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荡其国


  汉王府长史钱巽说起火器,中原从宋代起便频繁使用,至元朝时火器几乎每战必用。后安南、大食等国皆习之。
  不两日,朱高煦又见了沈徐氏一面。沈徐氏说安南国有个海港云屯,常年有诸国海商前去贸易,汉人商贾也多去此地,见到那里还有很多大食人。
  这时朱高煦便有点担心,安南国有可能从阿拉伯或是甚么地方,学到了更先进的火器。毕竟发明了火铳的中国,不一定发展就最快。
  朱高煦十分关注此事,等黄中的败军来到昆明城,他便亲身来到黄中军中询问。
  黄中皱起眉头,作回忆状,“彼时敌兵突然发动,末将只听得火器声响,密如炒豆,凡不知有多少人马。后见火箭在空中乱窜,将士惨叫者众,便下令退走城门……”
  朱高煦叫长史钱巽记下他说的话,又来到了安置伤兵的营房。一些将士的说辞与黄中大同小异,箭簇乱飞,关隘内的路上铺了砖石、石弹在地上飞蹦云云。
  再看那些被带回来的受伤士卒时,除了被刀剑所伤者,大多都是受石块所撞伤,也有被火箭箭簇射伤的。那些自称是中了火箭的士卒,朱高煦看了一下,全是自上而下的伤痕。
  他寻思了一阵,火箭从空中抛射过来、才会是这样的伤口。密集的火箭、碰巧击伤密集军队里的士卒,根本不需要准头。
  而那些被石头撞伤的士卒,肯定是大口径火炮,才会发射的石弹,而火炮打五十步远并不难。
  于是朱高煦初步判断,安南国的火器,与明军火器相比,似乎并无本质的区别……在他印象中,威力更大的火枪,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
  芹站剧变的消息,已用快马驿传京师。
  正在御门议政的大臣们闻讯,一时间议论纷纷。就在这时,皇帝忽然把奏章“哗”地撕了,揉成了一团,扔在了大殿上。
  刹那之间,所有人都闭嘴了。大殿上变得鸦雀无声,人们无不躬身站回原地。
  “跳梁小丑!宵小之辈!”皇帝的声音有点发颤,脸色更是极其狰狞。他抬起手臂,手从龙袍中露出来,指着南边的御门口,好像在指着胡氏的鼻子一样,“当着将士的面,杀俺使臣。俺不荡其国,颜面何存?”
  一番话从天子的口中说出来,掷地有声,在大殿上回响着,叫人们久久品味着那些话。
  诸文官无不发愁,户部尚书夏元吉的眉毛,几乎一下子就拧到了一块儿。皇帝如此决心,谁敢再劝谏?文官们好像看到了无数银子铜钱粮草,从水上飘走了……
  一众补子是野兽的武臣却是气愤填膺,一副与皇帝同仇敌忾的气势。大伙儿渐渐开始叫嚷起来,大殿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
  本来是礼仪森严、言辞讲究的大明帝国中枢,此时恍若变成了军营,那些武夫甚至连脏话都骂出来了,简直斯文扫地。
  “马上……”皇帝从宝座上走了出来,说了半句又停下来,他似乎被气糊涂了。他在台阶上来回踱了两步,才说道,“叫翰林院,先写檄文。此等弑主篡位、不忠不孝之小人,不仁不义,暴杀无辜。朕不杀他,这世道还有王法吗?”
  朱棣接着又道:“户部,夏元吉?”
  夏元吉平移两步,躬身作揖道:“臣在。”
  朱棣的怒气瞬间消了不少,“今年立刻要讨伐安南逆贼,你们合计好,把这事儿也算进去。”
  夏元吉稍作犹豫,马上拜道:“臣领旨!”
  朱棣转头看向另一边,目光从朱能、邱福等一众大将脸上扫过,大伙儿不顾礼仪,都抬起头一副期待的眼神,连年轻的张辅也眼巴巴地望着上位。
  这帮武臣根本不管那么多,肯定想赶紧打才是正事。什么钱粮、兵马,反正要给他们才能打仗。
  朱棣刚才还暴跳如雷,忽然便不吭声了,脸色也沉了下来。大殿上的叫嚷声又完全消停,君臣都陷入了沉默。
  “此事必得办成!尔等都下去各司其职,准备妥当。”朱棣挥了一下袍袖,自己先走了。
  众臣在身后高呼万岁万万岁。
  朝廷已决意对安南发动灭国之战,主将还未任命,调兵已很快开始。
  首先诏令的是蜀王,叫蜀王在护卫军中选马步五千,送到云南操练;叫四川都司选卫所军七万,也调到云南。又诏令湖广的岷王、江西的宁王各选马步五千;浙江、福建、广东、广西、江西、湖广共选兵八万,一并调往广西。
  渐渐地,一些人私下里已开始悄悄议论,圣上是想利用征伐安南之事,趁机削弱南方诸王的护卫兵权。
  接着朝廷调动郑和的海军船队先往占城海域,与占城议盟,堵死胡氏往南逃窜的道路。后调福建、广东两地水师聚集,计与陆军水陆并进,一举攻灭安南。
  明朝朝廷多次动员军队,水陆合计正军二十万人,号一百万大军,正式向安南国胡氏传檄宣战。
  檄文大骂胡氏祖宗十八代,并自称大明军队是为了帮助安南子民,乃铲除暴政、造福万民的正义王师。
  于是,永乐四年春,朱棣在后宫东暖阁召见朱能、张辅,说出了想让他们出任主副二将的打算。并决定让汉王朱高煦统领云南的兵马,两路从云南、广西同时进兵,相互呼应、协同作战。
  当年“靖难之役”时,朱能曾与朱高煦合伙夜袭,配合默契。朱能听到是朱高煦与他配合,十分满意,并未提出意见。
  张辅却问,今后两路合军,谁为主帅?
  朱棣只得说道,凡事多商议协同,若有不同之见,或上奏于俺,或听高煦所见。
  至于云南的沐晟,不知皇帝是否考虑过。但皇帝没提他,诸将也十分知趣、完全不提沐晟半句。
  ……朱能与张辅出得皇宫,朱能忍不住说道:“汉王是亲王,当然他是最大的,你多此一问作甚?”
  张辅却道:“战场上须得有一人决断,此大权不得有丝毫含糊。圣上亦是能征善战之明主,定明此事矣。”


第三百零一章 胖非罪
  张辅从皇城出来,告诉大嘴朱能,他既然受命为副将、不敢不用命,现在就要去办事了。于是二人拜别,朱能出洪武门,张辅留在千步廊,去了锦衣卫衙署。
  恰逢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不在衙署内,张辅便被招呼在大堂上等着。
  里面的穿堂上有两个人,正在小声议论,其中一个面目清秀、个子矮小,个头只到另一个武将的肩膀。那高个的声音道:“堂上那人,连锦衣卫也怠慢不得,杨总旗,赶紧叫人上茶。”
  矮个子杨总旗好奇地问道:“啥来头?”
  高个道:“是个侯爷。”
  杨总旗“哦”了一声……张辅也知道,在这千步廊上,甚么部堂、公侯勋贵实在是随便可见。
  高个接着道:“刚封的新城侯。他爹是追封的荣国公,战场上为圣上战死,他妹是刚封的张贵妃!”
  这时,杨总旗马上快步走到了大堂上,他并没有上茶,只说道:“张侯爷稍等,末将马上去找指挥使回来。”
  张辅却不拿架子,拱手道:“有劳了。”
  果然衙署里的人、只要上心办的事,办得就非常快。没一会儿,纪纲就一脸笑容地走了进来,那杨总旗跟在身旁很是亲近。
  纪纲一边抱拳作礼,一边笑道:“原来是新城侯张侯爷,稀客稀客。末将有失远迎!”
  张辅早已闻得纪纲大名,这厮的名声越来越烂,已经烂透了。张辅也没多话,客气而冷淡地说道:“叨扰了纪指挥,今日我前来,是想问纪指挥借个人。”
  纪纲忙问:“谁呀?您说!”
  张辅道:“黄中。”
  纪纲一脸为难,沉吟道:“那黄中马虎大意,使圣上颜面受损,龙颜大怒,这……”
  “定罪了么?”张辅问道。
  纪纲皱眉摇头道:“那倒还没有。”
  张辅道:“我刚受封为征安南的副将,此人有大用,有法子捞出来的话,我便不用为此小事去烦扰圣上了。”
  “法子是有的!”纪纲马上点头道。他似乎忽然才醒悟张辅在圣上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人,态度马上变了。
  张辅好奇地问道:“甚么法子?”
  纪纲道:“俺叫杨勇去,把黄中放出诏狱。”
  张辅:“……”
  张辅心里道,无非就是在老子面前装颗蒜!虽然都是武官,张辅却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人,在此事上他和文官一个心思。
  ……消息传得很快,征安南的大将人选,很快已在皇城中传开。
  东宫的皇太子朱高炽听到这个消息时,正从文华殿出来,准备坐车回春和宫吃午饭。他闻讯愣了一下,马上斥退车驾,叫人搀扶着步行回宫。
  可怜朱高炽早已饿得两眼冒金光,艰难地一撅一拐地步行过来,很快就大汗淋漓,双腿发软。
  “父皇对儿臣寄予厚望,儿臣不能辜负他,多走走也能变瘦一些。”朱高炽一边喘着气儿,一边还念念有词。
  一行人好不容易到了春华门,忽然听到一个宫女的声音道:“我快饿死了,甚么时候吃饭呀?”
  另一个声音道:“吃饭也只有菜粥。”
  就在这时,门口的宦官道:“拜见太子爷。”
  朱高炽走进春华门,见那两个宫女的脸色纸白,已跪伏在地上,两个都在不住讨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起来罢,俺会叫人想法子。”朱高炽表现得十分温和,说罢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虽然不喜欢宦官,但对宫女们挺好,当然不是故意想饿她们。只因他也没办法,东宫实在没粮!上个月已经饿死了一个宫女……父皇朱棣却是正好相反,朱棣不喜欢宫女,却亲信宦官。
  堂堂大明皇朝的东宫里,居然会饿死人?若非朱高炽亲身经历,他也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
  今年以来,朝廷正在干几件大事,修北京的宫城、筹谋着迁都;郑和要下西洋,建了两百多条海船,带了三万之众;官军要征伐安南国……都是花钱如流水的事。但这些并不是饿死东宫宫女的原因,朝廷也不缺这点钱。
  原因在朱高炽看来很可笑:父皇强令他减肥!
