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汉王炮


  青山绿水的桂林城,在秋高气爽的晴空之下,风景十分秀丽。
  鉴湖(榕杉湖)水波缥缈,佛塔浮屠、亭台楼阁点缀其间。城南校场上旌旗飞扬,白烟阵阵,汉王军的操练,至少看起来场面很是壮观。
  校场附近新建了一些简陋木屋,以便容纳陆续到达的盛庸平安部。营舍尚未建造完毕,附近还有很多帐篷,灰白色整齐排列的帐篷,与天上的白云相映成辉,颇有气象。
  不远处一阵吆喝声传了过来。马背上的朱高煦转头看时,便见两排军士或蹲或站,一齐发射了火铳,“砰砰砰……”的响声之间,一朵朵白烟顿时被风吹到空中,混作了一大团。
  朱高煦只看他们的姿势,便知道那边的火铳兵用的全是“开山铳”……
  数月以来,后方制作的火铳分批运到,补充前线;新造的铜火铳全部是开山铳,已陆续取代了原来军中大量装备的铜手铳。
  汉王军的火器装备,已日渐与朝廷官军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官军从元末明初的铜手铳基础上,向“神枪”发展;神枪也是一种铸造的铜火铳,不过构造略有不同,并用箭簇取代铅弹。而汉王军的弹药没有变化,主要改进的是点火装置。
  双方的火炮也开始出现较大的差异,汉王军的火炮制造主要由“守御府”南司安排,守御府又受朱高煦的影响较大。
  此时官军最大的火炮、是洪武大炮。朱高煦早先就琢磨过,觉得那玩意真的是一种铸钢炮!目前大明朝只有两个地方的局、院拥有铸造最新洪武大炮的工艺,一处在京师,另一处在山西布政使司,律法上火器工艺禁止泄露。
  所以云贵川三地的官府,无法用铸钢造出洪武大炮。即便汉王军在战场上缴获了吴高军的重炮,也没能仿制出来。
  幸好云南多有铜矿,于是云南军器局院改用青铜铸炮。陆续运到的铜炮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用青铜仿制的官军洪武大炮,样子像一个大桶,最大的炮可以发射两百多斤的石弹;另一种是按照铜火铳的尺寸比例放大,仍以青铜铸造,炮口较小、炮身很长,以数道铁箍牢固,称作“汉王炮”。
  三省各兵器局、院改用青铜之后,便不再有多少工艺难关了;毕竟铸炮的技术不比铸钟难多少。
  朱高煦命令守御府南司,铸造“汉王炮”,其中有他的一些想法……因为火药燃爆形成的气压,会对炮弹施以加速度,理论上炮膛越长、加速度的时间就越长;无论火铳还是火炮,增加膛内长度,炮弹出膛速度会更快。
  朱高煦听见了校场西边有炮声,便“驾”地吆喝了一声,踢马向那个方向奔去。身边的将士也陆续追随了上来。
  待朱高煦来到放炮的地方时,竟然听到了一声声痛叫,不远处提着药箱的郎中、正蹲在地上救治受伤的人。眼下桂林府毫无战事,竟然连操练也死伤将士了?
  几个武将上前拜见,朱高煦便径直指着伤卒道:“怎么回事?”
  一个武将抱拳道:“回王爷,‘汉王炮’炸膛了!”
  朱高煦皱眉道:“南司禀报的公文里称,所有炮都试过,怎会炸膛?”
  文官侯海道:“炮身上有局院字号,一查便能查出是何处铸造的炮,下官请命,着南司严查此事。”
  朱高煦道:“先问清楚状况再说。”
  旁边的辎重武将诉苦道:“王爷,这种炮不好使!俺们以前用的炮,炮筒大多是前大后小,不管石弹铁弹大小,差不多尺寸便能塞进去;若炮的重量有数百斤,必能打两百斤以上的炮弹!
  但此‘汉王炮’,不仅炮身很重,且又细又长,只能打不到十斤的铁弹或散子。若是打铁弹,炮弹尺寸必得契合大小;且每一门炮的尺寸都有偏差,作坊里只能专门为每一门炮、都分别铸造合乎大小的炮弹。此炮非常费力,威力却很小……”
  朱高煦看了辎重武将一眼,说道:“你们还没搞懂怎么使用汉王炮!此炮不仰射,乃依照火铳的用法。军中用铜火铳,难道是对着天放(抛射),等着铅子落地砸人么?”
  他接着又道:“原来军中的所有火炮都是抛射。若非攻城,战阵之上便是打一千斤的炮弹,只要没打中,也是在地上一砸一个坑,炮弹太重毫无作用!
  而汉王炮不同,稍近便平射,如同火铳;更远则弹跳,像打水漂。此炮在战阵上命中更高!不过你所言炮口尺寸大小不一,确实须得想想办法,还得改进。”
  那武将听罢,只好停止了诉苦。
  朱高煦心里也明白,新造的火炮问题很多,不假以时日、难以成熟。汉王府也是在起兵之后,才开始着手官府火器的铸造,时间太短了。
  而以前尽管朱高煦是亲王,汉王府也无权制作火器,那是严重违法之事;护卫军中使用的一些火器、也来自朝廷调拨。
  不一会儿,那些放炮的炮手将士便向这边走过来了。朱高煦开始当面询问炸膛的事。
  “汉王炮”分三批从云南、贵州调运至桂林府,共有数十门。大部分在放炮时都没炸,毕竟官府试过之后才往广西送;只有两门炸了,还有一门起初放不响,后来响了。
  朱高煦问一个百户:“为何那门炮起先没响,后来又响了?”
  百户道:“火药不一样。上午俺们放了几次,用的都是陈药。那陈药在平乐府被雨淋过,晾干后照样没法用;俺们换了新药后,就能响了!”
  朱高煦听罢琢磨了一阵,火药是硫、炭、硝三种东西混合,按道理就算淋湿之后晒干,东西并没有变……唯一可能的原因,是里面的成分因为淋雨流失了。硫磺和木炭都不溶于水,只有硝石才可能被雨水稀释冲走。
  他想到这里恍然大悟,转头对侯海道:“你把本王的话记下来,送去守御府南司。硝石可以去杂质提纯,以增大火药威力。法子便是用水化了,过滤杂物后煮干。”
  侯海抱拳道:“下官遵命。”
  朱高煦又问那百户:“炸膛的炮,会不会是火药的问题?”
  百户疑惑道:“俺们用药是称过的,都是装一样多的药。”
  “用的陈药?”朱高煦问道,“与别的炮所用之药,有何不同?”
  百户道:“王爷明鉴,确实用的陈药。那些药受潮后黏在一起,被压实了。俺们到桂林府后,正遇着大晴天,怕放在太阳底下晒炸了;便将药弄出来搓碎,拿筛子筛过,阴干接着用。”
  朱高煦一拍脑门,立刻恍然大悟:“颗粒火药!我几乎忘了这事儿,成颗粒的火药燃得更快,同样多的量、燃爆更迅猛,难怪炸膛!”
  周围的武将们听到这里,多面有茫然之色,不过没人开口质疑。朱高煦还是很少张口胡说的。
  朱高煦道:“不过咱们没法立刻改进火药,军中的各种大小火器,用药都有定量。如果改变了火药,所有的火器都要重新调试用量,恐怕不是数日之功;只能重新试验,循序渐进改变。”
  众人纷纷附和。
  这时侯海忙道:“下官知罪,请王爷降罪!”
  朱高煦看了侯海一眼,并未理会,只道,“咱们去别的地方巡视。”
  辎重队的武将问道:“‘汉王炮’的炮弹该如何准备?”
  朱高煦道:“下令桂林府的局院,量出各门铜炮的尺寸,比照定制铸造炮弹。”
  “末将得令!”
  尺寸大小不统一的火炮,现在也没好办法,只好用这种笨法子做炮弹!定铸的炮弹一打完,便不好补充了,到时候那些炮就只能打散子。
  一时半会,朱高煦也不清楚为甚么那些火炮尺寸大小不一,不知是铸造技术的局限、还是各处尺寸有偏差……
  旁晚时分,朱高煦进了城。他回行辕不久,侯海忽然急匆匆地来到了中堂,他脸色有点难看,立刻上前将手里的信送过来,说道:“请王爷过目。”
  朱高煦展开书信来看,神情与侯海一样,马上变了。
  夔州被敌军攻陷!
  此城乃川东门户,不仅是东入四川布政使司的陆路重要城池,更是控扼大江水情最险处的据点。夔州一失,川东的前沿门户就被打开了。
  “韦达,这个韦达……”朱高煦一时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两三个月前,四川的兵力陆续被抽调至贵州、组成北路军。川东大营的兵力确实非常空虚,韦达守不住夔州,虽不能怪罪他渎职,但表现也不能算好。
  朱高煦心里首先想到的是,如果还是让瞿能负责川东大营,夔州必定不会这么快就被攻陷了!
  不多时,盛庸、平安、赵平、王斌等几个大将到了中堂。这几天大伙儿都是在一起吃晚饭的,也好顺便交流一番军务。
  朱高煦便把贵州汉王府送来的急报,拿给大伙儿传阅。
  诸将看完后,赵平便建议道:“王爷不必太过忧虑,瞿都督的人马在贵州,走渝播间要道北上,可至重庆府,增援川东。”
  盛庸却道:“照之前的大略,咱们得尽快聚兵湖广,以图决战。若从北路军调兵,湖广战场的兵力便会受到削弱。”
  平安立刻附议。
  赵平看了他们俩一眼,一时没吭声反驳。
  而朱高煦还盯着桌案上的地图,良久一言不发。


第五百零一章 两全法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朱高煦望着窗外良久,忽然吟出了两句诗。
  以前在网上看到并喜爱的几句诗,本来他早已忘掉了;但他这两天冥思苦想,脑袋不得休息,倒让一些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渐渐清晰起来。
  脱下了盔甲的朱高煦,身上穿着一件团龙服,在屋里也没戴帽子、发髻上只有一副网巾。他戴的黑色网巾是明朝特色,作用是固定发髻;以前在电视上看韩国古装片,经常看到这种东西。朱高煦背着手吟诗,似乎竟有了几分附庸风雅之感。
  正在沏茶的妙锦,听罢也侧目看了朱高煦一眼,但没有说话打搅他。
  朱高煦一脸惆怅徘徊,他当然不是像诗里一样困于情事;不过是借此宣泄心中的犹豫,觉得世间真是常常没有两全的选择!
  窗户旁边的一张大桌案上,摆着许多地图和卷宗,显得有点凌乱。此景正像是战事复杂化的一个缩影。
  各种纷繁的因素下,选择无非就是两个:一是不顾四川东线的危险,继续进行湖广大战;二是先以北路军瞿能部增援重庆府,夺回夔州城。
  显然给朱高煦的两种选择,都不是“两全法”。
  在先期的大略上,瞿能的北路军之所以行程延后,现在还在贵州;原因不仅是西南官道不好走、汉王府有意分散兵力进行调动,更因为瞿能军大多是从四川布政使司调来的人马。
  若照原定计划,瞿能部一大部分将士的行军路线,总体便是从四川走渝播间要道、至贵州;然后走“入湖广道”其中一段路,从辰溪县至湖广省。
  (因贵州东面有难以翻越的雪峰山脉,瞿能部若不走这条路,从四川聚集的大量兵马,便会从四川到贵州、再到云南或广西、再南北纵穿广西省去湖广省。全程数千里之遥,确实有点辛苦。)
  如果现在改变方略,调北路军回四川增援,那北路军的士气便会跌落到谷地!
