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下)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也不知谁选的日子,出使的这天,正好恰逢清明。
  陈恪胯下是官家赐的汗血宝马,周围是前来送行的大帮同年,身后跟着护送他出使的皇城司护卫。他没有撑伞,也没有穿戴因出使而升格的红色官袍和银鱼袋,仍旧着那绿色的官袍。
  倒不是他谦虚,只是听闻程夫人病危,再穿红色的官袍,就太不合适了。
  也因为这个消息,他多了几分牵挂和低沉,没有当日大殿上慨当以慷的激昂了。
  也因为他的低沉,使得送行的队伍,少了几分意气风发,多了几分凝重。
  队伍从南熏门出来,又行三里,便远远看到一个长亭,那就是官员出京送别的春街亭。亭子周围有厢兵把守,闲杂人员禁止靠近。但今日众人远远望去,便见数不清的油壁香车停在道旁,又有无数闲杂百姓在围观,把宽阔的官道都堵满了。
  “仲方兄不愧是风月班头,离京出使竟得全城名妓相送。”有人一脸羡慕道:“真叫人佩服啊!”
  “不可能,我此次离京,谁都没告诉。”陈恪道:“她们肯定不是为我而来。”
  “那是为谁?”众人不解道:“还有谁有这么大魅力?把咱们状元郎都比下去了?”
  “还真有一位,不过也犯不着跟他急,因为那是古人了。”有汴京进士笑道:“今天,是全天下的录事,上风流坟的日子。”
  众人如梦初醒道:“清明节,南熏门外祭柳七,原来是真的啊!”
  他们便纷纷眺望过去,只见在官道边,碧野上,往日里打扮的花枝招展、鲜亮多彩的行首们,全都换上了青衣,以黑布裹头,每人手里一炷香,神色肃穆的立在一座大墓和一座小墓边。
  这些一贯烟视媚行、以卖笑示人的女录事们,此刻皆是一脸的哀戚,如丧考妣。
  然而围观的人们理解不了这种感情,反而兴奋指点辨认着,那些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名妓……十大花魁来了九个,马上就要参加评花榜的更是一个不落,其余的也皆是名妓。
  她们却不理会那些轻佻的声音,毕恭毕敬的上了香,便在那碑上写着‘奉旨填词柳三变之墓’的坟前,清唱起了柳七生前的词作: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她们和着泪、带着悲边歌边舞。一曲悲悲切切的《雨霖铃》,被演绎的淋漓尽致,听者无不悲从中来,泪湿衣襟……
  强大的感染力,竟让那些不解风情的闲汉无赖们,也安静下来,他们不知道这些占尽风光无限、如天仙般的女子,为何要哭得如此伤心,却也忍不住跟着掉泪。
  感性十足的新科进士们,已是眼圈微红,体会着这深沉的悲哀,但不少人摇头轻叹道:“恨不能做柳七,天下美女坟上哭!虽一生落拓江湖,也值了!”
  听到这些羡慕的话语,陈恪心中暗叹,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去世多年后,柳永在妓女们心中的形象,却愈发神圣起来。那是因为世上男人总把女人物化,尤其是对妓女,他们将其当作耍乐的玩物,当作炫耀自己财力的宝物,就是没把她们当作人!
  从前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若非物化了杜清霜,又怎会那样急色?
  柳永却不是这样,他把她们当成了朋友,当成了人……
  但柳永的命运,又是极凄苦的。他本是世家子弟,生得俊美无双、才华更是举世无双,更有一颗细腻温柔之心。他的悲剧谁都知道,一首落第之后的‘鹤冲天’,便被以仁慈著称的大宋官家,打入了另册,命他‘且去浅斟低唱,要这浮名作甚?”
