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无耻的小陈(下)


  所谓掷弹兵,是陈恪创造的称呼,但所投掷的‘弹’,却是地道的宋朝货。
  后世总有人说,中国人发明了火药,却用来放烟花,西方人学会后,却用来造枪炮,以此来说明华夏在近代失败的必然性云云。但实际上,这是把我们的祖先当白痴,也把听众当白痴。
  翻开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为了赢得战争,人们挖空心思,无所不用其极……自从发现火药的杀伤力起,中国人就想方设法将其应用于战争。在唐末的战乱中,人们便开始用火药,做成各种形状的火器来杀伤敌军人马,其中使用最广泛的就是火球。
  到了宋朝这个年代,火球的制作工艺,已经到了相当的高度。陈恪在狄青军中便了解到,宋军一共装备八种火球,如霹雳火球、蔟藜火球、毒药火球、烟球等等。他亲眼见到了那些火球的威力,当时就震惊——原来宋朝就有手榴弹啊!
  在组建光头军之前,他便想到了这种武器。他准备建立世界上第一支掷弹兵部队……对于才上战场的新丁来说,不用白刃相接,肯定可以让他们更加镇定。所以他在征兵时,就刻意挑选那些手长脚长、身强力壮者。只有投掷的更高更远,才能越过本方阵线,落入敌阵,否则乐子可就大了。
  桂州和邕州的兵器库中,一共有五千箱霹雳火球,都被他一卷而空。所谓霹雳火球,乃使用多层纸布裱糊为壳体,内里填充火药、铁片、石子,壳外涂以黄蜡、沥青和炭末等易燃防潮的混合物,整个火球用一根麻线拴着。
  投掷时用火折子将外壳点燃,再以抛石机或手将火球抛向敌阵,壳体燃烧的高温使壳内的火药爆燃,将碎石、铁片向四方杀伤或烧伤敌军人马。这一手对骑兵无用,但对步兵和攻守城时,还是很有威力的。
  陈恪一路上除了训练队列,就是操练士卒们投掷,他还反复研究阵型,以求最大的杀伤。但一切都还在初级阶段,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实战了……
  ※※※
  陈恪不是想逞英雄,但在整个战局中,他是最清醒的一个。大军只带六日干粮,孤军深入,已经犯了兵家大忌。若不一鼓作气,战而胜之,则会士气大衰,被侬军拖入泥潭中。就算能全身而退,宋军也会沦为大理各族的笑话。
  到那时,之前所有的苦心经营,全都会变成乌有,宋朝再想染指这彩云之南,可就千难万难了。
  是以不能犹豫,必须全力一搏。为了鼓舞初上战场的新丁们,他这个文官也换了铠甲,冲在最前面。
  目睹了战场上惨烈的厮杀,光头军的新丁们,早就吓得手脚发软,但是看到陈恪亲自打起红旗,从在前面。这些日子反复训练,已经形成的条件反射,使他们不由自主迈开步伐,排成数列跟了上去。
  很快,距离短兵相接的第一线越来越近,已经有流矢射入阵中。不断有兵士倒下,但陈恪依然无惧、大步前进、他坚实的背影,胜过千言万语,激励着兵士们紧紧跟随。
  柳月娥也顾不得骂他,手持着一柄长剑,紧紧跟在陈恪身边,将飞到他身前的弓箭挑到旁边,却不顾及自身的安危。
  眼见距离短兵线还有不足五丈,陈恪将手中的红旗左右晃动起来。把目光全都聚集在旗上的士兵们,赶紧左手从胸前的弹药袋上摘下一枚火球,右手从腰间的竹筒里,抽出了火折子。
  陈恪高高举起红旗。掷弹兵们点燃了火球的引信。
  陈恪双手将红旗猛地向前一挥,掷弹兵们便甩开臂膀,运足了力气,将火球投掷出去……
  正在酣战中的侬军士卒,就见一片甜瓜大小的火球,下雹子似的劈头盖脸落在身周。还没反应过来,震耳欲聋的脸面炸响声中,弹片雨点般四散飞溅。但凡沾上一点,顿时血肉模糊,痛得抱头惨叫、满地打滚。
  这种无差别全方位攻击,要比弓箭的威力大多了,一轮投掷之后,大片的侬军便被撂倒在地,宋军阵前出现一片白地。
  宋军士气大振,不失时机的猛扑上去,将满地打滚的侬军送入地狱。
  后阵的侬军待要上前支援,却见天上又是一片甜瓜雨,唬得他们掉头就跑……侬族人是悍不畏死,但在他们无法理解的‘恐怖妖术’面前,却实在没法保持勇气。
  其实双方犬牙交错,宋军也被误伤不少,只是看到己方形势大优,都在兴头上,没有人在意罢了。
  ※※※
  宋军趁势攻到了关前,尾随着逃回来的侬兵往城墙上攀爬。
  形势万分火急。城头上的侬军头领,再也顾不上逃回来的同族,下令用滚油、檑木招呼,弓箭手也开始疯狂的射击。城墙上的兵士,无论是侬人还是宋人,纷纷惨叫着跌落关下。
  宋军的弩手开始还击,掷弹兵也奋力向城头投掷,企图压制住守军,使攻城的袍泽稳住阵脚。
  杨文广也冲到了第一线,指挥着手下将临时打造的梯子架上城头,大声嘶喊道:“第一个攻上城头者,赏钱千贯!”
