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8章 切身利害


  明军营地,中军大帐得到消息、真腊国的王后竟然到这里来了。
  此事必得负责邦交的大明使节刘鸣负责。刘鸣觉得事情难以置信,而且最近他是诸事劳神;但宦官孟骥劝他,还是亲自问问。刘鸣赞成了宦官的意见,二人便从中军大帐走了出来。
  锦衣卫校尉、两个当值护卫队将士,以及一个通事官员随行,刘鸣与孟骥前往行辕外、那座接待外客的简陋棚屋。
  这处军营本是偏僻之地、位于西贡湾小半岛上的西北端,如今却大大地改变了模样。不远处的多边形石基夯土堡垒,已然初见规模;“西山”下尘土飞扬,到处都堆满了工具与材料。人也很多,许多黑乎乎的壮丁正在那边干活,都是些被俘虏的真腊奴隶、官军将士称之为昆仑奴。
  而在东面的海岸上,已有了几座简陋的码头,码头附近停泊着战船与各种大小船只。这个荒郊野地,恐怕此前从来没有如此繁荣过。
  西贡湾大营的明军官兵,实际不到一千人,守将是林子宣。刘鸣当然更愿意看到,熟人唐敬留下来;不过唐敬的性情属于海洋,他跟随大帅陈瑄继续出海、正是恰当的安排。
  这阵子大营里简直成了邦交的中枢。真腊人、暹罗人、满刺加人都派使节过来了,关系千头万绪,刘鸣等人至今都没把事情理顺。
  如果真腊王后到来的事是真的,那么事情还会更加复杂。不过刘鸣觉得多半只是几个骗子,在京师都曾发生过伪装外藩使臣、想骗朝廷赏赐的事,西贡这种地方更不是不可能。
  堡垒般的使城还没修好,大伙儿住的地方都很简陋。刘鸣与另外两个人走进了棚屋,而锦衣卫校尉则照规矩在门外观摩“坐记”。
  两个来客已早先到了,一男一女,穿戴都很简单、还有点狼狈,更没有甚么仪仗随从。可神奇的是,刘鸣一眼看到那个女人,心里竟然马上相信了她是贵妇。
  刘鸣在当地见过了各种各样的真腊人,大多皮肤颜色较深;但眼前这个女人,皮肤是浅棕色的。这边的村妇大多眼神浑浊无神,愚昧无知;一般人根本没有此女的深邃眼神、以及流露出的丰富神色。
  女人长得与大明女子完全不同、也不像刘鸣见过的汉人美女那样白净清秀,但他不得不认为,此女长得非常漂亮,身材凹凸丰腴、就像她的面部轮流一样比较立体。她的姿态与气质,也不像是一个身份低微的人。
  三个人都在打量那妇人,妇人也在观察着他们、特别留意站在中间穿着红色官袍的刘鸣。
  “他们应该不会说汉话。”刘鸣转头对通事官员道。
  果然妇人和旁边那个黑漆漆的汉子,都没有反应。而那个妇人只是观察着刘鸣说话的神态。
  通事开始用真腊话与他们说话,很快得到了回应。妇人冷冷地说了几句甚么,接着那个黑汉“叽里咕噜”说了好些话。
  刘鸣等了一阵。通事才转头说道:“禀刘使君,大致情状是这个男子、挟持了王后前来,但没有信物可以证实王后的身份。”
  刘鸣皱眉道:“据真腊国使臣所言,王后已经被废了。”
  宦官孟骥立刻开口对通事道:“你试探一下他们。”
  通事道:“刘使君孟公公见谅,下官方才没有说到。男子刚才已提起,妇人是被废的王后。他说真腊人会遣使前来,可以让真腊使者证实王后的身份。”
  又过了一会儿,通事与黑汉说了好一阵话。妇人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
  通事回头说道:“妇人的左鼻上有个小孔,原来装饰了宝石。男子还说妇人的亵衣,可能是王室才能穿戴的好料子。”
  事情说得是有板有眼,刘鸣顿时感觉,如此离奇的情状、或许却是真的。
  孟骥也说道:“看来确实有可能是真的。咱们不是还俘虏了几个有地位的真腊将领,稍后可以选两个过来、正好确认她的身份。”
  刘鸣留意到,孟骥并不提议让真腊使者来认人。真腊使者就在明军大营中,眼前这个黑汉可能不知道、使者已经来了。
  接着通事又详加询问,把情况大致问了个清楚、至少是真腊黑汉的一种说法。
  据黑汉交代,因为真腊国内斗,废后才被骗至城外,本会被杀死。但黑汉认为他有性命之忧,就临时反水、杀死了另外两个人,接着挟持废后来西贡湾,想得到明国人的奖赏;他拿到了钱就逃亡外地。
  真腊黑汉认定明国人会奖赏他,因为他认为自己为明军立了大功。他听说屠戮明国使团的罪首,正是后族的人、王后的亲弟弟安恩。
  刘鸣与孟骥对视了一眼,刘鸣便转头说道:“来人,将这两个真腊人分开看押。”说罢又做了个手势,对孟骥说了一声请。
  于是三人离开了草棚。也没有像样的礼仪,毕竟还未正式确认废后的身份。
  返回中军行辕的路上,正好宦官孟骥就在身边、刘鸣便不动声色地问道:“真腊国与暹罗国的使臣说法,孟公公更支持谁?”
  孟骥一副愕然的表情,忙道:“刘使君可别问咱家。咱们几个司礼监出来的公公,只有王公公有皇爷给的权力,得了圣旨;别人可管不着事儿,无非跟着跑跑腿、做些下手的活罢了。”
  刘鸣不置可否。
  孟骥沉默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说道:“刘使君是皇爷下旨任命的邦交正使,您的意思就是皇爷的意思。这事儿真的刘使君拿主意。”
  刘鸣道:“事关重大,不得不从长计议。”
  孟骥点头道:“应该的。不过安恩那颗脑袋的真假,倒也可以让那个废后瞧一眼,她不是安恩的姐姐吗?让她瞧见安恩的脑袋,或许又能瞧出不少端倪来。”
  “有道理。”刘鸣道。
  真腊使臣刚到的时候,刘鸣就听到了、有关真腊使臣之间的话。真腊人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大明的正使刘鸣、有个亲戚就在之前的使团中,遭受了真腊人屠戮。所以真腊人也很担心,刘鸣会受私仇的影响。
  而宦官孟骥、可能也知道这些事,可是刚才他甚么意见都没有。按理孟骥是圣上身边的人,即便不能决断诸事、提点建议还是可以的。
  刘鸣回到中军行辕的藩篱内,立刻就有军士前来禀报,说是真腊使节欲见刘使君。
  不过刘鸣找了个借口,推脱了此事。他回帐篷里坐了一会儿,接着又起身准备去见宦官孟骥。
  色目人孟骥脸上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急忙迎刘鸣入帐,然后问道:“刘使君登门,还有要说的事儿哩?”
  刘鸣沉吟片刻,强笑道:“我那帐中没升火,来讨口茶喝。”
  孟骥笑道:“刘使君凳子上坐着,咱家这就上茶。”他说罢把一只铁壶放到石砌的灶上,把一只军用铁盅和两个杯子摆了出来。
  刘鸣坐在木凳上,开口道:“这几天,我倒又想起了死去的表弟,陈漳。”
  孟骥手上的动作微微一蹲,转头道:“咱家略有耳闻。”
  刘鸣感概道:“陈漳的惨事,要说我有多大的感受,确实谈不上。人长到了一定年纪,对于没有切身利害的事,真是有些麻木啊。陈漳对我的日子影响很小,他是陈家的人,老小有陈家宗族照顾,不归我管。他也不是士林的人,对我的仕途毫无作用。”
  孟骥点头附和道:“是这么回事儿。不过大伙一般不说,说了叫亲朋们听见多不好哩。”
  刘鸣道:“平素有别的事忙碌,我甚至有好些日子没想起他了。只不过夜深人静之时,偶尔不再权衡利弊,不再想着眼前的实情,才会在内里有种不那么强烈的、却挥之不去的心境。”
  孟骥没吭声,默默地听着。
  刘鸣也沉默了一阵,又开口道:“儿时我欺负过陈漳,我比他年龄大两三岁。”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接着恍然回过神,摇头笑道:“不过后来就没有了,长大之后他很壮实,我一介文人想欺他也不能办到。”
  孟骥也露出了陪笑的表情,只是没有说话。
  刘鸣说到这个话题,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记得有一次,不知道为了甚么、我与陈漳发生了口角。那天家母给了我俩一个一颗煮鸡蛋,然后叫我们去私塾念书;我们出门之后,我就把他的鸡蛋抢了。后来气消了,从私塾回家,我又把蛋还给了陈漳,并没有吃掉。”
  他说到这里,忙道:“我好像不该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让孟公公见笑了。”
  “没有没有。”孟骥陪笑了一下。
  但刘鸣知道,孟骥听明白了自己的话。因为孟骥很快说了一句话:“你们的事,咱家不便多言。不过咱家以为,只是人之常情。”
  石灶上的水已经发出响声了,两人都坐在凳子上。他们似乎心里都明白,今天的谈话还没结束。


第九百零一章 以身试法
  孟骥找了一根筷子,挡住铁盅里的茶叶,然后把茶汤倒进两只景德镇的青花瓷杯、本是要外销的商品。这盏茶喝得相当沉闷,刘鸣没说话,孟骥也就沉住了气。
  某个时刻,刘鸣似乎欲言又止,看了孟骥一眼。然而过了一会儿,刘鸣忽然起身道:“多谢孟公公的茶。”
  听到这句话,孟骥愣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道:“还能泡两次,刘使君先别急,再坐会儿罢。”
  刘鸣只得重新坐回木凳。
  孟骥只好主动问道:“暹罗人、真腊人来了几天,事情不好拖下去。刘使君可有计较?”
  刘鸣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沉吟片刻,说道:“真腊人所作所为、相当恶劣,我很厌恶那些人。但圣上委以大任,下官岂能以好恶决之?圣上多番与臣子谈论韬略,新政是要维持通往西洋的海路,并在南海诸国建立规矩。每念及此,下官便提醒自己要谨慎办事、为君分忧。
  真腊灭国,对大明是没有好处的。咱们不可能迁徙大量军民,前来这湿热瘴气之地建立官府、直接治理当地。最终真腊国会被周围的暹罗、占城、安南等国吞并,其中暹罗国已然出动大军,会占据真腊大部分土地。
  近些年来暹罗的国力日盛,满刺加等国曾向它纳贡。而且暹罗不一定会听从朝廷的建议,如果仍由他们大举扩张势力、恐非好事。”
  孟骥点头道:“是的,开战之初,暹罗国就在观望。他们与真腊人的区别,只是没那么鲁莽,并不见得忠心朝廷。”
  既然刘鸣都表态了,孟骥便又说道:“刘使君是主张新政的大臣,南海的形势好转,对诸公的大事亦有好处。”
  刘鸣没有否定。
  孟骥观察着刘鸣浩然正气的表情,瞧不出来刘鸣有无私心、或是有几分私心。世人都很难不为自己着想,至少孟骥不是一心为公,他也有自家的考虑。
  “真腊废后如何安排?”孟骥又问。
  刘鸣道:“照规矩,先确定身份,然后再由中军商议此事。”
  所谓商议,说话有分量的人、无非就是刘鸣和孟骥。镇守此地的林子宣是个卫指挥使,军务该他管;但涉及朝廷邦交,一个卫指挥使武官还谈不上掺和。
  孟骥不动声色道:“让废后瞧瞧她弟弟安恩的头颅。安恩才是屠戮咱们使节的罪魁祸首,而并非甚么叛军贼人,此人也是罪有应得。”
  刘鸣道:“若确是安恩的头颅,则罪人伏诛,陈漳的仇也算有个了结。但杀人者并非废后,咱们还是公事公办。”
  孟骥听到这里,暗自里松了一大口气。表面上仍很淡然:“据说暹罗人杀安恩时,攻陷了他的领地,将其全家都杀了。这算不算是因果报应?”
