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秦同
作者:庚新|发布时间:2024-06-29 00:37:37|字数:52711
楼仓,酒肆。
大战已经开始,但楼仓人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紧急动员令已经生效,大家每天按照吩咐下来的工作,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忙碌一天之后,三三两两的,有的回家,有的则取酒肆里坐坐,喝上两碗酒,聊聊天,然后再去休息。
这似乎成了一个习惯。
残酷的战争,似乎并不能影响到楼仓人的心情,看他们的模样,都显得很轻松。
“听说了没有,楚军来了!”
“废话,当然知道,昨天不是已经交过手了吗?楚军没占到便宜,还惹怒了大爷,单枪匹马的杀进楚军大营,把那些家伙杀得抱头鼠窜……陈二,这些事儿我们都知道,别在这里装神弄鬼?”
陈二,长着一副标准的楚人模样。
个头不高,七尺的身材,单薄瘦小。
单眼皮子一翻,“我说的是楚人主力……昨天的楚军,只是前锋。听说楚人大军已经到了,有十好几万人呢,就驻扎在城外十里之外。我看啊,这一次楼仓怕是要危险了,说不定城破之日,咱们满城老小都要遭殃……城外是楚人,咱们也是楚人,你们说好端端,打个什么?”
一双双眼睛,刷的就盯在了陈二的身上。
“你个混账东西!”
一个酒杯劈面砸了过来,险些把陈二砸的头破血流。但即便是躲过了酒杯,陈二身上也湿淋淋的,看上去很狼狈。陈二不由得勃然大怒,抬头顺着方向看去,脸色却不由得是一变。
“老牛头,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我砸死你这个混帐东西!”
老牛头年过七旬,须发皆白。他以前是在城外开酒肆的营生,大乱将起,就回到了楼仓城内。
这是个道地的楼仓人,祖上六代住在这泗洪之地,靠渔猎为生。
后来楼仓建立,老牛头一家就住进了楼仓。如今老牛头的孙子就在楼仓军中效力,长子则做了个小买卖,名下还有几亩薄田,日子过的相当不错。只见他站起来,手指陈二骂道:“我就觉得你这小子不是好玩意儿,自打来了楼仓之后,整日里尽到处散播一些奇怪的言语。
乡亲们,拍着良心说一句话:这十年来,君侯待咱们如何?
以前,咱楼亭人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咱楼仓人,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旁的我不知道,咸阳啊、雒阳啊我也没有去过。可我那老伴,却是从郢都逃难而来。她对我说,咱楼仓人过的日子,就算当年的郢都也比不上……这是谁给咱的?是君侯!没有君侯,咱们只能漂在水上。
君侯说过,楼仓没有秦楚之分,没有地域之分。
生活在这里,大家就只有一个名字:楼仓人……十年来,君侯可曾给过咱们半点的欺辱?
娘的,如今好日子刚开始,就有一群人上蹿下跳,在这里捣乱。
我老头子就一句话,谁不让我过好日子,老头子也不会让他舒坦……十几万人又能如何?当初韩军不也是十几万人围攻咱们楼仓?可结果呢,还不是被君侯他们打得溃不成军,狼狈而逃。”
酒肆里的人,闻听连连点头。
没错,十几万人有怎地?这楼仓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怕他们作甚?
陈二的面颊,微微一阵抽搐。他的确不是楼仓人,而是在数日前,随徐县人一起搬过来的。
对于之前楼仓遭遇的大战,他还真不是很了解。
牛老头指着陈二骂道:“混帐东西,你给我滚出去,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我这家酒肆,不欢迎你这种人……还有,这一次我饶过你,下一次如果再让我听见,我就禀报衙门,看你还敢不敢碎嘴子。”
“陈二,走吧!”
一旁的酒客说:“牛老爹要较真起来的话,你可没好果子吃,走吧。”
一群楚人败类!
陈二在心里咒骂,但是脸上却带着笑容,连连道歉,退出了酒肆。
主人的兵马已经到了,如今按兵不动,定然是在等待消息。可这些楼仓人,把那秦狗奉若神灵一般,别说劝降,就连说那秦狗个不是,就一个个暴跳如雷。如此下去,可不太好办。
沿着街道,往住所方向走。
陈二没有发现,在他身后跟上了两个男子。到了一个巷口的时候,两个男子突然加速,一左一右的把陈二夹在了中间。
“啊,你们……”
陈二刚要叫喊,却发现腰间抵着一柄明晃晃的短剑。到了嘴边的叫喊声,又生生的咽回去。
“想活命,就乖乖的跟我们走。”
“我……”
“住嘴,到了地方,自然有你说话的机会。”
一个男人手搂着陈二的肩膀,另一个男人则后退一步,紧盯着陈二。
两人夹着陈二,拐进了小巷,一直走出去,就到了一座大宅的后门外。陈二一看黑漆大门,不由得心里一沉。有心挣扎,可还没等行动,短剑已扎破了他的肌肤。看这样子,但凡他有半点不轨的行动,这两个男子就会毫不犹豫的将他杀死。这两个人,绝对是杀人不眨眼。
门开了,两个男子夹着陈二,进了宅院。
阴森森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两旁是十几间厢房,正中央一座大厅。
“马兄弟,今天又有收获?”
一个身穿衙役服装的青年迎上来,手里拎着沉甸甸的锁链,笑呵呵的开口打招呼。
“有劳兄弟了……总有那不长眼的家伙,想在城里兴风作浪。今儿个居然跑到了牛老头的地盘。
正好闲着也是闲着,兄弟顺手就把他带来了。只是能不能问出点什么来,还要烦劳你们。”
“都是为君侯效力,说什么烦劳不烦劳的?”
那青年一抖锁链,只听哗啦啦一响,熟练的扣在了陈二的手脚上,然后牵着一根细链子,笑呵呵的说:“你,是想走着进去,还是要被人抬着进去?这两天,刑房里的兄弟,手痒着呢。”
马兄弟则一拍陈二的肩膀,“我若是你,肯定选择走进去。硬骨头我见多了,可是没人能撑过这黑衣卫的十二刑房……呵呵,当然了,你若是有兴趣的话,可以试试,也算开开眼界。”
黑衣卫?
那是什么东西!
陈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不由得心里一哆嗦。
这几个人,看上去都挺和蔼可亲,但他能感觉到,在那笑容背后,隐藏着何等的狰狞杀气。
“我自己进去,不烦劳各位了。”
“聪明!”马兄弟笑道:“一会儿见到贾大人的话,不妨继续这么聪明下去,可能会好一点。”
青年一抖链子,带着陈二往大厅走。
陈二眼角的余光,扫视两边。只见那厢房门阶上,打扫的很干净,但仍能看到斑斑的血迹。
心里,又是一哆嗦。
走进大厅,正对厅门,有一张长案。
两边的墙上,挂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物具,还分门别类的编上了号牌。七八个木架子,上面同样挂着刑具。很多刑具,陈二根本就叫不出名字来,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
不由得,越发忐忑。
“在这里等着!”
青年说了一句,转身走了。
空荡荡的大厅里,非常安静。陈二一个人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因为他能感觉到,在这大厅的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加之心里有鬼,让陈二额头上,不自觉的渗出密密的汗珠。
这些秦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一个人在这里站着,也是一种煎熬。
大概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陈二有点受不了了。这时候,一阵鼓声响起,紧跟着从后堂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大厅外,跑进来八个衙役,分列两边。中年人在长案后撩衣跪坐,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问道:“堂下的贼人,叫什么名字?”
“小民,陈二!”
“陈二,你知道为什么会把你带到这里吗?”
陈二眼珠子滴溜溜转,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小民这嘴贱,在外面胡言乱语,所以惹怒了老爷。”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的人多了去,可为何只抓你一人?”
中年人抬起头,目光炯炯。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相貌也很清秀。可是一瞪眼,却流露出一股狞戾之气。他冷冷的说:“我还以为你很聪明,但看起来,你这聪明却没有用对了地方。”
说着话,他抖开卷宗,“陈二,世居东阳,是东阳大族陈氏族人,后卖身为陈婴的奴仆。八个月前,你从东阳移居到了徐县,自称是流民,登记了户籍。此后,你在徐县倒也还算老实……君侯下令迁徐县百姓之后,你一同来到了楼仓,至今……一共是二十八天,我说的可有错误?”
陈二的身子,颤抖不停,匍匐在地上,一言不发。
“这二十八天里,你做过什么事,都在我这里有记录。
陈二,要不然,我说一下?看看有没有差错……”
“小,小民不敢烦劳老爷!”
中年人笑了,“算你聪明,知道心疼老爷……既然如此,那你就别再瞒着啦?老爷想知道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乖乖的倒出来,免得待会儿遭罪。趁着老爷心情好,没有把家伙抬上来的时候,你能交代的让老爷满意,日后有你的好日子;否则,家伙一上来,你说可就晚了。”
听上去,中年人的语气非常轻柔。
陈二咬咬牙,“老爷,小民实在是不知道……”
没等他说完话,中年人就打断了陈二。目光突然间凌厉起来,盯着陈二,许久轻轻叹息一声。
“陈二,老爷看你顺眼,所以不想让你遭罪。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不识抬举……老爷提点了十一年刑狱,这辈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问口供。看着那些自以为英雄好汉,自以为是硬骨头的家伙,在老爷跟前惨叫,在老爷跟前求饶,就会觉得这心里面,舒爽的不得了。
愿意为你是个识时务的家伙,哈,没想到,老爷今天看走了眼儿。
既然这样子……把英雄先带到十二房里走一遭,要是能挺得过来,老爷再亲自动手,会会这位英雄。”
中年人的语气,非常温柔,却让陈二不寒而栗。
两个大汉上前一步,架起陈二就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说:“兄弟,你今天可别让我们失望。”
“老爷,冤枉,冤枉啊!”
陈二凄凉的叫喊声,传入了中年人的耳朵里,但中年人,脸上却浮现出一抹狰狞的笑意。
“秦同!”
从后堂里走出一人,正是叔孙通。
中年人连忙起身,向叔孙通拱手一礼,“恩公!”
“别玩儿的太过火了,这个人,君侯还有用场……还有,以后别再称我恩公,称呼我官职,或者叫我名字都行。这礼不能废,如今我们都在君侯麾下效力,有些事情,最好注意点。”
“喏!”
秦同答应的时候,从厅外传来了一声响彻人寰的惨叫。
叔孙通脸色一变,身子没由来的轻轻一颤。但旋即苦笑着摇摇头,“秦同,你说你……好好的一个儒生,却偏偏喜欢这种调调。你那刑房,连我都不敢进去,你说你这么多年,怎还是那毛病?”
秦同正色道:“对那些自以为是硬骨头的家伙,十二刑房最有作用。
不过何公请放心,同已非当年莽撞之人,下手自有分寸,绝不会耽误了君侯与何公的大事。”
“明白就好,等那家伙招了,就先搁在你这里。
另外,你这黑衣卫要多加留意才是。大战将起,只怕那些溜进城里的耗子,活动会很频繁。”
秦同笑道:“请何公禀明君侯,同执掌刑狱十一年,这种事情最是得心应手。之前抓的耗子,都已经乖乖的招了。有的还愿意配合我,去探听口风。他们的一举一动,尽在我掌控之中。”
叔孙通点点头,“甚好,我向君侯举荐你,就是看中了你的手段和这份心思。
这黑衣卫,虽然有些见不得光。比不得那些战将们在战场上的厮杀,也不似我们这些人出谋划策。可于君侯而言,黑衣卫却是最重要的部门。你们是君侯的眼睛耳朵,要时刻警惕。
我今天前来,也是君侯派遣。
他要我转告你:如今大战在即,很多事情他无法顾及。所以,这城里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
说着话,叔孙通向大堂上所有人拱手一礼。
包括秦同在内的所有人,齐刷刷跪在了地上,“我等,定为君侯效死命!”
“好了,事情说完了,我也该走了。”
叔孙通说着,正要离去。就见有黑衣卫跑进来,恭敬的说:“大人,那陈二,已经愿意开口。”
秦同和叔孙通,相视一笑。
“把那厮带上来吧,让我听听,他能告诉我些什么事情。”
※※※
叔孙通离开了黑衣卫衙门,带着亲随,径自往城门口方向走去。
登上城楼,就看见刘阚手扶垛口,眺目远望。在刘阚身后,如同巨熊一般的刘巨,静静的站立。
李成和屠屠,分列刘阚两边,不时的轻声交谈。
叔孙通上前一步道:“君侯!”
“啊,何公!”刘阚转身,看了一眼叔孙通,笑道:“城里的事情,都办的妥当了吗?”
“君侯放心,秦同在砀郡提点刑狱十一年,这方面绝对是一个老手。有他盯着,城里的耗子们,折腾不出什么风浪来。不过,这家伙却是死性不改。当初就因用刑过度,被贬为庶民。
没想到这几年过去了,还是老毛病,而且越发的变本加厉……
君侯,此人可大用,但还需时时敲打才行。”
“这个,我有分寸!”
叔孙通来楼仓之后,为刘阚推荐了几个人。
秦同就是其中之一……
“看样子,陈婴并不愿意强攻啊!”李成低声道:“看他这架势,怕是想要先和我们和谈。”
刘阚点点头,“项籍大败,对楚军的士气打击甚大。
陈婴现在需要做的,是恢复楚军的士气。我估计,他会先着手攻克凌县几个城镇,以胜利来稳定军心。同时,凌县等地失陷之后,楼仓等同于被孤立……呵呵,这个家伙,不简单。
我现在突然有点后悔了。
当初襄强他们向我推荐此人的时候,我没有太在意。如果当时我强行征辟他的话,又会如何?”
