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山清水秀


  湛蓝的天空上挂着明媚的春日,空气清新,河水清澈。一处河岸半岛的山林翠绿一片,时有鸟雀掠过水面飞进树林,天地间一派祥和。
  三个人抬着一口箱子爬上山坡,韦达道:“就这里了。”他们遂将箱子放到树下,将木板揭开,里面的胖汉立刻“呜呜呜……”出声,接着又“呼哧呼哧”地急促喘着气,仿佛他躺在箱子里被抬上来、也累着了似的。
  “郑公先看着人,我和王斌到那边挖坑,一会儿换着歇。”韦达又道。
  郑和点头道:“便依韦兄安排。”
  于是两个人便扛着?头到了几棵树后面,开始掘土。
  “韦兄,俺有件事儿一直想找时机与你说,今天才提起。”王斌低声开口道,说罢回头看了一眼郑和那边。
  韦达埋头挖土,道:“咱们有啥话,直说便是了。”
  王斌沉声道:“你家闺女有过婚约的事儿,是郡王府教授侯海告诉王爷的。”
  “他娘的!”韦达顿时将?头重重地挥了下去,抬起头来。
  王斌也跟着骂道:“那厮确是蠢材,关他鸟事!俺瞧他就是眼红,见不得别人好,便从中作梗,挑拨离间!”
  韦达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皱眉道:“王爷的婚事,非王爷说了算。上回王妃召见我家媳妇,没提有过婚约那茬,还很对不住咱们的模样,估计王爷没和王妃说。”
  “那倒是。”王斌点头道,“俺瞧王爷也不是那种人,令千金又不是嫁过人的,王爷不会在意的。”
  韦达道:“不过侯海这事儿,老子记住了!”
  “俺瞧他也不是啥好鸟!”王斌附和道。
  韦达又道:“现在很多事王爷说了不算,联姻这样的事,燕王和王妃都有考虑。他们若真想和韦家联姻,我还有个次女,才八岁!次女可没任何婚约,养两年照样可以嫁给王爷。”
  王斌笑道:“看来俺也要叫媳妇多生两个女子。”
  韦达看了一眼王斌那张粗糙的黑脸、黑脸上眼睛瞪得凶巴巴的,摇头不语。
  俩人遂默默地干起活来,挖了许久,也没叫郑和来换。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武将,挖个土坑并不在话下。
  良久之后,韦达便道:“差不多了!正儿八经的金井也就这么深罢了。”
  于是他们走回去,招呼郑和一起,连人带箱子一起抬到土坑边上。被五花大绑的掌柜拼命地扭过头,望着旁边的金井,挣扎得更凶,却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来……韦达等人也不想听他说什么。
  “唰!”韦达拔出一把短刀来。掌柜瞪圆了眼睛,然后又闭上了,身上抖起来。
  然而韦达并不是要杀他,而是割他身上的衣裳,招呼王斌等一起上来扒,将掌柜扒光,将衣服全部扔进金井。然后从箱子里拿出一罐油来,浇了些在衣裳上。韦达又捡起火折子拔开,“呼呼”吹了几下,将金井里的衣服点燃。
  “毁掉他身上的东西,若官府发现了尸首,查身份更加不容易。就算等官府慢慢查出真相,咱们早就办完差事回北平了,叫他们来北平王府上抓老子们!”韦达道。
  王斌眼疾手快,上去把掌柜手上的大金戒指使劲拔了。三人遂将赤身的掌柜抬进金井,韦达提起罐子,把剩下的油倒了掌柜的一头脸。
  那掌柜的眼睛发红,眼中全是恐惧,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
  河岸乌篷船里,朱高煦挑开草帘看了一眼外面,转头问道:“当初在北平,杜姑娘为何走得那么急?”
  杜千蕊叹了一气,低头道:“有人查到了我的身世,当初欺瞒了王爷……其实我家并未遭受许大使的欺凌,那些事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是别人的事。”
  朱高煦点点头,没有说话打断她。他很淡定,这事儿他早就知道了,当初侯海去京师一趟回来,已然查了个八九不离十。
  杜千蕊继续道:“那人以此要挟我,要我说出王爷在京师和路上的所作所为,还提到了君影草。”
  “你一定没说。”朱高煦插了一句话。君影草的事被人知道,主要因为“恰巧”燕王府有人误食中毒、症状和世子一模一样!
  其中内情,为何恰巧在那段时间有人误食,现在朱高煦也没弄清楚。
  但他弄清楚了,君影草事发和杜千蕊无关,因为杜千蕊看到的几个细节都还无人知晓。
  杜千蕊摇头道:“当然没有,我以身世欺骗王爷,惹了天大的祸事,已是成天惶惶不安;哪里还愿意出卖王爷?我也寻思,若出卖王爷一次,今后就一定会被那些人要挟控制,变成他们对付王爷的棋子!”
  “杜姑娘聪慧。”朱高煦点头赞道,“这就是个局,只要跨出去一步,就会步步受制!”
  杜千蕊道:“因为那人提出要求,叫我今后把王爷的事都悄悄告诉他……我自然没答应,断然拒绝了。后来王爷说‘心意还是心机’,又对我不理不睬,我以为那人已经告诉了王爷我的身世之事。”
  她颤声道:“那人威胁过我,要先将我的身世告诉王爷,等王爷不管我了,再把我绑去官府!京师许大使之事,我与王公公都脱不了干系,正被发榜缉拿,只要到了官府,我还有好下场么?彼时我忧惧不已,思前想后,只有先逃离北平。又不敢回京师教坊司,只好回家了。”
  朱高煦立刻问道:“威胁杜姑娘那人,长什么模样,你还记得么?”
  杜千蕊点点头,说是很圆一张脸,又描述了一番方士的气质,相貌、身材等等。
  “袁珙?!”朱高煦听罢,径直说出一个名字。要确定是不是袁珙也很简单,回北平之后,寻机让杜千蕊瞧一眼就行了!
  那袁珙原本只是个跑江湖的相士,因姚广孝举荐才到燕王府变成了心腹谋士,成天往世子府跑,不是世子的人鬼才信!
  朱高煦压抑住愤怒,接着又一脸冷意。
  姚广孝和世子也够狠,彼时燕王正准备起兵,随时面临朝廷剿杀的危险,他们倒早早地想在朱高煦身边安插奸谍了!
  朱高煦看了一眼满脸畏惧的杜千蕊,脸上的冷意渐渐变暖,好言道:“杜姑娘为了维护我,宁肯亡命逃跑,也不肯出卖我;我当初却猜忌你、冤枉你……这份情意,我记住了。”


第一百零一章 春天
  乌篷船静静地停靠在河边,清凉的河水时不时打在船舷上,发动“叮咚”的响声,周围偶尔传来几声禽鸟的鸣叫。
  “哟!”甲板上王斌吆喝了一声,朱高煦转头看时,见鱼竿上挂着一只鲫鱼被提出了水面。
  船上的泥炉子里柴禾烧得正旺,锅里冒着白汽。王斌抓起鲫鱼,在船舷上敲了两下,便掏出小刀开始破鱼腹。
  穿着旧衣裙提着竹篮的杜千蕊也来到了船边,朱高煦向她伸出手掌,杜千蕊目光游离,仍然将小手放在了朱高煦的手掌里。朱高煦便将她拽了上来。
  “啥树叶,没毒哩?”王斌转头看了一眼竹篮。
  杜千蕊声音清脆,说道:“这嫩叶叫春天,可以食用,王兄弟放心罢。”
  她的精神看起来很好,做事麻利,动作轻快而活泼。
  朱高煦道:“我知道可以用它煎蛋,不过放到鱼汤里煮的、倒没吃过。”
  “公子好见识,春天嫩叶就是煎蛋的,气味大。烹饪讲究一物配一物,可是船上东西不齐呀!河鱼没有作料腥味儿大,放点春天或许有点儿用。”杜千蕊柔声道。
  她说罢遂忙着调制鱼汤。
  朱高煦回顾左右道:“沿信河往北走,就能到饶州府城。等遇见了市镇,咱们得设法购置坐骑或马车,走陆路驿道。划船实在太慢了。”
  郑和与韦达都点头称是。这两天郑和似乎有话要说,多次欲言又止,此时他终于开口问道:“钟公子,这位杜姑娘可靠么?”
  朱高煦立刻点头。船上的几个人全都住了嘴,顿时就没人再吭声。
  朱高煦又转头看向杜千蕊,“杜姑娘知道的,燕王府和朝廷正在打仗。咱们在江南很凶险,我给你留一笔钱财,安排个地方让你待一阵子。咱们回来了,就去接杜姑娘;万一回不来,杜姑娘只好另寻出路。”
  不料杜千蕊马上使劲摇头道,“若没有王……钟公子,我剩下的只有了无生趣的苦日子,苟活于世还有甚么意思?既然钟公子不顾凶险,我帮不上甚么忙,能做的只有与公子同生死。”
  她说得心平气和,美丽的大眼睛里却只有果决。
  朱高煦一般不信别人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话,但不知为何,此时听到杜千蕊的言语、竟毫不怀疑。或许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也好。”朱高煦也不说那些没用的话了,当即点头道,“杜姑娘便跟着咱们一块儿走,正好咱俩扮作夫妇。我姓钟,应天府人士;杜姑娘叫杜氏,江西饶州府人。”
  他转头看向郑和等人,“你们都是钟家的家丁和长工,王斌叫王有财,郑公公叫郑忠,韦达叫韦德。都记住了?”
