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求种


  “不争是争,争是不争。”赵宗绩有如醍醐灌顶道:“我明白该怎么做了!这些年,心里还从来没这么敞亮过呢!”
  “这条路可能进展不会快,但绝对是正确的。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只要时间足够,就一定能量变产生质变,让你一跃龙门的!”陈恪沉声道。
  “嗯。”赵宗绩重重点头道:“这么一看,我们把路堵死是对的,之前我们落后他们太多,就算奋起直追,也绝非朝夕可就。反倒是他们,拖得时间越长,就越心慌”
  “正是这个理。”陈恪点头笑道:“好了,该说不该说的我都说了,肚子彻底空了。这都中午了,你不管饭啊。”
  “嗨……”赵宗绩绝倒:“当然管饭了。”
  午饭仍旧是在水亭中用的,赵宗绩让人把张氏和小郡主唤来一同用膳。其实两个女子一直在不远处的水榭,看两个男人在那里高谈阔论,虽然不知他们谈了些什么,但见赵宗绩情绪高涨,而不再是强颜欢笑,自然十分高兴。
  席间,小郡主尽管有些害羞,却仍然保持着天潢贵女的落落大方,她一边仪态优雅的享用美食,一边听着兄长和陈恪的谈话。当对方望向自己时,总会报以恰到好处的微笑,遇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也会轻言细语说两句。
  比如杜清霜用自度曲演唱陈恪的《木兰辞》,就让小郡主十分感兴趣,她由衷赞叹道:“以前怎么就没想过,改编原先的曲谱,来适应那种绝妙好词呢?我听杜姐姐唱了一次,词曲珠联璧合,一下就让人着了迷。”
  说着话,小郡主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笑盈盈的望着陈恪道:“妹子也想学自度曲的本事,可杜姐姐不肯教,说得问过公子才行。三哥哥,她问过你了么?”
  “呃,许久未见了,也就未听她问过。”陈恪稍显尴尬道:“不过你只管跟她学,就说是我说的。”
  “她要是以为我诳人呢。”小郡主娇憨道。
  “我写个条子就是了。”陈恪笑道:“自度曲的理论还不成熟,正需要小郡主这样深谙乐理的高人出谋划策呢。”
  “三哥哥既然这样说。”小郡主抿嘴笑道:“小妹就斗胆班门弄斧了。”
  一餐愉快的午饭后,张氏和小郡主向陈恪行礼道别,赵宗绩把他送到前面。
  “我觉着……”路上,他想了又想道:“博艺轩那边,你还是去吧。”
  “你这人不厚道。”陈恪笑骂道:“我都把请柬扔了,又这样跟我说。”
  “没有请柬一样按时赴约。”赵宗绩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寻思着,这毕竟是他们释放的善意,也算是很有诚意了,你若是不去,却让他们脸往哪搁?到时候万一生出事端来怎么办?你春闱在即,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嗯。”陈恪点头道:“既然你心结解开了,我便走这一遭,看看能不能给你当个使者,跟他们缓和一下。”
  “辛苦了。”赵宗绩轻声道。
  ※※※
  从王府回到家里,陈恪看到巷子里停了好几辆香车。正奇怪家里怎么有女宾,便见个侍卫淫笑着迎上来。
  “怎么笑得跟个嫖客似的?”陈恪笑骂道。
  “恭喜大人艳福无边。”那侍卫依旧淫笑道:“今天上午,有四个前来求种的日本女子,各个美貌如花、身段风流,小得便斗胆为大人留下了。”
  “求种?”陈恪先是一愣,旋即失笑道:“想不到,我也成名人了。”
  所谓‘求种’,又叫‘度种’,其实就是自荐枕席的俗称,这是从唐朝起,就在中国出现的一种独特现象……诸如日本、朝鲜、交趾、回鹘等周边国家,许多小贵族和平民百姓,会设法把美丽的女儿送到前朝的长安,或者本朝的汴京。
  这些女子自愿免费侍奉京城中的名流士大夫,等到有了身孕,便会告辞回国。临走前,还会请他们侍奉过的男人写一封信,证明腹中孩儿的高贵血统……说高贵一点不吹牛,不说万邦来朝的唐朝,哪怕现今这个,被后世鄙夷的‘弱宋’,其文明程度更是远远高于此时世界上的任何国家。而且全世界百分之七十的生产总值,都由宋人创造。因此宋朝在当时蛮夷、异族的眼中是天国,是伟大的国度。宋人在外国眼里是优秀的人、高贵的人。所以外国、蛮夷们如此高看宋朝、高看宋人也不足为奇了。
  其实这种‘度种’行为也不足为奇,只要想想后世一些女同胞,争先恐后往欧美人身上贴,好像被白人睡了,就证明自己有魅力一样。便可理解此时外国人强烈的‘崇宋媚汉’情结了。
  据说在对‘度种’最狂热的日本国和朝鲜国,这些从宋朝度种而产下的婴孩,若是男孩,多半可以成为家族的继承人,若是女孩,则会被抢着聘为正室夫人,实在是不可思议……
  不过陈恪对这套十分腻味。他倒不吝惜自己的小蝌蚪,而是上辈子,他极度反感中国女子贴洋人的现象。虽然在宋朝,情况倒转过来,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对这种崇宋媚汉的女子,依然提不起一点兴趣来。
  “都撵走。”陈恪担心自己看到投怀送抱的美娇娘,就会把持不住,因此连瞧瞧都不敢去瞧,直接让侍卫撵人:“本大人虽然喜欢美色,但不是给人配种的种马!”
  侍卫不敢多说,只好从院子里,把那四个莺莺燕燕撵走,陈恪站在门口,看着那一个个风骚入骨、任君采拮的日本美女,果然就差点没把持住。之所以能把持住,是因为他看到里面还有男人,顿时怒道:“怎么让男人来借种?哦不对,小白,你怎么来了?”
  “是拉比派我来的。”那年轻男子原来是交子铺白掌柜的弟弟白易居。再见陈恪,小白拘谨了很多,似乎是被他前呼后拥的阵势吓到了:“他和利韦已经拟好了契约,请问公子什么时候有空过去签约。”
  “择日不如撞日。”陈恪笑道:“今天就可以。”言毕,便招呼他上车,也不进门了,径直转向蓝帽街。
  重临蓝帽街,陈恪一行人引起小小的骚动,尽管是异族,但一赐乐业人已经在汴京生活了近百年,自然认识皇城司的大内侍卫。他们以为有什么天大的人物驾到,是以一面赶紧去通禀李维,一面毕恭毕敬的在大街上迎接。
  望着满街蓝帽低垂,卑微弯腰的一赐乐业人,陈恪心头升起一丝明悟……尽管结束了千年的流浪,但一赐乐业人在汴京城,依然有寄人篱下之感,所以才会如此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想想也难怪,在这个城市中,他们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在这个时代最优等的民族——宋朝人面前,他们是那样的自卑。是以融入只是一句空话,一赐乐业人仍旧在期待自己的天国……
  ※※※
  李维匆匆出来,一见是陈恪,不禁松了口气,赶紧恭请道:“官人家里请。”
  到了李维家门口,陈恪让侍卫不要跟进来,只带着宋端平,进到这位族长的家中。
  李维家算得上一赐乐业人中最阔气的了。尽管他们的教义崇尚节俭,但李维还是尽量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是以陈恪见他室内的家具摆件,乃至墙上的字画,无一不是佳品,显然这老鬼很会享受生活。
  端上来的是上等的团茶,茶具也是价值不菲的哥窑出品。陈恪总感觉,这位老先生像在刻意为之,不知要表达什么意思。
  李维也不急着去叫兰必,只是说他正在做祈祷,要过一会儿才能过来,然后便让儿孙出来拜见陈恪。末了,他拉过一个穿着儒袍、头带方巾的年轻人道:“这是我的长孙,名叫李翰,是这科大比的举人!”语气充满了自豪道:“明年春闱,他要是考中了,我们一赐乐业人中,便有大宋官员了。”
  “嗯。”陈恪朝那李翰点点,笑道:“想不到还碰上同年了。”
  尽管李翰考的不是进士科,而是明算科。但无论哪一科,都要考诗赋论,都需要深厚的文学功底,李翰能考中,说明一赐乐业人对汉文的学习,早已不仅限于日常交流使用,而是朝最困难的科举进军了。
  李翰昨天还在状元楼外,仰望二位解元超级大战的风采,想不到今天就见到活人了。激动的话都说不利索。
  让孩子们陪着陈恪寒暄了几句,李维便让他们先下去。
  客厅中便只剩下他两个,陈恪轻轻搁下茶盅道:“利韦有何赐教?”


第二零零章 缔约
  “我生在汴梁,长在汴梁,我热爱自己的信仰,但这不妨碍我作为大宋子民的身份。”李维喝口茶,微微翘着山羊胡子道:“我们一赐乐业人流亡千年,无论是在波斯,还是在天竺,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沐浴着自由的空气,享受着富足繁荣,这世上还有比得上大宋、比得上汴京的地方么?”说着他看看陈恪道:“现在,我们在汴京生活的很好,这里就是我们的天国,我们不想回什么故乡,这样讲官人明白了么?请不要来搅乱我们好好的生活,更不要把我们引向不归之路。”
  见李维排斥自己,陈恪并不意外,其实他对自己那套神棍说法,能不能蛊惑到一赐乐业人,一直就心存疑虑。不过李维如此做作委婉,而且还背着兰必,显然在一赐乐业人内部,便存在意见分歧,而且李维这一派,并不占上风。心中笃定后,陈恪便淡淡道:“不知拉比是什么意思?”
  “这……”通过之前接触,李维早知道陈恪是个不好应付的角色,索性不绕弯子,直截了当道:“兰必被你灌了迷魂汤,一心想着教堂、经书、家乡,竟打算和你拟定契约。但不妨告诉你,如果我不同意的话,你签订契约也没用!”
  “你们一赐乐业人,不是把契约视作生命么?”陈恪冷笑道:“原来传说都是夸大其词,一个族长就能凌驾于契约之上!”
  “你……”见陈恪一语戳破自己的伪装,李维老脸一红道:“我们当然会遵守契约。”顿一下,他提高声调道:“但前提是自愿签订的!”
  有道是‘声越高、心越虚’,陈恪更加笃定,这老先生其实是在死马当活马医……八成是阻止不了兰必,调过头来想让自己放弃缔约。他也不着恼,笑眯眯的点头道:“老先生的态度,我已经明白了,等拉比来了,我们商量一下,看怎么能让大家都满意。”
  “你……”见对方总是拿兰必做挡箭牌,李维不禁气结。对着这块滚刀肉,他再精明也无用武之地。老先生有些恼怒,抬起头来,须发皆张道:“拿出点实际的来吧,否则老夫拼着被斥为叛教,也要站出来阻止你!倒要看看有多少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愿意跟着拉比胡来!”
  这是真话,陈恪听得出他的决心,便也收起了那张二皮脸,肃容道:“老先生你误会我了,我陈恪讲的是共赢,绝不会损害你们一赐乐业人的利益。”
  “老夫倒要听听,你怎么个共赢法。”李维沉声道。
  “我们再回到那三个富可敌国的计划上来吧。”陈恪嘴角挂起一丝轻笑道:“当时兰必不感兴趣,所以我们只说了第一个。”
  “仅那一个,就够惊世骇俗的。”李维显然对这种话题更感兴趣:“竟想垄断大宋的金融,这是何等的……恕我直言……痴心妄想啊!”
  “企图心是成功的第一步,如果连想都不敢想,又何谈伟大的成功呢?”陈恪一字一句道:“只要我控制了这个国家的货币发行权,无论谁做皇帝都无所谓!”
  这句后世犹太人的名言,显然足够震撼他们的先辈,李维顿觉心跳加速,他深深的望着陈恪道:“原来这才是你的企图。”
  “我的企图大了,这才是其中的一部分。”陈恪站起身,推开窗户,让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我还要建立起称霸七海的远洋船队,垄断海上的丝绸之路!我还要在海外建立领土,成为自己的王!”
  “真是个疯子……”李维嘟囔起来,他感觉汴京城所有人发的春秋大梦,加起来,都没有这个人来的疯。不过自己为什么仍然心跳加速呢?
  那是因为对金钱狂热,与宗教狂热一样,都已浸在一赐乐业人骨子里。如若非要排个先后,怕除了拉比那样最虔诚的教徒外,大部分的一赐乐业人会更热衷于前者。
  其实李维反对与陈恪缔约,无非就是代价太高,却毫无实际收益。虚无的宗教满足,并不能得到他的认可,但陈恪的三个梦想,却可以实实在在的激起他的热血来。
  垄断大宋的货币发行权、拥有一支强大的远洋船队、亦或是在海外建立自己的国度,这些目标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令李维甘冒天大的风险——对于漂泊千年、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一赐乐业人来说,这三个目标有其共同之处,便是会带给他们最缺乏的安全感!