  减肥的法子也非常粗暴可笑,便是缩减东宫的钱粮,只给很少的钱财和粮食。朱棣对两个孙子倒是好,每天接到后宫去,大鱼大肉给吃着,只苛刻东宫其他人。
  结果当然没有任何作用,东宫那么多宦官宫女,并不会少太子一个人的吃食。几个月以来,朱高炽连一斤肉都没有减,只有宦官宫女饿瘦了,还饿死了一个。
  朱高炽闷闷不乐地回到春和宫,太子妃张氏已经准备好了午膳。此时没看见朱瞻基,似乎又被带到御厨那边吃好的去了。
  桌子上摆着一碟咸菜、两盘煮菜,都是一点油荤也无,还有一碗大米饭。
  “下去罢。”张氏道。
  几个宫女屈膝退出了宫室。朱高炽默默地坐在桌案边,拿起筷子在碗里一挑,下面的几块肥猪肉就被他挑了起来。
  张氏露出笑容,爱怜地看着他:“请太子爷用膳。”
  不知道为甚么,朱高炽越胖越喜欢吃肥腻的肉,精肉根本解不了馋。他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嚼着嚼着,心里一酸,忽然落下几滴眼泪。
  “哎哟,太子爷,您怎么啦?”张氏紧张地问道。
  不问他还好,这么一问,朱高炽更止不住地抽泣了起来……心里多少委屈都埋着,从来不敢说;而减肥这件事,更让他感觉到了深深的恶意。
  朱高炽内心一个声音在说:胖点怎么了?胖子就有罪吗?!
  他委屈!
  虽然父皇对母后说起这事儿,都是说为太子好,瘦一些身体好、能骑马射箭云云。但朱高炽的感觉并非如此,他觉得父皇在嫌弃自己,嫌他身材不好、给皇室丢脸!好像在说,让你做太子是多么不情愿、是多么难为情,但凡有一点办法,还不如没生你这胖子!
  朱高炽感到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而不是口舌之欲未能满足那么简单。
  他怨愤!
  堂堂皇帝竟然干出如此可笑之事,如此对待亲儿子。朱高炽心道,俺翻遍所有史书,就没见过皇帝如此偏执、干过这等事。
  张氏拿起手帕,轻轻地给朱高炽擦拭着脸,柔声安慰着。
  朱高炽终于开口道:“二弟送父皇母后一对玉器,据说就值钱五万贯。俺偶然想,还不如像二弟那般,当个藩王算了……”
  “可别说傻话。”张氏神色一变,急忙小声道,“太子爷是嫡长子,您要是做不成皇太子,可没那么轻巧。这些话原不必妾身说的。”
  “嗯!”朱高炽咬牙点了点头,又把一块肥肉塞进了嘴里。
  他默默地吃着饭,很快就把桌子上的所有食物吃得一干二净,还觉得没吃饱。原来他的食量没这么大,最近几个月的菜都没甚荤腥,吃得反而更多了。
  这时朱高炽又说起话来,肚子没那么饿了,他也平静了很多,淡然地说道:“征讨安南的大将选出来了。大军两路,广西都司这边人最多,朱能为征夷将军,张辅为征夷右副将军,很快就会出发去广西;云南那一路,由高煦统率。两路并进。”
  张氏听罢,想了想问道:“缺个左副将军,高煦是副将么?”
  朱高炽摇头道:“高煦好歹也是亲王,怎会是副将?父皇的圣旨是‘彼此声势相闻、协力成功’,大抵就是高煦与征夷将军平起平坐。不过因高煦是亲王,兵权上平起平坐、他本身已占据上风了,若有不同见解,多半是听他的。”
  张氏缓缓地点着头:“若此战成功,高煦的功劳更大了。”
  朱高炽叹了口气道:“在父皇眼里,最中用的当然是高煦,最招人疼的是高燧。俺这个长子……”说到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氏也递眼色,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了。
  “妾身还有些首饰,明日叫个心腹奴婢,悄悄拿出去换些钱。”张氏好言道。
  朱高炽一脸尴尬道:“东宫那么多人,内库不给钱,光靠首饰顶啥用?”
  张氏沉吟片刻,又道:“咱们皇室嫁给宋家的两个妹妹,还在京师哩。听说宋晟在西北说一不二,怕是富得流油。两个妹妹出嫁时,父皇给的那嫁妆,也简直像金山银山。太子爷是长兄,开不了口,妾身总算是妇道人家,不顾脸面了,回头找她们两家挪借一些,帮衬一下您这个长兄。”
  朱高炽的脸上发烫,他一个太子混到如此田地,实在是觉得丢脸。但想着东宫里那些饿得有气无力的宫女,继续下去还得死人,他便没吭声。
  张氏悄悄握住他胖乎乎的手,又在耳边吹着风:“太子爷别担心,不管穷富,妾身都和您一条心!”
  朱高炽对张氏的手,摸起来像是自己的手一样无趣,但听到她的话,心里却是一软,话也好听了不少,“到底是结发妻,患难见真心哩!”
  张氏抛了个让朱高炽十分尴尬的媚眼,娇声道,“太子爷知道就好。”


第三百零二章 得道者多助
  夜深了,袁珙还没入睡。他今晚住在玄奘寺,人却在佛塔上站了半晚上。
  天气晴朗,漫天的星星叫人眼花缭乱。袁珙却一边瞧着繁星,一边在掐指算着。他在做相士时,学过一种观天象的秘法。他站在这里算了半晚上,只觉南方大将气运衰微,恐有劫难!
  但他一想到征安南的主帅是汉王,便打算甚么也不说,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
  ……
  云南的五月间,天气晴朗的白天已有点热了。朱高煦身上盖着一张被褥,躺在书房旁边的小院廊房里,正在睡觉,他额上浸满了汗,眼珠子在眼皮里动弹着、就是没睁开,脸也涨得通红。
  在梦里,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儿。周围的伙伴在玩一个游戏,便是有好几个孩儿约好,大家是一伙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合伙之后总得玩点活动,活动便是一起去殴打一个落单的小孩儿。
  不幸的是,他就是那个落单的小孩儿。他有点不爱说话,但也没招惹谁,被殴打的原因也不明所以,大概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是别人“一伙”的。
  他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戾气,他挥起拳头想反击那些孩儿,然而总觉得拳头太小、力气不够大,打不过别人于是心里更加恼火……
  “王爷!王爷……”一个声音忽然从天而降。
  朱高煦一翻身爬了起来,看见一个身材单薄、皮面白净的宦官站在面前,片刻后他才回过神认出了此人,正是王府上的宦官黄狗。
  “盖着被褥睡着了,真热!”朱高煦用袖口擦了一把汗道。他马上又觉得眼皮在跳,总觉得浑身哪里有点不对劲。
  黄狗弯下腰侍立在那里,附和了一声,抱着拂尘道:“京师送圣旨来了,人已迎到前殿,正等着王爷哩。”
  朱高煦马上站了起来,低头一看:“拿身像样的衣裳来。”
  没过一会儿,朱高煦便穿好了红袍乌纱帽,赶去了承运殿。
  这阵子,不到十天就会有一道圣旨下来,都是皇帝叮嘱朱高煦的各种事,大到怎么收买安南人心、小到行军饮食,都会写信过来。不过皇帝的信就是圣旨。
  芹站剧变,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月,然而朱高煦还没出发。因为两路大军约好了要一起上,东路军最远从浙江等地调兵,来得慢;两路的各地军队渐渐聚集了二十余万,都需要时间……不过主要还是考虑季节。
  朱高煦在承运殿按照礼仪接旨,接到的并不是写在绸缎上的正式诏书,而是一封信,朱棣亲笔的信。上面的内容是,令诸军于七月前攻入安南国境内,并力求在明年二月之前结束战争。
  因为在湿热地区,春夏两季容易发生瘟疫,战争最好选冬季,不仅少病、还少雨。
  ……元明两朝以来,汉人在云南、四川、广西等土司地区的活动,已积累了大量经验。此时的人们已不像以前的古人、会对南方瘴气谈之色变,大伙儿已有了一定的见识。
  虽然文书里仍会写瘴气,但人们已逐渐意识到,所谓瘴气是一些疾病。林子里的吸血虫会让人生病,湿热季节可能出现痢疾、瘟疫。
  郎中们拟出了蒿草泡水等方子,还记录了各地土人的土法,用来治疗疾病;并用隔离病人、烧开水、重视茅厕布局等法子来预防瘟疫。
  这些对付“瘴气”的手段,并不能完全隔绝瘟疫,但南方汉人在各地的死亡比例、已比当地土人还低。连京师皇城里的皇帝,都知道怎么避开瘟疫了。
  西南诸土司、安南国等地的人口也不少,若是汉人没办法的瘟疫,当地人只会更惨!
  朱高煦认为,大明暂时还未有汉唐的影响力,但文明程度是在历史发展中不断进步的。
  王妃郭薇知道朱高煦又要出征、去蛮荒之地,经常忧心忡忡。朱高煦便是用这些见识去宽慰她,于是在这方面了解了不少东西。
  ……朱高煦接完旨,骑马带上仪卫队出了王府,便去昆明城各校场巡视自己的人马。
  这次战争,将会是朱高煦掌握军队人数最多的一次。
  西路军队,最终人数将达到十万五千之众!计有四川都司的卫所军七万、蜀王护卫军五千、云南都司的卫所军两万、汉王护卫军一万。这是朱高煦直接统率的人马。
  东路军朱能部,还有十余万人,此番征伐安南国,动用的军队非常之多;当年“靖难之役”,燕王聚集了北方诸卫、以及朵颜三卫蒙古人,人数最多时,正军总共也就二十余万。
  云南府城的城南校场上,无数将士正顶着艳阳在尘土中呐喊操练。朱高煦在一群武将的环绕下,穿着大红色的圆领袍,他骑马在万军中巡视,分外显眼。
  校场上的士卒大多个子不太高,他们身穿甲胄、被晒得满头大汗,却是精神抖擞,士气高昂。朱高煦留意观察了一番,觉得这股人马必定是能战之兵!
  “雄起,雄起……”远处的一大片将士,不知怎地用方言高声喊起来了,气势十分雄壮。
  朱高煦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
  身边一员大将说道:“四川都司的兵堪战,洪武时三千官军便可破土司军数万。”
  朱高煦随口道:“人道蜀中天府之国,百姓懒散,不想将士如此凶悍。”
  那大将笑道:“只川西成都府,千里平原沃野,自古富庶、百姓闲懒、道儒兴盛。不过诸卫所,多在四方山区要津之处,川东崇山峻岭、川南山水纵横,屯军将士与百姓耕种生计肩挑背扛,个个都能流血流汗。彼地百姓又敬鬼重武,常不惧死。殿下手握四川都司精兵,必能旗开得胜!”