  几个人纷纷点头应答。
  过得一会儿,等鱼汤煮好,王斌便从包袱里拿出干粮馍馍,大伙就着鱼汤吃午饭。
  ……一行人走水路到达饶州。府城比余干县更繁华,城外照样有很多附城而居的百姓,有街道和市集。未免节外生枝,他们没进城门,在城外找不到可以当坐骑的马匹,便购置了两辆马车,衣物、干粮等物。
  眼下大江以南比较太平,一行人在饶州府没遇到盘问,十分顺利便赶着马车上了驿道。
  但次日在州府边界处,便被一队人马拦下来了。朱高煦挑开草帘子,见骑马的人穿着绿袍,身后带着一队甲兵,顿时判断这些人是巡检。
  朱高煦看了一眼,心里顿时便镇定下来。因为这种地方上的巡检,主要是查私盐。
  “干甚么的?”绿袍官儿问道。
  朱高煦先从马车上走下来了,抱拳道:“回大人的话,草民乃应天府人士,到江西访亲,见岳丈岳母。”
  那小官听见朱高煦称他大人,一脸十分受用的样子,上下打量了朱高煦一番。朱高煦穿着质地上等的棉布青袍,腰间挂着玉佩,打扮就是家境殷实的人……小官吏一般不会防有钱人,在他们眼里,作奸犯科的坏人都是些走投无路的流民。
  “有路引?”巡检问道。
  朱高煦立刻拿出了一份伪造的应天府官府路引,双手递了上去。巡检从信封里抽出来瞧了一番,又递还了过来。
  这应天府路引虽是伪造,但完全可以以假乱真,这么瞧根本无法甄别……唯一能查出伪造的法子,是到应天府官府去核对。
  朱高煦有恃无恐,当即又问道:“贱内在车上,是否要草民叫她下来,让军爷们检查马车?”
  那巡检看了他一眼,“罢了!尔等在道路上多加小心。”
  朱高煦道谢,重新走进马车,拍了一下车厢木板,前面的王斌便“啪”地在空中甩出一声鞭声,马车继续往前走。
  此地到京师已不到一千里,一行人坐车走驿道果然快,每日赶路,又过六七天时间就到应天府地面了。
  ……他们在江东门外,先找了家客栈落脚。
  朱高煦声称与杜千蕊是夫妇,便与她住同一间屋。方安顿好,他便叫郑和等人到房里议事。
  几个人进来时,先把房门闩上了。朱高煦正站在后窗旁边,从这里正好看见巍峨的江东门城楼,只要进了城门就是京城……此时局势紧张,他心里多少有点担忧。
  朱高煦转过身来,将窗户也关上,便开口沉声道:“以我在京师的经历,进出城门从未被查过,守门官军一般只查可疑之人。照理咱们此番进京是不会有差错的,但此时北边在交战,京师便会防范奸谍。咱们不可大意,必得事先准备周全……‘郑忠’?”
  王斌等人都侧目望向郑和。郑和便低声道:“接应咱们的人是玄奘寺的和尚,法号庆元。庆元在离玄奘寺不远的鸡笼山有一处宅子,地契写的主人叫钟斌,其实世间并无此人,庆元只是声称宅子主人在浙江布政使司那边做买卖。
  若被人盘问,咱们就说住在鸡笼山。伪造的应天府路引便不能拿出来了,在京师容易被识破,而钟斌此人的姓名住址经得起查。”
  朱高煦点头道:“如此一来,咱们的身份便稍微经得起推敲了。今日不进城,先在客栈沐浴更衣,免得风尘仆仆的模样被人怀疑。”
  接应的人是个和尚,朱高煦猜测有可能是姚广孝的人。但此事事关重大,朱高煦和姚广孝在对付朝廷的事儿上,是没有矛盾的……加上驸马王宁已被朝廷密探查出奸谍罪状,现在诏狱之中,朱高煦不敢找王宁的儿子王贞亮了;需要人接应只能找燕王安排的奸谍庆元和尚。
  商议罢,郑和等三人便告辞回房。
  朱高煦为谨慎起见,尽量少在外面露面,晚饭也只叫郑和买了提进客栈房间吃。郑和几乎从未来过京师,在此地无人认识,却又在燕王府学得一口官话,他活动起来更加稳妥。
  黄昏时分,又有客栈的奴仆提热水敲门,供上房客官沐浴更衣。
  朱高煦站在外面的窗户边,先是从窗缝观察江东门城楼,没多久便有点心慌意乱了……这房间里有个暖阁,用隔扇挡着。本来在暖阁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但里面点了盏灯就不一样了,杜千蕊的影子映在了那层布上。她在里面拿着瓢浇水的动作也看得清清楚楚。
  一路上二人假扮夫妇,赶路一身汗水灰尘,何况朱高煦心里挂念着事儿、又很累,于是他并没有对杜千蕊怎样。此时他却忍不住不断往那隔扇上瞅。
  良久之后,杜千蕊穿好了衣裳,从隔扇出来时,见朱高煦脸红,她便微微有点诧异,正待开口时,顺着朱高煦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
  杜千蕊的脸马上也变得绯红,眼睛也不敢看朱高煦了。
  “我什么都没看到……”朱高煦脱口道,马上意识到是欲盖弥彰,便故作淡然道,“只看到影子而已。”
  他的口气平静,自以为情绪控制得当,然而这十几岁血气方刚的身体没法掌控。杜千蕊又悄悄看了他一眼,她的脸上更红,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杜千蕊才口齿不清地颤声道:“客栈的人说了,只打一次水,我叫钟公子先沐浴,公子却怎么也不肯……”
  朱高煦听得那温柔又紧张的声音,脑子里浮现出刚才隔扇上的影子,脑子一阵晕乎乎的。但这客栈的隔墙比较薄,两边的房间分别住着王斌、韦达、郑和三人,恐怕稍微大一点的声音就会被人听见。何况不远处就是京师城门,处境已是容不得半点疏忽,朱高煦意识到时机不恰当,终于克制住了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小声道:“杜姑娘用过的水没关系,挺好……那个,出门在外不必太在意细枝末节。”
  “公子……”杜千蕊咬着朱唇抬头看了他一眼,“妾身服侍你沐浴更衣罢。”
  朱高煦伸手摸了一下太阳穴上方鼓起的血管,忽然觉得鼻子微微有点痒,便伸手摸了一下,拿下来一看,手指上沾着血,他顿时脱口道:“我曹!”
  “要紧么?”杜千蕊脸色微变,忙拿了一块手帕上前来给朱高煦擦。他闻到手帕上有淡淡的好闻的清香,忙道:“你理我稍微远点,让我冷静冷静,很快就好。”


第一百零二章 清规戒律
  鲜红的朝阳刚刚在江东门城楼上冒头,城门口的车马人群已排起了长龙。天刚亮时人就不少,多是贩夫走卒,太阳出来后各色人等更杂了。
  朱高煦和杜千蕊坐在马车里,王斌赶车,韦达与郑和各自牵着马,一行人排了近半个时辰才到城门。城门口列了两排甲兵,正在挨个盘问搜查,难怪堵了那么多人。
  一行人毫无例外地被拦住,门口的武将道:“车里的人都下来!”
  朱高煦依言先从马车里弯腰走出来,又转身扶杜千蕊下车。立刻有士卒用缨枪挑开了帘子,探头到车里瞧几眼。
  武将问道:“到京师作甚?”
  朱高煦道:“我住在上元县,昨天才出城。”
  他一开口便是官话,武将转头见马车旁边的士卒点头,立刻挥手道:“赶紧走,后面人多。”
  朱高煦和杜千蕊便上了马车,安然无恙地入了江东门。过了一会儿,他不禁挑起车帘一角,回头望了一眼京师城楼。
  ……他们进了外城,并未去内城门,却绕道至内城北面的太平门附近,到了玄奘寺。
  朱高煦在马车上等着,没等多久,郑和便带着一个和尚过来了。朱高煦瞅了和尚一眼,顿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看着那和尚慢慢走到马车旁边,朱高煦才忽然想起来:建文元年春天,世子在京师府邸中毒,跟着四舅徐增寿来探望世子的和尚,就是此人!
  “请庆元大师上车说话。”朱高煦马上认定此人身份不假。
  庆元掀开草帘,看到了杜千蕊,顿时念道:“阿弥陀佛!”稍微犹豫片刻,还是上来了。朱高煦便拍了一巴掌车厢,马车立刻便走。
  和尚目不斜视,目光避开车上的女子,对朱高煦说道:“咱们是见过的,钟施主可记得?”
  朱高煦点头道:“我四舅也是家父的人,在南下以前,我却不知道。”
  庆元也点点头,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递过来,朱高煦接了,默默地揣进怀里。
  过得一会儿,庆元又道:“施主在鸡笼山南边大路上,等着贫僧,稍后见面……”他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先停车,贫僧与施主分头进太平门。”
  朱高煦便拍了两下车厢,王斌“吁吁”地发出声音,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庆元立刻出去了。
  朱高煦等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进太平门时连盘问也没遇到。内城门管得反而没外城严,与平常差不多,官军只瞧那些形状怪异之人。
  在鸡笼山脚下等了一阵子,果然接到了庆元和尚。
  朱高煦从没来过这边,倒是有以前高阳王的记忆,稍微有点印象。他首先想到的是山上有个尼姑庵,那尼姑庵叫鸡鸣寺,里面有药师塔,在京师很有名。
  庆元是个和尚,为何购置一座宅子在尼姑庵旁边?这还真的让朱高煦忍不住想入非非,他想到的是一句话: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但这是错觉,若这庆元是个假和尚,不顾清规戒律,也没必要找尼姑……太祖出于人口的考虑,规定女子四十以下不能出家为尼。
  宅邸在鸡笼山,可能只是因为鸡笼山和玄奘寺离得近,便分别在太平门内外而已;而且这地方的宅子比别处僻静,耳目没那么多、人没那么杂。
  鸡笼山不高,在山脚下就能看见药师塔了。他们沿着一条大路向西北走了一阵,便见有一片建筑,其中一条街全是卖香烛纸钱的铺面,显然是冲着鸡鸣寺的香客生意来的。庆元在车上简单地说着“左”、“往前”等词,马车和骑马的人穿过那条很多铺面的街道,转到了一条幽静的巷子。
  没一会儿,庆元便道:“到了。”
  朱高煦掀开帘子,将钥匙递给韦达。待大门一开,马车和马匹陆续都进了院子。
  庆元下车后,又用打量的眼神,看了杜千蕊一眼。朱高煦不明其意思,怀疑杜千蕊的身份?或是给杜千蕊打分?反正庆元没问,朱高煦也不想解释。
  宅子确实普通,也不大,便是一个小院子、一排砖瓦房,墙壁刷了白灰,东边有一栋二层的楼阁。鸡鸣寺的木鱼声也隐隐可闻,地方倒是十分僻静安宁。
  这时朱高煦问道:“家父说,京师有人联络过李公,不是庆元大师办的此事罢?”
  庆元摇摇头:“另有其人。”
  朱高煦听罢稍稍放心,便与他一起走到那二层楼阁跟前,韦达试了几下,打开了房门。里面一股灰尘和腐木的味儿顿时铺面而来,显然这地方很久没人住了。
  庆元走进厅堂,便道:“钟公子先见李施主还是陈施主?何时见?”