  其实李维和他的族人们,在几百年间,陆续尝试过这三个方向,然而现实残酷无情——当年在印度、后来在广州时,他们便想要建立一支远洋船队,从海上丝绸之路中分一杯羹,然而蛮横的阿拉伯人垄断着海上商路,遇到胆敢与他们分享巨利的船只,便会不容分说变身海盗,把货物抢劫一空,甚至连船员都不放过。
  一赐乐业人在几次尝试,都血本无归后,只好放弃了这条路。
  至于领土,在千百年间,他们倒是也找到过几个无人岛,几块无主地,但等他们辛辛苦苦开发起来,将其变为宜居之处后,就像是上天的诅咒一般,不出多久,必有强敌前来侵略,一赐乐业人没有保卫家园的能力,又不想再度沦为奴隶,只好继续向东迁徙……他们之所以从中东,到了印度,又到了远东,其实是如丧家之犬般,被一路撵过来的。
  最后就是交子。首先要申明的是,它是由四川商人们发明出来的,但当时没有人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只是当做一种代币在使用。是富有经济头脑的一赐乐业人,发现了其中蕴含的恐怖能量,因此千方百计的影响到当时的三司使张咏,使其上书朝廷,将交子的发行权收归国有。
  后来张咏被任命为益州转运使,负责建立官方交子体系。一赐乐业人被他视为智囊,这才参与到大宋的交子发行中。后来,因为他们的优异表现,官府也乐得使用一赐乐业人,这才逐渐被他们控制了四川的交子发行。
  但也仅限于此了,因为宋人从唐朝灭亡的教训中,总结出一条真理来,那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当他们想再进一步,把使用交子的范围扩展到川外时,遇到了强大的阻力。几乎是本能的,大宋官员一次次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况且那些饱读诗书的宋朝官员,也无法理解交子的意义和功用,在他们看来,那就是在严重缺少金属货币的四川,所采取的权宜之计罢了。所以朝廷严格限定交子只许在蜀中使用,其他地方仍旧使用金属货币。
  一赐乐业人用了十几年时间,不断的联合四川商人、说服朝廷官员,也不过只在汴京设立了一个东都交子铺,再也没有任何进展,更遑论他们的全国交子梦了……
  ※※※
  尽管对于宋朝人来说,这三个梦想也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能提出来的宋朝人,就绝非凡品。更何况,陈恪已经考中解元……尽管考的是别头试,但中进士踏入官场也是板上钉钉的。
  加之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李维也发现陈恪绝非池中之物,值得去冒险投资。所以他耐下心来,听取陈恪的计划,一个时辰之后,李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道:“我们再缔一份三层秘约如何?”
  “三层密约?”陈恪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牛饮一杯道:“什么内容?”
  “就是把协约分成三部分,在第一部分完成后,再执行第二部分;之后第二部分完成后,再执行最后的部分。”
  “可以。”陈恪点点头,现在让他去做许诺的三件事,哪个都做不到。由简入难,亦他之所愿也。点头之后,陈恪突然明悟道:“原来我一来,就着了你们道!”
  “呵呵……”李维讪讪笑道:“并未欺诈官人,我们拉比确实在做祷告。”
  “恐怕无论我何时来,他都会在做祷告吧。”陈恪冷笑道。
  “这……”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李维再否认就没意思了。
  “算了,签约之前,为争取最有利的条件,各出手段也无可厚非。”陈恪一摆手道:“但是缔约之后,倘若你们再耍花样……”
  “这个官人放心。”李维拍着胸脯道:“在神前缔结的约定,比我们的性命重要百倍!”
  “把你们的拉比请出来吧!”陈恪点点头,还是要往前看的。尽管这个民族,存在很多劣根性,但守信是毋庸置疑的。
  “好的。”李维点点头,起身推开门,命人把兰必请来。


第二零一章 蓝图
  陈恪上辈子对犹太人的精明便多有体会,想不到一赐乐业人,也一点也不逊色于他们的后辈。
  今天请他来这里,确实是李维的意思。有道是‘两个犹太人、三种意见’,兰必对宗教的虔诚,让他愿意为那些虚无的精神满足付出一切。但李维不行,他要兰必为全族人的未来考虑,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能妥协——可以同陈恪缔约,但需要加入更多实际的东西。
  兰必对于李维使圣洁的目标,带上了铜臭气,感到很不开心,他只给了李维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后,便会出现与陈恪缔约。
  谁知道就在这半个时辰里,李维竟争取到那么多……多得似乎连那些崇高的目标,都成为了附属品。更让兰必生气的是,那个他心中的‘弥赛亚’,看上去毫不俗气的陈三郎,本质上竟也是个商人,与李维越谈越投契、竟惺惺相惜,成了志同道合的一对。
  兰必盘腿坐在椅子上,恨不得捂住耳朵,心中默默祈祷道:‘主啊,原谅这两个满身铜臭的家伙吧,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简直太不堪入耳了……’
  “知道大宋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只听陈恪问道。
  “外患。”李维道。
  “也对,外患会导致什么?”
  “冗兵。”当年范仲淹提出来的理论,如今已经变为常识。
  “冗兵,加上冗官、冗费,就是大宋最大的问题。”陈恪叹口气道:“一句话,大宋缺钱啊!不是一般的缺,是要了命的缺,这是未来数年中,国家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不然一旦有天灾战祸,国家财政立马崩溃。”
  “是。”李维点头道。
  “你看,这像不像四川当年,没发交子之前?”
  “像。”李维点头,又摇头道:“不过不是一回事吧,四川那是因为朝廷禁止铜钱流入蜀中,乃人为因素导致的钱荒。”
  “怎么不一样?”陈恪道:“大宋严重缺铜缺银,每年为了制造铜钱,需要从朝鲜、日本和交趾大量购买铜器。但怎么造也远远不足使用,这是因为一方面,大宋本身需要的铜钱太多,另一方面,铜钱外流太厉害。所以大宋始终处在通货紧缩的状态。”
  “通货紧缩?”李维不懂了。
  “就是市场上缺少货币,这样会严重阻碍商品流通,导致经济衰退。”陈恪道:“当时的蜀中,就是这种状况,交子的诞生,解决了货币的问题,商品流通起来,经济快速复苏,所以蜀中才能在短短二十年时间里,从民不聊生、路有饿殍,恢复为天府之国。”
  “哦。”李维似懂非懂道:“你的意思是,如果全国范围引入交子,大宋会解决钱荒,迎来民富国强的局面?”
  “这是货币的乘数效应。”陈恪的经济学知识,都是后世创办企业后恶补的,当然算不上什么精深,顶多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为避免露馅,当李维问他,什么是‘货币的乘数效应’时,陈恪只能故作高深的摇摇头,表示不便相告。
  ※※※
  在原先那段历史中,交子变为全国的法币,是在蔡京为相时推行的。一直到南宋灭亡都在使用。那百多年间,国家连年大战,经济却空前繁荣,甚至达到了历史的顶峰,这小小纸片的魔力,让人不得不服气。
  只是在磨刀霍霍的蛮族面前,光有钱解决不了问题……当然这是后话。
  “总而言之,大宋的商业日益繁荣,经济总量越来越大,交子的引入已成必然。这就是我们的机遇!”陈恪沉声道:“交子不是什么良药,可能治病,朝廷不吃也得吃。说服朝廷的任务,就交给我,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李维正激动呢,顿时失望道。
  “这不明摆着么?我一个八品官,连进士都不是。”陈恪习惯性的一摊手道:“你觉着短时间内,有可能全权负责这个么?”
  “不可能。”李维摇头讪笑道:“这种差事,怕得挂三司使的衔了。”
  “没错。但这件事,绝对不能交给别人负责,因为这是在走钢丝,一开始没定好规矩,很可能会把国家都毁了。所以我们不能急,但不是说,这些年里我们便无所事事,相反,我们要准备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这就是我在契约里,要求你们必须要听我的安排,不得擅自行事的原因。”
  “可以,我们有的是时间。”李维点点头道:“那海上方面呢,你准备如何破局?”
  “知道么,现在与你们初到大宋时已经不一样了。”陈恪抚今忆昔道:“那时候,国家初定,海盗成患,为了便于剿匪,朝廷才不许民船下水。但在大宋建立起一支强大的海军,将沿海海盗剿灭后,便开放了许多的口岸,并由各市舶司主持建造海船。”
  “我前年在泉州时,见过那里樯橹相连、云帆蔽日的景象。听说泉州市舶司曾经接到命令,限定一年只准造六百艘船,但没想到,他们一不小心就造了一千艘。这只是泉州一地,还有广州、登州、明州这些港口,一年下水的海船,在三千艘以上,可只有一小部分,是阿拉伯人订购的。”陈恪呷一口茶,笑道:“你觉着,要是阿拉伯人不许旁人的船下海,我们大宋的海商,还造那么多大船干啥?”
  “老夫确实也听说,阿拉伯人的垄断被打破了。”李维拢着山羊胡道:“组一支小规模的船队,应该不成问题吧。”
  “这件事我不操心了,你们来。可以先跑跑船试试,让可靠的人积累一下经验。在这几年里,我们要做好净投入、不赚钱的准备……培养人才、储备技术、侦查情报,这都需要大量的资金支持,见效又特别慢。”
  “这是自然。”李维点头道:“但是资金从哪来?一方全出,还是合股?”
  “合股。”陈恪早就胸有定计道:“我们不妨成立一个商号,初始资本十万贯左右,我们各出一半,管理的人手也各出一半。”
  “可以。”李维听陈恪的口气,拿出五万贯,似乎只是小意思,暗道:‘看来这神仙的钱,远不止明面上那点。’不过对方实力深不可测也好,这样合作的前景,终于光明了不少。
  “我在数年之后,会设法让我或我的兄弟,到某个市舶司所在的城市做官,那才是我们加大投入的时候。”陈恪缓缓道:“当然这也需要时间。”
  “嗯,我们在大宋朝廷,也有些门路,可以尽量帮助三郎和你的兄弟,把仕途走快一点。”李维点头道。
  “相信我,阿拉伯人已经快要退出了,属于大宋海商的时代,就要来临了,我们必须要抓紧时间。”陈恪点点头道:“这关系到咱们第三步的开展。”
  “是啊,要有强大的海上力量,才可能去图谋一片海外领土。”李维兴奋的舔舔嘴唇道:“想想就让人期待。”
  “这都是画饼……”兰必终于忍不住,泼一盆冷水道:“统统都是画饼。”
  “我们管着叫蓝图!”陈恪和李维倒成了一伙儿的:“只有提前规划好了,远景才能实现。”
  “我已经后悔,主张和你缔约了……”兰必气愤的瞪着陈恪道:“你不是弥赛亚,你是撒旦!”
  “别管我是俩蛋还是仨蛋,我能给你带来教堂、圣经和回家的路。”陈恪也不着恼,笑眯眯道。
  在协约中规定,五年之内,陈恪必须为一赐乐业人,争取到在汴京城建立教堂的权力。十年之内,他要带回犹太教最新的经书。二十年内,他要为一赐乐业人回归耶路撒冷扫平障碍。
  看在这份沉甸甸的许诺的份上,兰必只好闭嘴。
  看着晚饭时间到了。为了稳住他,李维让家人端上了兰必最爱吃的‘沙克舒卡’和‘库斯库斯’,前者是把煮得很老的荷包蛋,放在用洋葱、大蒜和大量药草一起嫩煎的去皮茄子上面。后者则是用粗面粉做成的炖品,上面放一层肉糜和各种蔬菜。
  陈恪对这种古怪的中东食品一点不感冒,便只礼貌性的尝了尝,好在副菜也不少……蒸鹰嘴豆,肉丸子,香肠,羊排骨和各种炒蔬菜,足以让他饱腹。再说他的心思也不在吃饭上,两人加紧时间,把合同最后的细节敲定。
  终于在天黑以后,最后的文本拟出来了。陈恪郑重的在两份契约上签字画押,兰必和李维,作为一赐乐业人的双重领袖,也在上面签字画押。这份被后世无数次提起的‘弥赛亚契约’……这是其拥护者的称呼,恨它的人称之为‘魔鬼契约’……从这一天起,正式生效。
  但因为协议是独特的三段式,目前被激活的,仅仅是第一部分——陈恪必须在五年内,为一赐乐业人,争取到在汴京城修建教堂的权力。作为对价,他将得到十二名会会计、精于管理的一赐乐业人,这些人将在五年内为他服务。至于五年后如何,却要看合约的完成情况了。
  陈恪嫌人数太少,李维却一脸肉痛道:“我们一赐乐业人,可并非各个都是人才,还是庸人居多。一下给你五分之一的精英,还嫌少么?”陈恪才无话可说。
  除此之外,双方还约定在五年内,展开一系列的合作。除了海上贸易外,双方还相约,合股开设钱庄等生意,至于细节,无须赘述。
  总之,这是一份着眼未来的契约,在目前,双方不过是小范围的合作而已,也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至于将来……谁知道呢?


第二零二章 客从故乡来
  翌日上午,陈恪正在家里琢磨,晚上如何应付博艺轩之约。这是他上辈子就养成的好习惯,在见客户之前,预先设想各种可能,包括突发状况,如何去一一应对,以及自己该以怎样的面貌出现等等,所谓有备无患,这是多少次教训换来的经验。
  正拿着从赵宗绩处拿来的情报仔细琢磨,便听得外面传来诈唬声,陈恪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做声,便见六郎风风火火闯进来,兴奋道:“哥,老家的客人到了!”
