契丹人的行政水平来说,这样其实是利大于弊的……
不过辽国皇帝这种走位飘忽的玩法,固然洒脱得一塌糊涂,可也给了野心家以施展的舞台,所以几乎每一任辽国皇帝,都要遭遇到谋反、叛变之类的危机。日子过得可比他们的南朝皇兄刺激多了……
言归正传,辽国皇帝也不是胡乱按钵,其活动区域是有季节性的。比如现在是春天,大体而言,捺钵设在便于放鹰、捕杀天鹅、野鸭、大雁和凿冰钩鱼的场所。大致在后世松花江到北京一代活动……
没办法,谁让人家辽国地大物博呢?
第三零八章 状元见状元
宋朝使团来到新城县城,只见这里与大宋的边塞小城无甚区别,城外是农田和村舍。田间地头,一样的汉家屋舍一样的汉儿面孔……望着这些身材魁梧的燕赵男儿,竟成了别国的子民,赵宗绩就有种撕裂的痛感。
但那些汉儿看到穿着宋朝衣冠的使团,却全都低头避之不及,就好像躲瘟神一样,叫赵宗绩又好生神伤。
使团行到城门前,忽听到隆隆地马蹄声。赵宗绩等人勒住缰绳,便见城门大开,数百黑甲骑兵排成四列而出,每人肩上扛着一面白底黑字的大旗,上书一个篆体的‘辽’字。
虽然只有四五百骑,却黑压压的旌旗蔽日,给人以千军万马之感,一时间城门处只有隆隆地马蹄声,其余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只一转眼,黑甲骑兵已经在城门前列队。这些辽兵军容肃穆、威风凛凛,与边境上那些松松垮垮的部队判若云泥。
队伍中央处,两名辽朝官员,骑在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上,正含笑望着宋朝使节。
耶律德容赶紧为赵宗绩介绍道:“骑黑马的是我大辽驸马、北面林牙萧大人讳胡睹,骑黑马的是我大辽状元、枢密直学士张大人讳张孝杰。”好么,一个‘糊涂’,一个‘小姐’……
然后又拨马过去,为萧胡睹和张孝杰介绍了赵宗绩等人。
双方按照礼节互相致意,陈恪见那‘小糊涂’卷发睥目、一脸阴鹜。还是那辽国状元‘张小姐’,生得白净斯文,让人看着顺眼。
※※※
双方见礼后,萧胡睹向宋使表达了辽国皇帝的欢迎之情,请使节入驿馆歇息,晚上他将设宴款待,来日启程前往中京。
辽国的驿馆虽不如南朝精致舒适,但胜在一个‘大’上!宋朝使团五百人全住进去,赵宗绩、赵卞、陈恪,还能一人分一个大套院。
盥洗稍歇之后,二位副使来到赵宗绩下榻之处。这里庭荫匝地,大堂里窗明几净,清风徐来,倒是让人心情舒畅。
赵卞一路上并不多言,但此刻,他得提醒一下还稀里糊涂的陈恪道:“陈学士,待会儿你可要打起精神,切莫输了头阵。”
“哦?”陈恪吃惊道:“什么情况?”
“你没看到对方,也有个状元么?”赵卞直翻白眼道。
“是啊。”陈恪点点头道:“听说他是清宁元年的状元……”
“今年是辽朝清宁五年,人家已经当上枢密直学士,下一步就要拜相了。”赵宗绩不放过任何损陈恪的机会道:“怎么样,还觉着自己进步挺快么?”
陈恪如今的本官是正六品鸿胪寺少卿,为了出使好看,又破例给他贴了个集贤殿修撰——国朝馆阁之选,皆天下英俊试而后命,唯独状元可以不试而就,一经此职,遂为名流,号称‘储相’之选,中外皆称为‘学士’。
陈恪二十四岁便得‘学士’之称,虽然有‘出使之前先升官’的因素,但在宋朝怎么说,都是‘步子太大扯着蛋’的那种了。要知道,大宋的官阶极难爬,哪怕是状元,也得从八品一点点往上爬,十年能达到陈恪这种高度的,都凤毛麟角。但人家辽国状元,出仕五年就进步到差一步拜相,真是人比人气死个人……
“你就不懂了吧?”陈恪不屑道:“辽国这边官位普遍虚高,宰相上面还有七八层呢,岂能跟我大宋相比?”
“哈哈,我看到了赤裸裸的嫉妒。”赵宗绩大笑起来。
“消停消停吧,两位。”赵卞无奈道:“还是想想待会儿如何应付吧?我在国内就听过那张状元的名号,据说他是辽朝第一才子。人家是常伴辽主左右的近臣,为什么千里迢迢来迎接,不就是冲你这个大宋状元来的么?”
宋辽两国这些年不打仗了,但各方面的较量从未停止。为了在外交场合尽量保持中原大国的文化优势,宋朝派往辽朝的使臣多为当世的文人名士,而辽国为了保全体面,派出的接伴使,自然也是北方顶级的文臣名士。
不消说,每次出使都要经过一番争奇斗巧、比拼才华的交锋,这不仅事关个人荣辱,甚至关系到国家的体面。
了解了自己的处境后,陈恪苦笑道:“莫非就在这小县城里开战?”
“这次只是小试牛刀,给你个下马威罢了。”赵卞道:“正戏自然要在辽国皇帝面前上演。”
“还是连续剧哩……”陈恪郁闷了。
“要不怎么说,能体体面面回去的使臣,全都成了宰相呢?那都是烈火炼出来的真金。”赵卞同情的看着他道:“我看好你,陈学士。”
“我也看好你哦。”赵宗绩幸灾乐祸的笑了。
※※※
说话间,辽国的官员便来请入席。赵卞不放心又叮嘱几句,才与陈恪伴着赵宗绩联袂进了宴会堂。这是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堂中完全是宋式的摆设,设着两排案几。两国官员按尊卑,东西相对就坐。
也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巧合,陈恪正对着那张孝杰。张状元微笑看着他,眼里冒着丝丝火花。
陈恪也毫不示弱的眯着眼,做战略上的轻蔑状。
空气中有了淡淡的火药味。
当然,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不可能上来就掐。
丝乐声中,酒宴开席。尽管只是在边界驿馆中的小宴,也不能坐下就开喝,是要遵守礼仪的。
按照古礼,饮酒的礼仪约有四步:拜、祭、啐、卒爵。所谓‘拜’,就是双方要相互跪拜表示敬意。故而堂中不设桌椅,而是用古代的几榻。双方行礼后才入席。
入席后,把杯中酒倒出一点在地上,祭谢大地生养之德。然后抿一口尝尝酒味,是为‘啐’,客人尝酒后要对酒加以赞扬,使主人高兴。
最后‘卒爵’,就是仰杯而尽,一定要干杯,表示真得欣赏美酒。
之后,主人要向客人敬酒,叫做‘酬’,客人要回敬主人,叫做‘酢’。按顺序依次向人敬酒,叫做‘行酒’。敬酒时,敬酒的人和被敬酒的人都要‘避席’,即起立稍离原座位。敬酒时还有说上几句敬酒辞。敬酒一般以三杯为度。
与后世不同的是,在这时,尊长命卑下饮酒,下级才可举杯;尊长酒杯中的酒尚未饮完,下级也不能先饮尽。所以是以后干为敬,不是后世的先干为敬……
还有更多更繁琐的细节,已经被人们所淘汰,只有在这种‘偏较真儿’的外交场合,才会被一一强调。
总之,完全按古礼宴饮,浑身就像绑了铅一样。为了让人们放松下来,才产生了丰富多彩的酒令……
待礼节性的敬酒活动结束后,那辽国驸马萧胡睹才道:“这偏僻小县,没有歌舞女乐,干吃酒忒得不爽。”说着看看赵宗绩道:“不如,咱们行酒令助兴吧?”
“不知北朝是如何行酒令的?”赵宗绩微笑问道。
“与南朝并无异处。”萧胡睹道。就像后世有‘哈韩’、‘哈日’,这个年代的亚洲,是集体‘哈宋’的,就连强大如辽国,也不能免遭‘荼毒’。事实上,因为境内汉人居多,且与宋朝的交流十分频繁,辽国贵族已经高度汉化。
他们说汉语、穿宋装、学论语、尚汉礼……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模仿宋朝的士大夫。汴京有什么最新潮流,最多不过半年就会传至中京,在辽国上层社会广为流传。起先几代辽国皇帝,都颁布过法令,不模仿汉人衣着。可丝毫挡不住,契丹贵族汉化的人越来越多,似乎这样才能与下层平民区分开。
自然,辽国人对陈恪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了,他所作的那些诗句,更是脍炙人口。只是怕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才一直装着不认识他似的。
※※※
既然是行酒令,自然众人都要参与,所以一开始,先行了些简单的小令。譬如说限字令。要求说一句话,以‘相’字为首,‘人’字结尾。萧胡睹先作令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赵宗绩对道:“相逢不饮空回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耶律德容想了想,笑道:“相州有个李胡子。”
令主赵卞质问道:“末尾要求是‘人’,你不符合呀!”
耶律德容便笑着反驳道:“李胡子不是人吗?”引得哄堂大笑,却是他故意拿乔。
在场都不是草包,草包也不敢在场,大都能顺顺当当接下去。待气氛热络起来,才开始上难度……
第三零八章 状元见状元(中)
见火候差不多了,萧胡睹提出制新酒令。要求先举一种落地无声的东西,接一个与这种东西有关系的古人,这古人又须引出另一个古人,前古人问后古人一件事,后古人要用唐诗作答。并要求前后串连,不许硬凑。
限定要求越多,难度自然越高,尤其是在这种临场新作的情况下。
提完条件,萧胡睹自己先作一令道:“笔毫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因何不种竹?’鲍叔曰:‘只需两三杆,清风自然足。’”管城子是笔的别称,管鲍两人同是齐桓公的大夫,而竹是制笔管的。前后串联,毫无硬凑。
赵宗绩和赵卞仔细一想,这么多道道要不出纰漏,回家用笔列出来仔细推敲才有可能。想在这张口就来,实在无法招架,只好望向陈恪。也只有陈恪这种被苏轼和小妹折磨出来的家伙,才能应付得来。便听他略一寻思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为何不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雪是白色的,两人都是战国名将,鹅也是白色的……赵宗绩和赵卞松了口气。
见果然没难住陈恪,张孝杰又来一令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云何?’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如鹅。’”
宝光是天竺佛名,维摩是有名的居士,居士是常要设斋施佛的。三者皆有联系。
这会儿工夫,陈恪已经又想好了一令:“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虫蛀的地方必有孔,颜回是孔子的徒弟,梅花有色,和‘颜’相接。
张孝杰稍一思索,又对道:“月华落地无声,抬头见杜甫,杜甫问李白:‘能浮一大白?’李白曰:‘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杜甫有诗曰‘石乱上云气,杉清延月华。’两人是好友,李白是酒仙。
又轮到陈恪了,只见他眉头微微一皱,便对道:“秀线落地无声,抬头见洪度,洪度问玄机:‘可愿为人妻?’玄机曰:‘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洪度是薛涛的字,和鱼玄机并为唐朝才女,而鱼玄机以感情生活丰富出名……
“红叶落地无声,抬头见顾况,顾况问宫女:‘何事提此诗?’宫女曰:‘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张孝杰想的时间越来越长,在萧胡睹和耶律德容的注视下,好容易憋出一句。
这是《红叶诗》中的男、女、句……
陈恪依然面带微笑道:“月光落地无声,抬头见孔明,孔明问月英:‘如何不负卿?’月英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紧扣一个月明,将三者联系起来。
张孝杰憋到内伤,终于又憋出一句:“白虹落地无声,抬头见荆轲,荆轲问渐离:‘君琴何所意?’渐离曰:‘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画秋扇。’”
“哈哈,说好了是用唐诗。”赵宗绩登时指出乱令道:“这句好像不是唐人的吧?”