  他口中的陈施主是都督府的陈瑄。朱高煦临走前,燕王的意思是找机会也要见见陈瑄……建文帝能用的人不多,陈瑄在江防、水战等方面多有奏章,将来有可能会出任大江江防的职务。
  朱高煦问道:“还是先见‘李施主’。能否在城外见面?”
  “恐怕不行,李施主口风很紧。”庆元道。
  朱高煦沉吟片刻,便道:“我要先挑个见面的地方,后天庆元大师再来一趟何如?”
  “甚好。”庆元作单手礼道,“若无它事,贫僧便先告辞了。”
  朱高煦点头道:“庆元大师慢行。”
  送走庆元和尚,朱高煦与郑和等人先把这宅子所有的房间看了一遍,他又沿着木梯登上楼阁,在高处观察周围的地形和路线。
  然而身在京师,一旦事发,准备什么都没用的。所以朱高煦与郑和等人商量:此地不可久留!唯有赶快办完事走掉,才是最有效的保全之策。
  朱高煦便在楼阁上叫来三个汉子,从怀里掏出一张图来放在一张布满了灰尘的方桌上,招呼大伙儿靠近,说道:“京师还是有一些人认识我的,为慎重起见,我会尽量不出门……”
  他指着图又道,“事不宜迟,你们今天就到城中瞧地方。除了我之外,还剩三个人,只能设三个哨。所以选的地方,最多只能有三条路到达;以便在出现意外时,能够提前发觉。你们瞧瞧这几个图,类似如此地形的地方最好。”
  几个人凑过来瞧了一番,朱高煦画的图很粗糙,但也很简单。大伙儿陆续点头附和起来。
  朱高煦将图递给郑和:“出发罢!”
  郑和等人抱拳领命,便下楼去了。朱高煦依旧坐在这楼阁上,此地在山坡上,居高临下能看得更远。
  这时杜千蕊也走上楼阁,提着木桶、扫帚等东西上来了。她轻声道:“先打扫了这间屋,我便到灶房去为公子烧水沏茶。”
  朱高煦应一声,目光依旧望着窗户外边。他脑海里出现了几次如此画面:山下的路上忽然被兵马挤满!
  要尽快联络上李景隆,依靠燕王府在京师的奸谍、显然是最快的路子;庆元、徐增寿也算比较可靠的……风险最大的地方,还是李景隆那边。万一李景隆并不愿投降、却想将功赎罪,那便完蛋了!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看见鸡鸣寺西边的小门开了,有人提着两个桶走出来。他马上稍稍后退了一步。
  阁楼位于鸡鸣寺西边,离寺庙里的药师塔和各殿是很远的;但寺庙西面的小门就很近了,这边确实很少见有人活动。
  过得一会儿,朱高煦便觉得有点怪异……虽然看不清那光头尼姑的长相,但在阳光下,能看出她的皮肤很白,年龄并不大。按照太祖颁布的那条法令,大明朝此时的尼姑庵里,确实很难见着年轻的尼姑,何况在天子脚下的尼姑庵?
  他观察了一会儿,原来那尼姑出来是为了刷马桶。她只顾从水桶里舀水,弯着腰撅起臀,专心致志地在干活。朱高煦见她弯着腰的样子,能大致看清她的身体线条,猜测这尼姑身段似乎还不错。
  朱高煦认定她只是鸡鸣寺的小尼姑,便不太关注了,目光时不时望山下的光景,犹自思索着事儿。
  “那尼姑长得不错哩。”杜千蕊的声音忽然道。
  朱高煦不禁回头看了她一眼,“杜姑娘眼神挺好啊。”
  杜千蕊浅浅笑了一下,也弯下腰在水桶里洗了一下布巾,继续擦着桌子板凳,一边跟着朱高煦望窗外的光景。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尼姑走出来了,她忽然在小尼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连朱高煦旁边的杜千蕊见状也面露惊讶之色。
  小尼扑倒在地上,马上转过头去。后面那尼姑抬起手,指着地上的小尼,似乎在骂着什么。
  这楼阁周围十分宁静,没什么能让人注意的地方,鸡鸣寺外面发生的事便吸引了朱高煦的目光。他观察了好一阵,此时差不多看明白了,寺庙里正在发生欺凌事件……朱高煦心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怕是青灯古佛清心寡欲的寺庙,似乎也不能例外。
  但很快又发生了让朱高煦意外的事,那小尼居然把踢她的尼姑绊倒了!那尼姑挣扎了几下,马上爬了起来,看来这事儿无法就此罢休。


第一百零三章 薄荷
  远处的寺庙门外,那个被绊倒的尼姑马上从地上爬起来,从动作看来、已是怒不可遏!她冲上去就挥起手往小尼的脸上扇,但没打中,手被小尼抓住了。
  就在这时,那小门开了,一个老师太与几个人走出来。小尼刚一松手,顿时被刚才那尼姑打了一巴掌,小尼拿手捂着脸站在那里。
  斗殴很快便结束,一群人站在那边说着什么话,朱高煦听不清楚。见人来得多,他也稍稍远离了窗户,免得被瞧见。
  朱高煦猜也猜得出来,那群人肯定是在训斥小尼,毕竟在寺庙,也有辈分区别、上下尊卑。那小尼敢和年长者对着干,已是相当不易。
  许久之后,那群人便进了寺庙小门,小尼继续在那里刷马桶。朱高煦一时无事可做,便仍在阁楼上瞧她做一些琐事,时不时观望鸡笼山下的情况。
  这时杜千蕊端着一盏茶上楼阁来了,朱高煦立刻闻到了一股薄荷的味儿,便听杜千蕊道:“我没找到茶叶,见院子里种着几株薄荷,便摘来洗净泡了茶,公子只好将就喝了。”
  “反正住不长久,你不用做太多事儿。咱们刚到此地,你也歇口气。”朱高煦道。
  杜千蕊轻声道:“公子的大事我帮不上忙,只好做些小事,都是我该做的。”
  她出身教坊司,精于弹唱,果然声音很好听。朱高煦还是很愿意和杜千蕊说话的,说什么并不重要,听声音也能叫人舒心一些。
  朱高煦便又说道:“杜姑娘跟着我,确是没过几天舒坦日子,都在路上了。”
  杜千蕊低着头,喃喃道:“总比在家里好,我在家乡已呆不住,公子没来之前,心里总是很闷,成天都烦心。有一次爹爹骂我,说狗还不嫌家贫……走了之后,我又想着姆妈,昨晚做梦还梦见她了。”
  “杜姑娘在京师呆了如许多年,怎能和你母亲相比?令堂能在村里留得住,那是她没见识过更大的世面,人只要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子,便不会多想。”朱高煦随口道,“杜姑娘见过世面,恐怕是回不去了。令尊不该怪你的,你想过更好的日子,那不是人之常情?”
  杜千蕊侧耳倾听,等朱高煦说完,她柔声道,“听公子说话,总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朱高煦道:“我也是。”
  杜千蕊的脸颊顿时变得红扑扑的。
  ……酉时之前,郑和、王斌、韦达三人便回来了,提回来一些米和菜,调料是没有的,只有盐。杜千蕊便忙着做饭、收拾晾晒在院子里的被褥。
  朱高煦则叫上其他人进屋,询问今天打探的地方。他将郑和等人筛选的几个地方,问得十分详细。
  几个人直到深夜才谈完正事,此时杜千蕊已经把饭菜准备好,洗漱的水也烧好了。
  他们走到一张方木桌旁边,朱高煦顿时吞了一口唾沫,肚子也“咕咕”响。几乎什么调料都没有,但桌子上饭菜相当好看,立刻便让他食欲大增。
  王斌等提回来的卤猪肉切成了薄薄的肉片,摆在两只白瓷盘子里,仿佛花瓣一般,中间还点缀着薄荷绿叶,让颜色愈加丰富。莴笋与卤猪肉焖成了一大碗,莴笋叶子用盐水泡了几个时辰,放在碟子里,一瞧便十分下饭。
  这时王斌赞道:“杜姑娘手艺不错哟!”朱高煦笑道:“你们有口福,杜姑娘下厨、亲手做的饭菜,我一般是不招待人的。”
  王斌和韦达等顿时“嘿嘿”笑了几声。
  杜千蕊微笑道:“我给几位盛饭来。”
  大伙儿肚子也饿了,上桌便狼吞虎咽,屋子里一阵“吧唧吧唧”的咀嚼。不多时,门口传来“喵喵……”的叫声,朱高煦回头看时,见一只大黄猫正眼巴巴地望着桌子。
  王斌道:“送上门一道荤菜!”
