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昆仑关


  中军大帐里,听到余靖失踪的消息,狄青和陈希亮面面相觑。
  别人以为是意外,他们却明白,这定是陈恪几个小子干的……早些时候,陈恪问过狄青,你真打算杀人?狄青说,不杀不足以明军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让官家出了这口气。
  陈恪便没再问,和他三兄弟离开了军营,半天之后,便传来桥塌人亡的情报……而陈恪他们几个,至今都未归来。
  “三郎他们几个,不在营里的消息。”狄青看看狄咏道:“是最高机密,走漏者,斩!”
  “喏!”狄咏抱拳行礼退下。其实他真想跟陈三郎他们一起去,无奈军职在身,擅离军营乃是死罪。
  待狄咏退下,大帐里便只剩下狄青和陈希亮,后者面带忧色道:“这几个孩子,实在是胆大包天。探大牢、闯官衙、劫王子……如今直接发展到,对一代名臣下手。唉,早晚要惹出泼天大祸……”
  “某却觉着这几个小子,一点都不莽撞。”狄青却不这样看,他呵呵笑道:“现在是战争时期,人命贱如草。从四月到现在,死去的文武已达二百多人,余靖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朝廷不可能大张旗鼓的去调查他的死因。最多战后算作忠烈,给其哀荣罢了。”顿一下,面无表情道:“西北鏖战的时候,不知多少人就这么被阴死了,也没见有秋后算账的。”
  “……”陈希亮听得毛骨悚然,战场,果然是没王法的地方。
  ※※※
  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就这样过去了。血淋淋的人头悬在辕门,军营中比往日更加肃静。之前西北军的悍卒们,只是表面上遵守军纪,现在,他们却从骨子里畏惧军法了。
  赏罚分明,才能号令三军、如臂使指,古来名将不外如是。
  但狄青肩上的压力更重了,他很清楚,自己杀人立威的消息,还有余靖的死讯传到京城,必将掀起轩然大波。京里的大人们,肯定说啥得都有,什么狄汉臣残暴不仁啊、顺昌逆亡啦……这还是轻的,就怕有人往拥兵自重,图谋不轨上攀扯。
  官家的心事用不着多说,赋予自己前所未有的权力,一是绝对的信任,二是无非是急着想打好这一仗,以此来稳定四方。如果自己能速胜,自然不必多说,这一仗要是拖得久了,怕是再坚定的信任也会动摇。到时候,自己的处境就危险了,这场战争也会生出许多变数。
  夜已很深了,狄青还在帐外踱步,他要借这秋夜的凉风,帮助自己清醒一下纷乱的思绪,慎重的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这首战的战场,究竟放在哪里?何时开战?
  见赞画帐篷中还有亮光,狄青走了进去,便见是陈希亮在烛下伏案疾书。他感到有些奇怪,便悄悄地走上前去看他在写什么。
  陈希亮还是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忙搁下笔,要起身道:“大帅。”
  “坐。”狄青把他按回折凳上,自己坐了一把胡床,轻声地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
  “回禀大帅,明日军议。”陈希亮不好意思的笑道:“明日又是军议,为了避免上次那样两眼一抹黑,下官向陈参军讨要来卷宗,提前做些功课。”
  “哦……”狄青十分客气道:“能让在下看一下吗?”
  “大帅言重了。”陈希亮赶紧呈给他道:“胡乱写给自己看的,让大帅见笑了。”
  狄青微笑接过来,凑在烛台前,先对那方正有力的一笔字赞不绝口,然后才被他写的内容吸引住。这是一本详细的军事日记,对军队每一天的行动,都进行了详细的记录,具体到了扎营的桩数,营地的尺寸、地形、布防、士兵的身体、伙食、情绪……为将者,仅凭这本日记,就能对军队的状况了若指掌,自能防微杜渐,或者对症下药。
  “好、好!你有心了。”狄青一边看一边赞赏,翻到了陈希亮正在写的一篇,这是对明天会议的准备。虽然谈不上多精到,但一些话还是让狄青眼前一亮。他指着其中一句笑道:“为什么说‘首战定胜负’?这也太着急了吧。”
  “属下自然是外行,说出来贻笑大方。”陈希亮不好意思道:“我只是觉着,侬智高自起兵以来,除了在广州城下,攻城损失不小外;其余十余战,仗仗大胜。其士气正盛、心气正高,所以首战他一定会尽全力。”
  “不错。”狄青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侬智高见官军势大,便毫不犹豫的放弃两广,缩回进可攻、退可守的邕州,这说明他性情谨慎,重实力不重地盘。”陈希亮接着道:“这样的敌人,如果不能一战而灭,则必会弃邕州,退回山林,绝不会给我们瓮中捉鳖的机会。”
  “说得好。”狄青拊掌赞道:“公弼很睿智啊!”
  “大人谬赞了。”陈希亮诚实道:“这是我与三郎他们讨论出来的。”
  “这是事实。”狄青颔首道:“不错,我们只有一战的机会,如果不能全胜,被他逃进十万大山,清剿起来不仅旷日持久,效果也不会好。”说着叹口气道:“我大军劳师远征,时间一久,自己就把自己拖垮了。”
  “那这一仗,可真要慎之又慎了。”
  “是的。”狄青看完了,递还给他道:“再不用多久,你就是个合格的赞画了。”说着嘿然一笑道:“但是,你还不够敏锐,最为扎眼的一件事,你却没有注意到。”
  “请大帅执教。”这一点不丢人,陈希亮虚心道。
  “陈曙战败的地点。”狄青淡淡笑道。
  “在金城,怎么了?”
  “这地方,太不可思议了。”狄青站起身,端起一盏烛台道:“你来看。”
  ※※※
  两人端着盏烛台,走到帐中的沙盘边,虽然已经夸了这玩意好几次,但狄青还是忍不住赞道:“这沙盘比地图好,地形一目了然,也不知三郎是怎么想出来的。”
  “他从小就有些奇思怪想。”陈希亮跟了过来:“习惯就好了。”
  “呵呵……”狄青笑笑,拿起根木棍,一指金城所在的位置道:“看出来了么?”
  陈希亮赶忙盯着看,也没看出什么。
  狄青画了个圈,示意他把视野放大点。
  陈希亮便看到,宾州在北,邕州在南,中间隔了一道昆仑关,而金城,则在昆仑关以南。他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既然在金城接战,为何战报上,只字未提攻克昆仑关之战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狄青笑起来道:“某向参战士兵求证过了,侬智高居然没有在昆仑关上设防。”
  这简直让人无语。要知道,狄青一路上最费心思的,就是如何攻克昆仑关——昆仑关是邕州的门户,好比食道之咽喉,扼守南北往来之要塞,素有‘雄关独峙镇南天’之誉,实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天险。
  这样的雄关,不是光靠人海战术就能拿下的,必须要出奇谋!就在狄青苦思良计之时,却发现那里没人把守,真叫他万幸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哪有这样打仗的啊?
  思来想去,应该是侬智高压根没把邕州当老巢,随时准备闪人,所以才没有分兵……毕竟,从邕州城到昆仑关,也有百里之遥呢,驻军的话,各方面都是麻烦。对于采取敌进我退游击战术的侬智高来说,可能实在没有吸引力。
  若大军能安然越过昆仑关,胜利的天平必会向宋军倾斜。但可恨的是,陈曙上次的冒然出击,必然已经提醒了侬智高。经历一次风险,只要稍有些军事常识的人,都会及时弥补漏洞的吧……
  从陈曙战败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天时间,只要有心,足够亡羊补牢了。
  巨大的诱惑就在眼前,但狄青没理由说服自己行险,身为大军统帅,怎能把赌注压在对方的失误上呢?
  苦思之后,第二天,狄青取消了会议,只命后勤官征调十天的粮草。
  这对后勤强大的宋朝来说,根本毫无难度。人们都在猜测,这位大帅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想十天之内就打完收工?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横扫两广、战无不胜的侬智高啊!
  好吧,就算你天神下凡,一战而胜。可侬智高滑不留手,他是会逃的!这可是十万大山的广西啊,你能跑过山里长大原住民?那时候没有粮草,让军队饿着肚子追?
  所以不太费力,大家便得出共识,大军肯定是要先行休整,再作计较。果然,第二条帅令又发出来……征调广西境内的医生,前来营中效力。
  怪不得呢,大家恍然大悟……都是北方士兵,万里跋涉来到这瘴毒弥漫的岭南之地,不生病才怪呢啊!
  看来战争,短时间内不会爆发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侬智高和他的汉奸谋士们,也是这样想的。
  ……
  对一个人物的评价,不要以百度百科为准。大家要知道,现在是名人经济时代,那些名人的百科都是他们家乡人编写的,肯定要粉饰,甚至颠倒黑白的。余靖的那条就是例子,不信我复制一段,奇文共赏之:
  知人善用:
  狄青是行伍出身的大将,颇立战功。曾委任为独当一路的泾原帅,兼知渭州。余靖连续写了四个《论狄青不可独当一路》的奏本,认为他虽是“刚悍之夫”,但性品粗暴,临事不主精详。如专统一路兵马,未能服众。应当选派才望素著者狄青分工合作,各司其事。最后余靖不惜舍官以谏。后来狄青有感,折节读书,熟读历代兵法。当广西侬智高起事反宋时,余靖受命经制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知桂州,后在狄青统属之下;狄青节制岭南各路军马,在昆仑关外大破侬智高。侬高的母、子、弟主人均为余靖遣人擒获,可见余的知人善任。
  看了这条,范公哭了,狄青哭了,连孙沔也哭了……就是起点的yy小说,也没有这样写的吧?
  和尚虽然不能保证,对每个人的评价都客观,但至少是尽力去做,更不会随意扭曲哪位。每个主要人物,我都会找十余种资料相互印证……没办法,谁让宋朝的史料昏乱到让人发指呢。


第一零一章 决战
  这天黄昏,斥候探回了最新的情报……侬智高的大军,曾经一度集结于昆仑关。但在得到狄青散出的假情报后,大部撤回了邕州城,但留下了千余兵马驻守……这是必然的,关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没有充分后勤准备的情况下,哪禁得起大军人吃马嚼?
  “陈曙这厮,真是死不足惜!”一名身材高大、相貌威严的中年将领怒道:“让我们失去了天赐的良机!”此乃此次平南的副将,杨老令公之孙、杨六郎之子、那杨畋的堂叔,威震西北的猛将杨文广,字仲容。却说杨畋广西之败,使杨家的威名蒙羞,杨文广急于为杨家将正名,接连上疏十道求战。最后被任命为两广宣抚副使,马军都指挥,随狄青南下平叛。
  “打仗么,总是要付出代价的。”狄青摇摇头,安慰道:“好在机会并没有失去——纵使是万夫莫开的雄关,也需要有足够的兵力方能防守,才一千守军,远远不够看;况且他们也没有死守的意志。我用大军强攻,必可一战而下!”
  “只怕用力太猛,会吓怕侬智高。”杨文广叹口气道。
  “这也是某最担心的。”狄青皱眉道:“但时不我待,不能再等了,只怕侬智高回去后,便会筹集粮草、增兵昆仑关……到那时,这场战争,可就真陷入泥潭了。”
  好在狄青在行军路上,早勒令各州打造攻城器械,路过时便捎上,现在营中有足够的攻城器械。于是与众将议定,明日犒赏三军,然后连夜行军,后日天亮便攻打昆仑关。
  帅命一下,众将各自下去准备。
  “元帅,三郎回来了,在帐外求见。”待众将都出去,狄咏上前禀报道。
  “哦,还敢回来。”狄青笑道:“让他来见我!”
  从交趾旅游回来的陈三郎,被带进了帅帐中。
  “你这杀才!”斥退左右后,狄青佯怒道:“我只许你打他一顿,却没让你杀了他。”
  “大帅放心,文帅还活着,而且备受宠爱呢。”陈恪的嘴角,挂起一丝邪恶的笑容。
  “你将他如何处置了?”狄青压低声音,明显很好奇道。
  “没什么,让他去交趾享福了。”陈恪打个哈哈,岔开话题道:“我求见大帅,是有正事的。”
  “何事?”
  “大帅宜速取昆仑关!”陈恪沉声道。
  “为何?”
  “我去的时候翻山,费了牛鼻子劲,回来的时候,却走的昆仑关。”陈恪还以为,自己掌握着大秘密呢,神秘兮兮道:“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么?”
  “……”狄青大煞风景道:“据说只要出钱,守军就放人过关。”
  “嘿,原来这不是秘密。”陈恪有些没面子,转眼却笑道:“我有一计,可帮大帅赚得昆仑关,不知大帅如何谢我?”