“确实不是唐人的。”张孝杰抖出了包袱,就是等着他问的。他风度翩翩的朝陈恪一抱拳道:“在下实在是爱煞陈学士……所制的这曲《木兰辞》,故而忍不住用在此处。”
“哈哈哈。”萧胡睹假笑着接话道:“不管怎样,都是你输了。”
“是我乱令,认罚!”张孝杰痛快的干了一杯。
其实谁都看出来,这小子编不下去了,但人家就是有急智,能搞得好像是为了奉承客人,而不惜输掉这局似的。
显得好像很有格调的样子……
※※※
无论如何,当晚的酒席,陈恪是不辱使命。但回去后他这个郁闷啊,这可比在日本时惨多了。那时候尽管超高产,可倭人们都是仰望他的。他想对联就对联,想作诗就作诗,不想作就歇着,没有任何负担。
可现在哩,却好似捧着卵子过河,这要是一个行差踏错,那就成国家罪人了。简直压力山大……
果不其然,次日上路之后,张孝杰总是见缝插针,想找回场子来。
一日入城,他们路遇一家祠堂,见其有一大鳌木雕。便口占一上联,请陈恪作对:
“梁上鳌鱼,难炒难煎难供客。”
陈恪打眼一看,见祠堂门上贴着尉迟敬德和秦叔宝一对门神。便笑道:
“门中将军,不饮不食不求人。”
待出了城,听到山岭上有老鹰在叫,张孝杰又来了灵感,凑出一个谐音联道:
“岭顶鹰鸣,酩酊兵丁停仃听。”
陈恪抬头一看,正好有一只大雁飞过,便语带双关的讽刺道:
“山间雁返,懒散番蛮挽掸弹。”
张孝杰也看到那只大雁,马上又出一联道:
“东鸟西飞,遍地凤凰难插足。”这是自夸北朝人才济济,南朝使者此行肯定要抓瞎。
谁知陈恪马上对回一句:“南麟北跃,满山禽兽尽低头。”直接把辽人骂成了禽兽,大涨己方士气。气得一众辽人面皮法子。
张孝杰急于挽回面子。夜里下榻驿站,看到远处一座顶有巨石的山峰,他便一语双关道:“蚤等鸡子之峰,危如垒卵!”这是说南朝在北朝面前的危险处境。
陈恪却一脸淡定道:“夜宿丈人之馆,安若泰山。”
待到吃饭时,见侍者斟酒,张孝杰又道:“酒如线,因针乃见。”
陈恪又答:“饼如月,遇食则缺……”
“……”
“……”
※※※
一路上陈恪就这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能把张孝杰的攻势圆满化解,还顺势将辽人埋汰一番。
其实他在国内,也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不饶人是不饶己’。但现在出使辽国,双方是在代表各自国家打嘴炮,只能对不住小张了……
几日下来,大辽状元张孝杰,被折磨的呦……腮帮子也凹进去了,眼窝子也陷下去了,就像被十几个大汉蹂躏过,哪还有初见时的意气风发?
他骑在马上,两眼血红,声音嘶哑道:“我再出一个对子,你要是能对上来,我就终生不再作对!”
“那又何必呢?”陈恪关切笑道:“咱们还是友谊第一的好。”
“你闭嘴!”张孝杰压不住火,怒喝一声。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二十多年的风光美名,全都葬送在你手里了,还他妈跟我谈友谊!
那边耶律德容都看不下去了,小声笑道:“消消气,消消气……”
“你也闭嘴!”张孝杰怒不可遏道:“小子,听好了。只有五个字,‘三光日月星’,对吧!”这个上联,是他父亲,号称辽国‘一代之宝’的张俭,晚年所留下的。
他父亲认为,这是副绝对。因为联语中的数量词,一定要用数量词来对。上联用了个‘三’字,下联就不应重复。而‘三光’之下只有三个字,无论你用哪个数来对,下面跟着的字数不是多于‘三’就是少于‘三’,所以根本没法对!
这本来,是准备留到最后宴会上的杀招,但现在,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先给自己的脸面止血再说。
“对不上来了吧?”见陈恪一脸怪异表情,他感到一阵阵快意。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真是你的杀招?”陈恪诚心诚意的问道:“怎么这么简单,要不换个吧……”
“简单你就对!”张孝杰冷笑道,蠢物,看来你还没认识到这一联的厉害。
“好吧。”陈恪便干脆利索道:“四诗风雅颂。”
“不……”张孝杰刚要否定,硬生生把个‘对’字给吃了。天啊,‘四诗’真得只有‘风、雅、颂’三个名称!因为《诗经》中‘雅’这一部分,又分为‘大雅’和‘小雅’……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小风嗖嗖吹过,马儿喷着响鼻,众人看到张孝杰眼角有泪水在飙……
“天神啊,这是你降给我的魔煞么……”张孝杰面如金纸,一口鲜血喷出,便软软摔倒。
要不是侍卫们早发现他不妥,堂堂大辽状元,非得倒栽葱摔死不可。
陈恪一直歪着头,终于想明白了,我说怎么觉着这一联没难度呢?在原先那段历史上,十几年后,辽人曾经拿这一联埋汰过大宋,结果被苏仙给破了。自然这个故事也就流传下来,因为字面简单,成了识字课本上的读物……
‘怪不得……’陈恪恍然大悟,心说,哥们你败得不冤,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一刻,他背后浮现出大舅哥那伟岸的身影。
※※※
“欺人太甚了!”看到堂堂大辽状元,竟被宋朝状元活活对晕了,萧胡睹的脸上彻底挂不住了,杀气腾腾道:“搞清楚你们是在谁的地盘上?!”
伴着他这一声吼,辽人全都亮出兵器。
宋朝的侍卫们赶紧抽刀抵挡,场面一下子紧张起来!
第三零八章 状元见状元(下)
转眼之间,方才还在言欢作对的双方,剑拔弩张!
赵卞唬得老脸煞白,赶紧赔笑脸道:“驸马消消气……”
话音未落,就被赵宗绩一把拉到身后,就见小王爷黑着脸道:“萧胡睹,你休要颠倒是非?自始至终,我们陈学士可出过一个上联?!”
萧胡睹看着这个金枝玉叶的大宋王子,登时词穷。
蛮横者的思维,就是我欺负你可以,你不能惹我生气,应该老老实实受着,谁让你是弱者。
辽国人,正是这样的蛮横者。
不过身为接伴使,处处想占上风却处处吃瘪,然后恼羞成怒,好像更丢人……
想到这,他恶狠狠瞪一眼手下道:“他娘的,谁让你们拔刀子了?”
辽军这才收起兵刃,但仍面色不善的望着一干宋使。
“我为什么说欺负人呢。”萧胡睹一点不糊涂,他吐出一口浊气道:“因为你们宋人从小到大,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吟诗作对。而他呢又是状元……”说着指指陈恪,见这位陈学士,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竟一点没被吓到。气得他啐一口道:“肯定是你们宋朝对对子最厉害的。”
“是么?”赵宗绩回头看看陈恪,问道:“你是么?”
“羞愧。”陈恪低下头道:“我家里就有两个比我厉害的,放在大宋朝,我这更不上数了……”
“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赵宗绩道。
“我是实事求是……”陈恪两手一摊。
那厢间,张孝杰其实是无地自容,只好装晕。听到这番话,两眼一翻,这回真晕过去了……
赵卞心里暗暗叫苦,两个祖宗,就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
※※※
愣了片刻,萧胡睹这才想起来该说什么。一扬手道:“不管怎么说……不能光比你们擅长的,也得玩玩我们契丹人的游戏了!”
“我们都是文人……”赵卞不同意道:“不会舞刀弄枪。”
“不知两国交战,是舞刀弄枪有用,还是舞文弄墨管用!”萧胡睹恶狠狠地放声大笑:“别以为打嘴炮赢了就了不起。在我们契丹男儿眼里,牛高马大的陈学士,跟待宰的羔羊没什么区别!”引得契丹武士一片鬼笑。
“必须要教训教训他了。”陈恪对赵宗绩道。
“算了吧,万一出了人命。”赵宗绩叹口气道:“事情就大条了。”
两人没有刻意压低嗓门,因此他们的对话,被萧胡睹听得清清楚楚,他闻言大笑道:“放心,我会手下留情的,顶多就断根胳膊、瘸根腿……”说着狞笑一声道:“你要是再磨蹭,我可要发飙了!”
“就按这个标准来吧……”赵宗绩说着,又不放心道:“算了,还是我来吧,你老陈家人没轻没重的。”他想到了六郎当街格毙萧延的一幕……
那边,耶律德容也想起那可怕的一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是不阻止,肯定要出大事。便用契丹语道:“算了,打架,你不一定能赢。”
萧胡睹一双小眼登时瞪得溜圆。
“他们很可能是武术高手。”耶律德容接着道:“萧延,是被那陈学士的弟弟,徒手格杀的。而且是一边倒……”
萧胡睹的眼,瞪得更大了。
那厢间,陈恪和赵宗绩通过猜拳决定谁出战,结果小王爷获胜……
“别胡闹了。”赵卞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苦劝道:“你们活腻歪了么?”
“放心吧。”陈恪安慰老头子道:“小王爷厉害着呢。”
赵宗绩拨马出阵,睥睨着面色阴晴不定的萧胡睹道:“还比不比?”
“比。”萧胡睹没吭声,耶律德容替他道:“但小王爷是我们陛下的贵宾,若是伤着分毫,都没法跟陛下交差。”
“我会说是我自己磕着的。”赵宗绩淡淡道。
“这……”他越是这样,耶律德容就越相信自己的判断:“我们不能欺骗陛下。”
“所以呢?”赵宗绩摊摊手道:“咱们继续赶路?”
“不武斗可以文斗。”耶律德容也早就看这些瓜娃子不顺眼了,哪能错过这个教训他的机会:“我提议,驸马和王子可以比一比射箭么。这个比较公平吧?我记得儒家六艺里,就有‘射’吧?”
“可以。”赵宗绩点点头,轻叹一声道:“辽人真磨叽啊……”把萧胡睹气得脸都绿了。他从小有口吃的毛病,大了后才好转。但是不能着急,一生气就犯,所以方才只能让耶律德容代言。
※※※
“那好。”见赵宗绩同意了,耶律德容便道:“我来讲一下规则。”
“且慢。”这次出声的却是陈恪,他拨马上前道:“我们小王爷身为大宋使节,一举一动都必须合乎礼仪。既然耶律大人提到六艺,就该知道孔夫子要求一举一动都合周礼。”
“自然……”耶律德容这才想起来,他们是外交官员,在宋人面前绝不能失‘礼’,不然回去仕途就完了……辽国以当世第一大国自居,不愿在这些面子事儿上输给宋人。
“那就必须按照周礼来。”陈恪斩钉截铁道:“礼不可废!”
“这……”耶律德容有些抓瞎,宋人不射好多年了,连带着他们这块也是空白。
好在这时候,张状元醒过来了,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道:“这不能按周礼。周礼中,射礼有四,一曰大射,乃天子祭祀之射;二曰宾射,是诸侯朝见天子之射;三是燕射,是平时宴饮之射;四是乡射,乃地方为荐贤举士之射。”顿一下道:“显然都不适用……”
“还是状元有学问啊。”耶律德容抓紧一切机会,给‘张小姐’回血。
“唉……”陈恪都不忍心再往‘张小姐’的刀口上撒盐了。心道,你这状元到底是怎么考出来的?
“你叹什么气?”张孝杰吞口血沫道。
“‘夫子语录’看过么?”陈恪还是不得不说。
“什么?”张孝杰一愣,他感觉头还是有些晕。
“就是《论语》。”赵宗绩在一边解惑道。
“……”张孝杰怒了,老子虽然老子也是状元,但老子这个状元,是靠真本事考出来的!不是靠老子!
辽国的科举内容和教科书,都是照搬宋朝的。只是因为教育水平问题,考试难度,大概相当于后世的山东高考和西藏高考……另外,张孝杰的父亲张俭,是被称为‘一世之杰’的辽国瑰宝,已故。
“那《八佾》一篇中,‘君子无所争’一段。”陈恪尽量不刺激他道:“总有印象吧。”
张孝杰两眼一黑,又要晕过去……所谓‘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这是连耶律德容都能熟读的。
用白话说,就是‘君子没有什么可争的事情。如果有争的话,也必定是射箭比赛吧!即使这比赛也先是互相作揖致敬然后登堂,比赛完后走下堂互相敬酒,不伤和气。这样的争,依然算君子之争!’
这种东方式的决斗,乃是地地道道的周礼。在唐代宫廷里,皇帝会定期组织竞射,以平息公卿间的怨气与纠纷……但后来,中国的士大夫们开不了弓,射礼也就消失了。但陈恪去日本,见那里还在沿袭这套唐礼,所以他才这么清楚。
在原先的历史上,几十年后,武士道兴起,日本人发展出了更刺激的武士决斗。以至于儒家文化圈里,只有高丽棒子把射礼继承下来。这就是后世韩国人射箭称霸奥运的秘密……那根本就是由周礼演变来的比赛啊!
‘脸都让你丢光了……’辽人们看着两眼发直的张状元,一起暗叹道:‘还是死了算了……’
※※※
既然周礼存在,自然要按照礼仪来比射箭。而辽国人失去了发言权,只能任由陈恪‘指导’。其实陈恪也不愿意这么事儿妈。可要是让辽国人做主,那肯定是比骑射,小王爷直接抓瞎……
首先是‘备礼’,即做好举礼的各种准备工作。主要是布置场地,安排好观礼人员位置,并讲解观礼规则。同时把弓、箭、筭筹等器具陈设好。司射、有司、射者在器具边,面向南列队站好。获者就位。
因为荒郊野外没有宾客,所以‘迎宾’环节省了,直接开礼……估计再不开,那‘小糊涂’就要疯了。
开礼之后,担任司射的陈恪,取弓及箭,对‘有司’……也就是举办设立的主人,这里由赵卞和耶律德容担纲……道:“弓矢既具,有司请射。”就是问‘咱开始吧?’
两人辞让,对曰:“某不能。为二三子。”‘二三子’,意为‘诸位’。就是让大家来决定。
扮作来宾的双方各十名属官,便点头许之。
陈恪告于主人,曰:“请射于宾,宾许!”
