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7章 湖畔的柳枝
作者:西风紧|发布时间:2024-06-29 00:48:30|字数:32997
阁楼后方、靠近围墙的地方,种着一些柳树。秋冬之交,树枝上仍挂着绿色的修长叶子,然而它们已比不上春季的生机,树下的砖地上也留下了许多枯叶、没来得及打扫。
恩惠看到这样的景色,不禁触景生情,心头笼罩着难以捕捉的郁气。
她轻轻抬起一只手臂,垂首一看,从浅灰色棉布袍袖中露出的手腕和手,肌肤白净、仍有女子的细腻。可惜就怕比较,若是与十多岁的小娘子紧致的肌肤一比,恐怕差别有点明显。
她沉吟道:“这些年妾身经历坎坷,已如同那残花败柳,更兼家道中落,不过是聊度残生。圣上何必太在意妾身?”
朱高煦却简单地回应道:“你的年纪,应该与我相仿。”
恩惠意外地愣了一下,轻声道:“这哪能相比?宫中不乏相貌出众、十余岁的小娘子。”
“那更不能比了。”朱高煦道,“大多宫人,可以统称为年轻貌美的女子;但恩惠只有一个。有的人是想通过朕改变身份地位,有的是崇敬皇帝这个特殊的身份。而我们之间的过往,却无法重复。毕竟谁也没法再回到当初的心态、处境。”
恩惠听罢抬起头仔细瞧了朱高煦一会儿,“圣上在意这些?”
朱高煦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以前也认为,人只要有一天,有钱有势了,除了生老病死,甚么都能得到。不过后来才醒悟并非如此,若是错过了的东西,不是靠权力财富能得到补偿的;那些能够交换到的一切,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停顿了稍许。脚步也停下了,他站在原地,转身面对着恩惠,认真地说道:“权力钱财对我,现在不过是做事业的需要。但身边这几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岂只是逢迎和敬畏?人生苦短,咱们不管结交了多少人,用心的总是没有几个。”
恩慧听到这里,不知怎地心如乱麻。
她的举止也丧失了先前的从容,仿若无法控制一样、做着一些琐碎的小动作。她一会儿想抬头看朱高煦,一会儿又避过脸、假装看风景;但是此时周围究竟发生了甚么、有些甚么景物,恩惠一无所知。
她不知从何时开始、接受了这个燕王系的朱高煦,也不知怎么开始相信他,看见他就或多或少的喜悦;反之,恩惠却认为朱高煦身边妻妾成群、美人如云,她自己并不重要。单方面的心乱,时间稍长还是容易清醒的。
但刚才听到了朱高煦一番话,她忽然感到了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朱高煦的声音又问道:“我没有做错甚么,那你为何骤然疏远了?”
恩惠无从回答,只得说道:“我难以原谅自己。”
她说过这句话,但上次朱高煦显然没明白甚么意思,也没太在意。这回他好像明白了、此话并非随口之言,他沉默了许久。
恩惠又忍不住喃喃道:“在此之前,我本来想了很多,告诉自己很多道理,总算心平气和下来。每天念佛抄抄经书,觉得这样便挺好,清心寡欲忘却过去,落个轻松。可是你一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前想的东西都忘了……”
朱高煦突然打断她,说道:“这样你还看不清自己的心吗?”
“甚么?”恩惠愣在那里。
朱高煦不再解释,只是瞧着她。恩惠感觉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无法再思索,唯有各种直接而纷乱的情绪,倒也十分强烈清晰。难怪世人很在意孤男寡女单独相处,就算没做甚么出格的事、感受也全然不同;因为身边只有一个人交谈,恩惠便觉得,朱高煦的眼睛里、似乎只剩她一个人,那种感觉非常特别。
恩惠不想承认,但朱高煦那句“还看不清”一提醒她,她便甚么都明白。
她觉得有甚么温暖的东西在身体里涌动,正在升温,却找不到出口。那样的情愫一经拨动起来,便无法再平息,只有让它继续上升、才能在某一刻得到释放。
就在这时,朱高煦适时地靠近,轻轻搂住了她的身体。他做得毫不唐突,便仿佛只是在安慰一个情绪失控的可怜妇人。
但是他的体温,一下子让恩惠寻找到了情绪释放的方向。她感觉身体一软,身上的力气也使不上来了。
“没有甚么不对,也不会承受甚么后果,何必与自己过不去?”朱高煦在她耳边悄悄说道。他的声音低沉却让人安心,说话呼出的气,暖暖地触动在她的耳际,那轻微的触觉仿若迅速地传遍了所有地方,让她有点心慌。
恩惠长呼一口气,伸出手臂,主动地紧紧抱住了朱高煦。接着她又把脸贴近了朱高煦的颈窝,深深地吸气,贪婪地闻着他的气息。只是一个拥抱,但仿佛已经无法挣脱了,恩惠也感受到了朱高煦的身体变化。他也回应着、用他的脸在她的脸脖上摩挲。
光天化日之下,恩惠对于这样亲昵的动作、感到有点不适。她便主动说道:“我们先进屋去罢。”
朱高煦道:“也好,湖边风大。”
恩惠红着脸,从他的拥抱里稍稍移开,抬头看了他一眼。朱高煦总是让她觉得很自然,也没法找到理由停止。俩人分开了拥抱,手却仍然拉在一起,仿佛生怕离开了对方会消失一般。
他们之前已经走到了阁楼的后面;而那栋房子的门是开在前面的,要进那小院须得绕道前方。不过小院的后面有一间小屋,似乎是堆放工具和杂物的地方。恩惠莫名有种焦急的心情,连多走一段路也不愿意,想来朱高煦也是如此,他们便不约而同地走向了那间简陋的小屋。
里面果然只是放东西的地方,简直不忍直视,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恩惠之前也没进来过。
窗户是关着的,朱高煦顺手把木门也关上了,里面的光线随之一暗;不过他俯视盯着恩惠的眼睛,却似乎愈发明亮。风声也随之隔在了门外,以至于她立刻听到了俩人清楚的呼吸声。小屋的封闭空间,似乎有点闷,至少恩惠感觉到了些许窒息。
外面的风吹依旧,凉风来自燕雀湖那边。
挡着燕雀湖的围墙内,那一排柳树中、有一颗似乎被照料不周,倾歪到了墙上,柳枝仿若垂着的青丝,风一吹那树枝便起伏飘荡,“沙沙”作响。而远处的湖畔,水波也在风中兴起了层层叠浪,“哗”地一道浪子拍打到湖畔提岸,后面更高的浪头接着随之而来……
恩惠回到了阁楼下面的一间卧房时,时辰已不知几何。她发了一阵呆,其间打了会儿盹,蓦然回过神来时,发现天色已经黯淡了,屋子里的陈设也看不太清楚。
这是恍惚的一天,恩惠偶尔甚至怀疑,今日甚么也没发生过。但是那些非常细微的景象,却断断续续地十分清楚地浮现在脑海里。若它只是个梦,断然没有如此清晰的道理。何况她直到傍晚仍然懒洋洋的半躺在这里,可以立刻找到很多残留的痕迹。
门外传来了丫鬟的声音:“夫人,您要去饭厅用晚膳么?”
恩惠回应道:“你拿木盒装一下,送到这里来罢,不用太多。”
丫鬟的声音道:“是,夫人稍候。”
恩惠从榻上坐了起来,走到了梳妆台前,立刻仔细地打量铜镜的容颜。屋子里还没掌灯,看不太清楚。她先是凑近了细看脸庞,然后离远一点,可以在镜中打量自己的胸襟。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两年她丰腴了不少,气质似乎更有韵味了。
如此在意自己的容貌姿色,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恩惠心头仍然有点纠缠,她时而觉得颓丧,感到自己的热情、不过只是没有未来的沉沦;时而又不愿意继续逃避,想要改变此时的处境。
朱高煦说的甚么自由,能在宫外无拘无束的生活、甚至可以去戏院看戏等,他认为好过一点的日子;恩惠却早就没有兴趣、她不是十多岁充满新奇的年纪。
何况恩惠长于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稍稍长大成人便进了皇宫;宫廷才是她习惯的地方,哪怕有的人可能觉得那是个无法离开的牢笼。恩惠知道自己就喜欢牢笼,因为她根本就不适应尘世的繁华,连与外边的人怎么相处也不懂。
如若再想位极后宫、甚至霸占皇帝,她知道已经不可能。但至少能在宫廷里安身立命,过几天便能亲近那个期待的人、再与别的美人争一争宠爱,那样的日子她便很适应了;总比在这里等待着、不知何时再来的临幸要强多了。
恩惠久久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那张年近三十岁的脸,想着难以理清的恩怨过往。她反复思量着,不知该放弃认命、如此了却,还是重新鼓足勇气去争取想要的。
或许人生多艰,到了千仓百孔的时候,无论怎么选择、都会有不同的艰难和痛楚吧。
第八百零一章 围猎
帝王的公开活动,大多都具有象征意义。譬如每年到先农坛的“亲耕”典礼,甚么也没种出来,只不过做个样子;却象征朝廷重视农业,对天下亿兆官民起着倡导和榜样的作用。
又像朱高煦前几天去巡察铸币厂,他主要是重视事情本身,但也情知、官员们会有更多的解读。
现在他召集朝中勋贵、重臣,忽然要去小红山围猎;一系列举动,让朝臣们更为明白,皇帝最近想干甚么了。
金陵附近的直隶地区人口稠密,几乎没有像样的狩猎场;要是喜欢四处骑马游玩打猎的皇帝,估计更喜欢北平。京师能围猎的地方,也就是小红山,当年朱高煦还是藩王的时候,也跟着朱棣来过。
而今小红山围猎场又小了一些。盖因下西洋的舰队、带回来了不少大明朝没有的动物和植物种子,甚么被称为“麒麟”的长颈鹿,黑熊,斑马等等,朱高煦并不觉得十分稀奇,也没有养为宫廷玩物。他遂下令在小红山划了块地,作为“珍奇院”。
珍奇院由守御所南署管理,其中有动物园和植物园,向全体官民开放观赏,但是要收门票钱。
朱高煦今天前来围猎,除了一众文武护卫,还把大皇子瞻壑也带上了。孩儿非常高兴,朱高煦送了他一匹小棕马,又叫瞻壑的大伴太监黄狗,带着瞻壑去珍奇院游玩,然后才来围猎场会合。
护卫们在山林外面的草场上设了大帐,周围锦旗如云,形同军营。毕竟围猎本身也有军事演习的性质。
小红山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少了,特别是较大的动物,已然十分稀少。据说操办此事的衙门官员,临时发现几乎无猎可狩,便仓促捉来了一些动物、放进了树林。朱高煦也不计较,他本身对打猎没甚么兴趣,差不多是那么回事便行。
朱高煦简单地分派人马,命令平安率部众、从侧翼迅速包抄到前边那座山林的后方。盛庸、王斌、韦达、吴高等率众,从左翼追赶猎物;邱福、瞿能、何福、刘瑛等自右翼包抄。朱高煦则亲率一些勋贵大臣,带大队从正面合围。
今日围猎既无比试,也没彩头,大伙儿无非射杀一些猎物,然后搞个野炊了事。
不过武将们对于这样的活动都很有兴致,打猎射杀活物、似乎本身就有乐趣。大伙儿骑马出发,在草场上向山林飞奔而去,很快山林中便鸟雀惊飞,被搅得不可安生。
朱高煦身披甲胄,拿着弓箭,随后也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山林里出发。
众人刚进树林不久,朱高煦便发现了灌木中有动静。锦衣卫北镇抚使杜二郎反应极快,马上抱拳道:“臣自侧翼驱赶,待那牲口逃出林子,圣上可杀之!”
