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恩威并济


  腊月底,大明皇帝亲率的北征大军进入了居庸关,行进至军都山南麓。永乐年号彻底结束了,武德元年即将来临。
  大军驻扎在军都山下的一个屯堡附近。沿着驿道的山脚下,将士们开辟了一大片墓地;从战场上运回来的阵亡将士尸首,便被陆续入殓埋葬在此地。
  在这个年关佳节时刻,人们除了感受到深冬的寒冷,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气氛。
  山下的驿道边,斩获的敌军头颅,成堆地摆放在新的墓地上,叫人想到的是“京观”。
  据说古代残暴的君主,征服一个地方后杀人如麻,将尸体堆成京观,以震慑世人。此番明军摆放头颅、是敌人的脑袋,为的是祭祀阵亡的明军将士;可展现出的气息,真真让人觉得十分害怕……
  今日从北平来的赵王、当地官吏、各藩王的使节,带着猪羊酒肉前来迎驾。在屯堡里的中军行辕,皇帝朱高煦设宴款待那些人,一直到深夜。
  宴席上,段雪恨陪坐在朱高煦身边。不过还没结束,她便离开了大堂,回后面的院子去了。
  周围的屋顶上还残留着积雪,天已经放晴。段雪恨只要抬起头,便能看到夜幕中的星星。她胡思乱想着,那些离得很远的星星、实际可能很大,她却难以理解它们为何不掉下来……朱高煦与她很亲近,她仍然常常觉得他的心、深得如同一个迷。
  不知过了多久,醉醺醺的朱高煦在大臣齐泰、侯海的搀扶下,走进了院子。
  朱高煦刚进来,忽然便甩开了两个大臣,好生生地走向段雪恨。
  段雪恨屈膝一蹲,“妾身拜见圣上。”
  齐泰等人有点诧异地看向朱高煦。朱高煦笑道:“朕本来没醉。可刚才不醉,似乎又不太尽兴。”
  两个大臣急忙附和了几句。
  三人一起来到朱高煦住的房里,段雪恨便去泡茶。而朱高煦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便问侯海:“今日你去接待高燧等人,他们看到那些头颅,作何反应?”
  侯海的声音道:“回圣上,吓得不轻。臣见那些藩王的使节,脸上惨白。”
  朱高煦道:“吓吓他们好。齐部堂写的那篇文章也不错,横扫漠北三千里,夷平鞑靼王帐,斩旗而归。”
  齐泰忙弯腰道:“臣只是据实所写。”
  朱高煦的语气隐隐带着叹息:“可惜真正的功绩没那么大,朕看此次、鞑靼人根本没有伤筋动骨。”
  齐泰道:“朝臣都相信圣上能威服四海。现今朝中不管是哪边的人,都不愿意再发生‘靖难之役’、‘伐罪之役’那样的事了。”
  侯海抱拳道:“圣上武功盖世,却宽恕了代王的性命,只将代王一家押送去中都守陵,并定案与诸王无关。今日诸王使节,无不感恩戴德。赵王送来的奏章里,声称胡人不敢南顾,赵王府已不必镇守北平,自请移藩。以臣之见,诸王敬畏圣上,不敢再有二心。”
  朱高煦哼哼了一声,靠在了椅子上闭目养神。
  两个大臣见状,便抱拳拜道:“圣上早些歇息,臣等告退。”
  等段雪恨泡好了茶,大臣们已经走了。她便将茶杯端上来,放在了朱高煦旁边的几案上。
  朱高煦睁开眼睛,说道:“黔国公沐晟还有个女儿,虽年纪尚小,但等几年就能长大了。朕许诺高燧,让沐晟的次女、给他做赵王妃。雪恨以为如何?”
  段雪恨有点惊讶,开口道:“这等大事,圣上何必问妾身?”
  朱高煦没回答。
  段雪恨安静了一会儿,终于轻声道:“圣上该问皇后才是。”
  朱高煦点头道:“你说得对。朕就知道你心里是明白的。”
  段雪恨不爱说话,但当年跟着段杨氏做过各种各样的歹事,并非不懂世故。她当然明白这件事的干系!
  那皇贵妃沐蓁怀了龙种,可能会生下皇子,其父亲沐晟贵为国公、在武德朝恩宠无以复加;要是沐家次女,又做了赵王妃,沐家的家势之盛,怕是朝中没有哪家能比拟了。
  这些利害轮不到段雪恨一个德嫔在意,不过皇后郭家应该是很关心的。
  朱高煦端起了那盏热茶,捧在手里却久久不饮,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坐在灯光下怔怔出神。
  段雪恨从来不管国家大事,但她此时也大致懂得,朱高煦的所作所为、大概就是对藩王们的恩威并济罢?沐晟是新皇的宠臣,赵王一旦与沐家联姻,或许能安心不少。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说道:“跟着咱们回来的那个罗氏,好像生病了。”
  “啊?”段雪恨十分意外地转过头,愣愣地看着朱高煦,脱口道,“圣上怎么知道的?”
  朱高煦摇了一下头,说道:“你去看看她,今晚不用服侍朕。”
  段雪恨告退,走出了房门,回到了她住的厢房隔壁。
  她掀开一道木门,走进罗氏住的地方,果然马上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段雪恨走到床前,罗氏便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德嫔娘娘,奴婢……”
  段雪恨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径直问道:“你不要紧罢?圣上来看过你?”
  罗氏苍白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摇头道:“没呢。倒是一个姓曹的公公来过。曹公公见奴婢病了,便问过症状,今天下午带了几包药材进来。”
  段雪恨一听心下恍然,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罗氏。
  罗氏道:“曹公公问奴婢,在鞑靼人营地上见过的那个宦官、姓黄,长得是甚么模样,曹公公似乎认识姓黄的宦官?奴婢便说,那姓黄的宦官身材单薄,脸有点尖。”
  段雪恨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此时心中不禁多想了一些。
  她在皇宫里住了不短的时间,也知道宫中的不少恩怨。曹福是王贵的干儿子,他们与黄俨应该没甚么恩怨;倒是宫中原来的那些太监侯显、王景弘等人,与黄俨应该有旧仇,因此还出了不少事。
  曹福过问黄俨,会不会是为了拉拢宫中的侯显等宦官旧党?王贵曹福那几个汉王府的宦官,虽然极得皇帝信任,但在宫中的根基不如侯显等人;所以曹福想对王景弘等人示好?
  而朱高煦留意罗氏,或许只是因为宦官们的事。
  这时罗氏的声音低声道:“奴婢必定记得德嫔娘娘的恩惠。”
  段雪恨觉得她心思灵巧,便不禁问道:“我听说你不是百姓家的女子,夫家是在大同府做官的?”
  罗氏道:“奴婢家境贫寒,只因夫君考上了举人、方做了官。夫君很在意名声气节,奴婢落得那般下场,回去还不如死了。因此那日在开平卫,奴婢才豁出性命拦圣驾,不过是想到皇宫做些粗活、苟活性命……”
  段雪恨点头回应。她本来便不爱说话,屋子里很快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罗氏的声音又幽幽道:“奴婢的身体不好,没有服侍好德嫔娘娘,都是儿时留下的病根。幼时奴婢家贫,一年难得吃一顿肉,却又嘴馋。有一年除夕,家母得到一块猪油,熬制之后剩下的油渣,便给我做吃食;我那次吃了太多油,晚上呕吐了。从那之后,奴婢好些年都不食荤腥,所以小时候长得又瘦又小。”
  段雪恨默默地听完,忽然伸手握住了罗氏的手,不动声色道:“你好生养病,等到了皇宫,便在我那边住着,不至于没有容身之所。”
  罗氏急忙说道:“德嫔娘娘大恩大德,奴婢绝不敢忘。”
  前几日,段雪恨已经确认了、罗氏的身份没甚么问题。
  当时军中一些大同军籍的将士返回卫所,锦衣卫派了人随行去大同府,负责送一封守御司左使侯海的书信。侯海知会当地官员,严令冯春寒家的人、要将女儿嫁给那个出了名的军户张勇。
  太监曹福又派了锦衣卫的人,一同去了罗氏的家乡,暗查了去年被鞑靼人劫掠走的人名单。锦衣卫武将还找了明目、抓回来了两个罗氏的同乡百姓。前几天两个百姓见过罗氏,指认了她的身份。锦衣卫将士盘问救回来的其他人,也证实了罗氏在草原上被奴役的遭遇。
  有司将士查一个女子那么细致,只因朱高煦一句话要带她回中军行辕。大伙儿不敢违背皇帝的意志,只能煞费周章,确保帝王身边的人底细。
  段雪恨本来对罗氏没甚么好感,不过今晚忽然生出了同情心,觉得这个妇人身世十分可怜,这才答应帮她……
  次日一早,大军拔营,继续向北平城方向进军。军中的人数在不断减少,那些从各地调集的卫所官兵,陆续得到军令,离开了大军返回驻地。最终回到京师的军队,只有京营的约十万步骑。


第七百零一章 最美季节
  大军抵达京师是在二月下旬。朝鲜国翁主李贤惠记得,朱高煦告诉过她、那时是京师最美的季节。
  渡船驶过浩瀚的江面,李贤惠站在船楼上的栏杆旁边,眺望着大江东岸长长的城墙、成片的房屋、矗立的佛塔、若隐若现的楼阙,浩大的城池就在对岸。全天下最繁华的都城,越来越近了。
  她全然忘记了一路上的颠簸与疲惫,心里被莫名的激动充斥着。
  江面的凉风带着淡淡的腥味,远处的港口上飘着像宫殿一样大的船,隐隐传来“叮叮”的铜铃声。对岸的码头上到处都是人,除了等在那里迎驾的人群,还有许多搬运东西的力夫、商贾和行人。整个江边十分热闹,充满了活力。
  此前李贤惠看到的荒凉景象,只是大明朝的边疆罢了。直到这里,她随军走了几个月,才真正见识到了大明朝的另一种面目。
  相比朝鲜国的都城汉城府,大明京师让贤惠翁主最感到惊奇的、并非其宏大的建筑,而是那繁华忙碌的人群。汉城里住的大多是贵族官吏、以及他们的家奴,并没有这么多庶民、会在城外的港口和街巷间活动。
  从小李贤惠的母亲就告诉她,长大后会出嫁,要去一个陌生的家庭生活。而今她即将住进的明朝京师,无疑让她感到新奇而惊喜。
  良久之后,渡船纷纷靠岸,一些船上的明军将士已经在登岸了。
  皇帝的楼船靠在一处码头上,下面的人将一座宽敞的梯子搭在船舷上。拿着旗帜、扇盖等仪仗的军士先下了船,然后身穿红色团龙服的朱高煦也走下梯子,李贤惠紧随其后。她照朝鲜国的礼仪,双手抬起,用大袖遮住面目,并不轻易在大庭广众下露脸。
  岸上站满了人,周围有很多衣甲鲜明的侍卫站哨。几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大路上,前后簇拥着宦官宫女、拿着黄伞旗帜的侍卫,还有一大群官员站在马车附近的大路上。
  朱高煦还没走到岸上,那些官员便“呼啦”一大片跪伏在了地上,一齐高呼道:“臣等恭迎圣上,恭贺圣上大破胡虏、得胜回朝!”
  这时有女官与宦官们走上前,弯腰请李贤惠、段雪恨到了后面的马车旁边。然后有宫女搀扶李贤惠上了一辆马车。
  李贤惠坐到马车里,立刻从绫罗帘子的缝隙看出去,看见朱高煦没上车、刚刚走到了大臣们的前面。
  朱高煦先走到了一个身穿红袍、头戴梁冠的魁梧老头前面,伸手将老头用力扶起来,眼睛盯着那圆脸老头的脸,问道:“淇国公,朕北征期间,京师一切可好?”