  “要价不要太高。”
  “只要你战后,答应我一件事,放心,不违背你做人的原则,更是为你好的。但现在,不是说的时候。”陈恪诚恳道。
  见他脸上惫懒之色尽去,目光十分真诚,狄青想一想,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成交吧。”
  ※※※
  将领们刚要传达帅令,却又得到了延后一日的命令。虽然感到奇怪,却没有二话。
  二日后,西军精锐中的精锐,五百背嵬兵……此非后世岳元帅独有,宋军对高大善斗者,呼为‘背嵬’……得到主帅密令,未时做饭,天黑出发。
  待到黎明时分,便见一队推着鸡公车的汉子,出现在关前山道上,在关外一里处歇息,几个头领模样的人,则往关下走去。
  这时候,天色已经亮了,才看清那几个人里,竟然有陈恪他们。
  一边往城下走,陈恪一边小声对身边的狄咏道:“过关时,我们几个自称脚商,那守关的将领便问,能不能给他们弄些酒肉,多少钱都好商量。我说这个好说,宾州城现在是各路军需汇集之地,什么都能弄到。他便许了我三倍的价钱,有多少要多少。”在贫苦人家,男子十三四岁便出来跑生活,何况还有个五郎像三十多的,所以那些守军深信不疑。
  狄咏是背嵬营的虞侯,带着几名精锐,奉命保护陈恪,之前路上人衔枚、马裹蹄,他直到现在,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压低声音道:“元帅说了,他就亲率大军跟在后面,若不能巧取,便力战而下。叫你切不可冒险,反害了性命。”
  陈恪点点头,这时,关城上的守军也看到他们了,一个汉人大声问,是干什么的。
  陈恪让他们把那头领叫来。头领一看到他,便用生硬的喊话道:“这么快就弄来了?”
  “你道容易么,怕被人发现,白天都不敢上路。”
  “辛苦,辛苦,快送进来吧。”头领马上让人开城门。
  陈恪让人招呼车夫们推车上来,上坡难行,每辆满载的鸡公车,需要一个推的、一个拉的。一百多辆独轮车,便有两百多车夫,长长的一条队伍。
  关内的守军,全都涌到城门处,甚至还有主动帮着拉车的。他们这些日子可苦透了……没有后勤供给,仅靠大军撤退留下的军粮,果腹都成问题,更别提改善生活了。虽然他们身上揣满了抢劫所得的细软,无奈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关之上,有钱也没处花。
  所以他们此刻,像过年一样雀跃的样子,完全可以理解。要不是首领有命令,得统一分配。怕车还不到城里,里面的酒肉吃食便要被哄抢一光。
  前面十辆独轮车上,全是大片大片熏制的猪羊肉,看得人口水直流。再往后则是一车车的酒水,待到得关门洞下时,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哨响,那些车夫便不约而同的弃车而逃,只留下满地搞不清状况的守军。
  有眼尖的看到其中一辆车子上有异样,道:“咦,怎么冒烟了……”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黄光一闪,伴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城门洞下的士兵,全都被掀翻在地,甚至有人被爆炸的冲击波,直接抛出了城门洞。
  火药,发明自唐代,不久便被用作炸药。虽然这年代的火药,爆炸效率低下,但这样成桶的爆炸,还是可以轻易把人撕成碎片。何况,这是在一个半封闭的城门洞中……方圆百丈之内,所有人都被震倒了、震懵了、震晕了……
  就连那几个刚跑出城门洞的车夫,都被像树叶一样吹出老远,落在地上生死不知。
  但更多的车夫,听到那一声哨响,都及时趴在地上,紧紧捂住耳朵,张大嘴巴,所以没有受到伤害。尤其是那些距离城门远的,从地上爬起来,抽出藏在车里的兵刃,第一时间杀上去。
  这一刻,他们恢复了本来面目——大宋最精锐部队的精锐——背嵬兵。每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兵王!
  当背嵬军冲进关内,那些守军还满脸呆滞的坐在地上,处于失神状态呢。
  一场毫无抵抗的屠杀开始了!
  虽然远处的侬军,并未被爆炸波及到,但他们的战斗意志,完全在那惊天动地的爆炸中崩溃了,看着越来越多的敌人冲进关来,他们使出了宋军最拿手的本事——逃跑。
  当狄青率领先锋营登上抵达昆仑关时,这座雄关之内,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侬军了。
  站在昆仑关上,狄元帅长长松了口气,但神态又旋即复归凝重——因为决战,迫在眉睫了。
  ※※※
  逃回来的士兵,带来了宋军进兵的消息,侬智高先是一惊,待听说,昆仑关是被骗开的,他又不屑道:“汉人只会耍诈,倒要看看寡人的大军面前,他们的诡计有何用?”
  他的两个汉奸丞相黄师宓和黄玮……这两个妄想走张元路线发达的败类,提醒他这次的敌人,是面涅将军狄青,还是谨慎为上。
  侬智高却不屑道:“你们汉人净会吹牛,当初把那杨家将吹上了天,还不是禁不住寡人一下?”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自起兵来,大小凡三十余战,虽然也有苦战,但最终的胜利,从来没有旁落过。
  汉奸们想想也是,他们都是南方人,从小只见宋军腐朽如泥,所以才敢鼓动侬智高造反。心说,那面涅将军,多半也是‘面捏’的吧,不可能是这虎狼般的侬智高的对手。
  何况,侬智高也今非昔比了。他现在是大南国的开国皇帝,麾下有五万大军。且他的部下也再不是的山林里衣不蔽体的野人了,他们有了统一的军装和武器……当然都是出自大宋州县的武库中……比那交趾国的禁军,都要精良一百倍。
  至少在这一刻,侬智高是豪情万丈的。他像以往数次那样,披挂上马,对着集结起来,满眼火红的大军高声道:“去教训他们!”
  将士们便嗷嗷叫着,跟随他们的皇帝,向着昆仑关方向进发,双方大军在归仁铺相遇。


第一零二章 杨家将
  官道上,六十里一驿。驿站,在广南西路,被称为铺。
  归仁铺,是位于昆仑关与邕州城之间的第二个驿站。
  之前狄青费劲苦心,就是为了在这里决战。现在严阵以待的宋军,背倚着昆仑关,越往后地势越高,有利于防守;面对着邕州城,越往前地势越低,有利于进攻。
  而对面的侬军,进则需要仰攻,退则一泻千里。
  实在是最佳决战之地。
  陈恪就在狄青的身边,他们站在阵后的高坡上,俯瞰着对垒的两军。只见身前是穿皂色军服的大宋西军,全军呈弧形配置,形如弯月,严阵以待。
  相距不到二里处,一眼望不到边的侬军亦在列阵,他们身穿着绛红色的褙子,一手持大盾牌,一手持标枪。远远望去,就像满山满野全都燃起了火焰。而当他们举起手中的标枪,又变成黑压压的丛林。
  看着眼前红黑两色、泾渭分明的八万人,听着那一呼百应、山呼海啸的吼叫声。陈恪感觉浑身血液上涌,头皮一阵阵发炸,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宋端平与他一模一样,五郎则更夸张,他双手紧紧攥拳、两眼瞪得溜圆,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喝喝声……’,恨不得也要跳下去厮杀一番。
  只有玄玉和尚,盘腿坐在一旁,手中念珠飞快的滑动,嘴唇亦飞快的翕动,但当你靠近时,却完全听不出他在念的什么。
  ※※※
  侬军整好队,便在呜呜满山的号角声中,分成三列战阵,主动冲击官军。他们绯色褙子之外,罩着皮甲或半身铁甲,甚至有些头领模样的人,还穿着造价昂贵的明光铠。
  他们用标枪敲打着盾牌,发出密如冰雹、响如闷雷般的砰砰声,震耳欲聋、慑人心腑。
  虽然在别的方面很可笑,但胜利是最好的兴奋剂,根本无需动员,侬军上下便奋勇争先、不甘人后。在冷兵器时代,仅凭这气势,便足以称为强军了。
  待到两军相距二百步内,宋军的弓弩如期而至,漫天黑压压的箭簇抛射而来。但侬军早就熟悉了宋军的套路,也知道这是唯一的威胁。
  侬军手里盾牌就是为此准备的,这也是他们每日都要操练的科目。伴着转为急促的号角声,他们高高举起盾牌,像一丛丛瓦片相连,将自己护在下面。锋利的箭头砰砰射在上面,却无法洞穿宋朝人制作精良大盾……只是此刻,却成了敌人最可靠的庇护。
  却又能怪谁呢?
  许多箭簇透过盾牌的缝隙,洞穿了侬兵身上的牛皮甲,中箭者应声倒地。却丝毫不能动摇,这支烈火军团前进的步伐。
  顶着漫天的箭雨,侬军不断前进,许多盾牌上,已经插上了十余支箭,死伤也越来越多,但距离也越来越近。百五十步,一百步,八十步……
  弩箭平射过来,现在的力道,可以洞穿单面的盾牌。
  但最前排的侬军,身强力壮,穿双层铁甲,用肩顶着双层盾牌!劲道猛烈的弩箭射上来,也只能让他们打个趔趄,便又被身后的同伴推着向前。逼近、逼近、再逼近!
  这才是侬智高的真面目。广源州虽是穷山恶水,但在他父亲那一代,发现了金矿,这让侬族人脱离了劳动。然而交趾人的存在,让他们无法安享财富。在两个汉奸军师的帮助下,侬智高学会了宋人军队的步战之法,并日夜操练族人。
  没有如此强大的敌军,各路宋军也变不成豆腐渣。
  ※※※
  终于,红与黑的阵线犬牙交错,两军开始短兵相接。
  战斗,刹那间变得无比残酷,每一支长矛刺出,便有一具完好的身体被洞穿,每一刀砍下,都有鲜血喷溅而出。这一刻,人命如草芥一般,死亡成批的降临。
  陈恪他们站在高处,他们清晰地看到,几乎是转眼之间,宋军立即就支撑不住了!两翼尚且还好,有厚实的阵型顶着,一时不至于动摇,但这种新月阵,中军是薄弱之处,却面对着侬军最强大本族兵的冲击——中军的军队开始分流,一部分在归仁铺的开阔地上顽抗,一部分向两边的高坡上退却,等于撤出了阵地。
  有军卒飞快将战况报与狄青:“前锋将孙节战死!前军动摇!”
  陈恪他们神色大变,怎么一上来就顶不住?就连陈希亮也开始绝望,虽然宋朝还有的是军队,可西军已经是最精锐了,何况统兵的是狄青!如果这样还不敌的话,恐怕不止岭南,甚至整个长江以南,都要不保了吧?
  但狄青那英俊的面庞上,只有紧抿嘴角的冷漠,仿佛眼前濒临崩溃的战局,跟他无关一样。
  “元帅……”陈恪他们都快憋爆了,终于忍不住叫道:“快出招吧!”如果有招的话。
  “不到时候。”狄青继续漠然的注视着眼前的战局。
  说话间,坚持抵抗的那些中军将士,被淹没在红色的激流中。伴着响彻战场的锣声,其余中军开始大踏步的且战且退……地形上的优势,使他们有资格这样做。
  在急促号角声的催促下,侬军紧紧咬住宋军,不给他们再次射击的机会。所有侬军将士,都明白一个道理——宋军就是弓弩队,除了射击,平日里连刀枪都不操练。
  就这样一进一退,中军竟后退了将近二里,而两翼仍在前方与侬军厮杀,此乃兵家之大忌!
  看到那片红色,几乎要冲到自己脚下了,狄青才对掌旗官道:“差不多了。”
  掌旗官举起一面醒目的红旗,向后用力挥动。
  后军中,全身挂甲的杨文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到那红旗打出,他扔掉手里的树枝,在两个辅兵的帮助下,骑上了挂着甲的战马。在他身后,还有八百铁甲骑兵,做着同样的动作。
  他们胯下的战马,不是侬军善走山路的西南小马,而是在西北边疆上,与党项人铁鹞子鏖战的草原骏马。大宋没有养马之地,每一匹骏马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对于骑士,自然要严格挑选、严格训练,并装备上最精良的甲胄和武器了。
  在出兵之前,正奉旨编写《武经总要》的曾公亮曾经问狄青:‘侬智高军的特点是标枪与盾牌互为弥补,在作战时锐不可当,你有什么办法破它呢?’狄青回答说:‘这不是什么难事。标枪与盾牌都是步兵,它们是挡不住骑兵的冲击的。’
  这也是他选择归仁铺决战的终极原因,便是这里地势平坦开阔,利于这样王牌的发挥!
  ※※※
  “孩儿们!”一面绣着‘杨’字的将旗打起,杨文广深深看一眼那面旗,放声大笑道:“该是主角登场了!”
  骑兵们开始策动战马缓缓小跑,然后开始冲锋。因为是下坡路,要比平时来得更迅猛。虽然不到千骑,却有着惊天动地的气势。
  他们从后阵俯冲下来,没有理会和中军纠缠的叛军队伍,而是分成两队,直插侬智高的后阵。
  疾风般的速度,迅猛绝伦的冲击力,将任何螳臂当车者,毫不留情的碾为齑粉,转眼间便突入了侬军的后队,左军向右,右军向左,在整个战阵中交换位置,如入无人之境。
  后阵中,穿着龙袍的侬智高,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百战百胜、引以为傲的矛盾大阵,在宋军骑兵的冲击下,变成了纸糊泥塑的豆腐渣。这一定是在做梦……
  不仅是他,包括他的汉奸军师在内,所有侬军都被天兵天将般的铁甲骑兵吓住了。他们第一次知道,竟然还有如此恐怖的兵种存在。
  这也难怪,这些在西南生长的蛮族,一辈子也没有到过北方,更没见过战争之王——骑兵的真面目!