“好。”朱高煦简单地应了一声。
杜二郎带着两骑拍马而去,从灌木林左侧钻入,一边打着树枝,一边吆喝。没一会儿,灌木林里竟然跑出了一头山羊!
那山羊跑了几步,便行动迟缓地散步起来,回头“咩”地叫了一声。大伙儿一阵唏嘘。临时准备围猎的官员脸色苍白。
“朕也是临时起意,管不了谁家的牲口误入围场了,羊肉烤了正好下酒!”朱高煦回头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官员,便拍马而去。
他张弓搭箭,盯着那只山羊越跑越近。最近他也没怎么练习射箭,但体力保持得很好。战马的速度远远超过那羊逃避的动作,待离得近了,朱高煦才一箭射去。带着劲风的箭矢、直穿山羊的身体,将其钉到了地上。
身后顿时传来一阵喝彩的嘈杂声。
锦衣卫侍卫们上前,把射杀的山羊扛回来,向大队中的文武官员展示、箭矢的力度,人群里又是一阵吹捧之声。“圣上武功盖世,冠绝天下”云云。
接着大伙儿又遇到了十几只鸭,朱高煦与几个勋贵一起上前连续放箭,驰马掠射、十分尽兴。
唯有史馆负责记录的官员,一直闷闷不乐,似乎有点为难。毕竟写上“圣上射山羊一头,鸭若干只”等话语,有点不登大雅之堂。
终于有个官员建议,把动物园的黑熊放到山林里来。但朱高煦拒绝了,他用玩笑的口气道:“熊肉不好吃。”
大群人马在这片山林里骑马转悠了半天,总算收获了一些鹿子、野兔等拿得出手的猎物,眼看日头已近中天,朱高煦便下令返回大营,让御厨的人将猎物烹饪了犒劳大臣与众军。
鹿肉与羊肉,撒上了胡椒粉之后烤的气味,很快弥漫到了大帐内外,一坛坛黄酒也运来了。众将心情很好,一边等着酒肉,一边说话,大帐内闹哄哄一片。
五大三粗的平安嗓门最大,“没草原上驰马狩猎痛快!不过东西实在多,遍地都是野生的鸭。”
“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
平安一边嚷嚷,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条手绢擦汗,他那粗壮的胳膊、与手里轻飘飘的绣花手绢两厢一比,顿时有种莫名的滑稽感。
就在这时,户部尚书夏元吉忽然问平安:“鄂国公好像挺累?”
平安白了夏元吉一眼,“我只是爱出汗罢了。”
很少有来往的两员文武说起话来,不少官员都被吸引了,纷纷侧目。朱高煦坐在上位,也微笑着听他们俩闲扯。
夏元吉又道:“鄂国公一路驰马绕到山后,又爬山往回驱赶猎物,你的脸颊也被树枝划伤啦,奔波驰射还是挺费力的。”
平安纳闷道:“我就爱骑马驰射,心里乐意!”
夏元吉不动声色道:“若是用这些力气、面朝黄土背朝天每日耕作,谁又乐意?”
嘈杂声渐渐小了,大多人已经听出来,夏元吉是话中有话。他接着说道:“草原上深林里那些游牧、渔猎的部落,居无定所,三餐无定;但边地的官员召他们内附耕作,他们却不愿意。以我所见,世人似乎更爱追逐猎物、骑马游荡啊。”
平安笑道:“夏部堂说得有点道理。没打仗了,我在自家庄园里骑马、射箭,耍耍兵器,费力是费力,却觉得有意思。不过你这尚书也是有点坏,在圣上面前进言便进言,何苦拿我当猴儿耍?”
本来账内的场面已比较严肃,人们听到平安的话,有的人脸都憋红了、差点没笑出声来。
夏元吉脸色一阵尴尬,只得转身抱拳道:“圣上教化天下庶民,勿好逸恶劳、勿人心浮动;百姓皆安居乐业、勤恳耕作,方能养活大明亿兆子民。而那北方游荡的部落,却只有设法盘剥劫掠我朝,才能不耕而活。圣上不可不察。”
朱高煦沉默了一会儿,看了夏元吉一眼,说道:“夏部堂不说圣人道理,也能说出一些道理来。”
这样的回应,让不少官员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夏元吉也隐隐有些欣慰。
朱高煦顿了顿,又看着夏元吉道:“然而朝廷的大政、无论怎么决策,朕也希望:不同政见的人,不是相互对峙拆台,而是彼此警醒、补其不足。”
夏元吉叩首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道:“起来罢。烤肉真香,去叫人割好了拿进来,分给大伙儿。”
“奴婢遵旨。”宦官应道。
这时瞻壑等进来了,孩儿一脸高兴,向朱高煦这边跑了过来。黄狗跟在后面弯腰提醒道:“殿下可别忘了礼数哩。”
瞻壑便在椅子面前磕了头,马上便爬起来抓住朱高煦的膝盖,问道:“父皇,麒麟会喷火焰吗?”
朱高煦道:“它要是那么厉害,怎么会被人捉住了、关在那里变成观赏物?”
瞻壑的脸上顿时有点失望。
朱高煦转头道:“搬把椅子过来,让瞻壑坐我旁边。”
宦官立刻领旨。
朱高煦又低头对瞻壑道:“你好生坐着,多听听大伙儿说话。在座的大臣都是咱们大明朝的忠臣,你只有多听、多理解诸位的主张,才能做出稳妥正确的决定。你不要觉得有人反对,他就是坏人,为咱们好的话也可能不好听。但是也不用一定听从谁的,不然事情便没有定准啦。”
瞻壑想了想道:“那儿臣相信父皇说的,麒麟不会喷火。”
胡广抱拳道:“圣上教训大皇子有方,国家幸甚。”
守御司左使侯海道:“大皇子殿下生龙活虎、聪慧谦逊,有圣上之龙仪。”
大伙儿一阵附和。这时宦官侍卫们,把烤肉端进来了,大帐内的气氛也重新热烈愉快起来。
平安嚷嚷道:“午膳过后,臣教殿下骑大马。这天下骑马打仗,还没几个人能在臣面前比划的。”
柳升立刻说道:“世道变了,今后战阵上不是火铳就是大炮,主帅仅靠勇武,用处不见得大了。”
平安瞪眼道:“你这柳升,别人夸你一句儒将,你倒要开始吟诗作赋啦!”
大帐内顿时哄堂大笑。
平安却扭住柳升不放:“安远侯可得吟诗一首,给大伙儿助兴。”
柳升实在说不过平安,只能左顾而言它,扯了一通,改为自罚三杯。
第八百零二章 良将
在小红山围猎场,户部尚书夏元吉用委婉的方式进言,朱高煦是听明白了的。朱高煦对这种劝诫、并不感到陌生。每月的经筵上,不乏官员通过圣人之言、史实进行规劝。
朱高煦在柔仪殿的书架之间踱着步子,沉下心,再次回忆着夏元吉的话。
他不得不承认,从某个角度看,夏元吉的主张有一定道理。朝廷好不容易才将绝大多数庶民、约束在土地上劳作,不惜通过“教化”等思想控制手段,以维持统治秩序;新政如果没有成功,恐怕反而会造成始料未及的副作用。
夏元吉的政见里,还认为游牧文明的威胁、才是大明这种农耕国家的天然大患。如果眼光局限于两千年以来的经验,这种见解也没有问题。
人的观念是最难改变的。许多大臣或许并不是想“与皇帝过不去”,他们确实相信其主张正确。
最严重的问题是,朱高煦猜测就算齐泰、高贤宁、胡濙等支持新政的大臣,也难免认为夏元吉的说法有道理。有夏元吉那种观念的,显然不止他一个人。
朱高煦之所以“刚愎自用”,相信自己的判断;还是因为他不属于这个“圆圈”里的人,而确实见识过真实的更领先一步的世面。否则、如果他的前方全是不可预测的迷雾,他估计也会怀疑自己的见解。
就好像哥伦布没有发现美洲之前,中世纪的欧洲人相信大西洋的深处是地狱,没有人敢于义无反顾地、向着未知的远方航行。
朱高煦也意识到,即便是权力至高无上的天子,想要靠一己之力推动这条大船前进,也是十分艰难,经不起太多挫折。
满怀畏惧未知的世人,挫折只会让他们更加相信,这条航道的方向错了!
就在这时,大殿门内进来了个色目人,他是宦官孟骥。孟骥有点惴惴不安地弯腰道:“皇爷,您派人召见了奴婢?”
孟骥不是一个得宠的宦官,他是朱棣留下的人。他显然对今天的召见,感到十分意外。
朱高煦点头道:“你过来说话。”
“是,皇爷。”孟骥小步走上前,躬身侍立在地上。
朱高煦转过身问道:“上次你说、柳升为啥要娶那个安南妇人阮氏?你谈得不太详细,朕也有些记不太清楚了。你再细说一遍。”
孟骥慎重地想了一会儿,便抱拳用流利的官话说道:“回皇爷,阮氏之前的夫君是阮荐,乃陈季扩麾下的兵部侍郎。安远侯攻占清化时,捉住了阮荐的家眷,却给放了。那阮氏怀恩,在演州得知了黎利和阮荐的阴谋,遂冒险前去告密。这下阮氏背叛了夫君,没法回去了,安远侯便许诺要娶她为妻。”
“甚么阴谋?”朱高煦问道。
孟骥道:“大概是演州北边有道桥,乃大明官军必经之路。黎利的人马先多次诈败,引诱安远侯率部急渡桥,然后烧掉桥梁、切断安远侯前军与后方援军,叛军便伏兵骤出,群起而攻之。”
朱高煦听罢说道:“你记得挺清楚哩。”
孟骥忙高兴地说道:“奴婢在安南国停留了一个多月,把好些事儿都打探得明白了。”
朱高煦忽然沉声问道:“若无阮氏告密,柳升会中计吗?”
孟骥一脸为难道:“奴婢不知。”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就算了。今天咱们的谈话过程,就当没有发生过,明白吗?”
孟骥立刻瞪眼道:“皇爷放心,就算奴婢被严刑拷打,也绝不说出半个字。”
朱高煦道:“谁会严刑拷打你?”
“是是。”孟骥道。
大将们很要面子,多半不会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朱高煦想要达到的效果,是自己心里有数、又不表现出对谁的能力不信任。
就像淇国公邱福,朱高煦觉得他的能耐一般;但邱福身为靖难功臣元老、高居国公之爵,不能在战场上屈居人下,所以相当难用。而朱高煦不能说,淇国公带兵不行,便只能找借口。
朱高煦又寻思这个柳升。如果嫁过人的安南妇人阮氏告密、只是多此一举,柳升一个侯爵,为何非要明媒正娶阮氏?