“射!”有司点头道。
赵宗绩和萧胡睹,已经换上黑色的深衣,头束黑带,脚踏白靴,走上场来。
第三零八章 捺钵(上)
射礼服饰是有规定的。仪礼载,宾主俱朝服。但朝服发展到这个时代,已经不适合射箭了,故而以玄衣白靴替代。
待两人向主宾行礼后,陈恪让他们各取弓一把,箭四支,这叫‘纳射器’。然后命‘获者’,也就是后世的报靶员,为射者指示三十步外,两个并排靶心的位置。
待旌旗落下,陈恪下令道:“备射。”
赵宗绩和萧胡睹相互一揖。便脱去左手的外衣衣袖,在右手拇指上戴上扳指。然后将左脚踩到射位标记上,双目注视靶的中部,然后俯身察看双足,调整步姿。
“依次而射,不得杂越!”待他们准备好后,陈恪下令道:“一番射!”其实按例还有‘诱射’,也就是他下场示范的,但陈恪考虑到过犹不及,那萧胡睹已经要爆炸了,不能再刺激了……
两位射手屏息凝神,等他下令。
一通鼓响,陈恪道一声:“无射获,无猎获!”意思是,‘不许射伤报靶者!不许惊吓报靶者!’双方便可以开射了。
射仪用的靶名‘侯’,是用牛皮蒙制。当中画着各种猛兽或者别的东西,其中心位置叫‘正’,又叫‘的’……所谓‘一箭中的’,就是这个意思。
赵宗绩先射出一箭后,再从腰间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然后由萧胡睹来射。如此轮流更替,直到将各自的四支箭射完。
报靶者扬声向堂上报告射中的结果,然后把箭拔下来……因为一番射是试射,不计成绩的。
待靶子清理完毕,便进行二番射,第二番射才是分胜负的比试。
二通鼓响,陈恪宣布说:“不贯不释!”意思是,‘凡是没有射穿箭靶的,一律不计成绩!’
两位射手像一番射时那样轮流开弓射箭……
※※※
尽管契丹人越来越不着调,沉迷于所谓的汉文化,但托‘四时捺钵’之福,他们骑马射箭的祖传绝技没有丢。
萧胡睹,字乙辛,自幼口吃,视斜,发卷。其伯父见之曰:‘是儿状貌,族中未尝有。’因为长相独特,他从小没有玩伴。但那双斜眼非但不影响他射箭,反而帮他瞄得更准。
发现自己在射箭方面的天赋后,萧胡睹便把大量的时间用在这上面。从小到大,他射出的箭支数以百万计。弓箭早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不管他心情多烦躁,只要手指一搭上弓弦,就能很快平静下来,心如止水,人弓合一……
搭箭、扣弦、开弓、瞄准、脱弦!一箭中的!
轮到赵宗绩了。他手里的弓,是陈恪去年刚送给他的。但他练习射箭,已经有十六年了。一方面,他那敏感的身份,使他缺少玩伴,让他更专注于射箭场;另一方面,这个听着宋夏鏖战故事长大的青年,心里一直有个火热的理想——西北望、射天狼!
十几年的反复练习下来,早已经让射箭变得如吃饭喝水一样。他稔熟射箭的一切技巧。比如现在的拉弓动作是个爆发力,弓拉开了,瞄的越久,弓弦地持续拉力,会导致持续用力的手臂发抖。
而手腕抖动一毫,射出去的箭离靶标就会差八尺,所以射箭需快。瞄稳了目标快速射击,反而射得准——
嗖的一箭,带着短促的破风声,正中箭靶!砰地一声,强大的穿透力,使箭支贯穿了箭靶,又飞射出去,扎在远处的马车上。
场中所有人都呆住了!
耶律德容猜想到,宋朝小王爷的箭术肯定很高,不然怎敢和契丹人比射术?但没想到竟高到这种程度。他不禁暗暗捏了把汗。
好在萧胡睹已经沉浸在弓与箭的世界中,不管赵宗绩什么情况,全神贯注射出第二箭——一箭中的!
赵宗绩控制好力道。也射出第二箭,这次没那么夸张,但还是连羽没入靶心。
转眼间,两人各自射完四箭,全都正中靶心!尽管赵宗绩射透了一个靶子,但规则上不会区别对待的。
打平。三十步,也是宋朝对弓手的最低要求。
接着便进行三番射。这次靶子被向外推了二十步,达到五十步。这是辽朝弓手的最低要求。
三通鼓响,两人又依次射出了四箭,依然都正中靶心!当然这个靶心,要比后世那种好中些……做个类比的话,大概九环以内都算中的。
又打平!
四番射,靶子外移到七十步。
四通鼓响,这次两人的瞄准时间,明显变长了。但是依然全数命中!
五番射,靶子外移到九十步。还是命中。
六番射,靶子移到一百步。所谓百步穿杨,在这里能命中的,是神射手。
※※※
“这个,陈学士。”赵卞小声问陈恪道:“我怎么记着,周礼只有三番射。”
“问问中途停下来,他们答不答应?”陈恪摇摇头道:“不可拘泥古礼么……”
“咳,都是你的理。”赵卞失笑道。
陈恪笑笑没说话,这时候,第六番射的成绩出来了,两人都是三中的、一中侯。
这不能说他们的箭术还不到家。六轮射击二十四箭,对体力的消耗;风的影响、那一瞬间的状态,都会导致出现偏差。
这时候,观礼者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们瞪大眼、屏住气、紧张的注视着场上。千人围观之下,竟然只有弓弦和弓箭中靶声……
第七番射,一百一十步。两人在经过调整之后,全部中的。
八番射,百二十步,两人和商量好了似的,都是两中的两中侯。
九番射!一百三十步!这个距离,就是所谓一箭之地,被认为是弓箭的极限射程,战场上,军官要站在距敌方前锋一箭之地外,这样才能保证安全。
但是,两人竟然都射中了,虽然都只有一箭中的,但其余三箭也贯穿了靶子……从这个距离看上去,靶子只有苹果那么大,天知道两人是怎么射中的。天知道他们怎么有这么远的射程!
两人又通过了一百四十步,尽管无一中的,且萧胡睹一箭脱靶、一箭没有贯穿。赵宗绩两箭脱靶,但还是让双方官兵惊为天人,这是在超距射箭啊!
到一百五十步时,萧胡睹只有一箭中靶。而赵宗绩有两箭中靶。
但两人都没有要停的意思,靶子挪到了一百六十步。
萧胡睹全都脱靶,赵宗绩却依然有一箭中靶……
颓然把弓递给手下,萧胡睹垂着双手,望着赵宗绩道:“我能看看你的弓么?”
“抱歉。”赵宗绩苦笑道:“我已经没有力气递给你了。”他的手一松,那柄黝黑色,两头有球头的弓,便落在他的贴身侍卫手中,那侍卫第一时间将其收入弓匣中,切断了萧胡睹的视线。
萧胡睹知道,人家这是保密,不过是委婉些罢了……
※※※
其实论起射箭来,赵宗绩在汉人里算是顶尖了。但比那辽国顶尖射手萧胡睹,还是差太多。不说他只会立射一种射姿,单说他的膂力、准星和耐力,就比萧胡睹差一截。
他之所以能赢下这一场,全靠了那张神秘的黑色弓箭——那是一张集合了当代最优秀头脑、后世先进经验,经过两年多时间反复实验,才制成的带滑轮、瞄准具的组合弓!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也是第一战斗力。对武器的研究改进,一直是缺乏血勇之气的宋朝人,十分注重的事情。甚至一国宰相,都曾经撰写过《武经总要》这样的武器专著。
陈恪既然来到大宋,自然想为自己的国家出一份力。他很想把后世的知识,运用在这个时代,可惜只恨自己是学医的出身,不是学物理化学的,不会造枪造炮,也不会改进火药。只能在现有的冷兵器上动脑子。
枪炮不行,只有弓弩了。陈恪想到了世界上名气最大的两种弓,一种是英格兰长弓兵的长弓,一种是蒙古人扬威天下的组合弓。两种弓的射程难分轩轾,但前者需要一米七五以上的身高才能开。要是低于这个高度,还得自带板凳……显然不适合平均身高一米六出头的宋人。
还是复合弓更合适,而且他在仅限军备部门阅看的《武经总要》上,欣喜的了解到,宋朝的黄桦弓、黑漆弓、白桦弓、麻背弓,都是复合弓。
从广西都作院得到所有四种弓的制法后,陈恪又遇到了疯子科学家沈括和超级制造家苏颂。沈括本身就是制弓的行家,而且有着科学家的研究精神。至于苏颂,你给他一个合理的创意,他就能给你做出合乎要求的成品!
这两个人搭配在一起,就造出了这张名唤‘射虎’的复合弓。其准度高、力度强,且省不少力,说是当世第一弓也不算夸张。
唯一的缺点,是成本太高了!目前一柄弓的成本在一百两黄金以上,根本不可能装备军队。
第三零八章 捺钵(中)
打那天起,辽人再不像以前那样,有事没事儿的挑衅。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他们的示威从没停止,而且采取了让宋人无法反驳的方式。
比如他们会故意带着宋使绕远路,以示其幅员广大,山河壮丽的大国气派,末了还总要加一句:“真不明白,如此壮美的山河,你们汉人为何要拱手相赠。”
起先赵卞还会很认真的辩解,说石敬瑭是沙陀人。但反而会引起辽人更得意的回忆:‘那后晋和北汉的儿皇帝、孙皇帝们,实在是太乖巧了……’
后来赵卞干脆当起了扎嘴葫芦,全当是一群苍蝇在嗡嗡乱叫了。赵宗绩和陈恪,则一开始就不听他们聒噪,一心游山玩水。陪同的辽国官员并不知道,他们俩是在考察燕云的大山河流、险关要隘……尽管朝廷有这方面的资料,但百闻不如一见。来过见过,是做出正确判断的先决条件。
就这样一路向北,从新城县前行七十里到涿州,从涿州前行六十里到良乡。由良乡前行六十里到幽州。幽州即辽国五经京之一的南京,城方三十六里,城内人口繁盛、坊市、廨舍、寺观林立,看上去要比大理城还发达,当然和汴京没法比。
自幽州北行至顺州,由顺州前行七十里到达檀州,也就是后世北京的密云县。从檀州前行近二百里,到达古北口,古北口又叫虎北口,是著名的雄关,后世有京师锁钥之称。辽国在这里设有驿馆,当天使团就在此打尖。
宋使在此下榻时,有一个必去之处,便是‘杨无敌祠’。杨无敌,即杨业,作为一名与辽人作战牺牲的宋将。却得到辽人崇高的尊敬,他们甚至为他立庙祭祀,且香火十分旺盛……
赵宗绩和陈恪没有用晚膳,便带了香烛供品、离开驿馆,往北山上赶去。此时夕阳西下,四围郁郁苍苍的松树。在万丈红霞衬照下,一座两丈高、一丈宽,磨砖对缝、虎头对门的气派山门,映入众人的眼帘。
只见山门两侧有对联一幅,上联是:‘杨老令公做事忠实不二’,下联为:‘专祠一座表扬英勇无双’,横批是‘气壮山河’。如此糙而壮的对联,据说是出自辽圣宗之手。
从山门上去,便见一个座北面南,前后两院的大祠堂,此时日暮,院里只有个知客,倒很安静。
一众宋使来到祠堂正殿前,便见到杨老令公的一丈塑像。老将军身披金甲、外罩蟒袍,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握着剑柄,威风凛凛的端坐在宝座上。
老令公的两侧,还立着与他一同战死的长子杨延玉、部将王贵!
三人的眼睛虽然是泥塑金描,但分明放射出凌厉的光,让所有人都不敢直视。愧对老令公呐!
除了上香外,陈恪还受杨怀玉所托,代杨氏子弟来拜祭老令公。
令公祠中,香烛袅袅,陈恪和赵宗绩在铜盆中烧着纸,火光跳跃,将两人带到了七十年前……
※※※
那是汉民族复兴失败的一曲悲歌……
那时候,汉人是这片大地上,最骄傲、最自信的民族。在这之前四十年时间,从周世宗柴荣开始,经过唐末五代沉沦的汉民族勃然复兴,他们东征西讨、天下无敌。一直对辽人进行强硬的压制,不停地进攻,不断地胜利,甚至举国兴兵收复故地!
不幸的是,他们接连失去了两代领袖,帝国的皇位落在一个弑兄的阴谋家手中。但百战百胜的将军和军队还在,他们理想和骄傲还在。为了完成彻底统一、为了一扫百年之耻,也为树立自己的威信,阴谋家举全国之力,发动了夺取幽燕的雍熙北伐。
当年雍熙北伐,宋军兵分三路大举攻辽,在潘美、杨业所帅的西路军攻城俘将,很快便攻取三州的大好形势下。作为主力的东路军掉了链子……大宋第一军人曹彬,竟对他的军队失去了控制。他所指挥的东路军,为争功,不等与西路军会师,违背诏旨,自行北上攻占涿州,又因粮尽退兵。
东路军退兵后觉着不划算,又进军,结果士兵被玩得疲惫不堪,被辽军主力大败。赵光义很快下令在边境增兵,并命三路大军撤兵。
东路军仓惶撤出战场……辽军得以全力对付其余两路宋军。很快,中路的田重进也撤出了战场,全军安然无恙回到国内。但是西路军,却在一连串的大胜之后心有不甘,他们要和辽国来一次硬碰硬,看看到底谁更强!