  “攻下宝月关,每人奖赏百贯!”这时候,光头军手里有限的火球都扔完了,陈恪对他们大喝一声道:“放假七天!”
  光头军的老实孩子们,对奖赏百贯还没什么感觉。但一听能放假七天,登时眼冒绿光……可见陈恪这阵子,操得他们有多狠。这些啸聚山林的部落子弟,身手十分矫捷。且因为条件有限,还没有盔甲,所以比一般宋军要敏捷数倍。只见他们也不用梯子,猿猴一般攀住城墙,三窜两蹭就跃上关城……
  尽管爬上去的光头军,很快就被消灭在城头,却为身后的袍泽赢得了珍贵的时间……无数宋军挥舞着兵刃,从他们身后杀上了城头!
  这时候,宋军的士气达到了顶点,侬军的士气却低落下来。这种变化清晰的表现在战场上……各处城防相继被突破,宋军很快就站住脚,并把侬军赶下城头。
  而侬军人数上的劣势,此刻尽显无疑。他们没有预备队,填补被打开的缺口,只能任由宋军占据了城墙。
  城墙失守后,侬军彻底无心恋战,纷纷丢下兵器逃跑。
  宋军哪能让他们跑了?杨文广可是骑兵将领,这次出征山路难行,他仍然带了五百骑兵,尽管一路上折损了近百骑,但剩下四百骑兵,依然足以一锤定音。
  方才仰攻关城,骑兵没有用,现在一路下坡追击,就是骑兵威力最大的时候。在杨文广亲自率领下,四百余骑一路追杀,竟逼得四千多侬军,投降了大半。大理侬族头领侬夏卿,父子四人都成了俘虏。
  ※※※
  陈恪没有参与追击,因为他在关城下,被流矢擦伤了胳膊。柳月娥当时就要给他包扎,然而战况紧急,陈恪并不在意,反而一把推开了她。等到胜局已定时才发现,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了。
  这才在城头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坐下让她包扎。
  柳月娥紧咬着下唇,剪开他被血浸透的衣袖,便见个一寸深的伤口,触目惊心。她眼圈一红,就掉下泪来,口里却恨恨道:“真以为你是星宿下凡,刀箭都躲着你?”
  “刀剑无眼,刀剑无眼么……”陈恪脸色有些发白,呵呵笑道:“你轻点,我怕疼。”
  “就让你知道疼……”柳月娥恶狠狠道,手下动作却愈发轻柔起来,但是用‘仙露’清洗伤口时,还是痛得陈恪呲牙裂嘴,眼泪都溅出来了。
  柳月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逞英雄。”
  “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陈恪丝丝吸着冷气道:“算命的说,我今年走红运,虽然能吉星高照,却又难免血光之灾。果然,年初被打了一顿棍子,这会儿又中箭了。”
  “还不是你自找的?”清晰完毕后,柳月娥给他伤口敷药:“你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她顿一顿,声音渐小道:“叫小妹怎么过?”
  “月娥。”陈恪不那么疼了,望着柳月娥那张满是泪水和烟灰混合物的小花脸,柔声道:“放心,我以后会小心的,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我才不担心你呢……”柳月娥螓首一偏道:“你算哪根葱。”
  “呵呵,那你还流泪了。”陈恪非要把人家戳穿。
  “我那是被硝烟迷了眼。”柳月娥脸一红道:“再胡说八道,不管你了!”
  “我闭嘴,我闭嘴。”陈恪赶紧投降。
  等到包扎完毕,柳月娥便退到一边。陈恪披上官服,望向候在一边的张成道:“什么事?”