  朱高煦制止道:“瞧它的毛挺干净,定是周围哪家养的,别节外生枝。”
  众人吃过晚饭,商量着安排了房间,便各自洗漱休息了。朱高煦拿了一张席子和被褥放在阁楼上,议定四人轮流上楼当值放哨。
  ……次日一早,三个人继续出门办事,朱高煦和杜千蕊依旧留在宅邸。
  在京师不止一个两个人认识朱高煦,除了宗室与勋贵,两年前在那府邸上、看守过世子等人的将士奴仆,也见过朱高煦多次。朱高煦到了京师,便尽量避免在人多的地方露面。
  每天都有要紧的事办,但在这种关头,因为很少出门,他反而整天都无事可做。除了思索,便只能等待。
  他又看见昨日那小尼姑在寺庙的院子里忙活,她可能就住在寺庙西边。朱高煦本来对她没甚么兴趣,但周围没啥能看的东西,不知怎地就时常在关注那小尼姑在做什么。
  小尼姑一会儿在扫院子,一会儿在洗一大堆衣裳。有时看不到她的身影,但很快又会出现在朱高煦的视线内。
  他还真没有如此长时间地观察过一个人、做那么多无趣的琐事,若非要待在这僻静阁楼上,他也不会去观察一个毫无瓜葛的尼姑。
  今天那小尼姑又在被欺凌,这似乎是寺庙尼姑们的日常活动。小尼在洗衣裳时挨了一脚,手被鞋子碾了一下,惨叫的声音连这边的朱高煦也听见了。
  那小尼也是够悲惨,她越是和寺庙里有权势的人抗争,越是被欺凌得更惨。不多时,朱高煦见她跑出了寺庙西边的小门,以为她要在外面找个地方哭,然而并没有。
  她提着个桶出来,又把一盆衣服端到外面,将盆里的衣服放进桶里,竟然又洗起衣裳来,好像刚才在寺庙内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距离有点远,朱高煦始终没太看清那小尼姑的相貌,但从她的身影和举止看来,应该长得还不错,何况皮肤在太阳下白得耀眼,他估摸着小尼在寺庙里肯定是长相出众的人。
  但完全不知道她年纪轻轻为何要出家为尼,还挑了个经常被欺负的寺庙。
  郑和等人中午没回来,朱高煦与杜千蕊二人吃午饭,饭菜自然也是杜千蕊做的。昨晚那只黄猫又来了,望着饭桌叫唤了几声……昨晚并没有喂它,它闻到气味又跑了进来,十分执着。这院子的围墙、甚至房屋门窗根本拦不住猫,就算关上门窗,它也能从瓦顶上钻进来。
  及至下午,朱高煦正呆在阁楼上,一面思索一面观察外面的光景。这时便见那小尼从寺庙院子走了出来,她手里没拿东西,沿着山坡上的一条小路往下走。
  没多久,便听得小尼唤道:“小黄猫,咪咪……”她一边唤,一边东张西望。
  朱高煦马上便想起,吃饭的时候见到的那只黄猫,似乎是鸡鸣寺养的!他回头看时,那只猫正好在木楼梯上张望,却不知听到小尼唤它没有,反正是完全没有理会的意思,它只对朱高煦桌子上的点心十分有兴趣。
  朱高煦也没多想,便拿起一块点心,弯下腰放在地上,也唤了一声:“小黄猫……”
  那猫儿慢慢走过来,“喵”地叫了一声,便扑到点心上来。朱高煦弯着腰,眼疾手快,伸手按住了那猫儿,它挣扎一番,拿爪子挠了几下,但朱高煦马上便换了一只手按住了它的脖子。
  朱高煦将猫抱起来,站起身看窗外的光景,一时间没找到那小尼姑的身影。过得片刻,便见她已经走到山腰上那条卖香烛的街上了。
  抱着猫犹豫了片刻,朱高煦便走下楼阁,拿了一顶大帽戴上,与杜千蕊打了声招呼:“我出去一炷香工夫,很快就回来。”
  杜千蕊点头回应一声,看了一眼他怀里的猫。
  朱高煦出门便是一条小巷,周围的墙壁上布满了青苔,地面是陈旧的石板。天气晴朗,路倒是好走。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两旁围墙里的树木遮挡了阳光,在路上感觉更加幽静。他从昨天进来的路,沿着巷子走,转了两次方向,便走到了巷子口。
  巷子口外面,便是那条卖香烛的长街。朱高煦没走出去,压低了大帽遮住脸,抱着猫站在那里等着。从小尼走路的快慢和到这里的路程判断,此时她应该还没走到这边巷子口上。
  果然没等一会儿,便见她走过来了。“喵……”黄猫叫了一声,小尼马上便转头看到了朱高煦怀里的猫,她站了片刻,便向这边走过来。
  朱高煦顿时愣在那里,差点没让怀里的猫跑掉!
  在这陈旧的街巷里,铺面里堆放着死气沉沉的香烛,烟灰弥漫在空中,朱高煦仿佛看见杂乱的角落里、吹开了尘封的灰尘,一颗明媚的珍珠正在腐木之中。
  简直不敢相信,这地方会出现一个如此美艳的尼姑。哪怕她穿着僧袍,光着头,依然破坏不了她脸上唇红齿白的鲜艳纯粹的颜色。西垂的阳光透过古旧的长街,落在她的脸上,如缎的皮肤泛着流光,十分有光泽。她容貌与四周的景象格格不入。
  朱高煦根本感受不到青灯古佛的消沉古朴,小尼青春生动、灵气袭人,忽让这春天的景色也美妙了几分。


第一百零四章 邂逅
  那小尼横穿石板街面,缓缓向这边走来。中间时不时有路人走过,挡住了她的身影,朱高煦下意识微微偏头看她。
  她的身材高挑,发育得很好。此时的女子没有文胸支撑、更不会垫东西,一般的人看上去都比较平坦不显眼,她的前襟却被撑得很高,让布袍腰部也空荡荡的、好像十分不合身的样子。但女子的年龄像树的年轮一样,修饰不了、遮掩不住,从小尼带着稚气的面容和皮肤看,她年龄不大,估摸着比杜千蕊的年纪还小。
  小尼的容颜是天生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修饰,纯粹得连头发都没有,头上只有一层青青的浅发,但她照样美艳动人。她的身姿十分挺拔,亭亭玉立又有从容之态,小小年纪已有几分慧中的气质,当真不是普通小娘可以比拟。
  眼睛大而明亮,她的目光却十分有神锐利,她不像大多小娘一样目光低垂、给人温顺之感,而是自信地直视朱高煦。见她渐渐靠近,朱高煦竟然感觉有些许压迫之感。
  这种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记忆里、只是前世才有的感受,前世他普通而俗气,又没有实力和底气,有时候见到那种化着精致的妆容、一身名牌的白富美时,就会有一种抬不起头的压迫感……但那是用钱和化妆堆砌起来的贵气,而眼前这个小尼身上只穿着粗布袍服,实在叫人奇怪。
  她走到了朱高煦面前,不卑不亢地说道:“多谢施主为贫尼找到了小黄猫。”
  “哦!”朱高煦恍然,将猫递了过去。
  交接黄猫的刹那间,朱高煦的手与她的手靠得很近,两相对比,他顿时觉得自己的皮肤很老很粗糙,仿佛完全不是同一世界的人……可是朱高煦也不到二十岁,他一向觉得自己很年轻。
  小尼全然没有得而复失的欣喜,神情淡然,把黄猫接过去抱在了怀里。朱高煦趁靠近的时机,看了一眼她手背上的淤青,连皮肤都破了,应该就是上午被一个老尼姑用鞋子碾的。那天生细腻白皙的手,却遭如此对待,确是让人感觉可惜。
  小尼的眼神非常好,发觉朱高煦的目光,便腾出那只受伤的手,她自己也看了一眼手背,又望着朱高煦。
  朱高煦就只是一个眼神,难道就被她察觉到自己在窥视她的生活了?
  “施主如何知道贫尼在找小黄猫?”小尼竟然质问他。
  朱高煦无奈地勉强一笑,道:“我听见你在唤小黄猫、小黄猫,又见你到这条街上来了,便给你送过来。这猫常跑到我家里来觅食,你们寺庙得看好了。”
  小尼转头仰首望了一番鸡鸣寺方向,说道:“施主真是好心肠。”
  她一见面就说了多谢,然而朱高煦并没有感觉多少谢意,反而觉得她身上有刺一般。朱高煦也不想与一个小尼姑计较,便随口道:“离寺庙近,心也向善了不少。”
  “施主见到了的,寺庙也不一定向善。”小尼的眼睛里隐隐藏着一丝冷笑。
  “呵!”朱高煦无言以对,此时狡辩也只能越描越黑,无济于事了。
  或许是一连两天都见她被无端欺负、又做那么多活,之前朱高煦心里有点同情她;又或对一个小尼没有任何提防之心……反正他好心把猫送还给她了。此事简直十分意外,就送了一下猫而已,竟然马上就将藏身的大致所在、暴露给了这个小尼姑?
  朱高煦回头一想,她只是个偶然遇到的尼姑而已,南京人口或近百万之多,似乎也没甚么好担心的。
  不过他也开始询问小尼姑的身份了:“你年纪不大,为何出家在鸡鸣寺?那些人为何会欺负你?”
  “与施主无关,我要走了。”小尼道,她顿了顿,口气忽然柔了几分,“这猫是主持养的,幸好施主送还给贫尼……我本是个宫女,得罪了宫中权贵,被强迫送到鸡鸣寺出家,所受磋磨都在意料之中。”
  朱高煦点点头,“告辞。”
  最后他还是感觉到了她的善意,这小尼也不是好歹不分的人。
  朱高煦看着她的背影,顿时对宫廷充满了想象,一个宫女都能有如此姿色?!难怪父王提着脑袋想当皇帝了。
  他回到住处,寻思着怎么勘合小尼的身份……但想想又觉得是多此一举,再过一两天就离京了,管那小尼什么身份?他思量片刻,便觉得今天这事儿的风险微乎其微。
  回到楼阁上的窗边,过了一会儿,那小尼抱着猫,仍走寺庙西门进去。她站在门口,转过身望了过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楼阁上的朱高煦。
  朱高煦也不躲开,站在窗边,与她遥遥相望。就在这时,小尼向这边挥了挥手,然后才走进了寺庙。
  此时的处境,又让他觉得有点刺激紧张,内心的感受十分复杂。
  那春色中的美好邂逅,那苦楚带刺的淡淡温情善意,与紧张担忧都混在了一起,随着太阳下山的黯淡光景,慢慢地在宁静的古寺风景中发酵。
  ……没一会儿,郑和等三人回来了。朱高煦立刻将无趣等待的闲心抛诸脑外,又与他们商量起正事来。好几个地点筛选一遍,最后朱高煦定了两处地方,详细谋划一番。
  “明天就干完正事,然后马上离京!”朱高煦道。
  几个人一起抱拳道:“遵命!”
  他们走到堂屋,杜千蕊照样准备好了饭菜。今晚果然不见那只黄猫,估摸着逮回去被拴起来了。
  一夜无事。朱高煦很早便起床,准备妥当,等着约定好了的庆元和尚前来。
  好像这几天已经形成了习惯,他下意识便走上楼阁的窗边,准备在等待的时间里,观察小尼做琐事。不料等了好一会儿,仍然没看到她。朱高煦一时间心里有点微微的失望。一些微妙的心思,便如一颗小石子丢进泉水中,亦能激起一层层小小的涟漪。
  那淡淡的心情,原本无关紧要,进一步则无必要,失去了却会感到些许失落。


第一百零五章 大宋已往
  早上庆元和尚来了一趟,又赶着回去了。
  昨天的明媚春日已然不见,此时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很厚。两辆马车穿过巷子,朱高煦坐在后面的马车上,他挑开车帘仰头看了一眼,觉得天上的雨是将下未下。
  没有钟表和太阳,连时辰也估算不出,只能凭感觉、眼下大致还是上午。
  阴沉的天气叫人感觉气闷,又让人担心要淋雨。便如朱高煦此时的心境,一颗心悬在空中,只能硬着头皮,等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按部就班地照着谋划好的步骤走下去。
  马车很快就行驶到了卖香烛的街道上,朱高煦放下草帘子,只留一道缝,继续观察着外面的光景。
  走大路上鸡笼山的人们,几乎都要走这条街。街上并不拥挤,但人也不少,有游逛的香客,寺庙的老尼,还有卖蔬菜瓜果、篾器的贩夫走卒。人们步履悠闲,东张西望瞧着东西,等马车过来了,他们才让路。马车在这条街上行驶十分缓慢。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看见一家香烛铺子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昨日寻猫的那小尼!