“只怕会身在楼仓,心在楚吧。”
叔孙通笑道:“我也听说过陈婴此人,世代楚人贵裔。想要收服他,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刘阚突然想起一件事,历史上,真的有这个陈婴吗?
如果有,他又是站在哪一边?
乱了,似乎这历史,已经乱成了一团麻。
刘阚甚至不知道,经历昨夜一场大败之后的项羽,是否还能似历史上那样,成为西楚霸王?
“君侯,您在想什么?”
“啊!”刘阚用力甩了甩头,“我只是在想,等陈婴发现那凌县几处县城,如今已成了空城,会如何反应?算算时间的话,老灌他们应该已洗掠的凌县,现在怕是已经兵临淮阴城下了。”
“君侯,楚军似乎有人过来。”
李成突然开口,刘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夕阳西下,在一片落日的余晖之中,一辆轻车徐徐而来。
车上,站着一名文士。他在楼仓城下停下车辆,举目向城上看来,然后一拱手:“敢问刘君侯,何在?”
第三百零一章 楼仓之战(一)
陈婴如何不认得刘阚?
东阳虽然是在淮水以南地区,可终归属于淮汉通路所在,隶属于泗水都尉的管辖范围之内。
刘阚数次邀请陈婴,但都被拒绝了。
却不代表陈婴对刘阚不了解。相反,过去几年中,陈婴曾数次来到楼仓。不过当时刘阚一直忙碌奔波,陈婴也只能是惊鸿一瞥般的看上几眼。就那么几眼,足以让陈婴记忆深刻。刘阚的体型在楚人当中,属鹤立鸡群的那种,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透着一股子威严。
陈婴记在心里,却没有上前招呼。
他是楚人,当了两年令史已经是勉为其难,让他再去给刘阚做属下,那是万万不可能。
毕竟,东阳陈氏也是故楚贵裔大族,族中许多人都曾在楚国为官,更有不少人战死于疆场上。
所以对老秦,陈氏一直怀有深深的敌意。
陈婴没有为刘阚效力,却不代表他对刘阚没有关注。事实上,自楼仓建起的那一天开始,陈婴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威胁。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古老的谶语让陈婴相信,老秦必然会被消灭。可楼仓崛起之后,已经成了一根扎在楚人土地上的一根钉子,实在太过于危险。
楚人自淮汉道出,必攻下邳,而后彭城,顺势进入齐鲁。
这是一条必须要走的战略通路,但由于楼仓的出现,却使得楚军在渡过淮水之后,就不得不面临尴尬的状况。首先,攻取下邳,将会受到牵制;其次,过淮水之后,迂回空间将会缩小。这会出现,原本的大规模迂回战争,变成一城一地的攻坚战,于楚军而言,消耗太大。
不打楼仓,后方不宁。
攻打楼仓,必将陷入一场苦战……
结果嘛,毫无疑问,楚军必然获取胜利。可问题是,在楼仓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消耗这么多的兵力,是否值得?但,你不打不行,除了战略上的需要,楼仓的辎重,让许多人眼红。
所以,早在陈胜吴广起事不久,陈婴就派出了细作,试图混入楼仓。
再坚固的堡垒,也经不住内部的分裂。陈婴的计划不可谓不详细,但他没有想到,拥有前世记忆的刘阚,对于间谍战的重视,远远超过了陈婴对用间的认识。孙子兵法十三篇之中,有用间一篇。但实际上,秦楚时期的用间手段,还处于一种原始的萌芽状态,并不成熟。
只需要略一关注,刘阚就可以觉察到其中的问题。
这也是他组建黑衣卫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了,刘阚的行动,在城外的陈婴,不可能知道。
他就是陈婴?
刘阚在城头上,见陈婴轻车而出,不由得暗自佩服此人的胆略。
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刘阚很清楚陈婴的重要性,也明白,只要杀了陈婴,就可以对楚军造成很大的麻烦。可他不能,因为这是这个时代的人,所恪守的一个原则、底线。
如果他冒然出手,杀死了陈婴,弄不好会让楼仓内部,先出现不和谐之声。
不过,既然陈婴来了,刘阚也不会示弱。
当下离开城头,登上了一辆两轮轻车。城门大开,刘阚亲自驾车而出,和陈婴打了个照面。
“君侯,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英雄。”
陈婴倒是挺佩服刘阚。不管怎么说,刘阚发明程公纸,创隶书的名声摆在那里。作为一个读书人,陈婴可以对任何人不屑一顾,但却不能对刘阚表示不敬。原因很简单,刘阚所做之事,大利天下读书人,那是了不得的事情。即便是已故儒门先贤孔鲋,也需尊一声:刘生!
古人的用字,非常讲究。
‘子’、‘生’之类的字眼,是不能随便使用。
陈婴此来的意图,非常明白。
他希望能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使楚军可以顺利攻克下邳,占领泗洪、淮汉之地。能绕过刘阚的楼仓,自然是一件好事。否则消耗大量的士卒性命,战果嘛……却未必能尽如人意。
刘阚一拱手,“可是陈婴先生当面?
我亦久闻先生之名,知先生有大才,可定国安邦。数次相邀,却未能见先生一面,实乃憾事。”
陈婴一怔,露出一抹笑容。
他那能听不出,刘阚这是客套话。
定国安邦?也许吧……可实际上,若非自己此次随项籍出兵,渡过淮水,刘阚未必就能知晓他的名头。当然了,当年辞官之后,刘阚数次派人邀请陈婴,也让陈婴颇有些感动之心。
目光不由得变得复杂起来。
陈婴轻叹一声,“能得君侯看重,实陈婴之幸。然则……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看重我,我很感激。可我们不是一路人啊!
你属秦,我归楚,秦楚之间的仇恨,决不可能随意的抹去。
刘阚,又何尝听不出陈婴话中的意思?
“先生,秦人、楚人,就真的这般重要吗?想当年,周天子得天下,天下共归大周,以周人为傲;若追溯而上,商汤夏启,武帝三皇……三千年前,天下一家,何来楚人、秦人之分?
我听说,楚王先祖季连,原本是黄帝之后。
而秦人祖先,当为少昊。少昊帝,曾抚养黄帝之子颛顼,说起来也是一家人。
诗经大雅中有诗曰:无忝皇祖,式救尔后……为何到了今日,我们却忘记了祖先的情谊,非要兵戈相见呢?陈婴先生,七国二百年,战乱不止,百姓过水深火热的日子,你难道不知?
而今,为一己之私,竟不惜挑起战火,让百姓们重新回到那种颠簸如浮萍般的日子,你们于心何忍?”
这秦人的祖先是不是少昊,陈婴说不准。
可楚人的祖先,的确是黄帝的后裔。刘阚这一番话,只说的不温不火,却让陈婴,哑口无言。
“君侯,非是我为一己之私,实暴秦昏庸,致使天下百姓,民不聊生。我大楚不过是顺势而起,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君侯是明事理的人,当知识时务者为俊杰……秦失其鹿,群雄共逐之,此乃大势。我知君侯非常人,但纵使君侯本领再大,凭区区楼仓,却无异于螳臂挡车。”
刘阚说:“失天下者,非秦人,乃嬴氏。
先生说你们是解救百姓与水火之中,可我却看到的是百姓流离颠沛,大好的土地被荒废。
你楚军所过之处,满城屠戮,洗掠争抢,就是为百姓做主吗?
先生,我没有看到你们解救百姓,只看到你们无恶不作,烧杀抢掠之事。天下大势,与我无关……我守楼仓,就要保这一方的平安。而今,你们无端犯境,可听到这楼仓百姓的心声?”
“这个……”
刘阚不断的偷换概念,让陈婴瞠目结舌。
谁说这刘阚只是一介武夫?伶牙俐齿之处,岂能是一武夫可做到?
见陈婴沉默,刘阚突然大声问道:“陈先生,你可有梦想?”
“啊?”
陈婴被刘阚突如其来的一问,弄的有些不知所措。他怔怔的看着刘阚,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刘阚扭头,看着城楼上飘扬的苍龙旗。
目光从楼仓城头上的每一个人身上掠过,而后长出一口气,回头对陈婴说:“我有一个梦想!
这个梦想,深深根植于我的心中。
我梦想有一天,在这片光荣的土地上,不再有战争。
我梦想有一天,这片土地上,楚人、秦人、齐人……不再兵戈相见。他们同席而作,亲如兄弟。
我梦想有一天,函谷关前不再血流成河,昔日的战场,能成为千里沃土,所有人在同一块土地上耕耘。
我希望有一天,天下不在有地域和国界之分,所有人能手拉着手,同声高呼:我们是炎黄子孙!
陈先生,也许你会说,我这是在胡言乱语。可是我真的做过一个梦,深谷弥合,高山夷平,歧路化为坦途,曲径成为通衢……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让炎黄子孙的荣光,散播到每一个角落。让普天之下所有的异族人,匍匐在我们的脚下,不敢冒犯我们祖先的英灵……
我怀有这个信念,让阳光所照之处,都有苍龙旗在飘扬!”
刘阚笔直的站在车上,落日的余晖照应着他的身体,恍若一个天神。
他的这番话,是大声的咆哮出来。城楼上鸦雀无声,一双双目光,凝视着他如山般雄伟的身躯。
陈婴在刘阚的对面,也忍不住生出一种想要伏地膜拜的冲动。
他强行压抑住自己那近乎激动的心情,平息沸腾的鲜血,许久之后,在车上向刘阚一揖。
原本,他想劝说刘阚,可现在,他却动摇了!
再说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陈婴一抖缰绳,驾着轻车,朝楚军大营方向行去。
“炎黄威武,君侯万岁!”
突然间,在楼仓城头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
陈婴身子一抖,忍不住扭头向身后看去。只见刘阚,依旧笔直的站在车上,巍然的,一动不动!
这一战,能胜利吗?
陈婴不由得有些疑惑。
楼仓人口的确不多,他们的兵力更是稀少。
然则民心所向,当所有的楼仓人,都决心为刘阚死战的时候,就算有百万大军,也未必能胜!
看起来,一场苦战,已不可避免……
※※※
注①:昨日出场的秦同,历史上被刘邦封为彭侯,史记中并未详细记载。
第三百零二章 楼仓之战(二)
清晨,楚军在楼仓城外,列开战阵。
不过当先的楚军,手中拿着的并不是刀枪斧钺,而是一个个装满泥沙的麻布口袋。随着激昂的鼓声响起,楚军阵营中传来震天介的呐喊之声。一队队,一列列士兵在木橹的掩护下,迅速向楼仓扑来。他们把手中的麻袋投入水渠里面,而后迅速后退,跟上的士卒,继续填渠。
刘阚站在城头上,手搭凉棚眺望。
“看样子,陈婴是早有准备啊!”
李成淡定一笑,“君侯数次征召,可这陈婴虽未回应,想来这心里,早就存有不轨的企图。既然心存不轨,怎可能不留意楼仓的状况?要攻楼仓,就一定要先把这里纵横密布的沟渠填平。否则他们的冲车云梯,一应大型的攻城器械就无法使用。怪不得,他要停留徐县一日。”
“君侯,咱们是不是可以尝试着进攻一次?”
屠屠看着楚军不断填平沟渠,渐渐逼近楼仓,忍不住问道:“难不成看着他们放手施为不成?”
刘阚,没有回答。
“屠屠,看见那土丘了没有?”
李成一指楼仓侧面的一座山丘,“陈婴不是个莽撞之辈,既然出击,就一定有所防备。我敢肯定,那土丘之后定有楚军精锐骑军埋伏,只要我们敢出击阻拦,楚军就一定会发动偷袭。”
屠屠顺着李成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土丘,名叫红土洼,正位于睢水河湾之处。那里水势平缓,河湾有平坦的滩地,可埋伏万余人,而不露半点痕迹。此时,红土洼静悄悄,好像非常平静。可越是平静,就越是有鬼。楼仓如果出击,楚军自红土洼偷袭的话,定然会给楼仓造成巨大的威胁,不可不防备。
刘阚突然说:“看起来,项籍学聪明了!”
他转过身,沉声喝道:“传令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击。将竹矛架设妥当,等待我的命令。”
竹矛,是当初苦行者在楼仓时,根据楼仓的条件,而设计出来的一种武器。
材料选用泗洪本地盛产的毛竹,粗细大约和婴儿的手臂一般。把毛竹挖空,关注进去一种特制的液体,通过楼仓城头架设的大黄参连弩射出。毛竹在击中目标后发生碎裂,将关注在毛竹里面,带有强烈腐蚀作用的毒液溅洒出去。只要是被溅到,肌肤就会迅速的溃烂。
用刘阚的话说:这叫做大规模杀伤性生化武器。
楼仓城里,专门有一个仓库,是用来存放这种武器,并且有重兵看管,守卫森严。
楚军,越来越近。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担心楼仓会出兵阻止,但慢慢的,发现楼仓城上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心也就放回了肚子里。反倒是站在轻车上的陈婴,突然间感到了一丝不安。楼仓越是安静,说明他们的反击,会越猛烈。而直到现在,楼仓也没有出击,显然是看穿了他的埋伏。
“通知少将军,请他多加留意,楼仓可能会有阴谋!”
传令兵立刻答应,可是还没等他上马离开,就听见楼仓城头上,突然间传来一阵隆隆鼓声。
嘎吱,嘎吱……
弓弦颤动声不绝于耳,数百支毛竹离弦而去,呼啸着飞向了逐渐推进的楚军。
出手了吗?