  不会等他们缓过劲儿来。杨文广率领的重骑兵,已经开始第二次冲击,他们来回穿插,反复杀戮,将侬军的气势打压到了极点,阵势也大乱。
  而宋军的步兵,似乎是受到激励,突然面貌一新,战斗力陡然加强。
  大宋朝最精锐的西北军,岂是一触即溃之辈?论彪悍,他们是世代活不过三十岁的陕北大汉;论勇武,他们整日与大宋最凶残的敌人鏖战;论士气,他们憋着劲儿要给狄元帅,给武人长脸!
  哪样不比你侬智高强?
  随着掌旗官不断变换旗号。两翼的宋军开始向中军合拢。鹤翼阵变成了口袋阵。之前的不敌,不过是为了诱敌深入,把口袋扎起来罢了。
  狄青看看终于放松下来的陈恪,微笑道:“三郎,你可愿与我追亡逐北!”
  “固所愿,不敢请尔!”陈恪大喜过望道。


第一零三章 大捷
  当侬智高的五千侬族兵,在宋军骑兵的冲击下一败涂地,便意味着胜负已定。
  不得不分析一下,这五万侬军是怎么来的。骨干自然是侬智高起兵时的五千侬族兵,在这一战之前,基本上没什么损失。次一级的,是那些投奔而来的小部族,他们被吸收进侬族,成为侬族兵的后备力量。战斗意志也很强。这些大概有三千人。
  却也只有这八千人靠谱。其余的有一万两千多,是与侬姓并列广南四大族的黄、韦、周三家。侬智高起事之初,他们冷眼旁观。后来见他横扫两广,便相继来投。虽然头人都被封了王。但不能指望这些见风使舵的家伙,与你同生共死。
  至于剩下的两万多,是纯属被抓壮丁的汉人兵,侬智高也没指望过他们……基本把他们当民夫使了。
  果然,见有被围歼的危险,汉族兵们丢下兵器,就跑了个精光。他们的人数,占了侬军的一半,这一逃跑,马上就兵败如山倒的感觉。
  黄、韦、周三家的头领一看,咱们也别傻了。还是保存实力,看情况再说吧,于是掉转马头,带着族人逃跑了。
  殊不知,他们又中了狄青的算计,兵法云‘归师勿遏’,不能低估人的求生欲望,如果敌兵发现没有活路,他们一定会拼命求活命的。
  更何况,他手中才三万军队,想一口吞下五万侬军,纯属白日做梦!
  但他很清楚,拼合而成的侬军各部,实际上各怀心思。顺风时自然共同进退,一旦见势不妙,肯定要四分五裂,争先逃命的。所以他命两翼合围,却又命他们放慢速度,就是要让那些非嫡系侬军,清楚的感受到被包围的危险,亦让他们有足够的空间逃跑。
  但侬智高的嫡系,就没这么好运了。当黄韦周三家撤出战场后,包围圈终于合拢。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三万精锐西北军,将七千侬族兵围住狂殴。斗志已失,侬族兵引以为豪的盾牌长矛,已经完全无法帮他们抵抗宋军的杀戮。他们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逃跑。
  幸而三万人还是少了点,而且大都在北面。南面的一万宋军,并不足以将侬族人拦下。在付出极惨重的代价后,侬族人冲出了包围圈。
  一冲出包围圈,侬族人在第一时间扔掉盾牌和长矛,又脱下身上的甲胄、轻装上路,撒丫子往南逃。
  他们听说,宋朝是礼仪之邦,皇帝甚至曾经下令,对于敌人,只击退为止,不许追击。现在逃出来,应该安全了吧……
  他们却忘了一件事,这一次宋朝的统帅,是名武将!
  在出战前,狄青下了死命令,一旦侬军全线溃退,所有部队立即轻装追击。对于追击距离,没有任何限制,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光叛军,永绝后患!
  这世界上,只有追击战,可以无视人数的多寡,实力的强弱,败逃的一方,只能任人宰割。
  ※※※
  从临近中午,到日落天黑,宋军一口气追杀五十里!
  在出站前,狄青就命各级将领,向官兵反复宣导,如果不能一战而定,他们将不得不与侬智高纠缠一年,甚至几年。
  这个年代的广西,就是汉人眼里的蛮荒之地,而且瘴气十分严重,随时有丧命的可能。西军官兵都是北方人,如果有可能,他们一天都不愿在这儿呆。
  不得不承认精神力量的强大,在‘一战成功、回家过年’的念头支配下,宋军士兵竟然紧追着败军的尾巴,来到了邕州城下!
  更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是,城门竟然还没来得及关!
  还有什么好说的,弟兄们,上啊!一番砍瓜切菜,宋军控制住了北城门。
  这是整场战争,最后的胜负手。因为邕州是西南第一重镇,城高池阔——如果侬军像贝州之乱那样据城死战,宋军只能硬着头皮攻城了。虽然不如攻昆仑关刺激,但一样能崩掉你满口好牙。
  狄青已经做好了连夜攻城的准备。实际上,他率领的三万西军只是前军,后面还跟着两万南方军,负责运送攻城器械、以及粮草辎重。
  那些云梯、楼车之类的玩意儿,在昆仑关前没用上,狄青已经大呼幸运了。谁知在邕州城下,还是没用上。这叫他简直想问问老天爷,我是不是你干儿子?
  其实没别的原因,只是想家的人伤不起啊……
  后续部队源源不断杀入,城中杀声四起,火光冲天。
  狄青则带着陈恪,登上了城门楼。俯瞰整个城市的战况。这时候,四面城门都被宋军占领,没有围三阙一,只有投降免死、反抗者格杀勿论!
  一战而定的大胜、克服两广的奇功,已经被狄青牢牢攥在手里。但陈恪借着火光,见他还是一脸冷淡,甚至多了些失望……
  失望什么呢?是因为对手名不副实?还是嫌结束得太快?亦或是习惯了西北战场的大对决,对这种速战速决的小场面,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当陈恪提出这个问题时,狄青只是笑着摇头,未予作答。反倒笑道:“这次平叛,三郎也立了大功。”顿一下道:“不说这次,也不说那沙盘。单说大军进入广西以来,没有为瘴气所害,你便居功甚伟。”
  古代广西,有个不太好听的别称,曰‘瘴乡’,极言此地瘴气之重,外地人来了,极易瘴毒的袭击,轻则上吐下泻,重则昏迷不醒,甚至死亡。狄青这次进入广西剿匪,最担心的不是侬军,而是瘴气,一旦部下大面积遭受瘴毒,这仗还怎么打?
  听说陈希亮中过瘴毒,未经治疗且被关在牢里却能痊愈,狄青很感兴趣,便向他询问心得。陈希亮告诉他,从知道自己到衡阳做官开始,三郎便在信里反复叮嘱,要他每日服薏苡仁,说久服之后,可以轻身辟瘴。还有要常嚼槟榔子……说槟榔别名‘洗瘴丹’,这两样搭配服用,便可不受瘴毒侵害。哪怕像陈希亮那样,整天跟尸体打交道,身体都能扛得住。
  狄青闻言大喜。横竖薏仁和槟榔,又不是什么贵重的玩意儿,且都是南方土产。他一道帅令,便调集了足够的薏仁和槟榔。要求部下每日喝薏米粥两顿,嚼槟榔八粒。再配合太医所开的避瘴方剂,结果西军入桂一个月来,几乎没受到瘴气的影响。
  “这贡献虽然不起眼,但却是获胜关键啊。”狄青笑道:“某一定禀明官家,不会让你……”话没说完,他突然神色一凛,望着城内说不出话来……只见那侬智高的伪皇宫,突然窜起冲天的大火,全木料结构的建筑群,转眼便淹没在火海中。
  看到这一幕,狄青无奈叹口气道:“这下麻烦了……”
  开战来一直神情淡定的狄元帅,之所以如此失望,是因为他极不愿看到的结果发生了——侬智高似乎自焚了。
  在狄青看来,剿灭叛乱道最后,最怕的就是罪魁祸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就算折腾不起来,也把你恶心的够呛;就算是真死了,也会一直有人假托他的名字搞事儿,让你不得安生。
  ※※※
  天亮时候,城中的战果出来了。一夜之间,宋军斩杀五千三百余人……加上昨日斩杀的三千余人,侬智高的嫡系,基本上被斩草除根。招复被胁平民七千二百人,放归乡里;以及在皇宫里,发现了一具身穿金龙袍的尸体……
  这让疲惫到极点的宋军,再次欢呼起来……按照惯例、这具尸体必须是侬智高的,叛匪首领被干掉,才能给此次平南之役,画上个圆满的句号。然后大家回家过年,当官的升官,当兵的发财,大帅你也成了国民英雄。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但狄青没有这样做,他看了那具已经被烧焦的尸体,淡淡道:“看不出面容,仅凭一件龙袍,不能确认他就是侬智高。”
  其实狄青在京里小心做人,焉能不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他只是不想对官家有丝毫欺瞒——不确定就是不确定,我绝对不会冒功的!
  好在胜利之后,他自身的威望已经超过了官职所带来的。就算他说,侬智高还活着,大家也不敢说二话。
  之后数日,狄青按部就班的安排战后的善后工作。西军已经亢奋过了,正好干点活儿,把烧毁的房子再盖起来,通过劳动消除煞气……不然就这么带他们回家,沿途的州县肯定要遭殃。
  至于追击余匪的工作,有人替他来干……


第一零三章 西南无战事
  陈希亮这样半道出家的文官,在战争中其实赞画不了什么,但战后的邕州一片白地,繁重的重建安置工作,却非他这样的民政官莫属。因此从收复邕州城第二天起,狄青便任命他为城内的安民官,负责一应民政事务,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陈恪也没闲着,为了预防战后有疫情发生,他向老爹提出了一套防疫措施。陈希亮听取汇报后十分赞同,然后便把他踢去负责此事……无奈,陈恪只好带人忙活了十多天,眼看着最易发生疫情的时段过去了,他终于能喘口气。
  这天晚饭,陈希亮也难得回来吃饭,陈恪想一想,觉着是时候和他说说小妹的事儿了。
  “你们吃完了吧?”陈恪递个眼色给宋端平和五郎道:“吃完了就出去转转吧。”
  “咱还得再吃一碗。”五郎没注意他的眼神,犹自顾自的端着饭碗,去罐子里舀饭。却被陈恪一筷子打在手背上:“晚上要少吃多活动!”
  “哦……”五郎郁闷的搁下碗,小声嘟囔着:“神神叨叨的……”不情愿的起身。
  宋端平在他耳畔低语几句,他露出恍然的神色,然后两人一起暧昧朝陈恪嘿嘿直笑。
  “赶紧滚出去!”陈恪作势要打,才把两人撵出房去,还不忘嘱咐道:“把玄玉也带上,至少让他离开一里地!”不然这家伙耳朵太好使了。
  “你这是要干甚?”见他把弟兄们撵走,陈希亮奇怪道:“这太反常了吧。”
  “主要是他们嘴巴太损。”陈恪嘿然一笑,咳嗽一声道:“爹啊,你看咱们老陈家,连耗子都是公的,是不是该平衡一下阴阳了?”
  “终于有人跟我一样立场了。”陈希亮笑道:“你当我不急啊,你二哥立誓不中进士不娶妻,他这科要是不中,难不成再拖上四年?若你能给他改主意,那真给为父解了大忧。”
  “他不是不想娶,是人家不答应。”陈恪撇撇嘴道:“我说的不是他。”
  “你说我啊……”陈希亮顿时扭捏起来道:“为父的事情,你们就别操心了。”
  陈恪一听,心说有情况啊!要是平日,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但今天,他没兴趣操那个心:“我也不是说你,我说的我自己。”
  “你……”陈希亮有些意外,旋即哈哈大笑道:“看来我儿是等不及了……”说着拍拍他的膀头道:“安心学业就是,你的婚姻大事,爹爹自有主张。”说着神秘兮兮的一笑道:“本想过两年再说,但既然问起来,就告诉你,我已经为你定好一门亲事,只是我与你岳家言明,等你进京赶考时再成亲。”
  “啊……”陈恪惊得张大嘴巴。
  “没想到吧小子?”陈希亮笑眯眯道。
  “……”简直是太没想到了。陈恪使劲搓搓脸,瞪着老爹道:“这么大个事儿,你咋不先说一声?”
  “这种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陈希亮笑道:“何况当时我在汴梁,你在眉州,写信来回将近半年,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你知道又有何用,难道插翅膀飞去看看,未婚妻长什么样?”他拍拍儿子的肩膀道:“放心吧,谁坑你,你爹也不会坑你的。”
  “不是那个事儿!”陈恪郁闷道:“我还答应苏伯父,要娶小妹呢……”
  “苏……苏小妹?”陈希亮愣了,转眼,脸上没了笑道:“我记得有人说,打死也不想娶那么聪明的媳妇……这话是谁说的?”