  很简单的理由,大伙儿从四川走了近千里路到贵州,结果甚么也没干,又原路回去再走近千里;其感受可想而知。
  不仅如此,朱高煦更担心,援救四川会成为战略转折点,汉王军会因进攻乏力、而被迫转攻为守。北路军一旦被牵制到四川布政使司,朝廷有可能会同时从北线陕西布政使司、开辟新的战场,对四川进行两路战略反攻。
  如此一来防御四川便需要更多兵力、更长时间,形势有可能会僵持更久!
  朱高煦不得不考虑现在汉王军庞大的人数,所需的军饷和粮秣、多耗一个月也是天文数字!仅靠西南四个省,想长期维持数十万大军,实在比较困难。
  且汉王府上下前期做的很多事,都是在为湖广会战准备。如北路军在辰溪县修建仓库,囤积粮草;广西诸部陆续沿漓江设置据点仓库。
  这些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的准备,若要放弃,一时间如何叫人甘心……
  但若不救四川,以沐晟、韦达的单薄兵力,维持四川布政使司的战线会十分艰难,四川有重新丢失的危险。
  四川布政使司、作为汉王府现在控制的最富庶的地盘,一旦丢失,无疑对汉王军捉襟见肘的收支是雪上加霜!汉王军难以久持,往后的战役必会更加被动;因为可选择的战术,被消耗的代价限制了。
  不救四川,原定的方略也得改变:那便是提前开始湖广决战。否则一旦湖广会战的战果不佳,后方又丢掉四川,这一场战役会变成彻底的失败!
  ……朱高煦多年的性格和习惯,好像程序一样注定了,他当然选择拼一把!
  毕竟万一湖广会战赢了呢?那一切都不需要头疼了,四川被占去了也无妨。
  朱高煦只花了两天时间,便下定了与官军对赌的决心。现在他需要再多一点时间,以便巩固这个决意,并说服统一诸将的主张,进行具体的部署。
  而原先想多准备一阵子的打算,只能放弃了……
  朱高煦一面与大将们商议方略,一面开始大量封赏提拔有功将士,以鼓舞士气。
  朱高煦只是个藩王,没有封爵的权力和名分,不过他在围攻贵州城时、弄出了一个“汉王忠卫”铁券;许诺凡是有此名号的武将,将来优先封侯。
  将来若要给部将封侯,他便必须是天子;而今朱高煦已不顾上遮掩、其野心是昭然若揭!但这不是坏事。如果他无意皇权、那大伙儿跟着卖命图甚么?
  最近得到封赏的武将,陆续在中军行辕得到了召见。
  眼下站在中军行辕的中堂里的,便是其中一些有功武将;他们的名字也将登记造册,备档在汉王府官署。
  “原陆凉卫指挥使陈贞,升都督府同知,兼领中路军右副将军,赐汉王忠卫铁券。”侯海对着卷宗念道。
  朱高煦从妙锦手里接过一枚铁牌,送到陈贞面前。鬓发已花白的陈贞,之前熬了大半辈子、在云南打了无数仗才到卫指挥使;这时他脸上红得发光,高兴的心情外露,他抱拳大声说道:“末将谢王爷栽培,愿为王爷前驱!”
  “你与王斌在洛容大战,虽未获胜,但罪不在你,退兵时表现也不俗。”朱高煦夸赞道,“陈将军以残军进逼平乐府,迅速迫降府城,为阳朔县会战创造战机,居功甚大。”
  “原云南前卫左千户尹得胜,升云南前卫指挥佥事。”侯海接着念道,并加了一句,“尹将军已得过忠卫铁卷。”
  朱高煦站在尹得胜面前,鼓励道:“本王记得你,好好干!咱们伐罪军赏罚分明,必不会亏待勇猛有功的将士,尹将军将来还能加官进爵。”
  不料尹得胜说道:“王爷,末将对加官进爵已不太在意了。”
  朱高煦愣了一下,但当着大伙儿的面,他依旧保持着极有耐心的姿态,问道:“那你想要甚么?”
  尹得胜不顾陈贞的眼色暗示,犹自说道:“末将不想那些死掉的弟兄白死!
  以前末将在安南国打多邦城,麾下将士伤亡过半,剩下的弟兄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后来末将又跟着王爷打四川、攻贵州城,进军广西,那些死里逃生的弟兄一个个都死了。末将也对生死看淡了不少,只是不想伐罪军变成叛军、那些战死的弟兄被人辱骂为叛贼。”
  “当然不能白死!”朱高煦正色道,“咱们流血,是为了天下的大义,为了将大明朝治理得更好。本王也想不死人、便能完成如此大业,但显然那是不可能的事。”
  尹得胜的话有点刺激到朱高煦了。朱高煦一开始起兵,发动内战确实是为了自保、其次是争权夺利,但他亲自带兵经历无数战役,自然清楚战场上的代价、双方的厮杀导致的无数死伤。
  朱高煦从来不觉得自己高尚,但他还没坏到一定程度。面对严重的后果,他从来没有后悔,却难免心有愧意……不管谁对谁错,这场战争的伤亡规模数以十万计,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而它在历史上是原本没有发生过的事。
  所以朱高煦好像是在说服自己,话也多说了两句:“本王若统治大明朝,必定能做得更好!”
  尹得胜是这里最年轻的武将,他似乎并不怀疑朱高煦的话。朱高煦从他的眼神便看出来了,此人原来似乎是个百户,短短一年多时间、便向卫一级的军职靠拢,想法反而没有别人那么复杂。
  而在场的大多武将却完全不管别的,听到朱高煦说要统治大明,大伙儿顿时十分期待地抱拳齐声道:“王爷英明神武!”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终于完全镇定下来,继续嘉奖别的武将。
  这时端着盛放金银珠宝木盘的军士也进来了,朱高煦准备用这些东西折算赏钱,分发给有功的武将。
  ……朱高煦起兵以来,对追随他的各种势力给予了很多好处和许诺。
  他现在穷得叮当响,汉王府基本不剩值钱的东西了,所有可以变卖的都充了公;虽然接连的胜仗和扩张,整个汉王军劫掠了各地府库很多财富,但都分给了将士们。
  于是朱高煦麾下的文武还是很拥护他的,因为朱高煦的存在,为很多人的生存和利益提供了保障。
  他不太相信大伙儿表忠,但比较相信世人会忠于他们自己。或许只有把战果好处与一群人分享,才能获得更多人的忠诚。
  王斌也在中堂里,他不仅没得到奖赏,还从都督直接贬到一个亲兵把总的位置。朱高煦有意无意地观察王斌,见他似乎十分淡然,并未有啥不满。
  像靖江王的先祖父,还是亲戚呢,以前好像因为太祖皇帝的封赏不均而不满,曾想投靠陈友谅。
  朱高煦想到这里,用随意的口气对王斌说道:“亲兄弟可能不是好友,但好友往往像亲兄弟。”
  王斌愣了一下,忙抱拳道:“末将不敢当。”


第五百零二章 传下去
  九月初,直隶下了一场雨,秋雨之后天气下凉,京师已有了几分初冬的气息。
  坤宁宫西边的红墙之间,有一道门楼;一过门楼,外面就是西六宫。当今圣上登基不久,封的妃嫔不多,而以前太宗皇帝的嫔妃也搬走了,所以西六宫有些院子已空了出来。
  因张皇后信佛,宫里的宦官们便在西六宫挑了其中一座院子,布置成了佛堂。
  簇拥在皇后轿子周围的人,大多是宫女和女官。剩下的除了几个小宦官,还有两个太监:一个是海涛、另一个叫杨庆。
  轿子到佛堂院子外的门厅就停了,杨庆立刻撑开伞,十分稳当地遮挡在轿子门外;海涛则拿了一条手感很柔软的丝布垫着他的手腕,上前让皇后扶着下来。皇后会下厨做一些家务,但她只会为圣上操劳,一双手当然不能因为宦官的衣裳料子粗糙、而被丝毫磨粗了。
  皇后被簇拥着走进门厅。海涛转身下令道:“你们都在门厅里候着,别乱出声。”
  众宫妇道:“是。”
  皇后先没有去佛堂,而是沿着檐台下的廊屋,进了一间厢房。海涛下令杨庆去端茶,他自己则跟着进了厢房。
  海涛待皇后坐定,便躬身上前道:“夔州城的内情,奴婢已问清楚了。说是叛军守军里有个百户,名叫李嘉明;他原先在重庆府当武官,后来跟着重庆卫指挥使徐华,投降了叛军。但那百户的一个亲兄弟,却在湖广荆州这边。
  那时奉命西进的官军水陆有五六万人,都是荆州军。不知怎地,官军大将知道了百户李嘉明的事儿,便派百户的兄弟去诈降投靠,并传话许诺李嘉明:以千户职位、二百两银子的价格买夔州城。结果那叛军百户真把城门开了!”
  “佛祖保佑我大明官军。”皇后听罢虔诚地轻轻念了一声。
  海涛附和道:“是哩,真是老天开眼!夔州那边山多,大军动惮不得,幸好靠内应很快攻下了城池;不然一待叛军来援,怕是耗个一年半载、官军也全然没有办法。”
  皇后微微点了一下头。
  海涛见状又道:“朝中文武都是这么说的……汉王叛军与大明官军鏖战,两边都是大明军户、说不定还有一些人相互认识,双方的将士都很容易投降。因此咱们不能输了气势!英国公这一回只要能赢湖广大战,叛军纵是有数十万人也无济于事,兵败之势必定无人止住!”
  “张辅虽是主将,但湖广有数十万将士,哪能是他一个人的功劳?”皇后轻声说道。
  海涛忙道:“娘娘说得是。”
  皇后又道:“今日我要在这里念经祈福。对了,上回郑和从印度带回来的佛珠,据说是佛陀(释迦摩尼)用过的珠子、有法力留在圣物上,好像还放在坤宁宫。你去拿过来。”
  “是。”海涛道。
  这时太监杨庆在厢房外敲门,把茶送上来了。海涛便命杨庆侍候着皇后娘娘,他亲自去坤宁宫取佛珠。
  皇后张氏觉得,刚才杨庆已经听到了佛珠的事。她便忽然问道,“郑和现在何处?”
  未料杨庆也是个很有心思的太监,马上对答如流:“回娘娘的话,郑和最近仍住在皇城里,在社稷坛西边的内宫诸监。管着宫里宦官的司礼监,不准郑和进皇宫。不过郑和是先帝的心腹宦官,在司礼监和诸监宦官里党羽极多,对宫里的事儿大多了如指掌。”
  张氏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和郑和有旧怨?”
  杨庆忙道:“回娘娘话,奴婢原先不是司礼监的太监,是海公公把奴婢带进来的;奴婢与郑和几未蒙面,更谈不上恩怨。可皇后娘娘问起,奴婢便不敢有丝毫隐瞒、更不怕得罪人,只消忠于娘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听你说起话来十分麻利,简直是出口成章。”张氏微笑道。
  杨庆忽然“扑通”跪伏在地,叩首道:“奴婢多嘴,请娘娘责罚!”
  张氏好言:“起来,起来。我何时有责怪你的意思了?”
  杨庆这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不过他似乎并未真正觉得自己多嘴,马上又开口道:“奴婢听说郑和拿礼物送给娘娘,却是觉得有些奇怪,他不是汉王的人吗?”
  张氏的脸色顿时一变:“郑和一直是先帝身边的近侍,他怎是汉王的人?”
  杨庆愕然道:“奴婢以为娘娘知道的。”
  张氏皱眉道:“你说说,那是怎么回事?”