  因为营养好、又勤锻炼,六郎陈慥已经蹿起个子,肩膀也很宽,看着一点不像十四岁的少年。不过平日里,他都得老老实实在学校念书,因着老爹的婚礼,这才得了两天假,便在外面疯得不亦乐乎,正碰上了从南熏门而来的大队人马,才赶紧回来报信。
  陈恪让他去通知老爹,自己也换了身衣裳,赶紧出门迎接,不等他走出巷子,便见十来个乡亲联袂而来。其中有陈家的长辈、亲人,亦有钱、涂、李、蔡这样的好友。
  “哈哈哈哈……”刹那间见了这么多熟悉的面孔,陈恪自然心花怒放,大声笑着迎了上去。
  “师傅。”传富抢前一步,先施大礼道:“可想死我们了。”
  “你这家伙,又胖了!”陈恪拍着传富厚而结实的后背,朝众人抱拳笑道:“快快到家里去坐,远道而来,都累坏了吧!”说着扫见一圈一笑道:“还有别人么?”
  “三郎别担心,咱可不是空手来的。”穿着华贵长袍、气度不凡的李简笑道:“是我说大队人马招摇过市,让京城人看着笑话咱。就让他们先投店了,咱们先来报个到。”
  “人能大老远来了,比什么礼都重。”立马要再做新郎的陈希亮,出现在众人眼前,团团抱拳笑道:“诸位别来无恙!”
  “恭喜大官人了!”众人一起唱喏道。
  ※※※
  把客人招呼进家里,陈希亮让人去叫酒席,李简他们却坚决不许:“后日就办喜事了,家里怪忙的,自己人哪能再添乱。我们报个到就走,回头婚宴上喝个痛快。”
  陈希亮哪能不管这顿饭?“再忙也得吃饭,不差这一时。”
  众亲朋才恭敬不如从命,坐下叙起了别后之情。陈希亮陪他们说了会儿话,便告个罪,让陈恪和宋端平陪着客人,自己急忙忙去裁缝铺试新郎官的吉服。
  “我看三郎见了我们,是假装兴奋,难掩失望啊!”陈希亮一走,那涂员外涂阳便调笑道:“心里八成在想,咋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都来了呢?”
  “竟敢编排我!”陈恪笑骂一声。但都是老熟人了,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便直截了当的问蔡传富道:“不是让你把我媳妇也接来么?未来公公大婚,做儿媳的岂能不到?”
  “还有这规矩?”众人一惊道。
  “没有,我随口说的。”陈恪摇头笑笑,心中却有些失望……他本来想让传富几个,撺掇着程夫人和苏家姐妹俩一起进京。这样一来,苏洵早有定居京城的打算,可以使他全家团聚。二来,借着父亲的婚礼,让两家重归于好。三来,二哥陈忱也将回京,到时候,无论如何把他和八娘撮合起来。
  当然对他自己也有好处……小妹全家都在京城,这样年底就能成亲,省得来回折腾了。
  “唉,这就放心了……”蔡传富叹口气道:“师傅,不瞒你说,师娘的娘病了。”
  “我岳母怎么了?”陈恪脸上笑容顿敛。
  “起先我们还不知道。后来是老涂的闺女去看小妹,才知道程夫人从春里开始就不太好,请遍了大夫,却依然一日不如一日。”李简道:“等我们进京前,已经是卧床不起了。”
  “小妹那么多封信,竟一点没透漏风声。”陈恪愣了。
  “她是怕影响你们的举业,所以一直瞒着没说。这样小妹和八娘也没法进京,只能等到归乡省亲时再相见了。”涂阳看看陈恪道:“小妹知道,这回肯定是瞒不过你了,说让你继续瞒着她父兄,这也是程夫人的意思。”
  “嗯……”陈恪点点头,轻叹一声道:“也罢,蜀中的冬天,要比京城养人。”
  ※※※
  午饭后,传富他们便告辞回客栈了。其实他们四个,并非单纯来参加婚礼那么简单,等到事后还要深谈,这会儿陈恪便没多说什么。
  秋日见短,不知不觉便到了天黑,陈恪对正在看书的宋端平道:“走,老宋,我们今天去见见世面。”
  宋端平也不多说,两人换上儒袍,一个戴方巾、一个戴幞头,出门上了马车,在街上七拐八拐,过了许多热闹的去处,渐渐来到一条稍显清静的巷子。
  在巷口下了马车,看到巷子里,只一户门前挂着气死风灯,灯上写着三个黑字‘博艺轩’,在风中微微摇曳。
  陈恪和宋端平连龙潭虎穴都闯过,自然不会对这种地方打怵。并肩走在一起,两人相视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
  走到那户门口,只见是个很寻常的门面,而且大门紧闭,门口也没有侍卫。要是没有那灯笼指引,两人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此行的目的地。
  不过既然叫博艺轩,也就没什么好迟疑的了。陈恪径直上前拍门,啪啪啪,几声清脆的撞击声,在黑夜中传出很远。
  过了一阵,院门被人打开,露出个梳着髻的小道童,一双大眼睛看着两人。
  “蜀中举子陈恪,应邀前来拜见四公子。”陈恪轻声道。
  小道童还是不说话,两眼乌溜溜的看着他。
  陈恪知道他的意思,歉意的笑笑道:“不好意思,忘记带请柬了。”
  “没请柬可不能进。”那小童板着脸道。
  “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陈恪把一片金叶子,弹到小童手里道:“去问问你家主人见不见。”
  小童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便板着脸,把金叶子收入袖中。‘哐当’,临转身还将院门关得严严实实。
  “这算闭门羹不?”陈恪看看宋端平。
  “戒急用忍,戒急用忍。”宋端平赶紧拍拍他的肩膀,小声道:“你现在是有身份的人,得讲风度。”
  “屁风度。”陈恪骂一句,但终究忍住,没有发飙。
  过不一阵,就听院内响起悉悉索索地一串脚步声,院门重新打开,四个青衣小童和女娃,打着灯笼,引一个举止之间、摇曳生姿的绝色女子迎了出来。自称是博艺轩的管家,道主人已经备好酒席,只待贵客莅临。
  那女子的谈吐清新高雅,如清风拂面,让陈恪二人心头的不快无影无踪。
  两人都有些呆了,心说她一定是世上最美的管家了。陈恪做过功课,知道这是与杜清霜同榜的花魁兰花仙子依甯娘。被评为花魁不久,她便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原先青楼的老鸨亦缄口不语。着实让些迷恋她的客人怅然若失……
  过了好久,人们才从有幸被邀请到博艺轩的名流口中,得知了她的下落。实在想不到,堂堂花魁竟给人当起了管家……就算赵宗晖是王子,人们也无法接受。不过不得不承认,这更增加了这博艺轩的吸引力。
  ※※※
  进到院中,陈恪与那依甯娘眉开眼笑的虚与委蛇,宋端平跟在后面,警惕的打量观察这名声暗响的‘博艺轩’。便见整座院子并不大,连座二层楼都欠奉,黑影之中屋里并无多少灯火,隐约看去,房舍也不算多新。
  不过,这座院子显是经过匠人细心打磨,放弃了原本北方建筑的轩大为美的理念,仿效南方的些许景致,再引入活水修筑一座小池塘,看似随意的堆砌一座太湖石的假山,加之星罗其中的花草,让不大的院子立时有了曲径通幽的胜景之感。
  待进了厅堂,宋端平更是吃惊的发现,此地物品摆设乍看上去,都平淡古拙,但他见多识广,发现竟无一不是昂贵的汉唐古董。显然此间主人,要的就是这种看上去恬淡简朴的感觉,只有识货的人才会心一笑的感觉。
  再看中堂挂着一幅字。上面写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乃是谁都耳熟能详的《陋室铭》,不知多少人家中挂这幅字,但这一副却与众不同。
  因为在落款处,只有‘刘禹锡’三个字,而不是通常的‘刘禹锡文,某某书’。
  这是真迹。
  这种处处装低调,实则臭显摆的做派,让宋端平和陈恪相视挪揄一笑:‘真是个装逼犯……’
  那依甯娘说去通禀,可等她出去好一阵,也不见有人出来接待,也没人出来上茶,这种被人晒着的感觉可不好受。陈恪烦躁的站起身,踱着步子。宋端平叫他坐下,他坐了没一会儿,又烦躁的站起来。


第二零三章 戏里戏外
  厅堂东侧用屏风间隔开。赵宗实穿一身青衣小帽,透过屏风的缝隙,默默的关注着外间两人的举止。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从两人进来之前便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到现在,足足半个多时辰。
  一直看到陈恪第六次起身,脸上的烦躁之色也十分浓重,他才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来到后堂中,峨冠博带的赵宗晖正在那里,与依甯娘打一本棋谱。见他进来,赵宗晖把棋谱递给甯娘,起身笑道:“怎么样?”
  “飞扬浮躁还好色的人,纵使再有才干,也难成大器。”赵宗实微微失望的摇头道:“他身边那个,倒是老成一些。”
  “我观他来京后所作所为,确实十分冒失。”赵宗晖道:“比方才进京城,就跟赵宗绩去量六塔河,把宰相挤兑到颜面扫地,量他个脑袋啊!日后不想在官场混了么?还有无忧洞那次,据说他操着刀就杀下去了,险些害死柳老头的孙女,你说他是不是缺心眼?”
  “这样的人,读书是入错行,当兵才合适。”依甯娘在边上凑趣笑道。
  “不错。”赵宗晖点点头道:“我看他将来顶破天,也就是个柳开,咱们没必要把他当回事儿。”
  “错。”赵宗实却摇头道:“这样的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对我们虽然无用,却是个威胁……谁知道什么时候,他又跳出来坏我们的事?”其实他最担心的,不是陈恪本身,而是皇帝对此人异乎寻常的关注,这让赵宗实十分不安。不能为我所用的话,只能坚决毁掉。
  “是。”赵宗晖应一声。心道:‘看来他对无忧洞被捣毁、损失几十万贯,一样痛心疾首,只是不说罢了。’不禁暗暗赞叹:‘这十三弟虽然年纪轻轻,却老成的不像话,心里真能藏得住事儿,看来真是当皇帝的料!’一想到他当上皇帝,自己就是亲王了,赵宗晖心头一热,沉声道:“十三弟,你说一声想要他怎样,其余的便交给哥哥们,保准不让你失望。”
  “嗯。”赵宗实颔首道:“你办事我放心。”背着手踱两步,方幽幽道:“我不想在京城再见到这个人。”
  “这个人在本科举子中,威望很高的……”赵宗晖道:“估计主要是他出手阔绰的缘故,方才随手便给了门童一片金叶子。”
  “这个简单,不让他考中便万事休矣。”赵宗实淡淡道:“到时候他再有钱,那帮及了第同年,也不会拿正眼看他。”
  “这倒是个好主意。”赵宗晖道:“可是,他这个别头解元,到了会试还是锁厅应试,怕考不中比考中都难。”
  “想法子,让他没机会考试。”赵宗实眼中透出阴冷的光道:“不考怎么能考中?”
  “这个……”听说要在大比上动手脚,赵宗晖不禁挠头,但他大话已经说出来了,自然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没问题,保准让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无用武之地!”
  “嗯。”赵宗实有些意兴阑珊的点点头:“随便把他打发走吧,不值得浪费时间。”他让赵宗晖发请帖,不过是为了亲眼看看陈恪,现在看到了,也没有拉拢的想法,自然要让其哪来哪去了。
  “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赵宗晖起身道:“还是上次你来住的那间,明早晨咱再回府。”
  “嗯。”赵宗实点点头,便往外走道:“我累了,先去休息了。”他身子羸弱,体力不好,方才在前面站了那么久,已经感到不支了。
  “让甯娘给你按摩一下吧。”赵宗晖道:“她的手法可是一绝。”
  赵宗实深深看一眼甯娘,那张娇羞欲滴的绝美面容,不禁怦然心动。但还是用强大的意志,克服住冲动,缓缓摇头道:“不必了,我睡一觉就好了。”说完便离去了。
  ※※※
  赵宗实一走,甯娘便拉下脸来,侧身坐在椅子上不吭声。
  对她不快的原因,赵宗晖心知肚明,过去轻轻搂住她道:“我早知道他不会答应,不过是卖个干人情罢了。”
  “你怎么笃定?”甯娘虽然心里仍然不悦,但按捺不住好奇道:“莫非他……喜欢男人?”能被评为汴京花魁的女子,那都是上苍精心炮制出来,魅惑众生的。甯娘从不怀疑自己的魅力,所以只能怀疑赵宗实的取向了。
  “别瞎说。”赵宗晖紧张的看看外面,压低声音道:“他那方面没问题,是假装不近女色的。”
  “假装?”甯娘惊奇道:“那也太能装了,跟真的似的。”
  “嘿嘿。”赵宗晖笑起来,悠悠道:“假装圣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也相信,自己是个圣人。”说着拍一下她弹性惊人的屁股道:“你去把那俩小子打发走,我出去的话,反而尴尬。”
  “这不妥吧,毕竟是老爷把人家邀请来的。”甯娘轻声道:“若连见都不见,便赶他们走,别人难免会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赵宗晖冷哼一声道:“我之前请了他三次都不来。这次用一次还他三次,他还赚到了呢。”有其父必有其子,赵允让的儿子,各个报复心强烈。有这么好的机会,赵宗晖怎可能放过?
  见甯娘还站在那,赵宗晖不耐烦道:“莫非你看上那牛高马大的货了不成,怎么还维护起他们来了?”