  刘鸣道:“我不太信佛。汉传佛教与这边的佛,似乎也很不一样。”
  孟骥这时才说道:“咱家提个主意,不过还是要刘使君来定。要确认废后身份,先让她看安恩的头颅、然后找个重伤投降的真腊将领见见。真腊使者,就不要他们见到废后了。您瞧如何?”
  刘鸣想了一会儿,问道:“孟公公的意思,怕真腊使者把废后索要回去?”
  孟骥道:“既然刘使君准备接受真腊人求和,两国要修好,那按理是该把他们的废后还回去的。废后也曾是国王的王后。”
  刘鸣若有所思,“会走漏风声罢?”
  孟骥微笑道:“那又怎样?咱们不承认,除非真腊人拿出真凭实据,可是哪来的凭据?”
  刘鸣道:“便依孟公公之意。”
  孟骥以为刘鸣会继续问缘由,但刘鸣居然甚么也没问。孟骥不禁又高看了他一眼,这个武德年间才入仕为官的年轻进士,似乎并不像他的年纪一样稚嫩。
  刘鸣遂起身告辞,孟骥这次没留他,把他送到了帐门外。
  次日刘鸣便见了指挥林子宣,知会林子宣调遣一队将士作为仪仗、在第二天穿戴军礼服到中军大帐。大明官员将正式接待各国使臣,相商邦交事宜。
  但当天刘鸣就私见了其中的真腊人,当然陪同的还有宦官孟骥、通事官员,以及锦衣卫的当值校尉。
  真腊使者见到大明官员后,立刻就开始辩解。他声称屠戮大明使团的安恩、擅作主张,并非真腊王室的意愿;真腊君臣知道此事后,也是大为光火。而与大明为敌,乃因满刺加国使者的煽动、后族迷惑,当今国中的贵族文武都曾设法反对。
  不过刘鸣似乎对以前的事不感兴趣了,他问道:“真腊国是否公然承认、大明朝廷在西贡湾设置‘使臣’,是否愿意将西贡以东的土地划归占城国?并且应遣使纳贡称臣,国王接受大明官职,出任‘真腊都督府’都督一职。”
  使者几乎没怎么犹豫,径直问道:“大明能够让暹罗国的军队、从吴哥城退走,停止威胁金边城?”
  刘鸣经过通事的翻译,说道:“如果朝廷不能做到,让真腊国亡国了,向你们提的要求还有甚么作用?”
  于是双方几乎是一拍即合,马上达成了媾和意见。
  一夜之后,中军大帐布置了一番,早晨便开始接待外藩使者的简单典礼。先是刘鸣、孟骥与军中将领一道,到辕门外迎接三国使者,一路走到中军大帐外的空地。
  这时身穿青色整洁军服的将士们,排列成整肃的队伍,开始奏礼乐升旗。恢弘的横吹曲子与铜镲的节奏中,一面团龙日月旗升上了高高的旗杆。
  诸官员都向旗帜拱手作拜,使者们也只好跟着鞠躬。接着刘鸣等朝向北方,称颂皇帝、遥祝万岁,这才迎众人入帐。
  帐外的侍卫武将吆喝行礼,侍立两侧的卫士们一齐将轻铳举了起来,抱拳向中间的人执军礼,空中传来“哗啦”整齐的声音。
  外藩使臣们都不禁侧目,用复杂的眼光观摩着侍卫们。当今这个时代,估计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支军队更加严整的军容。出自沈徐商帮统一采购的青色军礼服,样式颜色一模一样,平素行军扎营大伙儿不穿这身,所以很整齐干净。队列也延续伐罪军的训练,相当整齐,模样看起来着实规整。
  刘鸣照规矩,先询问各国使者的国王们安好,然后才落座。因刘鸣只是个官员,所以他和孟骥在上位入座后,也请诸位使者、副使坐。
  但见真腊人与暹罗人的打扮有点相似,带的帽子都是尖顶,如同他们的佛寺宝塔;然而这两帮人是仇敌。反倒是曾与真腊人结盟的满刺加人,穿戴服饰大相径庭,他们用布缠在头上、就像波斯人一样。
  经过通事的翻译交谈,今日的议事、却完全没有昨天那么顺利。
  很快真腊人与他们的盟友满刺加人吵起来了。争执的地方,在于最初的战争、究竟是谁挑起的。几方大战之后,如今似乎打成了一个糊涂账。
  刘鸣出面制止了他们争吵。满刺加使者又提出请求:要明军海军从马六甲撤军,停止进攻满刺加国,他们将遣使朝贡称臣,并与大明皇帝重修旧好。
  “本官无法决定此事。过阵子有船回大明京师,你们可以遣使,随船入京觐见,向圣上请旨。”刘鸣答复完,便转头看向通事。
  接着暹罗使者走出来请功,声称他们听从大明皇帝的号令、与明军一道夹击真腊,并攻陷了真腊都城吴哥城。
  真腊使者居然听得懂暹罗话,他们忍无可忍,当场又骂了起来。刘鸣询问通事,才搞清楚他们说的话。大致是真腊人骂暹罗国奸诈狡猾,先是观望胜负、然后才选边站队从中牟利。
  刘鸣抬起双手,示意两人住口,通事官员也从中说话,这才又稍稍平息了。
  “真腊国罪犯已伏诛,其王室遣使议和,有意重修旧好。”刘鸣开口道,“大明朝廷一向喜和厌战,国事可谈,则不宜继续妄动兵戈。暹罗军应立刻撤退至本国,停止进犯真腊。”
  暹罗使者很震惊,先是问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倒是满刺加使者,终于有了些许欣慰之色。满刺加人与暹罗国也有仇怨,据说暹罗国多年逼他们用黄金交税。
  暹罗使者继续争辩,并认为大明朝廷的态度变化太快,并不合理。他也没有答应撤军的要求。
  刘鸣听了半天,便说道:“昔日安南国胡氏乱党,不听从朝廷劝说,次年灭国;占城人在承化地区的事情上,不从朝廷斡旋,很快被安南军打得溃不成军,王城危急,幸得圣上仁厚才避免了他们的灭顶之灾;今真腊国奸臣屠戮大明使团,下场又是如何?你回去问问你们的国君,暹罗国是不是还想以身试法?”
  通事翻译成三国语言之后,大帐里一时间安静异常。人们久久无话可说,不少人脸上确实露出了严肃而担忧的神情。
  过了一阵,暹罗使者上前鞠躬,声称告辞,接着便离席而去。
  坐在一旁观摩的宦官孟骥看得出来,暹罗使者对今日的裁决十分生气。不过大事谈到现在,也该说完了。


第九百零二章 了却心愿
  中军大帐的议事结束,孟骥便与刘使君一起出来了。整个早上,孟公公都没说甚么话;他就像个旁观者,浪费了上边那仅有的两把椅子之一。
  不一会儿就有军士来报,说是暹罗人回到住处后骂骂咧咧,声音很大,但不知道他们在说甚么。
  孟骥转头问刘使君:“要不要派个通事过去听听?”
  刘鸣道:“无非便是怨愤不满。”他顿了顿又道:“若愤懑不平,让他们派人去京师朝见好了。”
  孟骥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就怕暹罗国根本不听咱们的劝阻,仍会攻打金边城。”
  刘鸣沉吟稍许,说道:“这次本官与真腊使臣一起去金边城,正好当着真腊国君臣的面、把他们答应的事落到纸面上。然后我再寻机去一趟吴哥城。”
  孟骥忙劝道:“金边城、吴哥城那边至今兵荒马乱,战乱未息。即便刘使君担心暹罗国不听从,也大可不必以身犯险。”
  刘鸣道:“主意是我拿的,我便要担当责任。若是一事无成,岂不辜负了圣上重托?”
  孟骥想起昨日、刘鸣在废后的事情上很好说话,他便又好心劝道:“刘使君处事并无私心,您要是只顾自个、就该让真腊国付出更大的代价。既然如此,不论结果何如,皇爷也不会怪您的。”
  刘鸣微微叹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陈漳(表弟)去吴哥城、没去成,死在了半道。我去那地方走走,倒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于是孟骥不好再继续多劝。
  随后孟骥就去办了昨日商量好的事。他先拿着多恩的头颅匣子,给废后看了。那匣子一打开,便出现了一股非常难闻的复杂气味,有臭味、还有各种浓烈香料的味道。孟骥当场就吐了,废后伊苏娃却是悲痛愤恨交加。场面有点混乱。
  孟骥又寻见了一个伤口化脓未愈的俘虏败将,用来辨认伊苏娃的身份。那俘虏虽是真腊人,但迟早都会伤情加重、死无对证,正是恰当的人选。
  办完了这些事,当晚孟骥反倒有些难以入眠,想的事儿太多、精神越来越好了。
  当年“废太子”执政时,孟骥便死里逃生,从诸多被清除的大太监中苟活下来;到了武德初年,孟骥再次幸存,并等到了机会、回到皇爷的跟前当差。经历了太多,他不得不多方思虑。
  他既想讨好皇爷重新得宠,又怕得罪后宫的皇后皇妃们;他可不是曹福,乃皇爷心腹、还有当朝司礼监太监王贵做干爹。同时孟骥也得顾及到王贵那一党的宦官。
  第二天一早,孟骥因为没睡好、气色比较差。不过他仍然出门开始办事,他先是找到了行辕里的通事官员,然后一道去见伊苏娃。
  孟骥并不想让别人掺和,但那真腊妇人完全不会说汉话。他对真腊话也是一窍不通,没有通事不行。
  再次见到伊苏娃时,孟骥起初没有开口,只是上下打量着伊苏娃。他虽然是个太监,但眼睛不是瞎的,能看得出来此妇的身段相貌何如。太监也曾经是男子,孟骥听说当红太监王贵、还有点喜欢狎妓,谁能说得清楚?
  伊苏娃的神情不太好,也是用她那双黑色眼睛打量着孟骥,她的眼睛相比汉人、眼白稍多,但因眼窝较深,仍能给人深幽之感。她可能也对孟骥这个宦官有点好奇,因为孟骥不是汉人、而是西番的色目人。
  废后也未说话,她可能明白孟骥听不懂。她打量了孟骥一会儿,便转头看旁边的通事。
  “有些消息,你不能随意乱说,以免造成难以收拾的麻烦,最好是烂在肚子里。”孟骥先对通事说道。
  通事官员知趣地作揖应答。
  孟骥接着便道:“你翻译给她听。国王的字迹也是真的。”
  通事听罢一时有些困惑,不过仍然“叽里咕噜”地简单说了一句。
  伊苏娃的表情骤变,并不断摇头,然后反复念了一句短促的话。
  通事道:“她不相信。”
  孟骥淡定地说道:“咱家也是暗地里听来的消息,着实难以验明真假。”
  等到通事翻译的时候,孟骥便仔细地观察着伊苏娃的神色、眼神,意图捕捉到某些蛛丝马迹。他完全听不懂伊苏娃的语言,但她的情绪是可以让人理解、眼神更是难以伪装。
  孟骥自称“无法验明真假”的话,果然让废后某个时候有点迟疑。
  接着孟骥又道:“昨日真腊、暹罗、满刺加使节,在中军大帐议决大事。朝廷官员决定阻止暹罗国进军金边城,并与真腊国议和,让真腊承认西贡湾使城、解决与占城国的土地争执。战争快要结束了。
  咱们打算让真腊使节见见你,以便正式确认身份。既然两国停止兵戈,那大明官军就不会为难你,之后必将好生招待着。你不必担忧,只消安心在此暂住几日,等着便是。”
  通事认真地用真腊话、转述了孟骥的意思。这时废后没甚么反应。
  孟骥等通事把话说完,便抱拳道:“咱家会吩咐卫士以礼相待,缺甚么你只管说。咱家告辞了。”
  翻译之后,孟骥转身向棚屋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伊苏娃发出了声音,说了一句话。通事道:“废后请孟公公留步。”
  孟骥暗自松了一口气,又转身过来,佯作诧异地看着伊苏娃。
  伊苏娃通过翻译说道:“我不想与真腊国使节见面。”
  孟骥皱眉沉吟片刻,问道:“你不愿意回真腊国吗?”