  杨庆道:“早在‘靖难之役’前,太宗皇帝住北平,每次召见那时的高阳郡王,都是差遣郑和去;二人单独见面的时机非常多。除此之外,汉王身边的宦官王贵,时不时还送给郑和财物,早已结交……”
  “这些事你听谁说的?所言确实?”张氏问道。
  杨庆躬身道:“奴婢早在燕王府多年,以前只是做一些粗活,不过时间长了便能发现不少事儿。王贵与郑和曾有来往,乃奴婢亲眼所见!奴婢在皇后娘娘跟前,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张氏脸色不太好了,坐在那里没有回应。
  杨庆抬头悄悄瞟了皇后一眼,又道:“还有一件旧事。‘靖难之役’时,有一次建文朝用离间计,想离间今上与先帝的父子关系;便送来了一封劝降的密信到世子府(朱高炽)……”
  张氏点头道:“我记得那件事。圣上没有中计,立刻将奸谍和未扯开的密信,一起交给了先帝。”
  杨庆弯着腰道,“娘娘所言极是。不过那时汉王听到了密信的风声,便想借机发难,在先帝跟前谗言今上。后来郑和去见了汉王,才劝阻了他;汉王因此偃旗息鼓,没有攻讦今上,深得先帝赞赏。”
  就在这时,太监海涛返回了。海涛走进厢房,将手里的盒子打开,躬身上前,把盒子捧到皇后跟前。
  皇后张氏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盒子里的古旧的佛珠,却许久没有伸手去碰。
  “这东西太脏了,重新收起来。”张氏冷冷道。
  海涛愣了一下,但未多嘴,他只是微微侧目看了杨庆一眼,便道:“奴婢谨遵懿旨。”
  张氏又招手叫海涛靠近,她侧过上身,凑近悄悄说了两句话。
  海涛的腰弯得更低,沉声道:“奴婢马上去办,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张氏再也不看佛陀用过的佛珠一眼,从椅子上站起来,她便道:“我到佛堂去了,让杨庆跟着就是。你去办事。”
  “是,娘娘。”海涛道。
  ……海涛传皇后的懿旨,到午门调了一小队锦衣卫甲兵。他们不进皇宫,而径直去皇宫西南边的内宫诸监;不进皇宫事情便不太要紧,只要口头懿旨就够了。
  内宫诸监的各处宅子之间,街上小雨纷纷,宦官和锦衣卫的急促脚步,忽然让这里多了几分萧杀之气。
  一行人到了一座院子跟前敲门。一个小宦官开了门,见到海涛和甲兵,小宦官一脸敬畏,点头哈腰地见礼。
  司礼监是太宗皇帝诏令组建的宫廷衙门,主要职能是管理宫里的所有宦官;作用是把阉人从吏部独立出来,因为以前宦官是归外朝吏部管。于是所有的阉人,见着司礼监太监这些直接管辖他们的上峰,当然很惧怕。
  海涛也不多话,问明白郑和的所在,便带着锦衣卫径直过去了。
  下雨天里,郑和果然正在屋子里呆着。他正坐在窗前,仔细雕琢着一只木头船模子。
  郑和回头一看,目光从海涛、以及海涛身后的锦衣卫甲兵身上扫过,很快便对身边的一个小宦官道,“你先出去。”
  “是。”小宦官答道。
  海涛走了进去,径直坐在桌案对面的椅子上。
  对坐的俩人竟然一言不发,气氛十分诡异。锦衣卫将士们也都默默地站在后面,等待着。
  “咱家可以瞧瞧吗?”海涛客气地问道。
  郑和点了点头。
  海涛便伸手拿起木船,翻来覆去地细瞧,不断点头道:“很精致,还很别致。”
  郑和终于开口道:“这是大食人的船,构造与咱们大明的船不太一样。我死了之后,能帮我个忙、把它交给王景弘吗?”他顿了顿又道,“咱们阉人的香火传不下去,可事情总得有人传下去。等王景弘死了,就给侯显。”
  “可以。”海涛点头道,“不过郑公公说的事,还得看圣上和朝廷的意思。船队出海耗费数百万两之巨,没有大明朝廷的国策,那是传不下去的。”
  冷场突然发生,俩人又是沉默良久。
  过了一会儿海涛打破沉默道:“这种事儿,咱家没胆子自作主张的。”
  郑和看了一眼后面的锦衣卫,认真地点了点头:“皇爷的意思?”
  海涛欠身悄悄说道:“皇后娘娘。不过太监杨庆似乎在皇后娘娘跟前、说过一些甚么话。”
  郑和站了起来,抱拳一拜:“多谢海公公让咱家死个明白。”
  海涛转过身,从锦衣卫军士手里接过一只木盒,亲手将其打开,里面放着一条整齐折叠的白绫。海涛站了起来,把盒子留在桌案上,弯腰向郑和拱手一拜,然后退出了房间。


第五百零三章 后来者
  海涛等一行人从院子里出来,便分道扬镳了。锦衣卫将士返回午门当值,海涛和一个宦官,继续往前走。诸监衙门院落之间的砖石街面上,泛着积水的光泽。
  天上的雨不大,不过两个宦官都打着伞。海涛的伞压得很低,将上半身遮得很严实,路上偶尔路过的宦官、也看不见他的脸。不过他的袍服下摆已被溅起了积水完全打湿了。
  他们来到了御马监,找王景弘。
  永乐朝以来,司礼监统领内宫十二监、四司、八局的所有太监宦官人事大权,成为最有权力的太监衙门。以前郑和、王景弘、侯显等一干人都是司礼监太监;但洪熙朝之后,他们便不可能在司礼监任职了。掌管司礼监的人取而代之的是以海涛为首的杨庆、猛哥等人。
  此时王景弘便已改任了御马监太监。
  只消在两年前,海涛在王景弘面前,连个响屁也不敢放。不过这时王景弘迎出了御马监大门,正不断地点头哈腰,对海涛十分恭敬。
  王景弘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精瘦,去年出海回来、脸被海风吹得更黑了。他的面相乍看有点怪异,细瞧之下五官面目却总体都很端正;只是他的五官细节之处异于常人,如他的嘴唇中间厚、两边薄,十分突兀。
  “海公公里边请。”王景弘弯腰做了个手势。
  “不了,不了。”海涛摆手道。他接着沉吟了片刻,着实有一点犹豫,但终于还是伸手进袖袋,把那只木船模子掏了出来,递给王景弘,“郑和让咱家给王公公的。”
  王景弘双手接住。
  海涛作势要离开,却忽然转头道:“对了,郑和言、若王公公不便拥有此物之时,便可给侯显。又言咱们阉人没法传香火下去,事情却要传下去……郑公公心里还放不下大事哩。”
  海涛当然不好说、你如果性命不保就给侯显;他稍微改了一下郑和的原话,以免太过刺耳。
  王景弘拜谢,抱拳道:“恭送海公公。”
  ……王景弘站在门口,许久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等海涛的身影消失在墙角处,他才直起腰回到大堂上。
  下雨天,宫里几乎不需要马,御马监现在是很闲的;大堂开着,但半天也不见得来一个办差的人。王景弘便拿着那只木船,反复把玩观察。
  看着这东西、他想到海涛带来的话,心里已预感到郑公公有些不妙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有个宦官急匆匆地走进大堂,来到王景弘身边,俯首贴耳悄悄说了几句话。王景弘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一时间,王景弘感到有些凄凉。或许是因为在这冷雨中的草木凋零景象罢,又或许是因为兔死狐悲之感。
  不过在悲凉的感受之余,王景弘仍感觉到了从心底深处泛上来的一丝隐隐的希望。在此时此刻,他知道有这样的想法不对,毕竟郑和一向待他不薄。但他仍难以自已,更无法骗自己。
  王景弘盯着放在公案上的小木船,仿佛看到了一个精瘦的小人站在甲板最前方。那小人隐隐约约变成了自己,正迎着无边的大海,翘首迎风、踌躇满志!
  很快王景弘便收起了这希望渺茫的幻觉,继续琢磨着这只船。
  过了一会儿,王景弘坐正了身体,伸出了左手,重新把那只船拿了起来。接着他准确地用右手抓住上面的桅杆和木雕船帆,用力往上一拔!桅杆脱离船体的瞬间,就像榫卯被解除了一般,整个木模就分成了两瓣。
  里面掉出了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王景弘拿起纸打开,看见上面写着字:验金一百两。后面还有字迹不同的两个字:杨庆。
  王景弘的神情顿时微妙地变幻不定。他小心地收起桌案上的东西,人站了起来,招呼门外的宦官进来,沉声道:“立刻去请侯公公。”
  “儿子这就去!”宦官忙道。
  郑和、王景弘、侯显一直都是关系很好的几个人;先帝做藩王时,在王府设太监学堂,他们几个是第一批读书的阉人,可算是同窗。
  今上登基,当然更愿意用身边的贴身亲信宦官,他们几个便被调离了司礼监;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王景弘等人处境已是不太好……所以王景弘平素非常小心,很少与侯显来往,以免被人密告结党。
  但眼下这件事,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必须要找侯显商议!
  没过多久,侯显便来到了御马监的签押房。王景弘吩咐他的干儿子、在外面的大堂上守着,他便带着侯显进了屋子。
  侯显年龄比王景弘大,两鬓已经斑白,但他的身材比王景弘魁梧,脸部骨骼十分突出。因为侯显是年龄稍大的时候、才被明军俘虏,变成了宦官,所以相貌长得更像一个男子。
  王景弘简单说了几句情况,声音压得很低,然后把那只木船和纸张给侯显看。
  “侯公公很早便在燕王府管事了,应该知道更多的内情。”王景弘不动声色道。
  侯显的脸渐渐涨红,怒气仿佛从粗大的毛孔里溢出来了一般!他沉声道:“郑公公的仇,咱们若不报;将来咱们死了,谁来报?”
  “嘘!”王景弘皱眉转头看了一眼,“侯公公息怒。这事儿得从长计议……侯公公何不先仔细谈谈,这里边究竟有多少内情?”
  侯显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他沉重地呼吸了一会儿,总算是稍微平静下来。侯显指着纸上的字道:“除了签押的名字外,别的字应该是黄俨写的。”
  王景弘一副思索的模样,微微点头。
  侯显接着道:“黄俨与郑公公结怨,没有二十年,有十年是必定的。当年二人同为先帝亲信近侍,深受先帝信赖;但黄俨妒忌心极强,渐渐地便与郑公公暗斗起来,几番相互拆台。又因黄俨与赵王(高燧)亲近,先帝为了分开二人,终于把黄俨派去侍候赵王了。
  黄俨视作是驱逐,把帐算到了郑公公头上,稍有机会便在先帝跟前谗言,并多次暗里整郑公公,仇怨从来没化解过!这一回必定也是黄俨所为,他欲趁势落井下石,把郑公公往死里整!”
  王景弘恍然道:“这么说来,杨庆是黄俨的人?杨庆背靠黄俨的关系和财物,巴结上了当红太监海涛,然后进入司礼监;如此才有机会在皇爷皇后身边谗言?
  而‘验金一百两’是黄俨亲笔写的。黄俨派心腹拿着硬货从北平送来京师,又怕跑腿的宦官中饱私囊,故亲笔写了条子,好叫杨庆签押之后,拿回去核对……”
  侯显点头道:“眼下这些事尚未证实,不过咱家敢肯定,多半正是如此!除了黄俨,谁会处心积虑地煞费财力人力,非要对付郑公公?”