  “老爷说笑了,奴家眼里可只有你一个。”甯娘娇媚的横他一眼:“奴家这就去逐客。”便整一整衣裙,来到了前厅。
  厅堂中,陈恪和宋端平已经等了足足一个时辰,虽然中间有侍女送上了茶水点心,但两人难免心里长草,烦躁不宁。
  有些同情的看看陈恪,依甯娘不禁心下黯然……任何女子见到他这样,充满了雄性气息的男人,都难免会心生好感。哪怕像依甯娘这样见惯世面的女子,也不禁为他的命运而叹息。但又能怎样呢?这世界本就是强者摆布弱者,连她自己的命运,不也任凭人家摆布?
  “抱歉二位。”依甯娘深深一福,一脸歉意道:“我家主人临时有急事外出,今晚怕是回不来了。”
  陈恪刚有些缓和的脸色,登时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他强压着怒气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早告知我等?”
  “对不起,我家主人本以为能及时赶回来。”依甯娘怜悯的望着他俩道:“只能改日再送请帖,请二位过府相见。”
  “不必……”陈恪终于忍耐不住,爆发道:“今日总算领教了博艺轩的待客之道,你们家门槛抬高,学生高攀不起!”说着朝宋端平道:“方正兄我们走,现在去夜市还能填饱肚子!”
  “依姑娘不要介意,这家伙就是这副狗脾气。”宋端平朝依甯娘抱拳,急忙追了出去。却不防陈恪突然站住脚,差点没撞他身上。
  “陈公子还有什么事?”依甯娘轻声道。
  “听说你们‘博艺轩’之名的由来。”陈恪道:“是每个被邀请的客人,都要留下一样作品。果有此事?”
  “正是。”依甯娘点点头道。
  “在下不才,也是你家主人请来的客人!”陈恪把‘客人’二字咬得极重:“也该按例留下点什么吧?”
  “这……”甯娘为难道:“我家主人不在,奴家不敢擅专。”
  “这算什么擅专?我写下来,你家主人回来看就是。”陈恪不容置疑道。
  “眼下没有文房四宝。”
  “不要紧,我自带了笔。”陈恪放眼一看,眼睛落在挂那陋室铭的墙上,冷笑道:“至于纸么,它就成!”不容分说,从怀中掏出毛笔,拔掉了笔帽,走到那面雪白的墙前,大笔挥洒起来。
  ‘门不在大、内阔就行;装作陋室,古董满屋;
  这个会所,唯我独尊;言而无信用、狗眼看人低!
  谈笑有重臣、往来皆权贵。可以拉帮派、结公卿。
  无御史之风闻,无大宋之君父。
  北魏仲达府、西汉王莽居。
  孟子云:‘是何居心?’
  写罢,便把笔一掷,大步离开这鬼地方。
  “要是看着不顺眼,找白灰把墙涂了。”宋端平朝那依甯娘歉意笑笑,快步追了上去。
  “恭送二位。”依甯娘漠然的看一眼那墙上的字,以无比优美的姿态,朝两人离去的方向福了一福。
  ※※※
  回到车上,陈恪怒不可遏的朝车壁上连捶了四拳,若非这是特制的重型车,非得被砸烂了不可。饶是如此,车厢还是猛烈的摇晃起来,险些把刚上车的宋端平诳倒。
  李忠赶紧掀开车帘查看,宋端平摆摆手道:“没事儿,快开车吧。”
  待马车行出巷子,来到大街上,宋端平看一眼余怒未消的陈恪,戏谑道:“我说你不适合演戏吧,怎么样,入戏了吧?”


第二零四章 小亮哥婚礼
  其实陈恪来之前,便已经定计,要尽量表现得急躁浅薄一点,好让对方轻视自己,也好让他们,别老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结果也不知是表演效果太好,还是对方太王八蛋,竟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顾,见都不见他一面就下了逐客令。
  这就好比,只准备让对方拉拉小手,谁知道竟让人搞成了菊花残。是可忍孰不可忍?以陈恪的脾气,没把这鸟轩砸个稀巴烂,便已经很不错了。
  自然不会再客气,一首《黑室铭》把博艺轩骂得狗血喷头!
  “去你的!”陈恪气愤难平道:“王八蛋太不把人当人了!我感觉自己像牛马市上的牲口!”
  “别说,还真形象。”宋端平笑眯眯道。牛马市卖牲口,买家说要买牛,便牵一头出来溜一圈,让人相一相,若是不满意,便牵回去……这次,陈恪不就成了一头没被相中的牛么?
  “娘希匹的!”陈恪咬牙切齿道:“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我的脸往哪里搁!”
  “行了,你也没吃亏,把那《陋室铭》改成了《黑窝铭》。”宋端平笑道:“这要是传出去,嘿嘿……”
  这句话提醒了陈恪,想一想,他对宋端平道:“你连夜去老钱家,让他带你去找赵宗绩,然后把在博艺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让他设法传出去,让越多人知道越好。”
  “你这招可太狠了。”宋端平想一想道:“这是让博艺轩关张啊。”
  “辱人者自辱之。”陈恪恨恨道:“这是他们自找的!”
  ※※※
  宋端平中途下车,摸到老钱家,老钱又带他入王府,求见赵宗绩。
  “骂得好,骂得好哇!”赵宗绩心里挂着陈恪赴约的事情,一直在书房中心不在焉的看书。听说宋端平来了,他马上请进,听他讲述了今日的经过,拊掌大笑道:“把赵宗晖那套蝇营狗苟,揭得大快人心呐!”
  赵宗绩是自然心花怒放,赵宗晖这个蠢货,竟有眼不识金镶玉,把陈恪彻底得罪了。这以后,至少再不用担心被挖墙角了,赵宗绩松了口气道:“仲方什么意思?”
  “仲方的意思是。”宋端平道:“要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没问题。”赵宗绩笑道:“风言风语穿得最快,你信不信,一天就能传遍汴京城!”
  “这下子。”宋端平面带忧色道:“仲方和他们彻底撕破脸了。”
  “都怪我。”赵宗绩叹口气,惭愧道:“若非我让他去这一遭,又怎会惹出这番是非呢?”
  “这不怪公子。”宋端平摇头道:“三郎可不是抱着挑衅的心思去的,我们合计着,见了赵宗晖,说两句好话哄哄他来着。”说着面上闪过一丝怒色道:“谁知那厮欺人太甚,竟如此羞辱我们!咱们的字典里,可没有‘忍气吞声’四个字!”
  “你放心。”赵宗绩重重点头道:“我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
  赵宗绩说得没错,流言比流感传播的可快多了。第二天,陈恪在博艺轩的遭遇便传开了。因为当事双方都是名人,事情经过又充满戏剧性,因此有无数兴致高昂的义务传播者,到了下午便传得满城皆知了。
  “混蛋!”赵宗实下午就得知了这消息,登时失去了涵养,按捺不住发作道:“我让你随便把他们打发走,你就连面都不露?”
  “唉。”赵宗晖惴惴的望着赵宗实道:“抱歉,十三弟,我给你搞砸了。”说着小心翼翼的解释道:“我想着,他反正都是要完蛋了,又何必给他面子?本以为这么丢人的事,任谁也会打落牙往肚里咽,肯定不会声张的……”
  “本以为、本以为,那是什么人?那是一条惹不得、碰不起的疯狗!”一边的大哥赵宗懿也怒道:“你要是惹他,他会不顾一切咬回来!对付这种人,要么一棒子打死,要么躲在暗处打闷棍,总之不能给他反咬的机会。你倒好,竟凑上去让他咬!”
  “大哥,事情已然如此,你就是骂死我也白搭了。”赵宗晖除了老爹、只怕十三,并不怕这个老大,一脸苦笑道:“再说了,过几天流言就过去了。”
  “没那么简单。”老四赵宗辅道:“真正要命的是那篇《黑室铭》!现在已经满城皆知,日后谁还敢去你的博艺轩?”
  “还日后,先把眼下这一关过去吧。”赵宗懿一阵阵头大道:“怪不得人家说,不能得罪文人呢,骂得实在太狠了,你先关了那博艺轩,回家避几天风头吧。”
  “唉……”赵宗晖郁闷道:“还不知父亲知道了,会怎么训我呢。”
  “一顿家法是少不了了。”赵宗辅道:“正是十三上位的节骨眼上,你却给他惹这么大是非。你说,官家知道了,会作何感想?”陈恪身边有皇城司的侍卫,一准已经传到皇帝耳中。
  “官家还会在意这种流言蜚语?”赵宗晖声音发颤道。
  “就看他想不想借题发挥了……”赵宗实幽幽道。
  “十三说得对。”赵宗辅点头道:“这种捕风捉影、查无实据的事情,也是检验官家态度的试金石,他不管不问则罢,要是借题发挥,怕便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赵宗晖越听越胆寒,他浑想不到,自己一次小小的报复,竟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还是得尽早把立储之事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赵宗辅道。
  “你道大臣们不尽力啊?”赵宗懿道:“一天十几本奏疏催着呢,官家就是不松口怎么办?”
  “他还能撑多久?”赵宗晖恨恨道。
  “父亲说,最近差不多就有结果了。”赵宗懿道:“官家既然已经松口,怕这会儿不是在考虑答不答应,而是考虑具体的细节了。”
  “快了就好。”赵宗晖擦擦汗道:“不然这颗心都不知往哪搁。”
  他这话引起了兄弟们的共鸣,几人竟一起点头。
  ※※※
  那流言的另一位主角,却顾不上这些事事非非,因为他父亲与曹云熙的婚礼,就要举行了。
  按照两位新人的意思,他们都不是头次结婚,又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坎坷,现在只想简单请一下亲朋,宣告正式结婚就好了。然而官家赵祯决定莅临现场,为小姨子主婚,更别提曹皇后了,自然也会驾到。
  官家夫妇的莅临,让仪式一下子简便不得,只能按部就班的来。
  按照古礼,从议婚到成婚,要经过六道礼仪程序,即六礼:纳彩——男家向女家送礼求亲;问名——男家询问女子的名字、生辰;纳吉——男家卜得吉兆后,到女家报喜送礼订婚;纳征——订婚后,男家下聘礼;请期——选定结婚日期;亲迎——接新娘子到男方家里成婚。每道礼仪程序,又有许多细节,十分繁琐。
  唐末五代、战乱频仍、礼崩乐坏,仪式被大大缩减。宋朝建立后,尽管试图扭转这一现象,然而与社会习俗不符,不为民间接受。最后官方也不得不作出调整,以适应社会现实。
  如今除了皇家婚礼仍保留六礼外,士庶婚礼只剩下三礼,即纳采、纳征、亲迎。也就是求亲、下聘、成婚三步,而且每一步的程序都大大简化。然而也有一些新的礼节出现,比如亲迎前一日,女家先来男家挂帐、铺设房卧,谓之铺房,这便是古礼中没有的。再比按照古礼,婚礼不用乐,但在宋代,但凡婚礼,必然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充满欢乐气氛。
  二十七这天,是陈希亮婚礼最后一步——亲迎的日子。一大早,陈希亮穿着大红的吉服,头戴乌纱幞头,骑着披红挂彩的白马,带着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往曹国舅府上去了,那里是曹氏的娘家。
  国舅府上,曹云熙更是从五更时便起身,在女使的服侍下,铺两鬓、点朱唇、将画眉、贴面花。大红吉服穿起来,一对金环坠耳下;金银珠翠插满头,宝石金步身边挂。她本就是个大美人,盛装之下,更是国色天香,让周遭的少女少妇都有些失色。
  看得她的外甥女高滔滔直拍手,笑道:“小姨可真美啊,却便宜了那陈叔叔。”
  “你这妮子说话好美遮掩。”曹云熙害羞的拧他一把:“月娥还是大姑娘呢。”
  一边安静立着的柳月娥,闻言强笑道:“该去上香了么?”