  老头道:“圣上,各衙署官吏各司其职,一如往常。”
  朱高煦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当初世人皆被废太子一党所惑,朝中唯有淇国公等心向着朕。有你留守京师,朕甚是安心。”
  那个被称作淇国公的老头动容道:“圣上信任,臣必忠心耿耿、万死不辞!”
  朱高煦又扶起了两个红袍官员。其中一个官员抱拳道:“臣等率三法司同僚,在中都详查,已然查清真相,‘逍遥城’纵火大案,果然乃建文余孽所为!一干乱党,皆捉拿到诏狱,只等圣上御批。”
  “诸位爱卿,都平身罢。”朱高煦挥了一下袍袖,回顾左右道,“明日中午,在京五品以上宗亲、文武都来奉天殿,朕要设宴为有功将士庆功!”
  一群人拜道:“臣等谢圣上恩!”
  李贤惠在马车上悄悄观察了一阵,觉得那些大臣似乎都很拥戴皇帝,心头更安稳了几分。
  以前她在朝鲜国时,听闻到有关明朝的事,都不是甚么好消息。大明太宗皇帝、是一个与朝鲜国王李芳远一样的人,起兵夺取了皇位;太宗皇帝的次子、当今皇帝,再度起兵夺取了他长兄的皇位。大明朝的皇位争夺简直乱到了极点。
  而今李贤惠来到大明朝,已经几个月了。以她的理解,当今皇帝朱高煦、似乎已经开始稳固他的皇位;他离开如此繁华漂亮的都城,到几千里外去亲征蒙古,可能也是为了向天下人宣扬他的功绩与声威,以得到世人的认可……
  朱高煦还许诺过李贤惠,回京后便册封她为庄妃。那是一个非常尊贵的名位。她即便算不上这世上最强大最富庶的国家的主人,也必定算是宫廷贵族、大明朝的主人们之一!将来即便是朝鲜国王,假如能见到李贤惠,也必得执臣礼。
  她现在对明朝宫廷的一切、还不太了解,但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好生经营她后半生的崭新天地。
  李贤惠在心里感激着她的父亲李芳干。父亲给她争取到的机会,显然让她十分满意。
  这时,外面大路上的人们都从地上爬了起来;对于李贤惠、他们全都是陌生人。不过她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朝鲜国使臣康顺臣、护卫武将朴景武!
  朴景武正在向这边张望,他的神情十分急切,似乎想趁今天的机会、再见李贤惠一眼。李贤惠的心情也复杂起来,伸手慢慢地拉了一下车帘,让帘子把窗户完全盖住了。
  马车终于开始移动,浩荡的队伍从江边离开,向东面的一座高大城楼出发。队伍里有仪仗、官员、奴婢,还有大量侍卫将士,不知有多少人马,前后都看不到头。
  大路两边站着官兵。百姓与行人都不能靠近,只在周围观望着、喧哗着。
  前边开道的军队,不知甚么时候唱起了歌谣。李贤惠听得清楚那歌词:“梅香飘满驿路,鸿雁翱翔成行。春寒倚在亭中,眺望出征方向。回想雨中初见,鸿雁送去娇娘念想……”
  那曲子还是她亲手谱的!一时间这陌生的都城、在歌声中让她感觉有了几分熟悉亲切。
  车马进城之后,外面敲锣打鼓愈发热闹。一众人在城中沿着大道又走了很久,然后进了好几道城门。李贤惠自然不识路,不过她在马车上大致看到了“北安门”、“玄武门”等雕刻的牌匾,猜测马车已经进了皇宫。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有个女官打开了后面的门,弯着腰说道:“贤惠翁主,皇后娘娘来迎圣驾了。您得下车,去给皇后娘娘行礼。”
  李贤惠顺从地从座位上弯腰站起来,在女官和两个宫女搀扶下,走下了马车。
  乘坐前面銮驾的朱高煦已经下车,他正扶着一个肚子隆起很高的年轻贵妇。李贤惠隐约听到了朱高煦的声音:“皇贵妃便别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了,快免礼。”
  “翁主请。”旁边的女官躬身道。
  李贤惠心里紧张起来,毕竟她谁也不认识,只能强撑着往前走去。她很快发现,竟然在这里又看见了认识的人:朴景武的妹妹!
  朱高煦也转过身来,向李贤惠招了招手,回头对身边的贵妇们说道:“这是朝鲜国宗室、贤惠翁主。朕去年进军至北平,正好遇到了朝鲜国使臣,便将贤惠翁主带在了身边。”
  女官借着搀扶李贤惠的时机,在耳边悄悄说道:“牵着皇子那位,便是皇后娘娘。”
  李贤惠听得清楚,走上前立刻在砖地上跪下,面对着皇后拜道:“臣妾朝鲜国贤惠翁主,叩见皇后、诸位娘娘。”
  皇后是个长得十分白净清秀的年轻女子,身材婀娜、有些单薄,那繁复的凤冠礼服穿在她身上,略显沉重。皇后上前扶起李贤惠,她的声音道:“我听闻朝鲜国君臣习大明礼仪,今日一见,李氏宗室果然熟知礼节,甚好。”
  李贤惠用发音不太准确的汉话道:“臣妾谢皇后美言。”
  朱高煦道:“贤嫔是朝鲜人,便由你先照顾着贤惠翁主,到东六宫那边安顿。咱们先回宫了。”
  李贤惠与几个女子一起屈膝道:“遵旨。”
  朱高煦摸了旁边那个穿着团龙袍的孩儿的脑袋,问道:“我这几个月不在宫中,你有没有好好读书?”
  小孩儿仰着头道:“儿臣要像父皇一样,骑马打仗!”
  皇后呵斥道:“天下若太平了,何必再打仗?瞻壑要听父皇的话,好生读书写字!”
  朱高煦似乎不以为意,哈哈笑了两声。
  这时李贤惠才看清楚了那几个嫔妃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惊讶。
  几个嫔妃一个比一个美貌,有两个最引人注目。李贤惠在朝鲜国也是名声很大的美人,不料刚进明朝皇宫,便看到了两个比她还漂亮许多的女子。其中一个身段高挑、长了一对妩媚的杏眼,还有一个年纪不大、肌肤却丰腴雪白,举止之间的娇美,连女人看了也有点心动了。
  大明新皇好色,名声传到了朝鲜国的。李贤惠在北平布政使司见过朱高煦后,以为是谬传,今日见了他的嫔妃们,才觉得恐怕传言有几分道理。毕竟皇帝若重德行礼仪,贤淑有德的妇人不一定美貌;只有帝王重女子姿色,身边的嫔妃才会全都是美人。
  这座皇宫里,或许并非李贤惠起初所想、那般简单安生罢?


第七百零二章 野心与欲妄
  旁晚时分的大明皇宫,十分漂亮。宫室重檐上泛着梦幻的流光,漆画向着夕阳的一侧,愈发鲜艳;而从某个角度看另一些亭台楼阁,优雅的形状已变得朦胧,影子更凸显了它们的轮廓,惹人遐思。
  或因这是一个远离家乡万里的、完全陌生的地方,即便它如此宁静舒适,李贤惠仍然感觉有点心神不宁。她时不时瞧着宫门外的一条砖地道路,好像在期许着甚么。
  长着一对双眼皮杏眼的朴氏,用熟悉的朝鲜话说道:“今晚翁主见不到圣上了,这几天也见不到。”
  李贤惠忽然被说穿了心思,眼神有点闪烁。她下意识地拒绝承认:“没有……我不是在想那件事。”
  不过她被朴氏一提醒,心里也觉得有点奇怪。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在朱高煦身边会感到安心,但朴氏在这里陪着她、却没有甚么作用;可是朱高煦与她相识才几个月,而与朴氏从小就是她的玩伴了。
  朴氏似乎没理会李贤惠的否认,犹自说道:“我刚被封为贤嫔的时候,也总想着能见着圣上,后来发现没用。圣上很守规矩,像现在刚回京的前几天,他第一天晚上必定是在坤宁宫、与皇后在一起,然后才是皇贵妃沐氏,贵妃、贤妃、淑妃,以及两个嫔。从无例外。”
  李贤惠听到这里,恍然地点点头:“也就是说争宠无用?”
  朴氏摇头道:“并非如此,不过是这样一种规矩。”
  李贤惠握住朴氏的手,柔声道:“再次见面,妹妹对我依然贴己,你还没忘记我们以前的情谊。”
  朴氏笑道:“我与翁主都是朝鲜国来的,在这里无亲无故,可不像别的妃子、都有娘家撑腰。以翁主的王族宗室身份,不久应该会封为皇妃,便是这东二宫之主,将来可也要照看着我呀。我也能帮衬翁主。”
  “这里就是东二宫?”李贤惠问道。
  朴氏点了点头,指着西边,但是她指的地方是一堵墙壁,“中间用宫墙围住的地方是乾清宫、坤宁宫,皇帝皇后的寝宫;在其东西两边,各有六座宫殿。西边住的是贵妃(妙锦)、贤妃(姚姬)、淑妃(杜千蕊);东边现在只住了一个皇妃,便是皇贵妃。
  而今圣上叫翁主住在这东边,或许东二宫之主便是翁主您了。我是一个嫔,还有一些昭仪、婕妤、美人、才人、选侍等封号的人,只要住在这座宫里,都是您管束的女官。”
  李贤惠一边听一边点头。她很快明白了,这大明朝的宫廷,如同是另一个等级森严的城池。而她刚到这里,便处在了大多宫廷女子一生也难以仰望的位置。
  在忽然之间,她想起在北平布政使司时、朱高煦说过的一句话,当时李贤惠才只见了朱高煦几面。朱高煦的话大致是:他不远万里召贤惠翁主进京,有一些别的原因;还说他是大明朝的皇帝,首先要为大明子民谋福之类的话。
  起初李贤惠是完全不懂这句话的,她那时还沉浸在意外的惊喜之中。因为明朝皇帝并非传言中那么残暴可怕,却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年轻男子。
  但是直到现在,她才在偶然之间、有点明白朱高煦那句话的意思了……虽然李贤惠在朝鲜国颇有艳名,但只是在朝鲜国有名气;大明皇帝要封她为皇妃,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权力的考虑。
  李贤惠的父亲李芳干现在势微,却曾经是一个能与朝鲜国王争权的人物;而且至今仍然保留着、一些倾向于他的文武与贵族势力。
  可是,大明皇帝对现在的朝鲜国王、似乎并无不满,他究竟有何目的?
  李贤惠越想越糊涂,难以明白朱高煦的心思。
  “你见过你哥哥吗?”李贤惠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朴家正是倾向李芳干的其中一股势力。
  朴氏摇头道:“没有。或许长兄要离开京师时,我能被准许见一面,为他送别。他……还挂念着翁主?”
  李贤惠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了今天的一个场面,在大臣官员们的人群里,朴景武急切地向马车这边张望着、搜寻着。
  李贤惠便轻轻点了一下头,用朝鲜话说道:“妹妹见了朴景武,劝他不要再想着年少的往事了。他已长大成人,应像一个大丈夫一样,以大事为重。”
  朴氏摇头苦笑道:“翁主不知,这世上有好多男子,做一切事的缘由、都只是为了女人。”
  “那样不会被人看不起吗?”李贤惠脱口道。
  朴氏轻声道:“那些不看重女人的大丈夫,不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野心与欲望?”