  铺子门口,围着好几个人,全是男的。其中一个中年汉子脸上布满了粉刺疙瘩,一脸嬉笑,偏着头盯着小尼的脸在说着什么。另一个瘦子拿起摊上的一把香在那里抛来抛去,小尼伸手一把夺了过去,朱高煦听见了她的声音:“不买便别动!”
  难怪今早上没见着那小尼在寺庙西边忙里忙外,原来到这铺面上来了。估摸着鸡鸣寺也在这条街上开了铺子卖香烛……其实寺庙里就有香烛卖,但很多香客都是买好了再上去。
  现在那庙里主事的人也确实不怎么讲究,多半是觉得小尼姿色绝好,才叫她到铺面里帮忙,以便吸引游客。
  朱高煦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两个嬉皮笑脸的汉子,厌恶之感涌上心头,但此时只得忍了。他在京师本就该低调,并不敢轻易招惹是非、引人注意。
  ……马车下山之后,一路向西南方向行驶,然后折道向南,往聚宝门那边走。
  他们并未到聚宝门,只来到了秦淮河岸。在一道桥头,朱高煦和王斌乘坐的马车便停靠下来。韦达与郑和的马车则径直过河,去了河对岸。
  河对岸是一条长街,遍地是酒肆茶楼,河边正是春景最好的地方之一……韦达与郑和过河之后,将分别在长街两头设哨,守在一家酒肆和一家茶楼里。
  朱高煦和王斌则驻足在秦淮河北岸,他们将马车交给一家客栈的奴仆,便进了客栈。俩人径直上楼,来到昨天就订好的房间,然后蹲守在窗前,瞧着桥头的光景。
  手下的郑和等三人在内城转悠了两天,选了好几处地方。但朱高煦最中意的就是这里,虽然有三条路到河对岸的长街,但李景隆最可能走的路只有桥头这一条!别的路不是要坐船,就是要先出城门绕一个大圈。
  朱高煦和王斌一起观察着路面,他心里又琢磨了一遍自己的思路……庆元和尚先得到确切的时间地点,接着要告诉另一个人,中间隔了一个环节,然后李景隆才能得知确定消息。此时此刻,李景隆还不一定知道了。
  如果李景隆要提前埋伏,或者带着一群帮手过来,都会被朱高煦的哨点发现;若正在谈事时,帮手才过来,也能事先得到预警,虽然遇到这种情况的话、就很仓促危险了,但这是无法避免的风险。
  何况地点选在内城的公众场合,李景隆若有意,应该不会拒绝。
  朱高煦将客栈房间里的一张圆桌挪到了窗边,然后从包袱里掏出了一些东西。两把香,打火石、一副纸笔。王斌看了一眼,转头继续默默地盯着窗外。
  朱高煦拿了一只细颈酒瓶放到圆桌上,将一枝香插进去,点燃了。他便开始数桥上的人,只数从北岸到南岸的人数。每过一会儿,他便看一眼香,时不时在纸上写一个汉字数字。
  二人在客栈房间里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朱高煦已经写了二十几个数字。相同间隔的时间里,过桥的人数都不一样,但都在一个范围内波动,没有出现数字忽然暴增的情况。
  一直到远处的钟楼传来隐隐的钟声,时已至午时,桥头仍未出现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现李景隆。
  李景隆有可能坐马车过河,人带得少;朱高煦光是在楼上看,是看不见他的。
  朱高煦并未急着下楼,又等三支香燃完,这才拿大帽戴上,转头看向王斌:“你继续盯着,我先走了。”
  王斌神情紧张,抱拳道:“公子小心。”
  朱高煦点点头,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亲自赶着马车,过秦淮河,直趋南岸的一家大酒楼。马车停靠在门口,肩膀上搭着白布的后生便一脸笑容走了过来,对着马车后面哈腰道:“客官,您里边请!小的会叫人替您照看马车。”
  车厢里没人的。朱高煦从前面走下来,将鞭子递给小二,道:“昨日下午,我订了一桌今天中午的酒菜。”
  小二将鞭子拿给另一个人,忙道:“客官请。”
  走进大堂中,小二便转头问道:“请客官告知,您用甚么姓名订的桌,小的马上去掌柜那里瞧。”
  “钟斌。”朱高煦道。他依旧戴着大帽,面朝人少的地方。
  “哦!”小二恍然道,“您还请了客的,有两位已经到了。客官不用等,小的这便带您去雅座。”
  朱高煦一面留意观察酒楼里的状况,一面跟着小二从一道宽敞的木楼梯走了上去。大堂里的桌子旁都坐满了人,有的食客已经把酒都喝得差不多了,有个大汉撩起袖子,光着手臂红着脸正在划拳。
  “叮哐……”不远处有人把盘子给摔坏了,立刻便有人上去拾起碎片,与那食客理论。
  到了一道雅间门口,那小二敲了一下门,等在那里。正是午膳时候,这家酒楼生意很好,整栋房子里都闹哄哄的,反正里面就算应答,小二也听不见……于是小二便推开了房门。
  朱高煦顿时看见李景隆和另一个俊朗的汉子坐在圆桌旁边。那俩人回过头看向门口,李景隆张开嘴,立刻站了起来,另外那汉子也跟着站起来。
  朱高煦从袖袋掏出两张宝钞,塞到小二手里,“等三炷香工夫,便将咱们订好的酒菜端上,暂时甚么东西也不用送来。”
  “好勒!”小二高兴道,弯腰点头道,“贵客,谢啦!”
  朱高煦走进雅间,反手将门关上了。有一道门隔着,吵闹声顿时稍微消减了几分,但空中仍然弥漫着“嗡嗡嗡……”的人声,那是无数听不清的说话声汇聚在了一起。
  李景隆抱拳,沉声道:“高阳王居然真的来了。”
  朱高煦谨慎地拿手指做了个动作,点头道,“家父是很有诚心的。这位应该是赵辉赵千总?”
  那长得俊朗的汉子抱拳道:“正是末将,见过公子。”
  “坐下,咱们坐下说话。”朱高煦招呼道。
  赵辉很见事地提起茶壶,在朱高煦的位置面前,将一个茶杯倒上茶。但朱高煦不会喝。
  “说实话……”朱高煦坐下来就开口说道,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繁文缛节,“李公处境堪忧呐!”
  李景隆皱眉道:“费了不少劲,总算免了罪。”
  朱高煦摇头道:“该说是暂且免了罪。李公两度丧师以十万计,朝中想清算你的人太多了。李公此时应多为自家思量,是等着被秋后算账,还是另建丰功伟绩?”
  这些关节,李景隆愿意私下里见面,恐怕早就权衡过了的。
  朱高煦顿了顿,继续劝道,“家父兵强马壮、势如破竹,咱们什么实力李公也见识过。李公出身名门,精于兵法,在朝中也算名将,李公如此大才、手握重兵尚且如此,局势不是很清楚了么?”
  李景隆握紧拳头,“若非那阵大风,胜败未可知也!”
  “都过去了,说那些也是无益。”朱高煦道,“这场变故,不过是宗室与朝中奸臣的角逐,李公等还是大明勋贵,原不必死抱住一颗将倾之树……况黄子澄那棵大树,现在李公抱不住了不是?”
  李景隆默默不语。
  朱高煦语重心长地叹道:“树挪死,人挪活啊!咱们给李公指了条明路,李公若不另辟蹊径,如何能从坑里爬出来?”
  他又转头看向赵辉,“兄弟子承父业,因父辈功劳荫受千户,在外金川门守城门。若想更进一步,寻常之下,恐怕到老也最多千户了。”
  “公子有所不知。”赵辉从容地微笑道,“区区在下,现在虽只是个千户,但祖上可是大宋宗室!”
  “哦!”朱高煦马上做出惊叹的表情,忙抱拳道,“失敬失敬,原来赵千户出身显贵哩!”
  “可惜大宋已经亡了,都怪那元鞑子,唉!”赵辉叹道。
  朱高煦道:“大明太祖当年也是打着恢复大宋天的旗号,驱除鞑虏的。”
  赵辉话锋一转,“在下并非空口吹嘘,家中有族谱可查,往上追溯是宋太宗一脉。”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朱高煦强忍着胃里的酸水,又恭维了一句。


第一百零六章 不是滋味
  闹哄哄的酒楼上,三个人说话的声音比较小,他们只能将头凑近了才听得见。那长相俊朗的后生赵辉道:“在下追随李公,投燕王那是夷全族的大事,将来燕王会如何奖赏咱们?”
  此人年纪不大,却是直接,很快就开始谈条件了。
  朱高煦最不怕的,就是谈条件,他当即就沉声回应道:“李公如此身份,如此大功,将来必是群臣之首!赵千总也不会被亏待,定得封侯拜相。”
  赵辉淡淡地笑道:“不用封侯拜相的……在下至今尚未娶妻,本乃大宋宗室,不愿娶那寻常出身的女子。若是能娶到一个大明公主,也不枉此生了。若能遂了此愿,燕王叫我作甚么也行!”
  “赵将军想做驸马?”朱高煦沉吟片刻,“哪个公主适合?”
  赵辉一本正经道:“宝庆公主。”
  朱高煦寻思了一会儿,想起来,宝庆公主是太祖的最小的女儿,朱高煦的小姑姑,她现在才几岁大!他便道,“宝庆公主还未长大。”
  赵辉微笑道:“不急,过几年不就长大了?”
  朱高煦心里是很反感这俩人的,李景隆在他眼里就不是啥好人,何况是跟着李景隆的狗腿子?