  “是我说得不假。”陈恪叹口气道:“但此一时,彼一时啊,谁让这几年,情况又有变化呢?”
  “屁的变化?!”陈希亮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他愤怒的挥挥袖子道:“你自己朝令夕改,却让别人坐蜡!”
  “光怨我啊?你要是先知会我一声,怎么会坐蜡?”陈恪也气鼓鼓道。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懂不懂?”陈希亮拍桌子瞪眼道:“给我墙角站着去!”
  “老封建……”陈恪自知理亏,嘟囔一句,还是乖乖起来,到墙角面壁去了。
  ※※※
  房间里,生了好半天气的陈希亮,方让他转过头,问道:“你们,没有逾矩吧?”
  “当然没有了。”陈恪矢口否认道:“我把她当成亲妹妹呀!”
  “哦,这就好办了。”陈希亮面色大缓道:“我给你苏伯伯写封信,把情况道明就是。”
  “万万使不得,苏伯伯家,现在最受不得这方面刺激。”陈恪连连摆手道:“更何况,我也舍不得小妹嫁别人。”
  “你不是当成妹妹么?”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人嫁出去就回不来了。”陈恪叹口气,感触颇深道……八娘的遭遇,对陈家人的影响一样很重。
  “什么话啊……”陈希亮嘟囔一句,拿起官帽,有些烦躁的起身道:“我现在很忙,没工夫跟你剪不断、理还乱,放一放再说。”说完推门出去了。
  “哎呦……”他风风火火的动作,把趴在门上偷听的宋端平和五郎闪着了,猝不及防跌了进来。
  “不像话,真是不像话!”看着这一地牛鬼蛇神,陈希亮大摇其头,气冲冲的走了。
  “三郎,你可不能始乱终弃。”陈希亮一走,宋端平便蹦起来,凑到陈恪跟前道:“我们会鄙视你一辈子的。”
  “会不会我不知道。”陈恪冷笑一笑,一把抓住他道:“但我知道,你马上就要不能自理了!”
  两人正在打闹,狄咏出现在门口,笑道:“三郎,我爹有请。”
  陈恪这才放开宋端平:“回来再收拾你!”整了整衣服便跟狄咏去到帅帐。
  “元帅,你找我?”陈恪唱个喏道。
  “嗯。”狄青一身蓝色道袍,头戴逍遥巾,意态悠闲的坐在胡床上,正在读一本《春秋》,看他进来,把书合上道:“过来坐。”
  陈恪便搬个杌子,在狄青下首坐定。
  “听你父亲说。你要回去了?”狄青问道。
  “本来上了那道‘防疫方策’就想走。”陈恪轻声道:“谁知被我爹又派了活,如今天气转凉,发生疫情的可能极低,因此我想回去了……”
  “回去也好。”狄青淡淡道:“本帅也要班师了。”
  “这就回去?”陈恪吃惊道:“侬智高生死都不一定,何况他两个弟弟还活着呢。”怎么能班师回朝呢?
  “呵呵……”狄青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自嘲道:“总得给别人留点立功的机会吧。”顿一下道:“那孙司帅,已经到宾州了……”
  “无耻!”陈恪啐一口道:“仗一打完,他的病就好了!”
  余靖虽然昏庸、嫉妒、小心眼,但他什么都做在明处,不能算是无耻。说起那孙沔,才是文人无耻的典范。此人平日里喜好谈兵,说起来头头是道,侬智高作乱时,他正要知秦州,估计自己不可能被派去南方,便大放豪言,谁知官家病急乱投医,竟下旨改任广南西路安抚使……
  孙大人当时就傻了眼,但大话说得太满,想要收回是不可能了。他又向朝廷提出各种非分要求,谁知都得到满足,只好流着泪南下了……磨磨蹭蹭走到长沙,便听到杨畋战败的消息,他彻底吓破了胆,上表说自己‘疾甚重、卧床不起’,赖在长沙泡起了病号。
  这一泡就是几个月,一直到听闻镇南关大捷,他的病一下子就痊愈了,日夜兼程奔来邕州,唯恐沾不上这平叛之功。
  ※※※
  陈恪平生不恨恶棍,只恨这种无耻之徒。他义愤填膺道:“那些相公们,真是瞎了眼!”
  “罢了,没有孙沔,还有李沔……”狄青的目光投向窗外,好久才叹了一声:“关口是,相公们还是信不过我。”
  “元帅……”陈恪看不得英雄落寞的样子,抬起头道:“没有人会怀疑你的忠心!我想那些提防你的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乎山水也。”狄青闻言感怀道:“每每念及欧阳公的这篇《醉翁亭记》,某总是感同身受。”但他毕竟不是酸腐文人,稍稍感怀,便振奋道:“你那个要求,要是再不提,可没机会了。”
  “是。”陈恪深深望着狄青,一字一顿:“回京之后,如果官家让你当枢密使,恳请元帅千万不要接受!”
  “……”狄青错愕片刻,渐渐又变成那个杀伐决断的大元帅:“这是谁的意思?”
  “我的意思……”陈恪心中一叹,自己毕竟人微言轻,便又把老欧阳扯上道:“也是欧阳公的意思。”
  “欧阳公?”狄青盯着陈恪道:“何出此言?”
  “一是月盈而缺。”陈恪轻声道:“二者,此乃兵家大忌!”


第一零四章 赏罚分明
  “兵家大忌?”狄青面色阴晴不定。
  “元帅,你是行伍出身。京师官场中,却到处都是文官,哪有你的盟友?”陈恪句句发自肺腑道:“孤军深入,内外无援,这不正是兵家所谓的死地么?!”
  “……”狄青沉默了,他何尝不知,陈恪说得是实话呢?但他有自己的执念——我以实打实的功绩说话,凭什么就不能当上枢密使?难道就因为我不是读书人?
  恍惚间,他又好像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的汴京城。
  那一天,御街上张灯结彩,正是新科进士们游街夸官的日子。状元、榜眼、探花,更是身穿吉服,头簪红花,骑在高头大马上从东华门唱名而出。京城百姓争相前来观看,人群摩肩接踵,其中就包括了一群刚刚黥面的贼配军。
  满眼羡慕的望着那些春风得意、锦衣高马、夸耀人间的同龄人,这些被打上耻辱烙印、人生灰暗无光的年轻人,难免黯然落寞。其中有人喃喃自语道:‘看人家,高高在云上,我们却注定在一辈子在烂泥里。’
  一群大兵都苦笑起来,你怎么净说大实话?
  却突然听到有人说,“也不见得,还得看将来的努力!”
  大家闻言望去,便见个十八岁的英俊少年,正高昂着他黥过面的头颅,使劲盯着那些从眼前招摇而过的新科进士们。他的目光中,满是不认命的决心!
  转眼十余年过去了,黥面少年已经凭着举世无匹的勇武,在西北战场打出了赫赫威名。然而,他却依然被文官们歧视、羞辱、乃至欺凌。就连文官们座上的妓女,也会用轻佻的语气,开他面上金印的玩笑。
  有一次,他实在忍无可忍,却也没敢在酒席上发飙,便在第二天,命人将那妓女痛打了一顿。
  这是合情合理的,他怎么说,也已经是一路兵马副都管,麾下十余万将士的大将军!被一个妓女羞辱了,岂有忍气吞声之理?
  道理似乎如此,但大错特错了。没过几天,他一个叫焦用的老部下来探望他,两人刚坐下喝酒,突然就被那文官派人抓走,然后随便罗织了个罪名,就要杀头。
  狄青心知肚明,这是上司在报以颜色,他不敢理论,只能求情道:“焦用有军功,是好男儿。”
  谁知那上司文官冷笑一声,道:“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儿,这算什么好男儿?”
  就在他的面前,把焦用杀了。
  对了,那个上司文官的名字叫韩琦,亦是当年在东华门外狄青看到那位榜眼。
  ※※※
  谁规定,读书人才是好男儿?为国厮杀的好汉,就不是好男儿?谁又规定,只有书生才能宰执天下?难道这天下,是你们读书人的么?!
  陈恪无法体会,狄青心中积郁多年、如王屋太行般的块垒。苦熬苦熬到今天,就要一朝尽去了,又岂能因为与少年的一句戏言而作罢?
  “且不说,我不大可能当上执政。”想到这,狄青长长吐出口浊气道:“倘若官家真得授予,某也有信心当稳当了。”
  “元帅……”
  “三郎的好心,某十分承情,你还是换个条件吧。”狄青突然释放出强大的气场,不容置疑道。
  “那就没了。”陈恪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上来一阵牛脾气道:“没别的事儿,学生告辞了!”
  “且慢。”狄青感到对方的气愤,歉意道:“这次叙功,我把你们兄弟四个都写进了请功奏表中,你们可以随某一道返京,觐见官家、吃庆功宴、接受恩赏。”
  “那些虚头八脑的,我们都不稀罕。”陈恪板着脸道:“至于赏赐,请元帅帮着代领了吧。”
  “也好,一来二去耽误太多时间,影响你们用功。”狄青点点头,起身走到陈恪面前道:“三郎,你上次说,这次最大的遗憾,是没见到面涅将军带青铜鬼面、披头散发,冲锋上阵。”
  “是。”听他提起这茬,陈恪神态缓和道:“不过,昆仑关大捷,我在现场,这便足以快慰平生了。”
  “把这个送给你,能弥补一下你的遗憾么?”狄青说着,从一口藤箱里,拿出一个面目狰狞的铜面具,送到陈恪面前道:“虽不值几个钱,却伴我大小六十战,也算有些名气了。”
  “元帅……”陈恪双手接过来,指端触到那冰凉的金属,却分明感受到沸腾的热血,凌厉的杀气。
  这才是华夏的好男儿!
  ※※※
  三天后,陈恪几个离开了邕州。临行前,陈希亮终究是松了口,说这次回汴京受赏的时候,会到那家人家登门道歉,看看能不能把亲事退了。
  对于给老爹造成的困扰,陈恪十分抱歉,他拍着胸脯道:“不管你在京里那相好的,是母夜叉还是黑寡妇,我都会像对亲妈一样孝顺!”
  “我去你个臭小子!”陈希亮登时大窘道:“莫非又皮痒了!”把三郎吓跑了,他到五郎面前,抬头望着儿子那张过分成熟的脸,叹口气道:“你有意中人,或者有人中意你么?”
  “没有。”五郎摇摇头,瓮声瓮气道:“女人都怕我。”
  ‘嘿,可怜的娃……’陈希亮心中苦笑,温声道:“那你就安心读书习武,婚事交给爹爹,不要学你三哥,那样让人不省心!”
  “晓得了。”五郎点点头,便不再做声了。
  “好了,我们走了,咱们京城见!”陈恪四人翻身上马,沿着官道疾驰而去。
  作为赚取昆仑关的奖励,狄青让他们每人挑了匹战马。每一匹马都有身份文书,写明取得的途径,以及官府和军队的印签……用后世的话说,就是证照齐全,准许上路!
  望着四骑人马变成小黑点,消失在视线中,陈希亮大笑一声道:“小子们,真是龙精虎猛啊!”便拨转马头,驰回了大营。
  八月初,大军开拔北还。在行军的路上,狄青和陈希亮得知,朝廷这次真得做到了重罚厚赏……枢密使韩琦,为两广军队的糜烂负责,被贬出京知蔡州;湖南两广的安抚使、转运使、提刑使以下,乃至州县官员,除了在战争中立功的,得以幸免外,其余官员都被严肃处理……
  官员有守土之责,讲得是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而在广南两路,除了几个城市的文武以死殉国外,其余人都有多快跑多快,有多远跑多远。现在秋后算账,官家毫不留情,全都从严发落。最轻也是削职为民,重则发配沙门岛……大宋朝不杀士大夫,这已经是最重的惩罚了。
  这时若你盘点一下,便会悚然发现。广南两路在开战前的文武官员,已经死的死、贬的贬,几乎被连根拔起了……许多人都在感叹战争的残酷,只有极少数顶级人物才知道,这背后还隐藏着天子之怒。
  不过在这个时候,人们对所谓的‘重罚’,几乎不报以关注,因为朝廷厚赏有功人员,其受赏人数之多,所受赏赐之重,在太祖以后便再未听说过。
  所有有功文武都加官进爵,位卑者连升三级、位高者则升一两级,荫一两子……就连陈希亮这种非战斗人员,都从正八品的殿中丞、知县事,升为正七品左司谏。
  多说一句,这个官职虽然不大,却是掌讽喻规谏、凡朝廷阙失、大事廷诤、小事论奏的,说位高权重谈不上,但却是杀伤力惊人、举足轻重……当然,也要看是什么人当这个官了,范仲淹、韩琦都是从这里发迹的……
  当然,没人在意这个升为中级朝官的小角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狄青的赏赐上。
  只是朝廷,迟迟没有宣布。
  难产是必然的,因为狄青在出兵前,便已经是枢密副使,再升一级,只能把副自去掉,成为西府长官枢密使——也就是俗称的‘枢相’。
  虽然枢密院管军事,却是个文官把持的机构,武将做到枢密副使就到头了,想要想再进一步,成为执政,中间却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不出意料的,大臣们提出种种理由,激烈反对。甚至连当初极力举荐、以身家性命担保他挂帅的庞籍,也坚决反对授予他‘枢相’一职。
  另一位宰相陈执中也极力反对,官家终于同意了——不进枢密使,改升为上国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再给他的四个儿子都连升数级,再加上数不过来的赏赐,看起来皆大欢喜了。
  然而就在狄青快回到汴京的时候,官家突然召见两府大臣,罕见的直接下达圣谕——升狄青为枢密使。且不容商量,立即执行!