  众人心道,她果然还是受影响了……曹云熙结婚,夫家又是陈家,这对刚被陈家退婚的柳月娥来说,自然是双重打击,因此曹氏告诉她,你可以不来的。
  但柳月娥是她从小看大的,虽然不再是一家人了,但两人的感情却仍如母女一般,所以坚持要来送她婶婶出门。


第二零五章 老姜辣
  按规矩,新娘要趁娶亲的未来,到家堂并祖宗面前,拜一拜,作别一声,也让祖宗保佑过门平安。
  在一群姑婆的簇拥下,曹氏来到祠堂中,曹国舅和她二姐……也就是高滔滔的母亲,早就等在那里。两人看着苦命的妹子,终于有个好归宿了,眼眶都有些湿润。
  曹氏取了一炷香,在父母、祖父母灵前拜了一拜,便听她二姐口唱祝词道:“祖宗保佑、四时八节,不断香烟。告知神圣,万望垂怜!男婚女嫁,理之自然。有吉有庆,夫妇双全。无灾无难,永保百年……”
  这厢祝罢,只听得府门外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却是娶亲的车马来到门首。那边曹评早带人迎出去,不一时,将面红耳赤的陈希亮领进了祠堂,给曹家先祖上了香,然后以两椅相背,置一马鞍,命陈希亮坐于其上,谓之‘上高座’。先奉酒使其连饮三杯,然后曹国舅又代替过世的父母,嘱咐了几句夫妻和睦、白头到老之类的话,陈希亮方可下地。
  曹氏的二姐这才领出带着红盖头的新娘子,交到了陈希亮手中。
  外厢间,轿夫放下轿杆,陈六郎卷起轿帘,陈希亮把新娘子领上轿,轿夫却不肯起轿,乐手也停了吹打,一起起哄道:
  “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
  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
  曹国舅便叫儿子将钞来,赏赐媒婆、司仪、轿夫并一干吹弹乐手。抬轿的合五贯,乐手合十贯,先生、媒人两贯半。这才重新奏乐、起轿,吹吹打打的往陈家去了。
  待迎至男家门首,前来看喜道贺的人群,已经挤满了道旁。待乐声吹打渐近,便见骑着白马的新郎,领着花轿出现在巷子口。欢呼声中,轿子们房门口落下,女方送亲的三姑六婆却拦着不让新娘下轿,只听她们朝着陈希亮道:
  ‘仙娥飘渺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
  今日门阑多喜色,花箱利市不须悭。’
  这是讨要下轿钱。按例陈希亮也得作诗对答,他挠挠头,觉着今日真是现眼了,只好厚着脸道:
  ‘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寻意转深。
  欲望诸亲聊阔略,毋烦介绍久劳心。’
  三郎拿出红包,每个送亲的女宾送一个,送了一圈,没见到柳月娥……在曹家时分明看到过的,他不禁暗暗惭愧,心道:‘却还欠她个交代……’
  新娘这才下得轿来,便有‘克择官’手拿花斗,斗中装着谷、豆、铜钱、彩果等物,一边念咒文一边望门而撒,小孩儿们争相拾取,这叫撒豆谷,目的在于避‘三煞’。三煞者,谓青羊、乌鸡、青牛之神也,凡是三者在门,新人不得入,犯之损尊长及无子。据说用谷豆与草禳之,则三煞自避,新人可入也。
  新娘下花轿,不能踩地,只能在青毡花席上行走,这与汉代新婚夫妇居青庐的旧俗有关,待到门前,跨过马鞍、再进中门,这是唐代的习俗,夫鞍者、安也,欲祈求平安而同载者也。
  因为要等待官家的驾临,新娘先进入一间悬挂着帐子的房间稍事休息,称为‘坐虚帐’。
  前面,陈希亮去恭请圣驾,陈家兄弟和一班嘉佑学社的同年,则在门口招呼宾朋,因为是他爹结婚,所以大部分来宾都是官员,陈恪只认识寥寥几位,好在大家手中都有请帖,打开一看,姓字名谁一目了然,陈恪记忆超绝,马上就能报出对方的官职、座次,让人领进去就坐。
  “欢迎欢迎,侯端公快里面请……”这是某位姓侯的监察御史来了。
  “同喜同喜,张龙制快里面请。”这是姓张的龙图阁待制来了。
  “……”就这样礼貌热情却又机械地迎接着宾客,一个面色白皙、神态温和,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的男子,来到陈恪面前,微笑着拿出一份请帖。
  “欢迎欢迎,赵……”陈恪接过来一看那名字,猛然抬起头,他万没想到,赵宗实竟然来了。
  “你是陈三兄弟吧。”赵宗实的笑,令人如沐春风道:“小可赵宗实,乃曹姨姨的外女婿。”
  “哦。”陈恪回过神来,也堆起笑道:“小王爷能驾临,寒家真是蓬荜生辉。”没想到,与赵宗实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自己老爹的婚礼上。他还不知道,人家早就隔着墙偷窥过他了。
  “唉,哪有什么小王爷?自己家里,便以兄弟相称。”赵宗实亲热的拉着陈恪的手道:“真是久闻不如一见,三郎的风采真让人心折啊。”
  陈恪不着痕迹的抽出手,笑道:“王爷的风采更让人心醉。”
  “哈哈哈,我们不要互相吹捧了。”赵宗实一招手,一个与他相貌相仿,看上去年长些的男子过来,讪笑着朝陈恪唱个喏。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赵宗实指着那男子道:“这是我三哥赵宗晖,今日觍颜前来道贺,还望陈三兄弟宽宏大量,赏他一点薄面。”
  这是唱得哪一出?陈恪心里惊奇不定,看着那面色忸怩的赵宗晖,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去。但今天是他爹大喜的日子,就是只绿豆蝇,也得捏着鼻子咽了。
  “那天得罪陈兄弟了。”赵宗晖面红耳赤道:“我是确实有急事,家父突然病重,我急急忙忙赶回去,竟就忽略了陈兄弟,实在是抱歉。”说着又深深一躬。
  “呵呵……”陈恪心中冷笑,众目睽睽之下,这是演戏给谁看呢?但他也没法说什么……这兄弟俩选得时机太好了,就是算准了他必须保持和气的状态。
  “自家兄弟,不要因为一点误会伤了和气。我恬着脸做个中人,给你们说和说和。”赵宗实拉起两人的手,做起了和事老道:“今日三哥向三郎敬杯酒,改日摆席请他过府赔礼,咱们这段便算揭过,还是亲亲热热的好兄弟,如何?”
  “是极是极。”赵宗晖点头道。
  “呵呵,好说好说……”陈恪心里直骂娘,叫他这兄弟俩一番做作,自己倒成了那个无理取闹的。在旁人看来,赵宗实不愧是道德完人,最理想的皇权继承人,多么的深明大义、团结友爱啊!
  哪怕赵宗晖也不错,堂堂天潢贵胄,在情有可原的情况下,如此诚恳的道歉,倒让人对陈恪的评价降低,认为那次他八成太敏感了……
  陈恪可算是见识到这家人的厉害了……也不知是谁的高招,选择了这么个恰当的时机、合适的场所,只是做足姿态,便一下子就把局面翻转过来。
  “好说好说,前日我也是开玩笑的,三公子不要当真……”陈恪干笑两声道:“二位里面请,待会儿我去给二位敬酒。”
  “你先忙……”赵宗实好像这才发现,身后塞满了等着进门的宾客,朝众人歉意的抱抱拳,这才与赵宗晖相携进了院子。
  进去后,赵宗实嘴角不禁挂起一丝微笑,心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你道他俩今日为何走这一遭?其实是奉了汝南郡王赵允让的命……
  ※※※
  昨夜,汝南郡王府,赵允让的书房中。
  棺材瓤子老王爷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看着赵宗实,脸上难掩失望道:“你上了人家的当。”
  “上当?”赵宗实惊讶道。
  “你看过他编的字典么?”
  “看过。”赵宗实点点头。
  “两万六千多字,二十几万的注释,没有十年之功,怕是完成不了。”赵允让缓缓道:“你认为这是个飞扬浮躁的人所为?”
  “……”赵宗实轻声道:“孩儿原先也是这样想,但观其行止神态,绝不是那种能沉下心做学问的人。我记得编者里还有他的未婚妻,怕主要是那女子的功劳。”
  “荒唐!”赵允让重重一拍案几,愤怒道:“通往皇位的路上,容不得一丝闪失。你怎知对方不是在假装出来,试探我们的?”
  “看他后来的火气,不应该是作伪。”赵宗实轻声道。
  “哼,一时一时,他被你们那般折辱,自然也不会客气!”赵允让冷冷道。
  “父亲,不就是个小角色么,至于如此重视他。”赵宗晖小声嘟囔道。
  “你闭嘴!”赵允让气得面如白纸,剧烈的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和下来,指着赵宗晖道:“你弟弟还没当上皇帝,连个皇子都不是,你们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我让你开博艺轩,是让你招揽俊彦英才,你却如此对待一名亲自请来的客人,可见目中无人到了何种程度!”说着又咳嗽起来,手指一颤一颤的点着他,骂道:“我让你们帮十三,不是拆他的台,要是坏了你弟弟的事,老夫杀了你!”
  “是。”赵宗晖吓得面色惨白,低着头不敢说话。
  “爹爹息怒。”赵宗懿轻轻抚着赵允让的背道:“事情已经发生了,骂他们也改变不了什么。关口是,如何把局面扳回来?”
  “天助十三。”赵允让这才面色缓和些道:“明天就有个好机会。”


第二零六章 皇帝的初恋
  赵允让这时虽仍在躺椅上,但已坐直了身子,在急剧地想着。
  赵宗实兄弟几个坐在他的两边,定定地望着他。
  “明天是陈希亮和皇后妹妹的婚礼。”赵允让开口了:“宗实。”
  “父亲。”赵宗实赶紧应一声。
  “怎么说,曹氏也是你的姨母,回头备一份礼,明天带你三哥去一趟吧。”
  “去陈家?”赵宗实还没说话,赵宗晖先蹦起来道:“父亲,我的脸往哪搁?”
  “你的脸值几文钱?”赵允让冷冷道:“不去也行,家法伺候。”
  “我……”赵宗晖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去。”
  “具体该干什么,请父亲指示。”赵宗实轻声道。
  “见到陈恪,你让老三当众跟他道歉,当着越多人越好。你也要热情点,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赵允让淡淡道。
  赵宗实却没十分明白其意,还是望着父亲。
  “父亲这个主意高!”赵宗辅却品过味来,赞道:“明天他家办喜事,当着众人的面,那陈三郎是龙也得卧着、是虎也得盘着,肯定不会让你们难堪,此其一。其二,三哥身为王子能诚恳道歉,谁看了都会真心称赞,那些不好的流言自然烟消云散,反而会说姓陈的不懂事,连带着那《黑窝铭》,也成了他的意气之作。”
  “最后,这又是十三尽情表现出谦和、平易近人、不为己讳的好机会。”赵宗辅看看十三弟道:“更加坚定那些官员对你的拥戴。”说着转向赵允让道:“父亲,我说的对么?”
  赵允让终于笑了:“知大势者,老四也!”
  ※※※
  “领教到我那王叔的厉害了吧?”赵宗绩前后脚到了,站在陈恪身边道:“这必定是他支的招。”
  “球。”陈恪啐一口,这时候宾客基本到位,他便让宋端平在门口盯着,自己和赵宗绩闪到一边,看看热闹的院子里道:“我发现,这对父子真是好导演和好演员,珠联璧合的一对。”
  “要不我能那么没信心么。”赵宗绩叹口气道:“论起心计来,咱们绑一起,也玩不过我那王叔。”
  “你也别沮丧。”陈恪反过来安慰赵宗绩道:“赵允让再厉害,架不住一帮儿子不省心,按下葫芦浮起瓢,这就是我们的机会。”说着压低声音道:“那件事,你进行的怎样了?”
  “正要与你说,我父亲帮我牵上线了,那边答应有机会帮着进言。”赵宗绩道:“可能就在这一两日里。”
  “行,我昨日也已经把那些东西给包拯了。”陈恪轻声道:“希望包青天不会让我们失望。”说着轻声一叹道:“关键还是看官家的态度,咱们出创造机会来,他要是不用也没辙。”
  “今天官家来。”赵宗绩道:“我与赵宗实陪坐,到时候,兴许能看出些端倪。”
  “嗯。”陈恪点下头。这时候,便听门口一阵骚动,接着有人欢呼道:“官家到了!”
  两人赶紧转出,便见一身红色的大内侍卫、还有手持拂尘的太监,从门口涌入列队,宾客们也纷纷在侍卫身后立好,原先热闹的场中,变得肃穆起来。
  刚刚列队完成,便听到一声拉长音道:“圣人驾到……”
  人们全都平息凝神,肃容而立。
  在陈希亮的陪同下,一身绛纱袍、头带通天冠的大宋官家赵祯,与头带花钗冠、身穿龙凤珠翠霞帔的曹皇后,出现在陈家的院子中。
  “恭迎官家,恭迎娘娘。”来宾齐齐行礼道。
  “诸位平身,今日是陈司谏伉俪大喜的日子,寡人可不能喧宾夺主。”赵祯笑容温和道:“把卫士都撤出去,让人浑不再在。”
  “这,圣人的安全要紧。”他身边的太监胡言兑小声道。
  “满院子都是寡人的臣子,有什么好担心的?”赵祯摇下头,看见了高人一头的陈恪,招手叫他过来道:“寡人给自己找了个护卫,这下放心了吧?”说着不容分说,摆摆手道:“快奏乐吧,别耽误了吉时。”
  ※※※
  官家就位后,婚礼继续进行。在司仪官的高唱声中,新郎官披红挂彩,新娘头戴盖头,两人牵着用红绿彩缎绾成象征恩爱的同心结,相向缓缓而行。
  待二人在堂前立定,便有男方女亲端上秤杆,陈希亮拿起来缓缓挑开盖头,露出新娘那张娇羞妩媚的脸。在场来宾不禁暗暗嫉妒,心道陈司谏好福气,讨了个样样出挑的婆娘。
  在司仪的高唱声中,一对新人先拜了先灵并天地,再拜官家夫妇……本来是该拜姑舅,即公婆的,但陈希亮父母俱亡,家中长亲也不在京城,所以便由天下万民之父母来受这一拜。
  赵祯和曹皇后坐于堂上,一东一西,新郎新娘先在西阶下北面拜舅,再在东阶下北面拜姑。赵祯颔首微笑,曹皇后却动了情,不住的擦拭眼角。
  待拜完姑舅,新郎新娘便由陪伴引导,新郎站立于东、新娘站立于西,新娘先拜、新郎答拜,男子以再拜为礼,女子以四拜为礼。
  夫妻交拜,便由引导送入洞房,前面婚宴开席。
  汴京百姓是袖手骄民,平素里等闲家中都不做饭,更不消说这种招呼上百位亲朋的婚宴了,从餐具桌椅到吃食酒水,一切都是由酒店一条龙负责。陈家的婚宴,交给了与樊楼齐名的任店负责,酒店里早就准备了一上午。把酒菜装笼,用大车推到主顾家中。
  但陈家的后厨也没闲着,蔡传富带着十几个徒弟,正在那里同时用八口锅炒菜。
  任店自然会做炒菜,但炒菜必须现炒现吃,从酒店送到家里,便会减色不少。加上陈恪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要把这扬名立万的机会,留给自己的徒弟传富了。
  一欸开席,穿青衣戴白帽、干干净净的伙计们,便端着大条盘子来回上菜。不一会儿,各色冷盘热菜蜜饯,便摆满了设在天井里的餐桌上。官家所在的一桌是在堂屋中,因为要保证安全,所以吃食酒菜都是从宫里带来的。
  闻到外面菜肴的香气,赵祯缩缩鼻子,不禁食指大动,问侍立在一旁的陈恪道:“这都是什么菜,怎么这么香?”