  伊苏娃明白了他的话之后,便看着他轻轻点头。
  孟骥立刻面露难色,说道:“但咱们的军营里一般不让妇人久留,像你这样身份的漂亮妇人,更容易节外生枝,生出麻烦事端。”
  伊苏娃道:“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住上几年,最好不在真腊人能管的地方。”
  孟骥思索道:“何处?”
  伊苏娃许久未语。
  孟骥便道:“过阵子咱家要回大明京师,夫人要不随我回京,过阵子再坐船回真腊国?”
  伊苏娃那冷清的神情里,忽然露出了些许对未知的恐慌:“大明国不会追究旧事?”
  孟骥道:“安恩犯下滔天大罪,应该受严惩,可他已经死了。真腊国王也可能有错,但现在朝廷接受求和,国王暂且没事了;你一个被废的王后有甚么事……何况你只是个真腊妇人,废后身份尚不能确定。”
  伊苏娃面有狐疑之色,说道:“容我想想。”
  孟骥抱拳道:“咱家三日之后再来拜访。”
  似乎大伙儿都有各自的心事想法,特别是麻烦缠身的人;孟骥虽然与伊苏娃交流困难,但猜测此妇的想法很多。当然他自己也是如此。
  孟骥再次与伊苏娃见面时,她答应了随船去大明避祸。而她究竟想了些甚么,孟骥也是无从得知,毕竟连交谈都很困难。
  孟骥继续在西贡使城住了好些日子,他得等着瞧暹罗国的反应、看刘鸣的谋略是否奏效。
  不过一个月之后,马六甲海峡那边有消息来了,有关战事的信儿。孟骥不得不佩服陈宣,只觉此人的攻势迅猛、在战场上进展非常之快。
  王景弘陈宣率海军主力到了马六甲时,并未发生恶战。满刺加人似乎见识了明军战力,根本没有在马六甲城布防抵抗。
  满刺加国王拜里米苏拉,竟然抛弃了都城,径直率众跑了。于是明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马六甲城,除了对当地人征收军需,明军甚么也没干。
  因为满刺加君臣带着大部离开后,已深入半岛中心地区。那边山林众多,土著无数,官军不熟悉;何况热季早已来临,气候炎热。若是继续追击、耗费时日,到了雨季更麻烦。陈宣已无意进击,太监王景弘更是反对。
  于是官军只得屯兵马六甲城。接着又派出军队,前往龙牙门(新加坡吉宝港)寻找有水源、靠近港口的地方建立“使城”。
  第二件大事尚算顺利。占据龙牙门的土著部落,并未袭扰明军,甚至派人前来进献瓜果。官军无法与土著们交流,后来才搞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满刺加国王拜里米苏拉建立国家之前,先去的地方是龙牙门那边。拜里米苏拉想占领当地,后来派人把部落酋长给刺杀了;结果遭遇土著部落长期袭扰。拜里米苏拉不堪忍受,只好北上另择地方,因此才找到了马六甲城那片地方。
  龙牙门土著部族听说,大明官军攻陷了满刺加国都城,便简单地认为明军并不是那么坏。所以明军在那边扎营相当顺利……
  王景弘已派了战船前往京师报信;而暹罗军也没有要继续进攻金边城的迹象。孟骥便决定与官军信使战船一道,返回京师。
  此时刘使君早已去了金边城,最近也没消息传回来。孟骥来到码头上时,忽然莫名有点担心那个文官的生死。他觉得刘鸣为人还不错,好像是个性情中人。
  海风之中,没有道别的话语,却有了离别的些许感念。


第九百零三章 大费周章
  上一次京师收到王景弘、陈宣的消息,时节还在寒气未收的初春;而这回宦官孟骥等人、回到京师报信之时,天气已是日渐炎热了。动辄数千上万里的大明疆域,事情没有个一年半载,几乎不会有啥进展。
  朱高煦记得,上次处理南方海事的时候,曾与大臣们喝过一次潮州茶。他能想起这个细节,乃因太监曹福最近拿了一小罐云南茶过来;朱高煦这才记起,当时他说过的一句话,说起、还是习惯云南的茶叶滋味。
  当然朱高煦不过只是随口一说,连自己都快忘了。南方诸省产的茶叶,各有滋味,他对此物并不是很挑。只因朱高煦在云南做了好几年的藩王,那边交通不便、最常见的就是本地产的茶叶,所以他的印象才很深;那时有点念旧,提了一嘴。
  不料因朱高煦的一句话,负责尚膳监的太监曹福为此大费周章。
  曹福那厮去了一趟黔国公府,询问沐府管家、有关云南的好茶。然后沐府派人去了一趟云南布政使司,把沐英多年前珍藏在丽江府别墅的一小罐茶、送来了京师,最近才到。
  据说此茶已经封藏了很多年。洪武年间,沐英带兵西征平定了丽江府等地,有一次当地土司派人到深山里、摘采了野生茶叶进献;原料来自云南与西藏高原交界的大山中,经过沐英随军茶师的精炼、一大箩筐茶叶只得一小罐。此后这罐茶叶便一直藏在丽江府沐家别墅。
  朱高煦对曹福这一番折腾,无话可说。他确实比较喜欢曹福这个阉人,因为此人总能满足他的私欲。只有宦官能干那样的事;而地方官员多半不敢正大光明地逢迎,他们还得考虑在官场士林的名字。锦衣卫武夫办这类事也不靠谱,就像当年纪纲,搞到好东西自己就截留了。
  但默许之下,曹福有时候不太搞得清楚程度,也是没有办法……
  今日贤妃姚姬在柔仪殿侍驾。一到夏天朱高煦有午睡的习惯,但今天午后他不仅没休息好,还忍不住折腾了一身汗。接着他便收拾一番来了正殿,不然一下午估计都得在厢房里呆着。
  不一会儿姚姬也从后门走了进来,她见到朱高煦、还故作生气地说道:“都不等等我就逃了。”
  朱高煦转头有打量了一番她穿戴整齐的模样儿,只觉贤妃着实迷人。想想她也是年近三十的女人了,但她的肌肤洁白细腻如缎、颇有光泽,身段轮廓形状更是天然美妙,整体的姿色冠绝后宫。姚姬的来路有点不正,倒让她的气质与一般的大家闺秀都不一样。
  他不禁脱口道:“好茶就是耐泡,怎么泡也不会腻。”
  姚姬用玉白的纤手轻掩朱唇,“嗤”地笑了一声,笑吟吟的眼神,宛如有着无尽风情。
  朱高煦说完刚才的话,顺着话题、便想起了曹福拿进来的那罐茶。晴朗的午后正闷热,他也有些口干舌燥,便起身走到西北角,招呼贤妃来泡茶。
  经朱高煦指点,姚姬在架子上面找到了一只木箱子。她打开箱子,看见了整箱茶叶,但她拈起一小撮只闻了一下,马上就放弃了箱子里茶叶、在茶叶堆里找到了那个小泥罐。
  或许是因为姚姬被迫出过家,当过一段日子的尼姑,所以她保持了一些尼姑的生活习惯,平素爱泡茶喝。佛家传入中土之后,早已与中原的习俗融合了、其中就包括茶道。
  有时候朱高煦也会觉得、姚姬的气息有点怪异,美艳与清淡的结合,竟能变得浑然一体。
  烧水、泡茶、出汤,朱高煦有些疲惫地坐在椅子上,等着喝茶。
  姚姬分了两盏,把一只小瓷杯递给朱高煦。朱高煦闻了一下,刚喝了一口,他立刻愣住了,又将杯中茶水一口喝光。姚姬随后将朱唇放到嘴边抿了一口,反应也与朱高煦差不多,表情随之一变。
  俩人对视了一眼,默默地把首泡的茶水喝完。接着朱高煦坐在椅子上回味了良久。
  姚姬的声音道:“此茶绝非凡物。”
  朱高煦点头道:“是哩,可惜不能量产。”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以后喝不到了怎么办?相比美酒,茶总给人清雅淡泊的印象,但朱高煦今日方知,好的茶水会给人以欲念。毕竟它总是要满足人口舌之欲的。
  朱高煦瞧着姚姬,又不禁说道:“此茶香高,所以谁得到了都只能私藏起来,不能暴露在外。入口时,就像米汤一样柔滑厚稠,偏偏又在立刻回甘之中,又一种清冽与清香,激起人贪恋的心思,想要喝到更多。”
  姚姬看了朱高煦一眼,她的脸色渐渐变得有点红。姚姬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仿佛也在回味先前的味道。
  朱高煦其实对茶并无太多爱好、也没花多少心思琢磨,但这味道很直接美妙,他便兴致勃勃说了下去。
  他接着说道:“我就藩云南时便知道,云南茶树大多是乔木、难免常有些许青涩感受;而此茶难得是滋味纯粹而醇厚。赏其鲜亮颜色已是爽心悦目,一旦入口更是味觉丰满,每一种感受都在层层递进;原本藏了多年的风味,在热水激发中、都苏醒放纵开来。先是温柔细腻,然后高扬至极得让人忘却一切。茶汤似温和顺滑、又似力度紧迫缠绕舌苔,正是辗转百次似苦似甜。我从不考究茶叶好歹,也觉得它着实是好茶。”
  闷热的天气让姚姬说话时显得有气无力,她回应道:“有圣上金口玉言、如此盛赞,今日若有文官在场,怕是要变成记到书上的名品。”
  朱高煦摇头道:“这种东西出名毫无意义,因为世间无二。便如贤妃一般,何必闻名于外?”
  姚姬又用很轻的声音小声道:“今天酉时后圣上还要来贤妃宫,此时何须对我感概?你若不是非得遵照规矩,常来与我说话,也并非不可。”
  朱高煦轻轻点头。不过他感受着宫里的闷热,还是挺满意这午后的宁静。
  俩人把壶里的茶叶泡了很多次,仍有香味。果然朱高煦先前随口感概那句话、正是歪打正着,便是好茶耐泡。
  过了一会儿,姚姬便起身说道:“天气太热,臣妾身上出汗黏乎乎的不舒服,先回宫沐浴更衣,静待圣上下值归来。”
  朱高煦准许了,让她先回后宫。
  贤妃刚离开柔仪殿,太监曹福便走了进来,上前躬身作拜。
  朱高煦马上招呼他,指着那罐茶叶道:“拿到后宫去,皇后、妃、嫔几个人都分一点。”
  曹福小心问道:“茶不合皇爷龙口,奴婢再去巡问。”
  朱高煦摇头道:“就是太好了,所以朕不想多饮。多饮几次之后、会对特定的茶味产生印象,到时候你到哪里去找同样的东西?人不能对一样东西太沉迷,不然要吃亏的。”
  曹福恍然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这才问道:“你有甚么事?”