  朱高煦听罢点头道:“言之有理,受教了。”
  大将忙抱拳道:“不敢不敢。”
  一行人便骑马来到了传来呐喊声的地方。一员大将带着一众人策马迎来,那人翻身下马,抱拳执军礼道:“末将指挥使李让,拜见汉王殿下!”
  朱高煦坐在马上抱拳回礼。这时身边一个人小声说道:“之前,此人是瞿能麾下武将,跟着瞿能征伐过建昌月鲁贴木儿,还去过北平……”
  “哦!”朱高煦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声音。
  他顿时想起瞿能正在巫山和王贵在一块儿,但身边的武将当然不知道这些内情……在外人看来,瞿能打过北平,便是燕王一系的敌人。
  朱高煦又问道:“将士们为何大喊?”
  李让抱拳道:“方才有文官在军中,当众说起安南国胡氏辱杀我大明使臣,屠戮明军将士。校场的官军将士无不义愤。”
  他身边另一个武将愤愤道:“我们必得讨回颜面,不给大明朝廷和四川乡亲丢脸!”
  “龟儿子硬是要得,喊了大明皇帝老汉,格老子看一哈有好凶迈。”另一个武将道。
  周围的武将们面色茫然,根本没听懂。朱高煦反而听懂了,他笑骂道:“莫要嘴上厉害,上了战场都别怂!”
  众将听罢一阵“哈哈哈”大笑。有武将大声道:“汉王勇武威名,天下无人不知,俺们跟着汉王干必胜!”
  人群里又是一阵呐喊。
  朱高煦抬起双手,让众人稍稍平息下来,这才说道:“不久大军便会开拔南下。我父皇三番五次说过,咱们是正义王者之师,吊民伐罪!所以本王要告诫诸将,王师南进,只为惩戒胡氏逆贼、逃回公道正义,而非与所有人为敌!
  故诸将必得约束将士,不得滥杀无辜、不得随意劫掠。得道者多助,此战便无败之理。”
  众将纷纷抱拳应允,各种腔调夹杂其间。
  朱高煦看了一眼李让,过了一会儿还发现了大理城的总兵官徐韬;身边更有个武将叫陈刚的、是姚广孝那边的奸谍。
  朱高煦便不动声色道:“我大明朝驱除鞑虏、恢复汉家衣冠,乃亿兆臣民之主,天下正朔。不管你们是四川都司的,还是云南都司的人,或是哪边哪派的人,以往的事都算了。本王只想诸位精诚协作,共同对敌!”
  此言一出,懂的人自然已经听懂了。便如那个卫指挥使李让,一副尴尬的表情,肯定心里明白以前和朱高煦干过。徐韬也是目光闪烁,没敢正视朱高煦,他是沐晟的人;因为看在沐晟的颜面上,朱高煦也没动他,还好好的领着大理的兵。
  不过陈刚那厮就自以为高明,假惺惺地跟着附和,一副忠心如狗的模样。朱高煦只是笑呵呵的,目光不经意地在陈刚脸上扫过。
  ……议定六月下旬开拔,到那时朱能的东路军应该也能准备妥当,差不多进入安南国地盘了。
  朱高煦每日便巡视军营,经常在军中活动,先与众人混熟了脸。然后他还与长史府的人一起制定方略,只等时机一到就出发。
  那副冷锻扎甲,他从未想真正脱下过。因此朝廷叫他带兵继续打仗,朱高煦也没有甚么不愿意。
  ……
  ……


第三百零三章 品茶
  沐晟已很久没去过梨园,一日忽然收到请帖,沈徐氏邀请他去梨园听戏。
  他稍作犹豫,便准备赴约。沐晟的长女沐蓁很爱听梨园的李楼先唱戏,也女扮男装跟着沐晟去了。
  不料刚到戏院不久,沈徐氏便前来见礼。她说汉王恰好刚到后面的沈园,听得西平侯在梨园,想邀请他过去一叙。
  此时沐晟才隐隐猜测,邀请他前来的人,恐怕是汉王。说甚么恰好、哪有那么巧的事?
  沐晟在云南府多年,自然来过沈园这处园林。此地寻常百姓不知,但在昆明城的达官显贵中倒颇有些名气。
  随从止步于回廊上。既然是与汉王见面,带着护卫就没必要了。沐晟父女踱步到了一处幽静的厅堂内。
  此地闹中取静,风和日丽的天气、后门敞着有微风抚绕;宅基却用石木撑高,外面从后门看不到里面。地方确是不错的。
  沐晟刚走进屋子,闻到了一缕清香,他马上就知道焚得是沉香。闻到这股气味,他看了一眼几案,果然沈徐氏已快要沏好茶了。
  沐晟不用尝,就知道是芥茶。因为焚沉香,只有品最上等的芥茶才配得上。
  汉王站了起来,沐晟爵位低,立刻先行作揖,说道:“今日得遇汉王,幸甚幸甚。”他说罢又向正在沏茶的沈徐氏轻轻点头,“有劳沈夫人。”
  “幸会,西平侯、沐小姐请入座。”汉王一脸笑意道。
  俩人打了招呼,沈徐氏才开口道:“让西平侯见笑了。”
  沐晟微笑道:“无妨。”
  汉王愣了一下。
  沈徐氏看了他一眼,掩嘴轻笑道:“这种茶有点讲究,西平侯进屋闻到沉香,必知泡的是芥茶。自是上品,宜无事;西平侯知殿下相邀,应有事。所以西平侯刚才眉头就皱了一下,嫌妾身暴殄天物呢。”
  “讲究,讲究人!”汉王一脸恍然,竖起大拇指道,“果然是贵族出身之人。”
  这时坐在案尾的沐蓁脸红红的。
  沐晟心道:你不是皇祖之孙,出身就是王,和我说贵族?
  ……其实今日见面,朱高煦是感到很尴尬的。首先尴尬的事,沈徐氏在场。
  以前有一个误会,朱高煦刚来云南府不久,就在沈府被沈徐氏套路了。朱高煦和沈徐氏貌似亲密,让沐晟撞见……当然后来也确实有了肌肤之亲,便谈不上误会。
  而传闻沐晟想通过纳沈徐氏为妾,以此兼并沈家家产。如此关系,便是两个情敌,而沈徐氏正好却是二人争抢的女子。
  其次尴尬的事,红着脸坐在案尾的沐蓁。朱高煦看过她的身子,却当着她爹的面坐一块儿,岂不难堪?
  好在沈徐氏稳得住场面,她的神态举止就好像甚么都没发生过,表现得十分从容自然。
  朱高煦不明这茶有甚特别之处,先端起来抿了一口,只觉清茶浸润口鼻。他也不想当着行家的面轻易置评,只是微微点了点。
  沐晟也随后品了一口,他虚着眼睛回味了一会儿,说道:“长在宜兴县涧溪边的茶,溪中流的是泉水,两岸有山,有竹林。”
  朱高煦顿时觉得很神奇,不动声色问道:“西平侯喝一口,连茶长在甚么地方也能尝出来?”
  沐晟道:“殿下见笑了。我以前喝过这种茶,喝的时候听宾客详谈过。喝出同样的味儿,便知其来历。”
  朱高煦听罢笑道:“我说西平侯的味觉怎能那么灵,哈哈!”
  等所有人都尝了这芥茶。朱高煦也确实没太多闲心继续耽误下去,他沉吟片刻,便道:“此番建树大功的机会,原该是给西平侯最妥。可惜人选并非我定。”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沐晟的目光留意着朱高煦的表情。但朱高煦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很严肃。
  朱高煦接着说道:“我已是亲王,现在军功对我没任何作用。”
  沐晟抱拳道:“汉王殿下能征善战,朝廷所虑者非军功,乃战胜。”
  “不过形势摆在面前,如此形势,不是谁做主将、便能有甚么不同的。”朱高煦诚恳地说道,“若是西平侯出任西路军大将,一定能战胜归来。”
  沐晟这两年被晾在一边,云南大事都没他份,这回征安南也没提过他。朱高煦心里很明白,沐晟不敢吭声,实则肯定一肚子怨气!
  “汉王殿下过誉了,不敢当不敢当。”沐晟抱拳,在嘴上说道。
  朱高煦又一副谦虚的口气道:“今日偶遇西平侯,我想听听西平侯对安南国之事,有何见解。”
  沐晟又推辞道:“不敢当。”
  朱高煦又好言道:“你我同在云南府城,都是为大明朝廷谋。朝里给云南三司的话,也是大事要报知汉王府、西平侯府,方可施行。但凡大事,本王也该听听西平侯的意思。”
  沐晟的神情很微妙,虽然乍看好像没什么表情,但细处却变化不定。
  朱高煦一脸微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他心里早就有数,沐家既然没倒,自己若是和沐晟结怨太深,根本就没有好处,私下里缓和矛盾才是明智之举。
  过了一会儿,沐晟总算开口道:“汉王殿下方才所言极是,这确实是个立大功的机会。此战胜算很大。胡氏弑君篡位,不得人心;而官军以恢复陈氏宗室之位为名,吊民伐罪,大义就站稳了。何况官军正军就有二十余万之众,战力应比安南军强盛,强弱已定。
  今汉王殿下能征善战,名声在外;成国公沙场宿将。在下只要在云南府,恭候殿下等捷报传来。”
  “借西平侯吉言。”朱高煦抱拳道。
  他想了想便用很随意的口气道,“对了,孟养司那边的翡翠生意……我与沈夫人商议后,决定利分西平侯二成。”
  沐晟一脸意外,忙道:“无功不受禄,如何使得?”
  朱高煦道:“大明能占云南布政使司地面,向麓川等地开疆辟土,沐府居功至伟。若无麓川诸地,我们如何开矿?何况我出征之后,那边还得西平侯帮衬看着,防备诸土司趁机作乱。”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了一句,“钱哪能一个人就拿完的?”


第三百零四章 所虑者远
  朱高煦就藩云南后,着实坑了沐晟。在胡濙追查建文帝下落时,若无朱高煦有力的支持、胡濙的事儿铁定办不成。
  若无沐晟坐实了庇护建文,沐晟被朝廷猜忌的程度会渐渐降低。这次兵力雄厚、条件优越的讨伐安南国之战,沐晟也极可能分到军功;并可能以此重新融入永乐朝的权力圈子,有机会凭功加爵!