  王景弘想了想问道:“那这纸条、是怎么到郑公公手里的?”
  侯显摇了摇头。此事的前因后果,现在他们实在难以得知了。
  王景弘又沉声道:“故此,咱家才劝您息怒,万勿心急。冤有头债有主!杨庆虽可恶,最坏的人却不是杨庆、是躲在背后的黄俨。”
  侯显道:“此贼不死,难消咱家心中之恨!咱们一定要将其碎尸万段!”他虽赞同王景弘的意思,但情绪仍很激动。
  王景弘就要冷静得多,他指着那只两瓣的木船,“这只船……”
  “里面还有东西?”侯显定睛观察着。
  王景弘摇头道:“郑公公是有大志向大胸怀之人。他把东西藏在一只木船里,所为者、应该不仅是想让咱们复仇,还有更大的寄寓。不然郑公公为何不把纸条藏在别处,一定要刻出一条船来?郑公公也应早作安排,把东西提前给咱们才是。”
  “有道理。”侯显道,“郑公公既然早有警觉,却为何没有告诉咱们半句?”
  王景弘道:“因此咱家才认为,郑公公另有它意。他用性命的代价、说出一番无声的话,是为了不让咱们轻视他的希望:这只海船!希望咱们想办法将出海的大事,继续传下去;而这也是咱们效忠的大明太宗皇帝,胸中之大志!”
  侯显花白鬓发前面的太阳穴上、青筋鼓起,他转头拿袖子用力擦了一把眼睛。
  王景弘叹了一声道:“不过太难了。当今皇爷似乎无意此事,没有皇爷出面力排众议,朝廷不可能准许海船继续扬帆远航。”
  二人对坐着,良久无语。
  窗外的秋雨仍在下,淅淅沥沥的,秋冬之交的云层里不闻雷声。院子里也没有人,一时间这里显得十分寂静,死寂!
  在这潮湿而死寂的气息中,沉默的王景弘觉得很沉闷、很压抑。
  王景弘望着窗外,又仿佛看到了梦中的景象,波涛汹涌的大海!成排的巨舰在海浪的怒吼声中荡起,写着“明”字的军旗有力地招展。而郑和仿佛就站在雨中,迎着波涛,他的身躯显得特别高大,斗篷在大风大浪中飞向空中;战舰颠簸不定,他的身体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正静静地眺望着远方,无尽的未来。


第五百零四章 渔翁之利
  赵王谋反了?!
  九月中旬,萧瑟的洪武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锦衣卫指挥使谭清,首先知会了午门的守门宦官,叫他们立刻进宫去告诉司礼监的太监海涛;然后谭清便带着北镇抚司武将杨勇等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去洪武门。
  这个深秋,似乎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谭清赶到洪武门,见当值的将士已把三个陌生人围住了。其中一个是皮肤粗糙的中年大汉,头发用一块脏布随意扎着,身上穿着全是尘土的布衣;另一个是大概十六七岁的后生,旁边还有个几岁的男孩儿。他们三人都是一身风尘仆仆、走了远路的样子。
  守门将士皆恭敬地抱拳道:“拜见谭将军!”
  “谁嚷嚷的?”谭清冷冷地问道。
  一个武将指了一下那中年大汉。大汉抱拳熟练地作了个军礼:“末将赵王府护卫总旗官王瑜,拜见谭将军。”
  谭清又看向另外两个,“他们哩?”
  王瑜道:“他们是末将的两个儿子,还有孩儿他娘在客栈里。此事太大了,末将怕家眷遭殃,便带了三口人连夜从北平逃出来!”
  谭清立刻又问了哪家客栈,然后招部将杨勇俯首过来,小声吩咐了两句。谭清转过身来,又道:“王瑜,你跟俺去锦衣卫衙门。不用担心你的家眷,锦衣卫的弟兄会帮你照看着。”
  王瑜道:“多谢谭将军。”
  一行人进洪武门,往千步廊附近的锦衣卫衙门。
  锦衣卫将士找了一间空厢房,把王瑜安顿在里边,然后派人守着。谭清收了王瑜随身带的包袱,回顾左右道:“别他娘的不懂规矩!没有俺和宫里的意思,谁也不准审他!”
  大伙儿急忙纷纷道:“末将等明白了!”
  等了许久,北镇抚司百户杨勇回来了,上前在谭清跟前小声道:“事儿办妥了。”
  接着司礼监太监海涛、司礼监掌司杨庆带着几个宦官跟班也到了锦衣卫衙署。海涛走过来,径直问道:“人在何处?”
  谭清指着厢房门口,说道:“事关重大,俺们是不是先禀报圣上?”
  海涛想了一会儿:“禀报圣上,圣上若问起来是怎么回事,咱们如何作答,敢情要一问三不知?而这人的身份尚未查实,总不能冒失地带进去面圣罢?”
  谭清点了点头道:“那只得俺们俩进去问话了。”
  海涛身边的太监杨庆神情紧张,向屋子里张望着,欲言又止、终未吭声。谭清看了杨庆一眼,便与海涛一块儿进屋了,依旧叫锦衣卫将士把住门。
  二人走进屋子,正坐在椅子上的总旗王瑜急忙起身,抱拳行礼。
  “坐,坐。”谭清说道。
  海涛先问道:“就是你在洪武门外嚷嚷,告赵王谋反了?”
  王瑜用力地点头,神情激动地说道:“这事儿是真的,末将没有半点虚言!”
  谭清道:“俺先问过了,此人自称是赵王府护卫总旗,叫王瑜。俺查过他的任命状等物,没发现有问题;此人还带着三个家眷,其中有妇孺,必定经不起锦衣卫的盘问。俺认为王瑜的身份不太可能有假,但须继续查实。”
  海涛听罢,转头看向王瑜:“你为何敢说赵王谋反了?仔细道来!”
  王瑜沉吟片刻,说道:“回公公的话,事儿是这样的。赵王长史府伴读高以正,乃末将的亲家;高家的女儿,嫁给了犬子。赵王府的谋逆之事、原先末将是一无所知;待亲家高以正告知末将时,他们早已密谋好了!
  那赵王的心腹宦官黄俨担当主谋,老早便在出谋划策,布置各种事儿;黄俨又想方设法将其宦官党羽杨庆,安排到了宫中要害之处。后来黄俨陆续拉拢了赵王护卫指挥使孟贤、长史府伴读高以正等人,以及朝廷钦天监的官员王射……”
  告密者王瑜说到这里,谭清发现海涛的脸色已是相当难看!因为杨庆这个太监是海涛提拔的人,现在就站在厢房门外!
  但眼前坐着的王总旗,似乎并不知道宫中的关系,说出这些事的时候、他说得是十分麻利。王总旗毕竟只是个管五六十名军士的武将,又远在北平赵王府,不清楚宫里的关系也很正常。
  王瑜道:“黄俨为赵王部署好了诸事,计以杨庆安排在御厨的同党下毒,鸠杀圣上弑君谋逆!他们只待圣上驾崩,杨庆便带着王射伪造的先帝遗诏,偷圣上的印玺用印。伪诏诈称,先帝驾崩前,曾诏立赵王为皇太子。
  然后护卫指挥使孟贤等人发动兵变,先控制赵王府三护卫,再占据北平布政使司,拥立赵王为帝!趁着朝廷官军西进、与汉王叛军大战两败俱伤之机,赵王便率军南下,坐收渔翁之利!”
  锦衣卫指挥使谭清听罢,瞪圆了双目,良久才震惊地开口道:“这些歹毒小人,真敢想!”
  深秋时节,位于大江南岸的京师还远不到烧炭的时候,厢房里冷嗖嗖的。太监海涛却不动声色地伸手,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
  海涛沉声道:“立刻进宫禀奏皇爷!谭指挥,您可得叫你的人,把这王总旗看好了!”
  “海公公尽管放心,俺叫北镇抚司的杨勇负责此事,派人昼夜看守着。”谭清郑重地点头道。
  二人一起走出厢房。外面院子里几个宦官正等在那里,宦官杨庆立刻上来拜见;海涛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杨庆一眼。这些微妙的动作,谭清都看在眼里了。
  那杨庆是海涛的人!谭清没有多嘴,谁养的疯狗、让他自己去处置,谭清也算是给海涛一个面子。何况这时朝廷还没着手处置大事,京师的赵王同党也不止杨庆一人;要是轻举妄动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谭清和海涛一言不发,急匆匆地出了锦衣卫衙门,径直往承天门那边走。他们走得很快,后面个子矮的小宦官须得小跑着、才能跟得上。
  一行人径直进了皇宫午门。
  海涛作为皇帝心腹太监、司礼监太监,是被准许在皇宫进出的。而锦衣卫将士通常只能在午门外,得到准许能到里面的奉天门;锦衣卫指挥使一人,则可在后宫乾清门以外的地方走动。
  谭清便在乾清门外等着,海涛先进去了。
  过了一阵子,乾清门内走出来一个宦官,传谭清入内。谭清在宦官的带引下,进乾清门、过斜廊,来到了他经常去的东暖阁。
  东暖里其他人已经离开了,现在只剩下皇帝朱高炽,以及司礼监太监、锦衣卫指挥使二人。
  “臣叩见圣上!”谭清上前拜道。
  朱高炽发出一个声音回应。谭清等了一会儿,便小心走到旁边,侍立在侧。他用余光观察圣上,见圣上的眼圈有点黑、气色是相当不好;但是发生了如此严重之事,圣上却并未勃然大怒,这倒出乎谭清的意料之外。
  “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朱高炽开口道,“高燧应该不会在此时谋反。”
  谭清和海涛都不敢轻易吭声,事涉亲王、以及谋逆大罪,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朱高炽的眼睛瞧着二人,目光停留在谭清脸上。谭清急忙把腰弯得更低,脸也面向着地板。
  这时便听得圣上的声音沉吟道:“此事还得查清楚,不能冤枉了高燧。俺做长兄的,还算清楚三弟高燧的为人;高燧比高煦的心思差不到哪去,按情理说,他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父皇母后尚在之时,三弟是有点心思的;他做的那些小动作,俺暗里也知道,不想说穿罢了。可到了眼下,光有心思有啥用?”
  谭清谨慎地附和道:“圣上英明,道理确是如此。”
  反正圣上先为赵王说话,谭清顺着这么一说,也不会遇到被人弹劾离间皇家骨肉之类的倒霉事。
  朱高炽道:“不过高燧若被处心积虑的人蒙蔽,也不一定不会干出点傻事……海涛,你派人去大理寺,把薛岩召来。”
  海涛道:“是。”
  谭清心头顿时一沉,这等皇室的密事,为啥要召见大理寺的官?
  他顿时意识到,郭铭涉银环蛇的密案、沐斌被刺的疑案,他都没查出有真凭实据的结果;但那些事是机密,又没法交给外廷的官员,便拖到了现在……而今赵王的事,圣上忽然要找大理寺的官,是因为圣上已经不相信他谭清的能耐了?
  谭清终于没忍住,抱拳道:“圣上明鉴,薛岩与郭铭、汉王都有旧……”
  他一说话,太监海涛暂且缓下了脚步。朱高炽看向海涛道:“召进来再说罢。”
  海涛拜道:“奴婢遵旨,即刻去办。”
  谭清见状,也不再吭声了。
  ……锦衣卫指挥使谭清,曾参与了朱高炽登基前的大风大浪,属于比较信得过的人。那时朱高炽必须要自己人去掌管锦衣卫,所以选择了谭清。
  此人确实是忠于尚可,残暴有余,但没有半点查案的本事!