  曹福躬身道:“孟骥回京时,带回来了一个妇人……”
  朱高煦顿时有点明白啥意思了,便没吭声等着他继续禀奏。
  曹福沉声道:“真腊国的王后,但几个月前因为国王逃出吴哥城,把她废了。”
  朱高煦顿时感到十分意外:“这样的人怎么会来大明?”
  曹福道:“回皇爷,说来话长。大抵是真腊国的仇家要算计她,几经周折她见到了孟骥。孟骥这才把她带到京师来避祸。”
  接着曹福把真腊国内的事,简单地叙述了一番。他叙述罢,又说道:“此妇人经历复杂,又是偷偷来的,不好叫官府接待。奴婢暂时只能叫她安顿在旧府(京师的汉王府),奴婢先瞧瞧她是不是可靠,然后再让她面见皇爷……不过此妇长得确实美艳哩。”
  说到最后一句,曹福抬头看朱高煦,俩人马上有种心领意会的感受。
  旧府就在皇城的西边,挨着没多远。朱高煦登基后,汉王府的名字就取消了,因为没有了汉王。如今王府前面的众多厅堂廊屋,主要是守御司北署的驻地;后面的园子确实还挺宽敞。
  朱高煦道:“让她逗留在京也好。若是朝廷想要了解当地情状,真腊国的废后也是一条线索。”
  曹福忙道:“皇爷说得是,皇爷真是高瞻远瞩。”
  谈起美人,朱高煦又想起那罐从几千里外弄回来的茶叶,忍不住提醒曹福道:“有些东西不是越稀奇越好,无须过于折腾,太麻烦了。”
  曹福道:“奴婢不嫌麻烦。只要皇爷高兴,奴婢心里美着哩。”
  朱高煦又随口说道:“你观察她时,弄清她究竟要甚么。”
  曹福怔了片刻,作揖道:“奴婢遵旨。”
  待曹福离开了柔仪殿,朱高煦才回过神来,自己最后说那句话有点奇怪。他也不知道,为甚么只要有人送上门,他就会觉得、对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点甚么。或许因他年纪渐长,性情已有了不小的改变。


第九百零四章 旁敲侧击
  太监曹福请旨,先将废后安置在旧府观察;以免这种没走选秀过程的人、万一出点啥意外,要让曹福负责。朱高煦同意了,但他又对如此身份的妇人有点好奇,便叫曹福安排先见一面。
  至于随同宦官孟骥回来的其他人,朱高煦暂且不用亲自过问。他们大多只是外藩使者、并非国王,那些人到京几天之后的下马宴,也便不用朱高煦亲自参与。大明乃礼仪上邦,当然要花些时日,先过一遍招待的礼节。
  于是三天之后,朱高煦便出承天门巡视诸衙,然后去巡视铸币厂等地,就可以顺便出宫了。
  朱高煦在近侍和锦衣卫的簇拥下,前往察看宝钞行用库。
  大明宝钞已经停印,而改铸金属钱币;但管铸币的这些官署衙门、名字还没变,甚至大多官吏也是原来那批人。负责验收和提供银铜原料的“抄纸局”,由工部在管;而铸币厂则由“印钞局”管理,隶属于央行的官署;户部负责验收存放钱币的衙署,便是“行用库”。
  另一个机构“宝钞库”,已经划归了宫中的内府诸库。宝钞库由皇宫诸监、户部、央行一起管理。户部收了铸币厂的钱币之后,留下一部分预算的数额,剩下的就送到皇宫里储存、存放的地方便在宝钞库。而央行在统管整个过程的账目。
  朱高煦一行人巡视的宝钞库、属于户部,地方就在户部衙署的后院里。皇帝亲自前往,户部尚书夏元吉当然要来接待。
  夏元吉是个严肃而无趣的人。一路上朱高煦与大臣们有说有笑,夏元吉几乎不吭声。
  然而当初靖难军和伐罪军进京的时候,夏元吉都未曾主动投降;朱高煦父子各一次把他从家里拽出来,他才“被迫”投降,而且有过数次请求辞职的事情发生。所以朱高煦觉得此人挺没意思、却仍对他很宽容。
  宝钞库的官员介绍了一番库房的石头有多么坚固,又说了一阵地基下面也有石料、防备有人挖地道进来偷盗。可此地位于皇城之内,若从外面想挖地道过来,似乎不太现实。
  官员见朱高煦没有任何异议,又打开了宝箱,顺手拿出一条整齐的银币来,“请圣上过目,此乃工部木厂供给的木格,一共四种不同的尺寸。每一格可放钱币一百枚。铸币厂与木厂,都采用了守御司铁厂的统一尺寸,很是准确;放满一格钱币,必定是一百枚,咱们都不用数了。”
  朱高煦饶有兴致地接过手,瞧了一番。只见这木格很简单,三根纵向的木条作为骨架,两侧有木楔铆接;使之形成一个长条形木格子,大概五六寸长。
  官员在宝箱里挑了几次,又拿出一叠钱币来。他把木格倒过来,说道:“有一些尺寸刚好的木格,装满钱币之后很紧致,诸位请看。不过大多都有点松动,木厂规定的误差是只准大不准小。”
  他放下钱币后,又指着石砌库房里成堆的箱子,说道,“宝箱也是工部木厂定制的,有四种不同的颜色,分别装一文、五文、十文的铜钱,以及六十文的银钱。”
  朱高煦随口问道:“这么多箱子都是满的吗?”
  “回圣上话,都是满的。附近的另外三个库房也是满的。”户部官员说罢,赶紧走过去,忙活着把一个个箱子都打开让朱高煦瞧。
  朱高煦回顾左右道:“国库日渐充盈,诸位克己奉公,皆有功劳。”
  众人陆续附和着,有人又说是圣上治国有方,有人说大明已有盛世之象。
  这时夏元吉忽然开口道:“圣上明鉴,这些银的铜的圆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不能无度挥霍。如今朝廷用度充裕,有赖于市面上钱币太少;再过几年,便得算着收回来和花出去的数额,不然货物价格就得飞涨。若是现在花得太快,将来朝廷怕就拮据了。”
  本来其乐融融的高兴气氛,很快就平复下来,大多人都住了嘴。
  朱高煦明白,大臣们有时候劝诫皇帝,方式会比较委婉;他们常常在经筵上借鉴历史、或是别的时候旁敲侧击,就像现在这样的时机。
  今日夏元吉言下之意,大概指的、就是朱高煦要出京秋狩的事。
  那件事前两个月就说过了,相关各衙门亦已遵照日子准备;但夏元吉从一开始就是不满意的。他也不可能满意,大多文臣的立场,是既不愿意皇帝轻易出京、更不想皇帝铺张靡费国库。
  朱高煦便面带笑意,用玩笑的口气回应道:“朕刚登基之时,国库空虚。那时也担心寅吃卯粮,到了几年后的现在受穷哩。”他说罢还做了个手势,示意满屋子的宝箱钱币。
  有几个官员见状,已露出了笑容。夏元吉一语顿塞,无言以对。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依旧严肃、隐约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便缓了缓语气,好言道:“世道在发展,不可能五年后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夏部堂无须太过忧虑。不过夏部堂尽忠职守,随时肚子里都有一把算盘,倒也是天生的户部尚书。”
  这下子,大伙儿都陪笑起来。
  夏元吉受了夸奖,只好作揖道:“臣不敢当。”
  朱高煦丢下手里的一叠银钱,便转身走出库房。一众人离开户部衙署,到了千步廊上,朱高煦上了马车,在前呼后拥中继续出洪武门、正阳门,去巡视南署铁厂和印钞局铸币厂。
  如同去年巡视的过程一样,朱高煦在各处工坊里转悠了一圈,听当值的官吏工匠述职。接着他便与陪同的官员一起,到了铸币厂旁边负责接待的庭院里休息。
  等銮驾仪仗回宫之时,朱高煦已经不在队伍中。他换了衣裳,带着近侍和随从,轻装简行去了太平门。
  因为马恩慧住在太平门外的燕雀湖畔,朱高煦出宫一次也麻烦,顺道又可以去看望恩慧;所以选择见伊苏娃的地方,便在太平门这边的庆寿寺。
  庆寿寺是皇室产业,以前的主持是道衍。道衍死了,他的弟子庆元继任主持;接着庆元因为涉及到一些洪熙朝的密案,也被抓了,相干人等全被清除。
  此后继承者是庆元的师弟庆慧。庆慧一直在寺庙里、从未参与密事,以前被师兄弟们排斥,后来却反而坐稳了位置,直到现在都没事。
  朱高煦走下马车时,拴在寺庙山门外的狗叫了两声。他循声看去,却是一条温顺的土狗,那土狗叫了两声就懒洋洋地趴在那里,伸出舌头喘气儿不吭声了。
  听永乐年间过来的太监说起过,当年寺庙里想养一条更凶猛的恶犬,为此主持道衍、还专门与太宗皇帝讨论过。
  朱高煦再度回头看了一眼那条狗,这才走进山门。
  古朴的庙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烛气味,远处传来“笃笃笃”的木鱼声,偶有一两个信男善女进出。穿着布衣的锦衣卫校尉进去后,朱高煦随后才独自走进大雄宝殿。
  门口一般有个记功德簿的和尚,但眼下他不在这里。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果然见那案上还摆着纸墨。大雄宝殿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便在四下转悠了一圈,观赏周围的摆设。
  等了稍许,终于进来了一个人。朱高煦回头,顿时认定、来人正是他要见的人。因为她长着外藩人的相貌,明显不同于汉人香客。
  她穿的衣裳是汉服襦裙,但穿着的方式有点另类。寻常女子的里衬若是坦领,都会系得很高、最多能看见锁骨,但她的坦领里衬很低。而且无论天气多热,妇人百姓们的抹胸都会加厚一块布,以免走光,但她也没有如此。
  朱高煦在注视女人时,她也转头在看他。
  女人的目光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直视着他。朱高煦在大明朝生活多年了,一时间还有点不太习惯、被一个女人盯着瞧。只见她的眼睛也是黑色的,但与汉人的眼睛大不相同,仿若有一种异域的神秘感。
  那身襦裙,穿在如此气质神态的异域女人身上,自然是说不出的突兀怪异。
  女人一直在瞧着朱高煦,她走到了正中的佛像下面,这才挪开了目光。她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向佛主作拜。这时她抬起头来,久久地观察着那尊佛像,似乎对此十分好奇。
  直到朱高煦走过去,她才收回了仰视的目光,重新关注着朱高煦,目光中似乎有一种警惕。
  “你叫伊苏娃?会说汉话吗?”朱高煦感觉到此女情绪隐约有点紧张,便和颜悦色地开口说话。
  她睁大着眼睛,过了片刻,便吃力地说道:“幸会。”
  朱高煦不禁露出了微笑,抱拳道:“幸会。”
  她这才双手合十向他回礼。
  朱高煦左右看了一下,说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她想了想又道:“幸会。”
  朱高煦先往佛像侧后的门走,然后招手让她过来。这下她终于明白甚么意思了。


第九百零五章 宿命
  在这座奇异的庙宇中,伊苏娃并不能确定眼前的男子是谁。但她已能猜出来,这个人极可能是大明国的皇帝。
  伊苏娃跟着男子走出了供奉佛像的大殿,走到了里面的院子里。偶尔男子会转过头来,温和地对她说句话,当然她是完全听不懂的。
  她只能观察男子的神态动作,借此猜测对方的态度和情绪。男子的从容与和善,让伊苏娃感觉他似乎没有恶意,她心中莫名的恐慌紧张有所减轻。