  至于破坏了沐晟原本想兼并沈家的好事,在建文帝那件更严重的事面前,反倒不足挂齿了。
  所以沐晟被坑惨了!他心里肯定有怨气,然而并不一定有多仇恨朱高煦。朱高煦看得出来,沐晟对矛盾还是很克制的;他们俩人的关系,比起当初岷王和沐晟要缓和许多。
  只因朱高煦的所作所为,有足够的理由为他父皇办事,而无道理故意包庇沐晟。
  大家都要讲点道理的。
  等到朱高煦彻底明白了有一件事之后,他做人留的余地更大……他明白了,建文一死,朝廷并不愿意彻底铲除云南沐府,或有牵制汉王府的考虑。
  既然沐晟触了逆鳞,仍然死不了,朱高煦便马上向沐府走向妥协之路。包括这次把云南翡翠贸易的利益、分一份给沐府,利益均沾。
  ……那些事儿,只能彼此心里有比数,实在无法摆到明面上说。因此大家完全没有提起,更不会为此争吵。
  沐晟的神情十分从容,端起茶杯又轻尝了一口,旋即放下。他开口道:“汉王殿下此番出征,定是胜券在握了罢?”
  沐晟虽只是个侯爵,但沐家在云南的根基极深,要说整个云南都是沐府守住的也毫不夸张;所以当年沐晟和太祖的亲儿子岷王也能斗得有声有色。
  现在沐晟有点倒霉,不过朱高煦还是没有太瞧不起他。明人也不说暗话,朱高煦径直说道:“正面战场,应无悬念。我现在担心的是,打完了怎么办?”
  沐晟想了想,道:“殿下所虑者远。”
  朱高煦若有所思,缓缓说道:“我认为还是要找个陈氏宗室做国王,不管朝廷方略如何,是否要将安南之地并入大明版图,前边好些年也得缓图之。
  扶持陈氏宗室,国王之位名正言顺,首先可以让安南国有野心的人、少一些念想。其次也可以把安南国百姓的不满冤屈怨愤,转嫁给陈氏宗室。
  朝廷檄文称胡氏父子横征暴敛,然人若无利可图、若不搜刮百姓,何必去争抢那些地盘?此必激起百姓不满。大明朝廷若直接治理这些地方,难保地方官吏不倒行逆施,彼时大明朝廷就得自己承担责任了。”
  朱高煦早知道自己的见识、思维与古人不同,果然一番言论出来,角度全然不一样,沐晟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而陪侍在一旁的沈徐氏,却神采奕奕、美目十分明亮,看得出来她很受用。不管坐在这里的权贵谈什么样的主张,本身议论的就是国家大政。
  在她的园子里,而且有她一介女子在场,两个手握大权的人、在此谈论决定着安南国一个国家前程的大事……女子不一定对军政很有兴趣,但她能感受到这是一种高度,寻常庶民再多财富也难以企及的东西。
  或是沈徐氏的情绪感染了朱高煦,他一时间没忍住,便多说了几句。
  他说道:“我常常在想,咱们这等人拿着天下百姓的民脂民膏,锦衣玉食、无所不享受其极,还是得有点责任心才好。手里有大权,多少应为大局前程、天下万民着想一些。”
  沐晟听到这里,嘴上立刻就拜服,并附和了几句,表示完全认同公心之说。
  朱高煦观之,沐晟似乎并不相信,或许他心里想的是“说得好听”……这也怪不得沐晟,他已是侯爵,能不盘算自个的好处?就算是朱高煦的父皇发动“靖难之役”,死伤以百万计,不也是为了争夺那一大坨利益,不然还与甚么相干?有时候大伙儿争起好处来,谁心软谁死!都是血淋淋的往事。
  西平侯品起茶,一个“宜无事”的品茶意境、没有得到满足,马上就能皱眉的人;生活品质之高,叫人敬仰。然而一提到利益好处,恐怕心境就没那么优雅美好了。
  反倒是坐在案尾的小娘沐蓁,目光已然不回避朱高煦,而面露崇敬之色,她有点失神地望着朱高煦。
  朱高煦瞧了一眼,心知沐晟这女儿确是个内心善良的小娘……不过,或许也只有年轻小娘、才会真的相信朱高煦那番高谈阔论。
  沐晟又与朱高煦说了一阵话,俩人谈的都是上台面的话,不过其中盘算,只能各自领会。
  沐晟没有把第一杯茶喝完,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朱高煦送至厅堂门口,沈徐氏亲自送客出去了。
  ……朱高煦回到厅中,依旧在原来的几案旁边坐下,一个人在那里若有所思,久久也没动弹。
  或许身为大明朝亲王、且非那种能安安心心享乐的亲王,朱高煦面对的事、有点超出他的学识深度,所以他经常都在试图思考,想解惑。
  恍惚之间,他又想起了徐妙锦。她在黑漆漆的水井边,朱高煦仿佛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凄清失控的神态,她说,你不过是看上我的姿色罢了。朱高煦还记得自己的回答:照这么说,那是不是爱慕我的女子,都图我的荣华富贵?
  朱高煦不知道“都”字是否恰当。但他可以认定,图荣华富贵的非常多……前世的原谅帽和追逐女孩的难度、与现在的轻而易举,活生生的对比坚定了他的认识:权势、财富真的很强大,难怪世人都在争夺,甚至不惜不择手段。
  就在这时,木门“嘎吱”一声开了,沈徐氏微笑着走了进来,屈膝道:“叫汉王殿下久等了。冷落了殿下,还请恕罪。”
  朱高煦抬起头道:“在沈园里,沈夫人便不必太讲究那繁文缛节哩。”
  沈徐氏看了一眼摆着几个茶杯的几案,说道:“今日品茶,妾身着实安排得不妥,该上些美酒的,反倒好了。”
  朱高煦附和着点了一下头。
  沈徐氏又道:“妾身重新安排了一盏茶,殿下何不换个地方,养一养心境?”
  朱高煦的心绪确实有点烦乱,听罢便道:“也好。”
  二人遂换了一间房间,就在旁边,上了走廊走几步就到。里面装潢得古朴清雅,一个身穿白裙的清秀小娘正跪坐在案前,全神贯注地仔细摆弄着茶具,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朱高煦看了一眼那小娘,转头又瞧沈徐氏。沈徐氏掩嘴笑了一下,轻声道:“只是伴茶。外面虽是喧嚣艳俗之地,但她很干净,是个黄花闺女,因要为殿下伴茶,已沐浴斋戒了三日。”
  “嗬。”朱高煦听罢笑了一声,开玩笑道,“我说怎么总爱到夫人的园子里来,原来每次都是贵宾待遇。”
  沈徐氏忙道:“品茶讲究的就是静、净二字,叫殿下见笑。”
  朱高煦走了进去,小娘子便跪坐在蒲团上,欠身轻轻一礼,并无太多礼数和恭维,接着又专心致志地煮水泡茶。
  朱高煦坐在这古朴雅致的地方,入眼处都是爽心悦目的简洁装饰,连木几案的案面也未上漆。周围十分幽静,鼻子里是清新的淡淡茶香味。旁边沏茶的小娘也是长得白净,脸上脂粉极少,只是细心修剪罢了。她一身无花边的素白衣裙、青丝盘起个发鬓,正是让人想到青山绿水。
  没一会儿,小娘便沏茶好了,她却双手捧起茶杯,自己先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捧到朱高煦面前,柔声道:“殿下请用茶。”
  朱高煦看了一眼,那白瓷边沿上有一点浅浅的红印。他也没大惊小怪地问小娘,为甚么你先喝了?他故作淡定、好像很习惯一样的随意,拿起茶杯先嗅了一下,也小口尝了。
  小娘脸上含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殿下,除了茶香,您还尝到了甚么味?”
  朱高煦赶紧又喝了一口,沉吟道:“樱桃。”
  “是了。”小娘又笑了一下,拿白净的手指假装按着朱唇,似遮掩贝齿为了笑不露齿,又似在提醒朱高煦,那茶水里的樱桃味儿,是她朱唇上的胭脂。
  她沉吟片刻,又浅唱道:“火齐宝璎珞,垂于绿茧丝。幽禽都未觉,和露折新枝。”
  朱高煦听罢,愣是不知道是谁的诗。如李白杜甫的一些古诗,他是知道的,稍有点生僻就没研究了。
  他想了好一会儿,感受着诗里的意境、以及嘴边的清香,接着又端起茶杯。一只被风吹日晒、兵器磨蹭的粗糙大手,放在洁白的瓷杯上,直到现在、他才发觉有点反差突兀。
  然而,无论这商贾养的黄花闺女如何高雅,他还是不想在这里将她按翻在地。或许真那么做的话,会有点掉比格,毕竟朱高煦不觉得自己是个野蛮部落的酋长。
  他准备品完这盏茶,就回府干正事。


第三百零五章 虚虚实实
  从幽静的沈家园林走进汉王府,气象为之一变,平坦宽阔的砖地、宏伟的宫殿便映入眼帘。朱高煦在门楼内,见几个文武从衙署里走出来,正弯腰避让在道旁。
  他从那几个人面前经过,又转过身看着其中的赵平,问道:“安南国王后的娘家在哪里,陈兴旺知道吗?”
  赵平立刻抱拳道:“回王爷的话,不知。末将问过陈兴旺此事,他并不知晓。”
  他说罢便走上前来,跟在朱高煦的身边,道:“不过王后这等人物,打探她家在何处实非难事。今安南国旧臣裴伯耆于芹站被逮,只消等大军到了安南国,抓住降官一问便知。”
  朱高煦听罢点头,以为然。
  赵平从老挝宣慰使司回来,一无所获,已将事情经过禀报了朱高煦。赵平又道:“王爷勿忧,今陈天平既死,王后几经辗转回到家中,反倒安生了。”
  “哦?”朱高煦马上转头道,“赵把总如此认为?”
  赵平怔了一下,道:“王爷言下之意、此事定有不实之处?”
  朱高煦一边向书房走,一边忍不住说道:“咱们从陈兴旺口中、老挝勐骚瓦城陆续听来的消息,本身就有不合情理之处,如何叫人相信?
  照陈兴旺的消息,安南国王后母子,被陈天平的人拘禁在老挝地面,乃因陈天平重金贿赂了老挝国王。因陈天平想做安南国国王,要危及其母子性命;所以在王后请求之下,陈兴旺才带小王子来到云南府。
  等赵把总到了老挝,却得知王后的娘家人拿钱财贿赂了寺庙和尚、看守的两个侍卫,将王后赎回去了……既然老挝国王已知道安南国王后在城中,若未得国王同意,一个和尚如何能放走安南国王后?”
  赵平忙道:“彼时,末将也觉得此事蹊跷,可回头便找不到了那和尚。末将只好猜测,或许寺庙和尚与侍卫贪财,私自放走了王后。”
  朱高煦便问道:“赵把总见了老挝国王。那国王亲口说过,他与陈天平交易之事?”