  狄青挟不世之功回归,两府大臣本来就被动的很,现在见官家如此坚决,也只好不再反对……
  消息一经传开,举国沸腾,人们比听说广南平定都兴奋。因为他们亲眼目睹了,一个从罪犯到将军,从将军到执政的奇迹诞生!
  国家终于赏罚分明了!
  基于这一点,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士卒,日后只要奋发图强,一样有可能出人头地的!
  得人心,其实就是赏罚分明……
  【本卷终】


第四卷 【雨霖铃】


第一零五章 又是一年三月三
  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
  这天天上的王母要开蟠桃会,人间的小娘子们,也会换上美丽大胆的衣裙,鬓插华丽的头饰、在白嫩嫩的额头上,贴上细小精致的花钿。
  时代推移到宋朝,女子的装束以简约含蓄为上,然而在三月三这天,小娘子们,却都用最华丽的妆容打扮自己,亦不惮于露出白嫩的手臂,线条完美的脖颈,因为这一天是女儿节,女孩子们郊游踏青、约会情郎的日子。
  这个年代的少男少女们,虽不如唐朝那样热情奔放,胡搞乱搞,但仍可以享受自由恋爱的甘美芬芳。
  从清晨开始,便有许许多多的女轿轻车、以及数目更多的少年男女,步行从眉州城的各处城门,涌向春光无限的郊外。此时正是盛春时节,徜徉山水间,只觉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温风如酒,令人沉醉。
  少男少女们折翠簪红,寻香选胜,找到中意的赏玩去处,放起风筝,抛起绣球、追逐嬉戏……更有那些成双成对的小男女,肩并着肩、手拉着手、徜徉在林间水滨、花迎野望间,或是呢喃细语、或是眉目传情,若情到浓处,难以自禁,便寻一处帷幕蔽野,轩盖成阴之地,做一些爱做之事,便有娇啼婉转、乐不绝音……亦并非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玩累了就在垂垂柳丝下,万绿园圃旁,罗列杯盘,畅饮饱餐。小食贩们如影随形伴着游兴正浓的人们,大卖各种精致点心、酒水冷食……亦有兜售首饰头面、水粉胭脂,精明的商贩们自然知道,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男子们必然要打肿脸充胖子,一博美人笑的。
  ※※※
  在一处花草繁茂,绿水潺潺的平坦之处,围着摆满吃食的超大餐布,散坐着七八对青年男女。
  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闲坐,有娇笑着接过男伴采集的鲜花的,有用香帕帮男伴擦汗的,也有成双成对促膝而坐,只管把柔情蜜意的话儿低低诉的。
  但总之,比起那些热情奔放的同龄人,这伙男女却要含蓄许多。尤其是还有两个出众的女子,只管坐在一起说话,并不理会边上献媚的蜂蝶们。
  那两个女子都十七八岁,一个做新妇装扮,生得仪容韶秀、落落大方。另一个云英未嫁,留着黑黑的刘海,生得眉目如画,巧笑倩兮间,有着说不出的灵动脱俗。
  她美目流转、一颦一笑,都引得边上一个衣着华丽的富贵公子,心境摇动、神魂颠倒,可惜佳人对谁都好,就是对他不假辞色。
  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边上一个二十岁上下、浓眉大眼、丰神俊朗的男子,用手里的折扇拍拍他道:“雷兄,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得在我家找呢?”
  “子瞻,自打两年前,我见过你家小妹。”那富贵公子转回头,一脸痴情道:“便觉着这世上一切女子都是庸脂俗粉,纵使芳草萋萋,又与我何干?”
  “倒也是一段痴情种子。”那被叫子瞻的,自然是苏轼,这年代,二十而字。今年春节之后,他便由自己的恩师兼岳父王方赐字‘子瞻’。
  那个新妇装扮的女子,便是他的新婚妻子,苏轼暗恋多年的王弗。
  ※※※
  “只是我早说过。”苏轼叹口气道:“我那妹子的心,早被人带走了,你是得不到的。”
  “是,两年前你便这样说。”这姓雷的公子,叫雷方,乃是眉州知州雷简夫之子,当年雷知州在别郡做太守时,便与苏洵过从甚密。两年前移驾眉州,更是成了通家之好。雷方,也是那事见到小妹,便神魂颠倒至今:“可是我都打听清楚了,那承事郎与柳家的婚约,至今仍未解除……”
  “……”苏轼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凝固了。
  “更何况,人家现在是智取昆仑关的青年英雄,欧阳公的得意门生,又与狄枢相乃忘年之交,连当今官家也为他的书作序,风头正劲的人物!”雷方一脸替你家着急道:“人是会变的,你还当他还是眉山县的愣小子啊?!
  “不会的。”苏轼摇摇头,道:“你不了解他。”
  “那为何出川三年都不回来?”雷方一句话,便让苏轼无言以对。
  “雷公子当出川是郊游啊?”苏小妹其实一直听着呢,这下终于忍不住,粉面薄嗔道:“千难万难出去一趟,你听谁说当年就回来的?”
  “我听你说的……”雷方是有公子脾气的,顶一句,又马上服软道:“小妹,你原先可是说,他办完事儿就回来的。”
  “要是欧阳公要收你为徒,你会急着回来么?
  “我……”
  “要是官家给你的书亲自作序,并要由朝廷出版,你能急着回来么?”
  “我……”
  “要是走到哪里,都有一票士绅,等着给你接风洗尘,拉着你游山玩水,你有办法急着回来么?”
  “我……”雷方终于憋足了劲儿,道:“为了心上人……我会。”
  “你……”小妹轻咬着下唇,明显神情一黯,冷笑道:“说话又不用负责……”
  “我说的是真的……”感到气氛越来越紧张,苏轼赶紧把雷方拉开道:“我们去那边喝酒。”
  “子瞻,你可相信我?”
  “我相信,有啥用,你又不喜欢我……”
  待雷方被拉走了,小妹愤愤轻吐出两个字:“无聊!”
  王弗轻握着小姑的手道:“你没事吧?”
  “他怎么说我都没关系。”小妹气道:“但说三哥一句,我就再也不理会他了。”两人不仅是姑嫂,还是多年的同窗,自然无须讳言心事。
  ‘陈三郎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王弗心中叹口一声:‘竟让我才貌双全的妹子,看得比自己还重。’想到这,她便轻声道:“下个月,就是你十八岁的生日了……”
  “嗯……”小妹闻言,垂下修长的脖颈,粉面一片黯然。她摸了摸头上的珠钗,这动作,已经重复了三年,早已经成为习惯。
  从那人离开,至今已经过去整整三年了……
  “家翁那边,我们自然会帮着劝。”王弗柔柔一叹道:“但你,也不能就这么枯等吧?”她的意思是,是不是,你也别那么犟了?
  对于陈家迟迟不把那头弄利索,耽误他闺女的青春韶华,苏洵自然极为气愤,就差也立块碑,让陈家父子也臭名远扬了。
  但因为有八娘的教训,他不想再强迫女儿,所以才拖到现在。但苏洵也是发了恨的,最晚最晚,等到小妹十八岁。哪怕十八岁过一天,他陈三郎也休想再见小妹一眼!
  这种情况下,父女关系自然好不到哪去。昔日的闺蜜成了嫂子,无奈肩负起,不讨人喜欢的说客角色,王弗最近没少劝小妹,不要把心全放在别人身上,怎么也得自己留一点。
  “嗯,嫂子说得对。”便见小妹却点头道:“他要是不回来……”
  “你就怎么着?”
  “我就收拾收拾去找他!”小妹俏脸上满是坚决道。
  “何必作践自己呢。”王弗幽幽一叹道:“我们女人,要对自己负责啊!”
  “嫂子,这正是对自己负责!”小妹仰起头,一双眸子闪闪发光道:“对我们女人而言,难道还有,比抓住自己心上人更重要的事么?”
  “……”王弗无语半晌,终于还是小声说道:“你就不怕见了面,他已经变心了。”
  “不会的。”小妹笑起来,痴痴道:“他对我亲口说过,让‘我放心’,那我就放心,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再亲口对我说什么……”小妹鼻头一酸,泪就下来了,便轻轻打王弗一下道:“讨厌,光想想,就像刀扎一样。”
  “唉……”王弗轻轻揽着她的手臂,不再说一句话。
  ※※※
  当夕阳的余辉照在树梢上,游玩一天、终于尽兴的青年男女们,才醉步踉跄地返回城去。山野间、草坪上、密林中,到处遗簪坠珥,珠翠纵横,回荡着浓浓春意。
  小妹他们一行人,是坐车来的,但不少人喝的都有些过,便提议走走醒酒。看着哥哥子瞻,在大嫂王弗的搀扶下,一边高声吟诗,一边手舞足蹈。哥哥子由,则与二嫂史氏,在一旁相携而笑……苏洵的脾气,是不耐搞两次婚礼的,便让两个儿子一起办了。
  给苏辙配的,是苏老泉表哥家的女儿,也是苏辙的表姐,温婉可亲、知书达理,整日听不到夫妻俩说话,却好得你侬我侬。
  在看别人,也是成双成对,只有自己,形单影只,小妹不禁轻叹一声,望着满天的彩霞,似乎幻化出那张可恶的面孔,恨不得狠狠咬上一口。
  “小妹。”雷方又死皮赖脸的凑上来,腆着脸道:“走累了吧,不妨上车歇一歇。”
  “弱不禁风……”小妹给他一个白眼,加一个背影。


第一零六章 寿辰
  转眼到了次月,小妹十八岁寿辰。
  往年这个日子,都是由程氏和八娘,备一桌好菜,全家人关上门,一起为小妹贺寿。席上兄妹间必定要对联斗诗,互相取笑,其天伦之乐也融融。
  但今年这次,却没有在家里,而是在眉山最大的酒楼上办……这是知州雷简夫的主意,他包下了整整三层酒楼,要为‘贤侄女’做寿。
  苏洵知道,这老狐狸其实是在将自己军……雷方痴恋小妹两年多,雷简夫也一早就提过亲。起先苏洵以女儿尚小为由一直推脱,但眼看着她长成十六七的大姑娘,雷简夫再信就是傻子了。
  苏洵只好说实话,与陈家其实有口头婚约,只待那边来提亲。雷简夫闻言却道:“只怕永远也等不到喽。”
  苏洵问何故?雷简夫冷笑道:“我记得京里同僚在信里提过,说那陈希亮成了官家宠臣,前途被大大看好,还有京里豪族与他家结儿女亲……”
  “……”苏洵当时就傻了眼,写信质问陈希亮,果然证实了雷简夫的话,虽然陈希亮在信里百般解释,表示一定会弄利索,却已经深深刺痛苏老泉的自尊了。
  于是才有小妹过了十八岁,嫁谁也不嫁给姓陈的毒誓。
  那毒誓,只有几个亲近之人知道。但雷家对小妹的求之不得,已经传得满城皆知,雷简夫是必须要娶到这个儿媳妇,否则还有何脸面可言?
  所以这老倌,没经苏家人同意,便以自己的名义广撒请帖,邀请了眉山城有头有脸的绅商百余人。再把酒席定好后,才把这事儿告诉他。
  其实街面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不用雷知州知会,苏洵也已经知道。
  苏老泉一面怪他霸王硬上弓,一面也觉着解气……你陈家人不拿我闺女当回事儿,人家有拿着当宝的!
  再说今天小妹就满十八岁了,正是告别过去,重新上路的日子。所以他断然决定,今天不在家里捯饬了,全家赴宴!
  只是这一决定,却没得到一致响应;首先小妹,就把自己锁在屋里,坚决不出门。程氏一直生病,都几年不出门了;至于八娘和两个儿媳,更不适合出席这种场合。
  在对小妹进行一番恐吓无效后,苏老泉只好气哼哼的带着俩儿子出席……其实苏轼和苏辙也不想去,但雷知州多年来对苏家照拂有加、且他们父子能驰名蜀中,也多亏了雷知州的推手,总要给他留些面子。
  到了那陶然酒楼,雷方早就在门口翘首以盼了,见只苏家父子,没有小妹前来,不禁有些失望。
  “怎么,还想让我妹妹现眼?”苏轼对雷家这样强势,感到很是不快。
  “不是那个意思。”雷方赶忙解释道:“这毕竟是为小妹办的生日宴啊……”
  “你放心。”苏洵冷着脸道:“什么事我说了算,不需要她出席。”
  “多谢岳丈大人成全……”雷方顿时大喜,唱个肥喏道。
  “叫的早了点吧?”苏洵觉着十分刺耳,其实他更喜欢听,另一个人这样叫自己。
  “不早不早。”雷方笑成花道:“早叫说明我诚心……”
  ※※※
  苏府中,八娘好说歹说,费了牛劲,才把小妹的门叫开,便见她把包袱都收拾好了。
  “你这是要去哪?”八娘一肚子劝解的话,化为一个问句。
  “那雷家人如此这般,为了不让爹爹难做。”小妹淡淡道:“我只有先离开一段时日了。”
  “你个小女娃。”八娘哭笑不得道:“却能去得了哪里?”