  佛主“住在”这样的庙宇里,伊苏娃还是第一见到。更奇妙的是,这里的佛主眼睛是半睁的、竟然还有表情,佛主塑像也穿着很多衣服、并不像真腊国的佛主袒露上身。
  一如前面那个男子,尽管天气比较热、他却穿得严严实实。紫色的长袍直到脚踝,脚上穿着布靴。男子浑身上下,没露出多少皮肤。
  伊苏娃的身材高挑,她跟着这个人,却觉得自己变得弱小了。因为他很魁梧,投足之间都带着隐隐的力量。不过他又很镇定自若,似乎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姿态举止都不紧不慢。
  过了一会儿,男子在一间屋子门口,转身随手做了一个动作,说了句话。伊苏娃便走进了屋子里,然后与他一起在凳子上入坐。
  两人对坐之后,相互就这么瞧着。伊苏娃见男子领口的白色里衬、直到脖颈,一时间有点意识到,这里的人似乎都很不喜欢暴露身体。她见男子在看自己的胸口,便也低头看了一眼那层柔软的丝绸,马上感觉有点不自在。
  但她没有动弹,依旧挺直上身,并不想显出怯弱。
  或许男子也觉得这样沉默地对视,有些尴尬,他便说起了什么话。伊苏娃就连简短的话也听不明白,当然也不知道这么长的语句、究竟是甚么意思。
  男子说完,伊苏娃想了想,也开口用真腊话说了起来。反正他听不懂,伊苏娃便说起了心里话。
  “我被人胁迫去西贡湾的明军营地,之前经历了很多事。回想起来,许多事都非常巧合,就好像是注定要去那里;其中只要有一点差错,便不会有那样的机缘巧合。这一定是宿命。”
  伊苏娃开口一说,便心生出许多感概,“如果我注定要到西贡湾,那又是为了甚么?这样的宿命安排,有甚么含义?后来一个叫孟骥的阉官、邀请我来大明国都城,我想了一晚上,忽然悟到了;我到明军营地的安排,是为了来大明国都城。这是注定的事,我不能违背。”
  面前这个男子根本听不懂,但他还是倾听着,并且额外留意伊苏娃的眼睛。
  “嗯……”男子发出了一个声音。
  俩人再次陷入沉默之中,他们似乎都明白了,说话没有任何作用,还不如表情和肢体动作。
  伊苏娃观察着男子,觉得他十分稀奇,可能是因为她从来没见过、如此样子的人。
  并非长相稀奇,而是他的气质神情。他的目光透着锐利的锋芒,眉宇间有一种坚定的气质。他又和大多大明人一样,神态很收敛含蓄;大多真腊人的神态中还有几分野性天然,大明人却好似一件件人工精雕细琢的东西。眼前的男子大致还算温和内敛、让人感觉亲切。
  当初西贡湾之战,伊苏娃没有亲眼见识战场,但知道整个过程。明军在两天之内,连续击溃真腊军的海、陆两军,一向勇猛善战的安恩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如此凶悍的大明国军队,为何这些人看起来如此温顺?伊苏娃难以想象。
  但这样的雕琢温和,倒让伊苏娃更加安心了。因为野性天然,意味着本能的随意,她不得不想起了宫务大臣侄子奈耶的淫邪目光、出家的经历也无法驯服他的本能。
  男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又做了个动作,然后犹自往门外走。他走了几步,转头看了伊苏娃一眼。
  伊苏娃也只好起身,跟着他出去了。她猜测,可能男子也觉得,这样对坐着挺尴尬的。
  走到檐台上时,院子后面传来了和尚们念唱经文的声音。伊苏娃听不懂歌词,旋律节奏却让她感觉到了、与世无争的淡泊宁静。她藏在内心深处剧烈的情绪,与这完全相反的梵音,在纠缠不清、使得她心情烦乱。
  这时男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难受。他一边指着两边的庙宇,一边似乎是在描述着甚么。
  不知怎地,伊苏娃听到他的声音时,忽然好受一点了。他的声音很好听,沉稳而均匀,与那和尚念经的梵音全然不同。虽然伊苏娃听不懂意思,但她更受用这样的语调。
  伊苏娃为了听清他的声音,慢慢地靠近了一些,俩人几乎已在并肩而行。奇怪的是,明明根本无法交流,她却很快就觉得、两人关系似乎很熟悉似的。
  他们渐渐走到了刚才见面的佛殿里。男子抱拳向她行礼,说了一句话什么话。
  伊苏娃见状,也合十用她的习惯行礼,想了想道:“幸会。”
  男子再次露出了先前那样的微笑,然后转身大步走出去了。
  伊苏娃怔了一下。因为他走得很快,她除非急匆匆地追上去,否则无法跟上。
  由于她听不懂男子的话,所以觉得他离开得非常突然,一时间很意外。看着他的背影,伊苏娃隐约有一丝失落。或许因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个男子轻易让她有了点莫名的亲切感。
  她就在这里等着,猜测有人会来接他。多半是那个长相白胖的圆脸阉官,带她来的人正是那阉官。
  伊苏娃再次抬头观察着佛主的塑像,佛主半睁着眼,表情很细微。她越看越觉得,佛主的神态与大明人有某种相似之处,好像来到了此地之后,便受了大明人的影响。
  不知大明国的佛主,是否也有因果报应之说?伊苏娃想到这里,便在前面的草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起来。
  等她睁眼起身时,发现有个阉官正站在身后,一脸好奇地瞧着她。但此人已非先前那个白胖的阉官。
  伊苏娃皱眉问道:“你是先前那个阉官派来的人吗?”
  阉官一脸茫然,也说了两句话,接着又摇头继续说话,然后做手势请她出门。
  彼此都听不懂对方的意思。不过大明国都城的人口非常多、看起来井井有条并不混乱,加上伊苏娃听说阉官只有皇宫里才有,她便忍耐着内心挥之不去的提防心、跟着阉官出门。
  直到她回到了住所、前几天住的巨大宫殿庭院(汉王旧府),她才放下心中的担忧畏惧。
  ……朱高煦已去了燕雀湖边的马恩慧宅邸。马车赶进了府中才停下,他下了车,立刻就看到了躬身侍立在旁的太监曹福。
  往前走了几步,朱高煦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曹福。曹福立刻小跑着上来,一脸讨好的笑容。
  朱高煦道:“我想起一件事来,你弄明白真腊妇人穿的服饰样式、找人做几身,让伊苏娃穿她自己国家的衣裳。襦裙还得汉人女子穿,穿在外藩女子身上,真是有说不出的奇特。”
  曹福忙道:“奴婢遵旨,定会照皇爷的意思办好。”
  朱高煦说罢向前走了一会儿,很快就见到了前来迎接的恩惠。正巧恩惠也穿的是一身素雅的襦裙,她那相貌与举止气质与之相配,款款作一个万福,看着就自然多了。
  俩人走过那片愈发茁壮的竹林,朱高煦有些歉意地说:“好些日子没来看你了,你过得还好罢?”
  恩惠露出了微笑,浅笑中带着恬静宽容、以及些许无奈,她轻声道:“平素过得挺好,圣上来时便是惊喜。”
  朱高煦点了点头。
  恩惠又喃喃道:“妾身偶尔会想到那些出家人,正因放得下世人的执念,成家立业、功名利禄等等;舍弃了一些,反倒落得尘世轻巧,少了许多磋磨与苦恼。”
  “似乎有点道理。”朱高煦道。他想起刚不久才见过的伊苏娃,便不禁说道,“天生信佛的人,或许仍然舍不下恩仇,在执念中纠缠;而曾母仪天下的人,反倒看得通透了。”
  恩惠随口问道:“谁是天生信佛之人?”
  朱高煦转头笑道:“随口一说罢了。”
  她也便没有再多问。
  两人慢慢走着,朱高煦忽然觉得刚才恩惠的那番话、另有意思。
  朱高煦猜测,恩惠是想重回皇宫的;她也曾暗示过,但从来没有明白地说过。她可能很清楚皇帝的心态:皇帝可能愿意给,但她不能主动要。
  而朱高煦考虑到各种原因,很长时间了也没有满足她的心愿。恩惠估计已经意识到了、朱高煦有苦衷,所以刚才她又说了另一番话……刚听到时,朱高煦是很舒坦的。
  恩惠并不想让他为难、在面对她时有压力。
  朱高煦意味深长地说道:“恩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恩惠轻声道:“要是事事都能如人所愿,世间又岂是这般样子?”
  前面古色古香的阁楼已在视线内,悬山顶的楼阁、周围种植的梅兰竹菊,与穿着汉服的此间女主人相称,正是景色美丽。
  而远处开阔的燕雀湖,又让一切雅致优美的事物、都稍显开阔豁达了。


第九百零六章 北平的消息
  将至酉时,朱高煦等人才从玄武门回宫。他刚到乾清宫,便见着了太监王贵。
  王贵上前说道:“禀皇爷,侯左使(侯海)在斜廊上等了快半个时辰啦。”
  他接着又低声道,“下午侯左使走武英殿去柔仪殿,问了个当值的宦官,皇爷在哪里。奴婢只好让宦官传话,说皇爷已回乾清宫歇着了。
  侯左使好像有甚么要紧的事儿,又请来东暖阁觐见,叫咱们通报。奴婢前去见了侯左使,寻思着皇爷早上出门、这会儿该要回宫啦,就让侯左使等着。不料他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朱高煦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直筒袍服,便道:“朕这便去东暖阁。”
  没一会儿,朱高煦走到斜廊上,果然见侯海仍躬身站在廊芜中。侯海个子不高,穿着宽松红袍、身材显得有点单薄,他回头一看,马上跪伏在砖地上:“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岁。”
  朱高煦伸出手臂,将侯海往上一托,“起来罢,让你等久了。”
  侯海道:“臣谢恩,等着圣上是应该的。”
  “啥事?”朱高煦一边往里走,一边径直问了一句。
  侯海道:“回圣上,守御司北署的事。”
  朱高煦又转头看了他一眼,侯海似乎有点紧张,伸手用袖子正轻轻揩额头。俩人一前一后走过了隔扇,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待朱高煦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侯海便弯腰作揖道:“臣有疏忽,请圣上降罪。”
  朱高煦皱眉看着他,等着下文。
  侯海便继续道:“逃到蒙古的黄俨,曾通过兀良哈人与内地联络。臣却忽略了此事。”
  他沉吟片刻,又道:“原先北署设置的鞑靼指挥使,名叫郭昂,分司驻在北平城。
  几年前,郭昂上报过一件事,说是一个叫‘花童’的兀良哈人来了北平;花童带着黄俨的信物,最先找的人是赵王府长史顾晟,为的是从钱庄取出黄俨存放的钱财。
  臣隐约记得,自个看过这份奏报。郭昂在奏报中称,在顾晟告诉他事情缘由之后,他认为可以利用黄俨和兀良哈人、得到一些鞑靼部落的消息;所以郭昂请命,继续与兀良哈人保持来往。
  当时臣没太上心,便以为、无非是北署鞑靼指挥使的寻常手段,就没如何理会。也未曾将这个消息告诉圣上。”
  朱高煦问道:“那你现在怎么上心了?”