  从此大宋朝少了一名学养深厚的官员,却多了个奉旨填词柳三变。从此他便终日流连于坊曲之间,在花柳丛中寻找精神的寄托。而京城的名妓们也给了他,能给他的一切。
  柳永没有正经营生,家里也断了他的财源,京城的名妓便争着养他。名妓散尽千金,只求柳七官人与之一寝,求得一词一诗。当时的汴京城中,流传着妓女这样的心曲: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柳七就这样,在红粉阵中打滚了一辈子。他去世后,各妓家凑份子,将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出殡那天,汴京城里无一个妓家不到,哭声震天。从此每年的清明节,都成了她们给柳七上坟的日子。
  其实她们与其说是清明祭柳七,不如说是在同病相怜人的墓前,借机大哭一场……表面再风光,也掩盖不了她们内心的自卑,也代替不了对未来的惶恐。
  ※※※
  待一曲唱毕,回过神来的兵丁,才上前驱赶挡路的百姓。
  人群一散,笔挺坐在高头大马背上的陈恪,便极鲜艳的暴露在,众位名妓眼前。
  她们一愣神,旋即便明白了,一齐过来道了个万福。
  陈恪在马上颔首以示还礼。
  这份尊重,教诸位花魁倍感温情,都依依不舍道:“眼看评花大会就要开始,状元郎却要离京了。”
  “公务在身,不得不如此。”陈恪微笑道:“再说,我也黔驴技穷了,还是溜之大吉的好,以免出丑。”在场的名妓,几乎人人都从他这儿求到了词,把陈恪记忆中老辛、小李和老姜的词,差不多刮去了一半。剩下一半,还多是亡国仇、民族恨,拿出来不合时宜的。
  所以他说得是实话,再不封笔,真要露馅了。
  不过在行首们听来,这却是他一贯的风趣。只是刚刚摆脱了哀伤,却又陷入惜别之情,所以全都笑不出来。她们纷纷摸出随身的佩饰、香囊、汗巾,赠与陈恪,一祝他马到成功,早日返京,并纷纷相许道:“今日素服在身,不能多礼。来日奴奴扫榻奠枕,恭候公子凯旋。”真真叫羡煞旁人。
  “状元郎这风月班头,真是货真价实。”长亭中,远远眺见这一幕,王珪并一众礼部官员,都一脸羡慕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啊!”
  宋朝人的思维很奇怪,没中进士狎妓就是不务正业,中了进士风流就是有本事。满朝公卿,别看现在一个个一本正经,其实哪个年轻时候,都是走马章台,眠花宿柳的烟花行首。
  ※※※
  妓女们告辞后,看热闹的人也走了,长亭外、古道边,顿时安静不少。
  陈恪望着前来送别的同年,只见五郎一脸的郁闷,他十分想跟着去,但岳家那边已经定下了婚期,所以陈恪勒令他留下成婚。并吓唬他说,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当心打一辈子光棍。
  威胁奏效,五郎果然十分担心,却依然坚持,哪怕打光棍也要去保护他。陈恪有些感动,但当然不能害了弟弟,便告诉他玄玉和尚会加入,五郎才放了心。
  四郎则跟着陈恪走,他冷静的头脑,机敏的判断,其实与吕惠卿有些重叠,但两人的用向不同。
  新科进士及第后,朝廷会放一年的假,让他们回家处理个人事务,或者到处玩玩放松放松,一年过后再回京城报道。所以四郎也不用跟朝廷打报告,只消跟着陈恪他们往家走,半路上再加入就成了。
  和同年们话别之后,礼部的送行仪式开始了。当稍显冗长的仪式结束后,陈恪看到小王爷赵宗绩,出现在长亭下。他一手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道:“七天的两,从上往下吃。上层的是易坏的,越往下层的,就是越耐久存的。”说着压低声道:“湘儿从昨晚一直做到今晨,忙了整个通宵,你可不能浪费了,更不能给别人吃。”
  陈恪点点头,亲手把两个食盒放到车上,出发的时间到了。他朝赵宗绩抱拳道:“多保重。”又朝众人抱拳道:“多保重!”说完便拿过侍卫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跟着队伍越走越远,直到谁也看不到谁。陈恪正有些怅然若失,忽听到有琴声响起,天籁般的歌声从道边青丘上传来: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同样的一首词,前面花魁们所唱的,是献给柳三变的,后面这首却是献给陈恪的。
  【本卷终】


第六卷 【风花雪月】


第二八零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上)
  尽管晚上路几天,但使团享有最高等级的驿传待遇,一路上都有快马打前站,到驿吃饭,每日换马,在大宋朝宽阔平坦的官道上,最快日行二百里。
  七天后,他们便赶上了风尘仆仆的苏氏父子。苏洵手里也有兵部开具的驿券,但从出京的驿站领了三头骡子后,就没人给他们换过,紧赶慢赶,把畜生累得尥蹶子,还是让陈恪赶上了。
  陈恪让人拨出三匹马来,把三人捎上,一路上三苏心情沉重,少言寡语,只管闷头赶路。
  越秦岭、穿剑阁,跋山涉水几千里,到了三月底,才终于抵达成都城下。要不怎么说出使是苦差事呢,实在太考验人的身体和意志了。
  到了成都,也到了王珪的家乡,他一来实在是需要休息,二来想回家看看,三来也照顾一下陈恪,遂主动提出休整三日。
  陈恪便跟岳丈妻舅先行一步,吕惠卿、曾布等人则留下来休整,在花重锦官城的成都游玩,三天后再出发与陈恪汇合。
  一天后的清晨,薄雾笼罩着眉山城,陈恪与苏家父子所乘的官船,悄然抵达了码头。因为他们来得实在太快,以至于当地官府和乡绅还蒙在鼓里,所以没有出现万人空巷的欢迎场面。
  但来码头上进货的商贩,还是认出了生于斯长于斯的苏老泉。
  “啊呀,这不是苏老爷……”商贩们登时惊喜莫名,上来大礼参拜。金榜传胪的同时,礼部也将喜报快马加鞭送到诸位新科进士的家乡,眉州上下都知道,苏老泉儿婿三人全部高中,他的女婿甚至中了今科状元。
  这可是国朝全川四路头一个状元啊!