  “回禀官家,是炒菜。”陈恪道。
  “端两盘进来尝尝。”赵祯颇为意动道。
  “是。”陈恪点点头,便要往外走。
  “不行。”胡言兑拦住陈恪道:“官家不能用外面的吃食。”
  陈恪看看官家,一脸爱莫能助。
  “你只管去取。”赵祯笑道:“随便端两盘,谁还能在里面下毒不成?”
  “是啊,臣妾也很怀念民间的饭菜。”曹皇后也开腔道。
  胡言兑无奈道:“还是老奴去端吧。”
  “这老胡真是小心。”官家笑眯眯的看看陈恪道:“小子,你爹都成婚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得抓紧了。”
  “微臣春闱之后就完婚。”陈恪尴尬道。
  “柳家那丫头是个好姑娘,虽然脾气大了点,但很善。”官家的消息,显然很久没更新了。
  陈恪羞涩的笑笑,想打个哈哈混过去,谁知那赵宗晖出声道:“叔叔说差了,陈家兄弟的未婚妻姓苏,不姓柳……”
  陈恪的目光刹那变得阴冷,竟看到那赵宗晖低下了头。
  “哦?”赵祯惊讶的看一眼皇后道:“你不是说,云熙给柳家丫头定了陈家三郎么。”
  “不久前退掉了……”皇后小声道:“一直没跟官家说。”便简单把来龙去脉讲给官家听。
  陈恪心里这个郁闷啊,深吸口气,准备迎接皇帝诸如‘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荒谬无礼’之类的痛斥。赵宗晖也心中暗爽,教你小子连吃哑巴亏……
  谁知道赵祯只是看看陈恪,便陷入了缅怀的沉默中。
  但就那一眼,陈恪便感觉出,绝不是鄙夷或者气愤的目光,而是一种缅怀和赞赏的眼神。
  ‘这是什么意思?’陈恪不禁暗暗奇怪,莫非皇帝与我同病相怜?
  真让他猜对了,赵祯确实与他同病相怜,尽管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但现在想起来,还是依然触伤满怀……
  那是皇帝的初恋。
  十五岁的春天,赵祯在皇宫中,遇到了一个姿色冠世的少女。她是小杨娘娘的外甥女,乡绅王蒙正的女儿王秀。小杨娘娘待赵祯,比刘太后要温柔很多,在她宫中相对宽松的环境中,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相识相知很快便坠入了情网。
  女孩子知书达理、娇美温柔,让从小被刻板的礼仪所管束的小皇帝,把她当成了心中最爱的人,理所当然的皇后。可以想象,这是单纯的喜欢,不掺一丝杂质的爱情,惟其如此,才能令人不顾一切——赵祯压住多年以来,对刘娥的恐惧心理,像太后袒白了自己的恋情,并一脸坚定道:“我要娶她!”


第二零七章 感同身受
  父子两代的爱情
  ……
  刘娥是一位传奇太后,放眼历史,其经历与汉武帝她妈十分类似,但起点比王娡可低多了,好歹王娡还是名门之后,有个神通广大的妈。但刘娥却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川妹子。生计所迫,十几岁时,就嫁给了一个叫龚美的银匠做妻子。龚美每天里走街串巷打造银器,刘娥就摇着拨浪鼓招徕客人,要是那时候,有人说她将来能当上皇后、太后、且差点当上皇帝的话,她怕是连笑都笑不出来。
  为啥,饿得。
  当时的四川可不像陈恪他们这会儿,是富足的天府之国。那时候,因为历史原因,蜀中被朝廷残酷剥削,大名鼎鼎的王小波起义刚刚结束,四川境内血流成河,赤地千里。老百姓根本吃不上饭,又哪有打银器的兴致?
  小两口根本无法糊口,后来实在过不下去,龚美决定到京城去碰碰运气,他本想自己上路,可刘娥却道:‘我和你同去,还不知谁帮着谁。’这话不错,一路上要没有刘娥摇鼓卖唱,勉强糊口,两人根本走不过千山万水,到不了汴京城下。
  谁知到了京城,高手林立,龚美那点手艺,根本找不到饭吃。眼看就要饿死,龚美想出了个对两人都好的办法——他把追随自己千万里、相依为命的妻子,卖进了襄王府。你可以鄙视他薄情、自私,但观刘娥后来对他的态度,可以知道,这是当时两人商量过的。
  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无法保证时,相濡以沫固然可歌可泣,倘若放手亦无可指责。
  谁知这一万般无奈之举,竟使两人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切都是因为爱情。
  当时还叫赵元休的襄王赵恒,就这样得到了刘娥。两人出身天壤之别、层次天差地远。在贵为亲王、皇位继承人、文学修养仅次于宋徽宗的赵恒面前,刘娥这个没念过书还嫁过人的贫女,简直如小草一样低贱,然而居然一见钟情,从此钟爱一生。如果这不是爱情,那这世上就没有爱情了。
  但两人的情路绝不平坦,赵恒宠爱上一个低贱的川女,所有人都不同意。事情很快捅到了宋太宗那里,告密的是赵恒的奶娘,说他被妖女勾引,不仅无心学业,连身子都要掏空了。
  赵光义大怒,勒令赵恒立即把刘娥赶出王府,永远不许往来。结果刘娥只能黯然出府,但赵恒是真的爱她,两人从此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地下恋情,直到后来赵光义嗝屁,赵恒成了皇帝,才把她接回宫里,正大光明的生活在一起。
  后面的事情简单说来,就是刘娥一步步当上了皇后,但她不能生养。不过不要紧,只要有皇帝的爱情,她就是无敌的。历史上‘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发生了,刘娥有了儿子,尽管不是亲生的,但宫里宫外没有一个人敢在她活着的时候,吐露半个字。
  那个孩子就是赵祯,他充分继承了老爸的浪漫,也喜欢上了个民女……
  按说同样的故事在儿子辈重演,刘娥应该感到开心,并快乐的成全这一对,让他们续写父母辈的浪漫童话。但如果那样做了,刘娥就不是那个手掌乾坤、唯我独尊的超级太后了。
  她对王秀这个幸运儿,非但没有一点的特殊感情,反而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刘娥切身体会过自由恋爱的危险,赵恒为了她,居然敢背着赵光义金屋藏娇。那可是以多疑狠辣著称,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不留情的宋太宗啊!不是爱情冲昏了头脑,赵恒焉能干出这种蠢事?
  当上皇帝后,又克服重重阻力,把她扶上了皇后之位,哪怕她是个二婚头,哪怕她那时已经人老珠黄,赵恒都无怨无悔。
  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当然是幸运加感人的,但发生在别的女人身上,而且对象还是自己的儿子时,就一点也不温馨了。刘娥担心那女子抢走她的儿子,更担心失去对儿子的控制——那是她权力的来源呐!
  所以刘娥严厉拒绝了皇帝的请求,并且立即把王秀赶出宫去,不让儿子再见到她。极为讽刺的是,她给出的理由是,这个女孩儿‘妖艳太甚,恐不利于少主’,与当年赵恒的奶娘,把她赶出宫去时的理由,竟一模一样。
  而且作为过来人,为了防范儿子与心上人私下相会,她转眼就把王秀嫁了出去,给她选的丈夫叫刘从德,刘从德的父亲叫刘美,刘美的原名叫龚美,正是刘娥的前夫。他随了前妻的姓,诈称刘娥的内兄,顺而成了赵恒的大舅子,被刘娥视为唯一的亲人,荣华富贵了一辈子。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不过主要还是托了早生一百年的福。要是生在理学盛行的年代这二位试试?
  ※※※
  初恋的花朵还没盛开就夭折,而且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赵祯的愤怒可想而知,他已经忍无可忍了,可是……还得继续忍下去,谁让那是他妈呢?
  不过刘娥并不觉着愧疚,因为她很快给他娶了媳妇,当然皇后的人选,是她所中意的——以故中书令郭崇的孙女,郭氏郭皇后。
  郭皇后是刘娥选出来,让赵祯忘记王秀的女人,自然生得倾国倾城。然而赵祯把无法对刘娥发出的怒火,都放在了她身上。郭皇后又是将门之后,生性刁蛮、武艺高强,且从不逆来顺受。所以一开始,夫妻俩就尿不到一壶里。
  起先刘娥在时,赵祯不敢乱来,等明道二年,刘娥去世后,便不再理会她,转而宠幸一位姓尚的美人,一连数月不与她相见。郭皇后忍无可忍,找上门去指责尚美人勾引皇帝。
  尚美人仗着有赵祯的宠爱,居然对皇后口出不逊。无论是作为皇后还是正妻,郭皇后的尊严都被严重的冒犯了,一瞬间,将门虎女的本性发作,她扑上去就是一巴掌。
  尚美人忙不迭躲闪开,结果这一巴掌,竟鬼使神差的落在了赵祯的脸上。多年的积怨瞬间爆发,连带对刘娥的怨恨,也算在了郭皇后的头上,赵祯废了她……
  但毕竟是十年的结发夫妻了,就算没有爱情,也有亲情。尽管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横眉冷对,但真休了她,赵祯又后悔了。一年以后,他在后花苑游玩,看到了一乘积满了灰尘的小轿,那是他前妻经常坐的。
  官家在那顶轿子边站了很久,然后写了一首《庆金枝》,送到了郭氏那里。郭皇后伤感之余,写了一首和词回赠赵祯,词句哀惋凄切,皇帝看了之后更加难过,立即命人悄悄出发,请前妻坐上小轿秘密进宫,见上一面。
  但郭氏是个刚硬且不知变通的人,她说进宫可以,但必须要‘百官立班,受册万可’,正大光明、合理合法的,以皇后之身回宫。
  就像废后一样,废而复立,也不是闹着玩的。不仅手续繁琐,更重要的是,皇帝要承受很大的舆论压力,因为废了再娶,就说明他废后是错误的,想想当初废后时,他所承受的排山倒海般的指责,赵祯就从心底打怵。
  正在官家犹豫之际,他的烦恼解决了——年仅二十四岁的郭皇后,突发急病死了,当然,这是官方说法。事实上,郭皇后是被人害死的,凶手正是当初怂恿皇帝废后的那些人。但无论如何,都对赵祯造成了极大的创伤……
  以至于此事过去二十年了,午夜梦回,赵祯仍然会想起他那刁蛮的前妻……
  ※※※
  官家多情而温柔,这一生爱过许多女人。但最让他刻骨铭心的有三个,其中就有这两个留给他深深遗憾的女人。
  而曹皇后的讲述,之所以能勾起他这么多回忆,皆因为陈恪与那两个女孩,像极了他与王秀和郭氏……
  苏小妹与王秀,都是温婉可人的民女,是他们的初恋,却得不到长辈的认可,转而为他们定下了柳月娥与郭氏。
  柳月娥与柳氏,都是将门之后,天之骄女,甚至都打过他们巴掌,结果一个被废后,一个被退婚……虽然引起的反响天差地别,对两个女子而言,却没什么区别。
  因此赵祯十分理解并羡慕陈恪,能不顾一切的维护自己的初恋。这也是他父皇曾经做到过的,只有自幼温和懦弱、逆来顺受的他,没有做到。所以在赵祯这里,陈恪私定终身、坚持退婚,根本不是罪过,反而是值得赞美的勇气。
  要是赵宗晖知道,自己一番祸心,竟然官家对陈恪生出了强烈的好感,甚至代入感,不知会不会找个茅坑跳进去。
  良久,沉默皇帝才低声问道:“柳月娥来了么?”
  “没有。”既然遮掩不住,陈恪也坦然了:“迎亲的时候,在国舅府见过她,但回来就没见着了。”
  “哦……”官家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看看陈恪道:“你考虑过她日后,该怎么办么?”他想起了郭氏最后的岁月,加重语气道:“一个被退了婚的少女,将是何等的艰难?”
  满屋子人都呆滞了,官家怎么连这事儿都管?


第二零八章 凡事总有例外
  “官家说的,也是微臣所深深歉疚的。”陈恪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官家一句话说到他的心结上,他深深叹口气道:“月娥是个正直、善良、率真的好女孩,但因为我的缘故,她背负起了无比沉重的包袱,更不知未来会如何。我只有尽我全力去补偿她了……”
  “你怎么补偿她?”官家却不想听他的套话。
  “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陈恪淡淡道。
  “她一个天之骄女,能有什么难处?”官家不以为意道:“她唯一需要的你却给不了……”
  “如果官家恩准的话……”陈恪向来是个顺杆爬的家伙。
  “哦?”官家原本的思路被打断,稍一错愕,旋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在座的也有人跟着笑了,还想一肩挑两房,简直做他的清秋大梦!