柳升打仗中规中矩,治军和排兵布阵都合格,所以在“湖广大战”时,位于伐罪军左翼表现不错。他思想开明、重视火器,北征期间以逸待劳,用火器击破蒙古军进攻,也让朱高煦很是满意。但是此人隐约不够老练,若是摆开了决战没甚么问题,但是应对复杂情况时、似乎还有某些弱点。
朱高煦最看重的统帅,是盛庸和瞿能。特别是盛庸,经验丰富、大局眼光不错。“靖难之役”时建文军一败涂地精锐尽丧,盛庸接掌兵权时只剩下一些乡勇和残兵,还能固守山东,威胁靖难军的侧翼。“伐罪之役”时独当一面,经常面临困境,也是毫无破绽。
这是一个在任何不利情况下、都能找到章法的良将。当年朱高煦的大舅徐辉祖,最看重的统帅也是那时地位不高的盛庸,徐辉祖还是有些眼光的。
而盛庸如果有平安的骑兵协作,那更是如虎添翼。只要朝廷不胡乱施压,朱高煦觉得自己亲自统兵、也不一定打得过这俩人统率的军队。
寻常时候朝廷发兵,统帅是由识人的大臣举荐大将。但是朱高煦不用举荐,他自己就是统兵的人,很了解手里的武将。
“孟骥,你去五军都督府,把盛庸、平安、柳升叫来。”朱高煦终于开口道。
孟骥忙拜道:“奴婢遵旨,即刻去办。”
朱高煦坐回了他的大桌案后面,翻阅着奏章,等了许久。
外面传来了说话声,隐隐有平安和柳升的声音,但盛庸应该没说话。孟骥先进来禀报,接着三员大将便在门外叩首。朱高煦大声道:“都进来说话,免礼。”
三人谢恩入内,朱高煦便招呼他们,在桌案对面的凳子上入座。
朱高煦听说盛庸与平安的私交不好,观察之下盛庸确实对平安很不耐烦,便摇头笑道:“朕一直以为,盛将军、平将军相识多年,患难与共,该如伯牙子期才对。”
柳升道:“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盛庸顿时翻了个白眼,平安指着柳升摇了摇手指。
盛庸毫不客气地执礼道:“圣上,臣与鄂国公道不同不相为谋。国家大事,上为皇恩、下系黎民,鄂国公食君之禄深受皇恩,却嬉戏待之、视同儿戏,气度全无,臣实在羞与为伍!”
平安尴尬道:“盛庸,算你狠。”
朱高煦道:“平将军性情不羁,但打仗还是很认真的。”
平安忙道:“圣上知臣……盛庸你还长脸了,凭啥训我?”
朱高煦微笑着沉默了一阵,心下揣度,盛庸或许是故意在皇帝面前,表现他与平安的私交很差。
盛庸有点厌恶平安的性子,可能是真的;然而盛庸内心必定并不轻视平安,因为俩人在多次大战时协同,盛庸都十分信任平安的策应。
“征日之战,我官军陆师主力应该只有两万多人。”朱高煦道,“但是将士都是京营精锐。负责水战和运输的水师,更是调用了几乎所有航海的船只;加上朝鲜国的援军,此役水陆规模不算小。朕欲用两个国公、一个侯统兵,以保此役万无一失。”
三人的神情都严肃了,他们应该明白今日来的人,正是皇帝的统兵人选。
朱高煦又道:“朕用人的级别,以及海船规模,装备火器盔甲军械的不溃余力;尔等察之,应该明白朕对此役的期待,决不能有任何轻率、有丝毫闪失。”
盛庸先站了起来,接着平安与柳升也起身,一起鞠躬拜道:“臣等必不负圣上重托。”
柳升可能事先猜测,他能做征日主帅。不过朱高煦安排了两个国公统兵,柳升做副将之一、也没有委屈了他。
朱高煦道:“待陆师调集整顿之后,你们到军中准备一番,率轻骑走陆路去朝鲜国,然后渡海。”
三人拜道:“臣等遵旨。”
此时走长江入海口、直达日本国的航道,有些风险。而走朝鲜国釜山镇,沿着对马岛、壹岐岛渡海便容易多了。朱高煦可不想让朝廷最善战的几员大将,在海上就折损了。
朱高煦接着说道:“过几天在朝堂上,朕便任命盛庸为征夷将军,平安为征夷左副将军,柳升为右副将军,准备实施对日作战。水师船队,将由陈瑄统率、王景弘为正使,所有文武、太监,都听征夷将军一人节制。负责协调大明与朝鲜国关系,监督辎重粮秣的人,你们选谁?”
他们沉默了稍许,盛庸便道:“守御司侯左使、兵部裴侍郎,处事周全通达。”
平安道:“向来都是文官举荐武将,这下可好了。”
盛庸转头没好脸地看了平安一眼。
朱高煦轻轻一拍桌案:“就这么定了。朕再叫朝中大臣写一篇檄文,诸位尽管照朝廷决策,放手办事。”
第八百零三章 雪之花瓣
十二月的日本国九州地区,已经下过几场雪。大内家的家督大内盛见、前往志摩郡时,倒正好遇到了晴天。
志摩郡属于筑前国、位于九州岛的北部,在博多海湾的西边。对于大内氏来说,此地远离周防国的山口城,属于比较偏僻的地方。
在志摩郡的今津村庄园北边,是一条弧形的海岸线。这里既不是优良的港口,也不太富庶;不过有一处遗迹,名为“元寇防垒”,倒是十分有名。
百余年前,日本军与入侵的元朝军队展开殊死搏杀的地方,正是此处。
大内盛见骑着马,带着一众随从,钻进了一片离海岸不远的树林。当年大战的时候,这片地方应该不是树林;但时过境迁,而今遗址已经被树木掩盖了。
“主公,这边!”一个武士在前边喊了一声。大内盛见便循着声音,往北边地势稍高的地方赶去。
一些随从,正在铲开积雪,果然垒土与破败的条石都露出来了。大内盛见跳下马,爬上去左右看了一会儿,又俯身下去,伸手抚摸着那些坑坑洼洼的冰冷石头。他的眼神有些凝重。
身边的人们,或许觉得一堆破石头没甚么好看的。但家督要做甚么,大伙儿仍会觉得理所当然。
大内盛见猛然站了起来,徒步向西边一处稍高的山丘走去,众人也急忙跟上。周围的树枝上有积雪,就像长满了洁白的团团棉花。大内盛见穿梭在林间,步伐十分有力。
他是个年满三十四岁的男子,身体仍未有衰退的迹象,却又有了相当的阅历与见识;争夺过家族内的权位,打过许多仗,也曾与室町殿智斗博弈。而今他很受大内氏上下的信赖。
大内盛见登上山丘,立刻就看到了北边的海面。“哗哗”的海浪声仿佛更大了,或许只是因为、他忽然留意到了海岸的波涛。
虽然天气有点寒冷,但是天晴之后的海边、依旧十分明净。蓝色的海水、白色的浪花,辽阔的海面颜色鲜明,风清气爽。
就在这时,一阵海风骤起,树枝上的积雪被吹得飘到了空中,仿佛花瓣一样飘扬开来,点缀到了空中。
大内盛见观望着海空,神情很忧郁,却开口赞道:“真美啊。”
得力部将陶氏、似乎理解了主公的心情,沉声问道:“主公认定,大明国真的会大举进犯我国吗?”
大内盛见转头看了他一眼:“昨天有一只去过朝鲜国的船回来,确定了之前的消息。朝鲜人正在向釜山镇运送大量粮草。朝鲜国的都城在北方,往南方送那么多粮秣做甚么?”
陶氏问道:“我们胜算多大?”
大内盛见沉默不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们一向认为,元朝那些骑马游牧的野蛮人最凶悍。可是真正可怕的,或许是大明那样的国家,除非他们不起心。”
陶氏没有附和。
大内盛见便指着脚下的石头,道,“如果百余年前那场大战,日本战败了,蒙古人能在日本待多久?又如换作是大明国的汉人呢?”
陶氏恍然,鞠躬道:“主公深谋远虑,只可惜‘洛阳’的蠢人太多。”
大内盛见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我叫你派人去石见国暗查,查到银山了?”
陶氏忙道:“前些年石见国还是大内家的地方,我们当然知道那里没有银山。不过多年来,确实有百姓在山里、陆续挖到过银矿石。可是石见国当地没人能炼银,矿石太少,便无人在意此事。汉人哪能比我们自己还清楚情形?谁也不知道大明国的人听了谁的谣传、石见国有银山。”
就在这时,树林里传来了马蹄声,有人骑马过来了。这片林子,树木长得比较稀疏,人们进树林后仍能骑马。
来人寻见了大内盛见,下马鞠躬道:“主公,我们得到消息,壹岐岛不久之前被明军攻占了!消息报去了九州探题,洛阳室町殿过几天必定也能知道消息。”
大内盛见一边点头,一边沉思着。
他忽然转过身道:“回山口城。准备妥善之后,我要立刻上洛。”
陶氏急忙劝说,建议让大内盛见留在周防、筑前主持大局,只需派家臣上洛。但大内盛见心意已决。
以明军攻占对马、壹岐的前奏看来,明军极可能延续元寇的进军方向,从筑前国沿海登岸。这边都是大内盛见的地盘,他不能不抵抗,但是光靠大内家的兵力抵抗又不太现实,所以大内盛见才急匆匆地要去京都……
几天之后,大内盛见只带了数十骑、便从周防国走陆路抵达了京都。
一众武士刚来到相国寺南边的二条坊邸,还没进室町殿,里面便传来了许多人的呐喊声:“神风护佑!神风,神风……”
大内盛见闻声,马上意识到,此时若再劝和、恐怕已不合时宜。他仍想面见将军,委婉地提醒。虽然多半没有作用,但大内盛见还要进献一些方略,并让筑前国地区及时得到增援。
他作为曾经带兵上洛的有力守护,在室町殿已有一些威望,很容易便进入了府邸。
只见府邸里的回廊上,空地上都站满了人。大内盛见昂首挺胸从回廊上往里走,这时一些人便上前来鞠躬见礼。因为大多人只不过是守护大名们的部将和家臣,地位没有大内盛见高。大内盛见也鞠躬还礼,大家说了几句客气话。
将军足利义持的一个宠臣过来了,那宠臣穿着绸缎花衣服,娘里娘气的,请大内盛见跟他入内。
足利义持并不在大殿上。大内盛见跟着宠臣,沿着夹道走廊继续往里走;直到那宠臣敲了一扇木门,跪在地上拉开了一道格子门。
大内盛见入内,见将军正独自端坐在上位的席子上。他便在屋中跪坐,匍匐向将军行礼。
“一路辛苦了。”足利义持道。
大内盛见听罢有点意外,再次鞠躬道:“为将军尽忠。”
还没等大内盛见说正事,背后又响起拉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看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和尚。和尚双手合十,向足利义持作拜。
足利义持道:“大内还没见过义圆吧?义圆是我的同母弟弟,他在青莲院出家后,很少回来了。今天正好回来看望母亲大人,你们正好认识认识。”
大内盛见道:“在下见过义圆大师,请多关照。”
和尚合十一拜,竟未说话,却是盯着大内盛见、十分仔细地端详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和尚露出了示好的微笑,朝大内盛见轻轻点头。然后和尚便转身道:“兄有正事,我先告辞。”
足利义持点头应允。
大内盛见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木门,接着一副沉思的模样。他隐约觉得,或许将军看得比自己更远,自己心急如焚的劝诫可能只是多此一举罢了。
这时足利义持的声音,打断了大内盛见的沉思,“大内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大内盛见道:“诸多迹象无从解释。将军,大明国的人马,恐怕真的要入寇我国了。”
足利义持面不改色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了。”
“如若终有一战,还望将军早日筹备援军、粮秣,向筑前国聚集。”大内盛见道,“在下并建言,太宰府(九州岛)近左的粮仓,应分散布置。我军节节抵抗之后,便一路烧毁失守的粮仓。关东的公方人马,也应准备好向洛阳驰援。通往洛阳、博多的道路碍口,应储备粮草,以备各国援军所需。”
足利义持倾听着。
大内盛见又道:“在下选好了一些细作,准备藏匿于筑前国各郡中。若是前线失利,我军细作便在城中的水井中投毒,在河流上方、悄悄布置病死的人畜尸首,以弱敌寇。”
足利义持问道:“大内已然认定,我军一定不能获胜吗?”