  “侬宗旦到了。”张成禀道。
  “让他过来吧。”陈恪已经看到远处离着的侬氏父子。


第二九零章 西线无战事(上)
  侬宗旦和他儿子走过来,躬身向陈恪施礼。
  “此役没有让将军参与,千万不要误会。同族相戮,总是人间悲剧。”陈恪披衣淡淡道。
  “大人多虑了。”侬家父子已经被尸横遍野的景象惊呆了,侬宗旦声音发颤道:“我父子如今已是大宋朝的官员,与逆贼势不两立。”
  “看来是我多虑了,侬将军忠心可嘉啊。”陈恪放声笑道:“不过大宋乃是仁义之邦,侬部和侬智高,还是要区别开来的。方才杨老将军传话回来说,俘虏了侬夏卿父子四人,劳烦将军去劝说一番,若能说得他们归顺朝廷,交出侬智高全族,本官可以做主赦免侬部。若侬夏卿愿为朝廷效命,本官亦双手欢迎。”
  侬宗旦领命而去,柳月娥不解道:“费了这么大劲儿,死了这么多人,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
  “不然怎地?”陈恪苦笑道:“不说滇东三十七部,盘根错节、沾亲带故,若把侬部斩草除根,不知会使多少部落怀恨在心。单说我们有斩草除根的实力么?此役之后,侬部依然有数万男丁,而且也别指望他们再摆明车马跟咱们厮杀。你看这莽莽群山,他们只要一躲进去,咱们耗得起么?”
  “那么说,这一仗,其实可以不打的。”柳月娥道:“直接让侬宗旦去找侬夏卿,效果未必不佳。”
  “哈哈哈,要不怎么说,你头发长见识短呢。”陈恪放声笑道:“一手玫瑰,还要一手大棒。把乌蛮三十七部之首的侬部打服了,其余三十六部才会服我们,整个大理才会服我们!”
  ※※※
  宋军宝月关大捷,阵斩两千侬军,侬宗旦说服侬夏卿,交出侬智高之母阿侬、弟侬智光、二子侬继封、侬继明,率举族投降。消息一经传出,很快震惊了整个大理。
  原先还对宋军敬而远之的乌蛮各部,纷纷派出使者,表示愿意归顺朝廷。一直在宣威磨蹭的高升泰也赶紧策马加鞭,赶来犒赏。在石林一带,迎上了远道而来的宋朝大军。
  烟尘滚滚的大道上,数万相较大理人而言,身材高大的宋军,昨日便得了吩咐,将衣甲洗刷干净,把兵刃磨得雪亮,今日行军保持整齐队列。加之他们刚刚取得一场大胜,士气高涨,果然是威武不凡,把前来劳军的高升泰等人,唬得一愣一愣。
  范镇的病已经好了,军队又得大胜,人逢喜事精神爽,正与陈恪两人,有说有笑的指点江山。
  “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范镇望着道旁一丛丛、一簇簇的灰黑色石峰石柱拔地而起、剑指苍穹,令人如置身一片黑森林一般。惊叹道:“世间竟有如此雄伟瑰奇的景象存在!”
  “是啊,好多石灰石……”陈恪有些走神。他发现,这里满地都是粘土,地上是一座座石灰岩山,实在是生产水泥的好地方。
  “什么石灰石?”范镇奇怪道。
  “哦,我是说,若不是大理人闹内战,不敢招惹我们,咱们不可能这么轻松就到这里。”陈恪回过神道。
  “仲方不要妄自菲薄。”范镇却不认同他这种‘灭自家威风,长他人志气’,笑道:“这一路上,多少部落望风归降,难道也是因为大理内乱?我却要说,这是陈仲方堪比老种的功劳!”种世衡在西北收服羌族,早已传为美谈。
  “我是赶了一个好时代,这个时代的大宋朝散发着无穷的魅力,令周边的民族和国家,对我们心存敬畏,我只是利用了他们的敬畏心理而已。”陈恪摇头笑笑道:“但愿这种敬畏能够永远存在,但愿我大宋能名副其实的强盛起来。到那时,这个妙香之国,才能真正属于大宋。”说着剑眉一挑,豪气勃发道:“在这个国家以南,还有数个更加富庶,也更加羸弱的国家,到那时,我相信它们都是属于大宋的!”