  李贤惠听到这里,竟然无言反驳。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在皇宫。坤宁宫外面挂着灯笼,各处道路边的石砌灯台里、也点亮了油灯。宽敞华贵的皇宫,夜里宁静、却不显得孤寂,因为外面的灯光总是让人联想到繁华。
  皇后郭薇十分疲惫,浑身娇弱无力地贴着朱高煦,呼吸均匀而有点沉重。朱高煦仰躺在宽大的床上,并不确定郭薇睡着了没有。
  自从郭薇出嫁成了汉王妃之后,现在已经与朱高煦做了近十年夫妇了。但她其实才二十多岁,多年养尊处优,肌肤身段保养得很好,身子的触觉十分温软。朱高煦转头仔细欣赏她时,仍然能感受到她的娇美清纯,重逢之夜的缠绵,依旧让他觉得美妙惬意。
  然而一切与以前相比,似乎已不太一样。
  直到现在、他躺在了华丽的皇宫里,在半睡半醒之间,一瞬间还会以为自己在帐篷里,听着金戈铁马与鼓号鸣奏。
  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他忽然醒过来,在这应该睡眠、再无它事的时刻,他下意识地感受着自己的内心最深处。不安全感、不满足感,仍然在他的心底蔓延。
  明王朝有几百万军户,时刻保卫着帝王的领地。京师有多达七十余卫京营、侍卫亲军驻守。皇城四面的守卫精兵,由朱高煦最信任的战场老兄弟们掌握着兵权,不分日夜守卫着这座皇城。乾清宫坤宁宫四面,还有宫墙围着,仅有几道进出的宫门,由值得相信的内侍宦官们看守着。
  但是朱高煦依然觉得不太安全,大概是因为先帝朱棣是抢的皇位,他也是抢来的皇位。一些抽象的东西,不能仔细想,否则会越想越觉得无法掌控。
  而当他自我膨胀,觉得手握天下大权、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他又会发现,奖赏那些为他浴血奋战的弟兄、只能掺杂着大量宝钞纸币,因为钱不够;面对疆域内的现状、还有很多半饥饿状态的子民,他仍然束手无策。
  但锦衣玉食的王公大臣,认为他们活得并不富裕;大量的亲眷奴仆,都还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让大臣们很没面子、很是不满足,他们需要得到更多的利益。
  历史上不乏很有理想的人物。王莽面对这样的窘境,想出了妙计,便夺取了豪族富人的家产,分给庶民们。结果并没有解决问题,庶民们更穷;而且极度愤怒的门阀组织起了大军,战火烧遍整个王朝,让汉朝损失了数以千万的人口。
  朱高煦开始敏思苦想,希望从他仅有的“先见之明”中,寻找突破牢笼的良方。但是他并不想自己、以及已经得到的大权作为牺牲品,需要在保障皇位的基础上,得到更多的好处。
  他想要开创一个空前的伟大时代!如此他还能得到这个世界、后人的认可与歌颂,在数百年之后,他的声威依然影响着所有子孙后代……
  就在这时,身边的郭薇翻了一个身,将胡思乱想的朱高煦拉回了现实。郭薇的声音有点不太清楚,她问道:“圣上还没睡么?”
  “嗯……”朱高煦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郭薇似乎清醒了不少,又在枕边开口道:“对了,家父送信进宫来,请我将姐姐送到中都凤阳去居住。家父说姐姐是废太子的夫人,照道德礼法,理应为废太子守陵,不宜再居住在皇宫中。”
  朱高煦好言问道:“薇儿是怎么想的?郭家的事,朕还是应该多听你的意思。”
  郭薇道:“我想让圣上作主,对家父也这么回应。”
  “你决定罢,然后叫王贵或是侯显派人去办。”朱高煦道。
  郭薇从鼻子里发出撒娇一般的声音,伸出裸露的手臂搂住了朱高煦。
  朱高煦忽然从郭薇身上、也感受到了她的某种不安。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想到快要生产的皇贵妃沐蓁,以及她爹黔国公沐晟、冠绝朝野的恩宠地位。朱高煦这时才意识到,之前许诺三弟高燧,要把沐晟次女嫁给他做赵王妃的事,似乎考虑得并不算周全……他觉得沐晟作为一个勋贵武将,打仗实在不堪用,隐患并不大;但皇后郭家的那些人,或许并不这么认为。
  “只要朕在,没人敢欺负薇儿。”朱高煦轻声说道。
  “圣上……”郭薇轻呼了一声,把他搂得更紧了。


第七百零三章 愧疚
  皇帝昨天刚回京,今日便在奉天殿赐宴、为北征有功将士庆功,皇宫里比平常更加忙碌。但就在这种时候,皇后居然到御花园南边的这座院子、前来看望郭嫣了。
  皇后在客厅里寒暄了几句,便将一封书信递给了郭嫣。
  此时郭嫣刚看完信上的内容。书信是她们的父亲武定侯郭铭所写:郭铭请旨,送郭嫣去凤阳居住!
  皇室中的人一旦被送到中都、意味着甚么,郭嫣心里一清二楚。大概将被世间彻底地抛弃遗忘,过着幽居的日子。当然大多时候都会有一个很堂皇的说辞,美名其曰礼法道德。
  顷刻之间,郭嫣似乎听到“嗡”地一声,脑海里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阵子,郭嫣才缓缓地恢复了知觉。她先是隐约听到了南面远处、有钟鼓之音,那应该不是她的错觉;正如之前就知道的,今天皇宫里有庆功宴。
  那钟鼓音乐,此时听起来,让人有一种游离恍惚之感。或因那些热闹喧嚣,原本就与郭嫣无关。
  “姐姐?”妹妹的声音传来。
  郭嫣把目光从信纸上挪开,抬起头望着皇后。只见皇后的神情有些复杂,似乎难以面对郭嫣。
  姐妹俩对视了片刻,皇后先把目光移开了,转头自然地轻轻挥了一下手。侍立在侧的两个宫女,立刻知趣地屈膝行礼,转身走出了客厅。
  这时郭嫣怔怔地问道:“今日宫中不是有宴席,皇后怎么来了?”
  皇后道:“圣上在庆功宴上只请了大臣、有功将士,并未让命妇赴宴,所以我不用出面。宴席自有鸿胪寺、尚膳监、教坊司、礼仪司等衙署的人操办。”
  郭嫣没有吭声。皇后似乎为了避免尴尬,又随口谈起了不相干的事:“安远伯柳升的功劳很大,今日圣上下旨,给他封了侯。”
  柳升?以前郭嫣听过这个名字,原本是效忠洪熙皇帝朱高炽的大将;但她不熟悉,也不太关心。所以她没有丝毫反应。
  客厅里安静了下来。郭嫣的手指使劲捏着父亲的亲笔信,绞尽脑汁揣度着其中复杂的内情。
  为甚么这件事、由她们的父亲郭铭提出来?
  郭嫣猜测:或许与沐家有关,都是因为权势!
  传言朱高煦在云南起兵,沐晟的拥护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所以新皇登基之后,沐家的恩宠无以复加,沐晟被封为黔国公。皇帝为了与沐晟联姻,还专门为沐晟的女儿、增设了一个皇贵妃的名位。且如今皇贵妃身怀六甲,有可能生出一个皇子。
  沐家的家势,显然已经远远盖过了皇后郭家。
  但是皇后是朱高煦的结发妻、又有嫡长子,其后位很难被动摇,满朝文武都不会答应……除非出了点甚么事,让沐家找到理由充足的把柄。
  郭家要防患于未然,不能让郭家的人出任何差错。而郭嫣,似乎就是那个隐患?!
  废太子一家被烧死之后,宫中怕郭嫣心有怨恨,派了两个宫女在这院子里监视她。父亲和妹妹,因此愈发坐立不安了。
  所以他们要尽快把郭嫣送走,避免有丝毫节外生枝的危险?
  这些都是郭嫣自己的琢磨,她无法完全确定。但是她在皇宫中过了那么多年,已经渐渐明白了不少事。
  “妹妹……”郭嫣刚一开口,眼泪忽然便从眼眶里、大滴地冒了出来,她的情绪有点失控,“你们真那么痛恨我吗?”
  皇后的眼睛顿时红了,她用力摇头,头发上的珠子饰物剧烈地摇晃着。皇后哽咽道:“当初把姐姐接到宫里来,便是我在圣上面前求的情。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意看到姐姐伤心。”
  郭嫣欲言又止。父亲、妹妹都选择放弃她,母亲徐氏不是亲娘。她仿佛感觉到了一股寒意,正从脚底慢慢升起。
  皇后的声音变得很轻:“事到如今,没有人再能改变甚么。姐姐要往宽处想,离开京师,或许还能落个清净。”
  “这就是命?”郭嫣问道。
  皇后没有回答,俩人再次沉默了。
  郭嫣沉思了好一阵子,终于没有哀求妹妹、也没有再指责她。良久之后,郭嫣似乎冷静了一点,开口道:“我想最后求妹妹一件事,能不能让我见圣上一面?”
  皇后的神情异样,反问道:“姐姐为何要见圣上?”
  郭嫣道:“去年中都发生的事。”
  皇后皱眉道:“姐姐不相信圣上?”
  郭嫣摇头道:“我不能这样不理不问,只想当面问圣上一句。这是我最后一次求妹妹了。”
  看得出来,皇后面有犹豫之色,不过她一直对郭嫣有某种愧疚心。郭嫣很早就发现了,只是从未说穿。
  妹妹郭薇的愧疚,是因为儿时总是争抢姐姐喜爱的玩物?又或是当初选汉王妃的时候,最开始的人选是姐姐?
  果然皇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道:“我会尽力安排此事。”
  郭嫣听罢,脸上露出了一丝十分勉强的笑容。
  ……下午朱高煦从奉天殿的庆功宴上离席,他在宴席上一共就饮了五六盅酒,所以没有喝醉。
  这种正式的宫廷宴席并不自由,甚么时候喝酒,说甚么话,以甚么礼仪,都有规矩;还不如平素君臣之间、随意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有意思。不过礼仪之邦,讲究的似乎就是这个。
  菜式也不多,每桌四菜一汤,加上一碟春饼和几样下酒的果子凉菜。饶是如此,最后大臣们还是把没吃完的菜肴,打包带走了。
  据说唐朝以来,大臣们在宫廷宴席上就有打包的习惯。朱高煦臆测其中的寓意,大概是为了彰显一种重视宗族亲情的理念,赴宴的大臣,不忘家中的父母与子女。但是他私下里认为,世人对此乐不知疲,恐怕是为了和家眷分享一种荣光;毕竟能参加皇帝赐宴的人,只有少数,背后代表的是一种政治地位、权势利益。
  朱高煦来到柔仪殿,身上的酒气还没散,便立刻召见了钱巽。
  等了近半个时辰,钱巽与两个奴仆,在太监侯显的带引下,来到了柔仪殿大殿。几个人叩拜之后,奴仆们便把两枝长长的、用绸布包好的东西呈送上来,小心地放在了殿室中央的大书案上。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伸手解开了绸布。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枝形状有点像步枪的长火铳。
  朱高煦的眼睛顿时一亮!