大内盛见委婉地说道:“以防万一,先谋长远。”
足利义持沉声道:“若是决战不利,国中恐怕会发生一些不可预料的事,诸君一定要尽力抗敌。”
大内盛见鞠躬道:“大内家上下,定决死一战!”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了呐喊声:“神风护佑日本,神国必胜……”
大内盛见听到声音,抬起头、正好与足利义持对视了一眼。
忽然之间,大内盛见对将军的心思,莫名地又亲近了几分。本来室町殿并不支持大内盛见做家督,大内盛见也曾带兵上洛、才与室町殿达成了妥协;但最近有了强大外敌的威胁,他们之间的恩怨、反而越来越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个正当壮年的征夷将军足利义持,有勇有谋,胸怀远大。大内盛见此时倒觉得,有义持将军统筹大局,才是日本之幸。
“此役日本若胜,各国守护或能尽弃前嫌,上下一心。”大内盛见不禁说道。
足利义持神情一凛,用凌厉的眼神看着大内盛见,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上下一心,天诛明寇!”
第八百零四章 殷切之情
武德三年的元宵一过,天地万物复苏,朝廷大事也开始进行了。朱高煦要先送盛庸等大将出发、去朝鲜国;待到下个月下旬,运载官军水陆军主力的舰队、才会从大江下游的各港口启航。
龙江港上笼罩着些许潮湿的雾汽,让今日的送别场面、无法尽显排场。停靠在码头上的宝船,隐约露出巨大的身躯、高高的桅杆,若隐若现的景象,仿佛海市蜃楼。
朱高煦率文武官员,在江畔的一座亭子里等了一会儿,盛庸、平安、柳升三人便来了。这座亭子很小,朱高煦便迎着三人来的方向走了出去。
盛庸等数人跪伏在地,先行大礼。
朱高煦上前扶起他们,开口道:“朕闻古代帝王拜将饯行,曾用‘捧毂推轮’之礼。可惜诸位这回是骑马出行,朕无毂可捧、无轮可推了。”
诸将顿时露出了稍微轻松的笑容。
朱高煦语气一变,说道:“然则朕对尔等的信任,以及殷切之情,并未有丝毫不同。”
他们听罢纷纷抱拳作拜,许诺尽力。
这时站在朱高煦侧后的兵部侍郎裴友贞,作揖道:“臣从征安南国之时,作过一首曲子,今日为邵国公、鄂国公、安远侯饯行,臣请奏一曲助兴,并与三位将军共勉。”
朱高煦点头道:“甚好。”
裴友贞便招呼站在远处的随从,待随从拿着乐器上前来,他又向周围的人拜道:“《万里金陵》,嫌丑了。”
萧声刚刚响起,朱高煦立刻就被吸引了。他有点惊讶,只有一枝竹萧、一副铜镲,竟也能表现出如此深远、磅礴的气势。
加上裴友贞报上来的曲名,顿时这音乐深得朱高煦之心。
朱高煦的音乐知识很浅薄,这两年才从杜千蕊那里学到了基本的曲谱,他发现自己的音乐天分、似乎不怎么高,主要缺乏音律的节奏感。但是另一方面,他倒是很能欣赏各种音乐,或许是听得多了。
此时裴友贞演奏的曲子,正因主音只有一枝竹萧独奏的高超表现方式,这曲子的苍凉感很重。倒让朱高煦想象到,仿若在远古人口稀少的莽荒时代、祖先斩荆披棘开疆辟土的情形。然而朱高煦认为,这个时代的世界、应该已经很热闹了。
君臣倾听一曲罢,朱高煦也没当场说自己的感受,只是抚掌道:“好!朕以前不知道,裴侍郎有此才华。”
裴友贞道:“臣不敢当。”
朱高煦转头看向亭子里的侍从,轻轻招了一下手。宦官侍卫们立刻打开酒坛子,在许多碗里倒上酒,然后端了上来。
站在一起的君臣都陆续端起了酒碗。大伙儿捧着碗,看向朱高煦,仿佛等待着甚么。
朱高煦也明白,君臣离别时的酒,总得说点话。
他端着酒碗沉吟片刻,便对大将们说道:“自古以来,神洲四方之地,我国为之宗主;故称中国,国君即为共主。咱们决不能放弃故有的势力范围,更不能放弃应得的地位与尊严。除此之外,自三皇五帝起,我国便是最先进文明的国家,当世亦不能故步自封,而应找到一条突破藩篱的道路。诸位将军,朕相信数百年之后,后世必能认同你们,称颂尔等为国家社稷立下的功劳。”
既然这些人已经是站在帝国上层的人物,朱高煦便不吝说出角度较高的言辞。大伙儿怎么理解,那便是他们自己应该领悟的事了。
盛庸捧着酒碗弯腰道:“圣上雄心壮志,臣能随行其中,为圣上驱驰,深感荣幸之至。”
平安道:“圣上下旨攻打何处,自有圣上的道理。臣当然照办。”
柳升道:“臣愿将圣上之威名,宣扬四海。”
朱高煦举起酒碗道:“干了!”
“干!”文武大臣们附和道。
大将们在木盘上搁下酒碗,便一起跪伏于地,向朱高煦再次叩拜。他们起身后,盛庸抱拳道:“臣等请圣上,静候捷报。”
朱高煦点了点头,抬起手轻轻挥了一下。
盛庸等告辞后退,然后接过侍卫们送上的缰绳,牵着马向江畔的码头去了。朱高煦率众仍然站在原地,目送大将们启程。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落下了阵阵雨点。太监的声音道:“快把伞拿过来。”
春雨很快下成一片,雨不大、却已让前面的景象都笼罩在了雨幕之中。不远处那些戴着宽檐帽、穿着整洁礼服的将士们,在雨中列队,仍然军容整肃一动不动,与朱高煦一起观望着江边。
待码头上的两艘渡船、载着大将与护卫骑兵离岸了,朱高煦才转身离开了亭子。
朱高煦上了四马驱动的銮驾,带着仪仗大队回城。他从窗户往外看,一条汇入大江的河流进入了眼帘。河岸的垂柳已经发了嫩绿的新叶,在蒙蒙的小雨、轻风中摇曳,此刻烟雨笼罩的景色同样充满了春季的气息。
蓦然回顾,朱高煦才想到,自己正式登基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这整三年里,朱高煦干了很多事;但乍一想,他竟然好像没有甚么特别宏伟的功绩。他北征过蒙古,然而蒙古诸部的活动与之前区别不大;在安南国部署过一场战争,不过安南国在永乐年间就已经被征服,朱高煦甚至让安南国的王族复国了;明军水师下过西洋,同样是永乐年间就干过的事。
朱高煦甚至取消了一些永乐年间制定的大事:迁都北平、新修皇城,准备多次北伐的谋划,编修永乐大典的大事。而朱高煦下令编修整理的《天工开物》,似乎并不是那么惹人瞩目,毕竟只涉猎于技术。甚么《诸国科学译汇》,也只限于朝廷大臣之间流传。
不过,朱高煦倒是不计较、一切事情是否能让人惊叹。他只是走着自己认为更合理的步骤,并且认为短短三年取得目前的进展、已经算很快了。
如果图名,他倒相信,只要史册对他的所作所为能如实记载,后世反倒会更认可他的事业。前提是他要走稳一点,不要失败得那么快,不变成王莽那样的唐突革新。
当然在被重新认可之前,朱高煦觉得自己可能要被误解一些年。但相比做一个士人们赞美的古代明君,朱高煦还是更愿意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所以他并没有觉得自己被误解、有多么委屈,都是自己的选择而已。在他的观念里,国家层面的事、文明的进步才是有意义的。
他沉思了一阵,毫无改变心意的愿望,仍然打算一条道走到底。
朱高煦掀开了帘子,说道:“裴友贞,叫裴友贞上车。”
旁边的锦衣卫武将立刻抱拳应允,转头喊道:“圣上有旨,宣兵部侍郎裴友贞同乘。”
圣旨再次传了一遍。没一会儿,跟在后面的裴友贞骑马来到了銮驾后面,然后上了马车。
裴友贞见礼罢,朱高煦便径直说道:“咱们军中用的团龙日月旗,可以做国旗。朕觉得还要选一首国歌,在升旗或是某些典礼上演奏。裴侍郎那曲《万里金陵》,朕觉得不错。”
裴友贞惊了一下,顿时喜道:“臣不知是否能堪当礼乐,或可与朝臣商议。”
朱高煦没理会裴友贞的建议,毕竟王朝从未有国旗国歌这种东西,有甚么好商量的?
“但是此曲作为礼乐,或有点过于悲凉,不太合适。”朱高煦道,“朕琢磨了一下,觉得这种感受与音律无关,而是萧声独奏造成的效果。”
裴友贞点头道:“圣上一语言中。臣谱此曲时,倒未曾想过充当礼乐。只因臣随征的经历,见了沙场杀伐,将士深入蛮荒之地;深感万里金陵的宏图,却也有着沉重与荒凉,萧声正当此意。”
朱高煦沉吟道:“用更多的管乐齐奏,效果会不会改变?”
“横吹。”裴友贞恍然道,“改为军乐器横吹短笛齐奏,铜镲也增加多副,必能化解悲意,转为壮阔意境。”
朱高煦点头道:“甚好,你重新编排之后,来柔仪殿演奏。”
裴友贞作揖道:“臣领旨。”
朱高煦没再吭声,重新拿起手边的地图来看。这是一幅南洋的海图,与最近正在征讨日本国的大事毫无关系。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发现、裴友贞似乎对这副图感到诧异,便开口道:“裴侍郎今天演奏的曲子确实好,朕也颇有感悟。演奏一首曲子,有序而精确的节奏很重要啊。”
裴友贞道:“原来圣上也精通音律。”
朱高煦摇头不语。
沉默片刻,朱高煦便又道:“征日之役预计会在三四月间开始,整个战役或将持续数月。不管大战时间长短,真正要实现官军进驻石见国的目标,最少还要几个月。
在此期间,咱们也不用只等待结果。占城、真腊两国,共有三处优良的海港,并处于海船下西洋的必经之路上,我们应该设法纳入官军的驻防范围,设为据点,以开辟出成熟的航线。”
裴友贞道:“圣上深谋远虑。”
第八百零五章 裴友贞的仕途
宦官和锦衣卫将士簇拥着銮驾,行至外五龙桥。车驾稍停,裴友贞便下车来了。
队伍一过五龙桥、便望承天门。裴友贞此时不用去皇宫,他在这里向皇帝告辞,正是妥当。
銮驾重新行驶,裴友贞躬身侍立在路旁,面向马车作揖。他便发现,随行的许多文武宦官、都向他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不管人们出于怎样的心情,总之是挺关注裴友贞的;毕竟刚刚他才与皇帝同乘。
他是一个其貌不扬、长得如同个庄稼汉的人,曾在汉王府教那些目不识丁的大老粗武夫识字。以前他哪能想到,会有今时今日的殊荣与地位?