  如此盛事自然全川与有荣焉,这些天,各处衙门、各州大户都来眉山道贺,眉山人更是深感殊荣。但大街上没有欢庆时必扎的彩楼灯笼。反而挂着白幡、挽幛……
  苏洵一下船,就看到一面挽幛上写道:‘桃李芬芳、德泽天下’,登时两脚一软,抓住一人问道:“我浑家……”
  “苏老爷节哀……”
  “唉哟……”最后一线希望破灭,苏洵就像被大锤击中,两眼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陈恪早看到他摇摇欲坠,忙伸手抱住老丈人。
  “娘啊,儿子回来了……”苏轼和苏辙把背上的包袱一扔,就嚎啕大哭着,发足往家里奔去。
  ※※※
  纱彀巷中,已经变成一片白花花的世界。按照习俗,每位前来吊唁的官绅大户,都会送来一道挽幛。灵堂里放不下,就摆在院子里,院子里摆不下,就摆到大门外,到后来,整个一条巷子都摆满了灵旗挽幛。
  陈恪搀着苏洵从马车上下来,便感到岳父浑身颤抖,两眼发直,竟悲怆得要背过气去,连忙去掐他的人中。苏洵才吐出悠长的一口气,眼泪便决堤一般流下来,挣开陈恪的手,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去,口中喃喃道:“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院子里,苏轼兄弟已经扑倒在地,匍匐着、哭喊着,爬到亡母的灵柩前:“娘啊,你醒醒啊,你不孝的儿子回来看你了。你临走的时候,不是亲口对我说,一定要见到我们高中进士,风风光光的回来么?可是,儿子如今终于中了,你却躺在这里边,再也不看儿子一眼了,孩子还没好好孝敬你一天呢……”
  声声悲从中来,如杜鹃泣血,惹得满屋子女人,又哭成了一片。
  陈恪都被勾得满眼泪水,但他的目光不在灵柩上,而是落在那个青衣被发、比黄花瘦的憔悴人儿身上。
  那人儿也泪水滚滚的望着他,两人久久凝望,陈恪真想一把抱住她,好生安抚一番,可此时此地,只能克制住情绪,大步走过去,一把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传递给她温暖。
  感受到爱人的体温,让小妹早就哭干的眼泪,再次倾然而下,她轻轻靠在陈恪的肩上,无声的饮泣着。
  ※※※
  很快,男人们换上了白色的孝服,披着头发、赤着脚,连陈恪也不例外。在令前致祭后,苏轼的妻子王弗,便向男人们讲述起了婆婆从病而亡的经过。
  原来,自家中的男人们远赴京城科考求官之后,眉山的苏家其实仅剩下了一个婆婆领着两个女儿、两房儿媳过日子。婆婆程氏于丈夫、儿子们出门之后,身体急转直下、直至重病不治中年殒命。
  最为遗憾的莫过于,程氏直到咽气也没等到儿子们双双高中的喜讯,她含辛茹苦服侍丈夫,教育儿子,却没能等到告慰的一天,世间所哀,莫过于此!
  而事实上,程氏其实在父子离家之前,便已经疾病缠身,究其病根,又要追溯到当年那块‘苏氏族谱亭碑’的落成,那次对程氏的打击相当残酷!