  朱高炽看了一眼谭清道:“高燧虽是俺自家人,可眼下他是藩王,俺们不能悄悄就定案了,还得要大臣参与。”
  谭清一脸恍然,忙抱拳道:“圣上英明!”


第五百零五章 分寸
  司礼监太监海涛传了圣旨,并带引大理寺卿薛岩往皇宫里走。
  皇城的雄伟大殿之间,宽敞的砖地很干燥。最近都是阴天,有好些天没下过雨了;海涛不禁想起了半个多月前,郑和死的时候正下着雨。
  这个薛岩身材颀长、五官端正,皮面也很不错的;在建文朝和永乐朝,薛岩都曾做过使节,出使的人当然要挑长相。而薛岩在刑律上也颇有才干,至少经验十分丰富,从洪武朝起就干这个了,已效忠了三位皇帝。
  正因如此,海涛的心里才会七上八下。谋反名单里的杨庆,不仅是海涛提拔进司礼监的,而且海涛确实收了钱,还不止一次!海涛也曾问过杨庆的钱从何而来,杨庆只说永乐朝抄那些罪臣家的时候,他有同伙参与;那时海涛也没寻根问底,把钱收了了事。
  薛岩若是用心查下去,杨庆的那些事儿,能瞒得住吗?
  海涛寻思着要给杨庆打声招呼,先许诺他只要不供出自己,便想办法帮杨庆。而这个薛岩,也要说一句才成。
  一边走,海涛一边轻轻咳嗽了一声,他开口时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那个……薛大人,此事您可得有点分寸。”
  “海公公何意?”薛岩忙问道。
  海涛左右看了一番,沉声道:“皇爷只召见了薛大人,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却不在此列。所以这事儿,该查到甚么地步,您要拿捏好才行哩。”
  薛岩若有所思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二人一路走到乾清宫东暖阁,显得有些沉默,似乎都在想着各自的事。海涛从东暖阁步行到承天门外的大理寺,要走好一阵,接着又带着薛岩回到宫里面,前后花了很长时间。
  不过等海涛等回到东暖阁时,发现锦衣卫谭清还在里面。海涛也不知道皇爷和谭清在说甚么。
  见礼罢,海涛照皇爷的吩咐,先把总旗王瑜的供词,大致又说了一遍。
  这时薛岩忽然拜道:“臣请圣上示下,此事该怎么查?”
  朱高炽愣了一下,但似乎很快就明白薛岩的意思了,他不动声色地说道:“定要查出高燧究竟反没反,结果先告诉俺,但不能泄露出去!”
  朱高炽顿了一下又道,“俺心里……觉得高燧并没有造反。当此湖广大战之机,最重要的是稳住北平,不能让朝廷分心。若是牵涉到朝中太多人,暂且也要额外慎重。此时朝廷经不起风浪。”
  薛岩拱手深深一拜,说道:“臣请将供词中涉事之人,都暂且罢停官职,将他们都看守在家里。锦衣卫不宜将其捉拿进诏狱。”
  “准。”朱高炽道,“让谭清与海涛协助薛寺卿办事,诸事仍由薛寺卿主持。”
  三人一起拜道:“臣(奴婢)等遵旨!”
  薛岩显然没真正懂得海涛的意思!不出两天,薛岩便带着锦衣卫和一些宦官去搜查杨庆的住处,从里面搜出了一张签押字据。
  字据上写着一行字:验金一百两。并签押有杨庆的名字。
  薛岩不到一炷香工夫,便坐实了签押的名字、确实是杨庆亲笔!
  虽然杨庆不招另外六个字是谁的手笔,但薛岩通过推论、假设是黄俨;然后又在北平运来的旧档里,很快找到了黄俨以前的手迹。通过大理寺的推官和判官一齐查验,用铁板钉钉的证据、证实了字据是黄俨手迹!
  涉事的其他人还呆在家里,杨庆变成了例外,被立刻逮进了北镇抚司诏狱。
  但对于海涛来说,事情到这个地步还不算最糟糕……接着不知怎地,薛岩竟然盯住了郑和之死;将王景弘、侯显等一众太监停官,加入了审讯的名单。
  海涛顿时觉得裤子里的黄泥巴越来越多!到这个地步,他感到已然有点堵不住口。
  这是如同天塌下来的一天!海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司礼监,坐在自己的房间,觉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他在那里一阵一阵地出神。
  “天杀的薛岩……”海涛咬牙切齿地悄悄自言自语。他又在心里默默地咒着:这个背叛了建文帝,又想投靠汉王的奸贼!汉王造反了,又立刻做出与汉王恩断义绝的模样,今后必定要新账旧账一起算!咱家就等着看薛岩的下场。
  郑和死的时候,海涛压根没料到,后面的事情会变得如此严重复杂。他竟然替郑和去送了东西,私见了王景弘,而此时连王景弘也被牵连了。
  如此一来,现在已经涉事的杨庆、王景弘,都与海涛脱不了干系。
  现在海涛后悔,早已来不及!
  海涛只能仔细地回忆着半个多月前的那个雨天。他想了很多遍,主要回想细节……
  当时办事,海涛与郑和见了面,锦衣卫将士与那个小宦官、似乎在门外?应该是没进屋罢?
  但郑和的房门肯定是敞着的,这事儿海涛记得很清楚!而锦衣卫的人在门外,能不能听见里面的话、听没听见郑和委托的事?
  海涛无法确定。他打算明天找个宦官在屋子里说话,自己站到门口去试试。
  对了,雨!那天下着雨,有雨声干扰。海涛想到这里,心中立刻又多了几分侥幸!
  后来海涛又去见了王景弘,见面的地方是在门厅里。跟着海涛的小宦官是知道这件事的,海涛准备尽快告诫那个宦官,严禁他说出这件事!
  但王景弘又会不会把见面的事,招供出去?
  ……秦淮河南岸玉器街上,一个铺子关了很久,今日却忽然开张了。
  翰林院侍读高贤宁去醉仙楼喝酒回来,发现了动静。他猜想,汉王在湖广大战之前、有甚么重要的事派人来京;便急忙冒险走了上去。
  高贤宁是讲究君子坦荡荡的人,但现在实在坦荡不起来。他发现里面的人戴着大帽,黑色的大帽压得很低把脸都遮住了。高贤宁顿时心里一紧,忽然想到有可能这是个陷阱!
  就在这时,柜台上那个人抬起头来。高贤宁见状,暗自长吁出一口气,原来那人竟然是锦衣卫的杨勇。高贤宁随后感觉双腿已有点发软,刚才确实被吓得不轻。他心道:何苦来哉?
  或许只有等汉王彻底打赢了,他才能真正摆脱这样提心吊胆、不知哪天会被人发现的恐惧。
  “高先生,书房里请。”杨勇不动声色地说道。
  二人先把铺子的大门关了,然后才走进里面的书房。书房里摆着一些廉价的陶瓷瓶,桌椅上落满了灰尘。
  杨勇径直道:“赵王谋反的事,高先生知道吗?”
  “略有耳闻。”高贤宁道。
  杨勇似乎有点急迫:“我琢磨了几天,总觉得我们能凭借此事立功!但我读书少,一些事想不太明白、也无从着手,便冒险在每天酉时之后、来这里等着,欲找高先生商议。”
  高贤宁默默地点头,打量了个子矮小的杨勇一番。
  记得杨勇曾两次提起卫青。杨勇确实是没读过多少书的人、而且与高贤宁交谈的次数也少,他这便说了两次卫青……故高贤宁猜测,杨勇是以卫青为榜样的,很想立功封侯拜相。
  “你都知道些甚么?”高贤宁开口问道。
  而今杨勇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谭清的心腹,知道很多内情,当下便把最近的案子说了一遍。
  高贤宁时不时点一下头,仔细地听完,便说道:“薛岩查王景弘与侯显,必因怀疑二人是主谋、栽赃了赵王谋反!此案皆因郑和之死而起。”
  “啊?”杨勇一脸茫然。
  高贤宁看了他一眼,“郑和等几个太监,在北平燕王府就在一块儿罢?下西洋时,他们也是长时间在一条船上的。所以郑和、王景弘、侯显三人,很容易会被推论成为同党。
  杨将军刚才也说了,黄俨与郑和有隙;而杨庆又被查出是黄俨的同党,杨庆是司礼监的人,可以便易地见到皇帝皇后。因此可以推测出郑和之死,可能与杨庆有关……坐实赵王谋反,谁最愿意看到呢?”
  杨勇使劲揉着太阳穴,有些困惑地说道:“高先生的意思,郑和的同党正在为他复仇?”
  高贤宁点头道:“只是有这种可能性。这样的大事,要牵涉很多条人命,必定有甚么动机才会发生。”
  杨勇敏思苦想了好一会儿,问道:“我有一事不明……从杨庆住处查出来的字据,确定没有假;所以杨庆肯定和黄俨有勾结!王景弘等人怎么知道他们的事?
  事情也才过去半个多月,那个王瑜远在北平,又是怎么被王景弘等太监收买了?”
  “我不清楚。”高贤宁摇头道,“不过必定能经得起推论,薛岩才会盯住他们。”
  高贤宁沉吟一阵,又道,“比如这样推论:杨庆和黄俨的关系,早已被王景弘等人知道了。而王瑜则本身就是奸谍,用处是在永乐朝时监视赵王;在永乐朝,郑和、王景弘这等人,可不是现在的地位,他们是永乐皇帝的心腹!”
  杨勇迟疑地点着头。
  高贤宁道:“赵王那边有皇帝心腹安插的人,那是很寻常的事,赵王毕竟是藩王;当明面上有人说赵王甚么话时,皇帝可以通过多处消息验明真伪。当然赵王也可能真的谋反了,谁说得清楚呢?”
  他想了一会儿,又沉声说道:“倒是郑和之死,我觉得恐怕没那么简单。背后有好多牵连!”


第五百零六章 嘲讽智慧
  玉器铺的书房里,弥漫着一股灰尘陈旧的气味。
  锦衣卫的杨勇个子矮小,面相却长得不错,他的五官端正,脸皮十分白净。他一副敬仰的神情,拜道:“先生神机妙算,往后在朝中必拜宰相!”
  高贤宁立刻摇头道:“杨将军告知了那么多事,我才能推测瞎猜一番,谈何妙算?”
  宰相不宰相,高贤宁倒是兴趣不大,因为大明朝没有宰相了。若非他的老师齐泰在汉王那边,汉王又对他软硬皆施、既有要挟也有厚待,高贤宁是不太想再出山的……当时表面上高贤宁出来做官,乃因纪纲奉旨把他找了出来;暗里他还是看在恩师和汉王的份上。
  杨勇对官场似乎非常有兴趣,又追问道:“高先生方才说,郑和之死有甚么牵连?”
  高贤宁看了杨勇一眼,“太祖皇帝有鉴于汉朝外戚乱国、唐朝宦官猖獗,故严禁宦官干政;洪武朝的阉人无权无势。先帝却非如此想法,早在做燕王的时候,便在王府内开设宦官学堂,教习许多宦官读书识字;后来‘靖难之役’、称帝治国,先帝都十分信任重用宦官。
  直至先帝驾崩时,太监虽不能与勋贵文臣抗衡,却因有皇帝做靠山,日渐成了一股势力。这股势力在朝廷和军中作用很小,在宫里却不容忽视。像郑和、王景弘这等先帝心腹,多年以来必有很多宦官依附。
  当今朝廷,燕王府的谋臣、投降的建文文臣、开国功臣、靖难功臣,这些势力错综;又有皇后与贵妃争势,加速争斗,因此这些人在一两年内已经开始布局了。我估计郑和等人也牵连进了这个旋涡之中,方有此祸。”
  他顿了顿,又道:“不久前皇后曾派人向我悄悄传话,指使我联络一些文臣,尽快上书劝立皇太子;圣上已然认可此事。皇后那么着急,我才认定皇后与贵妃的争斗必定愈演愈烈!”