陈婴一怔,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楼仓有大黄参连弩,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陈婴并不奇怪。
可是,没等他嘴角的笑意完全展开,就听蓬蓬蓬一连串沉闷的声响,紧跟着木橹碎裂,伴随之凄厉的惨叫声,在空中回荡。大黄参连弩的射程,在六百步到八百步左右,是防御大型攻城器械的绝佳武器。如果楼仓不行动,就要眼睁睁的看着以为屏障的沟渠被楚军填平。
但如果攻击,实际杀伤力,却并不算太大。
毕竟,大黄参连弩也就那么多,一支弩箭射杀一个人,楼仓能有多少弩箭,可以使用呢?
弩箭消耗太多的话,当攻城器械登场时,楼仓就防御力,就大大降低。
说穿了,填平沟渠,实际上也是陈婴的消耗战术。可没想到,楼仓的弩箭竟然……
竹矛击中木橹,顿时碎裂开来。黑色的毒液在空中挥洒开来,一直竹矛碎掉,毒液至少覆盖十数人。楚军猝不及防,被毒液溅在身上。刚开始还没有在意,可很快的,身上被溅洒到毒液的地方,就出现了溃烂。而且,毒液并非产生剧痛,而是奇痒无比,只让人在地上翻滚不停,用手抓,用手挠,恨不得把肉都给挠烂……那凄厉的哭号声,让陈婴心惊肉跳。
该死的秦人,用的什么武器?
陈婴还在奇怪,这第二轮的竹矛,已经从城楼上发射出来。
失去了木橹的掩护,楚军士卒顿时慌乱不堪,四处奔逃。大多数的竹矛落在了地上,碎开……毒液飞溅,这一来,却使得杀伤的面积陡然增大,近千名楚军被毒液溅到,在地上翻滚嚎叫。那些被竹矛钉死的楚军,相比之下要幸运许多,毕竟死了就死了,无需忍受那般痛苦。
看着楚军士卒,一个个把自己抓挠的血肉模糊,阵中的楚军士卒,一个个魂飞魄散。
“停止前进,停止前进!”
陈婴声嘶力竭的叫喊,随着铜锣声响起,溃败下来的楚军士卒,面无人色的退回了本阵之中。而那些留在战场上的楚军士卒,依旧嚎叫着,翻滚着,抓挠着,让人看着,顿生惧意。
“弓箭手,放箭!”
陈婴果断的发出命令。
可弓箭手却迟疑了,“军师,往何处射?”
“把那些士卒……”陈婴手指着在战场上鬼哭狼嚎的楚军,咬着牙说:“全部射杀,全部射杀!”
“军师,那是自己人啊!”
“我当然知道那是自己人……可你们想要看他们,再那里活活受罪,把肠子也给抓挠出来吗?”
一席话,让周围将官都沉默了!
是啊,看那些人的模样,简直就是在活受罪;可射杀自己人……
“放箭!”陈婴怒道:“再不放箭,休怪我以违抗军令处置。”
掌旗官深吸一口气,摇摆手中大纛。
弓箭手万箭齐发,将战场上的楚军士卒,纷纷射杀当场。哀号声,渐渐平息。可是陈婴却清楚的感觉到,自家的兵丁,看自己的眼神儿明显不太对,士气更是随之减低到了极致。
也难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射杀自己人,很容易招惹来仇视。
所谓兔死狐悲的道理,大家都清楚。今天射杀了那些人,明天,会不会射杀自己?可在陈婴而言,又有什么办法?不射杀他们的话,只那惨状和嚎叫声,也足以让己方的士气消失。
刘阚在城楼上笑了!
身后的士卒,欢呼雀跃起来,高呼‘炎黄威武,君侯万岁’的口号。
事实上,当竹矛射出的一刹那,刘阚就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这叫做武器致胜论,先进的武器,超乎寻常的杀伤,对敌人造成的威慑力,是难以估量的。倒是陈婴果敢射杀伤员,让刘阚暗自点头。不过他也知道,接下来……楚军一定会调整状态,展开最疯狂的报复。
“军师,为什么要射杀自己人?”
项羽得到了消息,再也无法在红土洼呆着。
他带着亲随,立刻赶到了阵前,怒气冲冲的吼道:“那些,可都是我大楚的好儿郎,为何要……”
项羽虽遭逢了大败,可是在楚军之中的威望,却丝毫不减。
同前些日子的意气风发相比,他看上去有一些憔悴。不过暴怒之时,依旧是带着骇人煞气。
陈婴手指阵前死尸,苦笑着说:“少将军,如果再让他们叫喊下去,只怕会把整个大军的士气,全都喊没了。婴也是无奈之举……天晓得,这该死的楼仓,怎会有这样恶毒的武器呢?”
“你不是早有筹谋,为何没有半点防备?”
项羽怒声喝问,拨转马头,看着遍地的楚军尸体,竟忍不住悲由心生,眼睛不自觉的湿润了。
“我说过,秦狗狡诈!”
他咬牙切齿道:“搞什么步步推进,我大军既然兵临城下,自当一鼓作气,发动进攻。就算是战死疆场,也是不负我大楚男儿的威名。自己杀自己人……岂不是让儿郎们感到心冷?”
陈婴脸色阴沉,没有出声。
项羽本就是狂傲之人,之前遭逢败绩,有所收敛。
可那刻到了骨子里的妇人之仁,当见到麾下士卒的惨状之后,就再也无法忍住了。
他纵马驰骋在阵前,振臂厉声喊喝:“儿郎们,秦狗子就在面前,随我攻破楼仓,杀光秦狗!”
“攻破楼仓,杀光秦狗!”
不得不承认一点,项羽在鼓动士气方面,的确很有一套。
他挑下战马,抽出铁剑,探手抢过一面盾牌,厉声道:“大楚男儿,随我冲锋!”
隆隆的战鼓声敲响,回荡在苍穹。
一队队楚军,在项羽的带领下,如同潮水一般向楼仓涌来。
冲车井阑,云梯撞木,夹杂在军阵之中,隆隆作响。不是有沟渠嘛?不怕,我们冲过去!
陈婴有心阻拦项羽这种莽撞的冲锋,可话到了嘴边,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这位少将军,怎是听得劝的人?
之前若非遭逢败绩,恐怕也不会听从自己的劝说。而今,他性子上来了,怎可能劝得回来?
只是如此,楚军怕是要死伤惨重了……
楼仓城头上,梆子声急促响起,紧跟着城头上万箭齐发,一蓬蓬箭雨,遮天蔽日,倾泻而去。
大黄参连弩,弦声阵阵。
一支支儿臂粗细的弩箭,呼啸着射向了井阑冲车。
“抛石机,发射!”
面对着楚军潮水一般的攻势,刘阚反倒是不慌不忙。眼看着冲车井阑跨过沟渠,逼近城楼的时候,他果断发出命令。隐藏在城门角落中的百余台抛石车,轰隆隆射出菱形的巨石。
与此同时,两翼侧堡中,也是箭雨纷纷,碎石满天。
眨眼的功夫,城下楚军伤亡惨重。被箭矢射成了刺猬,被巨石砸成了肉泥。
一摊摊模糊的血肉,残肢断臂洒落一地。两辆井阑,被巨石砸的粉碎。车中的士卒,也尽数惨死于阵前。
项羽冲在最前面,铁剑上下翻飞,将箭矢拨打开去。
可就算他冲到护城河边,也不得不停下脚步。云梯撞木,井阑冲车根本就无法靠上前来。
面对着四丈余高的城墙,项羽只气得是暴跳如雷。
“少将军,昔日苎罗山你以巨鼎相试,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刘某,就依这巨石相还。”
刘阚在城头上怒吼一声,单手抓起一块镇石,一脚踩在垛口上,探出半个身子,狠狠砸了下去。
这镇石,大约百斤,可当刘阚掷下来后,力道何止千钧。
镇石来势汹汹,项羽无从躲闪。一咬牙,举起铁盾向外封挡,口中一声大喝:“开!”
蓬的巨响声,那铁盾被砸的不成形。
镇石在空中翻了个滚,噗通一声掉进了护城河里。
而项羽则噔噔噔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胸口发闷,喉咙发甜,哇的一口殷红鲜血,喷了出来。
“君侯威武,君侯万岁!”
刘阚长出一口气,前日里被暗箭所伤的郁闷,也随之一扫而空。
城下楚军,却慌乱成一片。
“保护少将军,保护少将军!”
百余名亲兵冒着箭雨冲上前,两个人架住了项羽,就往后撤退。项羽还有心挣扎一下,可无奈何,刘阚那一击,砸的他身体虚软,难以用力。
该死的刘阚!
项羽在心中喝骂不停,可是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无奈。
“少将军,你尚欠我一箭,来日定当奉还。”
楚军把项羽保护的是严严实实,刘阚也难以下手。看着项羽退去,他忍不住在城头上,大声喊喝。
哪知这一句话,只气得项羽心口一阵发堵,哇的再吐一口鲜血,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铛铛铛……
楚军阵营中,铜锣声响起。
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楚军士卒,又如潮水一般的退了下去。
士气,似乎更加低落了!
而且这伤亡,也是十分惨重。
一个冲锋,至少有一千多名士卒倒在了楼仓城下。不过也不是没有效果,至少填平了两道沟渠。
看着遍地的死尸,陈婴同样是心痛不已。
但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就只有硬拼……
“送少将军下去休息,传我将令,重整人马,继续攻击……我到要看看,他楼仓还有多少花招。”
鼓声隆隆作响,溃败下来的楚军,迅速整列成阵。
可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官神色慌张的骑马来到轻车跟前,翻身落马,颤声道:“军师,不好了!”
“何事惊慌?”
“淮水浮桥被毁!”
陈婴一怔,“淮水浮桥,不是已经修好了嘛?”
“又被毁了!”传令兵强压着声音道:“就在昨夜,一支秦军突然偷袭,不但烧毁了浮桥,还把那囤积在河畔的粮草,全部给烧了……”
“什么?”
陈婴听完这话,顿时大惊失色,“你再说一遍?”
“淮水浮桥被烧,粮草尽数被焚!”
啊呀呀……
陈婴倒吸一口凉气,抬头向楼仓城头看去,似乎一下子明白什么!
第三百零三章 楼仓之战(三)
是夜,楚军大营中,一派愁云惨淡的景象。
项羽气色坏败的半倚在中军大帐里,不时间发出强压抑着的咳嗽,令帐中的气氛变得更冷。
“刘阚,根本就没打算和我们决战。”
陈婴轻声道:“虽然他摆出一副要和我们决战的架势,把我们吸引在泗洪。可实际上呢,他是要拖住我们,要把我们生生的拖垮在这里。少将军,如果继续强攻下去的话,可就危险了。”
“陈军师,你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一名楚将,忍不住跳出来大声说道:“楼仓区区弹丸之地,我就不信咱们十几万大军,攻不破这城池。”
“王翳,住嘴!”
项羽突然一声暴喝。
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病态的嫣红。
他深吸一口气,把翻腾的气血平息下来,“听军师说完,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以军法处置。”
在经过了接连两次失败之后,项羽似乎变得耐心了许多。
“军师,请你继续说下去。”
陈婴则看了一眼王翳,接着说:“攻破楼仓,当然不是不可能。可问题是,攻破楼仓,我们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且不说楼仓城高墙厚,但只是他库存的辎重武器,就已经是个大麻烦。
今日他们一毒水攻击,逼迫的我们不得不将自己人射杀。
王将军,如果他们持续这样攻击的话,你认为我们的士卒,又有多少人能坚持下去?少将军今日强攻的结果,你们也都看到了……以少将军之能,也只能止步于楼仓城下,难以再进。
好吧,豁出去十万兵马,我们打下了楼仓,但接下来怎么办?”
“这个……”王翳满面通红,闭上了嘴巴。
陈婴用力的搓揉面颊,“少将军,如今楼仓派出一支人马,使我军粮道不靖。粮道不靖,则军心不稳。我们自淮汉出击,粮草本就不算充足。原本指望着攻取楼仓,能缓解我军的困难,可现在看来,却是差了一着……早知道,还不如放弃泗洪,直取相县,与魏王咎汇合一处。”
项羽没有吭声!
事实上攻取楼仓的建议,是他提出。
本来以为这楼仓弹丸之地,可以轻而易举的攻占。但没有想到,却损兵折将,被困在此地。
“如果我们此时绕开楼仓,则对于楚人而言,无异于一次打击。
项公在汝阴夺兵,本就让许多人心怀不满,暗自提防。但现在呢,却变成了对我军的轻视。
所以,楼仓必须要攻占,这对于我们而言,至关重要。
但楼仓不可硬敌……我原以为,这泗水都尉是一介武夫,不值一提。但没有想到,却是这般人物。”
“那你去投他啊!”
王翳忍不住嘀咕了一声,惹得项羽勃然大怒,也不顾病体衰弱,跳起来就要斩杀王翳。
陈婴连忙劝阻,“少将军不必生气,王将军也是无心之语。婴并非动摇,只是懊悔当初,为何小觑了此人,没有认真的打听……如今,秦军虽有孤军在外,但来去如风,且行事缜密。
我们目前只好派重兵押送粮草,已渡过这一段危机,再想其他的办法。
当务之急,是要想一个万全之策,将楼仓拿下……以婴之愚见,能兵不刃血,自然是最好。”
所谓上兵伐谋!
陈婴说的确有道理。可想要兵不刃血的拿下楼仓来,又谈何容易?