裴友贞微微有点出神,很快回过神来,向銮驾后面的司礼监太监王贵抱拳道:“王公公请留步。”
王贵也十分给面子,马上走了过来,和气道:“咱家有啥为裴侍郎效劳?”
“不敢不敢。”裴友贞道。他这种出身低的人,似乎有种毛病,便是往往不够自信,面对有点身份的人时、姿态往往放得过低;哪怕对方只是个阉人。
王贵转头看了一眼陆续经过外五龙桥的队伍,露出一个刻意的微笑,等着裴友贞。
裴友贞便道:“圣上方才在车中,与我谈论了一些事。我便想查查相关的旧档,免得圣上万一再谈起此事,我无话可对。古今通集库便不去了,大本堂、文渊阁库楼都在东宫那边。这几天我想时常过去、查阅一些卷册,还望王公公与门楼里的宦官守将打声招呼,我也好少些周折。”
王贵道:“没问题,这事儿咱家定会记在心上。”
裴友贞道:“郑和、王景弘下西洋,或曾记载过一些事宜,应存于司礼监内。其中有关真腊、暹罗、占城的卷宗,可否借阅一观?”
王贵痛快地说道:“咱家得叫人先找全了,明天下午送去兵部衙门,何如?”
裴友贞拜道:“多谢王公公。”
王贵道:“裴侍郎办的是皇爷的差事,咱家行个方便,本是分内之事。告辞。”
裴友贞也转身往回走,边走边寻思了一阵。
他随船去朝鲜、日本那边差遣,要到下月下旬,还有一个多月时间。这一个多月,他准备办两件事,一件是刚才与王贵谈论的事,另一件便是找教坊司的乐工,重新编一下那首曲子。裴友贞是兵部的官,管不了教坊司,但只消过去说是圣旨,事情必定方便了。
裴友贞回到兵部衙门的书房时,习惯性地静坐了一会儿。文官很流行这样,称之为退思、自省。裴友贞尽力学着怎么当官,慢慢地倒形成了习惯。
他没有心思去回想、今天在皇帝面前的表现是否有疏漏。
裴友贞忽然倒想起了几天前,与侯海在皇城外的一座酒楼上、说过的一番话。
侯海说,咱们算是圣上的故吏心腹,可在庙堂上说话却分量不够,为何?汉王府的故吏人太少,朝中原先那些人留得太多;咱们得圣上信任,在百官中却没甚么声望。做官做成这样,咱们顶多是宠臣,算不上大臣。
瞧那夏元吉,常与圣上见解相反,可他说话管用。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甚么蹇义、茹瑺、吕震、胡广谁都觉得他可靠。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解缙说句话、声音也比咱们大,他至少有江西那一干士人吹捧着才华横溢……
裴友贞寻思了一番,觉得侯海所言很有道理。但是他想着自己的出身,若不是机缘巧合投到圣上麾下,还能做甚么大臣?
左思右想,裴友贞还是认为,自己的才干、先得到圣上认可,方是正途。
至于甚么新政旧政,裴友贞真的不太在意。他既没有夏元吉的稳重,也没有胡濙的抱负;自认与朝中大臣们相比,差的确实不止党羽。
连续数日,裴友贞将能查到的卷宗,都翻阅了一遍。南洋那些国家的记录,此前在朝中很少有人在意;若非负责管理旧档的官吏守规矩、时不时拿出去晾晒,估计现在这些卷宗得被虫蛀毁了。
然而圣上没有再谈起南洋之事,裴友贞也渐渐觉得,估计自己白忙活了一场。不过并不要紧,所谓有备无患。
直到半个多月后,太监王贵忽然来了兵部衙门,找到了裴友贞。
王贵似乎有点着急,说道:“还喝甚么茶?您赶紧跟咱家去东暖阁,皇爷等着见哩。”
裴友贞忙问:“所为何事?”
王贵道:“皇爷正与几个大臣商议大事,问起了安南、占城、真腊等地的纠葛,没人能说得清楚。平素对外藩之事很精通的茹部堂,也没说明白。咱家便在旁边插了句话,兴许兵部尚书裴侍郎所知甚详。接着皇爷立刻下旨,叫咱家来传裴侍郎进去。”
裴友贞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官袍,又伸手扶了一下乌纱帽,说道:“王公公请。”
二人立刻出发。朝臣们从千步廊衙署去东暖阁,真的挺远;俩人尽量走快,也走了很久。他们要先进承天门、端门、午门,然后要过奉天门旁边的东角门,先后过三大殿旁边的三道门,然后进乾清门……这才走上了斜廊,来到东暖阁外面。
王贵叫裴友贞随他直接进门。俩人到了地方,绕过一幅隔扇,果然见好几个大臣都在里面。
裴友贞行叩拜之礼,便听得朱高煦的声音道:“裴友贞免礼。朕欲知占城国之事,有关暹罗(泰)、真腊(柬埔寨全境、老挝南部、越南南部)、占城(越南中南部)的关系,你知道些甚么?”
“臣以为,要说清南边诸国的关系,少不了安南国。”裴友贞从地上爬起来,说道。
朱高煦道:“甚好。”
裴友贞沉吟了片刻,抱拳道:“臣禀奏圣上。数百年以来,真腊国实际在东西两面树敌,同时与暹罗国、占城国有长期恩怨,相互攻伐。占城国亦是如此,与西面的真腊国、北面的安南国多次争战。而安南国则在不同时期,分别对付其北方的中原朝廷、以及南方的占城国。
大明立国之后,真腊主要面临暹罗新起的大城王朝(又称阿育他亚王朝)的进攻,对占城的攻势已减。至永乐年间,因安南国被我朝攻灭,占城已向我朝称臣;占城在收复安南国占据的北方失地之后,便转向西面攻打真腊。
当此之时,四国的关系是安南、占城之间平息了战火,而真腊正面临暹罗、占城的夹击。”
朱高煦道:“裴侍郎说得清楚,简单明了。”
裴友贞大受鼓舞,又道:“安南国与占城之间,在近数十年以来结怨太深。暂时的太平,不过是因我朝大军介入;一旦形势稍变,两国必定很快又会爆发战争。
盖因自洪武初至今,两国多次相互攻伐,死伤军民不计其数,简直是血海深仇。占城曾三度攻陷安南国的都城升龙,大肆洗劫屠戮。
安南国胡氏乱政时期,也曾攻破了占城都城毗阇耶(归仁),举城洗劫,并强占了岘港、会安在内的大片土地。待胡氏被大明官军攻灭,占城又夺回了一切,并反占了安南国的顺化地区。”
朱高煦道:“永乐年间,我朝在安南国设交趾布政使司,安南国全境曾属大明辖地。占城国既已称臣,为何还要占据顺州、化州等地?”
裴友贞拜道:“圣上明鉴。那顺化之地(岘港北)本有争执,起初是占城国的土地。
到元朝时,元军威胁安南国,安南国调整国策,在南面结盟、北面抗敌。于是安南国将一个陈氏公主、嫁给了占城国国王;彼时占城也惧怕元军,遂以顺化之地作为聘礼,两国结盟。
但后来元军放弃了远征安南国的打算,外部威胁刚刚消失,两国的旧怨立刻便因一件小事激化,再度发生战争。大致是安南公主没有殉葬,被接回了升龙;占城国认为是对王室的侮辱,遂发兵北伐。
顺化之地,也几经易手,而今谁也说不清楚应该是谁的土地。又因‘征安南国之役’时期,占城国欲趁火打劫,帮助大明官军夹击胡氏甚是卖力,大明朝廷便未计较两城一地之得失。”
“原来如此。”朱高煦点头道,“你所言之事,可有失误?”
裴友贞想了想,抱拳道:“臣遍阅大本堂、文渊阁库楼之旧档,并有司礼监卷宗所记,归纳而成。细处或有疏漏不详之处,大致应无出入。”
朱高煦道:“你尽心国事,朕甚欣慰。然日本国之事更为紧迫,本月下旬大军就要出海了。你把掌握的档案目录,移交给兵部尚书齐泰,先用心眼前之事罢。”
裴友贞拜道:“臣遵旨。”
他退回了官员队伍里,发现今日自己出了风头之后、同僚们的反应似乎有点冷淡。连齐泰也只是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并未当众抬举裴友贞几句话。
裴友贞一时间心头颇有感概,却无从捕捉此时究竟是甚么心情。
第八百零六章 功德无量
运载了两万三千余名陆师将士、军械弹药辎重无数的庞大舰队,已于二月底从各个港口按时出发。舰队有大小各式海船数百艘,其中包括了载员千人、装备数千斤重“天”字号汉王炮的宝船数十艘。
所有舰船,将在东面沿海的海面上集结完毕,然后分成五个军进行编队,由水师大将陈瑄节制全军。接下去大军会沿着海岸缓行,等待季风顺畅之时,便离开沿海,分赴朝鲜国釜山镇、日本国博多湾。
届时大明朝东部沿海的官民,也能亲眼目睹海上漂游的大船,感受官军海上军力的盛况。
在十五世纪初的这个时代,世界上没有任何国家、军事联盟拥有如此庞大的海军,以及一次性投送超过两万陆军和物资的能力。在东方西方,绝大多数国家的总兵力、应该也不超过两万,更不谈投放能力了。
当然这一切成就,主要不是朱高煦的功劳。永乐年间,大明朝廷已经逐渐形成了这样的海上军力。
朱高煦觉得日本国之所以肆无忌惮、存在侥幸的幻觉,还是基于对一个国家远程投放能力的经验性判断。毕竟大明朝虽然拥有两百多万军队,但是从海上远征、出动两万多人,也只有永乐年之后才能办到。
明军并未过多考虑水战的问题,在海上只考虑船只的抗风暴能力。毕竟以宝船的排水量,根本不需要火炮,径直撞击也能碾碎大多数帆船舢板。
朱高煦目送战舰纷纷离港之后,剩下的事他便不能掌控了。征日大军的后续消息,最早也要等两个月之后。
他开始与大臣商议南洋、西洋(文莱以西至印度洋)的事宜。
君臣再度于柔仪殿议事之时,户部尚书夏元吉便开始了劝诫:征日的水陆军耗费糜大,朝廷决不能同时在南北开战。
朱高煦却道:“夏部堂勿虑,即便朝廷有钱,现在也没船啊。咱们经营南方,并不是马上要开战。若是通过谈判和博弈、便能解决问题,永远不打仗更好。”
他接着又道:“但咱们征日本国得到白银之后,如果不再进行对外贸易,提高国力的成效便会大打折扣,因为货币与物资流通只能局限于国内。
控制马六甲以东的航线,货币发行、税赋、物价、贸易规矩,便都是大明朝廷说了算。朝廷商队可以从中获利,私人商贾有利润、市舶提举司才有税收,这便是开源。国库若无源头,诸位只顾哭穷有甚么用?”