  虽然他知道,这种东西仍然是一种以黑火药和铅弹为弹药、火绳点火的滑膛火枪;但顷刻间,他也被它精湛的工艺吸引了目光。
  朱高煦忍不住伸手,在泛着金属光泽的光滑铁管上轻抚了一下,就像充满着感情、在抚摸着女人的肌肤。甚至那木托上,还雕琢着精细的祥云图案,显得贵重而有格调。这杆火铳,马上就让他感受到了喜悦。
  他抬头看了钱巽一眼,心道:我每年给你两亿钱,看来并没有白花。
  “臣请近前。”钱巽躬身道。
  朱高煦点了点头。
  钱巽走到桌案旁边,指着火铳道:“圣上明鉴,这铁管尾部有螺纹,需要清洗铳管残渣时,只需拧开螺纹,用通条清理。铁管中间用铆接,以铜箍固定,使用一阵子之后,须得让工匠撬开铜箍以便彻底清洗,再重新铆接。军士使用火铳,也有些不便,因火铳太长,须得长短两种支架……”
  钱巽十分用心地讲述着他的成果。朱高煦也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点头示意。
  即便只是明朝的技术,包括造船、牵星定位、火器制造,亦已超出了朱高煦的知识;他确实见过后世更先进的事物,但也只是见识过而已,并不能完全懂得、如何从最小的零件制造出一件东西。
  朱高煦不断询问着一些问题。他不必亲自去制作这些东西,但要明白它的威力、长处、短处、成本、使用方法等具体的信息;以便在制定朝廷战略时,考量可行性。
  钱巽禀奏之后,朱高煦才又开口道:“修缮和清理火铳麻烦,不一定是缺点。那些没有城镇的势力,诸如鞑靼瓦刺,他们会因此受限、没法使用此物。”
  钱巽听罢怔了一下,抱拳鞠躬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问道:“这火铳是谁造出来的?”
  钱巽道:“回圣上,南署、铁厂的官吏,选了许多工匠反复尝试;铳身、铳尾、铆接都是不同的人在办。”
  朱高煦听罢沉吟了片刻,抬头望着殿门外的春光,忽然又想起了将士们在漠北传唱的那首小曲。他便说道:“朕给此铳取个名字,叫‘春寒’如何?”
  钱巽毫不思索地抱拳道:“圣上所赐之名,十分恰当。”
  朱高煦又叫钱巽安排人手,数日后到玄武门外的亲军校场试铳。并下旨铁厂反复试验新火铳的可靠性,然后派人到直隶的各局院、大量制作,以率先装备京营。
  此时朱高煦还谋划着,想要筹备一个书院,让那些精通工匠技术的官吏、到书院任职,收集整理天下航海、农耕、火器、冶铁的技术书籍。
  他看重的东西,显然与古代帝王都不一样。


第七百零四章 谗言
  大明皇帝回京之后,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召见陈氏。但他回京的第二天,确实就到柔仪殿办公了,而安南国王后陈氏就住在这里。
  有很多人想立刻与圣上见面,皇后与妃子们想得到他的关心;大臣们亟需觐见,让圣上裁决他们的主张;外藩使臣也想尽快见到他,因为他们知道皇帝金口玉言,作出的决定最管用。而陈氏已在大明朝居住很久了,连她自己也觉得、朱高煦没必要急着见她。
  于是她明知道朱高煦近在咫尺,却无法靠近。
  她只能在后殿的大厅里,有时坐着看书,但很快又会站起来,在门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观望着南边的正殿方向。
  陈氏没有紧迫的正事、要马上觐见皇帝,她的诉求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见面若言正事,无非也只是老生常谈。但是她半年多没见过朱高煦了,确实很想见他。
  她转头观望巍峨的正殿时,脑海中便会忍不住、去想象朱高煦此时的模样。他亲自上战场回来,皮肤或许晒黑了一些,脸脖或许变得更粗糙了;但是他穿上整洁的长袍,坐在书桌前提起毛笔,仍然有一种文雅的气息。
  朱高煦有别于安南国的王族与贵族,他不怕艰苦的日子,与大多汉人一样勤劳,甚至常与底层的军户们吃同样的东西;这在安南国贵族里很少见。但是朱高煦的服饰、举止,仍然有一种叫人惬意的气息,明朝人称之为儒雅,陈氏觉得很高贵。
  在安南国,陈氏见过很多相貌堂堂、身体强壮的贵族男子,但所有人都不如朱高煦那样叫人着迷。
  朱高煦身上似乎有一种气味,又或许并非闻得到的味道,而是一种难以理清的感觉。他无论甚么身份之时,都不卑不亢,对待陈氏这样一个流亡的人,也颇为谦逊。他的衣着、举止、言语,都像汉人典籍里描述的感觉。当他认真地看着陈氏时,陈氏的心总是能跳得很快。
  他不需要展现强壮的身体,反而是那种由内到外的东西,更让陈氏想念。
  汉字也是很美好的事物,书法能像画一样优美。陈氏的儿子陈正元,在文华殿跟着文官学习明朝的蒙学;她希望,儿子以后也能变成汉人那样,高贵儒雅,受人拥护爱戴……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出现在了门口,让陈氏恍惚不安的心、一下子有了注意的东西。
  来人是陈季扩的正使、王族宗室女道士陈仙真。陈仙真也被安排住在了柔仪殿,住在西边的另一处屋子里。初时她们俩的关系很不好,但或许在这里仍然有些寂寞;同为安南人,后来她们也渐渐有了来往。
  “明朝皇帝来南面的正殿了?”身着道袍的陈仙真主动执礼道,用的是安南话。
  陈氏道:“那边有穿黑衣的侍卫,宦官也比平常多了。”
  仙真点了头,踱了两步,又开口道:“贫道不能不说,还是王后在皇帝面前、更说得上话。”她停顿了一下,叹息道,“自从那次他把我放在那张桌案上……好像转头就把我忘了。”
  陈氏看了她一样,没有接话。
  仙真又道:“贫道想提醒王后,你不要犯糊涂。”
  “哦?”陈氏冷冷地发出一个声音。
  仙真劝道:“原先的安南国已经灭亡了,现在的南国都有甚么人,你还不清楚吗?除了明军,就是各地反抗明军的‘义军’,其中只有大越新皇(安南陈季扩)能安抚诸将、黎利等义军首领。王后投靠明朝,得不到任何好处!
  就算明军能平息起义,明朝朝廷也只想吞并南国,抢夺我们的财富。他们只想利用王后。
  相反,新皇(陈季扩)是王族之人,若他能把明军驱赶出去。王后是王族也能得到善待,还可以与新皇联姻……”
  “叛军不可能击败强大的大明。”陈氏摇头。
  但她心里想的,不仅是不愿意与那个陈季扩联姻,而且能预料到自己的儿子在陈季扩手里、必定有危险!
  这种伎俩,陈朝开国君主取代李朝的时候,早就用过了。作为宗室的陈氏,哪能不知?
  仙真听罢,目光里露出了怨恨的神情,说道:“王后会变成大越(安南国)的罪人!”
  俩人正在争执,一个白胖宦官走到了敞开的殿门口。陈氏与道士陈仙真都转头看他,陈氏认得这个宦官,他叫曹福。
  曹福抱着拂尘先作拜道:“见过王后、陈姑娘。”
  陈氏与仙真都各自向这个宦官回礼。她们都知道,此人虽然是个阉人,却经常在明朝皇帝身边,身份十分特殊。陈氏还知道,这个许久不见的宦官,最爱找各种各样有姿色的女人、往朱高煦身边送。
  这不曹福刚刚进来,就用他那圆圆的小眼睛、开始仔细打量两个女人,好像在暗中比较谁更有姿色。
  陈氏虽是个寡妇,年龄也比旁边的女道士大,但显然她更漂亮。毕竟陈氏在安南国,那也是名声在外、数一数二的美人。
  曹福果然对陈氏说道:“咱家听说,王后在这大殿里坐很久了?”他甚至露出了一副恩人一般的神态,“咱家便在皇爷跟前提起王后,皇爷果然同意召见王后。您请。”
  陈氏用汉话道:“圣上召见,妾身遵旨。”
  这时陈仙真用安南话道:“王后别忘了贫道的话,好好想一想。”
  宦官曹福应该完全听不懂安南话,只是转头看了一眼陈仙真,似乎想从表情去猜测、陈仙真说了甚么。
  陈氏跟着曹福走出大殿时,见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她这时才恍然想起,自己来到大殿厅堂里时、下午的太阳还很高;时间竟然过得竟然那么快。
  柔仪殿正殿前面有一个院子,后面到后殿之间还有一个院子。他们从院子东边檐台上的走廊南行,没一会儿就来到了柔仪殿正殿。
  朱高煦果然坐在大殿中间的大书案后面,正拿着一本卷宗看着,并没有写字。
  陈氏从进门之后,目光便没有从他的身上挪开。但等朱高煦放下卷宗,转过头时,她立刻把眼神躲开了。她屈膝执礼道:“妾身拜见圣上。”
  朱高煦道:“咱们很久没见面了,王后免礼。旁边有凳子,坐罢。”
  陈氏又遵照明朝的礼节道:“谢圣上赐坐。”
  朱高煦微笑道:“上次请王后在兵部尚书齐泰跟前唱歌,无关礼仪。那时,朕把王后当作好友一样对待。王后的歌声好听,又正好在柔仪殿,朕便随意了。”
  陈氏道:“圣上不见外,妾身很高兴。”
  朱高煦顿时十分满意,笑容也更浓了。
  陈氏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却作出有些为难的模样,欲言又止道:“有一件事,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高煦看了一眼曹福。那宦官非常识趣,皇帝只一个眼神,他便立刻默默地退走了。
  陈氏转头看了一眼曹福的背影,这才说道:“陈季扩的正使陈仙真,刚才还对臣妾说,圣上礼遇妾身,乃权宜之计,为了利用妾身。圣上只想吞并南国,抢夺我们的财富。妾身据理力争……”
  看到朱高煦的笑容消失,眉头一皱,陈氏心头莫名有一种快意。一句话,就能让那个陈仙真、在朱高煦心里的印象一落千丈!