在私下里计算过,如果强攻楼仓的话,没有六十天到一百天的时间,根本就不可能占到便宜。但问题是,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一旦他们被拖住,那就等于项梁一方的压力将增大。
“刘阚打有不打,走又不走,如鲠在喉,实在可恶。”
项羽握紧了拳头,狠狠的砸在了长案上,“陈先生,你派往楼仓的细作,目前可有什么消息?”
陈婴苦笑道:“少将军,您看如今的情况,我有可能得到消息吗?”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拖着?”
陈婴连连摇头,“拖不得,拖不得啊……”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有小校突然来报:“少将军,龙将军回来了!”
项羽怔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脱口问道:“龙将军?那个龙将军?”
“龙且将军,是龙且将军!”
“啊呀!”项羽闻听,不由得惊喜非常。呼的一下子站了起来,绕过长案,大声的问道:“老龙回来了?他没有死吗……老龙在何处,快领我去见他。”
不管陈婴如何的高明,可在心里,项羽还是更相信龙且。
那毕竟是随他一起长大的伙伴,原以为徐县之战时已经阵亡,却没有想到,龙且还活着……
这也许是这两日来,项羽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从帐外,龙且被两个士兵搀扶进来。
“少将军,我回来了!”
“老龙……”
项羽忍不住眼睛一红,鼻子一阵泛酸,上前一步,抱住了龙且,“你没死就好,我还以为……”
“少将军,老龙丢了您的脸,让您失望了。”
龙且形容憔悴,面色蜡黄。
他扑通一声跪在项羽面前,放声大哭道:“我把您交给我的儿郎,都给丢了,实罪该万死。”
“老龙,胜败乃兵家常事,快起来,快起来……输了就输了,你看我,如今不也是连战连败?
楼仓的主将,就是那个当年咱们在苎罗山遇到的家伙。
前日和昨日……我连在他手上折了两阵。”
“啊,少将军您也输了?”
项羽明显不想再就这个问题上纠缠。能承认失败,已经是他的极限,若再探讨,那绝无可能。
“老龙,快坐下。”他拉着龙且,在大帐里坐下,上下打量一番之后,“老龙,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
龙且苦涩道:“那日我在徐县被袭击,全军覆没。自己也被秦狗所伤,险些丢了性命……幸好,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将我救下来,然后带我离开了战场,将养起来。这刚好一点,我就听说少将军兵临楼仓城下,于是带着那人一起来见您……少将军,那是个精通兵法的高人。”
“哦?”
项羽闻听,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好奇的问道:“高人如今何在?”
“就在帐外,等候您的召见。”
项羽和陈婴相视一眼,连忙起身道:“老龙,你怎好让高人在帐外等候,来人,快有请高人!”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青年迈步走进大帐。
他年纪看上去,大约在二十岁出头,脸上还带着青涩,但气宇轩昂,透着一股子沉稳之气。
这就是高人?
项羽愣住了!怎么看上去,比我还年轻……
“小民韩信,乃淮阴人氏!”青年走进了大帐,拱手一揖,“久闻将军之名,今日特来拜会!”
※※※
睢阳,古为宋国之都。
陆贾看着那古老厚重的城墙,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的握了握拳头。
从薛郡归来,他带着与薛郡郡守王恪的一纸盟书,直接奔赴睢阳古城而来。
这将是我一展才华之地!
他暗自给自己打气。自投靠了刘阚以来,刘阚对他敬若上宾,许多事情,都要先请教他的意见。这对于陆贾来说,无疑是一种知遇之恩。越是如此,陆贾就越是希望为刘阚做些事情。
但他也清楚,刘阚帐下并不缺谋士。
不管是陈平陈道子,还是蒯彻……这些人跟随刘阚已久,可谓根基深厚。自己一个刚投靠过去的人,一上来就指手画脚,定然会引起陈平等人的不满。所以,刘阚议事时,陆贾大都是保持沉默,不太站出来说话。一来,是蒯彻等人做的已经很好,二来则是为保护自己。
陆贾相信,总有他出头的机会。
如今,机会来了……
陈平远赴河南地,蒯彻去了河北。
贾绍则忙于和蜀中的联系,叔孙通似乎并不喜欢插手太深,只游离于边缘,推荐一些人才。
于是,就有了陆贾表演的机会。
当他奉命督守彭城以后,立刻就设计出了一套可行之策。
先是前往薛郡,与王恪订下盟约,而后再出使章邯,说服章邯合作。
陆贾很清楚,如今在泗水郡,可谓是三足鼎立。秦军、楚军还有楼仓军……相比之下,楼仓军实力最弱,但手中掌握的资本,却是最大。陆贾需要把这些资本,转换为刘阚的优势。
那么睢阳之行,就是关键!
睢阳之行若成功,刘阚的势,就营造到了极致。
接下来,只需一个合适的机会,刘阚趁机从泗水脱身,转战九原郡即可。
这里面有一个度的问题,陆贾自认,已经把握住了章邯的软肋。所以,此行若成,则大功告成。
“站住!”
没想到,刚到睢阳城外,车马就被秦军阻拦住。
不过陆贾倒也不慌张,冷静的说:“我乃广武君使者,奉命前来与章邯将军商议事情。尔等速速通报,不可耽搁。”
广武君是谁?
守城的秦军士卒并不清楚。
可是看陆贾的这个姿态,却也知道他不是普通人。
于是有士卒飞报睢阳府衙,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一员大将从城中疾驰而来,在车前勒马。
“少府大人有令,命使者觐见。”
自章邯在渭水河畔一战成名之后,军中多称呼他为将军。但这一次,章邯却称呼他的官名,显然是对陆贾格外的重视。陆贾在车上一拱手,驾车进入城中,和那位将领并马行进。
“广武君,可安好?”
在马上,那秦将突然间开口询问。
陆贾一怔,连忙道:“广武君一切安好,有劳将军挂念……但不知,将军尊姓大名?”
“我叫冯敬,昔日与广武君,有袍泽之谊。”
“啊,竟是大将军公子!”
陆贾把秦军中的将领,已经打探的清楚。
这冯敬,作为章邯的副将,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嬴胡亥登基之后,逼死了冯去疾和冯劫父子。包括冯敬在内,自然免不了遭受牵连,一同下狱。
好在冯家在咸阳也颇有根基。
嬴胡亥后来,也是有一点后悔,当初杀冯家父子太急。有心放过冯敬,可又担心冯敬心怀恨意。于是就把冯敬打发到了骊山服役。章邯出山之后,力保冯敬随军听命,如今屡立战功。
只是陆贾没有想到,这冯敬和刘阚也有一段交情。
冯敬的神色一黯,强笑道:“陆先生是吗?以前的事情,不要再提了……冯敬如今,不过是待罪之身而已。
我与北广武君也算至交,他的事情……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如今天下大乱,各方官员都心思浮动,可北广武君却还在苦苦支撑泗洪的局面,实在是个讽刺。”
冯敬见两边无人,突然压低声音道:“陆先生,楚军如今反攻陈县,魏军坚守不出,与我僵持在砀山之畔。睢阳粮草并不充裕,章邯现在也正为此而烦恼……先生不妨多多利用一下。”
陆贾惊愕的看着冯敬。
这些情况,他也只是隐约听说,并不确定。
可冯敬却确认了这些消息,对于陆贾而言,无疑是增添了谈判的砝码。
冯敬,面色正常,目视前方,似乎刚才说话的人,并不是他。在狂喜之余,陆贾不由得心中暗自感叹:君侯所言不差,嬴氏已失其鹿啊……连冯敬这样的人,都不再对嬴氏忠心了。
“冯将军,若有可能,请伺机北上吧……君侯说过,章邯将军,也难力挽狂澜。”
陆贾在确定了冯敬的心思之后,在府衙停车之时,突然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而后不再出声。
冯敬,用不易被人察觉的幅度,轻轻一点头。
这时候,从府衙里走出一人,看了看在台阶下昂首站立的陆贾,大声喊道:“少府大人有令,命广武君使者,报门而入!”
这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啊……
陆贾不由得在心里一晒然,昂首迈步走上了台阶。
他用不卑不亢的口吻,大声说道:“北广武君帐下使者,陆贾拜见章邯少府大人!”
冯敬在台阶下,看着陆贾的背影,不由得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昔日的刘军侯,如今的刘君侯,已经成了气候……只看他这手下使者不卑不亢的模样,在如今的咸阳,又能有几个人?
也许,伺机北上,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出路。
恩,听说王离已将兵马调集完毕,不如寻个机会北上?只不知道,这位广武君,如何脱身!
第三百零四章 楼仓之战(四)
秦二世二年二月,泗洪地区发生的战况,出现了诡异的平静局面。
楚军在连续发动两次攻击之后,旋即就偃旗息鼓,不再对楼仓开战;而楼仓呢,也没有在楚军停战的时候,进行任何攻击。双方就僵持在泗洪平原之上,谁也没有做出过激的行为。
这种诡异的平静局面,很快就蔓延出去。
先是章邯停止了对魏军的进攻,甚至让出了已经复夺回来的蒙、虞两座县城,兵退百里,在睢阳筑起了一道防线。同时,主力人马从睢阳向南推进,三十万大军在相县、谯县一带拉开了阵势,并向竹邑方向移动。看样子,章邯准备暂时放弃了砀郡,要向南方楚军进攻。
原本在陈县成胶着之势的楚军,这时候也做出了一个奇怪的举动。
项梁下令,马上放弃对陈县的攻击,绕过陈县,以黥布和曹咎两人为先锋,迅速扑向符离和蕲县。同时留下一部分兵马,以景驹为主帅,驻守项县至新阳一线;以原张楚苍头军主帅吕臣为将军,抢占城父县,以牵制章邯的侧翼人马,同时封锁章邯和陈县之间的联系。
轰轰烈烈的战局,在十数日之间,就从陈郡转移向了泗水郡。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许多人感到摸不着头脑。不过也有人觉着开心……
比如重回大梁城的魏咎,便是这其中之一。
他听从了丞相周市的意见,先是与刘阚秘密结盟,得到了足够的辎重补充;之后让出蒙、虞两县,在襄邑摆出和秦军决战的派头,着实是赚足了人心。昔日魏国的流亡贵裔,纷纷投奔大梁……如今魏咎的实力,和几个月前相比,已经大不一样,可称得上是兵强马壮了。
章邯一停战,等同于魏咎的正面,不再承受压力。
他立刻命部将张魇,向西推进,夺取了尉氏、苑陵两地,威逼新郑,虎视荥阳。
如果被魏咎攻占了新郑的话,那么就等于打开了三川郡的门户。无奈之下,在东郡作战已有显著成效的李由,不得不停止前进,回兵屯扎在酸枣和阳武一线。这样一来,秦军直接就对大梁产生了威慑。魏军也停止了攻击,双方就在这东郡、三川和砀郡三地交汇处,僵持。
不过这样一来,倒也不是没有好处。
至少三川郡的压力减少了,李由虽然回兵,却依旧对齐军的蒲将军部,施加足够的威慑力。
二月十七日,薛郡郡守王恪,趁春汛来临之际,在桃乡渡口掘开汶水,水淹齐军。
八万齐军丧命于冰凉的汶水之中,齐王田儋也在这一战之中战死。
原本整肃的齐人,一下子慌乱了起来。他们匆匆忙忙的立齐王田建的另一个兄弟,田假为王。可没等田假坐热乎了王位,田儋的兄弟田荣,自济北郡出兵,赶走了田假,立田儋之子田市为王,总算是稳定了局面。可这一立一废的功夫,就过去了两个月,中原局势,再变!
王恪在汶水击溃了齐军之后,乘势而进,将丢失的领地重又夺回。
而后,他以汶水为屏障,筑起了一道防线之后,就再无动静……
※※※
局势变化的太快了,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经历了三个月时间的战乱之后,河水以南各地,随即陷入了平静之中。
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在一起,激战正酣。
刘阚看着棋盘上的局势,沉吟半晌之后,苦涩一笑,投子认输。
“公叔先生的棋力,果然高明。”
公叔缭捻着胡须,看了看刘阚,又看看坐在他身边的刘秦和刘元两人,脸上浮起一抹笑意。
“怎么,君侯还没下定决心吗?”
刘阚点点头,“终究是经营了十载,此地凝聚了我太多的心血,放弃了的话,实在有些不舍。”
“今日放弃,他日可以夺回。”
公叔缭笑道:“想当年,秦魏交战,秦国国力衰落。孝公果断让出了河西之地,送给魏王以作为停战的条件。之后方有商君变法,国力复强。只十年后,孝公以商君为率,夺回了河西。”
刘阚抬起头,看着公叔缭,轻轻点头。
公叔缭说:“我也知君侯在此地倾注太多心血,然则楼仓……泗水郡在蛊魏、楚、齐三国交汇之地,君侯你虽然十载经营,但终究是根基太浅,难以立足。只看陈涉起事以来,各地流民激涌,但又有几人愿意来你这楼仓避难?即便你开仓放粮,也未能改变太多的局面。
除了楼仓和沛县,你认为你能站稳何处?
再看那项氏叔侄的情况,与你截然不一样。他叔侄当年避难江南,仓皇皇若丧家之犬,朝不保夕。可他挥军北上,方过江水,淮汉数万遗民纷纷投效。更不要说,那陈婴一般的人物……
这个,就是根基!”