夏元吉听罢不再多言了。
朱高煦道:“朕欲筹建南海总督府、西洋总督府,用两个衙门管理马六甲海峡以东的事务,隶属于内阁。南海总督府可设置于西贡港(头顿附近,名字来源于永乐年间的郑和舰队,西来朝贡之意)。西洋总督府可设置于旧港宣慰司。”
齐泰作揖道:“旧港宣慰使乃汉人施进卿,接受朝廷册封、并曾立功,其麾下多是东南各地的汉人,此事尚可操办。然西贡港是真腊国的地方,真腊国怕不愿意割地。”
朱高煦道:“咱们可以换个称呼,不叫割地,而是设立‘使城’。接受朝贡体系的国家,也能到咱们大明都城来设置‘使馆’。咱们去帮助那些藩国,减少争端、和睦相处,没有个据点怎么办事?”
齐泰道:“臣怕此事仍不太容易。”
朱高煦点头道:“因此我朝要充分利用各国之间的矛盾,免得耗费国库出兵讨伐。正因不太容易,咱们得趁早开始着手,起初无非是靠口舌,只是太耗费时间罢了。”
在朝的官员们议论纷纷,大殿里一阵嘈杂。
朱高煦招了招手:“诸位坐过来看图。”他便指着铺在大桌案上的一幅大图道,“朕想了个方案,若是不妥,诸位也可以另想它法。”
他敲了敲桌面上的一个位置,“安南国是我朝属国,咱们可替安南国出头、向占城国索要顺化之地;并提出将岘港作为‘使城’,以便在航道上成为一个补给港和贸易集散地。占城人曾多次洗劫屠戮升龙等地,安南国宗室贵族、庶民百姓都记着仇;有这样的机会,安南人必定十分卖力。占城国有了压力,便可能妥协。”
胡濙提醒道:“占城国与我朝关系良好,国王(阇耶僧伽跋摩五世)称臣朝贡,据礼甚恭。”
“他们只是因为我朝征安南国时、想趁机报仇,咱们别在意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朱高煦道,“占城国早就不是秦朝时的林邑了,朕看旧档上、各朝记载他们的国王大臣都是卷发黑肤的人,早已断了与大明朝的上下直属关系。吹捧咱们几句,又不能当钱花。”
胡濙顿时无言以对。
朱高煦道:“占城国目前正在进攻真腊国,如果其北面的安南国兴兵南下,占城国便要腹背受敌了。要是他们这样还不愿意妥协,那么我朝便去找真腊国、许诺提供军事援助。那占城国的处境会立刻变得十分危险。
真腊国吴哥城(洞里萨湖北、暹粒市附近)目前正面临东西两面进攻,同时在抵抗暹罗、占城的攻打,他们的处境危急,急需外援。我朝可许诺以军火等援助为条件,提出在西贡港设置‘使城’的要求。
如若真腊国不想理会我们的‘合理交易’,那么我们就支持暹罗。暹罗大城王朝摆脱了真腊的控制压榨之后,现在很想以牙还牙。真腊国王室如果想自取灭亡,那便可以继续不理睬大明。”
大伙儿都安静下来了,神色各异、十分复杂地沉默着。
朱高煦见状,不禁好言说道:“人的道德、与国家的道德不一样。我朝保持克制,没有像元朝那样进行屠杀征服,这便是道德。
但为甚么那些小国、敢不理会我朝的诉求,甚至还敢杀咱们的使节?无非是我朝空有强大的国力,但势力没能真正进入这些地区,不能对诸国的切身利害产生影响。诸位可以审视,咱们驻军两万之后、现在的安南国还敢不敢杀大明的朝廷命官?
何况这些小国相互攻伐,死伤不计其数,战争中野蛮的犯罪更是多不胜数。将来它们一旦进入我朝的总督府体系之下,有了审判是非功过的人,凡事都可以调停,杀戮反而减少了,岂非造福诸国各族百姓?”
这时学士胡广道:“以道义论,圣上着实是功德无量……”
官员们纷纷侧目,瞧着胡广,胡广立刻住嘴了。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是脸颊稍稍有点红。
齐泰这时说道:“昔日太宗皇帝励精图治,欲建造海船下西洋、迁都北平等事,下旨朝中各人,即可操办。今圣上先与诸臣商议,臣等应尽力辅佐才是。”
齐泰这么一说,大伙儿才陆续附和起来。
不过朱高煦之所以要尽力拉拢朝臣,倒不是求稳妥;而是因为他办的事、不仅只为了办成那几件事,而是在试图建立成体系的国策。
朱高煦道:“待确定了谈判的策略,内阁便举荐几个人,先去安南都督府;然后叫张辅调用船只,作为南下出使诸国之用……起初建立联系之时,使节的风险较大,可以提拔一些安南人帮忙,或许选用国内自告奋勇的士人。”
“臣等领旨。”
朱高煦转头寻见茹瑺,“波斯、以及更西边的那些海船,船体和风帆的构造似乎不太一样。你们派人找机会了解,以便取长补短,咱们在技术上应时刻保持优势。这件事,守御司南署也可以想想办法。”
茹瑺和钱巽起身作揖道:“臣等遵旨。”
很久以前他有过一条西方帆船的模型、花了几十元自己组装的。他现在才想起来那个模型的帆,与目前看到的大明海船的帆完全不一样,似乎一种是硬帆、一种是软帆;西方软帆更加复杂,大明的船帆反而简洁,使用滑绳(滑轮组)升降也很方便快速。
究竟优劣如何,或者大型小型船舶适合什么构造,朱高也不清楚;但是水师和船坞里的官吏工匠,应能琢磨明白。相互学习才是正途,傲慢自大往往只会导致错误。
时辰已近中午,大伙儿便行大礼,谢恩告退。
朱高煦仍留在柔仪殿。这处建筑群是太祖读书燕居之地,甚么也不缺,再等一阵朱高煦吃了午饭,还能找张床午睡一会儿。
他在大桌案旁边来回走动着,时不时看一眼刚才议事用的地图。
整个大略的结构正在迅速铺开,但是真正成事的范围、仍旧很小,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要等日本国那边的消息。
朱高煦走出了大殿,在门外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风声中,他似乎隐约听到了浪涛之声。但他稍微回过神,便意识到应该只是错觉。别说京师离海岸还有很远,即便是大江边的浪涛,在这里恐怕也听不见。
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东边的天空,心道:只要季风到了东海岸,大明舰队航行的时间、最长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第八百零七章 一心抗敌
博多湾西北部海面,小风,有雾。
清晨时分,太阳还没出来,灰蒙蒙的海面上笼罩着团团白雾,仿若漂浮在海面上的云团。一只日本国战船张着风帆,正在水面上慢慢地移动着。
就在这时船头传来了“哐当”的一声响,一个端着黑碗的水手、将饭碗调到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眺望着前方。好几个人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转头观望。
只见迷雾之中,两座硕大如城池般的黑影缓缓驶出,如同是从迷雾中钻来的上古怪兽。片刻之后,更多的影子露出了雾团。看到这样景象的人们,都愣住了一会儿。
终于船上传来了嘶声的大喊:“我摸鸡罢!”紧接着叮叮哐哐的锣声也敲响了,整条船上一阵忙乱喧嚣,船上的头目挥着扇子不断下令,叫所有人立刻去操桨。
木船很快开始转向调头,大多青壮都抓起了船桨,以便让船更快地动起来。
待船调头往回行驶时,船上的头目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已是大变。海面上摆开的无数船只、几乎望不见边缘,大片船帆好像把那边的整个海面都遮蔽了。
虽然最近不断有各种消息谣传,明寇会对日本发动大举进攻,但人们忽然亲眼见到了明军的船队,仍然十分震惊。百余年前元军的大军场面,见过的人早已作古,此时的日本人没人见过这么壮阔恐怖的水师。
后方蒙蒙的雾气中,忽然亮起了两团火光,当人们听到了如雷鸣的“轰轰”两声炮响之时,不远处的海面上、已经被炮弹激起了白色的浪花。这么远的距离,明寇的炮弹速度之快,几乎与声音同时到达。
不多时明军两翼各有两艘中型艨艟舰,离开了浩大的编队,以更快的速度追击来了。
日军船员不用头目叫嚷,无不拼命地划桨。周围都是人们大口喘息的声音,摆动船桨的所有人都十分卖力。但是明国军的战船、距离仍然在逐渐缩小。
身后已经能听见明军船只上的水轮、搅动水面时的“哗哗”声音,甚至齿轮与木头挤压摩擦的噪音也隐隐可闻了。那些艨艟舰的船身修长、以便在两侧装配数个水轮,快速追击;在风小的时候,普通的木船根本跑不过。
“死定了。”一个日本水手道。
不料那些水轮的转动声音、忽然小了下来。一些日本人正在纳闷,这时他们才发现南边的海面上,远处正有两只日本船,也正在调头准备逃窜。
头目见状松了一口气,指着远处的友船说道:“明寇只是不想让我们回去报信,但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人们心有余悸,继续卖力地划桨远离明国船队。
此地的东边是熊古岛,南边是博多的今宿村。
一百多年前日军抗击元朝的“元寇防垒”海滩,在西北边的今津村附近;日本军已经在元寇防垒附近部署了兵力、哨船,但是谁也不知道,为何那边的人没发现、如此庞大的明寇舰队路过。
这艘日本船决定继续南行,以便尽快到达博多湾的海岸之后,禀报陆上的武将。
……日本军在博多湾附近,早已作了防卫部署。
因明军在壹岐岛、对马岛的长期活动迹象,室町殿判断明军会从筑前国进攻,判断显然没有错误。明军对进攻方向,亦毫无掩饰之意。
这样的进攻方位,与百余年前的元军似乎如出一辙。但是元军的水师没有深入博多湾,而在筑前国西北端的志摩郡登陆;明军选择了另一个主攻方向,进入了博多湾纵深,他们的目标海岸、多半在怡土郡和早良郡之间(福冈西区)。
此时在志摩郡元寇防垒附近的日军兵力、早已严阵以待。而博多港地区,数以万计的援军正在陆续抵达战地。
日军援军主要有两路,主力已经进入了筑前国。
北路统帅是室町殿的管领、斯波义重,他主要统帅本州岛、关东镰仓公方的联军。南路统帅是另一个管领细川满元,他麾下除了难波京(大阪)地区的本部,还有四国岛、九州探题地区的联军。
筑前国粕屋郡北边的山路上,大量的人马陆续通过了一道牌坊似的的鸟居,起伏的路上烟雾弥漫,人群如龙。
戴着如牛头一样头盔的武士、尖顶竹帽的足轻,各自聚集在五颜六色的旗帜前后行军。军旗猎猎之中,长矛如同掉光了叶子的密集树林。
大内盛见率领一队骑兵,迎接到了山脚下。过了一会儿,大军中一小队骑马的人、拍马迎面过来了。
来人正是三十余岁的管领斯波义重。此人的伯父斯波义将非常厉害,谋略武力都很老练、但是已经去世了;现在这个斯波氏新家督,大内盛见了解不深。
斯波义重的身边,还有一个熟人,乃是山名时熙。
大内盛见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山名氏与室町殿的管领们可谓旧怨难解。当年山名氏坐拥十一国、势力强为“六分之一殿”,和大内氏的强大势力不相上下。就是因为室町殿的挑拨阴谋、以及平叛,让山名氏现在只剩三国领地,比大内氏还弱了。
大内盛见没吭声,见斯波义重等近前了,他便鞠躬行礼。
一个侍从跪伏在旁边,斯波义重踩着那人的背,下了马。接着斯波义重和山名氏都向大内盛见鞠躬还礼。
斯波义重似乎看出了大内盛见的惊讶,便道:“明寇入侵,我们必须一心抗敌。”
大内盛见对室町殿也是有怨气的,他们和山名氏等有力守护一样,都曾遭受过极大的打压和削弱。但是因为大内氏地盘现在面临了灭顶之灾,上次大内盛见上洛、见过将军足利义持之后,便已经放下了怨愤。
听到斯波义重的言辞,大内盛见顿时感到振奋,正色道:“对河山的深情、家国的守护之责,让我们尽弃前嫌。”
斯波义重听罢,立刻郑重地向大内盛见鞠躬。大内盛见急忙也跟着弯腰。斯波义重的目光炯炯,向西南边扬了一下头:“去粕屋郡大营。”
数人重新上马,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继续前行。
大军行至粕屋郡的平坦地区,人口渐渐多了。沿路遇到了一些庶民,那些庶民都跪伏在路边,人们的目光里怀揣着畏惧与警觉,毕竟武士真不是好惹的。
不等安营扎寨,大内盛见在路上就急迫地、向斯波义重叙述了一些最近两天的军情。大致是明寇已经抵达了怡土郡海岸。怡土郡位于志摩郡南。
“我已派出信使,下令志摩郡的守军向南撤退。”大内盛见道。
斯波义重道:“南面多山、东面海岸已被明寇占领,志摩军便不能参加大战了?”