  谁知笑完之后,赵祯竟悠悠道:“也不是不可以……”
  满座皆惊,陈恪眼睛瞪得溜圆,好一会儿才道:“真的?”
  “真的。”官家淡淡道:“只要你能找出先例来……”
  “这……”陈恪不说话了。
  这时候,胡总管领着两个太监,托了个长条托盘进来,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精制菜肴端上来。
  陈恪连忙把心事放一边,为官家报菜名道:“狮子头,雪蛤蒸鱼唇,菜炒螺丝肉,桂花烘鳝糊、红烧青鱼划水、火腿笋鳖、糟黄雀、天摩笋炙鲚、蜜浸雕枣、糖腌排骨……官家再尝尝这绍兴女儿红,眉州黄娇酒,看哪个更合口味。”
  一桌子珍奇美味一齐摆上席面,面对这些色香味俱佳的菜肴饮品,官家竟忘了心中的忧愁,难得食欲大开。他吃了一口香喷喷的炙鲚、又尝了尝清香爽口的天摩笋,顿时赞不绝口,看一眼胡言兑道:“老胡,你也尝尝,比宫里做得如何?”
  “……”胡言兑是御厨出身,闻言道声罪,接过一双筷子,每样菜品了一口,面现羞愧道:“宫里做不出这个味来。”
  “嗯。”官家点点头,见众人都没动筷子,示意他们道:“你们也用。”
  “孩儿等能与叔父同席而坐,便已是非分至极,安敢再得寸进尺。”赵宗实起身道:“叔父与娘娘享用即可,臣等用原来的。”
  “不必……”赵祯看看他,却又改口道:“也好。”
  “……”赵宗实等了一会,没听到官家的下文,不禁微感意外……按说以皇帝的仁厚,定要美食共享,分他们几盘的,怎么学着护食开了?
  赵宗实坐下后,屋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赵祯似乎被美食吸引,一边品尝一边赞不绝口。待皇帝吃得差不多,胡言兑又端了一盆热汤上来,陈恪介绍道:“萝卜丝炖鲫鱼,这是一道爽口汤。”
  “爽口汤?”赵祯好奇问道。
  “中间夹送这道爽口汤。其意是怕食客吃腻了口味,插入一道汤来涮一涮,以免吃钝了的舌根,后面的菜肴品不出味道。”陈恪笑道:“虽然这家的菜以清淡软嫩著称,即便这样,庖厨仍担心食客吃了肥腻上火,故用白萝卜配两条半斤重的鲫鱼用慢火煨出一道汤来,取鲫鱼之鲜与萝卜之甜,既爽口又清火。”
  胡总管盛一小碗,官家接过来,舀一勺送入口中,果然是鲜甜爽口,唇齿清香,皇后尝过后,也是赞不绝口。
  “你说后面还有?”官家搁下碗,问陈恪道。
  “嗯,按照菜单,还有十一道。”
  官家却道:“不要再上了,美食不可尽享,吃不了更是浪费。”
  “是。”胡总管应下,便让人不要上菜。
  “这是哪里的厨师做的?”官家喝了汤,感觉从头到脚无不满足,便不再动筷子,终于忍不住问道。
  “是学生的徒弟。”陈恪笑道。
  “哦?”赵祯笑道:“读书人还能有这么精湛的厨艺?”
  “学生的徒弟,是个厨子。”
  “寡人说的是你。”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微臣已经远不如传富多矣。”陈恪半真半假道:“这些菜,大都是他独创出来的。”
  “一个厨子和一个书生怎么搅到一起?还成了师徒?”皇后闻言轻笑道。
  “寡人倒是对那厨师,颇有几分好奇喽。”赵祯笑道。
  “把他叫进来看看不就得了。”陈恪顺杆爬道。
  “嗯。”赵祯点点头。
  不一时,胖胖憨憨的蔡传富被领进来,他在四川已经是第一名厨,平日里见的高官贵人如过江之鲫,但觐见皇帝还是头一回,紧张的腮帮子都哆嗦。
  待他行礼之后,官家笑问道:“听说你和陈承事乃师徒?”
  “小人的厨艺,全是我师父教的。”传富感激的望着陈恪。
  “你这身手艺,没有十年之功,怕是练不出来吧?”官家岂是好糊弄的。
  “官家好眼力。”传富大赞道:“小人学艺至今,整整十年了。”
  “哈哈哈……”赵祯笑起来道:“陈爱卿,你今年多大?”
  “回禀官家,微臣二十岁。”陈恪道。
  “这么说,你十岁时的厨艺,就能教徒弟了?”赵祯笑了,在座的人也都笑了。
  “师傅就是在十岁时收我为徒的。”看他们不相信陈恪,传富急了,也顾不上紧张了,便把自己少时不肖,直到二十多还啥也不会,结果父亲突然去世,家里酒楼的厨师也被挖走,眼看就要被收购的故事,原原本本讲给官家听,只听他激动:“师傅不仅手把手的教我厨艺,还帮我借钱重新开张,我的酒楼才能从小县城开到了成都府,这在蜀中很多人知道,绝对没有半句虚言!”
  真话假话赵祯自然一听就能听出来,赞赏的看看陈恪道:“想不到,爱卿十岁时,就能羞杀多少成人了。”说着笑看众人道:“看来真有天才一说。”
  “陈承事没当厨子真可惜啊。”赵宗晖凑趣笑道。
  “呵呵。”陈恪冷冷笑道:“我读书比做饭在行……”
  “不错。”官家笑着颔首道:“大宋少了个好厨师,多了个好臣子,何况,蔡师傅青出于蓝胜于蓝,也没有让这门绝技失传。”
  “呵呵,是啊……”赵宗晖心里这个郁闷,暗道今天官家怎么老向着外人说话?
  “寡人许久没有吃得这么开怀了。”官家笑看传富道:“赏赐你点儿什么呢?”
  传富望向陈恪,陈恪抬头看向房顶,那里悬着一块‘书香门第’的匾,传富福至心灵,马上明白了师傅的意思:“小人斗胆请官家赐个店名!”
  “哦。”赵祯方才便听传富说,自己的梦想是开一间天下最好的酒楼。便点头笑道:“这个惠而不费。”赵祯爱好缺缺,唯独喜欢书法……好像老赵家的皇帝都喜欢写字,赵祯的一手白飞,能排在第二,仅次于那位亡国之君。
  读书人家,笔墨纸砚都是常备的。赵祯便移步书安,陈恪已经把一支斗笔在温水中泡开了,双手奉给官家。
  屋中其他人,也都跟着到了一旁,看官家题字。
  握着笔,官家却不急着蘸墨,微微皱眉道:“起个什么名什么呢?”说着看看几个侄子道:“你们有什么好主意?”
  赵宗实打起精神想一想,道:“既然蔡老板拿手做淮扬菜,就叫淮扬楼吧。”
  赵宗晖道:“既然想做最好的酒楼,那就叫第一楼吧。”
  官家不置可否的看看赵宗绩道:“绩儿,你说呢?”
  赵宗绩笑笑道:“淮扬楼太平淡,第一楼太招摇,平白无故给蔡师傅招恨。还是叫一品楼吧,一品江山,大气也不碍着谁。”
  “嗯。”官家点头笑道:“一品楼确实不错。”便凝聚了精力,在砚盒里蘸饱了墨,左手扶着案边,右手凝聚了全身的心力,一笔下去,写下了一横。
  官家心中再无旁骛,写下力透纸背、气势雄浑的四个大字:
  ‘一、品、江、山!’
  ※※※
  蔡传富小心翼翼的接住那副御笔,千恩万谢的退下。
  赵祯感觉尽兴,便离席回宫。
  侄子们恭送官家出屋,到了院中,来宾赶紧起身恭送。
  赵祯对众人笑道:“朕倦了回宫,你们可以放开玩耍了。”他也知道,因为自己在,所以院子里一直比较安静,来宾们都放不开。
  在赵祯的命令下,所有人都不许离席,只有陈恪护送着他出了院子。向御辇走的路上,赵祯让侍卫和太监都离远些,看看陈恪道:“方才,你好像欲言又止。”
  “微臣是想说,其实先例是有的,虽然不多,却也不少。”陈恪轻声道:“但不敢贸然举例,以免让官家难堪。”
  “哈哈哈……”赵祯放声笑起来道:“臭小子,真是狂的没边了。”顿一下道:“现在没人了,你说吧。”
  “春秋时卫国大夫叔疾一宫二妻。西晋贾充有左右夫人,同样是西晋,陈诜、程谅、魏收、刘芳都有二嫡妻。近一些的,还有唐玄宗的重臣王毛仲,也有两国夫人……”陈恪博闻强记不是盖的,很快就举出一把例子。


第二零九章 条件
  在陈恪原先那个时代,很多人认为,中国古代是一夫多妻制,这种说法甚至上了官方的教科书,实际上却大错特错。正确的说法是,中国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妾制’。
  具体地讲也就是说,在一个具体的时间点上,一个男人,无论是皇帝还是平民,都只能有一位正妻。且妻与妾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家庭中可以得到的待遇及家族礼节上都是绝对不可混淆的。
  因为正妻是经过明媒正娶,理论上,与丈夫拥有同等的法律地位,正妻所出的孩子是嫡子,有继承家族祭祀以及主要财产的全力。而妾则是通过买、纳等方式,成为家庭一份子的,地位要低于正妻,所出乃是庶子,亦要受到正妻的支配。
  但宋朝与其它朝代不同,根据三十年前颁布的《天圣令》规定,妾为三年期限制。即妾与婢的身份类似,都是签订雇佣契约的,而且期限不得超过三年。满三年,要么转正为妻,当然这个转正也是有严格规定的,她们正式身份只是‘如夫人’,即是说,如同夫人的待遇;要么转为婢,再过七年,婢要么转为如夫人,要么解除契约关系,要么转为男主人‘养女’,以此身份长期居住下去。
  当然,如夫人毕竟不是夫人,只是享受夫人的待遇而已,如果丈夫一死,正妻又不能容人的话,下场会很难看的。所以正妻是独一无二的,以妾为妻、宠妾灭妻、同娶两妻都是犯罪。
  但凡事也有特例,过去确实有同时两位正妻的情况。唐玄宗时的王毛仲,曾为皇帝登极立过大功,在开元年间可谓红得发紫。他的妻子是贫贱时娶的平民女子,等他发达后,皇帝觉着她配不上自己的大功臣,便另外赐了一个年轻漂亮、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给他。王毛仲接到圣旨感到十分为难,因为皇帝赐婚的女子不能为妾。可发妻已经为自己生育两个儿子,岂能随便休之?王毛仲虽然是个粗人,但粗人更加有情有义,他便上疏求皇帝收回成命。玄宗皇帝见他态度坚决,又不想让自己丢面子,便给他个额外的赏赐,准其两妻不分大小,各封‘国夫人’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还有另一种情况,是曹魏时的宰相贾充,他先娶原配李氏,后来因为李氏的父亲李丰牵扯进谋反被诛,李氏也坐流徙。后来贾充又娶了城阳太守郭配的女儿,即广城君。几年后,李氏家族得到赦免,司马昭为了取得更多的支持,希望贾充重新接纳李氏,但贾充已经有正妻,怎么解决呢?还是傀儡皇帝出面,许贾充有左右夫人各加封诰才算解决。
  当然,后来王毛仲因为谗言被杀害,贾充则因为两位夫人家里都有很大势力,整天打个不休,一日不得安宁。不过两妻的特例,是确实存在的,这个毋庸置疑。
  ※※※
  听了陈恪的话,官家放声大笑起来,然后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想学王贾,却也得先有王贾的功劳和地位,寡人才好为你通融。”
  “……”陈恪这个汗,毛是唐元功臣,三个儿子一生下来,都直接被授予了五品官。唐朝宰相才三品,五品相当于州刺史的级别,许多官员究其一生,都升不到这个层级。为儿子们带来这一切的王毛仲,其地位可想而知。贾充更是两朝宰相,西晋代魏的首席功臣!
  可以说,两位都是有社稷之功、权势滔天,才会得到皇帝的恩准,得到特事特办的机会。为一个区区八品小官开这个例,是根本不可能的。
  “还望官家明示。”陈恪已经把官家送到玉辂旁,沉声问道:“到底什么算王贾之功、又需要何等地位,才能教官家破例呢?”
  “这个么……”赵祯笑着看看他道:“狄汉臣那种程度。”
  “不说国家给不给我立功的机会。”陈恪这个汗啊,苦着脸:“单说等到狄元帅的程度,微臣起码得四十岁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霍去病封狼居胥的时候,就是你这么大吧。”赵祯笑眯眯的拍拍他的肩膀,神色正经道:“如今国家号称盛世,实则内忧外患,四方不靖,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之机,爱卿怎能说没有立功的机会呢?”
  “这……”陈恪无语了,感觉自己像上了套一般。
  “既然想让寡人破非常之例,你就得做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只要让寡人看到你的汗马功劳,寡人自会为你做主的。”赵祯最后沉声道:“目下,你的任务是,先给寡人考出个三鼎甲来!”