刘阚说:“公叔先生所说的道理,阚不是不知道。
否则当初,就不会让道子他去北疆做事了……可这心里,难免有些不服气,纯属蛮性作祟。”
公叔缭轻抚刘秦的小脑袋瓜子,捻须哈哈大笑。
“有血性是好事,不服输更是好事。但要成大事,就不能太拘泥于一地一城的得失。这无关于感情,只有对错。君侯选择北疆为根基,无疑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日后自可见分晓。
我也知君侯之心。
那天君侯在城下所发豪言壮语,实令人警醒。
天下,本为一家,皆炎黄之后。可自从周王室迁都,天下之乱纷沓而来,春秋以来五百年的战乱,这百姓的思想,都已经变成了习惯。要想改变,非一朝一夕,君侯还需继续努力。”
公叔缭说的,是刘阚那天和陈婴的一番对话。
如今,在这楼仓城里,人们都已琅琅上口……我有一个梦想,愿天下大同,愿世人无地域之分,可同席而坐,歌舞欢唱。炎黄子孙这个词,也就是从那一天起,被楼仓人所熟知。
当然了,要让大家完全接受,并不容易。
“公孙先生这一番话,阚如梦方醒。”
刘阚说着,站起身来就往屋外走,“我这就去促成此事,想来项、章两边,都已有些不耐了。”
陆贾出使睢阳,说得章邯心动。
章邯表示,愿意阻挡楚军,但有一个条件,楼仓必须要坚持到他接手之后,刘阚方可撤离。
而楚军也派出了使者,与刘阚进行谈判。
主持谈判的人,依旧是陈婴。他的条件是,只要刘阚撤出了楼仓,楚军绝不会再攻击彭城等,刘阚已经占领的城市。并且向刘阚保证,楚军会承认刘阚在泗水郡的存在,绝不反悔。
当然了,陈婴的条件是,刘阚要把楼仓交出来。
为此,刘阚这几日很是上火。他这左右逢源之计,可算得上是成功。
但真的走到了这一步时,却又对楼仓生出了恋恋不舍之意。而更要命的是,几乎所有的楼仓人,都愿意和刘阚一同离开。楼仓人口虽然不算多,可万余人,不泛一些老弱病残之辈。
这要撤离,可不太容易……
“君侯且留步!”
公叔缭见刘阚要离开,连忙高声喊喝。
他笑呵呵的说:“见君侯这一年来运筹帷幄,老朽也不禁心痒。秦的课业,已差不多完成了。不过再想要提高的话,需要更换一人才好。至于让何人授业……君侯可以去找叔孙询问。
他为圣人门徒,交友广泛,想必能推荐合适的人选。
老朽却闲来无事,想要找些事情来做,也好打发时间……思来想去,老朽想要向君侯讨要些事物,不知君侯能否答应?”
大名鼎鼎的尉缭,要为我效力了吗?
刘阚闻听,不由得心中大喜……
这一位,可真是了不得的人物。自从公叔缭来了楼仓之后,刘阚就一直希望他能为自己效力。
连始皇帝都要倚重的人,岂是等闲?
强耐着狂喜之情,刘阚说:“但不知,先生所要何事?”
“呵呵,我见君侯的黑衣卫,甚是有趣。故而厚颜向君侯讨要,但不知……君侯可否割爱?”
“啊!”
刘阚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要知道,这位公叔缭,当年就是始皇帝的特务头子。
有他出手掌理的话,那黑衣卫的能量,也将随之大大增强。
“既然先生喜欢,阚这就让秦同前来见您。”
专业的事情,最好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打理。刘阚当下答应下来,“先生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告之就好。”
“哦,先看看,先看看再说!”
公叔缭说完,又恢复了往日懒散的模样。
“元,跟我走,带你去见奶奶,莫打搅了先生的授业。”
刘元答应了一声,蹦跳着走到了刘阚身边,伸出手,握住了刘阚的手掌。她已经十二岁了,个头很高,颇有其母当年的风采。算起来,刘元在楼仓也生活了差不多有四五年的时间了。对于刘季的印象,早已模糊……和刘阚很亲,而且依稀的,似乎也知道自己和刘阚的关系。
毕竟,那种父女间的血缘关系,不可能断绝。
而且关于刘元的事情,刘阚也告诉了吕嬃。虽然心里有些吃味,可吕嬃待刘元,一直如己出一般。
“君侯!”
“啊?”
出门之际,公叔缭再次开口,“亥无道,但三秦无罪……亥亡之日,即君侯计算关中之时。
然今时,君侯不可参战。
秦无二主,背秦之名,非君侯可承受。
静待时机,且静待时机为妙……”
刘阚怔怔的看着公叔缭,片刻后点了点头。
公叔缭的意思很简单:刘阚是秦人身份,而且受封秦之爵位。此时此刻,即便是他和胡亥再不对付,也不能和秦军敌对。否则,这反叛秦人,杀戮秦人的罪名,可不是他能够承受。
思来,不无道理。
那章邯在历史之上,因临阵投降,而致使数十万秦军被项羽坑杀。
结果后来被项羽分封在三秦之地上,可秦人对他却是深恶痛绝。许多人背井离乡,逃到汉中。
这才造就了刘邦在历史上,能轻而易举夺取关中的胜利。
公叔缭,这是在向刘阚提醒:你的志气很高远,希望天下大同。可问题是,在现阶段,这地域之分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想要成就大事,就必须有根基。而这个根基,在八百里秦川!
刘阚,在门外朝公叔缭一揖到地。
第三百零五章 楼仓之战(五)
楼仓西十里,有一个名叫羊角坡的地方。
因为地形地貌,很像是山羊的犄角,因而得名。羊角坡的坡度大约有三十多米,不算陡峭。
两边生有密密麻麻的白茅,站在坡顶看去,一片茫茫似雪的白色。
风吹来,白茅摇曳,起伏如海潮。那景色煞是壮观,飞扬在空中的芦花,更增添几分情趣。
刘阚轻易间车,跨坐赤兔嘶风兽。
身边只跟着一个刘巨,其他随从,是一个不带。
驶出楼仓之后,兄弟两人径直来到羊角坡上。只见坡顶竖着一面黄罗伞盖,楚军大纛迎风招展。陈婴坐在伞下,顺着缓坡往下看,有密密麻麻大约五六百亲随警戒,都显得很紧张。
刘阚跳下车,大步向黄罗伞盖走去。
而刘巨就坐在车上,怀抱那柄沉甸甸的狼牙棒,一动不动。
这兄弟两人,才一出现,楚军立刻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领军的楚将,心里不由得一颤。
这两兄弟实在太悍了!
刘巨孤身偷袭楚军,刘阚二百骑马踏连营。
在楚军之中,早就传的越来越玄乎。说什么刘巨青面蓝牙,形如恶鬼;刘阚有白龙保护,身怀龙气。喊一声,吓死八百人,怒一怒,千个人头落地……甚至连生吃人肉的谣言也有。
谁都知道是假的,可偏偏都愿意相信。
以至于陈婴不得不祭起军法,连杀了数十人,才算是稳定了军心。
刘阚坚守不出,项羽陈婴拿楼仓束手无策。
倒是那救下了龙且的韩信,道出了一番言语:“刘阚坚守楼仓,看似要和我们死战。但我以为,他并不想如此。刘阚虽是秦人,但实际上却属于大公子扶苏一系。而今胡亥登基,秦王与扶苏,也死得颇为古怪……再看刘阚回楼仓后的举动,似乎没有想过,去和秦军相呼应。
否则,嬴壮出击沛县时,楼仓虽刚经历大战,但也有足够的力量去救援。
可是楼仓没有动……为什么呢?信倒是觉得,他不是不能动,而是不想动。可嬴壮对刘阚,有知遇之恩。为什么刘阚不想动?究其原因,恐怕就在这嬴氏内部,这皇位的争斗上面。”
韩信没有把他在楼仓生活过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但他分析的,的确是有道理……
本来,像韩信这种刚加入楚军的人,哪有资格参与这种商讨?可他是龙且的救命恩人,而项羽和龙且,如兄弟一般,感情深厚。连带着,对韩信也很看重,直接把他纳入亲信的行列。
“韩兄弟,你究竟想说什么?”
龙且没有听明白韩信的意思,忍不住大声询问。
可他没有听懂,不代表别人也听不懂。项羽陈婴,仿佛拨开云雾见晴天一样,瞪大了眼睛。
陈婴说:“龙将军,韩司马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这刘阚,并不是老秦的人。”
“啊?”
“或者,说他不是嬴胡亥的人更准确一些。”
韩信笑呵呵的点头,“军师所言极是……如果信猜的没有错,那么刘阚,决不可能与我死战。”
龙且晃着脑袋,笑呵呵道:“我不懂。”
“笨!”项羽骂道:“军师和韩司马的意思是说,这广武君虽是秦人,然而却被那狗皇帝所猜忌,和秦狗不是一条心。”
“不是一条心?可他就挡在我们面前啊。”
陈婴说:“他挡在我们面前,是因为要和我们谈条件。
刘阚看似在泗洪生根,可实际上却如同水上飘萍,毫无根基。否则,大乱一起,他也曾开仓放粮,但除了楼仓人之外,并没有多少人愿意留下。他拦住我们,是要和我们谈条件啊!”
项羽性情高傲,对秦人极端仇视。
可是对刘阚,却表示出了足够的尊敬。
“这位广武君,的确是有和我们谈条件的资格!”
经过这一番分析之后,韩信算是彻底进入了项羽的圈子里。同时,项羽陈婴也停止攻击楼仓,暗中观察形势。章邯突然南进,占领了谯县。陈婴和韩信立刻明白,这是刘阚的手段。
如果章邯得到了楼仓,那其麾下数十万人马,就可以得到最够的补充。
章邯现在最缺什么?
就是辎重粮草……
楼仓这批辎重粮草若是到了章邯的手里,楚军就将要面临毁灭性的打击,再也难继续立足。
而反过来,如果楚军得到这批辎重粮草的话……
陈婴就有把握,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组织起一支十数万的大军,使楚军的力量成倍的增长。
楼仓归谁?
这已经成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但有一点大家都清楚,绝不能攻击楼仓,否则就会把刘阚,推倒对方的阵营之中。这个时候,刘阚向左还是向右,直接影响到战局的发展。所以,章邯南进,威逼楚军,制造压力。
而项梁甚至不惜放弃陈县,转而扑向泗洪,一边纠缠章邯,一面派出使者。
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是答应刘阚,让他自立为王,也一定要拿下楼仓,绝不能交给章邯!
这是项梁的命令。
而主持和刘阚谈判的人,就由陈婴担当。
※※※
看着走近的刘阚,陈婴心里,陡然感到了一丝压力。
“君侯,别来无恙!”
“哈哈哈,陈先生别来无恙啊……”
刘阚笑着,非常随意的在黄罗伞盖下一坐,“陈先生,请坐吧……今日泗洪芦花绽放,可真是一个喝酒赏花的好时节。可惜啊,刘某来得匆忙,未曾带酒。否则定与先生,共谋一醉。”
你他娘的不是忘记带,是根本不打算带!
谁不知道,你刘阚是靠酿酒而发家?可如今的形式,却让陈婴没有别的选择。章邯来势汹汹,即便项梁出兵纠缠,也只能达到延缓脚步的效果。时间长了,楚军决不可能挡住章邯。
“君侯端地风雅,正好,婴这里有一瓿存放了十年的泗水老酒,愿与君侯共享。”
“泗水老酒?”
刘阚的眼中,陡然显出迷茫之色。
他轻声叹息道:“我本是一寒家子,幼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家财万贯,良田千顷,过上好像我岳父那般富庶的生活。可不想……若非陛下与大公子,阚又何来今日风光……只可惜……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楚国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烟波江上,使人愁啊!”
楼仓,没有黄鹤楼,也没有鹦鹉洲。
只是想起始皇帝,想起扶苏,想起蒙恬……
刘阚露出伤感之色。
这首应是八百年之后才会出现的【黄鹤楼】,脱口而出。
陈婴一蹙眉,有心笑话刘阚不懂诗词就乱言诗,可在一品味,却又是回味无穷,令人生出惆怅之意。
“好诗,真的好诗!”
陈婴沉默许久,突然抚掌大笑道:“未想君侯尚有如此文采,今骤闻此诗,实婴之幸,当浮一大白!”
他这话,倒也不是什么阿谀之言,而是发自内心。
黄罗伞外的亲随,捧着一瓿酒走上前来,陈婴接过,起身亲自为刘阚斟满了一觞,而后又给自己斟上一觞,旋即一饮而尽。
“他日我若富贵,定会在这睢水河畔,建起一楼,就命黄鹤楼!”
陈婴笑着,手指远处河湾,“想必此处河湾,就是君侯所说的鹦鹉洲吧……好名字,果然好名字。”
刘阚张大了嘴巴,心道:这厮太强悍了吧!
黄鹤楼,就这么着有了?
那后世武汉的黄鹤楼,又该怎么办?
不过,这一首诗词,却让陈婴和刘阚之间,看上去多了几分亲密。
也难怪,这陈婴本就是个文人,吟诗作赋之类的事情,是他最为喜好的事情。军营之中,多为粗人。如今来了一个韩信,倒是排解了些许寂寞。可韩信,在陈婴眼中,依然算不得文人。
顿生知己之心,和刘阚连饮三觞。
陈婴熏熏然说道:“君侯有大志向,婴佩服的很。不过如今,老秦将亡,大楚将兴。君侯以孤军死守楼仓,当得了一时,却当不了一世。项公对君侯,甚为钦佩,愿以上柱国之位,相邀。”
上柱国,类似于宰相,是楚国的官职。
刘阚一笑,“我生做秦之人,死为秦鬼雄。项公厚爱,阚心领了。”
“真是太可惜了!”