  “别人说这话,我肯定要笑他白日做梦,但你陈仲方说这话,我信!”范镇激赏赞一句,话锋一转道:“但是也要当心穷兵黩武、好战必亡啊……”
  “大帅放心,打仗把国家拖累穷困,是因为不算经济账。我若要发起一场战争,定会考虑划不划算的。”陈恪笑道:“譬如我大宋缺银缺铜,还缺铁,而有了大理,什么都满足了。这样的仗,只会增强国力,而不会拖垮国家。”顿一下道:“当然,要拿得下来才行。”
  “这也是我担心的。”范镇面现忧色道:“我想你也发现了,老西军离乡多年,苦战日久,厌战情绪十分浓重。宝月关之战后,怕是再也不会那么拼命了。”
  “大帅所言极是,老西军需要大休整,该探亲的回乡探亲,该涨饷银的涨饷银,总之一年半载的,是指望他们不得了。”陈恪点点头道:“所以我才着急训练新军,总要先把架子撑住。”顿一下道:“更重要的是,大理要尽快停战。再打下去,就不符合大宋的利益了。”
  范镇对陈恪张嘴闭嘴的‘利益’,感到十分无奈:“你竟然想让大理三国分立,这不仁义吧?”
  “仁义是对自己国民的。西夏和辽国,可曾对我们的百姓仁义过?”陈恪淡淡笑道:“大理人想享受到大宋的仁义,可以,但必须等他们彻底归附之后。”
  范镇唯有报以苦笑,刚要劝陈恪,还是要多行仁政,少造杀孽时,忽然有军官飞驰来报道:“大理相国之子,宣威节度使高升泰,率领大队人马前来劳军!”
  范镇闻言,和陈恪相视而笑道:“看来高家的人还算上道啊。”
  “不上道不行啊,他的墙角都要被咱们挖空了。”陈恪桀然一笑道。自从宝月关大捷、侬部归附之后,已经有八九个大部族,接受宋朝的册封……尽管只是名义上的,但足以让高家寝食难安了。
  “让高升泰过来吧。”范镇吩咐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促狭的望向陈恪道:“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陈恪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在大理城装死、金蝉脱壳一事。摇摇头,望着威武雄壮的大军,他懒洋洋笑道:“我就是没死,怎么着吧?不服咬我啊。”
  “真是个无赖子……”范镇摇头苦笑。是啊,有这号称六万的大军做后盾,陈恪还不想死就死,想活就活,谁敢当面多说一句?
  ※※※
  说话间,高升泰来了,他穿着紫色的官袍,腰缠玉带,头戴高冠。端的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在下高升泰,恭迎二位大人……”尽管在大理国尊贵无比,但高升泰在宋朝高官面前,一点不敢托大,乖乖下马行礼。唯恐礼数不周,被宋人寻了不是。
  陈恪翻身下马,大笑着扶住他道:“世子无需多礼,将士们出征俩月,早已人乏马困,如今看到世子,可算是到家了。”
  “那是,那是……”高升泰心说,怎么叫看到我就算到家了?咱俩有这么熟么?脸上只得堆满笑容道:“天朝大军来此,寒家怎敢礼数不周?这厢已备好了猪羊各五百头,美酒一千担。若是不够,大人尽管吩咐。”
  “确实不够啊……”陈恪也不跟他客气,一脸无奈道:“不瞒世子说,咱们也没想到,这么点路能走俩月,带的粮食早就吃完了。牛羊美酒虽好,可只能饱餐一时,咱们还是向世子借点军粮是正办。”
  “借粮?”高升泰脸都绿了,结结巴巴道:“这……寒家可供不起,数万大军的粮草。”
  “公子就眼睁睁看着,我们这六万大军饿死在你家门口?”陈恪皮笑肉不笑道。
  “这……”高升泰对天朝官员的感观碎了一地,哭丧着脸道:“寒家尽力而为吧。”
  “还有。”陈恪又道:“将士们自从进了大理后,就没有睡过一天安生觉,已经困乏到极点了。还烦请世子安排个住处,让儿郎们休整一番。”也不待高升泰答应,便高声对身边的将士道:“儿郎们,还不快谢谢世子爷?!”