  赵平一脸羞愧道:“那时语言不甚通畅、交谈困难,末将没能问清此事。末将办事不力,请王爷降罪!”
  朱高煦摆摆手:“此事便罢了,还有一个叫人困惑之处。王后能回她的娘家,彼时她为何不托付陈兴旺、将小王子径直带回她的娘家,却送到云南府来了?”
  赵平拜道:“王爷所言极是,末将愚钝!”
  此时朱高煦身边有好几员大将、宦官等随行,因为安南国宗室的事,本来就不是甚么机密,朱高煦也没有必要避开王府里的人。于是大伙儿听到他的言谈如此敏锐,无不露出敬畏之色……显然汉王不是好糊弄的!
  一众人走到了书房门口,朱高煦轻轻抬了一下右手,众人便在门外止步。只有宦官曹福跟进来,端茶送水侍候着。
  朱高煦在他那张红木椅子上坐下,又是怔怔出神了一会儿。
  大军出征在即,他却十分关心安南国王后的下落。如今王后的下落,实在是事关大局,干系着战后稳定安南国局面的大事。
  如果找不到小王子的亲妈,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儿有甚么用,如何证实他的身份、才能叫人信服?
  陈兴旺的叙述、以及转述王后的话,老挝宣慰使司那些人告诉赵平的话……朱高煦并未推翻和怀疑全部。他只觉得,只要是从人们口中转述的话,多半都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总有几分真、也难免有几分添油加醋。
  现在朱高煦最担心的是,整个安南国都被胡氏父子控制了,王后的娘家人真的能保住她?
  ……在沈园里,朱高煦对沐晟说过一句话,他已是亲王,军功对他毫无意义。
  言下之意,亲王没有晋升的空间了,皇帝以下、地位最高的就是亲王;若非朝廷选择了他,他不太愿意出征安南,无利可图。
  这句话沐晟没有任何质疑,然而朱高煦却是骗沐晟的。
  朱高煦心里非常想打赢这场胜率很高的大战,而且要赢得干净利落!
  胡氏父子当着明军的面、杀宗主国的使臣和将士,杀已经定好的安南国国王,朝野震动,天下人都在关注此事、穿得沸沸扬扬。如果朱高煦能借此,再次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武功,好处非常之大。
  那个他会被活生生烧死的宿命与噩梦,让朱高煦内心里总有鱼死网破的隐忧!到了那一天,自己的威名、能力得到世人的认可,那是很大的优势。
  如果一个人注定会战败,谁会愿意跟着他去冒险送死?人们要打仗,都是为了想赢!
  因此朱高煦非常卖力,准备着这场战争。他甚至把自己的队列训练,推广到了麾下的全部十万人马,以提高军威。
  ……永乐四年六月下旬,大军照部署开拔。
  朱高煦与家眷道别,先穿上衮服去了汉王府东南面的宗庙,祭祀之后,他又换了甲胄,下令大军出城。
  云南府城内的十字交叉大道边、城门附近,聚集了无数的百姓,朱高煦怀疑全城的百姓、都出来送行了。此战关系大明朝的脸面荣辱,人们对胜负无不翘首以盼。
  中军大旗上写的是四个字:吊民伐罪。然后有写着“明”字的军旗,还有“汉”字的旗帜。大路上铁甲如洪流,旌旗如云,阵仗非常之大。
  朱高煦率领的东路军,正军将士十万五千人,另有文官、宦官三百余人,民壮数万人;战马、骡驴、独轮车无算。全部人数有十几万,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地从四道城门陆续出了云南府城。
  从云南府城南下,在大明境内的道路反倒更崎岖,朱高煦将全军分作四路,从不同驿道南下,以免拥堵。大军在国境之内行军,无甚威胁,分路进军反而更容易得到当地的物资。
  汉王府护卫军卫指挥使王斌为先锋,率军五千从南城门最早出城,各路人马随后进发。
  进军道路在云南境内多山,南下至红河流域;等沿红河到了鸡岭关时,地形道路反倒平坦起来。
  前期方略,王斌先锋攻占鸡岭关,然后各路人马在鸡岭关内集结……
  朱高煦从十多岁起,便在各处战场上出没,十余年历经战役无数,其间没有消停过太长时间,对行军扎营、住帐篷风餐露宿倒也比较习惯了。不过在路上,偶尔中军会设在土人的村子里,这时能在床上睡个舒坦一些的觉。
  云南府城以南的大片地盘,虽设有临安、元江等府,但汉人百姓已是非常少;云南布政使司的广大地区,不到一百万汉人大多都集中在几个大城市、以及附近区域。南边到处都是土司、土人村寨。
  六月剩下的日子,还没到战场。朱高煦倒也乐得其所,沿路见识了风情迥异的村子,住过瓦房、木头房子、草房,千奇百怪十分稀奇。
  大明官府只能直接管理城市,连内地的官也几乎不下县城,在这些土人地盘上更是鲜见汉人官吏。
  不过土人们大多还是很热情好客的,毕竟明军大批将士,手里拿着武器。
  当人们发现官军只是路过,并不烧杀劫掠时,也投以善意款待。夜里将士们常常观赏土人燃起篝火载歌载舞,大伙儿喝着酒唱着歌,倒也十分欢乐。
  朱高煦根本不穿亲王的服饰,只穿武服甲胄、戴宽檐铁帽,沿路土人百姓认不出来他是亲王。因为他的身边总是有一群人护卫,百姓只知道他是个有地位的武将。如此便省去了一些风险。
  大明朝廷不分民族,只有汉蛮之分,于是朱高煦也搞不清楚他见过一些什么民族,只知道他们有落恐部、左能部、瓦渣部等部落名字,官府封他们的首领为土官,照当地土话的音译取个名字方便造册记载。
  军队到达元江府境内时,许多部落衣着语言相似,头上都包着布、穿着深色土布衣裳。有个部落的土官有些见识,看到了朱高煦的刀鞘上拼镶的黄金宝石,以及色彩鲜艳的糯冰种翡翠玉佩,把他的女儿引荐了出来。
  朱高煦才见识了另一种打扮,原来土人富贵人家确实喜欢银饰,难怪当初孟养司思氏只要银、连铜钱都是退而求其次。那小娘的帽子几乎都是银的,穿着白色的毛皮衣裳,竟有几分清秀可人。
  这时朱高煦才觉得,自己认为土人女子长得不行、是一种偏见。沿路几乎没见过美女,不过是因为很多土人小娘风吹日晒、生存环境也不太好,所以皮肤黑罢了。朱高煦和世人一样,都喜欢皮肤白的小娘。
  朱高煦和那一身银饰的小娘比划着交流了一会儿,语言不通、实在是只能你看我、我看你。他也没叫小娘子侍寝,毕竟是土官的女儿、普通的土官之家,联姻无必要,糟蹋又是没事找事。当然也不可能有感情,连交流都成问题,只是一面之缘罢了。


第三百零六章 孔雀东南飞
  元江就是红河,大军一路南下、要先抵达元江,然后顺着红河东下。
  朱高煦麾下的人马分作了五路,除王斌的先锋,剩下的人马分成了四股陆续进发。朱高煦带着数万人先过了临安府蒙自县,不两日就看到了元江,此时已是七月初了。
  沿元江行军布阵,道路算比较好走,多是起伏的丘陵地区。不过一到晴朗的天气,就能看见南北两面山影重重,远处都是高山峻岭。古老的大河,已经为人们选好了一条没有高山阻隔的通路。
  七月的天气依旧热,朱高煦感受不到秋季的气息,雨也经常下。不过现在大伙儿还在云南布政使司地盘上,因无战事,军营整肃将士无伤亡,未有疾病爆发。等到了安南国境内、要准备大战时,差不多已是深秋季节了。
  大军一路到达安南国的西北边境重镇鸡岭关(老街),仍未有战事,连冲突也未发生。安南军弃守了此关,挖掘沟壑、搬运山石阻断了道路;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元江流域,到了鸡岭关之后,河谷地形比在云南境内还要平坦。先锋军王斌部已清理好了道路,向芹站进军。
  朱高煦率众在鸡岭关附近安营扎寨,一面等待诸路大军陆续到达聚集,一面派人到鸡岭关周围的村寨。
  明军小队每到一个村寨,便先给檄文,并命令每个村子照人口多寡征用军粮,大抵每丁只征收一斗到二斗谷物。只要村民交了税,明军便贴安民榜,承诺秋毫无犯、绝不滥杀百姓,还发给村子里一面陈氏忠臣的锦旗、以示表彰。
  这是朱高煦从“靖难之役”时就习惯干的事,他不主张纵兵劫掠。据老将们说纵容将士、能让大伙儿在战场上更卖命;不过朱高煦以为,如此会加剧将士与当地人的矛盾,节外生枝地制造新的麻烦。他通常是有组织地抢劫府库、成比例地收刮地皮,而不是赶尽杀绝浪费资源,然后奖赏抚恤将士,或是建立营伎,让大伙儿得到实在的好处。
  中元节一过,中军便收到了王斌的奏报,明军在安南国的第一场仗发生在芹站,安南军只有两个军寨,被王斌的前锋军轻易击破了。
  朱高煦传令各路大军于七月二十日之后,照部署陆续向芹站进军,自己带着三百余骑亲卫,先赶去了芹站。
  亲卫骑兵沿着红河河岸的官道一路南下,朱高煦一出鸡岭关地区,马上就发现这边的地貌与云南境内不同了。
  大路附近依旧是起伏丘陵,多低矮的小山,但树林愈来愈密,山林连绵不绝。但安南军并未在这些地方游击袭扰,王斌部未遇丝毫抵抗,朱高煦的数百人马也没遭遇袭击。
  朱高煦发现此时的各国各土司都很少用游击战术,细思之下,或许敌军不仅仅因为观念的问题,还有条件限制。这时的很多条件都比不上后世,粮草运输、官府的统治、武器杀伤力也不怎样,游击人马在山区连养活都成问题;所以无论大明朝还是安南国,真正的重镇绝非只看地形,也要挑周围的土地富庶程度、能不能养活那么多军队……比如内地的重镇荆州。
  既然安南军不懂丛林游击战术,或是根本无法办到,朱高煦已经放心了不少。
  芹站的关隘有一座城楼,建筑模样与大明朝的城楼别无二致。朱高煦来到安南国,除了语言不同,观其风物,有种仍在大明朝境内的错觉。
  王斌等武将迎了上来。城楼下一片嘈杂,许多敌兵俘虏在那里哭喊嚷嚷,周围的明军将士拿着兵器在那里比划叫骂着。
  “拜见王爷!”王斌翻身下马,抱拳执军礼道。
  朱高煦在马上抱拳回礼,用马鞭指着城楼下乱糟糟的情形,“怎么回事?”