但碰的结果是蔚州、寰州相继失守,数千守军悉数阵亡……
见强敌环伺、败局已定,潘美患了失语症,杨业却不愿像他那样沉默,而是建议‘贼势盛,不可与战’,姑且转移三州民众南下。’
监军王侁却主张正面迎敌。杨业摇头说,这样就败定了……
王侁的神色变幻,目光中充满了轻蔑加敌视,讽刺他道:“君侯素号无敌,且令精骑数万,见敌逗挠岂有他志?”
失败?你不是大名鼎鼎的无敌将军么?领兵数万,只想着逃跑,你不是要叛变投敌吧!
这话别人听了,最多就是生一顿气,但对杨业来说,却是要他的命!因为他原是北汉将领。宋灭北汉后,他随其主刘继元降宋。虽然,不是他主动投降的,但所谓‘忠臣不事二主’,对杨业这种羞耻心极强的男人,始终是块心病。
杨业气愤难当,为了尊严,他马上答应出战。
但是临行前,他突然转向了多年来的老搭档潘美,声音低沉道:“某此去必败无疑,我本是个降将,早就该死,主上反而对我委以重任,今日我正可以死报答。”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只是,你能在陈家峪两侧埋伏下弓箭手么?我败下来的时候,如果没有接应,就要全军覆没了……”
潘美重重点头,请他放心。
交代完毕,杨业率领自己的部队出征。铁甲铿锵,三军无声,自知必败必死的将士一路向北,迎头撞上了辽国大军,只求证明自己的忠贞。
雁门关外,辽国统帅耶律斜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与辽国作战三十多年,摧城拔寨、战无不殆的‘杨无敌’,竟然在这种时候来进攻,莫非脑袋被驴踢了?
但是送到虎口的肉,岂有不吃之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双方厮杀、厮杀、再厮杀,血战了整整一天。杨业见部下已经到了极限,便率军且战且退。
辽军岂能让折磨了他们三十年的‘杨无敌’跑了?便衔尾而追。
就这样,双方一撤一追,来到了陈家峪。
此时正是黄昏。杨业率军退到谷口,只见两边静悄悄,一个援军的影儿都没有……
身后,无穷无尽的追兵已经上来了,杨业的部队,从凌晨出兵,到现在滴水粒米未进、已经疲惫不堪了。如果仓皇后撤,只能被契丹铁骑践踏马下。
部下要掩护他突围,却被杨业拒绝,他仰天长叹:‘这就是我的命运!陛下,苍天可鉴,杨业为你尽忠了!’
最终杨业命家中独子、有儿女需要养育的、和已有兄弟战死过的士兵撤退,自己则率领剩下的数百人,与辽军殊死作战。最后,兵士都战死了,杨业的儿子杨延玉和部将王贵也牺牲了……
红月如血。陈家峪上,老将军身上受伤十几处,浑身浴血,尤须发皆张、来回冲杀,手刃辽军数十百人。
最后,辽国名将萧达凛,从暗中放出冷箭,射中他的战马,马倒在地下,把他摔了下来。辽兵乘机围了上来,把他俘虏了……
辽国人赢了,生擒了他们口中的‘杨无敌’,这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成功!
但他得到的只是杨业的尸体。老令公被擒,绝食三日而死……
事后追查,那天的援军到哪里去了?原来他们久等杨业不到,王侁大喜过望,以为杨无敌再次创造了奇迹。怕功劳都被杨业抢走,他命令潘美率军赶了上去。谁知走到半路时,知道杨业败了,他们转身就撤,没留一兵一卒救援……
※※※
暮色已重,站在祠堂中,已经看不清老令公的面孔。陈恪轻声道:“杨家的意思是,看看能不能把老令公的骨骸要回去……”
“辽国能答应么?”赵宗绩低声道。
“不能,从老令公战死沙场后,大宋就一直在讨要遗骸。”陈恪低声道:“但辽国人说,你们宋人对不起杨无敌,他不回去了……”
听了这句话,以赵宗绩这种强烈的自尊心,都没有反驳。
良久良久,赵宗绩才缓缓道:“老令公入土为安,确实不要再惊动他了。”顿一下,他一字一句,刻骨铭心道:“还是让我们把燕云夺回来吧!”
有鸿鹄飞过房顶,鸣叫声震天宇……
第三零八章 捺钵(下)
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了半道。直到下山后,回望着黝黑的山梁,赵宗绩才幽幽道:“你说,杨老令公之死,到底是谁的责任?”
“……”陈恪过了好一会儿,才文不对题道:“其实,咱们学到的历史是骗人的。辽国统帅耶律斜轸没有尊重杨老令公。而是把他的首级斩下,先送往漠北辽廷请功,然后传授边疆,让辽军和宋军,都看到杨无敌的下场。”
“我问你是谁的责任?!”赵宗绩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有些恼火道:“为什么潘美会如此胆怯?他可是大宋之刃啊!还有曹彬这样灭国无数的名将,会表现的如此蹩脚!他们就算用脚趾头,也不该打出这样的窝囊仗!难道十多年不打仗,他们退化了吗?!”
“按照朝廷的官方结论,曹彬,是北伐失败的罪魁祸首。”陈恪依然自顾自道:“他的罪名是违抗皇命、擅自行动,导致战局被逆转。按说这个罪名,放在任何朝代都是死罪,不株连九族就是皇恩浩荡了。可太宗皇帝对他太好了,好得让人受不了,居然只降了他的职,差遣仍然不变。潘美和其他将领也是如此,人人受罚,却都只是降职留用。”
顿一下,他淡淡道:“更奇怪的是,只隔了一年,曹彬没立任何功劳,就被提升其为侍中、武宁军节度使,完全恢复了雍熙北伐之前的官职。再往后,他又升到了平卢军节度使。到了先帝朝,又成了检校太师、同平章事、枢密正使,竟然比北伐失败前还风光!”
“你到底什么意思?”赵宗绩就是再傻,也听出陈恪的言外之意了。不禁恼火道:“你是说,历史都被篡改了,真相不是这样的,对么?”
其实赵宗绩也早就想不明白。为什么丧师辱国、彻底断送了大宋军力的败军之将,居然安然无恙不说,还依然位极人臣、极尽荣宠。而且在之后的岁月里,他的女儿、孙女还都成了大宋的皇后,母仪天下!
凭什么?他配么?赵宗绩一直想不通。
※※※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告诉我真相!”回到驿馆,赵宗绩对吞吞吐吐的陈恪,依然不依不饶。
“我也不知道真相。”陈恪两手一摊道:“我看的书,也都是官方的史料。”顿一下道:“《太宗实录》,你肯定看过吧?”
“嗯。”赵宗绩点头。
“还记得在雍熙北伐期间,太宗关于曹彬的言论么?”
赵宗绩摇摇头,这世上能有几人,有陈恪那样的记忆力?
“实录上说,当曹彬在战争之初突飞猛进时,太宗便‘讶其太速’;曹彬粮尽退却时,太宗又惊愕‘岂有敌人在前,而退军以援粮运乎?’而等到曹彬再进时,他又下令说‘千万别再急进,要和米信合军’……”陈恪缓缓道:“有印象么?”
“嗯。”赵宗绩点下头。
“你怎么看这一段?”
“太宗英明过人,洞察一切先机,所有的失败因素,他都算到了。只是曹某人没有遵旨,最后才导致失败的。”赵宗绩背书似的道:“师傅们就是这么教的。”
“除此之外呢?”
“……”赵宗绩想一想道:“应该有人将曹彬们的举动,总是第一时间报告到官家那里!”顿一下道:“你是说,监军吧?”
“对。只有监军,才有资格掌握第一手的军情。并用最快的方式,呈报到皇帝那里。皇帝则通过一个个监军,随时都在监视着他的将军们。”陈恪沉声道:“而监军手里的权力,是与皇帝对他的将军的信任程度,成反比的!”
“……”响鼓不用重锤,和聪明人说话就这点好处。赵宗绩已经明白陈恪的意思了。因为太宗皇帝对将军们的不信任,助长了监军们的气焰。这些严重缺乏经验的家伙,都是太宗皇帝登极后,才提拔起来的潜邸旧人。他们仗着是皇帝心腹,威凌将帅,成了实际的发号施令者!
杨老令公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子。在那场悲剧中,真正掌握权力的是监军王侁,而作为主帅和副帅的杨业、潘美,却只能任由他摆布……
而且,杨业的悲剧并非个例。事实上,之前就有好几起这样的事件,其中大宋排前五名的功勋武将郭进,直接被逼得自尽,这就是敢对抗监军的下场!
所以杨业很清楚,如果自己抗命,等待他的结局将更加悲惨。那些更得皇帝信任的小人,有的是办法把他逼死。
而潘美也深知这点,他不得不屈从于王侁,不然郭进就是他的下场……
所以秋后算账时,潘美只是降级,而王侁却被发配充军。可见朝廷很清楚,是谁的主要责任。只是因为比潘美来,王侁名气实在太小,所以身后的滚滚骂名,还是潘美来背。
明白了这一点,再去看曹彬离奇的待遇,一个结论便呼之欲出了——他是替某人背了黑锅!否则赵光义为何不追究他?反而给他最高的地位和荣誉,还把他的女儿,选为自己的儿媳。
很显然,这是在补偿他。补偿他丢掉的一世英名、补偿他背负的滚滚骂名……
那么太宗皇帝是在为谁还债?
无需猜测,只需对比一下,与曹彬并称‘大宋双璧’的潘美即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潘美的罪过都比曹彬小很多,但潘美从那之后一蹶不振,最后老死边关,晚景十分凄凉。
当然他是罪有应得——就算监军再凶猛,你才是主帅,发号施令的权力在你手里。为什么要听他指手划脚?所以一个‘怯懦自私、毫无担当’的罪名,他如何都跑不了。
所以至少在太宗心里,曹彬肯定是有罪无功的。这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曹彬的那位‘监军’太特殊!他就是皇帝本人……
也只有皇帝的命令,才必须无条件服从。也只有皇帝的黑锅,才值得这位大宋第一军人,付出一世英名……
※※※
凡战必‘图阵形、规庙胜、尽授纪律、遥制便宜、主帅遵行、贵臣督视’,这是大宋朝祖宗家法。
是皇帝的瞎指挥,导致了北伐的失败,是监军的权力不受约束,害死了杨业。这就陈恪对赵宗绩的回答。
在这个把祖宗看得比天还重的国度,想要指责人家的祖宗,只有用这种方式,还得是很铁的关系,才能让对方听进去。
陈恪说这话,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他唯一的动机便是,如果赵宗绩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也许能改掉大宋朝的这两个恶习,给军官们多一点信任,把作战的指挥权还给他们。不然,这个大宋朝的军事,真的没救了……就算没有金国,也会有银国、铜国来覆灭它。
但是这些话,触及到了皇帝最敏感的权力范畴。任何试图为武将提高地位的举动,都会被视为图谋不轨。就算皇帝不追究,大臣们也会干掉他!
所以只能现在说,而且要讲究方法,得让赵宗绩自己去想明白……相信他在离皇位还很遥远的时候,还是比较容易接受的。只有这样,他将来才有可能去主动动一动,那王八蛋祖宗家法。
往后好几天,赵宗绩都很沉默。从小到大,他都被教育说,祖宗说的话是金科玉律,祖宗是永远不犯错的。但现在,他却认识到,祖宗也会犯错,祖宗的规定有时候也是放狗屁。这对他的心灵造成的冲击,实在太猛烈了。
陈恪也不劝他,因为这燕云十六州,是思考这类问题的最佳场所。如果在这里还想不通,不能把大宋的利益置于老赵家利益之上,那么只能说,此人并非自己所期盼的那个……
就这样,一路往北五百里,远远离开了燕云,来到了辽西地界,辽国中京大定府,便在眼前了。
中京城是辽国的首都,也是使团此行的落脚地,他们将在这里,等候辽国皇帝的召见。
抵达中京城下,赵宗绩和陈恪,勒马朱夏门前,观望这座辽国首都。不要说和大宋首都去比较了,那纯粹是自取其辱。即使跟城方三十六里,城墙高三丈,厚一丈五尺的幽州城比,这里都称得上城垣卑小、人烟不旺了。
当然,这跟城中大多数辽人和奴隶,四时追随他们皇帝的捺钵有关系。
不过当你看到,这样寒酸的一个国都,却能扼住汉人的喉咙近二百年时,心里自然生出强烈的不甘!
赵宗绩深深吸口气,幽幽道:“我今日终于相信,输给别人,皆是我们自己的原因了!”说完便打马入城。
在他身后,陈恪面露微笑,心说,我似乎没看错人……
“陈学士笑什么?”他的表情落在那耶律德容的眼里。
“我只是在想,上京城该是什么样子么?”陈恪优雅的一笑,也打马入城。
耶律德容半天没想明白,只好问张孝杰道:“他什么意思?”