  “多谢世子爷!”禁军将士齐声怪叫道。
  “不敢当,不敢当……”高升泰都快哭出来了,心中狂叫道,怎么这天朝军人,跟一帮土匪差不多啊!尽管父亲命他将宋军拦下来,不让他们靠近洱海一带,但肯定没想到,将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吧:“不过宣威城实在太小,容不下天朝的大军啊。”
  “士子放心。”这下又来了陈恪的善解人意了,他道:“我们大宋的军队是仁义之师,不进城扰民,世子给我们找块依山傍水、易于下寨的地方就行。”
  “那没问题。”高升泰这才松口气道:“我给你们找地方。”


第二九零章 西线无战事(中)
  既然让他选,高升泰自然不会宋朝的兵大爷们,糟蹋高家的领地。但是高升泰没想到,这宋朝的大爷还真挑剔,他推荐了好几个地方都相不中,不是嫌离着水远了,就是嫌地势不好,甚至连风水都有讲究。被折腾的没办法,他只好让天朝人自己选。
  选来选去,最后选中了北盘江沿岸、山高水深、峰峦如聚的东川地区,这里名义上属于高家,但紧挨着段家的缮阐府,高升泰自然乐得他们骚扰段家,便一口答应下来。
  军粮问题就没那么好解决了。宋军狮子大开口,竟要二十万石军粮!高升泰当时就残念了……就算宋军真有六万人,二十万石也能吃半年了!打算长住还是怎着?
  而且宋军何止要粮食?还得吃盐、吃肉、吃菜、吃油……看着宋军开出的长长清单,高升泰一阵阵发晕,这要是由着他们,高家那点看似丰厚的家底,非得被掏空了不行。
  可是他又不敢得罪了宋朝的大爷,只好死缠硬磨的求陈恪减免则个。
  但陈恪只是冷笑,道:“你高家不愿出这笔钱粮,有的是愿意出的。”
  纵使泥人也有三分土性,高升泰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道:“大人可能不知道,在大理国,只要我们高家拿不出来的,别家也不可能出得起。”
  “那可未必。高家不愿出,我们段家出!”伴着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一身桃红宫装的大理公主段明月,出现在大帐中。她朝陈恪深深一福,抬起头来,那张羞花闭月的俏脸上,竟然泪珠涟涟,上前两步,颤声道:“大人,原来你还活着啊……”
  “呵呵。”陈恪心说,这小娘皮演技见涨啊。待要配合一下,却感到背后有杀气……这才想到柳月娥还在场,登时换成一副正经面孔道:“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就是,总之,我还活着。”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理由,我就是没死,怎么着吧?
  “真是太好了。”段明月擦擦泪道:“奴奴本以为,再也见不着大人了。一时间万念俱灰,想追随泉下的心都有了。谁知听说大人出现在攻打侬部的天兵中,便急忙从大理城赶来探看,果真就见到大人了……”说着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一看到段明月出现,高升泰就变了脸色,不再像方才那般卑躬屈膝,而是恢复了世家公子的矜持。他哪能容段明月,一个劲儿跟陈恪套近乎?便沉声道:“明月妹子莫要哭哭啼啼,大人正在跟为兄议事呢。”
  “我说的也是正事。”段明月转过脸来,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道:“二十万石军粮,你高家不愿拿,我段家出!”
  “妹子莫言语相激,你段家仅缮阐一地,还要供养京城中的上万族人,哪来二十万石的储粮?”
  “段家是人多地少,口粮紧张些。但天朝大军是为我们而来,自当缩衣节食,以待王师。”段明月一脸淡定的望着高升泰道:“缮阐府刚刚收了夏粮,正好二十万石,段家愿全部贡献出来。”
  “那你京里上万人,喝西北风去?”高升泰不信道。
  “这就不劳世子操心了。”段明月一脸淡然道。
  “你……”高升泰火气上涌,冷冷望着段明月。
  段明月也冷冷回望着他。
  “哈哈哈,好……”陈恪走下帐来,隔断了两人的对视,请明月公主上座道:“公主深明大义,下官感激不尽,谨代表我们大帅,向段家致以最诚挚的感谢。段家,永远是我们的好朋友!”
  见陈恪把自己甩在一旁,高升泰知道他是故意晾自己,心里窝火,却不得不觍颜道:“大人,段家砸锅卖铁实在太吃力了,还是让我们高家来吧。”
  “高家不是实在拿不出么?”陈恪瞥他一眼道:“实在勉强就算了……”
  “勉力为之吧,但至少不用像段家那样,夺子民的口粮。”高升泰干笑道:“但愿大人和大帅,能体会到高家的诚心。”
  “哈哈哈……”陈恪转过身,拉住高升泰的手道:“当然啦,我和世子一见如故,论交情,在大理国,就没有比咱们更铁的了。”
  “大人,我段家的粮秣,即日便可运到。”段明月在他身后道:“缮阐府物产丰饶,百业兴旺,愿竭诚为大宋服务。”
  “我高家率滇东三十七部,必然竭尽所能效劳王师!”高升泰也豁出去了。
  “这……”见两人还是不可避免的较上劲了,陈恪心里偷笑,却一脸苦恼道:“想不到大理人民如此热情,到底要谁的不要谁的,叫咱好生为难。”顿一下道:“这样吧,二位先歇息片刻,容下官去请示一下大帅。”
  “大人,天朝军队在大理所需的一切粮草。”高升泰一咬牙,狠下心道:“都由高家一力承担了!”