  “这一科高手如林……”
  “你不是最顶尖的人物,有什么资格要寡人破例?”赵祯留下一句酷毙了的话,便登上了玉辂。
  “恭送官家……”陈恪只好躬身送驾。
  ※※※
  “你还真想一娶两个?”宋端平出现在陈恪身边。
  “只是探讨一种可能,以及实现这种可能的可能。”陈恪耸耸肩道:“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多备一种方案,总是好的。”
  “这样啊……”宋端平点点头道:“我觉着就算你能搞成,柳月娥也不会答应的。”
  “是,她已经被我伤透了……”陈恪点点头,不愿再说话。
  刚转回去,赵宗实兄弟两个也起身告辞,他们本就是来作秀,现在官家走了,自然不会多停留。
  陈恪和赵宗绩把他们送到门口,双方亲热的约定,日后要单独聚聚,兄弟两人这才登车离开。上了车,赵宗实还频频摆手朝陈恪两个告别。
  “不去演戏真可惜了。”马车走远了,陈恪冷笑起来道。
  “可惜没讨到好。”赵宗绩笑道:“估计今晚上,我这位王兄要彻夜无眠了。”席间,赵祯没有给赵宗实面子,也没主动与他说过话,更没有采用他的主张,这足以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当然对赵宗绩来说,是个好兆头。
  “没那么严重,官家只是被大臣搞得,有点烦他而已,但不至于影响决策。”陈恪摇摇头道:道:“这只能刺激他,加紧推动继祧之事。所以你那边也得抓紧。”
  “嗯。”赵宗绩点点头道:“我再催催那边。”
  正说着话,一个叫张成的皇城司侍卫急匆匆从外面回来,看到陈恪后一脸焦急道:“大人,六郎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陈恪皱眉道:“早些时候,不还在家里么?”后来兄弟们都忙着迎客,也没有顾得上那小子。再后来,他成了皇帝的临时护卫,就更顾不上了。
  “六郎嫌家里乱糟糟,便溜出去耍了。”张成道:“都头不放心,让我跟着他出去,谁知道就这一会儿工夫,便不见了人影。我去找他那班朋友,都说没见过他。他常去的地方我也找了,也没人,这才赶紧回来禀报。”
  “三郎,会不会是丐帮那伙人,把他掳去了?”
  “不要太担心,我家六郎脱了毛比猴还精,又有一身好功夫,没那么容易被捉的。”陈恪摇摇头道。
  “他再厉害,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啊。”赵宗绩道:“我们报官吧?”
  “不必,官府还不如狗厉害。”陈恪淡淡道:“今天家里办喜事,别让人看了笑话。”说着对张成道:“把六郎的狗牵来。”
  “哪条?”张成问道。陈六郎只有四岁以前受了点苦,可从记事以后,就过着十分富裕的生活,因此爱好极其广泛,尤其喜欢养猎犬。在四川时,家里就养了邻水狗、凉山犬、草黄、黑背、狼青等八九条名贵猎犬。
  来到京城还不到一年,就又置起了契丹猎、蒙古獒、黑熊犬等好几条大狗,条条价值十万钱以上。
  “那条契丹猎犬。”陈恪下令道:“再集合几个弟兄,带上家伙。”
  “看来你也担心了。”赵宗绩担忧道。
  “防备万一而已。”陈恪淡淡道:“府上就拜托你照看了。”
  “一切有我,不会有差池的。”赵宗绩点点头道:“你们也要小心。”
  这时候,张成牵了六郎的契丹猎犬来。契丹猎犬,后世又称为蒙古细犬。这种犬高大健壮速度快、嗅觉灵敏,搏斗能力强大,性强凶猛顽强,对待主人忠诚,易于训练和培养。而且有强烈的搜寻和追踪欲望,发现猎物后可长时间,长距离的追捕,是契丹人最好的狩猎帮手,辽国军队中也有这种猎犬大量存在。
  这条纯种的契丹猎犬,在汴京城根本买不到。是陈恪通过白雅铭,从与契丹人搞走私贸易的商人手中搞到的,送给六郎做十四岁生日礼物。六郎十分喜爱它,没事儿就喜欢按照陈恪教的训狗法子操练它。
  虽然训练时间不长,但这条契丹猎犬已能理解主人的命令,所以当陈恪拿出六郎的汗巾,给它闻一闻,便发足窜到了大街上,差点没把牵着链子的张成诳倒。


第二一零章 纨绔
  契丹猎犬一边嗅着地面,一面穿街走巷的快速奔跑,陈恪和一干侍卫在后面撒丫子猛追。
  也不知过去多少条街巷,忽然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原来是来到了汴河边。陈恪终于揪起心来,要是上了船,出了城,可就难以寻找了。
  好在那猎犬只是在河边站了站,便沿着河岸往北奔去,不一时,在一处河堤停住。
  汴河虽然蜿蜒穿城而过,可汴京实在太大,热闹得所在就那么几处,总有城中僻静地方,这里的河堤就与别处大不相同。
  猎犬站在河堤上,朝着下面狂吠起来。陈恪几个被它领下了河堤,只见赫然一个排水口。
  “果然是那帮地老鼠!”陈恪恨恨道:“真是死不悔改!”他对这种洞口太熟悉了,正是无忧洞的标志。
  “进去还是怎么办?”看到那黑黢黢的洞口,张成等人打怵道。
  “你去通知包大人,其余的,跟我进洞!”陈恪拔出一名侍卫腰间的苗刀,冷冷道:“一群余孽而已,有何可惧?”
  “是!”见陈恪这么硬,张成等人也不好意思怂,便硬着头皮跟他进了洞。
  ※※※
  侍卫们打起了火把,这是临出发前,陈恪命令他们带上的。
  陈恪又拿出带着六郎浓重体味的汗巾,给契丹猎犬嗅了嗅,加深一下印象。猎犬便在下水道中奔跑起来。幸好这不是污水沟,不然四处都是恶臭,猎犬的鼻子再灵也抓瞎。
  继续跟着猎犬,在迷宫一般的下水道中左拐右拐,不一会儿,陈恪便丧失了方向感。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下到无忧洞,终于见识了它的威力,要是没有这猎犬领着,根本就不知该往哪走。
  在黑暗里行了大概一刻钟,突然看到了隐隐的亮光。陈恪一抬手,张成马上把狗勒住,停在了原地。他便倒提着唐刀,与宋端平悄无声息的摸过去。
  光线越来越亮,已经能看清,是从拐角处传来的灯光了。
  两人蹑手蹑脚来到拐角,并不冒然转弯。只见宋端平摸出一面小镜子,无声无息的伸了出去。陈恪眯眼仔细盯着镜子中的画面,只见里面别有空间,有桌椅酒坛,还有满地的……死尸。
  微微惊诧,陈恪轻轻点一点宋端平的肩头,然后指了指左右两边。
  宋端平点点头,运起轻功拐了进去。陈恪则提着刀,悄无声息的跟在后面。
  宋端平的动作,一直极轻极慢,临到洞口时,却如猎豹一般弓起了身子,陈恪在后面猛一加力,他便贴着地面冲了进去。
  当他整个身子冲进洞穴,便有利刃携着风声落下,宋端平就地横滚。转身打挺站起来,骂道:“小六子,你要杀了我么!”
  那偷袭他的人也愣住了:“平哥,怎么是你?”只见六郎陈慥浑身血迹斑斑,手里提着一柄钢刀,面朝着宋端平,错愕的站在洞口。
  话音未落,一个暴栗砸在头上,痛得他抱头跳脚,转身一看,果然是满脸怒气的老哥。
  “哥,你打我作甚?”陈慥那张英气勃勃的脸皱成一团。
  “提醒你多少次了,背后不要露出空当!”陈恪骂道:“死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你背后还不是空着?”陈慥是有大少爷脾气的,尽管十分怕老哥,嘴上却不消停。
  “放屁。”陈恪骂道:“你五哥在呢。”
  “哦……”陈慥挠挠头,干笑道:“下次注意了。”
  陈恪这才走进洞穴一看,这里原先应该是丐帮某堂的据点,内里足有十几丈见方,此刻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句死尸。
  宋端平检查那些尸首,沉声道:“除了几具身上有划伤外,其余的都是一剑致命。”
  “你的帮手在哪里?”陈恪知道六郎没这个能力。一边问着,一边将目光转向厅壁上的帘子,显然帘后还有空间。
  “王大哥,出来吧,这是我哥哥。”六郎便朝着那帘后叫道。
  帘子微微闪动,一个身穿白衫,头戴儒巾、倒提宝剑的青年男子,出现在地厅之中。只见他眉目清朗,嘴唇挂着懒散的微笑,朝众人随意的一拱手,又对六郎道:“既然你家人来了,我也可以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六郎也跟个大人似的抱拳道:“大恩不敢言谢,请哥哥留下地址,小弟改日请你喝酒。”
  “你才多大就喝酒。”青年男子笑眯眯道:“也不怕你哥打你屁股。”
  “兄台请留步。”这满地尸首陈恪怎能让他走,留六郎一个人顶缸?他朝那青年抱拳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烦请兄台告知。”
  “问你弟弟吧。”青年摆摆手,示意他让开去路。
  “兄台至少留下大名和地址。”陈恪依然抱拳道:“在下也好登门道谢。”
  “我说你怎么这么罗嗦?”青年皱皱眉道:“不用了,就当我没来过就成。”说着便转身走向另一个出口。
  宋端平看看陈恪,意思是,留下他?
  陈恪摇摇头,再怎么说,也是小六的救命恩人,万一他身上背着官司,自己强留的话,岂不害了人家。
  放那姓王的青年走掉,陈恪却不会放过六郎,宋端平去检查各个洞穴,他则拉过一条板凳坐下,黑着脸道:“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唉……”陈慥只好一五一十的说起来。
  ※※※
  一个时辰前,却说六郎觑着空从家里出来。他一出巷子便躲在了一户人家的门洞里。待张成急忙忙追出去,才得意洋洋的朝相反方向行去。
  今天之所以要单独行动,是因为他想去一个,父兄禁止他踏足的去处。不是青楼,而是大相国寺前广场向南折,一条被人们叫做‘促织巷’的街道。这里是汴京城有名的斗蟋蟀场所。
  秋天,每当蟋蟀出没之际,这条促织巷里从早起,便有三五十伙、上千号市民在此开斗。有的蟋蟀能斗赢三两个,便能卖上一两贯钱,若生得大,长于斗的蟋蟀,则身价百倍,可卖到几十上百两银子。所以,城外许多居民,专在此时捉蟋蟀入城,在这条街上货卖。除了蟋蟀,还有各式各样的蟋蟀笼子,精致小巧,本身就是精美的艺术品。
  这时候,巷子里到处都是人,赌徒叫、蝈蝈鸣、景象热闹无比。六郎徜徉其间,凑在这堆里看看,凑到那摊上瞧瞧,觉着什么都新鲜……因为担心他小小年纪染上赌博的恶习,陈希亮不准六郎出入任何赌博场所,包括斗鸡斗狗斗蛐蛐。但这小子正处在青春叛逆期,家里越不让干啥,就越想干啥。
  而且这小子是个天生的玩主,甭管是吹拉弹唱,还是养狗熬鹰,都是一把好手,甚至能无师自通。家里虽然不让他斗蟋蟀,但没有不让他养……六郎便按照古书上的要求选种、育虫、操练,那真是一丝不苟、不计成本。现如今,他感觉自家的‘红袍大将军’已经功力大成,是时候出去比一比了。
  不过他不着急从怀里掏出蝈蝈笼子,而是先看看热闹、长长见识。倒不是他怯战,其实早就心痒无比,但他知道这里面门道很多,不摸清了跟人玩,就是个让人宰的羊祜。
  正这里挤挤、那里钻钻看得入神,他突然感到怀中一空,信手一摸,登时大吃一惊……自己的蟋蟀笼子竟不见了。那可是花费了他大量心血的结晶啊,六郎连忙四下寻找,便见一个精瘦的男子,正使劲往人群外头挤。
  大家都恨不能往里挤,那人却往外挤,马上引起了六郎的注意力,想也不想便挤过去。
  许是做贼心虚,那人一直盯着六郎,见他朝自己过来,赶紧使出吃奶的劲儿挤出去。一到空地,撒丫子就跑。
  六郎立马确定,这就是偷自己笼子的贼,也拼命挤出人群,大喊着‘抓贼’,大步追了上去。人们纷纷侧目,亦有巡捕凑了过来。对方赶紧离了促织巷,撒丫子往老窝跑去。六郎也甩开脚步追了上去。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按说六郎腿长步子大,应该能追上。但对方显然是惯偷,如泥鳅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带着六郎走街串巷,一直跑到汴河边,都没被撵上。
  沿着汴河跑了一阵,那偷儿便消失在河堤上。六郎追下去,才看到一个洞口,想也不想便跟了进去,追着那偷儿,便来到了这里。
  六郎一进地厅,四面涌出来十几名干帮弟子,便将他围在中间。
  “原来是进了贼窝!”六郎不以为意,从腰间接下九节钢鞭,甩得唰唰作响道:“把蝈蝈笼子还给我!”
  “这小子还真是舍命不舍财。”一个贼人嘿嘿笑道:“自个都要被剁成人肉包子了,还不忘了他的蝈蝈笼子。”
  那个一路把他引过来的贼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从怀里摸出被压扁的笼子,里面的‘红衣大将军’,也早就被挤得死翘翘了。


三戒大师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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