“他在笑话咱们呢。”张孝杰阴着脸道:“从南京到中京,城垣越来越小,以此类推,上京城该小成什么样。”
第三零九章 辽主(上)
抵达中京后,辽国中京留守、楚王涅鲁古设宴款待宋使。
中京已经离开燕云数百里,此地风物人情,处处是浓重的胡味,再也找不到汉家的痕迹。
譬如这宴席,以文木器盛虏食。开席先上一盆驼糜……就是用骆驼肉煮成的肉粥,用木勺舀着吃。这是辽国传统大宴的开场食。
然后大盘大盘的上肉食。肉食丰富多样,有畜牧饲养的牛羊肉,也有畋猎捕获的各种飞禽走兽,但烹饪方法却只有两种,要么煮成稀烂的濡肉、要么腌成腊肉。然后切成正方形的肉块,放到大盘中端上来,客人自己用匕首割成小片、用手拿着食之。
不过照顾到宋使不善于用刀匕,所以他们桌边,都有衣鲜洁衣的契丹婢女,持帨巾,执刀匕,遍割诸肉,以啖汉使。
这一路上宋使除了食牛羊之肉酪,就是吃用羊奶煮的粥,就连陈恪、赵宗绩这样的年轻人,都已经见不得腥膻,实在是消受不得。
好在这中京怎么说都是辽国都城,还是有菜蔬供应的,只是辽人吃菜的方法太过生猛,根本不加烹饪,也不沾酱,直接就着肉生吃……尼玛,这是吃菜还是吃草?宋朝人又无奈了。
且辽国人不仅生吃菜,还吃生肉。宴席中有一道菜,是用‘兔肝切生,以鹿舌酱伴食之’,赵宗绩尝了一口,差点没吐了。
但这比起这一日的压轴大菜,又算不得什么了。只见侍者牵上一匹骏马,先用烈酒灌之,然后于其腋间破之,竟生取血淋淋的马肝出来,立时切了献给宾客。
当时赵卞就吐了,他上次出使辽国,就知道辽人有吃生肉的习惯,但人家照顾宋使,给吃的都是熟食。这次也不知是抽得哪门子风,竟然现场活取马肝生啖。这对宋朝士大夫来说,是在太有冲击力了……
“快趁鲜吃啊。”头戴金冠的涅鲁古,皮笑肉不笑道:“这可是一匹上好的战马,在你们南朝卖几十万钱的。”
赵宗绩直皱眉头,心说,我要是吃了这玩意儿,岂不与禽兽无异?便坚决不动。
但对方毕竟是一番‘盛情’,总得给个合适的理由,才算说得过去。他便道:“多谢盛情,但我儒教弟子,须谨奉先师教诲,‘失饪不食’。”
按说这解释已经过得去了,但涅鲁古的脸还是拉下来:“太不给面子了吧?”
“我们自然想给王爷面子,可这样一来,就违背了圣人的教诲。身为使节,这不适当。”赵宗绩端起酒杯道:“在下自罚三杯,向王爷赔不是。”
“谁让你喝酒了?”涅鲁古冷哼一声,他是辽国皇太叔之子,身份高贵、颐指气使,根本不把赵宗绩这个南朝王子放在眼里:“你今天,不吃也得吃!不然我的面子往哪搁?”
“两国相交、以礼相待,自然都有体面。”赵宗绩淡淡道。言外之意,是你先不给面子在前,没有面子也是你自找的。
厅堂中的气氛顿时凝滞,陪坐的辽国臣子,纷纷怒目相向。
宋人这边也都板起来脸,他们怎么会看不出,这个辽国楚王,是在存心生事。
“王爷息怒,请容下官一言。”赵卞赶紧出声道:“宋辽天南地北,各自生活方式差异很大。两国睦邻友好,向来相敬如宾,相互照顾饮食习惯,多年来都是如此。”
“你算什么东西?”赵卞说得很在理了,涅鲁古却一脸不屑道:“也配让我尊敬?”
“请王爷慎言。”赵卞硬着头皮道:“两国使节相处时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记在《语录》上,呈两国皇帝御览。”
“是么?”涅鲁古却放声大笑道:“那你听好了,让人一字不落的记给南朝皇帝看。”顿一下,他一字一顿道:“我大辽必须要回自己的土地!”说完一幅衣袖,便中途离席。
回去下榻之处,气氛有些沉重。
“看来,你的判断完全正确,耶律重元父子,就是我们此行最大的障碍。”赵宗绩看着陈恪道:“你信不信,他肯定恶人先告状,到辽主那里控诉我们傲慢无礼。给我们此行蒙上一层阴影。”
“我信。”陈恪点点头,情况确实比较棘手。有耶律重元父子在,相信此行面见辽主,肯定愉快不到哪儿去。
“只能盼着,辽主耶律洪基,会不那么糊涂。”赵卞的情绪有些低落,今天的宴席不欢而散,今日的出使报告实在没法写。
“可惜,那辽主的确是个糊涂蛋。”陈恪摇摇头道:“所以做最坏的打算吧……”
※※※
在中京歇了两日,使团便跟着辽人往辽主的捺钵进发。
一路上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往往行走半天,都见不到个人影,偶尔才能看到远处天边有一小撮帐篷出现,这时候,就会看到上千头牛羊。有时候,也能看到成群的野马呼啸而过,有成千上万匹之多,看得宋人目瞪口呆……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在辽阔的草原上,众人的心情也变得放达起来,他们感叹着草原风光与内地的不同,学着契丹人的样子,在辽阔的草原上纵马奔驰。
正在疾驰间,陈恪突然勒住马缰,面色凝重的望着远方。
宋军官兵也悉数停下,顺着他所看的位置张望,只见天边烟尘滚滚,再侧耳倾听,似乎还隐隐有喊杀声传来。
“莫非前面有人在厮杀?”赵宗绩问道。
保护他们的辽人,却各个欣喜若狂,争相策马向那里奔去,把宋使甩在了后面。
“不会的。”陈恪摇摇头道:“估计是在举行什么活动。”
“跟上去。”落后太久不像个事儿,显得宋朝人太过胆小。
队伍向前行了三五里,突然东面一声鸣镝,数千骑辽人冲了过来,马上骑士一个个弯弓搭箭、挥刀挺枪,吆吆活活的远远杀了过来。
“保护大人!”侍卫们登时紧张起来,赶紧列阵保护要员。
这时候,西面又是一声鸣镝,又有数千辽人从西面杀了过来。
紧接着,南面、北面、西南、西北……四面八方的鸣镝声响成一片,都出现了全副武装的辽国骑兵,朝着宋使这边奔来。
“大人,我们被包围了!”侍卫们惊慌失措道:“他们还驱赶猛兽进攻!”
原来给辽人大军打前阵的,竟是上千头鹿、麋、獐、狍、熊、豺、狼、狐,这些动物从各个方向,朝着宋朝的使团奔来。
“不要惊慌,他们是在围猎!”终于看明白状况,陈恪大声道。
“这些猛兽怎么办?”道:“铺天盖地冲过来,我们可顶不住!”
“哈哈哈哈!”陈恪和赵宗绩一起放声大笑道:“自然不能拂了辽人的好意!”
※※※
不错,这确实是一次大围猎。但方圆几十里内的野兽,都被赶往宋使所在方位,这显然就不是凑巧了。
事实上,这是辽人有意安排的一场好戏。茫茫草原上,强盛百年的契丹铁骑,无边无沿的从四面八方杀来,这是怎样的阵势,怎样的威慑?这样的把戏,后世的美帝经常使用,目的就是要在气势上彻底压倒对方,使他们提不起反抗的念头。
当然,契丹铁骑再凶横,也不可能冲过去把宋使干掉,但他们有大礼相赠,就是那些被他们驱赶的野兽。
想想吧,当胆小如鼠的宋人,发现自己被数千野兽包围,会张皇失措、惊恐万状成什么样子?
一念及此,在远处军阵中的辽国君臣,便畅快的大笑起来。
也有老成之臣担忧道:“陛下,还是适可而止吧,万一宋使丧身兽口,却不好跟南朝交代。”
辽国皇帝耶律洪基,不过二十来岁,生得相貌堂堂。只见他背挎雕弓、腰悬宝刀、身穿皇帝猎装,端的是威风凛凛。他对打猎的狂热,还胜过之前的历代先帝,闻言点下头道:“咱们过去!”说着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辽国的贵戚大臣,御前侍卫赶紧跟了上去。
穿过一层层契丹勇士,本打算‘大展神威、救下宋使、然后各种趾高气扬’的辽主终于看清了状况,却不禁傻了眼:
只见数名宋人高官,各率领百余起宋军,一个个挽弓搭箭、挥刀挺枪、杀得浑身是血。再看草地见,已经倒下无数走兽,有得血肉模糊、有得挣扎哀鸣,大片的草地都被兽血染红了……
再细看时,辽主发现宋人冲杀堵截、很有章法,而且他们的弓箭十分凌厉,不仅射速快,而且杀伤力极大,猛兽往往中箭就失去战斗了……
“是谁说宋人文弱来着?”他恼火的瞪一眼出馊主意的大臣,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辛辛苦苦围一场,难道都让他们杀光了?”
第三零九章 辽主(中)
一场围猎好似风卷残云,镝鸣声、人喊声、兽叫声交织在一起,令人血脉贲张,所有人都在追逐杀戮,直到日头偏西才收兵。
通算下来,参与围猎各部,竟是宋朝使团猎获最多,倒让契丹各部刮目相看。
回营之后,辽主便用烧烤宴会,款待远来的宋使。契丹人在营地里生起一团团火堆,将打到的猎物扒皮洗净,用铁枪穿了、架在火上烤。
赵宗绩从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和大宋最大敌国的皇帝,围坐在一堆篝火旁。唯一的不同就是,辽主的屁股底下,坐了片虎皮,他则坐了片鹿皮。
对辽国人来说,野外打猎,坐卧随心,哪有那么多规矩?当年宋朝第一次遣使来辽国时,当时的圣宗皇帝和皇后,坐在一辆板车上,车轼上搁着木碗木盆,两口子一边吃饭一边接见来使。看得宋使老不是滋味:奶奶的,泱泱天朝,竟败在这群老巴子手上……
不过时代变了,现在越来越多的辽人,开始崇尚起汉礼来,规矩比宋朝人还多。只是这位年轻的大辽皇帝,天性无拘无束、返祖现象十分严重罢了……
耶律洪基盘腿坐在火堆边,端着金杯饮一口烈酒,睥睨着赵宗绩道:“宋使所为何来?”
赵宗绩心说,你妹的,你叫我来的好不好?但话不能这么说,面上还得恭声道:“外臣为两国长久和好而来。”
“长久和好?那简单。”耶律洪基嘿然一笑道:“还我祖宗之地,则欢好可久也!”
赵宗绩心头怒意横生……千里迢迢把我弄到大草原上来,一路上百般刁难,原来还是不死心!想到这儿,他反问道:“两朝罢兵、和睦相处、达十年之久。陛下为何突然提出要割地?”
“因为南朝违约在先。”耶律洪基说着,看看身边的大臣……早先介绍时,赵宗绩知道,这位是辽国的南院枢密使、赵王耶律乙辛,乃辽主亲近之人。
耶律乙辛知道,自家主上的心,全都在打猎上,对政务则不那么上心。宋使质问之下,这位大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赶紧接话道:“你们南朝堵塞雁门关、在界河上增设塘泊、还修治城隍、征集民兵。这是何意?”
“对。”耶律洪基点头道:“群臣都请求用兵南朝,而寡人以为,不如遣使宋朝求关南之地。要是南朝给了,那还是兄弟之邦,自然长久和好。若南朝皇叔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再举兵不迟。”宋辽澶渊之盟,约为兄弟之邦。当时宋真宗年长,为兄,辽圣宗年幼,为弟。现在宋朝的官家,是真宗之子,而耶律洪基在是辽圣宗之孙,辈分上矬了一辈。这是他被人说动,无事生非的重要原因。
“陛下打开地图看看便知,大宋堵塞雁门关,是为了防备西夏,并不是针对辽朝。增加塘泊是边民自发开荒,且在辽朝提出抗议后,我们便已经叫停了。这些年来,界河以南的塘泊,已经基本填平。这正是我们对盟约的尊重。”赵宗绩解释道。
其实,边界的塘泊缩小,始于黄河改道。泥沙俱下的黄河水一冲,把宋朝好容易挖的沟沟渠渠,全都填上了。不过这却让宋人可以理直气壮的解释此事。顿一下,赵宗绩又道:“还有城隍是补修破损的,乡勇是补充缺额的,完全没有背约!”
“……”听了赵宗绩的解释,耶律洪基面露讶异道:“非卿家如此一说,寡人还不知其详。”说着看看另一边的老者道:“皇叔,怎么跟我皇兄说得不一样?”