  后来提出‘三从四德’口号的程圣人,现在才刚刚中了同进士,宋朝的女子虽然出嫁后以夫家和子女为重,但与娘家的关系仍然紧密,这点在法律上就有体现……不仅是在室女,如果离婚,或者无子丧偶返家者,皆享有娘家财产的继承权。
  而且哪怕是出嫁女,其实也有权继承家产,只是属于她的那部分,已经通过嫁妆的形式,提前给予了。所以宋代女家的嫁妆之后,有时候甚至超过了夫家的全部财产,但这些嫁妆的使用权、支配权皆归女方所有,若是女方不幸亡故,夫家是要还给其娘家的。
  所以宋代女人并不像后世那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其与娘家的关系,反倒颇像陈恪原先那个时代。尽管程夫人的嫁妆早已贴补了家用,但她对娘家的感情,是不可能因此而耗光的。
  但性情孤傲偏激的苏洵,采取了最激烈的方式来报复程家。他公开宣布与女婿家兼岳丈家断绝一切来往,并且写诗诅咒程家,但这样还没能使苏洵解恨,竟用立碑的方式,将程家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他自己是痛快了,却没有顾及自己的妻子,也是‘丑名远播’的程家的女子呀!夹在中间的程氏夫人既悲哀女儿的遭遇,又痛心两家成仇,与娘家断绝了关系,心灵的煎熬使她日夜受到折磨,以至身体迅速垮下去,多年与药为伴。但要侍奉丈夫,又要操持两个儿子的婚事,她尚能靠意志坚持住,等到他们走后,一闲下来,程氏便病倒了,一年来遍请名医,也没有救得她的性命。
  只可怜去世之前,丈夫儿子没有一个在身边,她怎能安然瞑目?
  接下来两天,苏家父子都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中,对苏轼和苏辙来说,二十多年来几乎全是母亲在抚养教育,想到她灯下缝衣,想到她启蒙幼年。母爱似海,无涯无尽,如今却咫尺之间、生死茫然,睹棺思人,怎能不让人五内如焚,泪雨滂沱?
  尤其是至情至性的苏子瞻,他进学科举不过是为了满足父母的期盼,如今高中甲科进士,完成了全家人的夙愿,却不能对高堂慈母侍汤用药略尽人子之情,这叫他如何接受?从回家起,不吃不喝,一刻也没离开先妣灵前,几度哭昏过去。
  下葬的日子定在两天后,这两天里,少不了临近和本州县的官员前来拜祭,苏家父子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迎来送往的任务就落在陈恪身上。当然官员们不会认为失礼,事实上,他们有大半的原因,就是冲着他来的。
  好容易捱到两天后的四月初三,灵柩抬出了苏府。作为长子,苏轼执绋前导,苏洵和陈恪也穿着麻衣孝服紧随其后。以苏家今日的地位,苏氏自然全族出动,出殡的队伍长达二里,甚至赶上当年苏老爷子葬礼时的盛况。
  在悲凉的哀乐声中,纸钱漫天,队伍缓缓出城,到了城外的苏氏族坟老翁泉。当初立碑的时候,苏洵便为自己选好了的墓地,只是未曾想到,竟然让妻子先躺进来了。
  谷中青山碧水、花木繁盛,那族谱亭依然如新,保护着其中的石碑。苏洵都没有勇气去看那石碑一眼,侧着脸越过了这一让他付出最惨重代价的‘杰作’。
  坟地前,墓井已经挖好,只等时辰一到,就把棺材抬入墓井中安放,然后填上土,葬仪就算结束……至于筑坟立碑,都要等到将来老泉躺进去再说。
  没有墓碑,但有祭文。苏洵扶着棺材,将几页呕血而成的祭文一边焚烧,一边悲声吟着:
  “呜呼!与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弃我而先。我徂京师,不远当还。嗟子之去,曾不须臾。子去不返,我怀永哀……人亦有言,死生短长。苟皆不欲,尔避谁当?我独悲子,生逢百殃……”
  “……归来空堂,哭不见人。伤心故物,感涕殷勤。嗟予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内失良朋。孤居终日,有过谁箴?”
  “昔予少年,游荡不学,子虽不言,耿耿不乐。我知子心,忧我泯没。感叹折节,以至今日。呜呼死矣,不可再得!”