  “哦?”陈恪望向段明月,意思是,你们段家能么?
  段明月面色苍白的摇摇头,段家实在是有心无力……
  “二位稍坐,本官去去就回。”陈恪朝两人点点头,便出了大帐。
  ※※※
  陈恪一出去,宋朝人便全都离开。大帐中,只剩下高升泰和段明月,以及他们的从人。
  两人东西昭穆而坐,正好大眼瞪小眼。高升泰平日里,对这有‘大理明月’之称的明月公主颇为垂涎,但此刻却觉着她那张俏脸好生可恶:“明月,男人的事情,女人掺和什么?”
  “这世上有些事,女人出马,比男人更好办。”段明月轻笑道:“难道世子不知道,这位陈大人,是奴奴的老师么?”
  “陈大人……”高升泰按不住心头邪火,讥讽道:“不是在大理城遇刺身亡了么?”
  “奴奴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儿。”段明月淡淡笑道:“陈大人方才不是说了么——说来话长。你要是奇怪,直接问他便是。”
  高升泰心说,我吃饱了撑的我?便闷声道:“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但你休想得逞。”
  “我也知道你是来作甚,你也休想得逞!”段明月针锋相对道。
  “呵呵……”高升泰冷笑起来道:“我就不信了,我高家两千里滇东,数百万之众,顶不了你的四两胸脯!再说,天朝军队的主帅也不是陈大人,而是另有其人!”
  “你混账!”这话太损了,直指段明月出卖色相,气得她俏脸涨红道:“别忘了,天朝军队可是我兄长请来的!”
  “天朝想要的,我高家都能办到。而且我们不需要天朝军队做什么!”高升泰冷笑连连道:“但你们不一样,你们想让他们替你们打仗!我就不信天朝的官员们,会不知道作何选择。”
  “你……”段明月尽管满脸不忿,却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正理。
  其实,高家如此奉承宋人,无非就是想让天朝的军队,远离大理内战的战场。而段家的目地正好相反,他们希望宋军尽快抵达大理城,消灭杨氏叛军,并帮他们镇住那些野心勃勃的诸侯……说白了,就是镇住高家。
  这也是当初,段家甘愿献土称臣,所欲换取的结果。
  但高家横插一杠,让事情起了变数——其实高家万般不希望宋军进入大理,这才急忙忙摘了侬智高的首级,献给天朝。但这仍然挡不住宋军的进入,毕竟有段思廉的邀请,人家来的理直气壮!
  高家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天朝军队,尽可能远离大理城。
  为了各自的目标,高家和段家,都愿意付出沉重的代价。但高家的本钱远比段家雄厚,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高家也敏锐抓住,宋军劳师远征,肯定会尽量避免无意义的损耗这一点,笃定了自己一定会赢。
  煎熬的等待了半晌,陈恪终于去而复返,他歉意的朝段明月笑笑,对高升泰欠欠身道:“世子,我们大帅有请。”
  “大人……”段明月这一声,如杜鹃泣血,惨不忍闻:“大宋可不能坑了段家啊!”
  “公主哪里话。”陈恪微笑道:“大帅和世子谈,我和你谈。莫非你嫌我级别不够?”
  “奴奴不敢……”段明月黯然道。
  ※※※
  高升泰被领到了帅帐中,见到了宋军统帅范镇。
  大礼参拜之后,范镇给他赐坐道:“仲方对我说,高家愿意承担宋军在大理境内的粮草恭迎?”
  “是。”高升泰心中流血道。尽管高家领地广阔,粮秣充足,再多六万张嘴也能养活的起,可这样一来,为了称王称霸攒下的那点家底,全都得掏空了。但为了大局,只能先紧一紧腰带,苦一苦各部百姓了……
  “高家并非王族。”范镇却没有道谢,而是定定望着他道:“为何要承担如此重任?”