陈婴说:“其实,君侯的处境,项公多多少少,也听说了。老秦无道,守君侯这等英雄而不用,其败也在常理之中。君侯既然不愿为楚臣,何不自立为王?听说,君侯祖上本为刘氏唐王……项公愿助君侯一臂之力,兴复西唐之国,但不知君侯意下如何呢?”
看样子,陈婴做足了功夫。
刘阚是刘氏唐国之后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
陈婴居然连这个都能打听出来,显然这项氏已经把他放在了头等的位置上。
复国?
刘阚看上去很激动,探手蓬的一把攫住了陈婴的手腕,颤声道:“先生,项公果然如此说过?”
“婴怎敢以这种事情说笑?不过……”
“不过什么?”
“项公说,只要君侯愿意退出楼仓,他方有余力助君侯成事。”
“退出楼仓……”刘阚踌躇起来。
陈婴接着说:“项公乃仁厚之人,更爱惜君侯才华,故有此说。想必,君侯也不愿那咸阳小儿得势,对吗?”
言下之意是说:我们输了的话,章邯接下来,就是收拾你。
你刘阚毕竟是嬴扶苏的人,即便扶苏如今已经死了,可是咸阳城里的秦王,也不会放过你吧。
这一句话,似乎击中了刘阚的软肋。
他手指轻轻敲击桌案,声音并不大。可是每一声响声,都好像重锤一样敲在陈婴的心头,让他有些忐忑。虽然明知道,刘阚是在拿腔作势,陈婴还是担心啊!万一,韩信说的不对,怎么办?
虽然表面上看着,很平静。
陈婴心里面却已经翻江倒海一样。为了掩饰,他故作潇洒的端起酒杯,慢悠悠的品着酒水。
只是这酒的滋味……着实不知道!
“也罢,让我交出楼仓,可以!”
刘阚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陈婴心里的一块大石,一下子放回了肚子里。
“不过,我有几个条件。”
“君侯请讲!”
“楼仓,我可以交给你们,但是不能马上给你们。
楼仓城中,愿意跟随我离开的人,你们绝不能阻拦。这些人信我,所以才留在楼仓和我并肩作战。如果我这么撒手走了,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所以,如果有人要跟我走,你们要放行。”
陈婴想了想,“这个,我可以代项公答应。只是时间不能太久……一个月之内,君侯必须交出楼仓。”
刘阚点点头,“其二,楼仓我让出来可以,但我也需立锥之地。
我本西唐刘王后裔,漂泊八百年之后,如今也是落叶归根之时了。我欲取雁门郡,不知何如?”
陈婴一怔!
他倒是猜到了刘阚的这个条件。
不过在陈婴想来,刘阚应该会在三秦、巴蜀、乃至齐鲁之地择地成国。
可没有想到,刘阚做的更干净,舍弃了泗水郡基业,直接去北边发展了……
“可雁门郡,是赵王治下。”
陈婴这倒不是推脱,雁门郡是故赵国的治下,如今由赵王武臣所有,这件事怕连项梁也没招。
“这我知道,我之所以这么说,就是想项公知晓,他日我谋雁门,他不可插手。”
“这个……没问题!”
陈婴心道,雁门那苦寒之地,你要是想拿走,就只管拿走好了。当然了,你和武臣开战,自没有问题。我恨不得你们打得两败俱伤,到时候更好收拾。想来项公,也不会拒绝此事。
接着,刘阚又东扯西扯的弄出了一大堆条件。
而陈婴,也煞有其事的讨价还价,好一番唇枪舌剑的争吵。
不过双方都控制着一个尺度,见差不多了,于是击掌盟誓,算是把这些事情,都说得妥当。
正午时分,刘阚登上轻车,和刘巨缓缓而去。
负责保护陈婴的楚将,名叫萧公角。他来到陈婴身边,低声道:“军师,秦狗只有两人,咱们不如……
只要杀了这秦狗,楼仓群龙无首,不攻自破。”
陈婴却好像看白痴一样,看了萧公角一眼,“你去问问下面的兵卒,看他们可有胆略过去杀人?
而且,那广武君身经百战,绝非无谋之人。
如今敢孤身前来,焉知不是有诡计?咱们杀得了也就罢了,若杀不了他,岂不是误了大事?”
陈婴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阵号角声传来。
远处白花花的芦苇荡中,突然间出现了楼仓军的旗号。
为首大将,正是屠屠。他率领兵马,和刘阚兄弟汇合,迅速扯向了楼仓。
萧公角脸一白,暗自庆幸刚才没有贸然行动。可是陈婴,却一扫先前的那副熏熏然醉态。
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着渐行渐远的楼仓军大纛。
许久之后,他咬牙切齿的说:“刘阚如若不死,只怕迟早会成为,项公的心腹大患!”
第三百零六章 楼仓之战(六)
与楚军达成了协议之后,楼仓开始撤离了。
不过,为了不过早走漏风声,以免刺激到章邯,刘阚的撤离非常小心。泗水郡的情况很复杂,魏军、楚军、楼仓、秦军……几方势力纠缠在一起,各路斥候细作,出没于泗洪之地。
所谓一家女,三家许。
刘阚目前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况。
不过相对而言,魏军在获得了喘息之机以后,对楼仓也并非势在必得。所以陆贾秘密出使大梁之后,便取得了魏咎的谅解。事实上,魏咎如今也需要项梁能尽快的壮大起来,牵制住章邯。只要楚军能牵制住了章邯的话,魏国就可以把大部分力量挪出来,才能对付李由。
李由的兵力或许没有章邯那么强盛,可贵在精锐。
特别是他驻扎酸枣以后,可以直接从荥阳获取足够的辎重补充,对大梁的威胁,更加严重。
表面上看似僵持,可一旦李由能调整过来,就会迅速攻击大梁城。
魏咎即便是不愿意楚军获得楼仓的辎重,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条件。不过作为交换,刘阚同意在撤离沛县以后,沛县巨野等地交给魏咎。对于这样一个结果,魏国人基本可以接受。
至于能不能拿到巨野……
让魏咎和王恪商量去吧。
反正这春秋战国五百年的时间里,不仅仅是百家争鸣的涌现,欺诈权谋,从没有中断过。
孔夫子说,春秋,是礼乐崩坏。
那么战国争霸,就是一场场权谋的较量。
刘阚想要在这个时代站稳脚跟,就必须要适应这些事情。
协议之后的第一天,刘阚把楼仓百姓分作三批,送走了大约六七百人。其中不泛有伤者和老弱妇孺,并安排了一些车仗,负责撤离。楼仓不缺车仗,更不缺辎重粮草,缺的是根基。
这些愿意跟随刘阚,在楼仓血战的百姓,刘阚不能一走了之,不闻不问。
毕竟,在这个时代里,屠城灭门这样的惨事,并不少见。他走了,满城的百姓,可就危险了。
带这些百姓撤离,固然会很麻烦。
可同样的,也是收买人心的一个手段,所谓‘仁义’之名,不就是这样子慢慢的积蓄起来的吗?
对于这个决定,楼仓内部也分成了两派。
以贾绍等人为首,反对带百姓撤离;但叔孙通和曹参,对此倒是非常的赞成。
名声,也是一种根基啊!
为什么项梁渡江之后,可以轻松的接收了张楚的人马?项羽才打到广陵,东阳等地就举城相投?所为者,无非是项家的名声……还有田儋、魏咎这些人,不同样也是因为一个名字?
甚至在历史上,那泥腿子出身的刘邦,也是靠着入关中约法三章之后,博取了一个宽厚的名声,这才有了他去汉中,关中百姓纷纷相随的举动。而在刘邦入关之前,也不过普通诸侯罢了。
这就是‘名’的作用。
今日麻烦一点,困难一点……
但是这好处,在日后就能慢慢凸显。
第二天,楼仓送走了五百人!
※※※
就这样,章邯拼命的向楼仓靠拢,项梁拼命的阻拦章邯。
竹邑、符离、大泽乡、蕲县一带,变成了血腥战场,每一天,双方都会爆发各种各样的战斗,每天的死伤总和,达数千人之多。而在泗洪地区,项羽也做足的姿态,军营之中鼓声不断,楼仓城下喊杀声震天。如果不靠近过来,还真的就以为,这里正发生着激烈的战斗。
刘阚有条不紊的撤离百姓,并且着手将楼仓城中的一些设施全部毁坏。
比如铁庐这样的机构,是绝不能留下半点痕迹,而各种新式的武器,带不走的话,就地销毁。
粮食,辎重可以留下。
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物品,刘阚绝不会留下来。
第十七天,项羽派人前来催促,请刘阚加快撤离的速度。
实际上,楼仓此时已经撤走了三分之二,不过对楚军宣称,不过才一半儿而已。
原因嘛……敲诈一些楚军的车马器具。毕竟此刻的楚军,已经被拖得不耐烦了。符离一线的战事,楚军越发吃紧。项梁已派来使者,催促项羽加快进程,早一日占领楼仓,少一些伤亡。
“刘君侯,我们早已经商定,你尽快撤离楼仓。
为何到现在,才撤离了一半儿?按照你们这速度,三十日的期限转眼既至,到时候如何交接?”
项羽被催的急了,亲自带人来到楼仓城下,与刘阚相见。
在他身后,楚军有气无力的挥舞兵器,扯着嗓子嘶声呐喊。刘阚和项羽两人,各乘一骑,在两阵中间相会。这也是他二人,自当日楼仓城下一场大战之后的首次相见,彼此都很客气。
刘阚一副很为难的模样,叹了口气说:“少将军,非是我不愿意尽快撤离,可你也知道,这搬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特别是那些老人家,恨不得连自家的房子都搬走。这拖家带口的,而我楼仓车仗也不太充足,真的是难以加快速度……这样吧,能不能再宽限个十日?”
十日,那至少也是数千人的伤亡啊!
项羽虎目圆睁,瞪着刘阚。
“君侯,大丈夫做事,当爽利痛快。
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出来就是。这样子拖拖拉拉,实在不痛快……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这个……”刘阚一副为难之色。
他沉吟了一下之后,轻声道:“既然少将军这么说,我也就不客气了。百姓们不愿搬走,还是有一些原因的。主要是……大家担心,一旦我们撤离了楼仓,贵军到时候反悔,我等可就麻烦了。你也知道,我们能坚持到现在,就是靠楼仓的城高墙坚……如果撤出去了,我们就等于失去了屏障。到时候几千人马,又如何挡得住你十万虎狼之师?百姓们,非常担心。”
项羽闻听,勃然大怒。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须发贲张,厉声喝道:“刘君侯,项某可以保证,绝不会做那无信无义之举。如有反悔,他日当如此箭!”
说着话,他从箭壶中抽出一支利箭,折成了两截。
刘阚立刻正色道:“我知少将军乃信义之人,既然少将军如此说了,我这就加快撤离。只不过……”
项羽快疯掉了!
这家伙,九尺高的汉子,打仗的时候凶猛如虎,怎地这会儿婆婆妈妈的,如此不痛快呢?
“君侯,你有话请明言。”
“我城中缺少车马,以至于进度迟缓。
如果能有一千辆车马的话,想必能提前撤离。只是这兵荒马乱的,我实在不知何处可买卖!”
这厮真真个虚伪至极,不就是要我出车马吗?
楚军的车马,多是战场上缴获,或者从民间征调而来。虽然不算太多,可这一千辆却是有的。
项羽咬着牙说:“君侯何需买卖,若缺少车马,藉可提供。
今晚之前,定将车马送到……”
“如此,阚感激不尽!”
两个人在阵前,看似很亲热的交谈。
刘阚敲完了竹杠之后,心满意足的回城去了。可项羽却立在战场上,拨马回头,看着身后的楚军仍自呐喊不停,忍不住心头怒火熊熊。这打得算是什么仗?就算是战死了,也强过这般的窝囊。他策马冲到军前,马鞭子狠狠的抽在掌旗官的身上,厉声骂道:“别喊了,回营!”
那掌旗官,委屈的要死。
我们也不想这么喊啊……可,这不都是您和军师吩咐,说什么要掩人耳目,这嗓子眼喊得都冒火了。
可再大的委屈,也不能说啊。
只能让士卒息声,跟在项羽的身后,有气无力的回营了。
※※※
“守慎,你看这楚军,会不会反悔?”
刘阚回城之后,立刻登上城头,观看楚军的动向。他低声的向身边的李成询问:“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撤走之后,楚军是否会追击?”
李成微微一笑,“项籍怕是不会!”
“哦?”
“我观察了很久,此人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今日在两军阵前,他折箭盟誓,显然不可能再反悔。
这个人,勇则勇矣,用兵也不差……只是心高气傲,像足了当年的蒙家公子。
不过,项籍不会反悔,并不代表楚军不会追击。
楚军如今分为两派,一派是项籍所部人马,另一派则是陈婴所部。陈婴这个人,怕是比项籍难对付。以他的眼力价,肯定看出,君侯胸怀大志,日后必然会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
如果是项籍,碍于誓言,不会追击。
可这陈婴才不会在意这许多,肯定会派出本部人马,在我们撤离楼仓之后,尾随攻击的。”
刘阚轻轻的点头,赞赏的看了李成一眼。
“守慎所见,与公叔先生不谋而合。
公叔先生的意思,这陈婴留着,怕是个麻烦。如果不能趁机将他干掉,至少也要让项家疏远。
你立刻设法通知老灌他们,就说……我有要事,要他来做。”
灌婴自徐县攻击龙且后,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十分模糊。这是为了保证他麾下骑军的机动性,刘阚一早就给把权力下放给了灌婴,吩咐他可以便宜行事,无需和楼仓请示。
但是,一俟楼仓战事有平缓的迹象,灌婴就要设法和刘阚联络。
至于联络的方法,自有李成负责。
李成接令后,微微一笑,轻声道:“君侯只管放心,此事我已有筹谋,绝不会耽搁君侯大事。”
眼见着,距离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
获得了一千辆车马补充之后,楼仓撤离的速度,明显加快。
从楼仓送来的名单来看,再有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全部撤走。到时候,楼仓只剩下几千楼仓军,会随同刘阚,最后一批撤离。车兵已护送楼仓的百姓,在先期离开楼仓,估计将抵达彭城。
唯一让项羽心疼的是,多出一千辆车马来,只怕是要搬走不少辎重。
当然了,一千辆车马能运走的辎重,与楼仓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可即便如此,项羽依旧心疼。
“少将军,军师求见!”