  “……有蟠其丘,惟子之坟。凿为二室,期与子同。骨肉归土,魂无不之。我归旧庐,无有改移。魂兮未泯,不日来归……”


第二八零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中)
  夜凉如水,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薄云轻雾中,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夏虫都鸣叫起来。
  陈恪坐在床边,小妹青衣布裙、长发披肩倚靠在他温暖的臂弯中,柔弱的像一只小猫。
  回来之后,便被繁冗的丧葬占据了一切时间,竟一直没工夫安静的呆一会儿。直到下葬归来,所有人都累了,各回屋睡去,两人才能享受这珍贵的温存。
  陈恪心疼的摸着小妹纤细的腰肢,低声道:“这阵子,累坏了吧。”
  “不累。”小妹摇头道:“有姐姐和嫂嫂们,不用我做什么。”
  “那还瘦成这样。”陈恪叹口气道:“叫人心疼。”
  “怎么能吃得下饭……”小妹黯然道:“娘病重,又担心你们,实在排解不得。”
  “无论如何,总之是过去了,往者已矣,生者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对母亲在天之灵最大的告慰。”陈恪柔声道:“答应我,要好好吃饭,让心情快点好起来。”
  “嗯。”小妹柔柔的点下头,抬头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闪亮亮地:“你其实大可不必那样。”
  多少年的默契了,陈恪自然明白小妹的意思……其实还未成亲,他大可不必在丧葬中持孝子礼。就算成亲了,以他的身份也用不着,但他执意如此,在苏家亲族、眉山父老面前,便是以女婿自居了。
  他为何如此,其实就是为了尽可能给小妹一个交代。小妹自然心知肚明,感念之余,又黯然道:“其实小妹时常在想,当初非要赖着三哥,是不是个错误?”
  “怎会这么想?”陈恪沉声道。
  “因为我总给三哥带来数不尽的麻烦。”小妹幽幽道:“你在东京的事情,我二哥信里都告诉我了,知道你为了退婚,很苦,还几乎倾家荡产。”她用了好大的努力,才从陈恪身边离开道:“这些你却从来不跟我说,小妹、小妹实在不值得……”
  话音未落,又被陈恪一把搂回去道:“值不值得,我说了算。又不是你给我惹得麻烦,实在是……”他本想说,你爹和我爹太麻烦,但这种日子显然不适合那么轻佻,便改口道:“造化弄人罢了。”
  “可是又要耽误三哥三年……”小妹终于忍不住,又委屈又心酸又歉疚的掉泪道:“实在是太倒霉了……”
  陈恪轻轻拢着她的秀发,柔声安慰道:“还是那句话,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是那个安排这一切的家伙太可恶了。”
  小妹赶紧伸手捂嘴他的嘴,然后小声祷告道:“老天爷别往心里去,他这人嘴巴坏,但心是好的,千万别怪罪他。”
  “我家小妹啥时候开始信这些了?”陈恪捉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笑道。
  “三哥,你还要去冒险,还得求老天保佑呢。”小妹嗔怪地看他一眼道:“你可千万别不信,很灵验的。过完年,我和二位嫂嫂,拜遍了眉州的大庙小观,祈求你们三个高中,结果你看,全都高中了。”说着叹口气道:“也不知是哪路神仙显圣,得一家一家的还愿,真是伤脑筋。”
  “呵呵……”陈恪莞尔道:“拜神的时候,你想着让我们仨谁当状元啊?”