  侯海道:“郭昂又送了一份密信回守御所北署,说是顾晟收了贿赂!郭昂得到消息,鞑靼人要遣使进京,还发现赵王府长史收了兀良哈人‘花童’的钱。臣始觉,情况怕没那么简单,赶紧前来奏禀圣上。”
  朱高煦听完叙述,下意识想到一个问题、侯海之前有没有收钱?但朱高煦没问。
  侯海却是个很有灵性的人,仿佛能猜到朱高煦的心思似的,恍然又道:“臣绝未从中沾利,先前确是疏忽大意了。”
  朱高煦点头道:“当然,侯左使没必要贪图那点蝇头小利。掉身份。”
  侯海隐约松了一口气,抱拳道:“圣上教训得是。”
  朱高煦习惯性地、用手掌在平阔的额头上摩挲了几下,他想了一会儿道:“赵王府长史顾晟起初把事情告知郭昂,可以理解为、想降低通敌的风险。但这次顾晟又敢私收贿赂了,又是怎么回事?”
  侯海皱眉想了想道:“圣上提到的关节,确实有点蹊跷。”
  朱高煦问道:“兀良哈人送的贿赂,钱是从钱庄里取的吗?”
  侯海道:“回圣上话,不是,是兀良哈人自己带到大明的黄金。”他说罢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双手呈递上来,“此乃郭昂的密信原件,请圣上过目。”
  朱高煦抽出纸来,快速地先浏览了一遍。接着他又伸手道,“郭昂几年前的那封信,带了吗?”
  侯海尴尬地弯腰道:“臣马上回去取。”
  朱高煦收回手说道:“明天带到柔仪殿来。”
  侯海道:“臣遵旨。不过那份密信,臣今日又大致看了一遍,事情缘由都记得。”
  朱高煦很肯定地说道:“还是要看看细节。同一件事情,不同的叙述方式,意思可能会有出入。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罢。”
  侯海便叩拜道:“臣谢恩,告退。”
  朱高煦在东暖阁里,又独自坐了一会儿。
  他想起之前代王部署的拙劣阴谋、便是受了其幕僚杨普的蛊惑。而这个赵王府长史顾晟、是太宗皇帝亲自挑选的,应该不像杨普那种野路子出身的人才对。而且顾晟拿的钱,可能不敢独吞。
  朱高煦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高燧的容貌,前后寻思了许久,他再次轻轻摇了摇头。
  他拿起御案上的信件,犹自细看起来。密信里倒也把“贿赂”之事的经过,描述得很详细。
  郭昂的人先是发现,那个兀良哈人“花童”去过彰德府,便认定花童见了长史顾晟。待郭昂见到兀良哈人花童时,便出言激他。
  郭昂对花童言称,顾晟帮忙、从钱庄拿出黄俨被封冻的钱财时,除了现钱、还有大量地契田契。后者经过顾晟的几番捣鼓,很大一部分已落入顾晟等人的腰包;这些东西才是大头。而兀良哈人拿的现钱,不足黄俨敛财的十分之一。
  花童很生气。郭昂又许诺一些好处,让花童说出私见顾晟的内情。这才得知,花童拿了一百两真金、一封书信去见顾晟。
  但那封蒙古人的书信写了甚么,便一无所知了。朱高煦甚至把信翻转来看,也没找到更多的内容……
  当晚是沈宝妍来乾清宫陪侍,朱高煦轻松了不少。他只觉得今日见恩惠的时机,正是恰当。
  第二天早上的礼仪之后,最先到柔仪殿等着的人、便是侯海。侯海把存在守御司北署的旧信,呈送上来了。旧信也是北署鞑靼指挥使郭昂的笔迹,与昨日朱高煦看到的信件字迹、别无二致:
  黄俨当初牵扯到了代王谋反案,怕朝中翻身的宿敌王景弘侯显等人、把他往死里整,黄俨便通过兀良哈蒙古人逃到了鞑靼。黄俨向接应他的兀良哈人、鞑靼人都许诺了大笔好处,但身上又没钱;便让蒙古人安排了另一个兀良哈人、回北平来拿钱,便是花童。
  朝廷并未通缉黄俨,人没抓到、连黄俨的罪名也没正式定下。于是黄俨在赵王府的财产、被赵王府的人瓜分了;而存在钱庄里的东西,需要黄俨的特定信物、以及官府的正式公文。顾晟等人光凭自己的手段是拿不到的,一直被封在钱庄里。
  黄俨还想了些办法,带来了一些鞑靼首领的消息。他意图通过赵王府旧交顾晟、联络锦衣卫(黄俨以为还是锦衣卫在管这些事),进行交易。让顾晟帮忙,花童拿着黄俨信物去钱庄取财物;而黄俨和他的鞑靼朋友,则为锦衣卫提供消息。
  接手此事的人并非锦衣卫,而是守御司北署。驻北平的郭昂,送信请示京师的北署,但因为侯海根本没怎么管,事情便没有被阻止;于是交易顺利结束了。
  实际上这笔交易,最后北署没得到甚么有用的消息,当然北署也没有任何损失、清算黄俨他们并不关心。从兀良哈人嘴里,只是得到了阿鲁台与科尔沁部联姻、等等并不新鲜的消息。
  “花童最近送给顾晟的信,究竟写了甚么,这才是咱们应该知道的事。”朱高煦随口说了一句。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可能会让大臣误解,他便马上提醒侯海道:“这件事你们暂时不要管,免得节外生枝。朕回头当面问高燧。”
  侯海作揖道:“臣明白了。”
  朱高煦说罢在柔仪殿里走来走去,犹自在心里记着一些事。他大多时候不会把想法写下来,这些想法一旦被别人知道很危险,装在心里才对最好的归宿。
  他有了一些判断:郑和余党以王景弘侯显等为首,在洪熙朝时、权势和人脉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如今在朝中的人脉似乎不太广,至少守御司是完全不买王景弘等人帐的。
  否则黄俨这个王景弘等人的死敌,不可能还能通过守御司北署、与朝廷官府进行交易。但凡有办法,王景弘他们便会把黄俨往死里坑。
  侯海的声音道:“臣惭愧,未能为圣上分忧。”
  朱高煦回过神来,转身看见侯海还站在大殿中间,便好言道:“你不用多想,光看几年前那份奏报、本来也不是太要紧的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话说回来,若连侯左使也不可靠,朕还能靠谁去哩?”
  侯海一脸欣慰,躬身道:“臣定兢兢业业,为圣上谋事。”
  朱高煦一时间也觉得,上面那个位置实在并不好坐。关键是既要有一帮自己人,这样说话和决断才有人听,才管用;又得有比较符合实际的决断,不然得坏事。
  这时侯海道:“臣请告退。”
  朱高煦道:“去办你的事罢。”过了一会儿,他便目送侯海的背影,消失在柔仪殿门口。


第九百零七章 伯牙子期
  今晨朱高煦要觐见的人、不止侯海一个,不过要来的人不是内阁大臣,就是太监。于是朱高煦叫大臣们在武英殿的内阁候宣,省得在门外干等。
  侯海一走,下一个人应该是太监孟骥。朱高煦便在他的大桌案后面,一边瞧奏章,一边等孟骥。
  相比后宫一些地方,甚至于京师富贵人家、青楼别院之华丽,朱高煦办公的柔仪殿反而显得朴实无华,只不过建筑规格很高、用料很名贵。
  除了古朴的礼器摆设,最显眼的就是他那张很宽大的书案,正摆在大殿中间。入夏之后,大案下面垫着草编的地毯,别处都是砖石地板。朱高煦确实不喜欢太过讲究、生活上的奢华精细,日常起居都很好侍候。
  他也不太爱使唤太多奴婢。有些富商和显贵,家中随时一群奴仆使唤着,排场很阔;但柔仪殿就只有几个人,能在朱高煦身边呆着。大多时候都是些熟人,曹福找来的连氏、小荷这两个宫女常来柔仪殿,做些端茶送水的活儿。
  朱高煦时不时会和她们闲扯几句,问她们住哪里、在哪里吃饭什么的。起初宫女们都小心应付,生怕说错了半个字;后来时间一长,她们渐渐确定、朱高煦并不是故作姿态。于是近亲的宫女们都渐渐习惯了。
  没一会儿,太监孟骥弯腰走了进来,跪伏在桌案前磕头。朱高煦便叫他起来说话。
  有关南海诸国的状况,有公文和奏章可阅。朱高煦便对孟骥说道:“谈谈你的见闻罢。”
  孟骥还真的没谈大事,他看了一眼侍立在大案侧后的曹福,就开始说见闻。他从刘鸣的事开始说,谈到刘鸣的表弟陈漳死在了出使真腊的途中,还说了他们表兄弟间的琐事。接着又谈起了海军指挥使唐敬,多半也是从刘鸣口中听来的。
  朱高煦听得很轻松,只说一个人的事,线索总是没那么复杂。
  孟骥终于说到了重点,说道:“彼时真腊国危急,遣使来官军大营求救,暹罗国使者也到了。刘使君问策奴婢,奴婢说自家管不了这等大事,不过为皇爷跑跑腿;刘使君领了皇爷的圣旨、负责邦交诸事,得他拿主意哩。
  刘使君说,深受隆恩重任在身,不敢不为君分忧;皇爷多次言及大略,谆谆教诲亦不敢忘。又说暹罗国这些年日渐势大,真腊国灭对朝廷无益。
  然后刘使君便令暹罗国退兵,停止进军金边城,助真腊国渡过危局。暹罗国使者多有怨言,未曾许诺停止进军。刘使君亲自到金边城去了,奴婢劝阻无用。”
  西番色目人孟骥、永乐年间活过来的太监,跟刘鸣没甚么关系;再说刘鸣是武德年间才中的进士,在朝中还没啥过硬的人脉可言。
  孟骥一个劲为刘鸣说话,估摸着他这个太监确实欣赏刘鸣某些方面。朱高煦一边听着,一边已经听明白了、孟骥为甚么要先说刘鸣的表弟。
  朱高煦对刘鸣的做法不是完全满意,但别人又不是自己、万里之外通信不便,又怎能随时都恰恰能挠到痒处?不过刘鸣跑到真腊国内地去,万一又折损一员大臣,那朱高煦就肉疼了。
  他的脑海里闪过刘鸣表弟的事,便很快有了主意,开口道:“按道理说,暹罗国是胜利的一方,想分赃并不过分。但暹罗人站过来的时候,咱们已经赢了。锦上添花、或是说趁火打劫,哪能和雪中送炭相比?”
  朱高煦又干笑了一声:“话又说回来,假设官军此役不太顺利,那暹罗人不是要翻转来干咱们一票?刘鸣的想法也没甚么不对。”
  孟骥道:“皇爷圣明。”
  朱高煦说罢稍稍转头侧目,看了一眼曹福。曹福一直在关注朱高煦的,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曹福马上有了回应,他的腰微微向下一弯。
  曹福的干爹是司礼监太监王贵,而王贵在武英殿典宝处当差。将来大臣们要处理有关事务时,稳重的官员多半会问问王贵、看看宫里有没有态度。所以朱高煦今天表个态,以后就不用罗嗦了。
  朱高煦又不动声色道:“朕就爱听明白话、也爱说明白话,特别是大事,更得力求准确无误。要是打机锋说反话,万一叫人猜错了,那可得玩砸啦。”
  孟骥笑道:“皇爷英雄气概敢作敢当,奴婢等仰慕之至。”
  朱高煦轻轻挥了一下手。孟骥叩头退走。
  接下来的人是礼部尚书胡濙,见礼罢、胡濙开始说外藩使节的事。
  外藩使节来京,住在长安右门外的会同馆。礼部会设宴款待,称之为“下马宴”,以及数次不同规格的友好慰问。但这些活动、都不会谈甚么实质的内容,甚至大多台词都是定好的,就跟唱戏一般。真正谈事情的时候,要么是书面文字,要么就是礼部官员私下拜访时的谈论。
  胡濙道:“禀圣上,满刺加使节先是辩解,其国王拜里米苏兹、受奸臣和真腊人蛊惑,方错误地与大明为敌。使节据礼甚恭,通事直译使节称圣上为、太阳与月亮之光辉帝国最伟大之皇帝。又说其国君悔悟,不愿意再与大明为敌,因此主动撤出都城,希望能与大明朝廷重修旧好。并答应向大明纳贡称臣,保护官军在龙牙门(新加坡吉宝港附近)设立使城,建立都督府。”
  朱高煦听罢,说道:“可真腊人说的,是满刺加人主动跑去联络,还要组织甚么反明联盟;不过这些旧账再计较也没实际好处。王景弘和陈宣已上奏,时节进入热季、雨季之后,拿拜里米苏兹的主力毫无办法。仗反正没法打了,满刺加又痛快地答应了那么条件,还有啥好犹豫?”