  “我自有计较。”小妹脸上的镇定,完全不是装出来的:“其实我早就想走,只是三哥说,会让我过一个难忘的十八岁生日,我便等着。”
  “什么时候说的?”八娘奇怪道。
  “四年前……”
  “他估计只是随口一说吧,早该忘记了。”八娘叹口气,心道,我的傻妹妹……
  “他可以随口说,我却不能不当回事儿。”小妹淡淡道:“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我信!”
  姐妹俩正在说话,便听得前院有敲门声,小妹的心砰然漏跳一拍。
  “莫非他真来了?”八娘便撇下小妹道:“我去看看。”
  小妹欲跟着去,却被八娘拦住道:“女孩子,总要矜持的。”
  只好让八娘自己去看,小妹在屋里坐卧不安,只好走到屋门口,眺望着月门洞处。只盼着那里,能闪出那个一脸坏笑的大个子。
  嘈杂的脚步声响起,小妹感觉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她看见自己的二嫂,还有几个挑着担子的汉子。
  “那就是我妹子屋。”史氏指指小妹房间道:“家里没劳力,劳烦几位大哥抬进去。”
  “那是当然。”几个挑夫便待往小妹房里进。小妹拦住道:“二嫂,这是?”
  “常年供咱家用炭的那位钱员外来了,说是给你贺寿的。”史氏也是一脸不解道:“母亲和大嫂正在前面待客,你要不要也出去见一见?”
  “不要了……”小妹摇摇头,但还是闪开身,让那几个挑夫把礼物抬进去。
  ※※※
  待送走了钱员外,程夫人在八娘、王弗的搀扶下,来到小妹房间,便见女儿和史氏对着一份礼单发呆。
  听到她们进来,史氏回头一脸惊诧道:“母亲快来看,这是咋回事儿。”便从小妹手中,把那份礼单,递给了程夫人。陈夫人一看,只见上面列着:
  ‘羊脂玉镯一对、
  错丝白锦香囊一对、
  金嵌珠宝蜻蜓簪一副、
  汴京宝瑞斋头面一副、
  上等夕阳布五色各一匹、
  老坑端州紫石砚两方、
  东珠一壶……”
  这只是第一页,后面还有足足八页,一共四十几样礼品……无一不贵重。
  程夫人是大家出来的,最是识货,虽然这些玩意儿里,没什么无价之宝,但每一样都十分贵重,其中亦不乏昂贵之物,加起来,怕是要值数千贯的。
  “这是作甚?”程夫人也是一阵惊诧,忙吩咐儿媳道:“快把人家追回来。”她本来以为,对方只是意思意思,哪想到会是这种程度的贺礼?
  王弗赶紧去前院,谁知一开门,又有客人,带着一队挑夫来了。
  “你找谁?”王弗一看面生的紧。
  “鄙姓涂……”对方手里提着个鸟笼子,里面有一只五彩的大鹦鹉,接话道:“苏家小妹,寿比南山……”
  “这是送给苏家小妹的……”对方小小尴尬一下,朝王弗笑道:“咱是她在青神县时的故交,今日小妹寿辰,特意备了些薄礼……”说着对那些挑夫道:“快抬进去。”
  “这……”王弗拦着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好请他前厅就坐,自己回去禀告婆婆。
  程夫人出去,一看这姓涂的,却也认识,不正是靠卖酱油发家,如今已经坐拥万贯家产,成为一方豪绅了。
  “这是何意?”虽然当面不好拆看礼单,但程夫人知道,他的礼物也不会轻到哪去。自然要问个明白道:“不然这礼物,可不能收。”
  “小妹十八岁么,做叔叔的,自然要表示表示了。”涂官人笑起来道:“我路上碰到老钱,他的可收下了,夫人可得一碗水端平吧。”
  “那也不用这么厚的礼物啊?会折杀小女的。”程夫人心说,我们很熟么?
  “哎,夫人哪里话。”涂官人正色道:“侄女不小了,总是要备些妆奁的。咱们眉山的风俗如此,你就别推辞了。”
  说着话,又有人叫门。
  程夫人心说,一个蛤蟆也是抓,两个蛤蟆也是抓,索性都请进来吧。
  竟然是那蔡传富……
  “蔡大师傅不是在成都么?”见礼之后,涂官人笑问道。
  “哎呦,我师姑十八岁寿辰。”蔡传富蓄起了胡须、也更胖了,但与当年相比,气场要强大一百倍。他笑道:“别说只是在成都,就是在川外,我也得飞回来……”
  就这样,整个上下午,送礼的人络绎不断,以至于所有的房间都搁不下,甚至还得摆在院子里一些。
  看着满屋满院、包装精美的礼盒,程夫人只记得,当年自己父亲过八十大寿时,见过这样的阵势。但现在,这是在苏家,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孩过生日啊!
  小妹的两个嫂子,虽然都不是俗人,却也被彻底镇住了。乖乖隆地洞,这小姑子的面子,简直要大到天上去了……
  街坊们自然早察觉到苏家的异象,围在他家大门口,看着送礼的人进进出出,都在议论纷纷……虽然真想不得而知,但所有人都知道,肯定还有好戏看!
  果然,到了下午时分,更大排场来了。


第一零七章 礼物
  宋人爱花,几乎家家摆设鲜花,每逢节庆,亦不分男女,往头上簪花。
  所以鲜花种植是一项极大的产业,譬如眉山,是专养荷花的,每到五六月间,邻近各市镇的花贩,便都来此地采购荷花。人在街上步行之时,亦会见到路旁许多荷花池,只是现在还不到花季,只有绿色的荷叶。
  每天清晨,码头都有一船船鲜花运抵,然后被小贩分销至城中各处。但今天人们奇怪的发现,在市面上竟买不到一朵鲜花。问及小贩们,也是一头的雾水,说一条花船都没到。
  过午时分,运花船终于姗姗来迟,而且一来就是十多船,人们好生奇怪,怎么这个时节运花来?这是要卖给谁?
  船一靠岸,上面人便把花往下运。码头上,那钱员外和涂官人都在,对上面下来的李简,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华服少年道:“带的人手够么?不够,我们还雇了一百个短工。”
  “这下肯定够了。”李简已经是眉州首富,但还是对这惊人的大手笔,感到十分的肉痛:“全眉州,一月之内,别想再买到花了。”
  “这得花多少钱?”钱、涂二人,闻言不禁咋舌道:“没个几百万下不来吧?”
  “鲜花加花瓣,四千贯。”李简苦笑道:“咱们那位爷,把一年的分红都花出去了。”
  “挣了不就是花么?”那少年却不以为意道:“与其花天酒地挥霍了,还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儿呢。”
  “这叫有意义?”三人瞪大眼道。
  “所以说,你们挣多少钱,都还是俗。”少年撇撇嘴。
  ※※※
  一车车的鲜花被运到了纱縠巷,不大的苏府,转眼便被洁白的百合和鲜红的玫瑰铺满……很快,苏家便再也摆不下一盆,工人们便将纱縠巷上也摆满,尔后以苏府为原点,这鲜花织就的锦缎,呈放射状,铺上了眉山县的大街小巷。
  在得知这些鲜花,摆放三日后,可以随意取走的消息后,宋人的那不可救药的浪漫和游乐精神,被不可救药的激发出来,他们纷纷取出自家的鲜花摆在门口,为这七彩斑斓、满城芬芳的花潮助势。
  一是这年代,城市忒小了点,二是运来的花太多了点,加上市民们贡献的力量,竟然铺满了半城鲜花。
  时已黄昏,人们却都在街上流连花海,欣赏这满城的姹紫嫣红,俨然又是个盛大的节日。人们一面尽情的说笑玩乐,一面无论男女老幼,都羡慕着这些花的主人……
  而那半城鲜花的主人,却坐在铺满百合的亭中,臂倚栏干,眼望红日渐渐西斜,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
  小妹自然被这些最钟爱的鲜花击晕,她从小就有个梦想,希望能住在铺满百合的院子里,在满天的花雨中舞蹈……今日至少是一半夙梦得偿,果然是美到目眩、美到窒息……幸福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只是越感到幸福,就越希望那人在身边。再好的美景,没有你一同欣赏,也只会黯然无光。
  小妹心说,如果他哪怕只带着一朵玫瑰,出现在眼前,自己宁肯不要这满城的鲜花……她忍着羞,问了那蔡传富,结果对方也不知道,陈恪现在何处,至于今天的贺寿,是在半年前就已经定好的。
  所以自己今天,还是有可能见不到他……
  ※※※
  华灯初上,陶然楼里的宴饮仍在继续。宋人,尤其是蜀人的享乐主义,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场从中午就开始的宴会,竟然持续到现在,才刚刚进入高潮。
  感觉气氛差不多了,坐在二楼主位上的雷简夫,便端起酒杯,对各席上的嘉宾道:“诸位,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苏家千金自是淑女,我家小犬,难称君子,却好逑三载,其心可鉴……”这番话,给足了苏洵面子,让他心里好受了不少。
  顿一下,雷知州接着道:“值此良辰美景,又有满座高朋为证,老夫觍颜替小犬……”正说着,突然听到楼下响起嗡嗡的嘈杂声,让雷简夫不悦的皱起了眉头,心说什么人这么没规矩?
  他的家丁连忙下去查看,不一会儿,上来道:“来了一伙人,正在挨个发书呢。”
  “发书?”
  “不错。”一个身穿锦袍、面如冠玉的少年上了楼,他身后跟着数名捧书的仆从。朝众人唱个喏,那少年笑道:“我苏家姐姐有书出版,紧赶慢赶,终于没耽误了今日的寿宴。但凡道贺的朋友人手一本。”说着一挥手。
  “小六郎,你来捣什么乱?”一见是陈家老幺,苏洵没法装不认识的,只好出声训斥道:“我闺女哪出过什么书?”
  “苏伯伯这当父亲的失职哦。”陈六郎笑眯眯道:“读过不就知道。”
  说话间,在座已是一人一本厚厚的硬皮书了。宾客们看着蓝色硬壳的封面上,‘字典’两个烫金的大字分外醒目。许多读书人,不禁暗暗嘀咕起来:‘早听说那陈三郎编了一本‘字典’,却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今天竟见到了……只是,怎么成了苏小妹编的了?’
  怀着这层疑问,他们便翻开了封面,只见扉页上,赫然印着作者的名字:
  ‘陈恪、苏小妹’!
  轰得一声,二楼也如一楼般炸开了锅。人们使劲揉着眼,心说,莫非是喝高了眼花?
  但怎么揉也无济于事,上面确实是两个名字——陈恪、苏小妹……
  苏洵惊呆了,这个男尊女卑思想严重的老倌儿,从没想过,有男人愿意让女子来分享自己的荣光,一起永远的载入史册……因为再往下翻,就会发现这本《字典》的序和跋,分别是个叫赵祯的和叫欧阳修的所作!
  无论内容如何,都注定要千古留名了。苏洵的表情精彩极了,意外?惊喜?满意?生气?端得是复杂无比。
  “哈哈哈哈,实在是大快人心……”苏轼仿佛吃了春药一般,抱着本《字典》亲了又亲,然后从座位上弹起来,招呼也不打,就跑下楼去。
  “真是的,你要去哪儿?”苏辙摇摇头,也笑着跟下楼去。他们都忍不住,要在第一时间,把这好消息告诉小妹。
  在座其他人,自然不会走掉,但难免瞧着雷知州窃窃私语:‘怨不得人家来送书,原来是府尹大人要横刀夺爱啊……’
  雷知州就像被人狠狠闪了两耳光,面色阴沉到,快要滴下水来。再看他的儿子,已是如丧考妣……雷方怎会不知道,这本《字典》一经刊行天下,除了陈恪之外,天下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娶苏小妹了……
  儿啊,你也看到了,不是咱们不努力,实在是敌人太凶残啊……
  ※※※
  苏府后院里,小妹抱着那本厚厚的《字典》已经哭成了泪人,程夫人、八娘、苏轼苏辙两兄弟,还有他们的妻子,全都围在她的身边。程家母子不消说,自然是为小妹由衷的高兴。
  而她两个嫂子,心里是又替她高兴,又难免万分羡慕……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小妹果然是好眼光!