  “还用问……”小妹娇媚的白他一眼,捂着脸道:“我这个重色轻兄的家伙……”
  “哈哈……”陈恪刚要放声大笑,又赶紧把嘴巴捂上,叹气道:“礼教真是害死人,我想岳母在天之灵,也不愿她的女儿,再耽误两年三个月。”
  尽管宋代没有名教害人,但亡者子女在居丧期间的禁忌已然不少。简单说来有五方面,一是凡初丧,诸子三日不食;百日只喝水吃饭,十三个月后才能吃水果蔬菜,二十五个月后才能吃肉喝酒。
  二是不作乐、不嫁娶、不生子。《宋刑统》中将‘居父母丧、身自嫁娶,若作乐、释服从吉,闻祖父母、父母丧匿举不报’列入‘十恶’重罪之一的‘不孝’。
  三是不应试、不入仕。四是官员应丁忧服丧。五是墓中不得藏金玉……这一禁忌亦列入法令,主要是为了防止盗墓、保护死者。
  ※※※
  这些禁令,其实老百姓并不太讲究,官府也不可能追查的那么细,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要命的大问题。如果陈恪和小妹敢在这期间结婚,那苏家兄弟的前途就算完了。而且小妹和老苏还要被判刑,陈恪自己明明知情还要违禁,也逃不了。
  国法习俗如此,连陈恪这种生性不顺从的家伙,都徒呼奈何。
  “谁说不是啊。”小妹何尝不是郁闷的要死,她伏在陈恪肩头,委屈地扭着身子道:“这两年三个月,让人怎么熬啊。”
  “要不,等我外放之后,就把你偷着接过去吧。”云南有瘴毒,小妹身子弱,陈恪哪敢带她去?何况也太过无视礼法了。
  “人家说说解气罢了。”小妹摇摇头,轻声道:“我能那般不晓事理?”这种事,万一让人查出来,陈恪的乐子可就大了。
  “唉……”陈恪长叹口气道:“算了,不说这些话。这么多年都等了,咱们再等两年就是。”
  “三哥会委屈么?”小妹闪着双眸望着他,不待陈恪回答,又轻笑道:“估计是不委屈的,汴京城里的风月班头,有的是莺莺燕燕疼爱呢。”
  “嘿……”陈恪大窘道:“这个苏子瞻,竟然告我的密。难道他就好到哪去么?你知道么,他中进士后,是夜夜笙歌……”
  “不是我二哥说的……”小妹悠悠道:“是旁人告诉我的。”
  “谁?”
  “月娥妹子……”
  “噗……”陈恪险些没喷她一脸,瞪大眼道:“你不是说笑吧?你怎么会见着她?”
  “上个月的晚上,我正在睡觉,突然感觉屋里有人,睁眼一看,果然真有个人,把我吓坏了,刚要喊,嘴巴就被捂上……”
  陈恪毛骨悚然,心说乖乖隆嘚咚,河东狮要杀人泄愤么?
  “这时我看清了她的样子,是个身材高挑、长相十分标致的女孩子。”小妹道:“这才把心放下,不再挣扎,示意她把手放开。”
  “我问她想干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想悄悄来看看我然后就走,没想到我这么警觉,竟发现了她。还说让我忘了这件事,就当她从没来过。”小妹轻声回忆道:“这时我猜出她是谁,就叫了声月娥妹子……”
  ※※※
  随着小妹的回忆,时光回到一个月前。
  “……”那女子没想到她能认出自己,何况她也不是个善于作伪之人,遂脱口道:“你怎知……”等于不打自招了。说完寒着脸道:“不错,我就是柳月娥,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来看看,是什么人有这么大魅力,让那家伙非娶不可。”
  “哪有什么魅力,不过是个瘦瘦弱弱的民女。”小妹披衣起身,点亮了烛台道:“哪一点都比不上月娥妹子。”
  “我又算什么?”柳月娥闻言凄然一笑道:“在他眼里,我一无是处。”
  “那是他没眼光。”小妹给柳月娥倒杯茶道:“出来这么多天了,肯定没和人好好说过话吧。长夜漫漫正是夜话时,坐下来,我们说说话。”
  以柳月娥的武力,十个苏小妹也不够看,但以苏小妹的智慧,十个柳月娥也不够看。小妹很快就春风化雨,解除了柳月娥的戒备,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让她把心事道了个干净。
  “我留她住了一阵子,家里人都以为她是我昔日在书院的同学。有王弗嫂子帮我瞒着,自然不会露破绽。”小妹微笑道:“我们倒是极相处得来,到后来已经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了……”说着半是嗔怪、半是无奈看看陈恪道:“她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你不该那样对她。”
  “这话真稀奇。”陈恪有些着恼道:“我是为了谁?”