第二九零章 西线无战事(下)
  尽管范镇不苟言笑,但在高升泰看来,这位宋军主帅比那个难以捉摸的陈恪,要好打交道的多。至少,他能清楚知道对方的意图,也就有地放矢。便恳切道:“大帅明鉴,我高家是真心诚意的仰慕天朝,愿为天朝大军尽一点绵薄之力。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想法的话,无非只是自保而已。”
  “你什么意思?”范镇眉头一皱道:“难道你们不供给军粮,我大宋会硬抢不成?”
  “大帅千万别误会。”高升泰连忙道:“寒家从没把大宋当成威胁,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我们所说的自保,是指大理内部的矛盾。”
  “此话怎讲?”
  “大帅肯定知道,我大理虽然段氏为王,可实际上是诸侯林立。其中最大的两家诸侯,一个是杨家,一个是我高家。”高升泰道:“我等都奉段王为主,原本相安无事。但段王一直想要削藩,与诸侯矛盾渐深,杨家又不肯坐以待毙,这才让大理百姓遭遇兵灾。”
  尽管知道他是信口雌黄,但范镇还是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我高家虽然不弱,但秉承祖训,世代奉段氏为主,从无二心。”高升泰先把自家摘出来道:“也因为如此,我们一直致力于维护大理的安宁,不愿看到同胞相残,荼害百姓。”高升泰接着道:“所以虽然时刻都有被加害的危险,我父亲仍然留在大理最前线,奔走于段杨两家之间,斡旋双方休战。”
  “唔。”范镇面露赞赏之色道:“高相国仁义,本帅十分钦佩啊。”
  “在家父不断努力之下,眼下双方终于有了言和之意。”见自己下对了药,高升泰心下大定道:“如今正是大理恢复和平的节骨眼上,若大宋天兵一到,段氏难免有借刀杀人之心,非但剪除杨家,连我高氏也会成为他们的目标啊!”
  “这个世子可以放心。”范镇淡淡笑道:“我大宋的军队,一是为了侬氏而来,二是为了维护大理的和平……段王派去朝廷请封的侍者已经抵京,可不能我官家那边才册封,这边就易主啊。”
  他这番话,明着是说明出兵的目的,其实却是在暗示,宋朝的底线在哪里。
  高升泰自然心领神会,马上点头道:“小人方才便说过,寒家恪守祖训,世代奉段家为主,绝无二心。”
  “哈哈,好!有了这层共识。”范镇放声大笑道:“我们双方大有可谈啊!”
  “寒家愿竭诚为大宋效劳!”高升泰凑趣道:“但听大帅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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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友好和谐的主帅帐中,陈恪这厢间,却满是风雨交加。
  大理公主段明月,一脸哀怨的看着陈三郎,就像被玩弄、被欺骗、被抛弃的无知少女,终于醒悟时的样子。
  陈恪则一脸尴尬的坐在大案后,没话找话道:“这是版纳进献的菠萝蜜,很甜很甜的,公主尝尝吧?”
  段明月不答话,只悲愤的看着他。
  “看来公主早就吃腻了,也怨我,忘了这是谁的地盘了。”陈恪吩咐道:“去,给公主拿一坛中原特产的臭豆腐,再拿俩窝头蘸着吃。”他这个人,很容易受环境影响,在京城时,所交往的都是文人墨客,说话还算得上斯文。这会儿整天跟大头兵打交道,登时本性毕露,变得比水桶还粗。
  “你才吃臭豆腐蘸窝头呢。”段明月终于绷不住,先是扑哧一下,接着却又掉泪道:“你这个骗子……”
  “我骗你什么来着?”
  “你骗了我哥哥,骗了我大理国,还骗了我的贞洁!”段明月泪眼涟涟地控诉道。
  “咳咳……”陈恪登时感到,柳月娥那鄙夷的目光,尴尬的咳嗽两声道:“公主,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什么时候骗你哥哥,什么时候骗大理国,什么时候骗了你的……那个贞洁了?”
  “还说没有?”段明月美眸圆睁道:“我哥哥以皇位和大理的地位相赠,换取大宋出兵相助,可以说是把全部都献给了大宋。可你们、你们就是这么助我们么?”
  “公主这样说,我可要伤心死了。”陈恪叫起撞天屈道:“自打离开大理,我是日夜兼程十余日赶往汴京城,把大腿内侧磨得血肉模糊……”回头看看身后的柳月娥道:“柳兄弟,你也是吧?”