  苏轼是个感性的人,竟高兴地要掉下泪来,赶紧仰起头,深吸一口气,然后就呆住了,喃喃道:“小妹,快往天上看……”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外面大街上依然游人如织,人们打着灯笼,游兴不减。今夜月明星亮,正宜秉烛夜游……
  也不知是谁先惊呼一声:“快看天上!”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只见漆黑的夜空中,冉冉升起星星点点的红色灯笼,放眼望去,满目皆是,足足有千盏之多。这灿烂的灯光,与天空中灿烂的星光交织在一起,将小小的眉山城,笼罩在一片如梦似幻当中。
  那是足足上千盏的孔明灯……
  当那些孔明灯越升越高,人们突然看到有什么玩意儿缤纷落下。他们瞪大眼睛,借着明亮的月光才看清,竟然是满天的花瓣。
  越往苏家方向,那孔明灯就越多,天上的花雨也越密集,飘飘荡荡象雪片的,纷纷扬扬地落在苏家院中,满庭芬芳,如坠仙境。
  小妹伸出手,便有数瓣玫瑰落在掌中,花香芬芳、沁人心脾,这正是少女那完整的梦呵……
  所有人都沉醉于这满天的花雨中,她却突然冲到院中,抱着她的《字典》,朝天空大喊道:“你若不再出来,我就一辈子也不、也不给你挠痒了!”
  “千万别……”一个惫懒的声音响起,只见陈恪攀在墙头笑道:“妹妹,我回来了……”


第一零八章 回归
  不由分说,陈恪便把小妹拐出了家,拉着她到街上赏花。
  大街上,已经被各色各样的灯火,照得亮如白昼。阵阵丝竹声,在夜空回荡,一杆杆灯笼,像群群飞散的流萤,引着人们徜徉花丛,品评着各种鲜花的色香姿态,那七彩缤纷的鲜花,在灯光下别是一番美态,香气又较白日里更为袭人。使最挑剔的民众,也要禁不住仔细端详。
  一块块空地被少年们占满,他们燃放起烟花、药线,然后欢叫着仰望夜空,欣赏那刹那的绚烂。
  这样的美景,自然少不了一对对沉迷爱河的少男少女,他们拉着手,看看花、赏赏灯、赞叹一下烟火,但主要的心思,还是用在与情人卿卿我我上。
  陈恪和小妹便是这样,他们自然而然的拉着手,看着擦肩而过,嘻嘻笑闹的孩童,看着一对对柔情蜜意的男女,讲述着别后的情形。
  除了在信上,提及的那些大事,陈恪这些年,和他的三个伙伴,走遍了大江南北,游玩名山大川,拜访文人雅士,亦见识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讲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那就一直讲下去……”小妹用两只小手,使劲握住了他的大手。
  “怎么了?”陈恪发现了她的异样,问道。
  “今夜太梦幻了。”小妹的螓首靠在他肩上道:“我怕真是一场梦……所以得把你拉紧了。”
  “怎样呢?”
  “这样就算你倏然消失了,我也可以跟着一起走掉。”小妹很认真道。
  “哈哈哈……”陈恪大笑起来:“傻丫头,我消失不了。”
  “不能信。”小妹娇憨道:“谁知道是不是说梦话呢……”
  “我有个办法,可以是不是在做梦。”陈恪一下搂住她的纤腰,不由分手便将她拢在怀里。两手微微一提,小妹便两脚悬空,身躯自然完全贴在他的身上。她扬起脸,发现与他的脸相距不到一寸,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他鼻息喷出的气息,粗重而滚烫。
  小妹感到自己的身躯,就像烧红的炭块一般,却闭上双眸,动也不动,一副任君采拮的诱人模样。
  陈恪自然不会客气,对着她鲜红的樱唇,重重便吻了下去。
  就在两对嘴唇,几乎就要碰上时,却听到熟悉的“咳咳……”声,小妹悚然睁开眼,就发现自己的爹爹,站在数尺之外,登时大窘:“我爹……唔……”
  后面的字,没说出来,便被陈恪霸道的封住了双唇,开玩笑呢,要不是看见老倌儿就在近前,我还不急着亲呢……
  苏洵瞪大老眼,看着闺女被人紧紧搂住,然后被狠狠亲上,那一刻,就像有人捅了他一刀,揍死这臭小子的心都有了……
  “咳咳……”更重的咳嗽声响起,距离也近在咫尺,让小妹从迷醉中清醒过来,她用力从陈恪怀里挣扎出来,低着头,声如蚊鸣道:“爹……”她觉着自己的脸,烫得可以煎鸡蛋。
  陈恪这才后知后觉的转过头,一脸吃惊道:“苏老伯……”
  苏洵是个厚道人,没想到他早看见自己,要不大耳瓜子肯定抽上了。但就这样,也把他气得胡子直翘:“回家再说。”
  ※※※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太孟浪了……”回到府上,苏洵才看到,家里已经是个花的海洋了,就连正堂中,也摆满了百合花,让他直接找不到训斥的感觉。
  最后他发现,只要盯着陈恪那张可恶的脸,便可以积蓄怒气,这才继续下去道:“你搞出这般花样,劳民伤财不说,又是为了甚呢!”
  陈恪心说,还能为了啥?以他的性格,做不了琼瑶剧的男主角。因为这厮天生就缺乏耐心,喜欢简单直接。譬如和小妹的婚事,除了他们俩人的意思外,还牵扯到陈希亮、牵扯到柳家、牵扯到苏老泉、牵扯到雷家……要想妥善处理,非得把所有关系都理顺,让所有人都能接受才行。
  但那得费多大牛劲?等到猴年马月?所以陈恪决定逆向操作,先把结果定了,再去理顺关系,自然就简单多了——所谓先定结果,其实就是‘生米做成熟饭’,除了睡到一起外,把名字摆在一起,也是个办法。
  这可是由官家亲自做序、欧阳修作跋,官方出版,一上来就要印十万册,颁行各州县的《字典》啊!
  再加上今天的一番造作,从此以后,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娶苏小妹了!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否则以苏老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性子,还不知跟自己发什么飚呢。于是陈恪一脸恭敬道:“回苏伯伯的话,这是给小妹过生日。”
  “奢侈铺张!”
  “下不为例。”陈恪痛快的接受批评。
  “这些先搁一边。”苏洵板着脸道:“你今日既然敢来,那么说,与那劳什子柳家的婚事,已经攀扯清楚了?”
  “快了……”
  “那就是还没利索?”
  “唉,苏伯伯,你听我说。”陈恪苦笑道:“那家人高门大户的,觉着被退婚很没面子,说退我庚帖也可以,我得亲自登门赔罪。”
  “那你就去啊。”苏洵一听‘高门大户’顿时就来了同仇敌忾之心,怒道:“这些大户,最是无耻!”
  “我爹说,要是去了,就中圈套了。”陈恪道:“京城大户凶猛的很,既然能榜下捉婿,自然也能关门捉婿。”
  “那你打算,就这么拖下去?”
  “怎么会呢。”陈恪道:“苏伯伯想必也知道,欧阳公已经服阕,回到京城除翰林学士……我已将此事拜托给他,相信不日便有好消息传来。”宋人重契约,只要不是强迫、不是非法定立的,就连皇帝也撤销不得。婚契自然是人们最看重的契约,除非双方一致同意,否则单方面是撤不掉的。
  不过相信以欧阳修的分量,那家人总要给面子的。
  “嗯……”苏洵面色稍霁、捻着胡须道:“这还差不多。”转而又道:“明年就是大比,子瞻和子由都已做好应试准备,你准备好了么?”说话的口气都变了,直接以女婿的标准来要求他了。
  “这个……”陈恪顿时尴尬起来。所谓有得必有失,整天东奔西走、游山玩水,哪里还有工夫温书?
  “就知道是这样……”苏洵哼一声道:“今日看到你……们的《字典》已经出版,有官家和欧阳公、还有官方的推介,想必不出一年,你便会文名鹊起。到时候,却连进士都考不中,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是……”陈恪只好虚心受教。
  “所以,这一年哪也不许去了,好好在家温书。”苏洵哼一声道:“还有,好好管管你家六郎,整一个小纨绔了!”
  “是……”
  “子瞻这两年,学业大涨。”苏洵又道:“子由日常的功课,都是由他来教导,你有吃力的地方,也可以问问他……”
  “是……”
  ※※※
  陈恪也知道,自己确实该收收心了,不出去不知道,大宋朝的读书人太多了。且处处藏龙卧虎,各个实力惊人,这些人,基本上都是要参加明年大比的。他这些年学业基本长草,若不勤加补缀,怕是连乡试都过不去。
  其实他考虑过,是不是不靠这玩死人的玩意儿,反正自己有的是钱,不大不小也是个衙内了。但那日与狄青的交谈,深深触动了他……这个社会是如此的残酷,进士和非进士,便是两个世界。
  就算为了日后能优哉游哉,必须要考中进士!
  况且,上届科举,大郎二郎都高中了,如今正在外地做芝麻官。自己也不能太丢人,所以还是得发奋啊!
  回去后,在家里歇了几天,他便和宋端平几个,还有五郎上了中岩书院。
  见他们回来,王方自然十分高兴,但看到玄玉还是脑袋光光,又不由有些失望道:“老夫老矣,不能抱孙乎?”看来老头真是急了。
  “唉……”玄玉叹口气道:“谁说和尚就不能生孩子了……”
  “噗……”王方当时就喷了他一脸,这小子咋这么不着调了?
  “恩师还不知道吧。”宋端平谑笑道:“和尚现在是佛祖心中坐,酒肉穿肠过,禅心坚固着呢。”
  “还是还俗吧。”王方苦笑道:“不然生个小和尚,总感觉怪怪的。”
  “那我去跟师傅说一声。”玄玉喧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
  众人这个汗啊……
  待玄玉这茬过去,众人禀明来意,老先生欣然答应,让他们恢复了学籍。
  在书院里每日用功,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寒暑易节,便到了大比之年。


第一零九章 移民
  科举,看似是一考定终身,但实际上,远不单单是一场考试那么简单。想获得更高的录取率,想取得更高的名次,在考试之前一年,甚至数年,就必须开始行动起来。
  陈恪和宋端平他们出川游历,拜谒高人名士,又何尝没有此中打算呢?如今他们已经是当今文坛盟主、翰林学士欧阳修的门生,自然不需要再费力气拜谒,只要专心读书便可以。
  陈恪这次回川,一是给小妹定心、二是让自己收心,三是办理‘寄应开封府’的手续,四是搬家……
  所谓‘寄应’,用后世的话说,便是……高考移民。宋代科举,分三级,解试、贡试和殿试,其中前一级是后一级的基础,所以理论上说,只有通过了在本路举行的解试,才有资格到汴京,去参加下一级的贡试。
  比如,蜀中的举子,都要到成都参加发解试。但这就牵扯到‘解额’的问题……所谓‘解额’,就是录取人数……地方各州的解额是固定的,所以,大宋的贡试参加人数,总是固定的。
  但大宋重视文教,为了鼓励百姓读书,真宗皇帝还亲自做过广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已经深入民心,因此读书人的数量连年激增,发解的名额却从不增加,这就导致了发解试时,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残酷竞争。
  一旦过去了,虽然不说是康庄大道,但四取一的贡试,足以让人幸福到流泪了。
  虽然按规定,生员必须在本州本贯应试,但朝廷也有条件的允许在别处应试……比如在京的官员,原籍离京两千里,允许其子弟‘寄应开封府’;又如乡里遐远、久住京师者,许于国子监附学,在京城参加考试。
  在京城考试有什么好处呢?想想后世就知道了。而宋代对京城的政策倾斜,甚至还要超过后世。比如在汴京城内,同时会举行三场发解考试……国子监发解试、开封府乡试、以及别头试。
  三种考试针对不同人群……前者是为在国立大学念书的监生准备;二者是为开封府的土著市民准备;三者是为那些未经科举得官,又想参加科举者,以及权贵子弟准备。加在一起,其录取率要远高于地方。
  除了减少发解考试难度,士人移民汴梁,还可获取京师无比优越的教育资源,所谓‘国家用人之法,非进士及第者不得美官;非善为诗赋策者不得及第;非游学京师者不善为诗赋论策。’此外省试的考官也居于京师,更利于士子考试信息的把握。
  从以往经验看,通过京师发解考试而登进士的比例最少不低于四成、最高甚至能达到五成……这远远高于地方各州两成多的登第率,由此可见京师教育质量之高。
  陈希亮是京官,眉州距离京城,有好几个两千里,因此陈恪兄弟可以办理京城户口,合法参加‘别头试’。宋端平本来是没那个能耐的,但他在昆仑关立了功,封了个从八品的承奉郎……虽然是散官虚职,根本就没地方上班,却不仅有俸禄拿,还有资格参加‘别头试’。
  只是虽然可以在京城考试,却仍须本乡命官委保,判监引验,还得取得五名一同参加科举者的互保文书,才可以在京城报名。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回川这一趟。
  到了年底,该办的手续都办完了,宋端平便和陈恪商量着,什么时候好出发了。这时,便听苏洵道:“别急,等我们一起!”