大内盛见解释道:“明寇在东南面的怡土郡登岸,志摩守军不撤不行,否则会被围困在那里成为孤军,率先被围攻覆灭。
何况在钵伏山南麓,有一条山谷,他们可以走那条路回到粕屋郡;但若留在钵伏山南麓,则可负责防守明寇走小路东进。”
斯波义重点了一下头,不再多言。
大内盛见又道:“细川将军抵达博多,或在两三日之后。我还有一些部署,现在先行禀报斯波管领;待细川将军到了,再谈一遍。
我得知明寇在怡土郡登陆,便已派出重兵,前往钵伏山东北、下山门等地布防,构筑防垒工事。
如此一来,有志摩郡守军扼守住钵伏山南麓的狭窄山谷。我大军则可从钵伏山北、至海岸山地之间,以工事防守,占据地利。
但同时我军应日夜监视明国船队、是否越过熊古岛以东。一旦明寇从海路重新登陆,绕行至粕屋郡沿海、威胁我大军腹背;我军应立刻东撤,向太宰府行军,并依靠太宰府碍口的地形重新构筑防线。”
斯波义重冷冷道:“你的策略太过颓废了,一心想着靠山挨打,只能算一家之言。”
大内盛见劝说道:“我军兵力虽是明寇的三四倍,但在开阔地决战仍无胜算,管领定要慎重。”
斯波义重道:“夜战反击如何?”
大内盛见道:“明寇人马甚众,我军即便偷袭成功,也不能伤其筋骨,反而容易因小失大、在全局上失控。我建议,等细川管领到了,再行决定。”
斯波义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大内盛见又道:“夜袭或可用于水上。下关海峡以东的海路沿岸,我军应将船只分别藏匿于河口等处,装满火油柴禾,随时准备袭击明寇东进的水师战船。”
斯波义重想了想道:“明寇已在博多湾登陆,他们去下关东面作甚?”
大内盛见道:“断我军水上粮道。”
斯波义重皱眉沉思,似乎觉得有点道理,便轻轻点头。
大内盛见又道:“此役若在开阔地合战,我军毫无胜算。若在钵伏山、太宰府等地借势固守,最终打的便是粮草。现在博多湾聚集了数万大军,筑前国、丰前国等地的粮食定不能久持。”
他稍作停顿,立刻加重口气再说了一遍:“军粮事关存亡。”
第八百零八章 生死由命
一道道海浪、前赴后继地冲上沙滩,洗刷着沙子上的碎石、破碎鱼骨以及贝壳。这里属于博多港的西部,海边水浅,附近没有像样的码头,其实并不是理想的登岸地点。
然而此时海面上,已经漂满一望无际的舰队,许多沙船也冲上了海滩、搁浅在滩地上。明军陆师官兵,仍在不断先后上岸。海岸上一片繁忙,各种辎重、物品四处都是,构筑军营沟墙工事的地方也是尘土弥漫。
大将平安上岸后,感觉有点头晕,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正瞧着手里的一副地图。
“你说这图会不会画错?”平安头也不抬地问道。
旁边的兵部侍郎裴友贞听罢,谨慎地说道:“大致是差不多的,应该错得不会太远。”
平安点了点头,继续琢磨着图面,还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
就在这时,主将盛庸、右副将军柳升也过来了。旁边还有个不太熟悉的武将说着话,指着工地上的场面。
一行人渐行渐近,盛庸的声音道:“立刻派出斥候,打探四面的军情地形。”
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今日天气很好,空气清明。北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其它方向也是地势平坦;远远的地平线上,才隐隐能看到朦胧的山影。
但从战场的角度看,对于刚抵达不久的明军、这片土地依旧仿若笼罩着迷雾;毕竟中军了解军情,不能只靠眼睛观望近处。
平安随口便接过了话头,问道:“你们认为,打探军情最直接的法子是啥?”
盛庸置若罔闻,根本不搭平安的闲话。
柳升便道:“敢情不是派斥候游骑、散出去搜寻?”
平安摇头道:“最利索的法子,是抓俘虏。”
柳升愣了一下,笑道:“能抓到俘虏,倒也算是好办法。”
平安道:“我现在就去抓个千儿八百人来。”
周围的人大多一脸诧异,又见平安轻松随意的表情、或许有人会觉得他在开玩笑。裴友贞终于试探地问道:“下官瞧见附近有村落,平将军的意思是抓村民么?”
“哈哈……”平安没忍住大笑了起来,指着裴友贞道,“我看走眼了,没想到裴侍郎的脑子如此灵活。”
裴友贞苦着脸道:“平将军不会是当真的罢?”
平安道:“我是说,平素瞧你挺木讷的,可没想到、你还能把笑话说得如此滑稽,失敬失敬。”
裴友贞:“……”
平安指着图道:“西北边这地方,名字叫志摩郡?当年元军,便是从这条海边登岸?我怎么瞧着像个死地……图没画错的话。”
柳升凑过来瞧了一会儿,说道:“三面环海,南边是开阔地,小半岛一样的地势,守军着实容易被断后路。但那边有敌军?”
平安道:“元军也是先占对马、壹岐,然后从这个海湾登岸,这条路真是前人走出了经验。按道理想,日军怕是会在古战场,事先布置一些人马罢?”
柳升轻轻点了点头:“有道理。”
另一个武将道:“咱们立刻派侍候去西北边,打探军情。”
平安道:“等斥候找见了人、再跑个来回,咱们才召集人马过去,怕敌军早就溜之大吉了。而今咱们已从这边登岸了,谁会守在那里等死?这事得越快越好,我这便去召集一些下船了的骑兵,立刻出发,先切断敌军后路。”
部将劝道:“目下咱们对敌军的部署,还不甚清楚。平将军带着东拼西凑的马兵,贸然出击,怕有闪失。”
平安冷笑道:“谁教你打仗定要十拿九稳?”
部将尴尬道:“平将军可选一员武将带兵,不必亲自上阵。”
平安道:“你都说了,现在咱们刚上岸、只能东拼西凑聚集一些马兵,一般人我不放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柳升道:“平将军原来也读论语。”
一直没说话的盛庸道:“本将赞成平将军的建议。”
平安抱拳道:“末将得令。”说罢立刻转身,从不远处接过侍卫的缰绳,矫健地翻身上马。过了一会儿他回头道,“叫人把我的大帐搭建好。”
明军登岸只能通过载重不大的沙船,上来的马兵还不多,而且作为斥候、离开了一些骑兵。平安陆续召集了数百骑,便急匆匆地出发了。
这片地方很平坦,乃日本国为数不多的平原地带之一。但正因如此,耕地开发得比较多,沿途有很多水田,道路也很狭窄。平安稍微分了一下队伍,便命令各部散开了行军,以免拥堵迟滞战马的速度。同时他也派出了一些斥候,轻装简行,走前边去寻敌军踪迹。
平安率部向西一路进军。从上午一直到下午,获得了斥候禀报的一些地形、河流等消息,骑兵大队也涉水过了两条小河。
就在这时,两骑从前方飞奔而来,老远便大喊道:“敌军!大帅,俺们发现了敌军……”
平安抬起手臂,示意后面的将士停止前进。两个斥候冲了过来,翻身下马,其中一个急道:“大帅,南面五里地,俺们在一条河边、看到了很多敌军人马。”
“冷静,军士。”平安道,“步骑各多少人,在行军还是布阵,甚么情况?”
斥候道:“没有四千,至少三两千人,大多是步兵。”
身边的将士顿时发出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平安麾下总共不到四百人。军情一目了然,敌军兵力可能是官军的十倍。
“行军!向东。”斥候想了想,从箭壶抽出一枝箭矢,在地上一划,“这里有条小河、不知名字,南北流向。河上有道木桥,日军少部分人马已渡河、位于东岸;大部仍在西岸。俺看了一阵,西岸那边有一些山丘、小山林;东岸是旱地,桥头的有个小村子,只有几座土房。”
“很好,你干斥候很尽职。”平安说罢,转身指了两个武将。这些底层武将,平安都不认识,他便道,“你带一小旗去桥梁北边,你带一小旗去南边。一旦找到可以涉水的浅处,即刻派人回来禀报。然后余众渡河,深入河流西部丘陵,继续打探地形。”
“末将等得令!”两员武将一起抱拳道。
平安举起手臂,对后方又大声道:“传令诸将,发起攻击之后,应寻机驰射、冲阵。长点脑子,别他娘去送死,反正日军也追不上咱们。”
众军一阵附和着叫嚷,军中的气氛也热烈起来。刚上岸不久、马上就有仗打,大伙儿都十分激动。
“驾!”平安吆喝了一声,踢马向前出发。
骑兵队慢跑向南进发,没过很久,果然便见到许多日军人马、出现在了视线之内。众军从各条道路跑过一大片稻田,到了旱地上,人们纷纷汇聚到了一起,继续跟着平安的旗帜南进。
很快平安也看清楚了,日军显然来不及将两岸的人马聚拢,那河上的木桥太窄了。远处那些人马,正分列东西两岸,主力还在西岸。东岸的敌军已组成了几个密集阵列,严阵以待。这边的视线十分开阔,日军显然早已发现明军的骑兵了。
平安一边骑马慢跑,一边观望了一阵。
两军相距约三百步,平安便举起了铁斧,吼道:“杀!”
“杀!杀……”众将士一阵呐喊,十分痛快地跟着平安直扑敌军阵营。
过了稍许,平安又大喊道:“分!”
身边的将士跟着壮大声势,复述军令、齐声喊道:“分!”