  陈氏心里其实很厌恶陈仙真,不仅因为她是政敌陈季扩的人;而且自从那次、陈仙真当着陈氏的面衣冠不整走过时,陈氏便对她毫无好感了。
  朱高煦道:“王后没有听信她的谗言就好。朕还在云南做汉王的时候,便派人多般寻找救援王后。并不只是因为王后艳名传到了云南,还因王后及王子陈正元的身份。我大明做事,最讲究名正言顺,只有陈正元才是安南国合礼法的继承人。”
  陈氏时不时打量着朱高煦认真耐心的样子,她轻轻点头。
  朱高煦不厌其烦地解释着:“汉家自古有‘信’、‘仁’二字。朕身为天子,更不能言而无信!朕告诉过王后,大明不会直接统治安南国,而要陈正元坐上安南国王的王座。这样的安南方略,大明绝不会轻易改变。
  华夏自有仁义,我朝君臣怜悯众生,不分华夷。几时见过、中原朝廷以屠戮无辜百姓为正略?就算有一些贪官污吏鱼肉百姓,一旦三法司官员知晓,必劾之,朝廷将严惩不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明的朝贡,以小国事宗主国,是为了建立一种秩序,造福天下,将所有人纳入我汉家文明之下,教化以王道,止戈以大义。
  朕听说,安南国叛军很快就学会了大明的郡县制度,以大明官制、治理他们造反的地区。这就是我朝带给各国的教化。谁人愿意茹毛饮血,形同野兽……”
  陈氏十分爱听朱高煦说话,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她最认同的是最后一句,因为她也打心眼里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像汉人一样好。
  她渐渐觉得脸有点发烫,身体好像轻了不少。


第七百零五章 名不正言不顺
  朱高煦停下劝说,端起桌面上的茶杯饮了一口茶。这时他留意陈氏的脸色、以及眼神,他立刻醒悟自己的一番长篇大论,似乎都是白费的。
  因为他早就看出来了,陈氏本来就已心向大明;还有她的儿子,也从识字开始、便接受了汉家的学问。朱高煦非要扶持这个王后,这大概就是缘由之一。
  (永乐朝时,明军大举开进安南国作战,耗费人命军需无算。虽然朱高煦一向不赞成、朝廷立刻便直接统治安南国,因为他认为,自宋代以后、安南已逐渐有了自身的文明和认同感,要想重新汉化绝非简单容易之事;但是既然大明朝已经投资了那么多,他并不愿意安南国的统治者仇视、排斥大明,弄得朝廷血本无归。)
  或许是朱高煦刚才的话太多了,陈氏也不知怎么回答,大殿里毫无征兆地忽然安静了下来。最是这样略有些尴尬的沉默,造成了心情的紧张,反而忽然让气氛微妙起来。
  当朱高煦观察陈氏的神情时,她的反应似乎相当矛盾。有时她会十分大方地抬起头,迎着朱高煦的目光,但很快她又避开了,躲避之中,似乎带着胆怯与担忧。
  朱高煦想起、杜千蕊闲聊时说过的一件事。她说教坊司在选戏子时,首先不看相貌,而是看眼睛;那种两眼无神的女子是不行的,须得要眼睛明亮有神、能表现各种情愫的女子。
  而眼前的王后陈氏,大概就符合那样的标准。她此时眼神里流露出的情绪,复杂程度,已不能只用喜怒哀乐来描述。
  陈氏的相貌有几分异域风情,眼窝比寻常的汉人女子深。不过出生在安南国北方的人,自秦朝以来就有大量汉人移民,以陈氏的肤色看,大概有汉人和当地人的血统,所以让朱高煦有一种莫名的亲切熟悉感。(有些东西确实神奇,就像朱高煦来到这个六个多世纪以前的明朝时,完全没太大的陌生感,他发现明朝人的心态与文字语言,其实骨子里没甚么两样。)
  以他的审美,从来就不太喜欢白人,无关颜色,而是因为汉人女子的肌肤、有一种细腻的光泽。大概世人喜欢玉,也有这样的原因。
  陈氏的身段也很好,安南国的长袍裁剪,虽与汉服十分相似,却更显得她的腰身纤细修长。
  没一会儿朱高煦就感觉,这黄昏的气温似乎升高了几分。他还觉得陈氏身上散发的气息,好像吸引着他靠近。朱高煦登基以来就不缺女人了,不是所有长得漂亮的女子都能吸引他。因为挑剔,所以现在只有那些让他身心接受的女子,才能引起他的兴趣。
  皇权之下的自我膨胀,稍微有点失控,让朱高煦难以自制。他唐突地向旁边挪了一下椅子,将手伸向了她的手背。
  “圣上……”陈氏有点惊慌地发出一个声音。她的身体紧绷着,却没有马上反抗,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手轻轻抽开了。但是这样一来,朱高煦的手便隔着长袍放在了她的腿上。如此暂时不能放纵的触觉,更激发了他的想象。
  朱高煦从做了郡王之后,便很在意修养比格,并不愿意强迫任何女子。但是陈氏的犹豫,无疑给了他半推半就的信息。他的手渐渐有点肆无忌惮了。
  陈氏的身子一会儿很紧张,一会儿好像失去了力气一样。她摇头颤声道:“圣上不要这样。”
  安南人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但显然与中原已有很大的区别。朱高煦没能非常深入地理解安南人,所以他无从判断,陈氏的言语是不是言不由衷、口是心非;毕竟有些地方的人,说“不”只是直白的含义。
  朱高煦已无法像冷静时一样,自控言行。他表现得有点激进,说道:“朕以前就想靠近王后,想与你更亲近一点。”
  陈氏轻声道:“圣上方才说过,大明朝君臣做事,最讲究名正言顺。妾身与圣上,怕是……”
  朱高煦道:“你让朕拥抱一回,朕不做别的事。”
  陈氏没有吭声,她似乎是默许了朱高煦的愿望。
  “嘎吱!”朱高煦把座下的椅子再挪了一下,两把椅子已靠在了一起。
  他便双手搂住陈氏的肩膀,让她靠近自己,然后手搂在了她的后背上,朱高煦马上感觉到了柔软的触觉。他没有太过分,只是抚着她的后背和腰身。
  但陈氏反倒有点冲动,她忽然用力地搂住朱高煦的腰,将脸埋进了朱高煦的肩窝,用力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味。俩人都不再说话了,似乎已把甚么名正言顺是非对错抛诸脑外。
  过了好一会儿,陈氏的气息有点沉重,小声说道:“妾身今日尚未沐浴。”朱高煦却道:“那正好有你的香味。”场面已不能克制,不断攀升的激动情绪,激发了朱高煦的想象力,他想到了很多美好的意境。
  他好像看到了春季柔顺下垂的柳枝,在风中飘扬散开,又想象到了杨贵妃指尖捏开的荔枝,洁白柔软的果子从紫红色的外壳中弹出来。而那柳枝下面,清澈明艳的池水在优美地起伏荡漾……
  南边城楼上的酉时鼓声,早已响过。朱高煦猛然回头看殿门外时,发现天色已经黑了。陈氏背对着他,耳朵很红,她默默地收拾着狼藉的衣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的双臂抬起,小臂弯曲,手拉住衣裳料子往下一拽,然后拉拢外面的长袍,裹住了身体。
  朱高煦也稍微整理了一番袍服和头上的乌纱翼善冠。
  陈氏系好了腰带,转过身来。这间大殿布置得就像书房一样,有书案椅子和很多书架,但就是没有梳子、铜镜等物;她还显得衣冠不整,青丝也稍显凌乱。
  不过陈氏没有继续仔细整理,她站起身,一手抱在胸前拽着衣领,垂目屈膝道:“妾身告退。”然后她便逃跑似的,往后门走了。
  他大概能理解陈氏的心情。刚才发生的事本来就说不通,冷静下来之后,她便只想着逃避。
  朱高煦走出正殿的门时,外面只剩下了宦官。因为已过酉时,原先在这里当值的锦衣卫将士,已经撤出了午门。曹福等宦官们弯着腰低着头,一起向朱高煦执礼,他们显得对一切毫不知情。
  院子里有一副轿子,朱高煦便走了上去,转头对曹福道:“先去奉天殿偏殿。”
  “奴婢遵旨!”曹福大声回应道。
  之前,朱高煦清晨常去玄武门那边,带着侍卫军将士们操练;回来后得换衣服、再早朝或接见大臣议事。换衣服的地方,就在奉天殿旁边的一间宫室,换完他便可以立刻理政。
  朱高煦今晚要去皇贵妃沐蓁那边,所以决定先叫人提水过来沐浴、换身衣服再去,免得身上的女人气味太重。据说女子的嗅觉很灵敏的。
  沐蓁现在快生了,当然不能侍寝。但朱高煦还是会去,到坤宁宫东边的皇贵妃宫睡觉,晚上还能陪陪沐蓁。
  这种事本来是不合规矩的。按照大明朝的习俗,从皇帝到庶民,男子只要有足够的财富地位,可以纳妾、搞很多女人,但是睡觉要同正室睡、或者独睡,而不能和妾过夜。先帝朱棣就遵守了这个规矩,他自从起兵发动“靖难之役”之后,除了在徐氏那里过夜,便再也没和别的女人睡过;当然朱高煦认为父皇别有原因,便是不信任别的妇人。
  但是朱高煦也发现,在大明朝不用完全遵守规矩。不然按照规矩,皇帝每晚都要临幸嫔妃,而且经常要一夜临幸多个人,最多的一晚上得同时满足七十二个女人,谁受得了?
  所以朱高煦不用理会那些规定,我行我素就可以了。
  他来到皇贵妃宫时,沐蓁十分惊喜,她说以为圣上今晚不会来了。朱高煦解释了两句,说自己在柔仪殿书房,他当然没有说谎。
  果然她没有察觉、朱高煦不久前干过的事。沐蓁的脸上含着笑容,心情很好。
  沐蓁那精致的桃心小脸,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小,她的骨骼有点纤细,此时肚子很大了,让朱高煦觉得有点不自然。
  他对沐蓁的态度十分温和,一直都顺着她的心意。正因为沐蓁的年轻娇弱模样,才让他有点担心。古代没有剖腹产,女子第一次生产,完全是在过鬼门关,死亡的可能很高。沐蓁这种身材的女子,最是叫朱高煦不放心。
  朱高煦吃了晚饭,又陪着沐蓁下棋,谈论北方的风物;听她弹琴,称赞她的技艺。只是朱高煦并未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他自我排解:皇后郭薇长得也不像容易生养的样子,但她还是顺利生下了瞻壑。
  因为朱高煦会和妃嫔过夜,晚上俩人在一起,便如夫妇一般。
  二三月间的夜晚还有凉意,但也变得舒适了,加上橙黄色的宫灯、红的紫的帷幔,宫室内的夜晚气氛,十分温暖。


第七百零六章 黄金六万两
  清晨天晴。朱高煦既没有去皇城北面、也没有上朝,他径直到了柔仪殿办公。北征期间,有很多政务朱高煦没有过问;此时他要大致看一遍卷宗,了解内阁几个月以来记录的政务。
  今天负责服侍朱高煦的当值太监,是司礼监少监侯显。他是一个面部轮廓清晰、相貌方正的阉人。
  朱高煦刚走进柔仪殿,便向后门院子里看了一眼。但侯显不是曹福,他对一些事似乎不太了解。侯显带着几个宦官,把最近的奏章也送过来了。
  既然一叠奏章已经放到了桌案上,朱高煦便准备随便看看,然后送到北边的武英殿去、先让内阁与典宝处处理。
  他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奏章,大致一看,前面两句话、居然愣是没读懂;而且那字写得非常差劲,一笔一划让朱高煦想起了刚学写字的小孩儿!
  但是这反而引起了朱高煦的兴趣,因为朝廷官员不可能这么没文化。他马上翻了一下落款的地方,看是谁的奏章。一行奇怪的字母映入眼帘,这让朱高煦顿时心里有了数:这是外国使节的奏章。
  字母的旁边还加了汉字,麻喏巴歇东王使臣。
  麻喏巴歇国,就在印度尼西亚爪哇岛那边,朱高煦登基后看过郑和留下的海图、以及一些永乐初的卷宗记载,曾了解个大概。
  朱高煦继续看奏章,终于看懂了内容。爪哇使臣上书,希望朝廷同意,麻喏巴歇国(爪哇岛)并入大明,成为一个省!
  “哈!”朱高煦看完不禁笑出了声,下意识觉得这个使臣简直是奇葩。
  朱高煦摩挲了一下额头,抬头看了一眼侯显。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为甚么这本奏章会在最上面?
  当年郑和出海时,侯显与王景弘作为副使,也在船队中;而且侯显与王景弘,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宦官。朱高煦顿时猜测,侯显、王景弘等阉人也有政治诉求。
  朱高煦便把奏章递给侯显看。
  侯显躬身接过,看罢抱拳道:“奴婢禀奏皇爷,麻喏巴歇国的东王、西王,此前发生了内讧。奏章里提到的这个东王,已经战败丢失了所有领地,其使臣的意思,恐怕是想朝廷出兵帮他们夺回国土。”
  “原来如此……想起来了,朕好像看过卷宗、确有这回事。那个西王,好像还误杀了咱们的海军将士?”朱高煦道。
  侯显忙道:“皇爷所言极是。那时船上的官军上岸做买卖,被爪哇西王误认是东王雇的援军,言语也不太通畅,咱们的人便被杀了一百余人。后来西王上书请罪,欲赔款黄金六万两,但奏章送到京师时、先帝已驾崩。后来废太子当权,未再派遣船队南下,故此事搁置至今。”
  “六万两黄金?”朱高煦吃了一惊,他还不知道有这件事,“爪哇岛国王如此富裕?”