  两人登时就震惊了,心说你们家也有北京户口?这隐藏的也太深了吧?苏老泉心里不屑道:‘你以为我白跑京城这多趟?’说起来,前后苏洵落第四五次,虽然自身一无所获,却早把科举的所有门道给摸透了。
  大中祥符七年,朝廷颁布旨意:‘对于卓然不群、惊才绝艳者,许召有出身京朝官充保,所保不过三人。’即是说,某些够资格的官员,可以保送三人入京考试,这也是合法的。
  苏洵结好雷知州,就有请他保送的想法,但后来被陈恪搅黄了。不过不要紧,苏洵已经凭着几篇巨论,在蜀中声名鹊起,早搭上了更高的枝儿……益州知州兼两川安抚使张方平,如果得到他的推荐,两个儿子就不是去京城考试的问题了,更会名声大噪,一只脚踏进京城士林。
  秋天的时候,三苏去成都,见到了张方平,面呈父子三人的作品,张方平看过之后,据说顿时对这爷仨惊为天人,认为他们必当名震天下,不仅把父子三人准备的礼物退回,还给他们封了两百两银子,作为出川应试的路费……
  更重要的是,他写信给韩琦、欧阳修和梅尧臣,郑重推荐蜀中的‘王佐之才’……前一位韩相公,又回到京城,任枢密副使,而后两位是掌管大宋文教的高官。
  当时苏洵还担心,他听说张方平与韩琦、欧阳修等人有矛盾,也不知会不会碰一鼻子灰。
  张方平是大宋朝最顶尖的大臣,其经历便是一本书,自然明白苏洵的顾虑,便微笑道:“这几封信你可直接到他们府上投交,他们一定会对你以礼相待的。而看到你们的文章后,他们也一定会相信我说的话。”顿一下,他又道:“庆历年间他们搞新政,目的是使民富国强,我是赞同的,我只是不同意他们的一些做法,对于他们的人品,我还是佩服的,他们一个个都是好人,当然,我也是好人。”他说着便笑了起来,最后正色道:“我举荐你们,是向朝廷荐才,不存在私人感情。他们也必然如此……”
  庆历年间的名臣的风度如此,确实是后世难及。
  ※※※
  这次出川不比上次,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了,自然要把家事处理好。
  这次陈恪回来,陈希亮特地嘱咐,把六郎也接到京城,一来全家人团聚,二来也好督促他学业。而四郎也要进京赶考,所以宅子就空出来。宅子久不住人便会塌坏,陈恪便干脆卖给了潘木匠。
  宅子还好说,麻烦的是陈家的债券和股份……虽然没有刻意去经营,但十多年下来还是越滚越大,关系十分复杂。粗略一算,大概得有十万贯左右。要大费工夫才能理清,更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结清。
  他没耐性锱铢必较,大半年前,便把账册收拾收拾,装了一箱子,丢给了小妹。
  等到快走了,才想起来问问,被小妹娇媚的白了一眼:“你这甩手掌柜,害人家被笑了一整年的管家婆。”
  “本来就是,有什么好笑的?”陈恪笑眯眯的和她挤在一把椅子上,小妹红着脸站起来:“门还开着呢……”
  “我去关门。”陈恪蹦起来,去把门关上,转回来道:“这下总可以了亲亲吧?”
  “先老实听我报账。”小妹却兔子一样跳开,笑道:“可是一文钱都没贪污你的!”
  “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陈恪知道这姑娘怕羞,大白天是决计不会乱来的,便怏怏坐下道:“别的我不管,我只问,能带走多少钱?”
  “六万贯。”小妹道:“这大半年,我一直在给你变现,还有不少时机不合适,或者人家确实有困难的,我明年再接着要。”
  “这么多钱,就算换成银子,也得好几车吧?”陈恪挠头道:“怎么带啊?”
  “早替你想到了。”小妹道:“我拜托李员外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兑出交子。”
  “交子?”陈恪瞪大眼道:“不是不能出川么?”上次出川,他们就带的是银子,到昆仑关便花光了,好在狄青又赏了他们每人一袋金豆子。
  “也是李员外他们告诉我的,在京城有‘交子汇兑局’,蜀中的商人可以持交子,去兑换出金银铜钱。”
  “这还差不多。”
  “另外,我给你兑了二百两银子,其中一半铰成一两的,一半铰成一钱的,只要不喝花酒,够你一路上到京城了。”
  “嘿。”陈恪苦笑道:“有你爹盯着呢,你还有啥不放心。”
  “没啥不放心的。”小妹突然掩口笑道:“听说京里名妓云集、才子也云集,你可不要输给我哥哦。”
  “……”陈恪闻言苦笑起来,我怎么和那个千古风流人物比泡妞?送他美女、等着借种的外国人,都要排队预约呢。
  许是社会风气如此,宋代女性对配偶逛青楼、养小妾之类,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把男人管的跟鼻涕一样的,那不是佳话,是笑柄,比如河东狮吼……
  一想到‘河东狮吼’,陈恪就笑不出来了。见他面色有异,小妹关切道:“怎么了?”
  “没事……”陈恪摇头笑笑,不欲她担心。心中却暗叹一声道。柳家,此次抵京,肯定是要面对的……


第一一零章 汴梁
  一切搞定之后,赴京赶考的大军便要上路了。
  这年代,交通之不便,能把人活活折磨死,就算参加考试马上回来,下次见面也得一年半以后了。小妹虽然不舍,但两个新婚燕尔的嫂嫂都没说什么,她自然也得忍住……
  对将小妹留在蜀中,陈恪深感歉意,无奈没成亲之前,苏洵坚决会不答应小妹跟他走的,只好寄希望于,到京城能把问题解决了……想到这,他不禁要狠狠鄙视那个无能的老爹,怎么连这点事都搞不定?
  这次出川,他们没走三峡,而是从旱路赴京,穿剑阁、越秦岭,迢迢万里,为时两月有余,方抵达京师地界。
  出川的时候,还是至和三年,抵京时,却成了嘉佑元年……大宋朝又改年号了。
  算一算,陈恪来到这个世界十年时间,年号已经改了三次:第一次,因为李元昊挂掉,改为了皇佑……感谢皇祖保佑;第二次因为平定了侬智高叛乱,改为现在的至和……期待世界和平;才和平了两年多一点,又改成嘉佑了。
  这次改年号的原因,是因为当今官家病了……不是小病,而是大病。
  事情发生在一个喜庆的日子、正月初一,大宋朝的新年大朝会上。
  这一天,百官齐集大殿,盛装排列,准备向敬爱的皇帝陛下拜年。当内侍卷起明黄色的帏帘,一身隆重装束的大宋官家,便端坐在龙椅上。
  群臣正要参拜,谁知皇帝先拜倒了,片刻的错愕后,尖叫声响起……皇帝昏倒了!下面的画面,外臣不宜,太监们赶紧闭上帷幕。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不一会儿,帘子又拉开,大臣们看到皇帝,又好端端的坐在那里。
  看来只是虚惊一场,大臣们勉强压住心里的恐惧,向皇帝行礼退下。谁知这只是个开始。
  正月初五,朝廷上班第一天,自然又是大朝,而且辽国的使节也会上朝给皇帝拜年。
  开始一直好好的,就在辽国使者上殿时,皇帝突然手舞足蹈,口出涎水,兼语无伦次。惊得辽国使节一愣一愣,好在宰相文彦博反应快,对辽使说,皇帝春节期间,饮酒没有节制,昨晚喝的宿醉所致……
  得亏辽国人实在,没忘别处想,大宋朝的脸,这才没丢到外国去。
  之后几天,官家的病情愈益加重,天天披头散发,在宫里大呼:‘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等等。皇后,是曹皇后,开国大将曹彬的孙女,性情慈爱、谨慎守礼。而张茂则,则是她宫里的总管太监。
  到底怎么回事儿,谁也不知道,总之可怜的张公公被逼得没办法,只好上吊自尽……
  之后,宰相文彦博、富弼等人负责全权处理朝廷内外大事,并组织京城百官在寺院、道观进行祈祷。总之整个京城,鸡飞狗跳折腾了一个月,等陈恪他们进京时,官家的病体逐渐康复,又重新开始处理政事……
  ※※※
  嘉佑元年二月,北国大地仍是春寒料峭。
  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陈家兄弟和苏家父子,终于抵达了汴梁城。
  其实没看到城池,便早已到了汴梁,之前在京畿,一路走来,到处是屋舍田园、鸡犬相闻。而越是靠近汴梁,道路便越宽阔,道边有砖石甃砌的排水沟水,据说其中尽植莲荷。虽然季节不对,没有看到莲荷,但近岸的桃李梨杏、杂花相间,便足矣让人们想象,春夏之间,望之如绣的美景了。
  官道两旁,则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闲地,到处粉墙细柳,飞檐重阁,有红妆按乐于宝榭层楼,有白面行歌近画桥流水,景色如画,升平欢乐至极……苏洵为后辈们指点,粉墙黛瓦的平民百姓家、高墙飞檐的是官绅富商的园林、如宫舍一般的琉璃瓦屋顶的,则是寺庙和道观……陈恪算是走南闯北了,他所见过的那些所谓大城市,竟没一个能赶上这汴梁郊区的。
  更别提头一次出门的苏轼兄弟了,都跟土包子似的东瞅西瞅,隔一段便发个感慨:“瓜娃子滴,这里是仙境么?”弄得苏老泉老脸发红,勒令他俩目不斜视闭上嘴,不要给四川人民丢脸。
  宽阔的官道上,足以容纳二十辆马车并驾而驰,熙熙攘攘的全是东来西去的车马……有驮着圆滚滚粮袋子,成队络绎而来的驴队,有满载鲜花、木炭的独轮车、有装着猪羊的大车。除了这些来自郊区的物产外,还有从蜀中来的布帛清茶、笔墨纸砚;从西北来的羊毛、从洛下来的黄醅、香药……
  又何止是这条路上,在通往汴京十三座城门的各条水路通道上,都在上演着同样的画面。像输血一样,将四面八方的姜桂藁谷,丝帛布缕,鲐鲰鲍鲤,酿盐醯豉,米麦杂粮……无所不有,不可殚纪,一一输入大宋东京汴梁城,这才使东京变得无比鲜活。
  就这样走到中午,看见道左出现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湖,周围约方圆十里,湖边广植垂柳,殿楼台亭与古松怪柏、奇石异桥交相辉映……苏洵告诉他们,这里便是大名鼎鼎的金明池,皇家四大禁苑之一,每逢节日,会对民间开放,便有无数画舫游船,又有赛舟、玩水……百姓争相前来观看,绝对热闹非凡。
  就在后辈们心之向往时,他又一指道南,那是一片红色的宫墙,墙上黄色的琉璃瓦:“知道那是哪里呢?”
  “不知道……”
  “琼林苑,据说里面琼花如雪,端得是人间胜景。”苏洵一脸神往道:“这也是皇家四大禁苑之一,却不会对等闲人开放,你等只有中了进士,官家赐宴琼林,才有机会一睹里面的景观。”
  把后辈们忽悠地一愣一愣,苏洵才一指前方道:“汴梁城,到了!”
  众人抬头望去,便见在晨霭薄雾中,汴京城那深青色的城墙,仿佛高耸入云!
  他们从汴梁外城西偏南第一个城门,顺天门,俗称新郑门进城。
  一进城门,如画般的园林美景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的浓郁生活气息。
  街道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尽是各色商铺店面。如针铺、颜色铺、牙梳铺、头面铺、刷牙铺、头巾铺、药铺、七宝铺、白衣铺、腰带铺、绒线铺、冠子铺、倾锡铺、光牌铺、云梯丝鞋铺、绦结铺、花朵铺、折叠扇铺、青篦扇子铺……几乎是每一类商品,都有专营专卖,品种繁多、任君挑选。
  此外尚有医药门诊、大车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各行各业,包罗万象。大的商店门首还扎两三层楼高的彩楼欢门,悬挂色彩鲜艳、华丽多姿的市招旗帜,夺人眼球招揽生意。
  街市上,欢门下的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牵着骆驼的西域商贾、有摇着折扇的风流书生、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叫卖的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说书的街巷小儿、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尽汇集于这开封城内的街道上,共同演绎出一副太平盛世的繁华图画。
  ※※※
  别说苏家兄弟,连陈恪也被这副现实版的清明上河图,感动到热泪盈眶,来到、看到,感受到,便觉着不虚此生了。
  就在几人争相搜肠刮肚,用最华丽的辞藻来描绘眼前的景象时,煞风景的老苏咳嗽一声,对陈恪道:“我们便在此处分开吧?”
  “唉……”陈恪叹口气道:“伯伯还是家去吧,虽然不大,但好歹是个窝。”
  “不去!”苏洵断然摇头,对苏轼两个道:“我们走……”只要一想到,那宅子里有陈希亮,他就恨不得提剑斩了那混账!
  “看来,不弄利索了,他俩是没法见面了。”苏轼叹口气,拍拍陈恪,嘿然一笑道:“你家地址我知道,改日安顿下去,便去寻你,咱们得把这汴梁城好好玩玩。”
  “嗯。”陈恪笑道:“那是自然。”
  兄弟们便唱个喏,各奔东西了。
  “咱们也走吧。”陈恪看了看宋端平,四郎、五郎和六郎,笑道:“去看看咱们家到底是个啥样子?”
  “小心……”宋端平话音未落,便听远处一阵惊叫声,一匹无人骑乘的枣红色烈马,从人群密集的街市上狂奔而来。


三戒大师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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