  但他又心道:以父王的作为,连亲儿子都会骗,还怕失信于一个贰臣?先答应下来再说,到时候不行父王就会过河拆桥。
  朱高煦当即便点头道:“言之有理。此事你放心,家父派我南下时就说过,赵将军要封侯还是娶公主都答应,我只是没想到赵将军看中的是宝庆公主。”
  “往后这事儿……燕王与高阳王不会不认罢?”赵辉皱眉道。
  朱高煦马上正色道:“父王乃太祖之子,我乃太祖之孙,咱们父子什么身份,说话岂能当儿戏?父王若不是诚心待你们,怎会叫我冒着性命之危深入虎穴、到京师来见李公与赵将军?”
  李景隆听罢看了朱高煦一眼,微微点头。
  就在这时,雅间的房门响起两声“笃笃”的敲门声,里面的三个人都闭了嘴,坐在那里等着。果然没一会儿,小二便推开了房门,笑脸道:“现在要小的们上菜了?”
  都是说好了的时辰,朱高煦便点点头,又道:“拿一副纸笔来。”
  “好嘞!”小二应了一声。
  酒菜陆续上齐,要的纸笔也拿上来了。朱高煦等小二、奴婢们出去,便挪开碗筷,将纸笔摆上圆桌,说道:“李公与赵将军切勿隔岸观火,到头来两面不讨好!你只要写一封信交给我,让我回去交差,将来咱们父子必有重谢!”
  李景隆想了一会儿,便点头了。
  赵辉道:“宝庆公主的事儿,高阳王也要写一张下来。”
  朱高煦对赵辉才不管怎么允诺,先答应再说……他太了解燕王了!无论替燕王许诺再多,那都不是事儿!之前燕王还对宁王许诺过,要平分江山呢,比朱高煦的口气大多了。
  朱高煦便爽快地答道:“没问题!”
  于是他与李景隆各写了一封信,交换到了彼此之手。朱高煦看了一遍,吹干墨迹,小心地折叠起来放进怀里的口袋中,接着说道:“我在此地不便久留,告辞了,二位勿忘今日之约。”
  李景隆和赵辉一起站起来执礼道别。
  朱高煦又故作镇定地笑道,“订的这桌酒菜,就当作我请二位吃饭,你们慢用。”
  他按了一下大帽,快步走出雅间,下楼到柜台上结了钱,再让小二带到马车旁边。朱高煦上了马车,便赶车沿长街而去,去寻找放哨的郑和等人。
  这条街酒楼茶馆很多,行人也熙熙攘攘,朱高煦赶车走不快。不过也比走路快一点,而且他个子比普通人高一截,坐在马车前面反而没那么显眼。
  他心里有点着急,下午还要见两个人……便是四舅徐增寿、以及徐增寿引荐的都督陈瑄。
  就在此时,迎面一个同样戴着大帽的汉子抬起头,向赶车的朱高煦看了两眼。马车很快便路过了那汉子旁边,朱高煦强忍了一下,这才没有回头去看。
  在街尾转弯时,他微微侧目,但已不见了刚才戴大帽的汉子。
  转过方向,朱高煦便向茶楼上面望了一眼,见郑和在窗户边正俯首点头。朱高煦将车靠在路边,径直从前面下来,撩开车厢的帘子,马上钻了进去。
  他轻轻挑开后面布帘的一角,从缝儿里仔细观察侧后方长街上的光景,但什么也没看到,更不见刚才那人跟踪过来。
  刚才被看了两眼,朱高煦心里有点担忧,但仔细回想了一番,似乎并不认识那个汉子……或许自己如惊弓之鸟,在京师太过紧张了?
  不多时,郑和下楼来了,坐到了前面赶车的位置。朱高煦拍了一下木板,道:“先到后面来,我有话要说。”
  郑和便走下来,进了车厢。朱高煦将刚才的一幕描述一番,沉声道:“咱们先不去见陈瑄了!我觉得应该马上出城。”
  郑和沉吟不已。
  朱高煦又道:“小心行得万年船,此次进京,本来就非常冒险,更容不得半点闪失!咱们先出了城,若是一定要见陈瑄,等一阵子后,再进城不迟。”
  郑和听罢点头道:“公子言之有理,便遵公子之命!”
  “你去赶车!”朱高煦道。
  ……酒楼雅间里的李景隆久久不语。旁边的赵辉倒是很想得开,拿起酒壶便倒酒。
  “唉!”李景隆叹了一口气。
  赵辉侧目,将倒满酒的酒杯递过来,说道:“公何故长吁短叹?”
  李景隆低声道:“圣上待我不薄啊!想当初,满朝文武都要杀我,圣上皆不听,执意保全了我的性命。今日我却要背弃圣上,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赵辉笑道:“李公文武双全,书读得多,却染上了那文人伤春悲秋的性子。末将劝李公两句,您大可不必为此等事劳神。李公乃大丈夫,狠得下心方能有所作为!如今您在京师前途昏暗,得罪了整个朝廷的人,咱们根本过不下去了,投燕王只是明智之举。”
  “那倒也是!”李景隆咬牙点头道,“我也是被逼无奈罢了。”
  赵辉端起酒杯,道:“事已至此,那通敌的信也写了,咱们毫无退路,别烦心啦!来,李公,我敬你一杯,一醉解千愁!”
  李景隆也把酒杯捏了起来,“干!”
  两人仰头一饮而尽,赵辉将杯子的底朝天,没一滴流出来。李景隆喝完,便重重地把酒杯拍在桌面上。


第一百零七章 萍水相逢
  皇城内,朱允炆脸色阴郁,快步走过斜廊,后面的宦官只有小跑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
  朱允炆走进乾清门东暖阁,绕过隔扇,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马上就有宫女端茶进来,吴忠从宫女手中接过茶杯,双手捧到皇帝跟前,用讨好的语气道:“皇爷快顺顺气儿,龙体要紧哩。”
  接过茶杯,朱允炆拿在手里,用杯盖轻轻扇着水面,闻着茶的清香,久久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吴忠出了东暖阁一趟,又回来了,小声道:“禀皇爷,黄寺卿奉诏觐见。”
  “叫他进来说话。”朱允炆道。
  黄子澄随即入内,行叩拜之礼。朱允炆招了招手,“免礼。”他沉吟片刻,便说道,“不久前,盛庸在夹河大败!朝中齐泰、徐辉祖都为他说话,又言平燕之战无法急战,仍为盛庸请旨增加援军,黄寺卿以为如何?”
  不料黄子澄也道:“回圣上的话,据臣所知,夹河之战还真不能怪盛庸。
  前线的兵部尚书铁铉证实,此战盛庸以步军迎战,先以盾兵长枪御前敌,燕军不能破;后以标枪投掷,燕军才突入盛庸步阵。但盛庸立刻以少量重骑权勇队,迅速反击,便将突入阵中的敌军大将谭渊阵斩!初时我官军十分勇猛……”
  黄子澄讲起来眉飞色舞,要不是早已经知道了结果,朱允炆肯定会听得更加热血澎湃。
  黄子澄继续道:“当此之时,燕逆亲率铁骑迂回至官军腹背,背击我师;燕逆与前方燕军一道,便成两相夹击之势!于是燕逆贯阵而出,致使官军战损数名猛将。不过盛庸督军之下,虽被穿阵,全军仍巍然不动!盛庸立刻调权勇队步军跑步入阵,马上顶住了燕逆的冲击。”
  “那盛庸是怎么败的?”朱允炆问道。
  黄子澄道:“彼时两军不分胜负,又因燕逆亲冒箭矢火器冲杀在阵中,我师尚有胜算……可是忽然刮起了大风,飞沙走石正对着我师正面,将士不能睁目,以至大败!”
  朱允炆听罢扼腕道:“为何就差那么一点?王师在河北多次苦战,却总是无法突破!又是因大风而败?这倒巧了。”
  “朕听说……”朱允炆沉吟道,“铁铉与你关系甚笃,而盛庸去年与铁铉歃血为盟。难道是这个缘故?”
  黄子澄马上“扑通”跪倒在地,“臣岂敢欺君罔上?此事绝无私情,臣之言,皆据实奏报!”
  “罢了!”朱允炆道,“朕也觉得你说的是实情。那便去叫方孝孺拟旨,下旨何福聚拢各处兵马,征调了粮草之后,便北上增援盛庸等将。”
  黄子澄悄悄呼出一口气,忙道:“圣上英明!”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急匆匆地弯腰走进来,见朱允炆点头,他便走到上位旁边,俯首小声说了一句话。
  “哦?”朱允炆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叫他径直到这里来细说。”
  宦官道:“奴婢遵旨。”
  黄子澄小心道:“那臣便……”
  朱允炆伸手往下轻轻一按,“慢着,黄寺卿也听听罢。”
  黄子澄顿时面露欣慰之色,拜道:“臣领旨!”
  君臣在东暖阁内等了许久,便有一个身穿青袍、头戴大帽的汉子躬身进来了,他在隔扇外便跪倒口称万岁。朱允炆马上叫他进来。
  那人十分紧张的样子,朱允炆也不认识。毕竟来人只是锦衣卫的中低级武将,平时是见不着皇帝的。
  “你说在秦淮河边见着高阳郡王朱高煦了?”朱允炆径直开口问道。
  武将点头道:“回圣上,微臣见到了!今日微臣奉指挥使之命,到城外办差回来,从聚宝门入城,不久便见他坐在一架马车上……两年前太祖祭日,燕王世子、高阳王等到京,后被禁足;微臣便是其府上负责看守的人之一,前后见过高阳王几次,因此认得。”
  黄子澄皱眉道:“燕王之子跑到京师来?你真没看花眼,能确定此事?在圣上面前可不能信口胡说,那是欺君大罪!”
  “这……”武将顿时面有惧意。
  朱允炆问道:“你究竟能不能确定?”
  武将哭丧着脸道:“微臣本来能确认是他,可……当时高阳王坐在马车上,戴着一顶大帽遮了近半张脸。虽然微臣仍觉得是他,但彼时不敢打草惊蛇,便没跟上去细瞧。
  微臣便只去了聚宝门,亮出锦衣卫印信,先叫聚宝门守卫拦下高壮的年轻后生,免得那高阳王就近混出城门,微臣便马上赶着回来禀报了。”
  朱允炆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起来。就在这时,宦官吴忠小声道:“奴婢多嘴,不过这事儿不管结果如何,皇爷查查也无妨的。”
  朱允炆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开口道,“即刻传旨,叫各城守卫官署、锦衣卫、应天府各官铺安排人手,在城中察高阳王行踪!”