  胡濙道:“圣上所言极是。不过爪哇国的使节请求,想让朝廷出面,制止满刺加人到爪哇国港口捣乱。那爪哇国前几年赔了朝廷价值六万两黄金的财富,如今有求于朝廷,臣也不好断然拒绝。”
  朱高煦问道:“满刺加人在爪哇干了甚么?”
  胡濙拱手道:“爪哇王室贵族大臣,以及大多百姓,都信印度教。但满刺加人信的是回回教门,教众跑到爪哇国各处港口城镇传教,还挑拨叛乱事端,爪哇王室深感危险。他们知道大明官军攻打满刺加国之后,便派使节随船来京,想请朝廷出面管此事。”
  胡濙想了想又道:“臣以为,朝廷不应每次都用武力相迫,如此诸国便只有畏惧。若是能解决他们的危难,或许诸国王室对朝廷便会别的感念,产生一些依赖亲近之感。”
  “那爪哇人赔钱,乃因误杀了官军将士。不过胡部堂说的有道理。”朱高煦说罢,沉吟了稍许。
  这时曹福的声音轻轻道:“奴婢听说,永乐年间有个叫尹庆的宦官,去过满刺加国、见过他们的国王拜里米苏兹,并会说满刺加话。若是让尹庆出面见满刺加使节,从中斡旋,或许有点用也说不定哩。”
  胡濙听到曹福插嘴,眉头已经皱起来了。
  朱高煦看了一眼胡濙,问道:“胡部堂以为如何?”
  胡濙忙道:“请圣上圣裁。”
  朱高煦回头对曹福道:“这事儿让胡部堂管,你听他的吩咐。”
  曹福忙道:“奴婢遵旨。可尹庆在废太子当政时期,已被安排到中都凤阳去了,要不奴婢先把他带回京来?”
  朱高煦道:“叫他回来等着,以备胡部堂调用。”
  曹福道:“是。”
  胡濙顿时感概道:“圣上真乃圣君矣。”
  朱高煦笑了笑。
  胡濙却不说刚才的事,他回顾左右打量着柔仪殿的陈设,又道:“圣上起居之所简朴大方,不兴歌舞宴会,不修宫殿,勤政为民,大明幸甚,万民幸甚。”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分内之事罢了。世道太平昌盛,必由质入文,但大家要低调点,总还有一些人吃不饱饭。”
  胡濙的反应,有点出乎朱高煦的意料,他的表情就像伯牙看到了子期一般,郑重其事地作揖四拜:“臣谨遵圣上教诲。”
  礼罢,胡濙告退。
  太监曹福小声问道:“奴婢见识短,胡部堂咋啦?”
  朱高煦转头看了他一眼,“胡部堂主张,盛世君臣应体恤下民,理想是丰收之年百姓不饥不寒,饥馑的年份不至于饿死没人埋。朕那么说句话,他当然很受用。”
  曹福道:“都是臣子讨皇爷高兴,皇爷倒对胡部堂挺好哩。”
  “你懂个屁。”朱高煦笑骂道。
  曹福也满脸堆笑道:“皇爷骂得对。”
  一旁的宫女连氏忽然说道:“胡部堂真是个好官。”
  曹福回头道:“幸好胡部堂走了,不然你多嘴,他那眉间的皮子,怕是熨斗也熨不平。”
  朱高煦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曹福还是有过人之处,懂的不少。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殿外的光景,日已上了三竿,连续多日的晴天、天气越来越热。他一时间倒有点想下一场雨,好叫天气下凉。


第九百零八章 就知道吃
  曹福在柔仪殿侍候了一上午,待御厨把午膳送来,他又管着宫人们试吃、上菜。午膳之后,皇爷午睡了,曹福这才到后殿自己吃饭。
  没一会儿,他的干爹王贵忽然独自走了进来。曹福急忙放下碗筷,上前招呼嘘寒问暖。
  王贵把手从袖子伸出来,轻轻挥了一下,廊房里的两个小宦官的赶紧退出去。
  曹福上前躬身作揖,沉声道:“回禀干爹,尹庆的事儿办妥了。”
  王贵点头道:“待他回来拿了钱,你自己留下一些罢。”
  曹福道:“谢干爹赏,不过儿子拿钱没啥用的。”他迟疑了片刻,又道,“儿子总觉得,这种事儿皇爷能猜到的,皇爷啥都明白。”
  王贵应了一声,“你说得对,皇爷当然明白,不过别怕。有些钱能拿,有些钱不能拿,咱家心里有数。”
  曹福问道:“儿子多嘴,干爹拿那么些钱作甚?”
  王贵看了他一眼:“最险的日子已过去了,现在不享受啥时候享受?”
  曹福没吭声,他不是很理解。作为太监鸟都没有,能享用的无非就是吃,还有啥享受的?曹福反正对女人无一点兴趣,他最喜欢吃,可御厨啥也不缺,他已经很满足了。这几年越长越胖便是实证。
  他没有附和干爹,实在是打算劝两句的,想了想还是算了。尹庆的钱收了倒也没甚么,毕竟孝敬他们爷俩的宦官多了。曹福觉得最烫手的,还是当初黄太平的钱。
  黄太平是罪大恶极的奸贼黄俨的干儿子,几年前此人被赵王交出、做了替罪羊。后来有司审问之下,发现黄太平是个没用的棒槌,就扔到凤阳了事。
  结果王贵把黄太平也捞了出来,送回赵王府继续侍候。事后王贵又主动告诉皇爷;好在皇爷看在多年忠心服侍的情分上,睁一眼闭一眼没管。
  曹福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声道:“对了,那孟骥今日在皇爷跟前,压根就没提王景弘,就说刘鸣的事儿。他把真腊王后弄回来,也先找了儿子。儿子瞧他,虽说以前与郑和那帮人在一块儿,但眼下和王景弘不是一路人了,想着亲近咱们哩。”
  王贵立刻说道:“你管他想亲近谁?”
  曹福愣了一下:“孟骥到司礼监任少监,办了几次差事,让皇爷挺满意。而王景弘侯显那些人,监了海军,那可是前呼后拥,风头盛得很哩。”
  王贵皱眉瞧着曹福,一时没说话,接着走到曹福刚才吃饭坐的凳子旁边,在那里坐了下来。曹福急忙躬身上前。
  “福啊,贪图点钱财、胆子可以大一些。可权不能乱贪,权是带血的刀子。”王贵语重心长地说道,“咱家问你,要说在宫里的地位权势,王景弘比当初郑和如何?”
  曹福忙道:“恐怕得差不少。”
  王贵道:“那郑和怎样了?”
  “死了。”曹福老实地答道。
  王贵道:“一句话就没了,还不是皇帝的话、只是张皇后的话;所以,王景弘能咋样?咱们跟了皇爷多少年,那时皇爷还是高阳郡王,王景弘在皇爷跟前、还能比咱们靠得住吗?”
  曹福沉思着,不住点头。
  王贵的声音又道:“不要去搞事。当初皇爷刚登基,黄俨就派人来想投靠咱们,咱们理都没理;王景弘懂事儿的话,就该明白咱们的态度,领这个情。大伙儿安心服侍皇爷,和和气气的日子,都好过。”
  曹福弯腰道:“儿子一定记着干爹的教导。”
  王贵站了起来,伸手在曹福肩膀上连拍了两下,“咱家回武英殿了。”
  曹福道:“干爹慢走,儿子送送您。”
  王贵瞧着桌子上的饭菜,和蔼地说道:“好好吃饭。你呀,就知道吃。”
  曹福小声道:“儿子留心为干爹物色几个妇人。”
  王贵笑道:“用不着你,咱家只喜欢窑姐。身份卑微想讨口生活的也成、可别是忘记自个姓啥的人。不然她图咱家啥?那麻烦就大了。”
  曹福仍坚持把干爹送出门,这才继续做自己的事。
  今天因为宦官尹庆的事,曹福想起了那个无关紧要的黄太平。不料几天之后,他就真的见到黄太平了。这便是心想事成的实例?
  曹福听到了守西安门的宦官禀报,说是一个叫黄太平的宦官要求见。曹福便赶到西安门,见到那黄太平。此人神神秘秘的,声称要借一部说话。
  “到里面说。”曹福领他进了西安门禁军的一间署房里,屏退了左右,然后叫黄太平说事。
  黄太平这才取出一根竹筒来,说道:“赵王殿下亲自差遣,叫咱家送一样东西进京,要亲手给王公公或曹公公。西安门的宦官说王公公忙碌,咱家就让人向曹公公通报了。”
  曹福接过竹筒,“里面是啥?”
  “不知道,口子封了,咱家没看。”黄太平道。
  曹福把东西上下翻转,见竹筒用纸贴包着,口子上果然贴了封条、还盖了漆印。因为黄太平说是给曹福的,曹福便径直撕了封条,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
  一边看纸上的字,曹福还一边抬眼瞧黄太平两眼。黄太平讨好地说道:“上回多亏了王公公,小的孝敬不知够不够?”
  曹福点了点头,收了纸张,便走到了门口,喊道:“来人!”
  黄太平一脸困惑地站在那里。
  很快几个将士跑步过来了。曹福立刻指着黄太平道:“拿下。”
  黄太平哭丧着脸道:“咋啦?咋啦!”但军士们不容分说,立刻把他按翻在地。
  曹福又道:“绑了,送去洪武门内的诏狱,先关起来。”
  黄太平忙道:“曹公公,您可不能误伤自己人呀,咱家犯啥事了?”
  曹福表情怪异地说道:“你是被人卖了,还顾着帮人数钱。”他顿了顿伸出了两根手指比划,“而且是两次。先别急,事情还有余地的。”
  黄太平一脸苦思的样子,听到最后一句,急忙道:“曹公公,咱家还有一些东西。”
  曹福道:“知道了。”
  军士们找来绳子,在那里把黄太平五花大绑。曹福不再过问,拿着竹筒,急急忙忙地往皇宫里走。
  皇爷如同往常一样,御门听政后便就近来了柔仪殿。曹福疾步走进西华门,过御河上的石桥、路过武英殿往北走,很快就到了柔仪殿。
  但见朱高煦正在和兵部尚书齐泰在里边,曹福伸出脑袋在门口探了一下,就在门外等着。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的声音唤他,他便赶紧进去了。
  曹福把竹筒放在大案上,俯首在朱高煦的耳边道:“黄太平送来的。”
  “黄太平?”朱高煦一脸寻思的模样。
  曹福低声道:“黄俨的干儿子,后来又回赵王府了。”
  “哦……”朱高煦点了点头,便把竹筒里的纸都倒了出来,然后拿来看。
  曹福之前已经看过了内容,一张是赵王的信,另一份便是黄俨的字迹、从鞑靼部落中送回来的密信原件。曹福只看了赵王的信件。
  赵王在信中说,兀良哈信使(花童)第一次前来、想取出黄俨在钱庄里的财物,长史顾晟已报备守御司北署官员郭昂;彼时负责接待兀良哈信使的宦官,便是黄太平。
  最近那兀良哈人又寻来了彰德府,黄太平先去接待了,却擅自答应帮人办事,并收了兀良哈人密信一封、黄金一百两。赵王当时正在王府外面,回来知道了,不敢轻举妄动、怕坏了守御司的正事,便命黄太平带着密信进京请罪。请朝廷即刻逮捕此阉,刑讯其罪名。
  朱高煦看罢,把信递给曹福道,“让齐部堂也瞧瞧。”
  “是。”曹福躬身接过。
  朱高煦又道:“那黄太平还真是个棒槌,当初没杀他,倒也没错。”
  曹福把信给了齐泰,这才转过身来,弯腰陪笑道:“皇爷说得是,自个送上门来求逮,奴婢在西安门看到这信,差点没笑出声来。赵王可真会找乐子。”
  “我三弟可不是想找乐子。”朱高煦道,“他可能很头大。”
  曹福一时没太明白,便道:“赵王既然忠心皇爷,便把鞑靼那边的密信、送来京师就好了。”
  朱高煦道:“朝廷怎么知道密信的真假?”