  王斌道:“年初俺们大明的使臣和将士,就在此地遭屠戮,俺抓了两个军寨的安南人,正要在此地砍了脑袋、祭慰将士。”
  朱高煦没有阻止大伙儿,拍马上前观望。王斌见状向山坡上的武将招了一下手,不一会儿便听得“噼里啪啦”一阵火铳响动,接着明军将士拿着刀枪列队上前,见人就砍。那些俘虏大多双手被反绑着、用绳子串了起来,跑也跑不动,也无法反抗,哭喊惨叫声更响,空气中硝烟味和腥味刺鼻。
  安南军将士大多戴着竹笠一样的宽檐帽子,或是安南国多雨之故,便于遮雨。武将穿盔甲戴头盔,甲胄与明军颇有几分相似。
  就在这时,朱高煦听到有人用发音不太准的汉话颤声道:“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我心向大明朝,最爱诗赋、大明菜肴,不要杀我……孔雀东南飞……”
  朱高煦循声看见,只见一个身穿甲胄的安南军武将,正在那里用汉话仰头哭喊。朱高煦马上指着那个人道:“别杀他,带过来!”
  王斌马上吆喝部下冲过去,将那人押过来。可那人已经站不稳了,被两人拽着从地上拖到了朱高煦的马前。
  朱高煦观之,此人皮肤较其他安南人白,吓得浑身直哆嗦,看来不是什么沙场宿将,可能只是出身好才当上了武将……何况能吟诗作赋的人,即便在大明朝也多是殷实之家的子弟,更别说安南人会吟唱汉诗了。
  “哈哈哈……”忽然周围发出了一阵哄笑。朱高煦闻到一股臭味,他这才发现,面前这人的裤子已经湿了,他涨红了脸,又怕又是羞愧,简直狼狈不堪。
  “大帅饶命!”这人的汉话口音奇怪,但说得很流利,“我并不想与大明王师为敌,也不是心向胡氏逆贼之人!胡氏情知此地不可守,亲信人马全都调走了,剩下我们这些人,都是弃卒……”
  朱高煦道:“你叫甚么名字?”
  “阮智。”
  朱高煦点点头道:“阮智,你愿意为恢复陈氏正统、弃暗投明吗?”
  阮智毫不犹豫地拼命点头,弯腰道:“多谢大帅不杀之恩!”
  “别为难他。”朱高煦挥了一下手。
  王斌抱拳道:“得令!”
  待阮智被带走了,朱高煦立刻径直问道:“有没有缴获安南军火铳?”
  王斌道:“回王爷,有!两寨的火铳上百枝,大半还能用,安南军用了大量火器。”
  “上马带路。”朱高煦言语简短地说道。
  一众人纷纷翻身上马,从城楼下的无头尸和血污中径直踏过,直进芹站城楼。
  来到一座军营里,空地上便摆放了各种缴获的火器、兵刃、甲胄,明军将士还修了茅草棚遮挡在上方防雨。
  朱高煦下马把缰绳丢给旁边的赵平。赵平虽是一员带领数百精兵的武将,但在朱高煦面前,还是个马夫!
  朱高煦顺手拿起了一枝火铳察看。王斌在身边说道:“这火铳装箭簇的,竟比俺们的铜火铳打得远!不过安南军的炮、弓弩就比不上俺们了。”
  果然不出朱高煦所料,安南军的火铳与明军没有本质性的区别,从铸造工艺到原理都是一回事。朱高煦虽然不是工匠,但也看得出来铸造与锻造的东西不同,手里这火铳依旧是用铜料为主铸造;区别是口径比明军的小,稍长一些。
  朱高煦寻思片刻,想起后世的步枪枪管长,比手枪射程远,枪管长对射程有帮助是常识。
  他又琢磨,那铳弹从静止到高速出膛,实际有一个加速度,此乃初中学的牛顿运动学。
  加速度的推力靠的是火药燃烧的气体暴胀。推力差不多的时候,枪管越长,加速的时间越长,出膛速度就越快……朱高煦心算一下,就大致搞明白原因了。
  朱高煦仔细观摩每个部位,他用手指在铳口轻轻拈了一下,发现了一点木屑,这是木马子的残留物。显然安南军也学会了用木马子增加气密性,否则用箭簇为弹丸,无法密封、估计射程只能打到面前。
  他还命令将士用缴获的安南火铳打靶,发现在二十步距离上,这种火铳就无法击穿木板;而且也是收执明火的点火方式。
  所以安南军的火铳比明军的铜火铳打得更远一些,但明军还有弓弩、火炮弥补远程。
  朱高煦作出了判断:两军火铳的一点差异,无法从根本上影响到战役的胜负。一时间他的心情渐好。
  此时的大将们预判战役胜负,依然照几千年前的观念,天时地利人和。主要从大义、人心向背,形势利弊、气候、地形等因素来揣摩,一般还要看对方的军容军纪、装备精良与否。
  而朱高煦知道鸦片战争这些事,敌军就是来抢钱的,有个鸟的大义。所以他也很看重武器技术和战术层面。当某一个因素出现本质性的差距时,会让先贤的哲学思想也无法应验。
  不过目前朱高煦不会面对这些问题。他也发现,南方热带地区的军队,普遍组织度和军纪很差,堂堂之阵的阵战完全不行!
  他更加有信心了。


第三百零七章 将功赎罪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前安南王陈日煃,在我太祖皇帝时率先归顺,恭修职贡,始终一诚。我国家亦待以优礼,安南之人皆受其福……罪人既得,即择陈氏子孙之贤者,立之使抚治一方。然后还师告成宗庙,扬功名于无穷。此朕所望也,其往勉之。
  在一间采光不好光线黯淡的瓦屋里,朱高煦又看了一遍檄文,便把纸放在了一张方桌上。
  这篇檄文不是朱棣亲自写的,应该是出自翰林院的文官的正式诏书。朱高煦知道他的父皇朱棣写东西,不是这么个文言文调调。其实朱棣读过书的,他就是不爱写文言;如果是出自皇帝亲笔的诏书,就算给外邦国王的诏令也通篇口语和“俺”。
  文早已传檄天下,到处都能找到。这种文章大同小异,反正是骂对手又坏又傻必、坚称自己是正义的一方;而朱高煦主要细看了最后一段文字。
  皇帝的圣意,战后对安南国的处置、也是选陈氏子孙为王。正式的诏书,天下尽知,不至于轻易不认账;而朱高煦也坚信,这么干才是正确的法子。
  他便轻拍桌案,转头道:“来人,叫阮智前来见面。”
  屋子里侍立着几个人,宦官曹福应道:“奴婢遵命。”
  此时太阳刚刚下山,当值的士卒在院子各处挂上了灯笼。这处小院是芹站附近比较好的民宅了,明军已经征用为行辕。朱高煦住在这里,王斌的五千精骑在周围安营扎寨。
  屋子外面随后又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昼夜之间,守卫行辕的将士要换防了。一阵响动后,外面一群人跟着武将齐声道:“吾等不逃脱、不惧死,以性命护卫王爷!”
  朱高煦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听罢仍然抬头向外面望了一眼,隐隐看见,众军喊罢正在面向屋子门口、抱拳执军礼作拜。情形看得不太清楚,院子里烧着一些草料驱蚊,烟雾沉沉的;安南国秋天的蚊子仍然不少。
  没过一会儿,白天俘虏的那个安南国武将阮智,便跟着宦官、躬身走了进来,他垂首抱拳向破旧的方桌后面执礼。
  白天朱高煦有别的事,没来得及多问。这时他先打量了一番此人,然后有点好奇地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当上安南军将领的?”
  阮智比之前要镇定,似乎也知道朱高煦是谁了,口齿清楚地答道:“回殿下,罪将之叔父阮公瑰乃升龙(河内)贵族,现为安南国大将。叔父亦非胡氏心腹,胡氏势大,叔父不愿反对、顺势投靠罢了。不过罪将想得个军职,仍非难事。”
  朱高煦听罢心道,果然没猜错。他一眼看到阮智,就知道此人有些出身。
  “那你定然知道,前安南国王后娘家在何处了?”朱高煦马上问道。
  阮智道:“王后家乃宗室,住升龙城。不过几年前王后便不知所踪,也有说她与前国王一并被杀掉了。”
  朱高煦道:“本王得到消息,王后娘家人拿钱财将其赎回,你不知此事?”
  阮智马上摇头道:“竟有此事?数月前,罪将部受左相国胡元澄调遣,来到了芹站后,便对升龙的事所知甚少了,请殿下恕罪。”
  朱高煦听罢在方桌旁边的泥地上踱来踱去,沉吟片刻,转身忽然问道:“你是真心投降大明?”
  阮智马上跪伏在地:“胡氏弑君,罪将未能报君之恩已是羞愧万分,无奈位卑权微,无能为力。今大明皇帝与我国国王本是上下关系,罪将一向倾慕大明,当然不敢有半点二心!”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本王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若是你能证明忠心,本王不仅不计较你抗拒王师之罪,还要上书请旨给你封个安南国的官,何如?”
  阮智道:“罪将唯殿下马首是瞻,请殿下吩咐。”
  朱高煦道:“我想派两个人跟你去一趟升龙,你们做两件事。第一件,打听确切,王后是否在其娘家。第二件,打探沿路安南军部署,回来后禀报。能做到么?”
  阮智想了一会儿,便用力地点头道:“应无大碍。罪将乃升龙人,有名有姓,请殿下下令把罪将的印信赐还更好。罪将便谎称在芹站遭遇明军四十余万大军攻打,寡不敌众溃败回来了。
  殿下派遣的两个人,除了汉话、最好会说一些别的话。安南国北边山区有很多山民,各部族难以明辨,若有人问起,罪将便说他们是山民。”
  朱高煦听他说得具体,想得还很周全,有点相信他真的会回来了。两军强弱分明,阮智会不会返回,就看他的权衡了。
  “甚好!”朱高煦把手在额头上摸了一下,当下便决定了,又吩咐道,“把陈兴旺叫来。曹福,你到院子里问问,谁愿意去敌境走一趟,只要能回来,赏钱五十贯、立刻升百户。”
  命令传下去后,陈兴旺先到屋子里拜见。
  这厮现在已经没甚么用了,派去送死也不算损失。朱高煦便问他,愿不愿意去升龙城找安南国王后。不料陈兴旺十分高兴,神采奕奕地感谢朱高煦。
  陈兴旺的反应,让朱高煦微微有点诧异。朱高煦终于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女子、能让男人为了她连命都不要!