明军各部渐渐地分成了多路纵队,分开成宽阔的正面,继续向前直冲。
日军的北边正面,密集地摆着几层长矛,他们显然非常害怕骑兵冲阵。很快日军阵营中的长弓箭矢、纷纷抛射出来。但骑兵冲锋的队形很稀,胡乱抛射的箭矢、完全不能抵挡铁骑,只是偶尔有马匹不幸中箭受伤,在“轰隆隆”的马蹄声中传出嘶鸣。
平安率部冲至日军阵前二十余步,立刻大吼一声,向右迂回。片刻后,“噼里啪啦”的弦声便如炸豆一般响起,骑射的箭矢如蝗虫般飞进日军阵中。
日军阵中的小兵、大多没有穿铁甲,长矛兵也没有带盾,他们身上的竹片根本挡不住十几步外的复合弓平射;明军的箭矢一射一个准,顿时敌军阵中便惨叫四起,阵型一阵动荡。
但平安没有急着冲阵,继续绕着日军阵营各队驰射;各部忽近忽远,到处跑马放箭。空中飞驰着双方发射的箭矢,风中“嗖嗖”响个不停,非常恐怖。日军的一些队列已经松散,不少士卒开始逃跑躲避箭矢了。
忽然阵中有个穿了盔甲的武士挥起一把很长的刀,“叽里哇啦”地叫喊起来。许多日军将士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向平安这边的骑兵冲杀过来。
平安见状喊道:“冲其侧翼!”
一股骑兵往前跑了一会儿,马上迂回转向,向乱糟糟奔跑的日军人群杀将而去。一个骑马的日本武士举着长刀,直扑平安。
平安单手握铁斧,冲近了便一斧头扫过去。“哐当”一声,沉重的铁斧将长刀击得反弹,斧头去势未减,一斧劈在那厮的面门上。那人鲜血飞溅,顷刻被斩落下马,矮小的空马从平安身边冲了过去。
第八百零九章 来去如风
河岸的旱地上兵荒马乱,奔驰的战马、乱糟糟的人群到处都是。巨大的嘈杂声,让人觉得似乎所有人都在喊叫。
沉重的铁蹄每次踏在地面上,发出摄人的重击声。蒙古马、藏马在日军将士眼里,也算是高头大马了。马背上的人无不身披铁甲,看起来坚固异常十分恐怖。一股股马群纵队,在四面冲杀。
“哦……”一个武士抑扬顿挫地吼叫了一声,双手高举着一把倭刀,盯着冲来的数骑。他瞪圆了眼睛,咬紧牙关,似乎已下定了必死的决意。眨眼之间,战马已冲至跟前,巨大的黑影挡住了前方的天空,那武士挥了一下倭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躲避了一下,等他稍微回神,刀光一闪、居高临下的劈砍已到了头上。
余众日军士卒调头就跑,但很快就被骑兵追上,刺、砍之中血雨腥风,惨叫与恐惧的喊声震耳欲聋。活着的日军步卒已乱作一团。
不远处的一个武士正在愤怒地大叫,他在近处不断挪动位置,挥舞倭刀,眼睁睁地看着速度极快的骑兵、不断从周围冲过。那人的愤怒之下,却充斥着恐惧与无奈。
河上的木桥燃起了熊熊大火,对岸的日军主力已经点燃了桥梁。桥面上人群简直乱作一团,拥挤不堪;有的人在往西挤,有的人看到火光调头想回去,挤在中间,不断有人掉进河里,或是主动跳入水中。
岸上站着一排明军人马,已经下马的骑兵不断向河里拉弓射箭,就像在列队射靶子一样。身上插满了箭羽的尸体,飘满了水面。
乱兵之中,有人用日本语大喊:“降者免死!”还有人齐声学着日语呐喊,发音不甚标准,不知日本人是否能明白意思。
冲刺厮杀的场面渐渐开始缓和,很多人投降了,特别是戴尖顶竹帽的步兵、投降甚众。
人群中又有人大喊:“平大帅威武!”“威武……”
平安勒住了战马,坐在马背上,一面掏出一块精致刺绣的手绢、擦拭着铁斧头上的血迹,一面冷冷地观望着河上的火光、以及对岸的光景。
写着“平”的大旗在战场上迎风招展。若是最近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了,必定能轻易找到平安。但至今平安并未得到、涉水地点的消息。
不过以这条小河的水流速度和宽度来看,肯定有一些能涉水渡河的地点。
平安把斧头挂到了背上,便道:“让俘兵扔掉兵器、聚集到一处,留下三十骑押送殿后。剩下的各部,随我向南出发!”
“得令!”身边的亲兵抱拳应道。
平安又选中了一员小将,招手让他过来:“你挑个随从一路,立刻回大营,把这边的景况禀报盛将军。”
小将问道:“是否请中军派援军前来?”
平安道:“甚么都不用说。盛将军人多、斥候铺得远,他能掌握全局,不用咱们多嘴。”
小将抱拳道:“得令。末将告辞。”
众军准备了一番,便重新出发了。平安率军沿着河岸南行了一段路,便遇见了斥候队派来的人。于是斥候带着大伙儿,赶去了浅水之处。诸部陆续涉水渡河,行至西岸。
不到半个时辰,平安又从斥候口中,得到了日军余部的方位,便率军循路而去。
日军离开西岸之后,换了条路继续向南行军。他们应该也知道,往北逃是死路一条,那边是个半岛地形。但是日军的步兵主力,显然无法只靠自身、摆脱骑兵的追踪。
明军骑兵发现日军大部的地方,在一片低洼坳坝附近。这片平坦的田坝地、东西两面都有山林,但是这边的山并不大,也不算高。
远远看去,日军一些队伍正在上山,山坡上能看到几条长龙队伍。山下还有一些人,守着绿油油的一片水田,在稻田后面布置了步兵队伍,或有数百人之众。
平安观摩了一会儿,见山脚下的日军阵营,三面稻田、东侧靠着山林;稻田中间只有狭窄的田坎,稻子下面应该有水和淤泥,人和马在水田里都不可能跑得起来。
“去叫那边的左衡第一、第二总旗队,沿着山脚的树林,摸到那些敌军的侧背,立刻冲杀。”平安下令道。
“得令!”
平安又道:“这边留下三个总旗队,在正面田坎边等着,伺机以单列突击,冲过田坎。剩下的去林子附近策应。”
众军陆续聚集到了一片稻田的南侧,将士们都下马了,站在地上观望着山脚下的光景。前面的那片稻田、是由很多块小水田组成的,中间有不规则的田坎道路,但是都比较窄。两军相距近两百步,弓箭射程之外。
下午的空气很干净,视线也很清晰,双方的动静都能大致看清楚。一路明军从山脚下绕行的调动,日军也估计看见了,因为他们正在出动步兵、进入其南边的林子里。
不多时,林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了瘆人的惨叫声、呐喊声。但远处的人们看不太清楚,不知里面发生了甚么。
等了一阵,一股骑兵纵队奔出了树林,向稻田后面的敌军发起了进攻。弦声持续不断,骑兵队已经分成小队,在树林和干旱的荒地庄稼地之间、进进出出来回奔跑。
平安指着一条田坎旁边的旗帜道:“那边的小旗队,拿盾出发,单列进攻。”
“末将得令!”一个武将抱拳道,随后举起樱枪喊道,“弟兄们,杀!”
十骑冲上田坎,沿着小路以稀疏的队形,向前慢跑。最前面的一骑冲至百步左右,立刻拍马加速,大喊着冲过去。空中一阵箭矢飞来,不一会儿,那骑兵连中多箭、摔进了稻田里。马也中箭嘶鸣,踩进了稻子之中。
第二骑随后冲至,又中箭落马,空马沿着小路,奔过了稻田。
“唉!”在平安身边有个军士握紧拳头,紧张地锤了一下手心。但平安依旧面不改色,安静地等待着。稻田里的人没死,还在淤泥里挣扎着往回走。征日陆师是京营精锐,装备十分精良;骑兵们都披了铁甲,似乎并未被射中要害。
第二个小旗队,也随后上了田坎,陆续拿着枪盾出发了。
就在这时,远处两股小队明军骑兵、陆续冲到了稻田旁边,那些日军弓箭手被追得四处逃跑。平安这边的骑兵,趁势不断冲了过去。日军的一股步兵喊叫着、向田坎这边冲来。明军各处的小队在武将的吆喝下,很快合拢成稍大股的马群,然后直扑日军援军侧背。
场面逐渐开始混乱,越来越多的明军骑兵、沿着狭窄的田坎小路冲过了稻田。
平安也随后冲了过去,他率亲兵直扑一群乱糟糟还没散开的日军阵队。一群铁马像冲进了羊群一样,很快驱逐开了一条道,平安挥舞着铁斧,重斧冲击力太大、没人能招架得住。他左手的圆盾也是铁锻的,偶尔挡一下倭刀、直接把敌兵的刀给崩断了。
“铛!”平安轻飘飘地拿着铁圆盾挡开一把倭刀,那武士在旁边一个踉跄。就在刹那之间,平安的身体一侧挂在马上,扔了圆盾的同时、一把拧住了那武士的盔甲,将那人给提了起来。战马“嘶”地一声,剧烈摇晃着斜冲出去。
“平将军,山上大股敌军下来了!”有人喊道。
平安抬头看了一眼,转头道:“鸣金收兵。”
“得令!”亲兵应道。
平安拿斧背在怀里的武士颈窝上轻轻一敲,一边跑马一边喊道:“南边!带上受伤没死的弟兄,走了!”
身边的骑兵队齐声呐喊:“全军南撤!”
各处奔袭冲杀的纵队,渐渐向大旗合拢,陆续向林子里奔了进去。日本国的乔木林,树木似乎长得很稀,骑兵从林子里跑路,并不会有甚么阻挡。
众军纷纷拍马撤离战场,离开了山脚一段距离,平安才勒马停下。
平安调转马头,张望了一番附近的这座山,说道:“守高地,易被围困啊,死地一处。”
部将问道:“平将军,咱们要围住这座山吗?”
平安愕然道:“几百人怎么围?赶紧找个四面通达的地方扎营,先盯着这股日军。万一他们还有别的援军,咱们可以伺机退走。”
部将忙道:“将军英明。”
平安将怀里昏过去的武士扔到了马下,说道:“弄醒,那个谁会说鸟语的,死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一个没穿盔甲的汉子骑马而来,下马向平安行礼。
平安大摇大摆地在马背上道:“问问,他们是要去哪?”
那汉子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但是武士一声不吭、置若罔闻。
平安又道:“你告诉他,咱们还俘虏了不下百人。最后问他一遍,如果别人先说出消息,就把他的双手双脚砍了喂狗。”
没多久,翻译便禀报平安:“这些人马是志摩郡的守军,得到了大内盛见的撤军命令。他们要撤到钵伏山南麓的山谷中,在那里构筑多道防垒,就地防守道路。小的问他,钵伏山在哪里。他说在此地的东边,乃通往粕屋郡平原的必经道路。”
平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派出三路信使,去告诉盛将军,咱们去钵伏山南面山谷了。派出一个小旗队,送伤兵去大营找自家弟兄。召集弟兄们,出发。”
周围的人们无不惊讶。因为平安每次决策,时间实在太短,一般人对此很容易有儿戏的感觉。
一员部将道:“困在山上的敌军怎办?”
平安道:“那是日军将领考虑的事。”
部将又问:“俘虏怎办?”
平安道:“穿盔甲的砍了,挂竹片的放了。”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