  杨勇听得一怔一怔的,眼神里对高贤宁的见识简直仰慕非常,他问道:“太监能有大用?”
  高贤宁道:“于阳谋几乎没用,阴谋的作用很大;宫中王府的贵人们,会自己打水洗衣买柴做饭吗?而阳谋上皇后早有优势,不然现在如何逼得圣上要立皇太子了?”
  杨勇以为然,又问:“郑和是怎么牵扯进去的?”
  高贤宁摇头答道:“我无法确定。郑和等宦官曾是先帝心腹,还在军中带兵打过仗,像郑和带兵便颇有章法,说不定与靖难功臣有旧;张皇后欲在机会恰当时铲除这股势力,没想到反弹那么大。”
  杨勇道:“皇后的大敌,不是我们汉王?”
  高贤宁沉吟片刻,不动声色道:“张贵妃有皇子之前,确实如此。”
  杨勇想了许久,说道:“高先生所言之事,我大致明白怎么回事了,有些地方暂且想不明白、往后再说……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立大功?”
  高贤宁坐在满是灰尘的椅子上,一时没有吭声。
  杨勇似乎很急,犹自说道:“坐实赵王谋反,朝廷必派兵平叛。这样对我们王爷有好处罢?”
  “如果赵王确实没有谋反,便坐实不了;朝中卧虎藏龙,不是没有高明之士,那个薛岩看起来就不容易被左右。”高贤宁道,“不过咱们也不必坐实赵王谋反,只消让朝廷查不出真相,猜忌就会一直存在;有猜忌便能逼迫赵王。”
  杨勇问道:“该怎么做?”
  高贤宁沉默了一会儿,才沉声道:“杀杨庆!”
  ……
  朝廷使者内阁首辅胡广拿着圣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直趋北平。此时他刚到赵王府。
  胡广先被迎到了前殿宣旨。朝廷的圣旨里,对赵王进行了嘉奖,称其在北疆修朝廷武备,居功至伟;道德高尚忠诚谦让、有孔融之德。并下旨给予赵王一大笔赏赐,让他用来修缮陈旧的宫殿,愿兄弟和睦共守社稷。
  接着胡广要求借一步说话。
  于是高燧与胡广到偏殿里,单独密谈。胡广拿出了另一份诏书,密诏。
  高燧接过去,埋头看密诏上的内容。
  胡广沉声道:“大理寺卿薛岩已经查实了,太监王景弘侯显等一干人业已招供,此事皆因黄俨与郑和相互倾轧所致!方致使赵王蒙冤,圣上兄弟离心;罪人其心可诛,圣上必将这些罪魁祸首严惩。大理寺卿薛岩等,随后会以三法司的名义公开定案,朝廷绝不会以此事冤枉赵王。赵王可安心矣!”
  高燧没有任何一丝犹豫,连想也没想,立刻对黄俨破口大骂,接着一副庆幸的神态道:“幸好我大哥是明主!大哥从小就庇护宽容兄弟姐妹,我当然相信大哥。”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着胡广的眼神,见胡广也在十分仔细地观察着他。
  胡广又道:“那王瑜刚一告密,圣上便说‘高燧不是那样的人’,对赵王是十分信任。待薛岩查实,果然如圣上所料!”
  俩人接着密谈了好一阵,赵王大多话是表忠,而胡广一直在替朝廷夸奖赵王,相谈甚为融洽。
  ……赵王与胡广单独密谈,没有别的任何人在内;连赵王的心腹宦官黄俨,也未能被允许入内。而此时黄俨已像热锅上的蚂蚁。
  黄俨终于等不住了,疾步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他走进一座院子,来到一间上锁的密室,打开走进去。里面便有一个圆脸的白胖年轻宦官迎了上来,宦官作揖道:“拜见黄公公。”
  黄俨急忙把房门掩上,径直问道:“若是咱们起兵,汉王能不能帮上忙?”
  这个白胖宦官正是汉王府来的人,是黄俨认识的人。他是王贵的干儿子曹福,以前见过几面的,曹福才到赵王府没多久。赵王担心府上有奸谍眼线,便叫黄俨把人藏起来,别让曹福随便出来露面。
  曹福道:“当然能!朝廷大军都在对付咱们王爷,赵王只要占据北平,官军便无余力对付赵王。”
  “这样说服不了咱们王爷!”黄俨皱眉道,“没有更大的帮助吗?汉王能不能调兵到北平来,帮赵王起兵?”
  曹福一脸难堪,但还是说道:“只要赵王愿意,应该能行的。咱家回去告诉汉王!”
  “来不及了!”黄俨急得团团转,“他娘的!”
  曹福忙问出了甚么事。黄俨便将昨天才收到的密报,大致与曹福说了一遍。
  “真是赵王与黄公公做的?”曹福问道。
  “是个屁!咱家没在皇宫呆过,没在燕王府当过差吗?鸠杀天子,有那么容易?再说了,赵王以前想过当皇储,只因先帝宠爱,欲借宠爱让先帝扶持他罢了;先帝驾崩,赵王便已断了这个念头,根本没机会!”黄俨道,“赵王是从来没想过要造反,那些污蔑咱们王爷的人,不是诋毁王爷的忠心、却是在嘲讽王爷的智慧……”
  他骂了一声又道:“郑和的奸党干的,为了陷害咱家,他们连赵王一块儿害。这是要把咱家等所有人一网打尽啊,歹毒,太歹毒了!”
  曹福像鸡啄米一样点头,“那得赶紧起兵。赵王若不起兵、或许尚有活路,黄公公您可是死定了!”
  黄俨来回疾步走了一会儿,说道:“曹公公明早就启程,赶紧去见汉王,让汉王想办法调一些精兵来北平。咱家尽力去说服赵王。”
  曹福想了想问道:“您确定赵王会起兵?不然咱们王爷就算能想到办法、派人过来,岂不是送死?黄公公能说服赵王吗?”
  黄俨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沉声道:“眼下不是愿不愿意的事儿,是怎么起兵?”
  “那个护卫指挥使孟贤不是你们的人?”曹福问道。
  黄俨道:“赵王府的三护卫,平素哪个武将不表忠,可谁他娘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曹福皱眉道:“那告密的总旗王瑜、王瑜的亲家高以正,朝中钦天监官王射、太监杨庆,都是你们的人罢?”
  “狗屁!”黄俨今天是满口污言秽语,他早已经气到了极点,“这些人里面,咱家只认识护卫指挥使孟贤和太监杨庆……杨庆确是咱家的人,但别的那些人、老子认都不认识!怎么变成党羽的?
  长史府的高以正,咱家倒是听说过这个人;最过分的是那个王瑜,在此之前咱家连名字也没听过!”
  曹福尴尬道:“这怎么起兵?”
  黄俨想了想道:“孟贤是可以临时拉拢的。他掌着兵权,又有谋反嫌疑,与咱家一样必死无疑。”
  曹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有道理。”
  黄俨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最近不是有风声,朝廷屯大兵于湖广,要与汉王军大战么?此战汉王要是赢了,大伙儿便会十分看好汉王!到时候咱们说服赵王府的护卫将领、乃至北平城驻军武将,都更容易了;大伙儿会想借着汉王的东风、一起反对朝廷,也好捞点功劳。”
  “不过……还得说服赵王。”黄俨一副生无可恋般的神情。


第五百零七章 皇恩浩荡
  赵王谋反的事,京师远远没到查出真相的地步;但大理寺卿薛岩提出了“诬陷”的一种推测。皇帝朱高炽立刻抓住了这种说法,派出内阁首辅胡广,前往安抚高燧。
  朱高炽眼下不敢去计较太多,更无法大举清算各种势力;当此攸关国运的决战关头,朱高炽只想维持各方的权宜平稳,以图将朝廷的力量、尽可能地投入到此役之中!
  皇帝不仅遣使去安抚赵王,还指使魏国公徐辉祖、亲笔写信送去何福那里;要何福以大局为重,只要在战场上立功,战后必会给予他公正的对待。
  同时朝廷又派宫廷太监前去长沙府,嘉奖张辅的忠诚,并下旨授予张辅在战场上的先斩后奏之权;当然朝廷绝不会提起,张辅想栽赃吴高的事……
  宣旨之后,太监到长沙府中军行辕大堂入座。
  太监对张辅说道:“皇爷言,汉王叛军汹汹席卷西南。英国公若能为朝廷平息叛乱,则有大功于大明朝廷。英国公居功至伟名震天下,必为皇爷之肱骨!皇爷对英国公信任有加,托以重任,还望英国公以大局为重、不负皇爷殷切之心。”
  张辅急忙起身向东北作拜,感激涕零地哽咽道:“圣上忧劳,皆臣等之罪!臣受隆恩于圣上,绝不敢有丝毫懈怠,必力平叛军,以报浩荡皇恩!”
  但没过两天张辅便得知,派到衡州的锦衣卫,已停止了对何福的查问……那些锦衣卫将士,主要听从的人、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和北镇抚司长官。
  于是张辅明白,暂时已无法夺何福之左副将军兵权了。张辅仍然对何福不太信任,只能暗里打算,在部署军务时避免将何福放到要害位置。
  此时已到九月下旬,深秋初冬时节,湖广的风也日渐凉了。
  大堂门外急匆匆走进来一个武将,拿着一份奏报上前,便径直说道:“柳将军(常德柳升)遣快马来报,叛军贵州部正在东出,已抵近辰州府辰溪县!”
  在场的文武听罢纷纷侧目,张辅看完奏报,一言不发地看着地图。他默默地拿起纸挥了一下,示意侍卫传下去给周围的将领们传视。
  从贵州都司到湖广省的一条最重要官道,便是“入湖广道”,官道从贵州城往东北方向进入湖广。而辰溪县正是入湖广道的一个重要驿站。
  辰溪县的东边便是梅山(雪峰山)北麓;那片地方四面多山,道路难行,只有通往常德府的驿道大路便于大军行走。因有元朝明朝两朝多次开拓修缮“入湖广道”之故。
  良久之后,张辅忽然抬头道:“立刻写军令,调柳升部主力向长沙府方向进军!”
  众人很快便吵杂起来,不一会儿便有武将抱拳劝道:“叛军贵州军正在往‘入湖广道’进发,此路通往常德府,大帅为何此时调走常德军?如此只能坐视叛军占据常德府!”
  周围的几个武将率先附和。
  张辅回顾左右,只道:“我刚才说的是军令。”
  大堂上的诸将听到这个说法,便都住口了。随军文官忙抱拳道:“下官遵命,稍后便呈上军令、请大帅签押!”
  文官起身往后面的穿堂走去。这时张辅才对众人说道:“汉王叛军十几万人、加上吴高的降兵,都在南面的广西桂林府方向;那贵州叛军去常德府作甚?”
  诸将无人能答。
  张辅道:“汉王用兵,我比诸位更清楚。他此时调兵向湖广靠近,必定是要聚集兵马、意图进行大会战!汉王打仗一向是如此,最看不起流寇和安南叛军的分散防御,他作战必定是以主力会战为重。
  因此贵州叛军不会去远离广西方向的常德府,他们会从辰溪县走山路,再折道往新化县、宝庆府方向;以期向汉王叛军主力靠拢。”
  之前张辅的语气或许有点重了,大堂上鸦雀无声。这时张辅开始解释,才终于有部将站出来说道:“末将愚钝,仍百思不得其解。辰溪县往东面新化县的道路,山林纵横,几无路可行!如何能走大军?叛军如何去新化县?”