  侯显道:“麻喏巴歇国西北边,三佛齐王国(马来西亚、苏门答腊岛附近)出产黄金;麻喏巴歇国又与西洋回回教门诸国,常年做买卖,积攒了不少家底,着实富有。
  当时我大明巨舰陈兵海上,西王发现之后,十分惧怕国灭,因此许诺大量黄金!东王趁机遣使,跟随船队来京,又许诺以麻喏巴歇国全境,却是空口许诺。皇爷明鉴。”
  朱高煦再次看了侯显一眼,侯显的立刻把腰弯得更低了。这宦官是在引诱朱高煦、重启船队出海!侯显应该知道,皇帝现在非常缺钱。
  黄金六万两!朱高煦在心里“噼里啪啦”地算了一番,大明的货币不是金本位和银本位,除了宝钞纸币、现在仍然以铜钱为主。黄金六万,大约相当于铜钱三十万贯!
  当初朱高煦为了支持南署铁厂,从内府与户部拨款二十万贯,简直是让皇城好几万人节衣缩食,还把户部尚书夏元吉、也抓进了诏狱一趟。三十万贯真金白银,对偌大的大明朝廷也算是一笔巨款。
  朱高煦连奏章与卷宗也不看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踱来踱去。
  侯显的声音又道:“皇爷,占城、渤尼、暹罗、真腊、爪哇使节,在京师住了几年,至今不能回国。礼部尚书胡部堂多次抱怨,要供给他们吃喝……”
  “朕知道了。”朱高煦道。
  侯显急忙住了口,躬身道:“是,皇爷。”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决定更多地了解南洋的情况、谋划合理有效的长远方略之后,最好得到大臣们的支持,然后才决策。反正那些南洋各国使节已经住几年了,再多住一月两月也不要紧。
  他想到这里,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通过登基以来陆续得到了各种信息,朱高煦心里作出了一些揣测和判断。儒家文化圈主要在东亚地区,除大明之外,朝鲜国、日本国、安南国影响比较大。而南洋诸国,包括与云南边陲土司有所接触的缅甸、暹罗(泰国),极可能更多地受印度宗教、回回教门的影响。
  而且葡萄牙和西班牙崛起之前,欧洲宗教文明似乎比较落后;反而是回回教门十分强盛,武力强大、富裕多金、信徒众多。
  最让朱高煦感受深的,便是远在蒙古的鞑靼与瓦刺,居然也信了回回教门。那个被平安救回来的女子罗氏,便曾说过:鞑靼贵族对付那些异教徒(不愿意信回回教门的鞑靼人),便用马蹄铁钉进他们的脑袋。
  因为近代以后欧洲主宰世界,所以朱高煦不得不强行扭转自己的观念:在这个时代,其实相比西欧宗教、回回教门更加强大富庶。
  朱高煦暂且将远在南洋的事务搁置,继续翻看最近的奏章。夏元吉的奏章被他翻了出来。
  户部尚书夏元吉上奏,有关盐引的内容。夏元吉建议,停止将盐引赏赐给藩王、勋贵,着重提到不能给商人沈家。
  夏部堂用大篇幅阐述了其中的弊病。
  (大概意思是朝廷通过盐铁官营,本来可以得到巨大的好处。不仅能增加户部收入,而且五军都督府等衙门,还可以利用盐引与商人交换,让商人运粮、或者召集流民在边关直接种地,供应边军所需;极大地节省兵部、户部的开销。)
  但是皇家滥发盐引给藩王、皇亲国戚、勋贵,便搅乱了规矩,让朝廷蒙受巨大损失。
  朱高煦觉得夏元吉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这些弊病不是朱高煦搞出来的,之前早就有了。而且涉及相当复杂,这是皇家平衡补偿各方权贵的重要手段。一旦取消,恐怕会激化矛盾!
  夏元吉可能以为,去年朱高煦抓了代王、削弱了诸王的兵权,又率大军北征震慑了北方……所以可以开始着手收回朝廷中央的利益了?
  朱高煦觉得这个夏部堂在户部干得很好,但是并不能考虑全局利害。当然夏部堂可能也只是主张而已,并没有强求马上执行。
  可是奏章里提到的,给商人沈家盐引是怎么回事?
  朱高煦又翻了很久之前的政务记录,这才发现几个月前,他曾下旨,叫有司安排、册封沈徐氏的女儿沈宝妍为“庄嫔”的事宜。
  而司礼监的阉人们,在聘礼中加了盐引,或许因为沈徐氏是商人的缘故;明朝的盐是垄断经营,只要有盐引就是暴利,所以凡是商人都想染指食盐贸易。
  搞明白了中间的过程,朱高煦马上猜测,这事儿多半是王贵干的,然后不知怎么通过了内阁与典宝处的批准。因为王贵与沈家才有来往,多半是沈徐氏向他托的人情。
  因为此前很长时间,朱高煦没有直接理政,以至于一些事并不是他决策的。
  朱高煦还想起了那个罗氏的事,宦官曹福曾向罗氏打听、有关黄俨的下落……这是要讨好黄俨的仇人?王贵等人,有想与侯显王景弘一党结盟的迹象!
  朱高煦心头顿时不高兴了,他提起朱笔,便在夏元吉的奏章上写了起来:沈家聘礼之中,盐引改为其它财物。
  他写罢,“啪”地一声把奏章扔在了桌案上,对侯显道:“你看看朕的批复,再告诉司礼监的人。”
  侯显小心翼翼地捧起奏章,不断点头道:“奴婢遵旨,奴婢遵旨!”他看了一眼奏章,脸色顿时煞白,悄悄拿袖子揩了一下额头。
  朱高煦又道:“赵王府逃跑的宦官黄俨,确实在鞑靼人那边。朕可以叫三法司发悬殊榜,必定有鞑靼人图利,把黄俨给逮回来。”
  侯显扑通跪伏在地,磕头道:“那黄俨牵涉代王府谋逆案,此贼生死,全凭皇爷之意。皇爷继位之后,仍信任重用奴婢等,大恩如同再生父母,奴婢等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皇恩于万一!奴婢绝不敢有私,此生誓忠心于皇爷!”
  朱高煦沉住了气,说道:“朕也相信,你们能明白轻重。起来罢。”
  “谢皇爷恩典。”侯显道。
  朱高煦缓下口气,好言道:“之前海船已建造了几百艘,造船、训练耗费糜大,出海之事必定不能半途而废。不过朕会改变一些方略,此后必定还要选真正忠心的太监为使节,继续此事。”
  侯显道:“皇爷英明!”


第七百零七章 掩耳盗铃
  中午之前,朱高煦一直呆在柔仪殿,没出门半步。其间,他也没再见到安南国王后陈氏。
  整个上午朱高煦都在看近期的奏章,但大多奏章、他并没有批阅,而是转交给内阁处理;饶是如此,也花费了半天的时间。
  还有另一本外藩使臣的奏章,让朱高煦重视。日本国遣使送来的报丧文书,署名是“日本国世子源义持”,内容是奏报他的父亲源义满辞世的消息。
  源义满(足利义满)曾接受大明建文帝册封“日本国王”,通过朝贡的方式,对大明进行勘合贸易。
  (所谓勘合贸易,朱高煦理解为一种带有政治色彩的官方贸易。便是日本国遣使与商人到京师朝贡,朝廷再恩赐商人需要的货物,并发放执照签证;持有签证的曰本商人进口货物,被日本国政府承认合法。但是周期很长,日本国对明朝勘合贸易,规定周期为十年。)
  因为两国来往较少,所以朝廷公文对日本国的记录,远远比不上朝鲜国那么详细。
  不过幸好朱高煦登基之后很勤快。他虽然不是以皇储身份继位,但找出了很多以前的文书卷宗来温习,特别对外国的记录很感兴趣。所以对曰本国,朱高煦也有一些大概了解……
  曰本国与大明的关系,在洪武年间比较差。当时曰本正处于南北朝内战的阶段,而南朝前期占据很大优势;因此明朝庭默认南朝的首领“怀良亲王”、为曰本国实际统治者。
  太祖主动与怀良来往,希望曰本国政府能取缔海盗倭寇。但是怀良杀死明朝使臣、对倭寇之事也不管。加上明朝庭单方面认为,曰本国使臣掺和了胡惟庸谋逆案。太祖大为光火,一度威胁要征伐曰本国。
  但最后可能明朝考虑海路太远,加上元军征伐曰本国失败的前车之鉴,两国终未发生战争。但关系中断。
  洪武末期,曰本国的北朝势力首领、源义满攻灭南朝,开始逐步统一曰本国。明朝庭的信息有滞后,仍然以为南朝“怀良”是统治者,所以认为自称“曰本征夷将军源义满”的人级别不够,没资格与大明通使,所以拒绝了源义满的朝贡请求。
  建文年间,明朝庭终于大概搞清楚了状况。建文朝廷的大臣们明白了,原来甚么将军才是曰本国的当权者!于是皇帝册封源义满(足利义满)为曰本国王,再次要求曰本国打击海盗、取缔倭寇。
  但随后大明发生了“靖难之役”,两国交往的文书也找不到了。这段时间的曰本邦交,朱高煦便不甚了解了。
  永乐初,明日两国重新建立关系,源义满对永乐皇帝的态度、比怀良更加恭顺,依照明朝庭的请求,发兵讨伐了倭寇。两国开始勘合贸易。
  随后大明再度爆发内战,即朱高煦起兵的“伐罪之役”;两国关系再度中断。等朱高煦登基时,这个比较仰慕倾向大明的源义满,却死掉了。
  朱高煦与曰本国的第一次联系,便是这封告丧的文书。
  他问侯显:“这个源义持自称世子,应该就是日本国的新任幕府将军?”