项羽坐稳了身子,连忙说:“快快有请。”
不多时,就见陈婴走了进来,先行礼一揖之后,坐在一旁。
“军师,这么晚来找我,不知有何事情?”
陈婴道:“少将军,不知你可看过了今日楼仓送来的撤离清单?”
“哦,已经看过了!”
“计算起来,楼仓如今只剩下一批青壮和那刘阚的家人。除此之外,只剩下几千楼仓步卒。”
项羽疑惑的看着陈婴问道:“军师,哪又如何?”
“以婴看来,那刘阚定会派部下精锐,掩护家人先行撤离,而后才会离开楼仓。此人生性至孝,会把大部分力量,集中在家人身边,自己不会带多少人撤走……少将军,这刘阚能文能武,而且因造字创纸,甚得士子之心。此人,胸怀大志,身边聚集了不少能人,是个祸害!
如果这一次放他走了,他日必成心腹之患。
少将军,咱们何不趁其离开之时,在中途伏击?
刘阚一死,则他那些麾下,群龙无首,成不了气候。”
项羽闻听,不免有些意动。
可片刻之后,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军师,我已在两军阵前盟誓,不会追击……此事还是就这么算了吧。”
“可……”
“军师,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怎能言而无信?我在两军阵前盟誓,如果反悔了,有有何面目在带领众人?此事我意已决,军师不必再提。还是养足了精神之后,明日进城清点吧。”
项羽的语气坚决,陈婴也不好再劝说了。
他退出大帐,站在空地上轻声一叹。就在这时候,从大帐后面转出了一个青年男子。
“韩信,你怎在这里?”
“哦,我刚才去探望龙且将军……”
韩信面带笑容,负手徐行。他走了两步后,突然问道:“军师,你以为楼仓刘君侯,何如?”
陈婴一怔,“此人,知进退,明事理,有野心……乃人杰也!”
“是吗?”
韩信踌躇了一下,和陈婴擦肩而过,往自家军帐走去,“只可惜,此去北上,却是蛟龙入海!”
陈婴这心里面,不由得一咯噔。
韩信,这是话里有话啊!
他转身朝自己的军帐走去,在军帐门口,他招来亲信,“立刻找萧公角过来,不可被人察觉!”
萧公角,东阳人。
当初随陈婴起兵,投奔了项羽。
虽然如今不是在一个体系里,可毕竟是同乡之谊。加之萧公角对陈婴素来很敬佩,算得上是陈婴一系的人马。韩信的那句话,让陈婴下定了决心。即便是被项羽责怪,也不放过刘阚。
他走进营帐,片刻功夫,萧公角匆匆前来。
“军师,这么晚找我,有什么吩咐吗?”
“老萧啊,你且坐下。”
陈婴示意让萧公角坐下,给他斟上一杯酒,“婴实不知该如何开口……今日请你来,是有一件大事,想要拜托于你……不过此事,颇有凶险,只不知道,老萧你有没有胆气,做这件事?”
萧公角闻听,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军师,我老萧什么都没有,只这一身都是胆。
有什么事情,您只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绝不会推辞。”
“还记得上次我和楼仓的刘阚,在羊角坡上谈判时,你曾说过,要杀了此人?”
萧公角一怔,“当然记得。”
“我当时拦住了你……可事后想起来,颇有些后悔。”陈婴喝了一口酒,低声道:“这个人,很不简单。明日他就要撤离楼仓,如果被他逃走了,将来一定会给我们制造出很多麻烦。
明日刘阚撤出楼仓之后,我会拉着少将军,在城里清点物资。
我想请你带本部人马,伏击此人……只是这个人悍勇无比,与他交锋,我担心会发生危险。”
萧公角一听,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笑容。
“军师,别人怕他,我却不怕。
我早就看那秦狗不爽……就算他很厉害,全身上下又能捻几根钉?此事,就交给我来去办。”
“我果然没看错人,老萧你不愧是东阳的第一好汉。若能杀得刘阚,我当为你与项公请功……”
正说着话,营帐外突然间传来一阵阵的骚乱。
陈婴不由得一怔,连忙和萧公角冲出了营帐,“何事如此慌乱,出了什么事情?”
“军师,火,起火了!”
有军卒大声叫喊,用手一指。
陈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楼仓城内,烈焰熊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上当了?
这时候,项羽也得到了禀报,披衣冲出大帐。
“立刻起兵,立刻起兵,随我攻入楼仓……绝不能让那刘阚,将粮草焚毁。”
项羽这会儿快疯掉了,大声咆哮起来。有小校牵马过来,他顾不得披上盔甲,率领兵丁,就冲出了军营,向楼仓扑去。陈婴也有点慌神儿了,也连连下令,命军中各部人马前去楼仓。
不过,就在他杀出军营的一刹那,却突然间勒住了战马。
“军师,怎么不走了?”
萧公角带上本部兵马,跟在陈婴身后。见陈婴突然停下来,他不由得疑惑的催马上前,询问。
“不可能,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陈婴喃喃自语说:“那刘阚需要我们在泗洪缠住章邯,否则又怎能脱身北上?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焚毁辎重粮草呢?不可能,绝不可能……”
“军师!”
“啊!”
陈婴猛然大叫一声,一副如梦方醒的表情,“萧公角,带上本部人马,随我去追击那个刘阚!”
萧公角,有些莫名其妙!
第三百零七章 楼仓之战(七)
楼仓城里,烈焰熊熊,把大半边天都照映的红彤彤。
可是当项羽带人冲到楼仓城下的时候,竟发现这楼仓城门洞开,吊桥平放,城头上声息全无。
项羽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有埋伏!
他立刻喝令人马停止前进,在城门口观察了许久。
可楼仓城门一眼望去,却是通通透透,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噼噼啪啪的火焰燃烧声,再无半点声息。如果实在以前,项羽会毫不犹豫的带着人冲进楼仓。可是接连在刘阚手上吃亏,让他不得不谨慎起来。或者说,项羽在过去的时间里,被刘阚折磨的已经有点草木皆兵了。
大约一盏茶的光景,终于确认楼仓城内无人。
项羽这才下令进入楼仓救火……
但是,当项羽站在火场前的时候,又是目瞪口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楼仓城里,的确是起火了,不过烧得并非是仓库里的辎重粮草,而是堆放在田庄里面的枯草干柴。也不知道刘阚是从哪儿找来这么多的柴薪,东一堆,西一垛的,到处都是。不仅仅刘家的田庄如此,还有陈家的田庄,吕家的田庄,也是同样的情况。熊熊大火,直冲九霄。
这刘阚,玩儿的是什么把戏?
项羽苦笑一声,心道:难不成我项某人的信誉就这么差?差到了连发誓,都不能让人相信?
他当然明白刘阚的心思,后世三十六计之中有一计,名金蝉脱壳。
刘阚这是害怕自己,反悔追击啊!
想来,刘阚这些时日呈报过来的撤离清单上,水分不会少了。说不定,早就撤离干净……之所以一直不动,就是在等时机,来一把大火吸引自己的注意力,而后伺机撤走,神不知鬼不觉!
好谋算啊……
项羽可以肯定,在这田庄里,一定有可以悄然撤离楼仓的后门存在。
“少将军,我们怎么办?”
看着熊熊燃烧的柴薪,楚军将士忍不住过来询问:“这火,究竟救还是不救?”
“救吧,救吧!”项羽叹了口气说:“好好的一座堡垒,莫要因为这一把大火,而付之一炬。
传我将令,王翳带本部兵马救火,其余人随我保护仓库,清点粮草辎重。
另外,派人火速前往符离通知大将军,就说楼仓已落入我们手中,大将军可暂时向后撤退!”
“喏!”
楚军将士齐刷刷应命。
项羽率领本部人马,前往仓库清点辎重粮草。
当他看见那叠摞在仓库里面,一幅幅崭新的盔甲兵器,一垛垛粮草辎重的时候,心情豁然开朗。
“速速清点数目。”
早有军中长史司马等官员冲上去,开始清点物资。
“少将军,这里有一册清单。”
一名文官从仓库的厢房里翻出了一册清单,惊喜的大声叫喊起来。
有了这一册清单,将会大大减轻工作的强度。要知道,如果没有清单的话,就必须要一点点登记造册。楼仓这么多的物资整理起来,那可是一个很大的工作。没一两个月,怕难以整理出来。现在,只需要按照清单上的数目清点,就可以迅速的清理点查,省了好大麻烦。
项羽微微一笑,“即如此,你按清单点查吧。”
心里面,陡然间生出了一丝寂寞:刘老罴倒也是个信人,知道我楚军如今危急,留下这份清单,倒也是一番情意。只可惜,以后不知道何时才能再与他相见,想起来倒也真是怀念啊!
楼仓城下的月余光阴,对于项羽而言,无疑是毕生难忘的经历。
就在他最春风得意之时,刘阚用他的方式,好生的教导了项羽一番。这也彻底让项羽明白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不管是刘阚的合纵连横,还是陈婴的唇枪舌剑,以及韩信的胸怀甲兵,都让项羽获益颇深。至少,他现在学会了思考,学会了在某些时候,妥协。
如今,刘阚走了,却让项羽生出了寂寞的感觉。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和刘阚再会?这些日子的装腔作势,回想起来,倒也真的是有趣。
其实,秦人之中,似乎也有妙人。
想到这里,项羽忍不住笑了。
他的目光再一次变得坚定起来,向远方眺望,暗自握紧拳头,在心里发誓:下一次,我绝不会再像这一次般的难堪了……
“军师呢?怎么没有看见军师?”
韩信和龙且催马而来,在项羽身前下马,好奇的向四周打量。龙且扯着嗓子,三里外都能听见。
项羽回过神,这才算反应过来。
是啊,陈婴去哪儿了?
按道理说,占领楼仓之后,陈婴应该第一时间出现才是。但好像一直到现在,也没有见到他人影。
“谁知道军师去了何处?”
项羽连忙询问,但是四周人,却没有人出声。
好半天,有一个文官走了出来,期期艾艾道:“早先出营的时候,属下似乎见到陈军师和萧公角将军在一起,带着不少人马,往北边去了。可是刚才一忙碌,属下就把这件事情忘了。”
往北边去?
项羽心里一咯噔。
“军师不会是去投秦军了吧。”
龙且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但话一出口,就被韩信拍了一巴掌。
“老龙,你胡说什么?”韩信笑了笑,对项羽说:“少将军不必听老龙胡说八道,军师自淮汉相投,一直都尽心尽力的为少将军谋划。早先,咱不占优势的时候,军师没有去投秦军;如今咱们夺取了楼仓,占尽了优势,军师更不可能投敌。想来,肯定是军师发现了什么……
只是,军师就算有事,也应该派人告诉一下少将军。他这样带着人不吭不响的就走了,难免会让人心生疑窦。少将军,我看没什么大事,不必太担心,可能过一会儿,军师就回来了。”
这世上,软刀子最是杀人不见血。
韩信看似句句是为陈婴说话,可是在项羽耳中,却不是个滋味了。
自从陈婴投靠以来,诸事不顺。
先是龙且在徐县遇袭,而后自己在楼仓惨败,接着大军强攻楼仓,最后是不了了之。
反倒是陈婴稳扎稳打的,到最后拿下楼仓。自己虽是主帅,可在很多人心里,怕陈婴才是功臣。
要说这人啊,总是有这嫉妒之心。
项羽是个傲气的人,自然免不了这方面的心思。
但最严重的,并不是这个问题。让项羽感觉揪心的,是陈婴不声不响,带着兵马离开,而自己这个主帅竟然毫不知情。这也就是说,陈婴在军中,掌控着一部分力量,这让项羽很难受。
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沉吟片刻,大声道:“老龙,你和韩信留在这里,清点辎重粮草。我亲率三千兵马,前去接应军师……我担心,军师可能去追击刘阚了。我与刘阚有约定,他这简直是让我信誉尽失。
我这就去追他回来。”
韩信说:“少将军这么一说,倒是很有可能。
不过,少将军还是要提防一些的为好。我听说,那刘阚在河南地的时候,智谋百出,以数百兵马,硬撼匈奴十万大军,打得匈奴人损兵折将,落荒而逃。信非是长别人的志气,只是他既然今日使出这种伎俩,难保在撤退的时候,没有设下什么诡计……那,军师可就危矣!”
这一番话语,说的项羽连连点头,表示赞赏。
他立刻率部出击,前去追赶陈婴。
看着项羽离去的背影,韩信嘴角微微一翘,脸上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你陈婴足智多谋,又能怎样?
只怕过了今晚,你这军中第一谋士的位置,就再也无法保住了。到那时候,就是我上位之日。
“韩信,你看什么?”
龙且在旁边,疑惑的问道。
韩信一笑,“没什么,只是想那刘阚,这一次怕是难逃一死了……老龙,楼仓到手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龙且一怔,“什么打算?”