  曹福愣了一下:“奴婢怎么没想到哩!黄俨可能写了真假两封信?”
  朱高煦轻轻点头:“只是客观推论,是有这种可能的。高燧虽不能带兵打仗,却不是笨人。”他说罢继续看黄俨从鞑靼部落写来的密信。
  过了一会儿,曹福照朱高煦的意思,把黄俨密信也拿给了齐泰。
  齐泰看罢,马上说道:“曹公公见到黄俨时,他甚么神态?要抓他的时候,又是如何?”
  曹福便详细地把黄俨的模样表现,说了一遍。
  齐泰问道:“你确定他不是故意装的?”
  曹福想了想道:“怕不是装的。咱家认识他好些年了,此人一向是假机灵,哪能装得那么像呀?”
  齐泰向上位拱手道:“圣上,臣请立刻释放黄太平,让他回彰德府复命。”
  朱高煦抬起头来,说道:“便依齐部堂谋,曹福,你去传旨。”
  曹福忙道:“奴婢遵旨。”


第九百零九章 密信
  宦官曹福提着袍服下摆,急冲冲地出了正殿。齐泰转头看了一眼曹福,便拱手道:“圣上果断,臣敬佩。”
  朱高煦道:“齐部堂有韬略,这不是你的主意吗?”
  齐泰弯腰道:“臣不过是一家之言,断事者仍是圣上。”
  他想了想便道:“朝廷有司,若真能从黄太平口中、问出有用的事,又或是验到赵王信中所言,有欺君之实;赵王怕是不敢把黄太平送来京师,更不愿冒此等大险。
  臣亦有揣度,赵王不太可能勾结蒙古人,蒙古人能给赵王何物?圣上虽威严,对赵王却是顾念亲亲,未曾有逼迫之事。赵王已贵为亲王,不至于铤而走险。
  况那鞑靼人带的信,如是机密大事,又怎敢用兀良哈人‘花童’者?守御司北署官员,只拿顾晟获利大头之事激他,花童便立刻愤愤地把甚么都说了,交待出向赵王府送黄金送密信之事。花童如此不可靠之人,鞑靼权贵哪能叫他来办大事?”
  朱高煦赞许道:“是这个理。”
  齐泰又道:“永乐初,太宗皇帝封赵王于北平。武德初,赵王主动请旨移府彰德。故臣以为,若非有真凭实据,应以安抚赵王为要。
  那黄太平回彰德后,必说出进京详情。黄太平先是被个太监抓了,这会儿未经刑讯,立刻又被放走,估摸着还不一定到了诏狱。赵王由此可知,圣上不疑赵王也。”
  朱高煦听罢点头,接着不动声色地说道:“此次朕北上巡狩,齐部堂就不用去了。内阁需要你坐镇,你在朝中,朕更放心一些。”
  齐泰拜道:“臣领旨,定为圣上尽力周旋诸事。”
  朱高煦又道:“让淇国公随驾,让他一块儿出去走走,免得以为朕把他忘了。”
  齐泰作揖回应,未作置评。过了一会儿,齐泰又说起了那封鞑靼人的密信:“这么看来,黄俨为鞑靼人写信,其中内容,应确有其事。”
  朱高煦又拿起那封来自鞑靼部落的密信,再次细看了一遍。
  内容很简单,说的是阿鲁台很快将派人来大明朝见,请求大明皇帝准许:让流落在哈密国的鞑靼首领家眷部属、借道山西回家。一等朝廷允许,黄俨便请顾晟帮忙,花些钱打点护送鞑靼家眷的官员,好叫汉人不要为难其家眷,另多派一些人接应护个周全。
  齐泰的声音道:“信中言明,要先等朝廷准许鞑靼眷属借道;然后才叫赵王府的人照应,并未叫王府中人违背朝廷意愿,此事本身没多大问题。赵王却赶紧把黄太平送来,还是怕朝廷猜疑。”
  “流落哈密国的鞑靼人里边,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人物?”朱高煦沉吟道。
  齐泰沉思了一会儿,便道:“圣上所虑确有道理。蒙古人中,对大明敌意最深的就是鞑靼人,曾多次拒绝朝廷册封、扣押朝廷使臣。何况几年前圣上亲征鞑靼,战争刚过去不几年。如今阿鲁台为了西边的残部借道,不惜主动遣使朝贡;且又专程派人联络赵王府的人,私下里还要安排妥善。可见阿鲁台重视之意。”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猜猜究竟是甚么人物。”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朱高煦立刻想到、驸马何魁四曾经说起的人:前全蒙古大汗本雅里失汗的后人。
  如今鞑靼人的动静迹象,越来越明显了;除了本雅里失汗的儿子,朱高煦真想不出还有谁、值得阿鲁台如此想方设法营救。然而当初何魁四提出这个说法时,可以参考的事情是很少的。朱高煦忽然觉得,这个何魁四挺有想象力。
  “是否乃本雅里失汗之子?”齐泰的声音道。
  朱高煦道:“有可能。本雅里失汗是忽必烈的嫡系子孙,他的儿子做大汗更能服众。朕从守御司北署得知,本雅里失汗曾联姻阿鲁台,本要娶阿鲁台之妹为正妻。忽必烈的嫡系子孙、阿鲁台的外甥,还有比此人更好的人选、更适合被扶上大汗的位置吗?”
  齐泰拱手道:“圣上所言极是。但臣仍有一些疑虑。”
  “说罢。”朱高煦道。
  齐泰沉吟道:“阿鲁台如此大张旗鼓营救,就不怕大明朝廷查出那人,将其扣押吗?”
  朱高煦道:“朕直觉,也感觉哪里不太对。齐部堂一提,似乎正是此处。”
  齐泰又道:“不过要为阿鲁台的做法找理由,也是找得到的。首先阿鲁台可能别无选择,其次他或许认为、大明在改变国策,不一定会为难鞑靼人的首领。”
  朱高煦想了想,说道:“眼下只能靠猜,见了鞑靼使节再说罢。”
  齐泰作揖道:“圣上所言极是。臣请谢恩告退。”
  天气越来越热,没几天就是端午节了。
  京师从早上开始便是一片喧嚣,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官民们有很多节目,挂艾草吃粽子,秦淮河等各条河流上还有赛龙舟的活动,也是围观者甚众。
  皇帝反倒没有出宫参加任何节目。朱高煦只是下旨、组织了必要的礼制活动,设午宴款待皇亲国戚,让皇后宴请回宫的朱家女眷。照民间习俗,端午节妇人们要回娘家;在京的公主郡主们也回来了,不过皇妃没有离宫。
  午宴后,朱高煦按照鸿胪寺官员的建议,还要找个地方登高望远。此事不是甚么礼仪,只是世人的习惯而已,皇帝为天下子民表率,自应尽量遵照人们的习俗。
  朱高煦在奉天殿赴宴之后,挑了个高处,就在奉天门左侧的东角门。亲戚勋贵们前后簇拥朱高煦的车驾前来,一起上了阁楼。
  东角门楼上的空间不大,人一多便有点拥挤。然而朱高煦还是从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驸马都尉何魁四。朱高煦想起了几天前的心情,便多看了何魁四一眼,开口唤道:“何魁四。”
  何魁四在众人瞩目之下,从人群里走了上来,跪伏于地道:“臣在。”
  朱高煦单手将他扶了起来,径直说道:“朕此次出京巡狩,你随驾出行,到朕身边就近护卫。”
  何魁四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之色,马上拱手拜道:“臣领旨。”
  朱高煦点了点头:“回去准备准备。”
  就在这时,新城侯张辅抱拳弯腰道:“臣闻、何驸马只会游逛弹唱,怕不中用。请圣上选忠勇之士,以护圣驾周全。”
  顿时大伙儿哗然,有的人在饶有兴致地观摩张辅,有的人看着何魁四、面带嘲弄之色。朱高煦顿时也明白了,张辅对何福家的人是非常不满的,还是因为“伐罪之役”湖广大战的首次战役,何福把张辅卖了。时到今日,张辅仍耿耿于怀。
  张辅为人,一向还算沉稳。但有了羞辱何家人的机会,他仍是一改作风、必不放过。
  何魁四道:“圣上身边不止臣一人护卫,臣既能弹唱,也能为圣上消解乏闷,不失为一个用处。”
  大伙儿听到这里,更加有兴致了,纷纷观望、瞧着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的何魁四,其中有勋贵还摇头暗自叹息。
  张辅冷笑道:“既然如此,今日佳节,驸马何不为圣上助兴一曲?”
  立刻有人劝道:“不可,太祖皇帝曾下旨,禁止武将吹拉弹唱,违者斩去一指。”
  张辅道:“此令乃对卫所武将所下,驸马都尉非卫所将领,为圣上献曲,并不违法。”
  何魁四抱拳道:“圣上若不嫌,臣请吹奏一曲,为圣上贺。”
  朱高煦听到这里,便道:“准。”
  何魁四便转身叫一个宦官,去取一枝竹萧来。大伙儿等了一阵,内侍拿了竹萧,何魁四便先抱拳拜道:“臣请奏萧。”
  萧声独奏一起,一曲苍劲的《万里金陵》便回响在了阁楼上。大伙儿也安静下来了,不再有嘲弄的神色。何魁四确实很有音乐才华,朱高煦虽不精通音律,也听得出来这首熟悉的曲子、让他吹奏得很有情怀。
  何魁四的表情和动作也随曲子而变化,朱高煦似乎在音律中看到了大明铁骑在黄沙中奔腾,意境十分入神。
  朱高煦抚掌赞道:“好!”
  众皇亲勋贵都附和着叫起“好”来。何魁四把竹萧还给宦官,上前拜道:“臣嫌丑了。”
  朱高煦回顾左右,笑道:“新城侯与宁远侯,都是实干为国尽忠、建功立业。驸马都尉这一曲,乃颂大明勇士。”
  大伙儿纷纷点头称是。张辅听罢,也抱拳拜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从余光里瞧何魁四,观摩他此时的反应。不料何魁四并未被激起愤慨,也没瞧出有恼羞之色。朱高煦顿时觉得,这个年轻人还挺有意思。
  “今日佳节,宫外的节目或许比宫中精彩。都散了,诸位想干啥就干啥去。”朱高煦轻轻挥了一下手。
  众人叩拜谢恩,高呼圣上万寿。
  大伙儿都走了,朱高煦又在窗棂前站了一会儿,午后的眼光正晒着窗边、晒得木头滚热。朱高煦盼的雨,至今还没下来。


西风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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