  侯显显然不太清楚曰本国的状况,宦官们似乎主要关注西洋。侯显躬身道:“皇爷恕罪,奴婢不甚清楚。”
  朱高煦也没责怪,用朱笔亲自批复:着胡濙接待曰本国使臣,七日内安排下马宴。
  所谓下马宴,就是接风洗尘的欢迎宴会;等外国人走的时候,还会有上马宴,也就是送别的宴会。哲学家孔子的教诲“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世人耳熟能详,因此不管是敌人还是盟友、只要遣使来,大明朝廷都会款待。
  大明朝还讲究等级礼仪,除非是外国国王亲自来京师,否则皇帝不会出面招待,只能让大臣出面。之前朱高煦接见安南国使节时,都是在不正规的场合;正式接待和赐宴,是大臣们在办。
  朱高煦又道:“司礼监推举一个内官报上来,等曰本国使者回国时,朕要有一队使团去曰本国,更多地了解当地的情况。”
  侯显忙鞠躬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在柔仪殿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儿。下午主要复习之前几个月的政务。
  及至旁晚,正如宫中很多人都已经看明白了的习惯,朱高煦照顺序,去了贵妃妙锦的宫里。贵妃宫、位于乾清宫坤宁宫区域的西边,又叫西一宫。
  妙锦前来迎接行礼,朱高煦扶起她的时候,眼睛便忍不住开始打量着、她那裙子撑起的美妙轮廓。即便妙锦穿戴得很整齐,但宽大的袍服依旧不能遮掩那美好的曲线。
  周围还有不少宫女,朱高煦肆无忌惮的目光,让妙锦的脸红了。在某一瞬间,她一改礼仪要求的低眉顺眼,抬起头瞪了朱高煦一眼。她那妩媚的杏眼,略显傲气的修长眼角,加上脸红的娇羞,这样一个眼神并未让朱高煦收敛、反而让他觉得别有风情。
  朱高煦心头明白,妙锦仍然对她的身份有心结。虽然朱高煦登基之时,用各种邸报与公文,确定了妙锦是仁孝徐皇后义女的身份;但毕竟很多以前认识她的人都在,在皇宫里仁孝皇后义女的说辞、不过是掩耳盗铃。她是个内心比较清高的人,对此恐怕无法轻易释怀。
  俩人从晚膳到夜幕降临,一直有许多宫女服侍,妙锦恪守着礼仪。朱高煦也没强求,言行保持着得体,不过明明很熟悉亲切的两个人,这样相处着实有点奇怪。
  宫室里的灯已经点亮了,门外的天空早已漆黑。妙锦那美艳的脸、流转的目光,还有她坐下来时、裙子绸缎绷紧后的形状,都让朱高煦有点浮躁,只想赶紧到寝宫放纵自我。
  但是妙锦没有就寝的意思,周围的宫女依旧侍立在侧。朱高煦也只好接着陪她说话。
  这时妙锦起身,屈膝道:“圣上稍侯。”
  她去了另一间屋子,好像去拿东西。朱高煦侧目看着她的背影,眼睛也没眨一下。妙锦走起路来,腰身好像在扭动,但她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臀与腰的形状,让她走路时不得不如此。朱高煦回过神来时,见侍立在侧的宫女脸也红了。
  不一会儿,妙锦走了出来,拿出一本足有两指厚的册子。她的神情变得很快,忽然有点谦逊起来,“妾身写完了这本书,还未仔细增删润色,名字也有欠推敲……”
  朱高煦接过来一看,封面上写的是:汉王起居记。
  “为何不叫起居注?”朱高煦笑道。
  妙锦道:“起居注是翰林院官员之责,写的都是大事,永乐年间已废止。妾身所记,多是小事,用词也不甚缜密;想来这个记字,更为妥贴,也好让阅者知晓,此书并非官文,只可当逸闻趣事,不能当真。”
  “有道理。”朱高煦点了点头。书很厚,内容不少。他随手翻看前面,大致先看了一下。
  果然妙锦说得没错,书中的语言不是文言文,而是白话文。读起来有点像《水浒传》那样的遣词造句感觉。
  “一夜看不完,朕看完了还给贵妃。”朱高煦拍了一下书册道。
  妙锦点头道:“是。”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有点紧张起来。
  描写活着的上位者,确实有不小的风险。像写《史记》的司马迁,因为写了汉武帝,而且并未完全歌功颂德,惹得皇帝大怒,皇帝直接处以宫刑,还想毁掉司马迁的书。而修史的人,通常也只能修前朝的史书,同样的道理。
  妙锦的父亲做过御史,她应该明白此中轻重,难怪她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宁。不过妙锦的胆子还是很大的,颇有文官家风的骨气。
  朱高煦便开口道:“即便是帝王,也不可能是完人,朕应该能接受。贵妃不用担心,只要不是别有用心就好。当然贵妃不可能那样,多半还偏向褒扬。”
  妙锦欠身道:“圣上仁厚,妾身方敢如此。”
  朱高煦张开嘴,打了个哈欠,说道:“朕累了。”
  于是妙锦命宫女们打水,服侍朱高煦沐浴更衣。
  等朱高煦进了她的寝宫,她便屏退了所有奴婢,把门窗关好遮掩。春季没有蚊子,但那张大床上依旧挂着两层帷幔。朱高煦显得有点迫不及待起来,虽然他已熟知她的一切,但很久没见了,又有了不同的激动。
  妙锦的脸更红了,不过只剩他们两个人,她要大方亲近了很多,低声说道:“我有一事,高煦能不能别在我身后,你看着我的脸。朱高煦随口道:“妙锦喜欢我看着你?”妙锦的声音愈发小了,悄悄说道:“起初觉得羞,但是后来会更心动。”朱高煦道:“那你不要拒绝我的一些要求,我不会太过分。”妙锦咬了一下嘴唇,柔声道:“你不嫌么?”朱高煦道:“若不能尽量与你亲近,便不尽兴。若不想与你亲近,又怎能如此痴迷?”
  她听罢低头不语。宫殿里的一切事物都已变得恍惚,今夜必定是一个忘我的春宵。


第七百零八章 困惑与浮躁
  兵部尚书齐泰跟着皇帝一起回京,回来已经三天了。
  今天下午未到酉时,齐泰就离开了兵部衙署。他刚回到皇城西南面的家中,便看见杨芸娘正在院子角落里,埋头麻利地洗着衣裳。
  芸娘便是皇帝安排,赏赐给他的那个小娘,长得酷似他多年前认识的一个人。
  齐泰顿时站在了洞门旁边,默默地观察着不远处的小娘。他的心情非常复杂,甚至觉得光阴有一种恍惚虚幻之感。
  去年他把芸娘接回家里之后,随后便因公务离开了京师、前往北方筹备粮秣。之后事情繁多,他也没顾得上想自己的事。时隔半年多,齐泰回到京师时,看到芸娘,感受便是如此怪异。
  人道是四十而不惑。年过四旬的齐泰,此时却觉得内心非常混乱迷茫。
  他看到芸娘,自然就会想起多娘以前认识的杨氏,有一种熟悉感。
  但是齐泰明白,哪怕她们是亲戚、芸娘也并非那个杨氏;当初的那些回忆、情义,在芸娘身上都找不到,她根本就是一个陌生人!
  何况就算杨氏还活着,她也不是眼前这个年轻的样子了,岁月会改变她的模样;正如改变了齐泰那意气风发的书生模样。
  熟悉又陌生,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
  就在这时,芸娘终于在抬头的时候、发现了齐泰,她有点局促地慌忙站起来,说道:“老爷你回来啦。”
  齐泰点了一下头,假装若无其事地、朝那边走了过去,他说道:“府里有丫鬟,你以后不用做这些粗活。”
  “那奴家没有用……奴家想服侍老爷。”芸娘道。她带着紧张与讨好的神情,说几句话脸也红了。
  齐泰又问道:“你识字吗,会写自家名字?”
  芸娘摇了摇头,一双水灵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眼神里有点自卑,又对齐泰很仰慕的样子;刹那间的眼神,让齐泰又想起了多年前的杨氏。
  齐泰忙摒除心中的困惑,犹自寻思:目不识丁、连最常见的礼仪也不懂的女子,仰慕我这个年过四旬的人,不过是因为这富贵雅致的府邸、以及锦衣玉食的日子罢?
  “我以后慢慢教你。”齐泰道。
  芸娘听了很高兴的样子,齐泰是通过她的神情、与琐碎不知所措的动作看出来的。但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嘴上说道:“老爷进屋坐着,奴家先给你泡茶,然后就去做饭。”
  齐泰点了点头,往上房那边走去。芸娘麻利地先洗了手,然后径直在身上擦了几下,跟着过来了。
  这间上房里,有一块屏风。屏风外面有八仙桌、几案、椅子等家具,齐泰在一张几案旁边坐下。芸娘果然忙着去了厨房,应该要取水泡茶。
  齐泰甚么也没干,犹自坐在太师椅上怔怔出神。
  他心中的困惑与浮躁,不止是有点混淆岁月、人物,还有恩怨。前天圣上在奉天殿赐庆功宴,下旨封柳升为安远侯;当时齐泰心里就很不高兴,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柳升在蒙古立了大功,于情于理,封侯并无不妥。但人的好恶,有时候并不会因为道理是非、而有何改变,它本身就是一种个人的恩怨。
  直到今天,齐泰才慢慢理清自己的内心。寻根究底,他心中厌恶甚至有点痛恨“靖难功臣”的缘由,张信才是最起初的种子!
  张信这个夺走杨氏性命的武夫,在太宗起兵之初、便投靠了靖难军;太宗能起兵成功,张信居功不小。后来太宗登基,又杀戮齐泰的家眷以及朝中好友;及至太宗驾崩,这些新仇旧恨,不知怎地,在齐泰心里都变成了对“靖难功臣”的厌恶。
  但是齐泰对太宗次子朱高煦,又有好感和感恩。人的私人好恶,有时候就是这么没有道理,难以说清。
  而且齐泰现在是大明兵部尚书,作为大明帝国位高权重的人物,他不得不从更大的层面、去思索每一件事。否则他自己也会否认自身,是不是有资格坐在那样的位置上?
  齐泰默念道:古之君子,或许内心亦有恩怨好恶;但君子明白自己的职责,善于反省自思,因此所为之事、方无过错。
  芸娘端着茶进来了,齐泰闻到了一股清香。他回过神来,看了芸娘一眼,不禁“唉”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芸娘怯生生地问道:“奴家是不是比不上三姑(杨氏)?”
  齐泰听到这句话有点意外。这几天芸娘是逆来顺受、十分听话乖巧;而且她不识字,让齐泰觉得她可能非常简单。此时他才醒悟,不管识字不识字,人都是有感受的。
  “你和以前的她,相貌虽有些神似,但全然是两个人,相比较是无用之事。”齐泰好言道。
  芸娘轻声道:“奴家听说,老爷的家眷……都不在了。老爷若是不嫌弃奴家,就不想有个后人吗?”她说到这里,头也低下去了,脸脖泛红,不敢面对齐泰。
  齐泰也愣在了那里。中年之后的他,确实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冲动,不会见到漂亮的小娘、便那么容易心猿意马了。
  芸娘说得很有道理,只不过一切都变了味。或许并非眼前的小娘不好,而是齐泰自己已经变了,再也找不到年少时的感受。
  “你今夜到我房里来就寝罢。”齐泰终于开口道。这也是圣上的一番心意。
  芸娘红着脸,“嗯”地小声应了一声,点了头。
  ……
  太阳下山了,一天渐渐落幕。但对姚姬来说,今日似乎才刚刚开始。
  她算着日子,今晚朱高煦应该会来贤妃宫。姚姬可没有杜千蕊的厨艺,叫厨娘准备酒菜之后、她便把时间花在了梳妆打扮上。
  此时姚姬仍对着铜镜,不断地审视着自己的每一处地方。
  铜镜里的样子微微有点模糊,她如玉如雪的肌肤、在镜子里变成了鹅黄色,但如同上了一层彩色一样、看起来更加艳丽。
  她又站了起来,仔细地打量身上。桃红色的坦领里衬、浅紫色的半臂,素色六幅裙,都用柔软的丝绸,看起来既有点飘逸,又将她那非常诱人凹凸有致的身段显现了出来。
  这样的坦领样式,并不像唐朝汉服那样酥胸半露,而是领子比较高的,更显得矜持;不过姚姬的胸脯非常丰腴饱满,而且她里面穿的抹胸故意用了稍薄的绸缎,所以仔细看能看到两处惹人遐思的轮廓,却又不明显。她觉得好像是一种半推半就、含蓄又含情的意味。
  姚姬对今天的衣裳很满意。
  皇宫里的妃嫔,只要不是在一些礼仪场合,是可以照自己喜好来穿着的,还允许穿得比官民家的妇人更加大胆;甚至能自己设计衣裳款式。不过皇妃们的服饰一般改动比较小。
  宫中贵妇的衣服裁剪,也是世间女子服饰不断演变的重要来源。那些有品级的诰命夫人,会时不时进宫一趟、拜见皇后与妃嫔;当诰命夫人们发现宫廷中、有新款式时,就会跟着学。夫人们的想法很简单,皇帝佳丽三千,妃嫔们的衣着能引起皇帝的兴趣、一定是别出心裁的有品位的设计。于是衣裳变化被诰命夫人们模仿,接着又会被外面富裕的女人们学到,进而扩散到各地。
  姚姬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艳丽诱人,又想到很快就能被朱高煦欣赏,她有点激动地在镜子面前,轻快地转了一个圈,裙袂随之飘起,如同在仙境。
  姚姬平素虽然不像一般妇人那么呆板,但也算端庄严肃。只有在朱高煦面前,她常常会变得像个小娘子,毫无顾忌地撒娇,提出一些奇思妙想的要求。
  一切都因为朱高煦多年以来的宠爱和纵容。姚姬很享受那样的宠爱,让她从小没有父亲庇护的遗憾、好似都得到了补偿。
  高煦的宠爱是真心的。他治军治国遵照律法和军法,平常都很严厉;但是姚芳那样胡作非为,依然得到了朱高煦的宽恕,他一国之君还想办法为姚芳设计后路,不就是怕姚姬伤心?