那头带金冠、身穿华服的老者,正是当今辽国皇位第一继承人,皇太叔、天下兵马大元帅耶律重元。而辽主口中的‘皇兄’,正是他的儿子涅鲁古。耶律重元闻言淡淡道:“宋使之言,未必属实。”
“也对。”耶律洪基点点头,切一块烤的金黄的鹿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赵宗绩以为,这轮谈话差不多就到这儿了。谁知耶律洪基咽下口中肉后,又开口道:“寡人所欲得者,祖宗故地尔,南朝归还,是天经地义的。”
“陛下!”赵宗绩火大了,硬声道:“晋高祖为了僭取帝位,以燕云十六州贿辽。周世宗复伐取关南,皆是前朝往事了。现如今,我大宋龙兴已经九十年,若两朝各自索取异代故地,岂是北朝之利哉?”
你们要是要关南故地,那我们就要幽云十六州,看看谁损失大。
耶律洪基又一次词穷。这时候歌舞开始了,辽主便不再废话,请宋使观赏为他们准备的舞蹈。
赵宗绩等人只见营中空地处,已经排列了三百余人的庞大乐舞队,皆戴无脚幞头、身穿红袍、脚踏皮靴。在节奏明快的契丹乐伴奏声中,舞者们脚跟着地,脚尖离地翘起,双臂斜抱肘于胸前,上身右倾,向左侧腰,开始翩翩起舞……
大部分宋使只是看个新鲜,因为比起宋人那登峰造极的歌舞水平来,辽国的舞蹈,只能算是原生态。没有高难度的旋转等动作,只是顿挫、伸缩手足罢了。
不过陈恪看着很舒服,这种豪迈、粗犷,节奏鲜明的舞蹈,比宋朝的杨柳轻舞,要男人多了。
当晚,狂欢一直持续到下半夜。
※※※
次日从营帐中起床后,陈恪得知,辽主竟然已经移驾别处打猎去了。至于谈判的事情,则甩给了皇太叔耶律重元……
“我还以为说动他了呢。”赵宗绩郁闷道。
“没发现么,那家伙是个耙耳朵。”陈恪昨天一直没说话,全部注意力,都用来观察辽主和他的贵臣们:“听谁说的都有理,不知该怎么决断,索性偷懒躲开,等咱们谈出结果来再露面。”
“和耶律重元……”赵宗绩叹口气道:“真后悔昨天没有拿出杀手锏来。”
“你那是找死。”陈恪道:“当着辽国贵族的面挑拨离间,你信不信这大草原,就是咱们的埋骨之所?”
“那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陈恪苦笑道:“慢慢磨就是了。”
“收拾收拾咱们该上路了。”赵卞情绪不高。
“去哪?”赵宗绩问道。
“辽主的捺钵。”
“这里不是捺钵么?”赵宗绩问道。
“像耶律洪基这样,每天都要换地方打猎的皇帝,要是捺钵也时时刻刻跟着他,岂不活活累死他的臣子?”赵卞道:“所以,每到一地,他们会选择一个中心地带,把行宫安设下来。辽主就在捺钵周边打猎,有时天晚了便在外面宿营,正如昨夜。”
“估计这次,辽主会打个长猎。”陈恪呵呵笑道。
出使近一个月,使团已经习惯了这种马背和帐篷里的生活。很快便收拾停当,跟着耶律重元的队伍,往西北方向行了一天,第二日上午时分,便见到越来越密集的毡帐和牛羊。
陈恪估计,这些就是辽主亲卫斡鲁朶的家属了……这些辽主直属的精锐武士,有自己的奴隶和财产,他们跟着辽主走到哪里,家也跟到哪里。
令他惊奇的是,主道两旁竟然店铺林立,行商云集,而且买卖还很兴旺,许多衣着华贵的契丹男女,在逛街游玩,身后跟着提着大包小包的奴仆,看起来收获颇丰。
更让他惊奇的是,这些契丹贵族男子,竟大都头戴着生色销金花样幞头、身穿翠毛细锦袍、或者是盘雕细锦袍,脚上是汴京去岁才流行的精细靴鞋……活脱脱的全是宋朝摩登男士打扮。至于女子,更是一身的汴京女郎妆束。
看来在契丹贵族中,哈宋现象确实很严重呐……
耶律重元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催促宋使快走,不一时,便见一个用鹿砦围起来的大营。
这个大营有多大?足足能容纳六七千顶毡帐。这些蘑菇似的帐篷,一丛丛、一团团,拱绕着居中的十余顶巨大的毡帐。那毡帐想必就是‘皇宫’了。而那些小一些的帐篷,应该便是王公贵族们的住处。
耶律重元让人带他们去礼宾帐,便离去了。
跟着辽人到了‘礼宾帐’,陈恪他们终于见识到,原来帐篷也可以这样华丽啊……这些帐篷基高尺余,皆木柱竹榱、以毡为盖,彩绘韬柱、锦为壁衣。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窗槅皆以毡为之。
里面的铺盖桌几,也极尽奢华之能事。而且辽人的招待,也是周到无比,有侍女奴仆随叫随到、吃喝用度全都比照亲王一级,甚至晚上还有美女侍寝……让人第一次觉着,住帐篷原来也是一种高尚生活。
第三零九章 辽主(下)
在礼宾帐中稍事歇息,双方便开始了艰难的谈判。辽人坚持要割地,宋人誓死不割地,辽人本就强硬,赵宗绩也丝毫不软,双方每每刚开谈就火星四溅、不欢而散。而后,宋使便被晾上几天,才能恢复谈判。
当然,这样说也不正确,因为他们只是被耶律重元晾了,在其他契丹贵族那儿,不知有多吃香呢……礼宾帐里,每日里宾客盈门,前来拜访的契丹贵族如过江之鲫。邀请他们参加各种活动的请柬,也如雪片一般……
有人要问了,贵族们不是跟着皇帝打猎去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闲人?
是的,虽然跟着耶律洪基跑出去打猎的契丹贵族不少,但找借口留在捺钵中也很多。与后世的蒙古人类似,辽国人也奉行种族制度。作为国族的契丹族人,天生享有诸多特权,其中贵族子弟,更是生下来就注定了荣华富贵的一生。
辽国立国太久,也强大太久。以三倍于宋朝的领土,奉养契丹一族,贵族的日子,实在是不要太舒服。在这种环境下,若非有四时捺钵制度,怕是辽国人早就集体堕落了。
但契丹族人为了保持种族的优越性,禁止与外族通婚,全族就‘耶律’和‘萧’俩姓氏,这样族内繁衍的恶果,一是会导致种群素质的下降,二是几乎所有人都沾亲带故,让规矩法度在人情亲缘面前,变得软弱无力。
尽管契丹上层反复重申,辽主四时捺钵,全体契丹贵族必须随行!但依然有小部分人,以各种理由留在京城,又有更多的人,跟着出来转了转,便窝在行营里长期泡病号。
加上现在的皇帝,又是打猎狂人耶律洪基……据说这位皇帝,痴迷骑马打猎,到了对女人都兴趣缺缺的程度。尽管他的皇后,是有着契丹第一美女兼第一才女自称的萧观音……就算是对打猎很有兴趣的契丹人,也无法全程奉陪。所以这几年在行营里泡病号的贵族,是越来越多。
耶律洪基起先还强调过纪律,但泡病号的人实在太多,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了……
※※※
这么多人整天在营里待着,不可能光吃饭睡觉玩女人,那也会腻的。总得找些事情消遣吧?
这就造就了辽国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体育方面,有击鞠和角抵。此外,还有百戏、射宴之类的传统娱乐项目。
但让宋人跌破眼镜的是,辽人竟然时常举行笔会。辽国上自帝王后妃,下至诸王大臣,能诗善赋者不乏其人。他们酷爱中原文化书籍,不惜重价、从宋朝搜集各种书籍字画,装潢携归本国,在贵族间传抄临摹。
这种对宋朝文化的热爱之情,使他们对中原文学及著名文士,表现出强烈的崇拜。一旦有名家词章传入辽境,他们便爱不释手,竞相传颂。
当然,他们也赶上好时候了。这正是宋朝乃至中华文化史上,最璀璨的一段时间,柳永、范仲淹、欧阳修、宋祁、王安石、曾巩……一系列伟大的文学家,璀璨着东亚的天空。而更牛逼的明星阵容,也已经整装待发……
而在最近这二年,在辽国最火的名字,则非陈恪莫属……他在去岁捣鼓出的那些诗词,经过汴京名妓们的传唱,已经红遍大江南北,也早就为辽人所熟知了。
承平时,宋辽欢盟,文禁甚宽,两国使者往来,竞以谑诗文相娱乐,这已经成了惯例。选派最红的文人出使,这也是宋朝展示软实力的潜规则。
当红的巨星竟然来到他们眼前,爱好文化的辽国贵族,怎能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争相邀请陈恪参加自己举办的笔会,求他评价自己所作的诗词。要是他能即兴赋诗作词,他们便要幸福的晕过去。
陈恪是有求必应,包君满意。对他如此大方的向辽人展示才华,赵卞是很有微词的。汉本位主义,正是在宋朝开始的,赵老先生这代人,算是最早的皇汉主义者了。他歧视契丹人乃至歧视他们的文化,所以他反对陈恪和他们进行文化交流。
但是陈恪问他:“你愿意看到一个骑马射箭的辽国,还是舞文弄墨的辽国?”老先生想了想,便立刻转变了态度,也拿出自己的存货,加入到文化入侵的行列中。
※※※
除了参加文会之外,陈恪还带着他的侍卫们,积极投身契丹人的体育活动——角抵和击鞠。
角抵即摔跤,在辽代也非常普遍,各种宴会活动中,常常举行角抵助兴。后来的蒙古式摔跤,源头就在契丹摔跤上。陈恪的侍卫们,都跟他学过现代摔跤,正好和契丹高手切磋一下,取长补短。
击鞠即马球,乃是当年大唐的国球,大唐皇帝各个都是此中高手。但到了宋朝,唉……不提也罢。但这项运动,在辽国、高丽、大理这些产马之地,都被完整的继承下来。在这些地方,举国上下打马球蔚然成风,百年不衰,贵族马球高手比比皆是。
陈恪是在大理,第一次接触击鞠,之后便热爱上了这项运动。他的先天条件太好,很快就能上手,还在军中组织马球比赛。
大理人被他在政治上欺负惨了,可逮着机会欺负他了,时常打着促进友谊的旗号,在球场上蹂躏他和他的球队。陈恪是屡战屡败,憋着火要找回场子来。为此,他在光头军中,特意挑出一帮身手灵活、头脑清醒、骑术出众的官兵,抽空偷闲的操练他们。
结果他离开大理的之前,这支马球队,已经可以战胜所有强敌了。陈恪也和这些家伙处出了感情,结果在挑选跟随自己的侍卫时,一股脑把他们都选上了。
离开大理之后,他们就再没机会一展身手,现在看到辽国人如此热衷打马球,弟兄们自然按捺不住,骑马操杆上场,谁知竟负多胜少。
事后陈恪总结,这一方面是数月不摸球杆,技术生疏了;一方面,辽人的马球水准,远在大理人之上。他们的骑术和力量,是他们制胜的法宝。
但是不要紧,跌倒了再爬起来。陈恪改进了战术,加强了训练,隔几日再和辽人战过,效果立竿见影,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腩了。
就这样,陈恪白天打球,晚上参加各种聚会,夜里还有美女侍寝。出使的日子,还真是享受哩……
见谈判陷入僵局,赵宗绩也加入到打球的行列,只留下赵老先生坚守岗位。
不过小王爷能算是菜鸟,连契丹女子马球队,都不带他来……
那厢间,耶律重元本来是希望,能把宋使晾蔫了再谈。谁知陈恪他们的生活,竟如此丰富多彩,颇有乐不思蜀之意。可把皇太叔给气坏了……
※※※
陈恪和赵宗绩之所以沉住气,就是在对辽国有了深入了解之后,判断战争不可能发生——尽管在国内时他们就这样说。但那时,谁也没底,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在里头。
但现在,目睹了契丹贵族的现状后,他们已经可以笃定了……对于富贵安逸惯了的贵族们来说,打仗多不好啊,而且会死人的。
什么?你说可以抢到土地、女人和财富,开什么玩笑?我们大辽的土地,是宋朝的五倍。以这么大的土地,供养我们这些米虫,我们早就视金钱如粪土了。至于女人,呵呵……燕云的汉女多得是,只要我们一声令下,他们就得乖乖献上来。
任何想打破他们的富贵安逸生活的人,都是他们的敌人,就算皇太叔也不例外。所以陈恪敢笃定,只要不过分刺激辽国,他们是不会再发动战争的。退一万步说,就算耶律重元父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挑起战端,也只会是一场局部战争,不会影响到全局。
这爷俩应该很清楚,本来他们挑起事端,不过就是想借机完成动员,实现个人野心罢了。时至今日,有很多人同情耶律重元的遭遇,认为先帝做得太不地道。加上现在的皇帝,整天就是骑马打猎,正事儿一点不理。
加之耶律重元还有皇太叔的身份。到时候,只要他们手里有大军,就不难把耶律洪基废掉,自己当皇帝。
为此,他们一直在不断激怒宋朝,希望宋朝给出强硬的反击,好说服耶律洪基下达动员令。
把这爷俩的心思摸透了,陈恪他们也就安心了。只要我们稳住了,跟他耗下去就是,压力都在这爷俩身上呢。
第三一零章 金风玉露(上)
宋朝使团定下了‘以静制动’的策略,陈恪的日子更清闲了。
卯时,他准时从睡梦中醒来,昨晚前来侍寝的契丹女子,便爬起来服侍他穿衣。不过那女子是睡外间的。倒不是陈恪装圣人、也不是女子不够美艳可人,而是……唉,常年吃乳酪腥膻之物,身上会有一股异味,而契丹人又不太爱洗澡。
陈恪倒也想‘替天行房、为国报仇’,但他已经被汴京的名妓们惯叼了口味,实在是没法将就。但他很有风度,也不说破,只是推说自己只接受有感情基础的欢好,听得他的脑残粉感动不已……看吧,什么叫有品位,这就叫有品位,原来我们做的那事儿,跟牲口差不多……
但是,什么叫王公待遇,就是你不睡,也依然给你提供,有备无患么。陈恪便让这些女子为他磨墨添香,伺候自己整夜读书……李繁从阿拉伯回来,为他带了几十箱子书,都是从巴格达智慧馆高价购入的,甚至还有原本。
看到这些书,陈恪十分高兴,不过他不懂阿拉伯文……翻开书一个字都不认识。
但是不要紧,这个年代的中国,到处都有外国人的身影,其中最多的就是七海行商的阿拉伯人。李繁为他从泉州,聘请了数名精通两国文字的阿拉伯人。
陈恪十分高兴,命他们试着翻译几本书。但结果却让人失望,这些人翻译出来的内容,前言不搭后语、根本无法连缀成文。不过想想也是,不是你精通了两国文字,就能当翻译家的,还得有相当的学养,理解了书里头的内容才能翻译成文。
只能指望阿齐兹为他请的阿拉伯学者了,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也不能干等着。陈恪心说,求人鱼不如自己渔,便开始学习阿拉伯文。只是时日尚短,目前还处于扫盲阶段。
但在那些契丹侍女眼里,那些蝌蚪一样的文字,就像天书一样!心说乖乖不得了,地上的学问已经不够陈学士学的了,都开始学天上的了。于是对他愈发崇敬起来。
学累了,陈恪便让她们帮自己按摩一下,或者说话解闷。若是有会唱曲的,就让她们给自己唱几首。不管是契丹民谣、渤海民歌、还是燕京一代的汉曲,陈恪都很喜欢。他还特意记录下来,准备回去送给杜清霜。
作为回报,他也会教女孩儿们唱曲,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填几首新词送给她们。陪陈学士睡一宿,竟然有此等的待遇,女孩儿焉能不尽心竭力的侍奉他?