  “没有……”柳月娥尴尬道。
  “我是一瘸一拐走进大内,费尽口水说服了官家和诸位相公,又日夜兼程十余日,返回桂州城,大腿上的伤啊,是结了痂又磨破,磨破了又结痂。你看到没有,我现在走路都罗圈腿了。”陈恪又看看柳月娥道:“柳兄弟,你也有过这样的过程吧?”
  “没有……”柳月娥郁闷的只想捶他。
  陈恪不敢再逗她,不然回头又要挨捶了。便转回头对段明月道:“总之,我付出了多少艰辛,才带着大军来到大理,公主竟然这么说我,我真比窦娥还冤啊。”
  “窦娥是谁?”段明月奇怪问道。
  “我中原文化博大精深,你以为自己很精通,现在知道其实不然了吧?”陈恪信口开河道:“我来为你介绍一下窦娥同志的生平。”
  “不必了……”段明月无奈道:“还是说大军吧,既然是来帮我们,就请大人速速开拔,救我兄我族,我都城百姓于危难吧。”
  “这个么,大军劳师远征,现在需要休整。”
  “至少给个确定的起兵日期吧?”
  “这个么,大约在冬季吧。”陈恪呵呵笑道……好么,昆明这地方四季如春,上哪找冬季去?
  “还说没骗人?”段明月愤慨道。
  “骗不骗人,公主心里清楚。”陈恪淡淡一笑道:“自从我宋军进入大理,龙首关可再发生过一场战斗?”
  “这……”段明月有些语塞道:“停战只是暂时的,随时都会开战的。”
  “上关什么时候开战,大军什么时候就开拔!”陈恪渐渐正经道:“公主,当初你兄长可只是说,请大宋出兵,拯救段氏。官家既然接受了你家献土,我们就有保护你段氏王位稳固的义务,让你兄长只管放心就好。”
  “我们段家付出这么大代价……”段明月饱尝了求人之苦,有些凄然道:“就只得到这么点儿?”
  “你段家付出了大代价?”陈恪哑然失笑道:“大理四千里国土,滇东两千里是高家的,滇西两千里是杨家的,属于你段家的有哪些?除了个大理之主的虚名,你们还付出了什么?”
  段明月一张俏脸,登时羞得如一块红布。
  “公主,我大宋的军队不去大理,也是为你们好。”陈恪语重心长道:“不妨跟你明说,我大军号称六万,实则不到四万。而且劳师远征,兵家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全都不在我们这边。若是逼得高杨两家联起手来,胜负怕是难料啊!”
  “大宋难道不能多派点兵来?”段明月沮丧道。
  “这话说的。”陈恪微叹一声道:“两千里山高水长,如何运送辎重?本想说就地补给,才这点军队,你段家都供养不起……”
  “……”段明月让陈恪打击到无言以对,低着头泫然欲泣。
  “好了,别伤心了。”陈恪安慰的笑道:“这四万军队,至少能保你段家安然无恙。”
  “会一直驻扎在大理么?”段明月深吸口气,望向陈恪道。她的心理素质极好,马上就能调整情绪,退而求其次。
  “可以。”陈恪点头笑道:“只要高家养得起。”
  “他们养得起,大理国七成的税收,都在他们手里呢。”想到高家自此背上无比沉重的负担,段明月这才开心起来。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羞不羞啊你。”陈恪哈哈大笑道:“明月,回去告诉你兄长。我一路上考察过,如果能把北盘江、红水河水道疏浚好,让大宋的漕船沿江而上,自然又是另一番景象。”
  “修红水河?”段明月怦然心动,如果真能与大宋之间交通便利,段氏才算有了铁靠山。到时候,有大宋的支持,高家也好、杨家也罢,只能老老实实了……顾不上害羞,便有些激动地问道:“得多长时间?”
  “一年半载而已。”陈恪笑道。
  “花多少钱,用多少人?”段明月太了解陈恪的性子,知道在他那儿,没有不要钱的午餐。不过她这次学乖了,知道跟陈恪这厮,必须要逐字逐句的敲定。
  “初步预计十万民夫十万金。”陈恪缓缓道:“现在开始施工,明春便能通航。”
  “民夫的话,我段家能出两万。”段明月想一想,咬牙道:“十万金,段家也能出一半。”
  “知道你家日子紧,都不用你家出。”陈恪把手一挥道:“让你兄长,把东川一带,划给大宋做军事禁区就行。”
  “这没问题。”段明月咯咯一笑道:“但可跟你说清楚了,东川现在可控制在高家手里。”
  “这没事。”陈恪微微一笑道:“我自会跟高家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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