  “三哥要是有本事……”小妹挨近了陈恪,凑在他耳边道:“就连她一块娶了吧。”
  “这话真该打!”陈恪一把将她按在膝上,一掌击在小妹挺翘的屁股上,痛得她哎呦一声,讨饶连连:“三哥饶命,小妹也是为了补偿你啊……”
  “天一亮我就要出发了,就不说她了。”陈恪两手一兜,像抱婴儿一样,把小妹抱在怀道:“我现在就想好好抱抱你。”
  “……”小妹顿时安静下来,紧紧环住陈恪的手臂,喃喃道:“真不想你走……”
  “那我就不走了。”陈恪轻轻的摇晃着手臂:“不走了、不走了……”
  “嗯。”小妹含混应一声,幸福的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呼吸渐匀,便沉沉睡去了。
  陈恪就这样一动不动抱着她,一夜没合眼。这一夜里,他听小妹叫了十几声‘娘,别走’,还有……几十声‘三哥、别走’……


第二八零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下)
  天不亮,趁着小妹还没醒,陈恪把她轻轻平放在床上,慢慢拉过被子,亲一亲她的额头,便蹑手蹑脚的出去,他最不喜欢执手相望泪眼的离别场面,那会让人英雄气短。
  却不知,身后的小妹睁开眼,满目泪水送他离去……
  ※※※
  眉山码头上,陈恪与前来送行的苏轼道别,嘱咐他照顾好小妹,便登上了早等在那里的双层官船。
  上了船,除下孝服,换上一身素衣,陈恪来到前厅与王珪相见。
  王珪先表达了慰问之情,又对无法亲临至祭而表示内疚。
  陈恪代表岳家表示感激之后,转入正题道:“王公,见到张相公了么?”张相公就是张方平,这老兄去岁便已升任三司使。谁知在启程之前,川南发生了瑶部叛乱,他不得不留下来平乱,二月里刚刚收拾利索,准备再次启程,结果又出了侬智高事变……
  “没有,他已经去雅州了。”王珪摇头道:“不过有枢密院给我的廷寄说,陕西诸路的部骑数万,也在向成都移动,还有湖广的部队,也从水路进发,枢密院还发了一千车兵器,不日运到。有他们做后盾,我们的把握能大些。”
  “但是,蜀中的百姓又要遭殃了。”陈恪叹气道:“本地为兵,客乡为匪,这么多军队涌入蜀中,怕不只是防备侬智高吧……”
  “要不怎么说,兵乃不祥之物,不可妄动呢……”王珪雍容大度,是那种典型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官员,他当然知道,朝廷一面防备侬智高,同时也防备蜀中有趁机人作乱,再闹一出王小波出来。
  “最近局势如何?”既然已经出来了,就管不着身后了。不如尽快完成任务,让那些客兵没理由在蜀中久留,这才是对家乡父老最有用的。陈恪便换个话题问道:“我在眉山,见过不少地方官,都说现在人心惶惶。”
  “是啊,现在成都都盛传,侬智高将率军入川的消息,加上蜀地匪患不绝,羌民地区一直动荡不安,州府官员对此深信不疑,忙着调兵修筑城墙,日夜不得休息,百姓亦很受惊扰。”王珪面带忧色道:“咱们蜀人被兵乱吓破胆了,许多巨富甚至举家外迁,也有趁机浑水摸鱼的。我看用不着侬智高杀过来,蜀中自己就乱了。”
  “相信以张相公的能力,会稳住局势的。”陈恪安慰他一句,皱眉道:“不过,侬智高的事情,两川官员也才刚刚知道,怎么会传得沸沸扬扬呢?”
  “说来也巧。”王珪苦笑道:“就在上月,侬智高还活着的消息,被往来大理商帮带出来了。地方官被他凶命吓破胆,三天五奏,夸大事态。朝廷八百里加急勒令张相公封锁通往大理的诸要道,所以他才会去雅州。”
  “真是添乱啊。”陈恪叹口气道:“问题是我们这边一闹腾,大理那边岂不要紧张起来?”
  “那是自然。”王珪道:“等我们到了雅州,见着张相公就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三艘官船抵达了雅州治所雅安城,这里是大宋与番邦茶马贸易的榷场,因此繁华更胜眉州。
  除了是重要的商贸城市之外,这里还是大宋的边防重镇……尽管雅州不是大宋王朝的边陲,但却是朝廷势力的尽头。再往南走,就要进入少数民族各部控制的十万大山了……大山那边的大理国也是一样,两国虽然理论上接壤,但实际有上千里的崇山峻岭横亘着。之间盘踞着数不清的各族蕃民,这也是两国几乎断绝往来,尤其对宋朝来说,大理存在感极差的原因。
  所以雅州便是大宋的边防治所所在,这里常驻禁军两万,并有随时征调临近五万土兵的权力。在王珪和陈恪想来,如此风声鹤唳的时刻,雅安城肯定已是草木皆兵了。
  谁知道眼前的码头上,竟仍然商旅云集,未见军队大规模集结的迹象。
  码头上有茶马司的官署,见到三艘大官船前来,连忙上前询问,是否乃汴京使团。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那茶马司的提举官便求见上官。
  请示之后,侍卫们放他上去,一见到紫袍玉带的王珪,那提举便大礼参拜,口中道:“我们相公早就知道钦差要来,但为避免制造紧张气氛,所以没派官兵迎候。要我代他向上差致歉。”
  “国家有事,岂能讲那些虚礼?”王珪摇头道:“你们相公在哪?”