  吴忠道:“奴婢为皇爷去传旨。”
  弯腰站在中间的武将道:“吴公公,那高阳王长得人高马大,比一般人高出一截,只要在城中逮住那些高个子的年轻汉子,再让认识高阳王的人去辨认,必能凑效!”
  吴忠转头看向朱允炆,朱允炆轻轻点头。
  这时黄子澄又道:“叫人多画几张像。”
  ……
  朱高煦已放弃与徐增寿、陈瑄见面的安排,当下便聚拢了三个哨点的人手。
  他叫三个人都上了马车,说道:“京师有不少人认识我;而你们几乎都没来过京师,谁也不认识,反而不容易暴露身份。
  此地离内城聚宝门、外城大安德门最近,我先从就近的聚宝门出去。你们则返回鸡笼山,带上杜姑娘,然后从太平门出城。所有人都出城后,咱们仍在江东门外的那家客栈汇合!”
  三人纷纷应答下来。
  朱高煦便道:“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走罢。”
  此时朱高煦也觉得自己警觉过头了,但小心一点并不是坏事,大不了就是多费点周折而已。前世他要办点事,更加麻烦,所以形成了不怕麻烦的习惯。
  安排妥当,朱高煦便独自赶着一辆马车,将大帽压得更低,径直南行,奔聚宝门。他决定了马上闪人之后,心情也放松了不少,毕竟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不料,朱高煦刚靠近聚宝门,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些高个汉子站在城门内,被披坚执锐的官兵看着,还有官兵拿着弓箭!
  他娘的!这是怎么回事?
  朱高煦顿时震惊地暗骂,又是十分困惑。就算之前撞见的那个“大帽”是朝廷密探,也不至于如此快就封锁了城门吧?难道是李景隆或者徐增寿那边出了问题……
  他顾不得多想,立刻就将马车调头,赶紧离开聚宝门。
  朱高煦迅速从桥上过秦淮河,东边的正阳门他是不敢去的,那边近皇城、有诸多衙门,危险更大。他只好赶着马车继续往北走。
  燕王在京城也有宅邸,但那地方现在最危险。他一时间不知往哪走……正阳门不敢去,另外两道城门是水门,赶车的走那边很稀奇。朱高煦一面苦思哪里出了问题,一面赶车沿路往北奔走。
  不知不觉离太平门也不远了。此时街上的官差甲兵似乎越来越多,朱高煦好几次差点被撞见,看样子太平门肯定已经戒备,不可能再出得去!
  他琢磨着,鸡笼山那座藏身的宅邸只有庆元和尚知道,说不定还能暂且躲躲……主要是眼下在街上实在太危险!
  寻思罢,朱高煦便赶着马车往鸡笼山方向行驶。
  就在这时,他忽见街头一队戴着高筒帽的官差,骑着马正向朱高煦这边过来了!朱高煦心里十分紧张,急忙朝着上鸡笼山的大路而去。
  这条路他很熟悉,很快便到了卖香烛的长街。只要往里面走一段路,就能转头进小巷。
  然而情况比他想得更糟糕,在香烛街上走了一阵子,他便看见前边又有几个官差迎面而来……这些人并不傻,查起人来、路线部署得颇有章法,逼得朱高煦额头上汗水都浸出来了!
  难道要在阴沟里翻船?饶是朱高煦一身武艺,但在京城里是没用的,一旦与官差发生冲突、弄出了动静,自己的行踪范围就更小了!肯定附近都要被封锁,朝廷掘地三尺也能把他抓出来。
  ……情急之下,朱高煦忽然想起上午出门时,那小尼姑正在照看的香烛铺面、正在这条街上。但是,只有一面之缘、萍水相逢的人,她会冒险出手相助?这还真的不容易!
  山下的官差是骑马的,稍一耽搁,朱高煦眼看就要被合围了!他无计可施,已顾不得许多,便循着上午经过的大致位置,急急忙忙赶车过去了。
  朱高煦转头看着旁边的铺面,过了一会儿,果然见那小尼还在铺面里守着。马车停靠在铺面旁边,小尼也抬起头来,瞧见了朱高煦。
  朱高煦从马车前面下来,走到小尼姑面前。小尼颦眉看着汗涔涔的他,问道:“施主何事?”
  “让我躲一下,今后必有报答!无论你想要甚么,我都答应你。”朱高煦沉声道。
  小尼姑竟然十分痛快果断,她马上就答道:“你先进来。”
  “多谢恩人。”朱高煦满心的感激,急忙跑了进去。他回顾左右,这铺面竟然只有一间屋,里面搭着一张简陋的床和蚊帐,周围都堆满了香烛货物。
  小尼姑低声道:“上边。”
  朱高煦这时才抬头一看,墙角有一副木梯子,头顶上果然有一层木板隔层;木梯子搭的位置,只有个洞。
  他急忙大步跳到光线昏暗的墙角,手脚并用从梯子上爬了上去。这铺面是间一层瓦房,朱高煦爬到隔楼上,感觉十分低矮,连坐着也直不起腰。
  想到自己已是堂堂郡王,竟然如此狼狈,朱高煦心里说不出的感受。这趟差事实在太他娘的险了,他自忖已经十分小心细致,却还是落到了这样的田地……


第一百零八章 半个馒头
  很容易便能发现,隔楼是在修好这间瓦房之后才临时搭建的,人在上面坐着、只要直起腰就能顶到房梁和瓦顶。
  没有窗,饶是大白天也非常昏暗,幸好瓦片重叠之间有一道小小的天窗,朱高煦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能朦胧看清隔楼上的光景。
  这地方不仅矮,还很小。靠墙铺着一层稻草、上面有一张窄窄的草席子,便几乎占去了全部地方。枕头和一床灰色的粗布被褥整齐地放在草席上。另外便只有一张粗糙的木案放在床尾,上面搁着折叠的几件衣裳,盖着一块布。
  朱高煦只瞧了几眼,顿时便发现,隔楼上虽然又小又窄,但很干净整洁。
  他屏住呼吸,侧耳听着下面的动静,没听到有甚么异样。过了许久,搜查的人马或许应该离开这条街了。
  朱高煦正准备再等一小会儿,便下楼去瞧瞧,这时却听见下面传来了说话声。
  一个声音很粗的妇人声音道:“早上带了被褥来?这两天晚上你便仍旧睡楼上,这阵子街上不清净,师父叫我们守几天铺面。”
  “是。”小尼的声音道。
  那妇人的声音又道:“你在这里还好一点,免得挨打。”
  这下朱高煦不敢擅自下楼了,弯着腰坐着的姿势难受,他干脆在草席上躺了下来,脚只能从木案下面伸过去才能躺直。他寻思,一有机会那小尼应该会叫自己的。
  不料光线越来越暗了,眼看已要天黑,小尼仍然没叫他。楼下时不时还传来俩人的谈话声。
  朱高煦寻思着、郑和等人估计已经带杜千蕊出城去了,正在江东门外的客栈等自己,他们现在肯定非常担心。
  但是看样子他今天肯定出不去城门。
  他只能呆在这狭窄的地方,动也不敢动弹,连翻身也小心翼翼的,心里十分烦闷。这时肚子也饿了,中午就没来得及吃饭,晚饭也没得吃……他不禁想起中午订了一大桌好菜,竟一筷子也没尝!折腾了一整天,他现在饿得直吞口水。
  楼板那个洞口的烛光照上来,已经是晚上了。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得那妇人的声音道:“你端个盆上去作甚?”
  小尼的声音道:“烟灰大,用水擦擦席子。”
  妇人的声音道:“我过一会儿要灭蜡烛了,点多了师父要说。”
  “嗯。”小尼应了一声。
  接着便传来了楼梯松散的“几噶”声音,先是一只木盆递上来放在木板上,接着一个粗瓷杯也递上来,一个人很快出现在入口处。烛光黯淡,朱高煦在暗中呆得时间长,已适应了光线,立刻看清是小尼。
  小尼的眼睛大而明亮,往暗处看了一眼,默默地爬了上来。
  朱高煦小心地往墙边腾挪一下,但这地方太窄了。本来那张席子就很局促,他又长得魁梧高大,便是侧躺也腾不出多大的位置。
  小尼上来后就几乎没地方坐,她不敢停留在梯子上,便强行挤过来。她坐到席子上,柔软的髋部紧紧贴着朱高煦的腹部,非常挤。
  隔着下面的木板,烛光从入口透进来的光线更少。朱高煦只能看见她的大致模样,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想来是不太好的。
  这层临时搭建的木板并不厚实,楼上楼下一点声音都听得很清楚,俩人更不敢说一句话,都默默无语。
  就在这时,小尼伸手进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递了过来。朱高煦看不太清,去接时先抓住了她的手,她的身上马上微微一颤……小尼年纪尚小,反应有点强烈。朱高煦也确实不是想轻薄她,只因光线太暗而已。
  他接到东西,才发现是馒头……而且是半个!
  朱高煦很快就能想到一些情况:这小尼在鸡鸣寺众尼中地位最低,几乎一无所有,这半个馒头肯定是从她自己的晚饭里省下来的。
  小尼又把那只粗瓷杯递过来,朱高煦同样先摸到她的手,才能接稳杯子,里面装着水。
  朱高煦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拿着半个馒头,感觉那馒头还有点温热,刚从她的怀里拿出来,定然是她的体温捂热的。
  他两顿没吃、肚子也确实很饿,便咬了一口馒头,在嘴里轻轻咀嚼。
  两辈子吃过的所有馒头,也比不上手里这半个馒头好吃!朱高煦忽然便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缓缓流过心头……他想说一声谢,却无法说出来,只能默默地吃着。
  不过是送还了她的那只猫,不过是在鸡笼山短短停留几天,在茫茫人海中的一次偶然邂逅……而小尼却冒着清誉不存的巨大危险,救了自己一命!
  如果朱高煦被发现,他的麻烦自不说;无辜的小尼姑也要被牵连,恐怕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男女大防、她还是出家人,光是世间道德就能让她难逃劫数!