  接着曹福带着一个士卒进来了。朱高煦看他眼熟,便瞧着士卒的脸,张了一下嘴、那个名字好像在嘴边可就是差一点想起来。
  “靳石头。”士卒小心地说道,“王爷还记得俺吗?”
  “哦!”朱高煦恍然道,“记得,‘靖难之役’你就在我麾下。这么多场恶仗下来,你还活着,不容易!”他马上就好心提醒道,“既然是重赏,必是提着脑袋的差事。”
  靳石头抱拳道:“小的不怕死!”
  朱高煦想起这个小卒,回忆纷纷涌上心头,记忆最深的还是在“靖难之役”时、济南城下。靳石头说他家里有几亩地,麦子刚收不久,新面做的馍、烤得金黄,又香又脆;家里养了羊,早晨起来,他的那小媳妇把羊奶热好,端过来甜丝丝地望着他笑,还说好东西都想着给他吃……
  或许朱高煦本身就不是爱好战争的人,反而对生活气息的东西很有兴趣,所以光记着靳石头说的吃喝了。
  此时天色渐晚,今日已没什么军务。朱高煦也不习惯早睡,现在正好是比较空闲的时候,他便不禁多问了一句:“你死了,你那小媳妇要守寡了啊。”
  周围的几个武将文官听罢露出了笑意。每当在军中说起女人,汉子们总是很有兴趣。朱高煦见状,心说正应了一句话,战争和女人是男人永恒的兴趣。
  靳石头嘀咕道:“那贱婢不会守寡,反正有姘头!要不是看在孩儿的份上,俺一刀……”
  朱高煦听罢愕然了片刻,他没有继续问那些细枝末节,这士卒一句话,大概就能让人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从“靖难之役”到征安南之战,其实也就过去几年时间而已。从“甚么好东西都想着夫君”的你侬我侬,到贱婢和恨不得一刀宰了的仇人,也才几年。
  朱高煦便收住脸上的笑意,正色道:“你们三人结伴而行,本王在中军静候消息。准备好了,即日便可出发。”
  阮智、陈兴旺、靳石头一起向朱高煦执礼,拜别出门。
  ……王斌部先锋军在芹站附近驻扎,休整了几天。后面的大军分批陆续赶上了,朱高煦命令王斌继续向前搜索前进,他则留在大军中,统率诸部陆续尾随王斌部进军。
  从芹站南下没多久,地形越来越平坦宽阔了。丛林依旧是主要植被,然而高山已离大路越来越远,只有在晴朗无云的天气时,空中清澈明净,朱高煦才能眺望到天边的大山影子。
  朱高煦从未来过安南(越南),但他还是有些了解。只要继续向东南挺进,从升龙(河内)附近开始,一直到海边都是红河冲积平原,地形平坦、水源多、日照丰富,水稻一年能几熟,那片平原才是安南国的膏腴富庶之地。
  又是好多天没有任何战事,朱高煦怀疑安南军已经弃守了这边。想来也很合情理,安南军既无游击战术的部署,分散兵力在边境确实没甚么大用。
  直到前锋到达富令关(宣光省附近),王斌才送来军报,禀报富令关有重兵防守,请中军增援一万步卒合攻富令关。
  从王斌的军报来看,只需要一万步兵增援,看来富令关的重兵也不是很“重”;相比芹站只有几百人的军寨确实算是重兵罢了。
  朱高煦立刻下令第二梯队三万川军步骑,加速行军,向王斌部靠拢。并受王斌节制,立刻攻打富令关。
  军中有大量文官、宦官协助,还有许多武将按照军法安营扎寨,所以日常行军朱高煦几乎不费神。他一时间觉得做大军主将其实也不是那么累,最关键的决策是打、或者不打。


第三百零八章 举国抗敌(1)
  王斌、刘瑛等将率步骑四万,在富令关(宣光省附近)大获全胜,打赢了一场本来只需要一万军队的大战。
  朱高煦率众路过了富令关之后,天地便仿佛豁然开朗。
  树林、稻田、村庄以及大片的庄稼地,出现在人们眼前。平坦的原野,随处可见的房屋人烟,让朱高煦相信,明军已经进入了安南国的腹地!
  明军一路下来,既没有遇到有力的大军阻击,也没有小股游击袭扰,直到进入了安南国的膏腴腹地,仍然十分轻松顺利。顺利得叫人觉得是不是个奸计!
  九月初,朱高煦麾下王斌部再立一功,野战击溃了前来阻击的安南军胡射部。于是朱高煦率大军趋近了红河北岸的白鹤江附近。
  ……中军行辕内,一张简陋的大地图摆在朱高煦的面前。图画得很简单,比例尺、地形等信息都未能反映出来,不过重要的江河、城池、关隘却能看到。
  朱高煦从图上,亦能找到这两个多月来的行军路线。
  西路军十余万人从昆明城出发,南下到达元江北岸。大军直到现在,也几乎是按照元江的流向行军的,所以完全没有迷路的风险。
  元江到了安南国就是红河,安南人多称之为大江;就如同长江在大明,也叫大江。此时东亚的各国都很受中原文化的影响。
  明军先后攻占了鸡岭关(老街)、芹站等地,修好被安南人破坏的道路,沿大江东南的流向、向安南国腹地进发。这段路两岸高山峻岭,人烟稀少、百姓多是各族迁徙来的山民。
  后来王斌攻陷富令关(宣光省地区),明军向白鹤江(红河北岸、越池附近)靠近。大江流向变得蜿蜒不定,此地土地平坦、水网渐多、农业富庶,人口也更加密集了。
  ……王斌带着一队亲兵骑兵返回了中军,一座建在良田之间的庄园。
  庄园主没在这里,不知是跑了,还是并不住在此地。明军将庄园上的奴仆佃户驱逐,征用了这座庄园。
  院子里种着各种花草、瓜果蔬菜,二层的楼阁里有家具、舒适的床,还有厨具粮食一应俱全。仪卫队的将士进来检查之后,朱高煦直接就住进来了。
  王斌走上楼阁时,茶厅里已经沏好了熟茶。二人一面瞧着外面阳光明媚的安南田园风光,一面说军务。
  “前锋军已无法继续向南进军,末将便留刘瑛在军中,赶回中军向王爷禀报军情。”王斌抱拳拜道。
  朱高煦指着茶几旁边的另一把椅子,“王指挥坐下,喝口茶再说。”
  王斌这次没写军报,而直接亲自返回中军。朱高煦已经猜到,王斌要说的军情有点复杂、也很重要。
  果然王斌坐下来后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初时,末将得到了一些主动投降的文武官吏,皆称安南国胡氏起全国之兵,强征民壮,号二百万人举国抗敌。末将未敢全信,后调斥候多番打探,始信决战就在眼前!”
  王斌继续说道:“安南军以大江(红河)、以及沿江的几个大城重镇为依屏,建造了一条一千里的防线!”
  “呃……”朱高煦听到这里,不留神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声音。
  王斌道:“胡氏父子调集了全国所有军队,部署在这条防线上,据说征调了民夫二百万人。沿大江挖沟修墙,全力抵御大明军队。”
  朱高煦已找出了一张安南国的地图,放在茶几上,拿起毛笔蘸好了墨汁提在手里。他点了点头道:“既然安南军的大略已逐渐明朗,那我就放心了。”
  听到一千里的壕沟防线,朱高煦是很惊讶的。不能说胡氏父子愚蠢,只能叫朱高煦觉得他们太前卫!毕竟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挖了无数战壕进行死磕;只是在古代用这种战术,确实十分稀奇。
  安南国全国人口应该不到一千万,能调集二百万壮丁?朱高煦很怀疑。不管怎样,反正他只要如此判断就行:很多。
  王斌道:“白鹤江里钉了许多木桩竹竿,南北都有水军设防。大江沿岸以木丸州、多邦、升龙、闷海口四城布设重兵,乃安南军的主要工事。另于平摊津一带构筑东西防卫……”
  王斌提到的地方,都是大地名,在地图上能找到。朱高煦一边听,一边在图上勾画标记。
  白鹤江离大军驻地不远了,向南汇入大江。朱高煦看到位置,心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安南军在白鹤江设障,或是为了防止明军临时建造船只,进入大江夺取大江的治水权。
  从白鹤江开始,向东、向南已进入安南国的平原地区。位于平原西面,南北纵横的山脉叫西山。木丸州(越池附近)正是靠近西山的第一座城,位于大江北岸。
  多邦城(山西省附近)在木丸州东南面,位于大江南岸。顺流而下的升龙(河内)也在大江安南,而闷海口已经在南方很远的地方了,离明军尚远,应是为了大江防线的完整性、以及预备权勇队的作用。
  在红河平原的地图上,大江仿佛一条从左上角到右下角的斜线,把安南国腹地一分为二。安南军此道防线,主要是防左侧区域。
  然而右侧也有一座“平摊津”的横向防御,看来安南国还是放不下整个红河平原。安南军举国构筑防线,调动全国人力,也是为了守住核心地区……富庶肥沃的红河平原,也为胡氏父子实现了战略的可能性。
  ……明媚的阳光照射下,庄园阁楼外淡淡的水汽也完全消散了,空气与风物变得额外清晰明净,景色更加美丽。
  笼罩在安南国大地上的战略迷雾,也仿佛在此时完全清晰了。
  朱高煦从前锋大将口中获知军情后,已可以对战局作出明确的判断。安南国的想法就两个字:守、拖。
  千里防线、号称两百多万的军民、红河一线……他们是想守住红河平原,守住拥有众多人口和资源的战争潜力。并以大城、江水、工事为屏障,将战争拖延下去,消极防御坐等明军生变。
  朱高煦很快就做出了前期决定,下令王斌:“三军停止前进,前锋部署于白鹤江附近地区,一面继续摸清军情,一面等待平夷将军朱能部到达,准备决战!”