  “在府衙。”
  “速速带路!”
  ※※※
  “哈哈哈……”雅州府衙,张方平早已得到通禀,来到门口迎接王珪一行。他是个身材高大、面皮黝黑、声音洪亮,看上去是个很直爽的官员。但那双深如秋潭的眼睛,让人知道这个半老头绝不简单。他虽然比王珪大十来岁,但也是京中旧识,如今在这西南边陲重逢,自然十分开心。他抱拳朗声笑道:“禹玉老弟,别来无恙啊!”
  “安道公,风采更胜往昔!”王珪连忙行礼道。陈恪站在他身边稍靠后些的位置,也跟着行礼。
  张方平向前迈一步,一把扶住两人道:“这位就是新科状元郎吧!”
  “正是本科状元及第陈仲方!”王珪一脸与有荣焉的引荐道:“仲方,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安道公!”
  “下官拜见张相公!”陈恪只好再次见礼,对方如今是以三司使行知益州府、提点两川军务,自然当得起相公的称呼。
  “好好好,状元郎不必多礼。”张方平一脸亲切的扶起他道:“老夫是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了。咱们神交已久,还是以兄弟相称吧。”
  “张公折杀下官了。”陈恪这话的意思是,那就不称你为相公,但再随便就太过分了。身在官场,就得说假空虚的官话,这叫他心里无比别扭。
  “咱们进去说。”张方平一手拉着陈恪,一手拉着王珪,亲热的把他们迎进府去。
  仆役上了茶,端上点心,张方平朝陈恪笑道:“去岁苏老泉带他两个小子去见我,据说你也到了成都,却躲着不见我,你说该是不该?”
  “确实不该。”陈恪歉意笑道:“不过张公公务繁忙,下官是怕人太多,你会不胜其烦。”
  “这不是实话啊。”张方平有中原男儿的爽朗性格,放声笑道:“你是因我跟你老师不和,担心吃脸色,所以才躲着我,对不对?”
  “绝无此事。”尽管被说重了,陈恪也不能承认啊。遂摇头道:“张公雅量高致,怎会为难个后辈呢。”
  “哈哈哈,真会说话。”张方平笑道:“听说你是先默写了十万字,才得以参加会试,果有此事?”
  “不堪回首。”陈恪苦笑道:“但确实如此。”
  “王介甫那小子,总是目无余子,你能挺过去,也叫他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张方平笑得十分开心,竖起大拇指赞道:“厉害,厉害!”
  “还是比不上张公啊。”陈恪苦笑道:“我十年时间才背过十万字,王公却只用十天就能背过‘三史’,米粒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这马屁拍得张方平浑身舒坦,笑得脸都开了花。因为若论聪明强记,他绝对是大宋朝第一人,多少神童、天才,在他这只有吃灰的份儿。
  据说他够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年轻时曾经向人借‘三史’,十天即归还,里边的每一句话都能牢牢记住……‘三史’是《史记》、《汉书》、《后汉书》,仅一本《史记》就五十多万字,他能十天全都背过,你上哪讲理去?
  “我那是家里太穷,想读书只能去借,才不得不全都背过。”张方平笑道:“说来可笑,后来做官买回来的书,看了却不能尽记,反倒是当年借的书,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说可笑不可笑。”
  ※※※
  他在这儿一个劲儿的讲古,那边陈恪和王珪,都流露出无奈之色。这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他们是满心的焦急,火烧火燎的赶到这雅安城,谁知这位蜀中最高军政长官,却一点都不着急。
  不仅是嘴上不急,看看雅安城商贾云集、一点戒备也没有的平静景象,就知他是真不急。
  “安道公,据小弟所知,朝廷命钤辖司封锁通往大理的商道。”王珪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何看起来,边贸并未受影响?”
  “哈哈。”张方平却不以为意的笑道:“关闭商路,只会给商人们带来巨大损失,还会带来不必要的恐慌,让人趁机得利,好处却一点没有。所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啦。”宋朝的大臣就是这样牛气,遇到张方平这样的能吏,自然是社稷之福了。但就怕有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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