※※※
陈恪亥时便准时睡觉,未时准时起床,侍女们侍奉他盥洗更衣,然后奉上早膳。
陈恪是吃怕了那些乳酪濡肉,所以他要求饮食务必清淡。不光他,整个使团都是这样的要求,契丹人现在很听陈学士的话,便派了汉人厨子,来打理他们的饮食,这才解决了问题。
一小碗老参汤,一碗鸡蛋汤饼、几个不太精致的点心,便是陈学士好容易争取来的早餐。至少,能入口吃饱,对吧?
饭后,陈恪呷一口山葡萄酒,问那好像有话说的女子道:“你还有事?”
“学士。”女子小声道:“昨天奴奴拿来的那条子,你看了么。”
“我看了。”陈恪点点头,苦笑道:“这到底是什么人,整天给我出难题?”
“也不是谁。”女子笑道:“是一些主子们,仰慕学士的才学……”
“为何不敢当面考校我?”陈恪笑道:“你们契丹人,不是挺开放的么?”
“主子们怕被别人笑话。”女子有些窘道:“敢不自量力考校学士。”
“可不是不自量力。”陈恪笑起来道:“这个水平啊,我看比那个状元还强。”
说着让她从书桌上,取来那张字条,只见淡蓝色的浣花笺上,写着一行隽秀的小楷:
‘纱窗碧透横斜影月光寒处空帷冷香柱细烧檀沉沉正夜阑更深方困睡倦极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处别魂销’
是一首没断句的词,这把戏是苏小妹十岁以后就不晚的。陈恪略一思索,笑道:“原来是一首《菩萨蛮》!”便提起毫管,在上面加了几个句读,改成了:
‘纱窗碧透横斜影,月光寒处空帷冷。香柱细烧檀,沉沉正夜阑。更深方困睡,倦极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处别魂销。’
写完之后,又轻声念了一遍,陈恪先是暗暗感慨,看来这作者是个深宫怨妇……旋即又皱起眉头,感觉这首词里,还有些门道。
于是他仔细反复读过,终于恍然,一拍大腿道:“何等巧妙的心思,竟是一首回文词!”便拖长音调,从最后一字读起,竟然又读出一首《菩萨蛮》来:“销魂别处何寥寂,感情含思愁生极。倦睡困方深,更阑夜正沉。沉檀烧细柱,香冷帷空处。寒光月影斜,横透碧窗纱……”
他不禁大赞道:“此女才华锦绣,世间少有,这四十四字不知费了她多少闺情……”回想起这些天来,对方所出的那些题目,各个巧夺天工,实在令人佩服:“你回去跟她说,能会一会么?这样钟天地灵秀的女子,不见一见,实在是太遗憾了。”
那女子听了,先是一脸骄傲,旋即又摇头道:“恐怕不能……”
“唉,那太遗憾了。”陈恪感叹一句。
那契丹女子又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
早餐后,陈恪来到公共毡帐中,与赵宗绩和赵卞开早例会。尽管谈判中断,使团无事可做,但他们每天的举止都会被记录在案,将来要呈送朝廷审阅的。所以就算装模作样,每天早晚也都要举行例会,以表明他们没有闲着。
短短一个小会开完,合上‘会议纪要’,赵宗绩道:“二位待会儿什么安排?”
“上午去训练,明天有场击鞠。”陈恪问道:“你跟我一起?”
“不能够。”赵宗绩摇头道:“今天几个契丹王爷,约我去打猎。”
“他们是想看你的弓箭吧?”
“我一人送了一把。”
“怎么能够?”赵卞吃惊道:“让他们学去怎么办?”他一直将那种射虎弓,当成大宋的秘密武器。
“放心,他们仿制不出来。”陈恪笑道:“就是让他们看看,我们大宋现在的武器有多先进。”顿一下,他问赵卞道:“老丈今天作甚去?”
“今今日,有两个笔会要参加。”赵卞已经收起对契丹人的轻视,道:“想不到,他们的诗词造诣,竟如此之高。”对酸文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精通汉文学,更能得到他们的认同的了。
“可有什么佳句?”赵宗绩笑问道。
“实在不少。”赵卞摇头晃脑道:“你比如:‘晓来雨霁日苍凉,枕帏摇曳西风香。困眠未足正展转,儿童来报今重阳。吟儿苍苍浑塞色,客怀衮衮皆吾乡。敛衾默坐思往事,天涯三载空悲伤……’这是一个和尚做得,可谓深得盛唐之遗风。”
“不过我更喜欢他们皇帝所作的那首,‘昨日得卿黄花赋,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犹觉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可谓神品。”一提起诗词来,老先生就滔滔不绝。
“我怎么听说这首诗,不是辽主所作。”赵宗绩笑道:“而是他的皇后捉刀呢。”
“听说,萧皇后也在行营中……”陈恪笑道。
“见不着的,听说那萧后与风骚奔放的契丹女子不同,常年深居简出,读书作画,不与外人接触,倒像是我大宋的女子。”赵宗绩摇头道。
“大宋也没这样的女子。”赵卞啐一口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还好吧。”陈恪笑道:“也有很多大家闺秀的……”
说笑着,众人便散了会。赵卞等着人家来接,陈恪和赵宗绩便到不远处的马厩取马……这一点上,辽人还保留着祖先的习惯,他们的马厩就在帐篷边上,一旦有事,可以第一时间上马。
这一个马厩里,养着二十多匹骏马,都是陈恪和赵宗绩弄到的。其实,原先契丹人就提供给使团高层十匹马,清一水的纯种良驹,就供他们三人使用……契丹的马实在多如牛毛,只怕也有炫耀的意思。
但后来,契丹王公又赠给他们几匹品相更高的马,两人登时就看不上官方提供的那些了。知道陈学士喜欢马,契丹人便牵着自己最好的马,排着队来找他。陈恪见猎心喜,只要喜欢的,就用诗词从人家手里购得……不是他小气,实在是财大气粗的契丹王公们,根本就视钱财如粪土。唯一能让他们割爱的,只有陈学士的墨宝和新作了。
第三一零章 金风玉露(中)
辽国人根本无法理解,宋人对马的狂热,那是上百年缺少养马之地,给活活憋出来的毛病啊。陈恪和赵宗绩,根本无法抗拒名马神驹的诱惑,一个劲儿的搜集,结果一不小心就爆了棚……至于原先的十匹马,早就被牵出去,给侍卫们骑乘了。
这些马,他们是打算带回汴京的,要知道,在大宋花多少钱,都买不到这里面任何一匹——这可是全辽国最好的马!
不过养这些玩意儿也真的很费钱,陈恪和赵宗绩第一次见马夫喂马,直看得眼前发晕。
契丹人拿什么喂马?他们竟然用光润如珠,洁白如玉的上等大米!
还有没有天理!
赵老夫子当时就看不惯了,他强烈鄙视这种奢侈行为,并断言辽国要完蛋了。幸好他不知道,大宋皇帝御马监的那些名马,都是用鸡蛋的喂养,否则估计也要愤怒的大喊大宋完蛋了!
要真那样,他可比邵雍牛多了……
但话说回来,所谓千金易得,一马难求。花了几百上千万弄到一匹名马,莫非让它吃糠咽菜不成?况且,品种再好的马,不精细喂养的话,怎么能长成高头大马?怎么能有那么强的耐力、那么快的速度,那么好的爆发力?
要想马儿跑得快,只能不惜血本的培养。
当然,绝大多数马匹,是捞不着这么好的待遇。不然辽国再大,也得被马吃垮了。在辽国旗下,能享受这种待遇的,只有两类马。一类就是这些贵族们玩得名马,另一类则是军队的冲锋马……
※※※
辽国幅员辽阔,疆域相当于后世的中国河北、内蒙、东三省、以及新疆一部,加上外蒙、朝鲜东北部、以及俄罗斯的亚洲部分。尽管大部分地方,都只是名义上臣服,但慑于吴丹铁骑的威名,定期纳贡是免不了的。
辽国人利用这得天独厚的条件,从各地引进良种名马。仅陈恪和赵宗绩所收集的这批马里,就有青海马、契丹马、吐蕃马、高丽马等数个品种,以及西域诸国进贡的波斯马、大宛马等。这些战马大都品相极佳,身高健壮、四肢修长,耐力速度各方面十分优秀。
但最适合用来作马球用马的,却还是个头不高的契丹马。因为击鞠运动强度大,对马的体力要求高,必须有良好的体力和耐力才能适应。而且比赛对抗激烈,经常出现急停、急走、急转等现象。所以要求马爆发力好,机动性、灵活性强,且有良好的步伐,还得不易受伤。还有很重要一点,马的个头也不应过高,如果过高灵活性就不够了,还会影响球手击球……毕竟,球是在地上的。
契丹马,尤其是其中的百岔铁蹄马,几乎全数符合这些要求。陈恪这匹坐骑,更是铁蹄马与波斯马混血,生出的一种短途速度快,转向灵活、步伐节奏好的良驹,简直就是专为马球而生。
陈恪给它起了个响亮的名字,马拉多纳,简称多纳。
众人问他,这是什么意思?陈恪告诉他们,这是‘球王’的意思!