  但她没有怪罪朱高煦,还惦记着他没吃饭,从仅有的口粮里扣出一半藏起来。她几乎一无所有,却将仅有的东西留了一半。
  此时此刻,朱高煦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都有些许的改变。他忽然悟到,世上甚么人都有的,不能因为遭受了一些世人的不公待遇,就否认所有的人。小尼无私的帮助,就让朱高煦很温暖很感激。
  朱高煦小心翼翼地吃完了半个馒头,没有浪费一丁点,然后喝了半杯水。小尼伸手过来,接过杯子放在了搁衣服的板凳上。
  就在这时,光线忽然一暗。连刚才那点微弱的亮光也不见了,下面的人吹灭了蜡烛。
  小尼默默地侧躺下来,俩人依旧默默无言。朱高煦顿时闻到一股很淡的幽香,细闻又好像并没有气味,但那若有似无的气息确实又叫他心旷神怡。她吐气如兰,呼吸的温暖气息也让朱高煦感觉到了……席子实在是太窄,她几乎没地方躺,手臂和手紧紧按在朱高煦的胸口,这才能避免俩人贴在一起。
  过得片刻,她可能觉得这样好像是搂抱在一起似的,脸也离得很近,她便翻了个身。她没法睡另一头的,席子另一头放着一张木案,脚可以从下面伸过去,脑袋却不行。
  翻过身,她的手刚一拿开,朱高煦顿时贴在了她的身体后面。地方只有那么窄,他也没办法,总不能把自己贴到墙上去。


第一百零九章 莫要食言
  入夜后,周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整个城仿佛都睡去了。
  只有楼板上的两个人没睡,朱高煦睁着眼睛,毫无睡意。黑暗影响了视觉,却让别的感觉更加灵敏细致。从头到脚的触觉、鼻子里闻到的气息,让朱高煦克制不住,不断想象着她的一切。
  就在这时,她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将手反过来摸索,但是很快又把手缩了回去。她显然也没睡着。
  朱高煦暗自深呼吸了几口,稍稍支撑起身体,将嘴凑到她的耳朵上,将声音压到最低:“我要更衣,你端上来的那个木盆……”
  小尼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顿时带着清香的呼吸也吹到了朱高煦的脸上,她也将柔软的嘴唇贴到朱高煦耳朵上:“里面有水,别弄出声。”
  在这狭窄的地方,楼下的蜡烛灭了之后,简直连什么也看不见。朱高煦就像瞎子一样,用手小心而缓慢地摸,费了很大劲才办完事。
  白天时,官府大批人马忽然就开始抓人,各种迹象、显然是冲着朱高煦来的!
  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现在朱高煦还一头雾水。他好不容易稍稍沉下心,仔细地琢磨起怎么办才好……
  这香烛铺子楼上的狭窄地方,绝对无法久留,很容易暴露。况且一旦小尼被叫回寺庙,没人照顾他了,渴也得渴死!
  朱高煦犹豫是不是今晚就离开此地,似乎有点冒险……铺面的门是木板拼镶起来的,取木板容易弄出动静,下面睡着另一个尼姑,一旦惊醒她就麻烦了。但也不是完全想不到办法。
  最让他担心的,离开商铺之后去哪里藏身?附近巷子里的那个宅邸,也有一定的风险。关键他现在不清楚有哪些人暴露,如果包括了庆元,那么朱高煦回到藏身的宅邸、简直就是送死!
  思前想后,他打算今晚暂不动弹。
  一整夜都没睡利索,到下半夜快天亮时,朱高煦困得不行,这才断断续续打了盹。
  等他醒过来时,睁开眼睛发现光线有点亮了。
  他的左臂原本放在自己身上的,这时已掉了下去,正在小尼的腰上,朱高煦便将手臂拿起。这时小尼便一声不吭地坐起来,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她接着便下楼去了。
  小尼一走,朱高煦马上平躺身体,轻轻活动发麻的手脚。
  下面传来了取木板的声音,以及人的说话声。白天铺面上只要有两个人,朱高煦便动弹不得。他心里十分困惑,又很担忧,感觉这回想脱身怕是难如登天!
  寻思了一阵,此时已无万全之策,似乎唯有硬着头皮冒险了。朱高煦便决定熬过这个白天,晚上设法离开此地,然后先回那藏身的宅邸躲起来。
  ……早上和中午都没有送食物来,朱高煦从昨天早上之后,便只吃了半个馒头,已是饿得肚皮都快贴着背脊了。
  及至下午,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似乎是庆元和尚!他马上竖起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
  疑似庆元和尚的声音道:“贫僧有一事相询,师太是否见过一个高个的年轻男施主?”
  小尼的声音道:“没有,这里只卖香烛。”
  朱高煦立刻将头探到入口处,往下面看了一眼,马上缩了回来。虽然只一眼,他便看清楚确实就是庆元和尚!
  庆元道:“他家里人说,师太丢了一只猫,他送还给师太,你们见过面的。”
  “贫尼不认识,忘记甚么样子了。”小尼道。
  朱高煦没有轻举妄动,一来不清楚下面什么状况,另一个尼姑甚么时候回来;二来也无法确定庆元是否只有一个人。
  庆元的声音又道:“若是师太再见到那个人,烦劳告知,他家里没人,叫他先回家。”
  小尼的声音道:“若能再碰见,贫尼定会告知。”
  朱高煦立刻寻思……多半杜千蕊把那天送猫的事告诉了郑和、王斌等人,大伙儿找不到朱高煦,然后又去找庆元商议;于是庆元才知道此地,前来试探。
  不多时,有人爬上梯子来了。朱高煦便沉住气等着,看到小尼的脸,他缓缓松了一口气。
  小尼站在梯子上,并不上来,便开口道:“方才的话,施主听见了?”
  朱高煦点头。
  小尼道:“师姐出去了,你若要离开,便趁现在!”
  朱高煦听罢,马上起身,向梯子边上过来。小尼先沿着梯子下去了。
  他下了楼,小尼便抓起一把香递过来,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没说话。朱高煦会意,接过那把香,便抬步往外走。
  刚迈出两步,朱高煦心里一阵冲动,转头道:“你还愿意留在鸡鸣寺受那罪?”
  小尼摇摇头,大眼睛里顿时露出了忧郁以及期待的复杂神情,叫朱高煦看得心头一阵难受。
  他不敢久留,便又立刻说道:“现在带你走,极可能走不掉,还连累了你!你再等一阵子,我只要还活着,必定来接你。”
  小尼抬起头望着他,轻声道:“施主莫忘肌肤之亲,莫失今言。”
  朱高煦听罢心里顿时百感交集,他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姚姬。”小尼低声答道。
  朱高煦听罢,伸手压低大帽,大步往外走去。
  昨天停靠在附近的马车,现在已然不见,朱高煦也不清楚被谁顺走了。他低着头,步行往前面的巷子走。
  巷子里照样很清净,朱高煦一路走过去,连一个人也没碰见。他走到院门口,见门没锁,伸手一掀便开了,马上便走了进去。只见庆元和尚一个人正站在一间房门口,一脸欣喜地望着这边。
  朱高煦闩好院门,走过去抱拳道:“庆元大师无恙?”
  庆元道:“贫僧这边无事。”
  “好,咱们里面说话。”朱高煦便大步向屋子里走去,然后径直往灶房走,去看有没有剩菜剩饭。
  庆元跟了上来,说道:“贫僧稍后便去为高阳王买些斋饭回来。”他接着又道,“昨天,城中忽然开始搜查钟公子,贫僧等都很担心。据郑和所言,高阳王约好在城外见面,但高阳王未到……”
  朱高煦插话道:“根本出不去!昨日我刚发觉不对,走聚宝门,城门口就已经在查人了!我在城中好几次差点被逮。”
  庆元吁出一口气:“万幸高阳王逃脱了追捕,否则不堪设想!高阳王手下的杜姑娘,提到了鸡鸣寺一个年轻小尼姑的事;尼姑庵几乎没有年轻尼姑,王斌又说昨日出门时,在外面的街上见过一个相貌出众的小尼。
  贫僧离鸡笼山这边近,实在不知道高阳王在何处,便过来试探问问,不想高阳王却正在附近。”
  “我猜也是这么回事。”朱高煦点点头,“幸得那小尼心善,滴水之恩便涌泉相报,不然昨天就被堵在了香烛街。”
  他想想都后怕,几乎是靠运气逃过一劫!当初燕王说要劝降李景隆等人,朱高煦就知道根本是提着脑袋的差事,果然不出所料。
  现在他不仅后怕,还觉得目前也仍然危险。
  朱高煦一脸愁容道:“现在怎办?出城极难,我想在这里躲一阵风头,但此地也不可久留,极可能会被查出来……有不少蛛丝马迹存的,比如刚才走香烛街回来,有不少人见到了我是高个子;还有那辆马车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就怕有一点马脚就倒霉了。”
  庆元和尚点头道:“高阳王所言极是。此时只有两条路,或藏起来避风头,或设法出城。两条路都很凶险,极为不易。”
  他顿了顿,又沉吟道,“这几天倒有个机会。”
  “哦?”朱高煦马上看着庆元。
  庆元道:“当今皇后的堂姐刚去世了,请了玄奘寺的和尚去超度,贫僧刚知道此事。过两天,灵柩要送回其家乡安葬,那便要出城。皇后家的灵柩,守城官兵肯定不敢开棺搜查……”
  “大师的意思,我藏在棺材里出城?”朱高煦惊讶道。
  庆元和尚正色点头,“贫僧方才也说过,要出城十分凶险。”
  朱高煦踱了几步,终于还是开口道,“具体怎么办?庆元大师可否先说说看?”
  庆元便小声说了一番话。
  朱高煦听罢又琢磨了好一会儿,“真是一点差错也出不得……那亡者的尸体换出来,如何弄出府邸不被人发现?”
  庆元沉吟道:“还得仔细思量。不过,尸体也不一定非得抬出来。那棺木极有排场,又大又厚,用柏木做成,十分沉重。至少要八个人才能抬上马车,稍微重一些他们不一定知道。”
  朱高煦的脸比哭还难看,只觉得此事简直可以说是荒诞,可是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这两天才真正地领悟,到京师干这事儿,难度和危险程度,远远超过了在战阵上冲锋陷阵!
  “我实在太饿了,庆元大师先出去给我买点吃的回来。”朱高煦道,“容我再思量一阵。”
  庆元作单手礼道:“贫僧这便去。”
  朱高煦送他到院门口,关上门,便在院子里来回踱起步子,心情十分沉重。


西风紧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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