  张辅问道:“那山区有人烟么?”
  部将想了想,说道:“这……应该有村子与人迹。”
  张辅冷冷道:“若是无路可行,那些当地人是怎么进去的?”
  部将对这样的反问,实在无法回答,但他的神情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毕竟明军打仗,多携带大量辎重,太难走的路、只能舍弃几乎所有重兵器,军粮补给也会存在极大的风险。
  张辅却力排众议,说道:“尔等不用担心,我的判断绝无差错!荆州军五万已攻破夔州,对四川布政使司形成较大的威慑;叛军若不增援四川,便必会就近进攻湖广,以图决战。之前本帅已料到如此,所以才会分兵攻四川,逼迫汉王叛军主动前来会战!”
  众将听罢,便不再劝诫张辅。
  最近这两天,张辅再次对麾下的大军进行了调动部署。他下令正在西进的南昌府两军,分别向长沙府、潭州府调动;他们便是陈懋部和谭忠部的合计十万大军。
  张辅同时调右副将军薛禄的岳州军十万,向长沙府方向进军;长沙、潭州的驻军陆续西渡湘江。
  常德军柳升部十万众,也得到了军令,克日向东南方向运动……
  如同汉王叛军的部署、正向湖广湘江西岸地区聚集主力,张辅也在尽力将各路军队向预计的战场聚拢。此役张辅军的主力,最多能聚集四十余万大军!
  计有左副将军何福部十万,右副将军薛禄部十万,陈懋部五万,谭忠部五万,柳升部十万,张辅中军护卫四万多步骑。陆军总兵力在四十五万人左右。
  张辅原先领的兵权有水陆七十万,但吴高军十余万人已经覆灭,安南军八万太远、士气也不堪战。故张辅能在湖广聚集四十多万大军,已经到了极限。
  他不仅不回避汉王朱高煦的主力会战方略,反而要将这种方略发挥到极致,便是尽量聚集主力、进行一场“平汉战役”中空前规模的大战!
  大明水师大多船只都用于运粮和弹药了,不过张辅仍旧调动一部分水师战船,南下向永州方向袭扰叛军的辎重官船。
  ……从辰溪县的驿城墙上,回望四周,无处不是崇山峻岭。
  汉王军北路统帅瞿能,左手按在腰刀刀柄上,眺望着远方。他身上的肩巾与斗篷在风中飘荡,脸比以前更黑更瘦了。本来瞿能的面部骨骼便比较粗大、此时轮廓显得更加凸出。
  从贵州到辰溪县这段路、虽然也多山,但是沿途有驿站和仓库,粮秣不必担忧。而接下来的征程,将会充满各种凶险与未知。
  瞿能一言不发,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东面的山影之间。那是北路军将要进军的方向!各部陆续到达辰溪县之后,大伙儿便将改道,穿过东面那边的山区,向宝庆府新化县进军。
  此段路十分难行,非常考验将士们的忍耐力。瞿能打算将大军分作数路,沿着山路分散行军,到达新化县后再聚集成军。
  驿城外面的大路上,一队队将士正有秩序地行进着。鼓乐横吹的声音之间,时不时还有人们的呐喊声传来。但是军中绝大多数将士,并不知道夔州已经沦陷!许多人或许也不太清楚丢失夔州意味着甚么。
  瞿能已严令诸部大将,对这个消息保密;并许诺,大将们的家眷会由西平侯沐晟负责,在必要时候迁往成都府,由沐府负责保护。因为北路军有很多四川军籍的将士,要是他们知道老家快丢了,很难不军心动摇……
  此前,汉王府对瞿能下达了按原定方略进军的命令。瞿能很清楚汉王的考虑,便是以攻代守,放弃对四川的增援;意图以湖广会战的胜利、来挽回此时的危险局面!
  汉王似乎也意识到了,瞿能部走这条路,会有各种凶险。所以瞿能拿到的军令里,除了长史府写的照方略进军的命令,还有汉王亲笔加注的一行字:相机行事。
  那四个字的意思,便是允许瞿能在实在无法完成既定方略时,可以改变路线;毕竟如果无法完成计划,北路军过去送死、还不如放弃。
  就在这时,两骑向驿城的大门奔来了。不一会儿,便有一个陌生武将快步爬上了城墙。武将被查过印信之后,走到瞿能面前,他单膝跪地,呈上一封信道:“大帅,此乃守御府北司的弟兄刚送到辰溪据点的消息!”
  瞿能接过来,看了一眼漆封,撕开信封,看信里的字:常德府柳升军已倾巢而出,向东南官道开拔。
  看完这个消息,瞿能的神情变得更加凝重;他的面相一向比较严肃,此时表情忽然非常可怕!
  ……常德官军放弃城池,向南进军。这个动静表明,敌军大将已经提前猜到了瞿能的意图,判断出瞿能军不会去常德府。


第五百零八章 恨意难平
  夕阳的余晖落在沅江的起伏波浪上,鳞光闪闪。这时候瞿能军约七万人已在各处扎营。照两天前的军令,各部大将陆续来到了中军行辕议事。
  站在公案一侧的斥候营武将,尚不了解刚刚的军情变化。他正向周围的大将们讲述前方地形。
  武将指着桌面上的图叙述着:“从辰溪县往东、至溆浦县,此段路并不算难行;我部大军只要沿沅江东进,三天后便可抵达溆浦县。但继续东行,便会进入梅山北麓山区,无官道可走,只能走山谷间的小路。
  大军将兵分三路,斥候营将士已探明道路,会派人作为各路大将向导。大军大致沿渠水以南的山谷道路行军,翻越梅山北麓群山之后,在新化县附近重新聚集……”
  瞿能一直没有吭声,他甚至有点走神。后面大伙儿说的话,他也没太留心听了。
  常德敌军的动静,属于汉王守御府北司打探到的消息;今天黄昏时才收到的奏报,瞿能尚未公诸于众。他也没决定好,此刻该如何抉择。
  议事的时间并不长,诸将见瞿能无话可说,纷纷告退。
  没过一会儿,瞿良材亲自沏茶过来,双手恭敬地敬茶上来。瞿能看着唯一的亲人,他的神情难得地没那么严肃了,他温和地说道:“你不用在这里侍候着了,去军中瞧瞧罢。”
  瞿良材抱拳道:“是,父亲。”
  门外,天还没黑。瞿能看着儿子壮实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的老娘、妻儿、孙子,一众亲人的头颅被悬挂在成都城城楼上,那个情形忽然又浮现在瞿能心头。他顿时感觉心中一痛,无尽的悲意、愧疚顿时涌了上来。
  接着想到罪魁祸首薛禄,瞿能的牙咬紧、手握成拳头,在桌案上“砰”地打了一拳。周围的文武和侍卫见状,都纷纷侧目。
  瞿能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大伙儿也不敢问,都愈发小心谨慎起来。
  沉默之下,瞿能的胸中波涛翻滚!除了全家的仇恨,还有以往的耻辱;想当年建文朝官军五六十万人北伐,接连大败,那简直是瞿能戎马生涯中的奇耻大辱,至今不能甘心。
  而今张玉的儿子、仇人薛禄,都在湖广敌军中,瞿能绝不愿在这些人面前认输……
  瞿能走出中军行辕,望着远处的山影。远景让他渐渐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尽力思考此时的局面。
  作为多次独掌一方兵权的大将,瞿能能理解汉王此役的部署。先前汉王将主力分作三路、部署瞿能的北路走眼下这条道,除了许多实际的考虑之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原因:尽可能地吸引张辅到湘西地区来,进行决战。
  双方的形势,主要的差距不是军力,而是粮饷;到了湖广对峙阶段,张辅还有水路转运之利。因此张辅可以选择对峙不战、消耗时日的策略,最先受不了的肯定是汉王军。
  汉王军的方略,便是利用瞿能一路,威胁湘西地区;然后吸引官军前来清剿收复,双方不断增援,以期演变成两军的大会战……
  到了瞿能抵达辰溪县的时候,情况开始变化。瞿能发现,继续往宝庆府方向进军,危险比较大。
  这时候他当然不能去常德府。常德府地区西、南环山,北、东、南三面环水,在敌军重兵环视、水师控制之下;瞿能数万人被分割在北面,既无重兵器,也得不到主力增援和可靠的弹药粮草补给,占领常德府无甚作用,且很容易被聚歼。
  当此之时,瞿能军最稳妥的办法,是返回贵州、再南下广西,寻汉王军主力会合,然后与汉王军主力一起北进。
  可这条路路程不下两千里,不仅会让北路军兵马疲敝,而且得耗费大量时间;造成的结果是四川布政使司的危险增大,汉王府的粮饷维持会进一步恶化!如此一来,瞿能一路是稳妥了,却将风险转嫁到了整个汉王军的全局上。
  各种画面在瞿能脑海里闪过。北平的那天晚上,汉王朱高煦的面孔忽然出现在黑夜中,他只说了一句:瞿将军信我?
  瞿能站在行辕门口,重新把目光投到了东面的山影之间。
  ……九月二十九日,永州府城东面的码头附近,硝烟滚滚炮声轰鸣。
  朱高煦骑马赶到江畔,只见敌军的十几艘战船正在码头附近,距离停靠在码头上的汉王军粮船只有百余步!敌军战船上枪炮齐鸣,各种火箭、神火飞鸦等火器在空中向北飞舞。
  两艘粮船已经燃起了大火,船上喊叫声震天,将士们正在用水车运水救火。岸上的汉王军步营,也在用各种火炮攻击,炮声轰鸣中,江面上被落下的炮弹击得溅起阵阵白色水花。时不时有一炮击中敌船,但并没有将其击退。
  这时江面西边出现了数艘沉甸甸的小船,看起来装满了火药和薪柴,向敌船顺流划了过去!敌军大战船之间的小船升起了帆,在北风中向小船趋近。江心一阵火器弓箭对射,靠近的船只之间、相互投掷燃烧的火油罐。没过多久,江中的火船便在巨大的燃爆声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向南岸飘去。
  西边的汉王军十几艘大船终于赶来了,组成舰队成三列纵队直趋敌舰。敌军战船各条船上的水轮“哗哗”作响,在水轮卷起的白浪中,他们调头离开码头,向江心航行,慢慢形成相互策应的战斗队形。
  良久后,两军的三十多条大船在湘江上鏖战。双方以火器对射,那些神火飞鸦等火箭没甚么准头,在空中乱飞,时不时才能击中一只汉王军战船、装载在飞鸦里的火药在船上起火。两军很快接舷,将士们搭木板在船上拼杀,湘江上杀声震天响。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轰”地一声燃爆巨响,一艘敌舰的侧舷燃起了大火,黑烟滚滚直冲天空。但好几条汉王军大船已被攻陷,许多将士被赶进了水里,水面上人头直窜,穿着甲胄的将士没一会儿便沉入了水底。
  汉王军剩下的大船边放火铳箭矢,边向西退却。敌军战舰也没有追赶,随后一边救人一边渐渐向东驶离。
  朱高煦在案上观望了近一个时辰,发现汉王军临时组建的水军,与官军水师的战斗力还是有一定差距。他对身边的大将说道:“看样子,一时半会咱们没法取得湘江治水权。只能尽量依靠陆上据点和小火船,在永州府附近夜袭深入的敌船;以保护水路的军需粮秣向北运调。”
  武将们抱拳道:“末将等遵命。”
  朱高煦翻开地图看了一会儿,转头招手让赵平靠近,指着图上的一处用朱砂标注的据点,“永州府西南,这个‘大阳川水’仓库(紫水河),派人去建造更多仓库。水路的军需运到这里,存放到仓库中;然后从陆路运调,以减少被敌船袭扰的损失。”
  赵平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说完便拍马回府城去了。
  府城南面的大路上,大量的将士正在往城池这边行进。大地上旌旗如云、鼓声随处可见。汉王军主力正在陆续抵达永州,总兵力二十多万人!