  如今姚姬又深受皇后依赖,在宫中过得很是顺心。除了还没有皇嗣,最让她烦恼的,却还是她那哥哥。
  皇贵妃沐蓁的娘家势力渐大,让皇后郭薇十分忌惮。这些事姚姬看在眼里,也明白皇妃们的娘家,仍然十分重要。
  本来姚家在“伐罪之役”中表现不错,偏偏她哥自毁前程,让姚姬十分生气。而他们兄妹的父亲,虽然封了侯,但看起来似乎指靠不上了;长期在土司地盘上的苟活,以及上了年纪,似乎磨灭了姚逢吉的志气,他已表现得近乎与世无争。
  姚姬一想起这些事,便不禁被忧愁所缠。
  就在这时,一个女官急匆匆地走到了寝宫门口,屈膝道:“禀贤妃娘娘,圣上驾到!”
  姚姬脸上一喜,转过身道:“随本宫去迎驾。”
  刹那间,烦恼已立刻被她忘却了。
  女官带着一队宫女簇拥着姚姬。姚姬虽然没有穿戴繁复规格的礼服凤冠,只穿着一身襦裙,但也没有人能把她比下去。她的美艳,在女子们之中,就像许多绿叶围绕着一朵夺目的牡丹。


第七百零九章 另辟蹊径
  次日姚姬就送了一封信出宫。写给她哥姚芳的信,却被宦官送去了庆寿寺、位于内城东北门的太平门外;只因姚芳现在还住在那寺庙里。
  他在寺庙里住了那么久,却未剃度,也没给庆寿寺作出任何贡献。
  起初僧人们因姚芳的皇亲国戚身份,对他有敬畏之心。但新任主持庆慧和尚,让姚芳去救庆元不成,便已渐渐发现、姚芳这个人似乎已经被皇帝抛弃了;和尚们的态度也就变得愈发不恭。
  加上姚芳一住就是近一年之久,僧人们终于开始对他不耐烦。只是看在他出身的份上,供给斋饭而已。
  姚芳也没有钱,此时早已过得形同乞丐,每日十分消沉。姚家是很富有的,姚逢吉有侯爵、五军都督官职,姚姬贵为皇妃;但姚芳不同,他被免去锦衣卫的一切官职之后,便没有了任何收入,也没回家拿钱。时间一长,他便变成了如此模样。
  送信的宦官、在一间狼藉杂乱的斋房里见到他时,也是摇头叹息。
  姚芳一眼就认出,这是妹妹的字迹。因为姚姬的字写得很隽秀、十分好看,也很好辨认。
  妹妹在信中的用词不太客气,就像反过来变成了姐姐一样教训他,而且还颇有怨气。
  妹妹在信中写道,长兄以前为道衍做事,冷酷无情唯利是图。后得圣上赏识,却恃宠而骄不计后果,为一个妇人肆意妄为,让圣上十分失望。
  姚芳起初看到骂言,并没有太多感觉。但他看到妹妹说、圣上对他十分失望时,竟然开始难受起来。
  皇帝朱高煦对姚芳十分讲情面,姚芳心里是明白的,也念着恩情。姚芳还非常敬佩朱高煦的为人与能耐,常常想得到朱高煦的认可和赞赏;朱高煦的态度,对让姚芳在受多年欺骗之后、重新认识自己很重要。
  所以姚芳对这个算是亲戚的皇帝,确实感觉到了某种复杂的亲情。然而,如同父兄一样的男性亲戚,有时候规矩和权威、反而会盖过情份;这是与母亲或者姐妹的温情相比,很不一样。
  姚芳小时候就没见到父亲了,后来虽然父子团聚,但他对效忠的朱高煦、反而更加在意。他想起了近一年来,朱高煦对他的不理不问、以及淡忘,还有妹妹提及的失望;姚芳的内心,忽然感受到了难以言表的痛楚……
  他继续看信中的内容。姚姬在前面一直埋怨责骂他,不过毕竟是亲妹妹,她的责骂并无恶意;果然后边的内容,便是为姚芳出谋划、试图找出路了。
  姚姬认为,姚芳应该先回家去,找个媒婆向那个秦氏提亲,将秦家娘子娶回姚家。因为无论大明君臣还是庶民、看待一个人,道德十分重要。
  如此就能与大理寺卿高贤宁解释的理由、不谋而合,那便是因为姚芳出于倾慕与好意,才在别人的婚礼上干了那种事;抢亲确实不合律法、十分出格,却更容易得到人们的理解。只要姚芳娶了秦氏,便能佐证这样的抢亲动机,因为联姻又对秦氏的清白负责,姚芳便能得到世人的同情宽恕了。
  姚姬在道德上为哥哥想了办法之后,又给他找了一条蹊径:去商人沈徐氏家谋个差事。
  去年初,皇帝想办法免了姚芳的死罪,不过姚芳想重新做官很难。沈徐氏虽是个商人,却与圣上关系密切,可能会参与一些国家大事。姚芳若在商人沈家先做点事,极可能被圣上留意,重新得到圣上的信任。
  姚姬还阐述了一些理由。沈家在“伐罪之役”时期资助过伐罪军,居功不小,可当沈家想要染指盐商生意时,却被圣上阻止了。圣上又把北征期间水运军需的生意,交给了沈家;并且让龙江造船厂的工匠,帮助沈家建造海运商船。
  以姚姬对朱高煦的了解,他似乎正在谋划一件长远的军国大事,而沈家商人也在部署之内。大哥姚芳若想重回朝廷、为圣上效力,走商人那边的路子、正是另辟蹊径。
  妹妹在信中叮嘱他,让他重振旗鼓,勿要丧失志气。
  姚芳在混乱的斋房里坐了很久,反复看了几遍妹妹的书信。下午他终于离开了这间屋子。
  今日艳阳高照,姚芳走出房间时,感觉阳光十分刺眼。
  一如他去年走出诏狱的感受,对外面的世界开始有了不适应感。他的动作还是有点呆滞,或许那些僧人议论的对:姚芳的头发没有剃度,心中却早已剃度。
  不远处的屋檐下有个和尚,稀奇地看着走到了大门口的姚芳。那和尚的眼里有点鄙视,又仿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想来姚芳就算是家境极好,自己一滩烂泥也很容易被人瞧不起。
  姚芳先去了皇城附近,他回家并不顺路,但不知怎地走到这里来了。
  他路过了洪武门,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不可能被允许进城门,所以他径直走了过去。在洪武门的东南边,姚芳看到了户部尚书夏元吉;夏元吉正站在一辆马车旁边,眼神怪异地瞧着某个地方。
  夏元吉显然没认出衣衫狼藉的姚芳,他正十分出神地观望着对面。
  姚芳好奇地循着夏元吉的眼神,便见对面有一道大门,一些衙役正在梯子上下忙活,将一块牌匾钉到大门上方。姚芳定睛一看,那不是圣上的字迹:假物院。
  那道门挨着两个衙门,只要眼睛朝西边挪,就能看到守御司北署、守御司南署的照壁。所以这个新开的“假物院”,有可能属于守御司的衙署。
  没一会儿,守御司北署那边,走出来了几个人,当前的一个是姚芳认识的人:侯海。
  侯海步行来到了街对面,到夏元吉跟前作揖道:“下官拜见夏部堂,您这大驾光临,怎地不派人进来通报一声?”侯海说罢,朝姚芳这边看了一眼。
  夏元吉回礼道:“本官只是路过,看见这新挂的牌匾是圣上的题字,遂多看了一阵,无事不便叨扰侯左使。”
  姚芳听罢回顾周围,皇城东南角这边、如何“路过”?南边、东边都能看到内城城墙,除非专程到这边的衙署办事,人们根本不会来这个方向。夏元吉必定是专程来看的。
  侯海笑道:“您对那地方有兴致呀,可得钱右使来接待才行。那是南署的地方,还没‘开张’哩,正在做些准备。”
  “不必,不必了。”夏元吉道。
  侯海收住笑容,捋了一下山羊胡,便若有其事地吟了起来:“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夏元吉道:“守御司南署要开私塾,劝人就学吗?”
  侯海摇头道:“夏部堂见识深远,不过据下官所知,这‘假物院’的名字、只是字面意思而已。守御司南署是干嘛的?假物院好像是为了存放、修编一些书籍的地方,都是些有关技艺巧术的东西。里面有从六部调来的小官吏员,也有翰林院的,还有铁厂调任的人……”
  就在这时,侯海道了歉,径直往姚芳这边走了过来。稍近一些了,侯海忽然便惊讶道:“这不是姚将军吗?我说怎么瞧着眼熟!”
  姚芳抱拳道:“不敢当,而今我已是一介庶民。”
  侯海笑道:“好说好说。”
  姚芳又走向夏元吉,抱拳道:“草民拜见夏部堂。”
  夏元吉随意拱手,瞪眼道:“你怎这般模样?老夫竟未认出!”
  姚芳摇头道:“说来话长。”
  这个夏元吉是文官,早在建文朝就见过姚芳,但二人本来就不熟,他没认出姚芳实属正常。反而侯海因为原先是汉王府近臣,与姚芳打过不少交道。
  寒暄两句,夏元吉就与姚芳无话可说了。他一个尚书,确实与姚芳这种人没啥可谈的,能说上话,无非只是看在贤妃、侯爵姚逢吉的面子上。
  夏元吉很快转身面向了侯海。侯海道:“‘假物院’就是个小衙门,从守御司到南署、到假物院,品级不高,夏部堂为啥如此在意?”
  夏元吉不客气地说道:“品级不高,却是个销金窟。”
  侯海笑道:“圣上可说了,南署制作的‘春寒’,再花两百万贯也值!何况那也是个正三品衙门啊。”
  夏元吉摇头不语。
  姚芳明白夏元吉的意思,也懂一些官府的实情,毕竟他是做过多年武官的人。京师开销最大的衙门,无非就是六部,不过六部都有自己来钱的法子,并不完全依靠户部掌管钱粮。而这个守御司应该是没有收入的,完全靠拨款。
  三人站在一起谈论了一阵,姚芳几乎插不上嘴。他一个武夫,现在又卸任了锦衣卫的官职,难免日渐被官僚们疏远。
  没一会儿,夏元吉告辞,姚芳也与侯海道别,各自分道扬镳。
  姚芳走着,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新设的假物院;连尚书级别的大臣,也专程来观望,可见其中的牵扯并不是那么简单,可能已经到了国家大政的程度。姚芳感觉今上执政之后,有些甚么东西、好似正在缓慢渐进地变化着。


西风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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