  安南军已设好了防线,明军想继续进展,只能进攻突破防线,此战役的法子差不多注定了。而朱能部大军比朱高煦的兵力还多,朱高煦决定等待友军,合军一处增强实力后再行决一胜负。
  王斌告辞返回前军。这时宦官曹福躬身走进了茶厅,来到朱高煦跟前,他先看了一眼站在厅中的几个汉子,便俯首过来,小声道:“王爷,当地有户豪强投靠了奴婢。那豪强说能在附近挑选到出身、品行、相貌俱佳的小娘……”
  朱高煦马上就明白了甚么意思。在属下看来,他一个身强力壮血气方刚的二十出头汉子,何况早以“好色”闻名,肯定是很喜欢色相的,这些奴婢宦官当然想投其所好。
  朱高煦不觉得曹福有什么错,也不是对此毫无兴趣。不过他寻思,大战在即还是克制一下好。
  “等大战之后再说。”他完全没有呵斥曹福,淡然地回应了一句。
  曹福便拜道:“奴婢遵命。”
  此时在中军行辕里玩女人,有些害处,当然不是对身体有害。首先要费不少时间,万一正在兴起,部将有要紧的事、见不着他怎么办?其次分心,他难以集中精力日夜思考局面。而且主将在军中淫乐,将士们风餐露宿吃苦头,传出去对军心也不利。
  所以朱高煦很快就做出了选择,他更想尽全力赢得战争,而不是一时享乐。
  虽然他在京师就有“骄奢淫逸”的名声,但是这次为帅,朱高煦是相当克制的,并未逮住个尼姑就不出大帐。
  ……没几天,中军行辕收到了东路军的消息。
  好消息是,东路军十余万大军出广西,攻陷坡垒关(镇南关)后,连下诸城,已向朱高煦部靠拢。
  坏消息是平夷将军朱能,染疾不治,死在了军中!
  朱高煦看到这封信,站在窗前,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脸色也变了。他不是震惊,而是忽然有点伤感。
  一张血盆大嘴想说甚么就说甚么的大汉,身强力壮正当壮年的朱能,猛地一下浮现在了朱高煦的眼前。朱高煦意识到,在这世上又一个熟人永别了,今后再也看不到了。
  朱能以燕王府护卫武将出身,历经战役无数,大部分时间都在战场上风餐露宿。刚刚封国公没几年,福也没享多久,实在有点遗憾。
  不过朱能有个儿子叫朱勇,已经十五岁了,肯定能因他爹的功劳世袭荣华富贵,大明爵位是世袭的!
  朱高煦忽然觉得,做人还是当二代好。第一代再厉害,历尽辛苦艰难不说,功成名就时多半都老了或挂了,到头来也享受不了甚么。


第三百零九章 举国抗敌(2)
  朱能病亡于军中,新城侯、征夷右副将军张辅按军法,立刻暂领东路军十余万人马的统率权,并率军继续向安南国境内进军。九月中旬,张辅攻占北江府城,并向大江(红河)北岸挺进。
  不久后,朝廷圣旨快马到达了前线,诏令张辅正式统领东路军全部明军。
  此时明军两路大军,军民共计三十万人已完全推进到大江北岸;大军东西两路驻扎,面对着安南军的千里防线。
  张辅带着骑兵护卫赶到朱高煦军中时,朱高煦正在准备围攻木丸州城。
  ……木丸州位于大江北岸,与白鹤江交汇之处,城池坚固、并有重兵防守,一看就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所以朱高煦起初是没打算强攻这座城池的,但后来几个主动投降的安南国官员,带来了一个消息:木丸州主将的名字是阮公瑰。
  这时他才改变了主意。
  朱高煦立刻想到,那个被派去河内当奸谍的阮智。阮智曾谈起,他有个远亲叔父叫阮公瑰,是河内的一个贵族。阮智能当武将,就是走的这个关系门路。
  阮智十分贪生怕死,他叔父阮公瑰也是因为出身贵族、主动投降了胡氏才得重用。朱高煦不禁怀疑,阮公瑰真有将才?
  朱高煦觉得,人的能力高低,与先天的天赋、后天的历练都有干系。身份地位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天赋没有,无论贵族或平民,生出一个天赋好的人、都有一定的概率。所以贵族里资质平庸的比例,与平民百姓差不多;但是贵族能身居要职的机会大得多。
  于是朱高煦判断,阮公瑰极可能是个庸才。
  他遂觉得有机可乘,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令全军准备攻打木丸州。
  木丸州城外已经建好了沟壕藩篱等围城工事,将士工匠正在伐木建造云梯,一派忙碌的景象。明军围困不住此城,因为城池有水门,安南军有水师。攻城先修防御工事,朱高煦是为了防备城里的人突然冲出来反击、破坏他的攻城器械。
  当年朱高煦守永平,被江阴侯吴高的辽东军攻打,吴高是沙场宿将,上来就是先修围城工事。这些手段,朱高煦都是记在心里了的。
  ……张辅来到尘土弥漫的营地上,下马向朱高煦行礼。朱高煦也先翻身下马,客气地回拜,他很尊重这个新城侯。
  毕竟新城侯的爹张玉,当年为了燕王府的大业、为朱棣一家的皇权献出了生命。张玉在重围中死战,被射得像刺猬一般、浑身没有一处好的皮肤;他比朱能还惨,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只有死了之后才受了追封荣誉。
  张辅一边寒暄,一边认真地观察着营地上的景象。此地非常嘈杂,锯子锯木头的噪音、叮叮哐哐的敲打声,以及汉子们下力时齐声的吆喝、歌唱,好像在一个工地或矿厂上。
  “我听到成国公的噩耗,十分痛心,几晚上都没睡好。”朱高煦说道。
  张辅道:“成国公之不幸,着实叫人惋惜,将士们无不伤悲。不过我已安抚了将士,以免损了大军士气。我告诉大伙儿一件旧事,当年开平王(常遇春)征元不幸殆于军中,曹国公(李文忠)代之,终大破元军。”
  朱高煦听到这里,不禁多打量了两眼张辅、这个三十出头器宇轩昂的年轻大将。张辅神态从容严肃,举止沉稳冷静,颇有几分气度。
  荫受了父辈功德的人,也有出息的,张辅或许就是那样的人。若非他爹张玉为朱棣卖命立功,张辅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能封侯、并统率十几万大军。
  朱高煦好言道:“幸好成国公有儿子,我父皇定然不会亏待功臣之后。”
  张辅叹息了一声:“成国公正当壮年,若没有这番劫难,朱勇兄弟何至于无依无靠?朱勇方十几岁,这便要担起全族之责,唉!”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点头称是。他心道:张辅确实已经完全摆脱了对张玉的依靠,能独掌一方的人,才能说出这番话来。以前朱高煦见过一些年轻人,爹妈不在了反而过得很开心,因为无人管束可以随意挥霍了。
  俩人感念了一会儿朱能,张辅随即问起了正事,他遥指前面的大片工事,说道:“安南军沿大江构筑防线,汉王殿下这番作为、大举围攻木丸州,您是欲从西面打开缺口?”
  朱高煦随口道:“我正在考虑。”
  张辅听罢愣了一下。
  朱高煦见状忙道:“我攻木丸州,无关大局,只是觉得这座城能拔掉。”
  张辅:“……”他怔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提醒道:“在下拜见汉王之前,看了一番此城,城池很坚固,上面的守军也不少。”
  朱高煦道:“不管怎么城,都是人在守,还是要看人。”
  张辅也不多争执,这时他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二人一起巡视了一会儿围城工事,朱高煦请张辅到了中军行辕。几间孤零零的瓦房,周围的房屋都被明军拆掉了。泥夯的墙,很多竹子造的家具,简陋的中军行辕里摆着地图、卷宗和纸笔。
  张辅瞧了一会儿挂在墙上的几张图,抱拳道:“安南军沿大江防守,定然为了拖延官军进展,欲令官军在瘟疫、多雨中不战自退。我军若要突破此地,首先要渡过大江,其次要攻占安南国的东都升龙(西都是清化)。不知在下所言是否有理?”
  “新城侯所言甚是。”朱高煦赞成道。
  张辅听罢,继续道:“多邦、升龙二地的敌兵最多。咱们要攻占升龙,有两条路走。若走西面,要先后拔木丸州、多邦城、升龙,一路攻打重镇;好处是,若汉王能攻陷木丸州,打通白鹤江与大江交汇之处,此地大江江面较窄,更好过江。
  若走东面,下游江面宽阔,安南军水师主力在此,渡江水战需得一番苦战。不过只要能从此地渡过大江,则可以绕开木丸州与多邦城两地工事,直逼升龙城下;围城攻援,引诱多邦城的敌兵前来相救,则无需强攻多邦城了。
  我听到消息,安南国胡氏父子多次派人修建多邦城,将此城的工事建造得固若金汤,十分难攻。”
  朱高煦问道:“新城侯以为哪条路更好?”
  张辅道:“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在下以为,大军于沲江建造战船,水战之后直趋升龙城下,可避开木丸州、多邦两座坚城,似乎更为容易。”
  “官军临时建造战船,能夺取大江江面?”朱高煦问道。
  张辅颇有些迟疑,说道:“在下自当尽力打赢水战。”
  朱高煦踱了两步,“既然无法保证一定能成功,咱们就该广撒网,创造更多成功的机会。新城侯在沲江造船,准备水战;我部先拿下木丸州,尝试建造浮桥渡江。待大军能过大江之时,两路大军再合兵一处,集中兵力攻打重镇!”
  张辅沉默了片刻,抱拳斩钉截铁地说道:“末将遵令!”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轰”地一声巨响,叫人误以为是打雷了一般。但很快响动愈发频繁起来,那是明军的炮响。
  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说道:“明日一早,我部便能正式开始攻城。咱们俩先各自干好自己的事,尽力成功。”
  张辅抱拳道:“既然如此,末将不多留了,立刻返回军中,遵照汉王之令建造战船。告辞!”
  朱高煦亲自送张辅到瓦房门口,然后叫赵平送张辅出大营。
  明军的工事内,四处是硝烟弥漫,火炮陆续在响,火光像云里的闪电一般闪烁着;明军的步兵都在工事后面观看,此时还没上。工事后面的空地上,无数的工匠士卒们仍在赶工云梯、冲车等器械。
  藩篱前面,五百步以外就是木丸州的城墙。只有明军的火炮在响,安南军并未还击……因为还击没用,安南军的炮打不了这么远。
  明军的重炮叫洪武大炮,看起来又大又笨又粗,装几十斤重的石弹或铁弹,没有准星等配件,看起来十分粗糙。但它依然是此时最先进的铁铸重炮,没有那个铸造技术的话,铁铸的大炮很容易开裂。
  洪武大炮在较远的距离上,作用和抛石机相似,重弹抛射,飞到空中,然后在地上砸个坑,或是落到城墙上砸得转土崩裂碎石飞溅。近距离上也可以塞木马子夯细土装散弹,碎石小铁丸在面积上进行杀伤,离得较近时,效果比较好。
  朱高煦骑着马,沿着藩篱工事内巡视,观摩着将士在那里放炮。地动山摇的响动,阵仗非常大,但炮弹准头和杀伤力确实有限,距离五百步,大部分炮弹就打不中城墙这样的大目标了,打中了杀伤范围也不大。
  这个时代威力最强的兵器,就是如此模样。朱高煦心里很清楚,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要人马冲到跟前,靠刀枪弓弩火铳来分出高下。


西风紧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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