把‘多纳’牵出厩,陈恪搂着它的脖子,与它亲密的交流了一会儿,还掏出它最爱吃的豆饼来喂它。尽管这匹马已经驯服于它,但为了人马合一,还得继续和它搞好关系。马儿就像人一样,你不能追到手就丢一边,要一直像对待初恋那样呵护它,它才会死心塌地,才会与你心意相通。在球场上,这攸关胜负。
这样对待‘多纳’的好处,就是陈恪不需要特别的防护,就能给马戴好护具。古人打马球是不带护具的,但陈恪知道,现代马球是要用绷带,绑马腿和马尾巴的。因为马腿是比赛中最容易被击中的地方,一旦受伤,不仅会影响比赛,还会毁掉一匹良马。另外,飞散的马尾会影响挥杆,也应该扎起来。
这些细节做好了,能更好的保护马匹,也有利于球手的发挥……
※※※
一马平川的广阔草原上,上千骑契丹男女围成一个一里见方的圈子,圈子中央,两列身穿异色劲装的骑士,手持四尺长、端如偃月的球杖。他们目光炯炯,严阵以待。胯下骏马突突地打着响鼻,兴奋难耐。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场地中央,一个拳头那么大、色彩鲜艳夺目的球上。伴着一声锣响,两列骑手齐声呐喊,挥舞着木杖对冲而来,激烈地搅斗在一起,争夺那个小球的控制权,一时间,场中人呼马嘶、杂沓尘扬。场外观者也大声呐喊喝彩,声震云霄。
这正是次日的马球比赛,由陈恪所率领的大宋使团队,对辽国齐王的一支蹴鞠队。双方共二十骑,在一个长约千步,相当于后世三个足球场大小的场地上共击一球。
在场地两端,各竖有一块刷成白色的木板,木板上,挖出一尺见方的圆洞,后面编以软兜,打进对方球门便得一分。
全场比赛分三段,每段时长一柱香,以进球多者获胜。
只见球场上鞠飞如疾电、马奔似狂风,两支球队你争我夺,拼抢得异常激烈,观众们高声呐喊,为自己支持的球队打气。尽管宋人是客场作战,支持者竟不少于对方,可见受欢迎程度。
而且陈恪他们的进步,也确实十分明显。从刚来时难求一胜,接着互有胜负,到现在胜多负少,实力一天比一天强。
大部分贵族男女,是来给陈恪加油的。当然,陈恪的球技也确实高超。球在别人马下时,人仰马翻抢成一团。但只要落到他的杆下,马上就拨云见日,被他一杆挥到空档处。这时,心领神会的队友及时插上,不是单刀,就是局部多打少,总能出现让人激动人心的射门。
不知不觉,第三支香只剩下一点点了,场上比数是七平。宋人以高超的战术和积极的拼抢,与配合娴熟、实力强大的辽人,一直紧咬着比分。眼看还有最后一次机会,球又一次落在了陈恪马下。
他猛地一挥杆,众人的目光便随着他挥杆的方向而却。谁知陈恪只是一下虚晃,把球轻轻一拨,就推到了另一个方向。他自己则拨马而出,马上有辽人在前面阻截。
那接住球的队员,不待辽人再次扑上,便猛地一杆向前挥去。球划球场,朝着球门飞去。
“高了!”众人抬头望球,大叫道。
辽人球员也抬头望球,就这一眨眼功夫,被陈恪钻了过去。冲到底线附近,球到了,却有一丈多高。眼看就要出界,却见陈恪从马背上高高跃起,举起球杖在空中优美的一捞,便将那球截了下来,稍作调整,又摆手击打下去,那球直直落入近在咫尺的球洞中,力道之大,把球网都绷得直直的。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陈恪稳稳落在马背上。
见陈学士取胜,契丹贵族们比己方赢了还高兴,欢呼着簇拥他返回营地,又是一场欢宴。一直到戌时中,陈恪才返回自己的营帐。
帐篷里,烛光暖暖,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站在阴影里。
陈恪估计,这应该是今日侍寝的女子,否则门外的侍卫不会放她进来。他便朝她笑笑道:“来了。”
那女子点点头,没说话。
陈恪心说,这回这个还挺矜持。饮酒后感到有些口渴,他便一屁股坐在椅上,道:“拿水来喝。”
那女子愣了一愣,才四下看看,寻找水在哪里。
“你是新来的?”陈恪道:“茶杯在桌上,水在外间炉子上。”
“嗯。”女子轻轻应一声,声音十分悦耳。便转身出去倒水。陈恪只听外面一阵稀里哗啦,不禁无奈的笑笑,真是个笨手笨脚的丫头,将来少不了苦头吃。
他便把书翻到昨夜的地方,继续学习阿拉伯文。
过了好一会儿,那女子才捧着碗茶上来,送到陈恪面前。
陈恪不禁又是苦笑,但对方既然是菜鸟,也就不要求那么多了,他便伸手接过来,抬头看了看那女子,只见她穿一袭天蓝色的及地长裙,尽管样式很普通,但因为身姿高挑修长,竟给人以水莲花般的感觉。
只是她头上还带着一顶‘苏幕遮’……这是胡人妇女防风沙的遮面纱帽,让人看不清脸面。
“屋里戴什么帽子?”陈恪把茶杯往口边一送,呷了一口,登时被烫得呸呸吐了出来:“里搞森么搞,给额豁开虽……”
那女子见闯了祸,赶紧从袖中掏出一方绣花的手帕,让他擦嘴。
陈恪接过来,擦了擦嘴巴,一试手感道:“这么好的手帕?”
“是很好,但也有的是。”那女子轻声细语道,声如风拂春花、柔和妩媚,沁人心脾。
“你们什么都有的是……”陈恪嘟囔一句,又去擦下巴和前襟。
“你们南朝也一样。”那女子顿一下,轻声道。
“除了马匹。”陈恪笑道:“你这女子好生有趣,为何不露出真容,给我看看?”
第三一零章 金风玉露(下)
“我……”那女子话还没说完,便不由发出一声惊呼:“啊……”
却是陈恪一探手,将她的‘苏幕遮’摘了下来。
陈恪看到一张微垂着的白腻如玉的绝美俏脸。只见两条柳叶眉间,一粒淡淡的美人痣,一双剪水秋眸中,流露出受惊的目光。小而挺翘的鼻梁下,是微张的檀口。整个面庞细致优雅、清丽明媚,浑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气派……只可惜,碰到了陈恪。这家伙就是喜欢这个调调。
美人受惊的样子,是那样的诱人,让陈恪心中一荡,他轻轻捉住那滑腻如牛乳般的小手,送到嘴边轻轻一嗅,便闻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是的,是幽香,而不是别的味道。
那女子却如遭电击般,想要抽回手。
但陈恪抓在手里的东西,除非他想放手,否则还没有能逃开的。
“你躲什么?”陈恪笑道。
“我,我给你换一杯水。”美人结结巴巴道。
“不用。”陈恪火辣辣的目光,在她脸上巡梭,只见那如玉般的面颊上,现出一抹红霞,更显娇艳欲滴。他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告诉我,你为什么用纱帽遮面?”
“我、我……”美人脸上现出一丝怒意,竟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感:“你放开我!”说着便使劲抽手:“不然你死定了!”
“你这妮子好不晓事!”陈恪岂是被吓大的?反而握得更紧了,嘿嘿一笑道:“这样的脾气,忤逆了主人,是要被活活打死的!”说着大手一环,竟把她揽到了怀里。
美人一下子威严全无,云鬓颤颤地挣扎起来,却被陈恪紧紧抱住。时为四月,两人都衣衫单薄,这样摩擦起来,更让陈恪感受到美人娇躯的柔腻嫩滑,怎叫一个销魂噬骨?他低下头来,嗅到满怀芳香,不禁笑问道:“美人儿,你为何跟她们不一个味?”
那女子挣扎了一会,已是娇喘吁吁、弱弱无力,只好先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一脸央求道:“求求你,放开我,咱们好好说话。”
“这么说话多好?”陈恪揽着她如丝缎般的纤腰,另一手轻抚着她修长的大腿道:“你好像很紧张……”来草原后一个月,他一直没有过女人,早就阳气过剩。今日晚宴,又喝下了一碗鹿血酒,颇有干柴遇烈火之感,是彻底顶不住了。本来他就下定决心,不管多重的口味,今晚都得解决一下了。谁想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竟然是如此绝代佳人?
陈恪感到十分欣慰,他认为这都是契丹粉丝们的精心安排……知道那些女子不合口味,特意换了如此清雅绝伦的美人。怕自己拿乔,还给自己喝鹿血酒。
盛情难却,盛情难却呐!
※※※
“求求你放过我,这样,我,我……”她被陈恪摩挲的娇体发软,面上却花容惨淡道:“你、你不是坐怀不乱么?”
“那得分谁坐在怀里。”陈恪笑道:“你这样难得的美人,我还是要乱一乱的。”
“你说你拒绝无感情的乱来。”女子抓住陈恪的托词道。
“这个么……”陈学士这才有些不太好意思道:“我们现在就培养感情吧?”心说,那帮王八崽子,肯定在等着看我笑话,怎么着,也得走个过场,来日也好说话。
“那你放开我……”女子看到一丝希望道。
“那就不培养了……”
“你……”女子双手抓住他的贼手,央求道:“求你别动……”
“唉,太矜持了。”陈恪叹口气道:“你这样,真的会被打的。”
下一刻,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红烛高照,剪出一双贴在一起的人影儿。
陈恪是有意不说话的,只是看着她的秀目。这位走马章台的风月班头,最知道如何制造旖旎的气氛。这种时候,大家越不说话,那男女间的暧昧之情将愈增。有句话说得好,暧昧是万恶之源么……
那女子从记事儿起,还没被人这么抱过呢,何况是个高大健壮,浑身充满男性气息的家伙。更让她羞恼的是,自己已经通体发软,内腑也开始发热……
陈恪看到她的美眸中,射出复杂的神色,似乎被自己挑逗的有些动情,但还是抗拒居多。
看来,这个女子确实不一般。只是这种状态下的男人,全身上下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如何搞定她。而是不去考虑,她从哪里来,有什么样的故事。
不过是一夜鱼水之欢,管她有什么内幕了。就算她是辽国皇后,自己也照睡不误!
“学士,请不要强迫奴奴好么?”女子终于从失神状态中恢复过来,低声道:“你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她继续给陈恪戴高帽,希望逃出魔爪。
这话好像管了点儿用,陈恪点点头道:“我怎会强人所难,我们就这样说会儿话,可好?”欲速则不达,他这是在麻痹对方。其实陈恪当然可以霸王硬上弓,但那样太没有技术含量,跟强奸有什么区别?陈恪惜香怜玉,最鄙视强奸犯了。
女子经验缺乏,果然着了道。轻轻点头道:“但你要先答应守礼才行。”
陈恪点头答应。心中却暗笑起来,你坐在我怀里,就是最大的不受礼,一旦你消除了陌生感,习惯了我的怀抱。呵呵,若还能逃得过我的如来佛掌,我就跟你姓!“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女郎似乎并不想告诉她。
“这是想好好说话的样子么?”陈恪的手,一拍她富有弹性的翘臀道。
女郎只觉着屁股火辣火辣,屈辱的快要哭出来了,体内却像有蚂蚁在咬噬一样,她紧紧拢住双腿,声音发颤道:“能换个问题么……”
“看来有什么难言之隐。”陈恪知道,辽国是奴隶制的。他们在征服了敌人之后,往往会将其家小族人、变成自己的努力。许多天之骄女,一下沦为了任人欺凌的女奴,肯定不愿再提及自己的过往。看着女子的形容气质,应该是这样差不多。
他便换个问题道:“那你告诉我,你怎么这么香?这个总可以回答了吧。”
女郎嗫喏一会儿,陈恪又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学着契丹人的口气道:“太不给面子了吧?”
这下终于撬开了她的尊口,只听女郎羞羞道:“每日兰汤沐浴、不食荤腥……”
“看来你确实不是契丹人啊。”陈恪笑道:“他们一日不吃这些玩意儿,连觉都睡不着。”
“哪有……”万事开头难,开了头之后,女郎也就好说话了:“契丹人中很多崇信佛教的,都是食斋的。”
这个陈恪知道,契丹人不仅崇尚汉文化,还痴迷佛教,简直是怎么作死怎么来,不亡国就怪了。
“那你信佛么?”陈恪在她耳边轻声道。
“嗯。”女郎柔柔的点点头。
“我给你讲一个佛家的故事吧。”陈恪循循善诱道。
“嗯。”女子又点头。
“曾有个像你一样漂亮出众的女孩子,未婚待嫁。说媒拉纤的后脚赶前脚,一茬一茬地来提亲,但她咬紧了牙关不肯松口应承。”陈恪便将声音调整到富有磁性,在她耳边缓缓道:“因为她曾经为一个男子怦然心动。虽然只是擦肩而过,匆匆一瞥,但在她心里,已是终生难忘的惊鸿!”
那女郎果然被故事吸引,渐渐放了警惕。她似乎特别能体会故事中女孩子的心情。
“女孩一直在寻找,寻找那个让他怦然心动的男子,但一直没有找到。她每天向佛祖祈祷,希望能再见到他。终于诚心感动上天,佛祖显灵了。”陈恪的声音充满了忧伤道:“女孩央求佛祖:‘请让我再度见到他,哪怕仅仅是再看他一眼!’”
“佛祖答应了吗?”女郎关切问道。
“佛祖说:‘可以,但你必须放弃现在的一切,不说不动五百年。你吃得了这苦头吗?’女孩毫不犹豫的点头说,能!于是,佛祖将女孩变成了一块大石,在荒郊野外,风吹日晒,历经四百九十九年,苦不堪言,但始终不见他的影子。”
女郎已经被故事深深吸引,面上流露出深深的同情:“难道佛祖在惩罚她么?”
“不,佛祖是不打诳语的。到了第五百年,女孩被石匠运进了城里,做了石桥的护栏。”陈恪轻声道:“也就是那一天,她看见了他,自己等了五百年的男人!当然,他并未注意到她,毕竟,一块桥石有什么好看!于是他匆匆而去,她喊不出声音,留不住他的脚步,那一刻,她的心都碎了……”
女郎的眼眸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她颤声道:“怎么可以这样?太残酷了。”
“这时候,佛祖出现了,问她你满足了么?”陈恪道。
“当然没有了。”女郎抬手抹泪道:“这么多年的等待,他都没有看到她,更没有在一起待会儿,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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