  计有中路、南路两军共十四万步骑,以及降兵约八万多人。吴高军战败投降后,汉王府在桂林挑选出了大部分军士,进行了整编训练、分发军饷。一些京营将士和许多武将因为暂时不太可靠,未能加入到汉王军中。
  及至中军行辕,盛庸、平安、侯海等人也迎了上来。盛庸执礼罢,径直说道:“末将等刚得到消息,常德府官军业已南下;敌军大批人马,从长沙府、潭州府等地向宝庆府方向进军。北路军的动静,怕是被敌军探知了。”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转头问侯海:“还没有瞿能的奏报?”
  侯海拱手道:“回王爷,尚未收到。”
  朱高煦走进大堂,径直走到公案旁边,双手按在案板上,俯视着铺在上面的大图。军中总有一些习惯,因为朱高煦常把地图铺在桌子上,侍卫们渐渐也会这样布置中军大堂。
  盛庸的声音镇定地说道:“北路军若继续向宝庆府方向进军,很可能被敌军优势兵力围堵,陷入危境。但若瞿能不从北面过来,咱们至少两个月之内,面对湖广敌军便处于极大的劣势,汉王军兵力将不足敌军一半、而且不能控制湘江。”
  朱高煦沉默了很久,转头问盛庸:“如果盛都督在瞿能的位置,你怎么做?”
  盛庸毫不犹豫道:“还是会从北面前来会合,不过末将不会再去宝庆府,而是靠近梅山东面的山区丘陵,设法摆脱敌军围追;此法虽很危急,但此时值得为三军冒险。”
  朱高煦正色道:“瞿能也会这么做!我还是相信他的见识。”
  他转头看向平安,说道:“平都督聚集骑兵,准备好北上增援瞿能。”
  平安抱拳道:“末将遵命!”


第五百零九章 新化之地
  长沙府、潭州府的江岸上,聚集了大量的水师战船。从岸上一眼望去,仿佛水面上凭空建起了一座浮城。
  薛禄军、谭忠军、陈懋军共二十万步骑,很快就要抵达长沙和潭州附近了;这些战船,正准备要运送各部将士们去湘江西岸。
  这时张辅收到了中军行辕文官的禀报,他看完之后,说道:“珉王带着六千多人,正往长沙府而来。”
  马上就有部将嘀咕着抱怨:“珉王这时候到来,不是耽误大军渡江么?”
  张辅心里也不高兴,但他没有说出来,只说道:“安排一些船,运送一批将士到西岸后,再送珉王的人马过来。”
  珉王以前的藩国在云南,永乐初被汉王占了,珉王便奉旨就藩湖广省武冈州。
  武冈州正好在宝庆府西南。珉王也挺有见识,必定看出来宝庆府那边要发生大战了;所以珉王才会在这时候,径直抛弃了他的王府,往长沙这边逃来。
  汉王朱高煦起兵以来,为避免树敌更多,对待他的藩王亲戚们还算厚待。珉王与汉王也没仇,原不必擅自跑路的,但珉王与西平侯沐晟有仇!
  沐晟在汉王起兵之初居功至伟,在汉王府那边必定是有地位的人。所以珉王才不愿意落入汉王军之手,忌惮的正是沐家。
  不过珉王来的时候不太巧,正是张辅进行大规模调动部署的时候……
  当此之时,张辅已制定了在宝庆府地区进行大战的方略。
  他的中军四万多人作为前锋,并从各部抽调的万骑骑兵增援,率先向新化县(宝庆府西北方)进军;薛禄军、谭忠军、陈懋军二十万人,随后也要横渡湘江,向西南方向宝庆府地区调动;柳升军十万人到达益阳县之后,改道向南进军,往新化县西面挺进。
  并调左副将军何福部十万人西进,向宝庆府城方向靠拢。
  张辅作出如此部署,是基于对叛军瞿能部的推测判断,认为瞿能会走新化县这条路!
  张辅正在聚集优势兵力,在新化县、到宝庆府城附近的资水之间,先对瞿能叛军进行堵截围攻。意图在湖广战役的初期,先灭掉瞿能一路。
  然后大军以东西横面展开,由北向南进军至宝庆府城附近;何福军则从衡州府西进,与官军主力会合后,成为大军左翼。各部一字摆开向永州方向迎击叛军主力……
  几天之后的十月初三,珉王及其仪卫司率先渡过了湘江,到了长沙府城。张辅只得前去拜见,按照太祖皇帝定下规矩,张辅在门外行叩拜之礼,报上官职姓名;然后才允许进珉王落脚的地方拜见。
  上座上的珉王穿着红色团龙服,对张辅也是相当客气,他的声音很和气:“英国公免礼,请坐。”
  “末将谢珉王殿下。”张辅拜道,在侧面的一条凳子上坐下来。
  珉王马上长吁短叹道:“俺早就多次上奏朝廷,沐晟要谋反!而今果不出其然。”
  张辅心道:那沐晟是被汉王裹挟造反的,光凭沐府怎么造反?但张辅不想与珉王争执,便随口附和了一句了事。张辅这几天忙碌非常,只想尽到礼节之后,赶紧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入内,向珉王弯腰道:“王爷,门外有个武将,说有急事想进来见英国公。”
  张辅听罢站了起来。珉王挥手道:“军务要紧,准他进来。”
  宦官拜道:“奴婢遵命。”
  不一会儿,便有个武将疾步走进来,先向珉王单膝跪地行了军礼,便走到张辅跟前,俯首过来小声说道:“新化县来报,斥候于县城西北边的塘口乡,发现大量叛军!”
  张辅的脸色因情绪波动而微红,抱拳向珉王拜道:“末将军务缠身,失敬失敬。”
  珉王道:“英国公应以大事为重,后会有期。”
  于是张辅拜别了珉王,走出大门。他立刻对身边的武将道:“你先回中军行辕,叫人写好了军令,本帅随后就到!
  军令便写,叛军翻山越岭过来,兵马疲敝;命令新化县的中军步骑立刻西渡资水,尽力堵住叛军南下,骑兵大队应能于近日赶到。”
  “末将得令!”
  张辅骑马带着随从向中军行辕赶回,虽然湖广的风已有些寒冷,但他的脸庞仍旧发热。叛军瞿能部的动向在预料之中,出现在了新化县;这一场大战,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开始了!
  纯粹靠推测判断出了叛军的路线,张辅此刻觉得开局甚好,信心又增加了几分……不过叛军到新化县也太快了,柳升、薛禄等官军尚未到达指定位置,让此事不是那么完美。
  双方数十万人规模的大决战,不可能一下子就能同时到达一个战场,总是会从这种局部的角逐中、逐渐推进大战的进程。张辅觉得,瞿能也不过如此、“靖难之役”的败军之将而已,一开始便自投罗网!
  张辅到了中军行辕,看到太阳已经西垂了,便签押了军令,对信使道:“以最快的速度,日夜兼行,尽快送到新化县!”
  他接着连续下达了几道军令。命令位于宜阳县以南的柳升部、调骑兵前锋先行,赶往新化县增援;命令已到湘江西岸的各路大军,抽调骑兵向新化县出动。
  张辅认为,以新化县的中军四万多人,加上各路陆续增援的骑兵大队,直接便可以灭掉兵马疲惫的瞿能部!
  他又传令亲兵护卫骑兵,明早启程!张辅准备亲自赶往新化县督战。
  ……瞿能部约七万步骑组成的三路人马,于十月初便都走出了山岭,在附近一个叫塘口乡的地方聚集。
  他前后几次派人探听新化县的敌军兵力,判断出敌军只有四五万人,便又在塘口乡等了两天。一则让翻山越岭的将士们稍作休息,二则之前的路不好走,有些人马掉队了,等两天能减少因行军困难造成的损失。
  十月初四下午,瞿能率军渡过了资水的一条支流,抵达了新化县的资水西面。斥候禀报,敌军已渡过资水,在一条未能探明名字的小河南岸扎营,正在构筑工事。
  瞿能带着一股骑兵,径直南行到达了小河北岸。他向东张望,一时没看见有大股敌军的踪迹。斥候武将道:“大帅,敌军在东边约七八里地外,位于这条河的南岸。”
  “你们俩,从这里跑马过河!”瞿能用马鞭一指,下令道。
  面前这条河比较窄,冬季的水看起来也几乎枯竭了。两骑拍马冲进河里,顿时水花飞溅,河水很快就浑浊起来,马蹄径直踩到了河底的淤泥。
  没一会儿,两名骑兵便渡过了小河,接着又勒马重新跑了回来。
  瞿能便道:“命令前锋去敌营西北方向,在靠近敌军数里地的地方,找一处能扎营的地盘。”
  一个亲兵拿了写着瞿能亲笔的“军令如山”的令旗,抱拳道:“得令!”
  瞿能率众返回,寻见了大军人马,他马上又传令各部大将,向着官军驻扎的方向进军!
  没一会儿,几个武将向这边过来,有人询问道:“大帅,俺们要攻打新化县敌军吗?”
  瞿能摇头道:“湖广这边的伪朝军队很多,后面肯定有马队和大军来援。咱们没有火炮,箭矢弹药携带很少,军粮也无法久持,现在来不及与新化县这股敌军周旋了。不过咱们人多,可以吓吓敌军。”
  话音刚落,前面的大路上便传来一声“报”的喊声。
  不一会儿,斥候武将过去相认之后,便带着那军士过来了。军士下马单膝跪地道:“大帅,弟兄们今天下午在新化县东边,看见了很多敌骑,全是马兵!没有一万五,也有一万骑!”
  身边的武将们问道:“大帅是否改变军令?”
  瞿能想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一眼西边接近山顶的太阳,摇头拒绝了。
  瞿能在辰溪县时、决定走新化县这条路,事先估计过官军各路大军的位置,觉得有一定机会;但消息很难准确,整个行军本身就在冒险,此刻他的胆子也很大。
  大军行进了数里地,前面便能看见前锋军和辎重营的人马了,辎重营正在干活,帮着修建营地。于是各部大将找到选好的地方,下令扎营休息。
  瞿能军和伪朝官军相距约只有六七里。及至天黑,敌军大营仍无调动的迹象;不过因为靠的太近,斥候已有伤亡的禀报。
  这时瞿能召集了卫指挥使以上的大将,到临时的行辕里议事。等大伙儿陆续到了,瞿能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此时必定有大量敌军步骑,会先后抵达新化县附近地区;新化县以南的宝庆府也会有敌军堵截。因此我部不能丝毫耽误,应尽快摆脱新化县敌军。
  今晚诸位便连夜拔营,向南面的山区行军。这边道路比较平坦宽敞,大概三十里地后进山,那时正好天亮了。大军进山之后,不利于骑兵展开,敌军马队追兵便奈何不得咱们了。”
  众将纷纷附和。
  瞿能见状,便立刻开始安排最精锐的一卫,作为后卫人马。


西风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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