韩信说:“楼仓到手,少将军定会招兵买马,扩大军容。如今东海郡还是乱局,乃无主之地。不过,那也是咱们建立功勋的好地方……咱们若能为少将军夺取东海,就直接威胁薛郡。
给咱们三万大军,我可以保证,在两个月之内,把薛郡奉与少将军。
只是,我一个人无法完成。但不知你老龙,有没有兴趣,咱们联手,夺下这楼仓之后第一功?”
龙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自徐县失败之后,项羽虽然没怪罪他,可龙且的心里面,一直都不舒服。
如今听闻韩信的一番话,他敏锐的意识到,这是他建功立业,洗刷耻辱的大好机会。对于韩信这个救命恩人,龙且非常信任。别看韩信年纪小,可这肚子里面,是有真才实学啊!
特别是在治军方面,简直如使臂转。
龙且麾下的万余新兵,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被韩信调教的颇有模样。
如果有韩信给自己出谋划策,以自己的勇武,加上韩信的智谋,那简直可称得上天衣无缝。
想到这里,龙且毫不犹豫的说:“阿信,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如果你愿意出手帮我,那我自然是求之不得。这样吧,等少将军回来了,我就和他提这件事情,他绝不会拒绝的。”
一想到可以率兵出击,龙且喜不自禁。
而一旁的韩信,脸上的笑容,在这时候,更浓!
※※※
陈婴和萧公角带着人马,趁着夜色,迅速追了下来。
他现在已经能肯定,楼仓的大火,不过是刘阚用来遮人耳目,吸引己方注意力的伎俩。他肯定不在楼仓,而是率部撤走了……从楼仓撤往彭城方向,最快的路就是走唐河岔子,过睢水。
所以,陈婴要赶在刘阚抵达之前,在唐河岔子设下埋伏,趁机伏击。
萧公角麾下,有大约八千人。
算一算,应该足够伏击刘阚等人了。
只要那杀死刘阚,绝了这心腹之患,就算回去被项羽怪罪,他陈婴也是心甘情愿。
想到这里,陈婴心急如焚。不断扬鞭催马,加快行进的速度。
已是仲春之末,天比往常要亮的早许多。陈婴等人抵达唐河岔子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
远远的,只见澄净的唐河,如同玉带一样,绕河湾而走。
“老萧,你带一部分人,埋伏在那片芦苇荡之中。我估计,刘阚肯定想不到,我会在这里伏击他。
待会儿他过来了,一定急于过河。
到时候听我的号令,咱们一同出击,务必要将他留在这河湾上。能杀了此人,你我以后也能高枕无忧。”
萧公角立刻点头答应,带上一部分人,就往芦苇荡里走。
陈婴则带着另一部分人马,往河湾的另一侧埋伏。当所有人都埋伏好了,陈婴才松了一口气。
一名亲兵,突然间耸了耸鼻子。
“军师,这是什么味道?”
陈婴没有在意,随口说:“可能是芦苇腐臭之气吧。忍耐一下,等一会儿秦狗一来,咱们就杀出去。”
“不是,不是!”
那亲兵用力的摇摇头,“不是腐臭之气,好像是,好像是火油的气味。”
火油?
陈婴一怔,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火油稀释在水中,气味并不是很浓郁。再加上这唐河岔子芦花飘香,不仔细闻,很难觉察到。
他连忙蹲下身子,用手抓了一把泥土。
天蒙蒙亮,可以看到,这泥土里有一种怪异的黑色。放在鼻子下一闻,更发出刺鼻的气味!
“不好,赶快撤走!”
陈婴只觉后脊梁上,从腰部窜起了一股寒气,只往脖子根儿走。
这是有埋伏啊!
看样子刘阚已经想到了,己方会有人伏击,故而在这里……他连忙上马,带着人往芦苇荡边上走。
就在这时,地平线上一线金光,太阳升起。
一叶扁舟从唐河上游飘飘然而来,船头上一名文士,大声笑道:“陈婴,我家君侯早就知你等楚人,毫无信义可言。故而在此设下埋伏,等你们前来送死……嘿嘿,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说话间,就见那扁舟之上,飞出一支鸣镝。
刺耳的锐啸声,在寂静的河岸上空响起。
刹那间,从对岸的河套子里,窜出百余艘小船。每艘船上,有三人站立。一人撑船,两名箭手。
随着李成一声‘放箭’喝出,弓箭手弯弓搭箭,在箭头点燃起来,嗖嗖嗖,朝芦苇荡射去。刹那间,芦苇荡烈焰熊熊,火光冲天。如果说楼仓那一把火,是为了吸引人,是假的话,那现在这大火,确是真真正正,取人性命的烈焰。火势,在瞬息之间蔓延,唐河岔子,浓烟滚滚。
芦苇荡里的楚军,躲闪不及,有的被火箭直接射中,有的摔倒在地上,被践踏而死。
但更多的人,却是被那烈焰所包围。他们的身上本就沾着火油,这一遇火,立刻就烧起来。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在苍穹中回荡。
陈婴已顾不得许多了,不停的抽打胯下的坐骑,扯着嗓子大声叫喊道:“撤退,快点撤退!”
你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可就难了。
到处都是浓烟滚滚,到处都是烈焰熊熊。
陈婴等人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好像没头苍蝇一样,东走西窜。这时候,萧公角带着一支人马过来,大声叫喊:“军师,往这边走,往这边走。”
在西南方向,有一个河套子,也许是因为水流急的缘故,所以并没有烧起来。
陈婴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催马跟着萧公角就走。这一路上,遇到有阻拦自己去路的楚军,萧公角毫不犹豫的舞矟挑杀。眨眼间,一行人就冲出了芦苇荡,朝着楼仓方向,败走而去。
可没等走多少里地,就听见一阵悠长的号角声。
一员大将,身高过丈,手持狼牙棒,带着一百名手持短矛盾牌的楼仓士卒,拦住了去路。
“狗贼,大爷刘巨在此,尔等还不下马投降!”
萧公角和陈婴,都不认得刘巨。
可这并非是代表,所有人都不认得刘巨。萧公角麾下,不仅仅有随项羽参与过楼仓之战的士卒,还有当初跟随葛婴,攻击楼仓的楚军。这刘巨是个什么人物?这些人是最清楚不过。
有机灵的,一看见刘巨那雄壮的身影,立刻掉头就走。
被烧死还能有个全尸,如果撞上这位大爷,被他手里的那根棒子扫上一下,就是死无全尸了。
萧公角大叫一声,“军师速走,我来拦住他。”
说着话,他拍马舞矟,就冲向了刘巨。
陈婴那里还顾得上什么客气,二话不说,带着残兵败将,绕道就走。
在陈婴想来,就算萧公角打不赢,至少也能拖住刘巨吧……
可哪知道,刘巨面露轻蔑笑容,沿着萧公角过来,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侧身让过长矟之后,马步扎稳,口中一声巨雷般的虎吼,挥拳打在了那马脖子上。刘巨这一拳的力量有多大?
只看战马的下场就能见分晓。
那战马希聿聿惨嘶一声,跌撞撞走了两步,扑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刘巨一拳,生生打折了战马的脖子。那萧公角被摔得头晕脑胀,盔歪甲斜。他挣扎着还想要爬起来,可没等他站稳,十余支短矛刷的就刺过来。穿透了萧公角的身体之后,盾牌顺势一推,萧公角就倒在血泊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看着仓皇而逃的陈婴,刘巨也不追赶。
他大吼一声:“投矛!”
一百名士卒同时后退一步,摆好了架势,振臂将手中的短矛掷出。跑在最后面的几十名楚军,被活活钉死在了地上。而楼仓军士卒在掷矛以后,探手从背后,又抽出了一支短矛。
原来,这支楼仓军,全都是随身携带两支短矛。
陈婴只听见身后惨叫声连连,不用回头看,也能知道是什么结果。
他不由得暗自懊恼,明明知晓那刘阚是个奸诈之辈,诡计多端,为什么不防他这一手埋伏?
只知道算计人,却不知道,人家也在算计自己!
陈婴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内心里,始终对刘阚存着一丝轻蔑。可现在看来,谁轻蔑谁,不一定呢!
想到这里,陈婴越发的恼火,不停抽打马匹。
绕过前方山坳,就是直通楼仓的官道了……说来可笑,连这么一条官道,也是刘阚督造而成。
“陈先生,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
耳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陈婴听到这声音,就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去,只见山坳之中,绕出一支人马。却是清一色的骑军,黑盔黑甲,整装严肃。为首有四员大将。
左边李必,右边骆甲。
正中间,刘阚一身便装,手捧赤旗,面带微笑。
在他身边,略落后半个马身,灌婴立马横戟,满脸的杀机。
看到这一幕,陈婴绝望了……
他一咬牙,仓啷一声拔出了肋下的佩剑,厉声喝道:“儿郎们,随我冲锋,杀出一条血路!”
※※※
楼仓之战,已接近尾声……
就总体而言,最近的章节,我基本上还算满意。
从大泽乡起义,到项羽过江的故事,我从一开始就设计妥当。可是在书写的时候,才发现会是如此的痛苦。
各方势力的纠缠,各路英雄的登场,为楚汉之争拉开了序幕。
不断有人涌出,不断有人死亡……各路人马间势力的此消彼长,城池争夺的得得失失,短短七个月的时间,也是最为频繁。写到这个地方,我才知道原来的设想是美好的,可史料各方面的东东,却是极度匮乏的。
中间停停歇歇,不断的在理清思路,实在抱歉。
另:最近几章里出现的萧公角,历史上在楚汉之争中,死于彭越之手,除此之外,查无史料。
第三百零八章 楼仓之战(八)
楚军此时,那还剩下半点斗志?
陈婴的喊话,并没有让楚军振作起来。楚人那种顺境中勇猛无敌,逆境中毫无斗志的毛病,在这一刻凸显无疑。对陈婴的喊话无动于衷,一个个神色慌张,有的人连兵器都拿不稳。
刘阚灌婴等人,哈哈大笑。
陈婴脸胀得通红,恶狠狠的看着刘阚。
他突然高举长剑,一催胯下战马,厉声喊道:“秦狗,我与你誓不两立。”
就算是今日战死在此处,我也绝不能让你瞧我不起。
刘阚冷冷一笑,两脚一磕飞虎蟾,胯下赤兔嘶风兽,仰天一声暴嘶,闪电一般,扑了出去。
灌婴和刘阚相交多年,对刘阚的想法,非常清楚。
他高举大戟,厉喝一声道:“老罴营,冲锋!”
楼仓骑军齐声呼喊,挺长矟,纵马冲击。锋利的长矟,贯穿了楚军的胸膛,沉闷的声响伴随着楚军凄厉的哀嚎声,在山坳上空回荡不停。蓬蓬蓬,连续的突刺,即便是长矟也承受不住这种凶猛的力道。在刺杀了四五个人之后,许多楼仓骑军的长矟,喀吧一声,从中折断。
但这些骑军并不惊慌,撒手扔掉长矟,抽出了一把把明晃晃的长刀。
这也是楼仓铁庐打造出来的马刀,长四尺左右,单面开锋,适合劈砍。刀柄用粗布缠绕,可以防止沾染鲜血之后,手滑脱出。刀名缳首刀,也是铁庐的第一批兵器,今日在战场上出现。
缳首刀,刀锋闪闪,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而陈婴和刘阚马打照面,陈婴二话不说,在马上挺剑就刺。
刘阚微微一笑,手中赤旗一个翻转,铛的将长剑磕飞,“军师既然亲自相送,怎连杯水酒也不用,匆匆就要走了呢?若是传扬出去,别人定会说我刘阚不懂礼数……随我去彭城做客吧!”
说着话,二马错身之际,刘阚旗交左手,右手轻舒猿臂,蓬的就攫住了陈婴的腰带。
单膀用力,就听陈婴啊的一声惊呼,整个人被拽离了战马。刘阚把陈婴往马背上一横,左手抬起,用赤旗旗柄的金錾,敲在了陈婴的脑袋上。一下子,陈婴就昏迷不醒,人事不知了。
刘阚拨转马头,“老灌,扯呼!”
灌婴点头,呼喊着收拢骑军,随刘阚迅速向唐河岔子退走。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项羽带领骑兵赶到了这山坳处,只看见遍地的死尸……
“军师何在?”
项羽抓住了一个溃败的楚军士卒,大声询问。
“军师,军师被秦狗子抓走了!”
“那萧公角呢?”
“萧公角将军……被那刘巨斩杀……”
“啊呀呀!”项羽在马上气得暴叫不停,“那兵马呢?萧公角所部的兵马,都去了何处?”
“少将军,秦狗子在唐河岔子设伏,火烧芦苇荡。我军死伤惨重,后来又被秦狗子连番的堵截,几乎全军覆没……就剩下我们这些人了,其他人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项羽脑袋嗡的一声,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那可是七八千人马啊,这才多长时间,就剩下眼前这些残兵败将了?
不过,心中却有一丝得意之情:那陈婴整日里稳重稳重的说个没完,到头来还不是损兵折将?
连人都被抓走了,以后还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嚣张!
这种怪异的念头一升起,让项羽吓了一跳。
“立刻赶往唐河岔子,解救军师!”
即便陈婴不听军令,在军中拉帮结派。可不管怎么说,他投我以来,都忠心耿耿,为我解决了很多麻烦。如今,他落入刘阚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我怎么也要,设法把他给救回来。
可是,当项羽来到唐河岔子的时候,只看见一片火海,烈焰熊熊。
河面被大火照映的通红,一眼看去,一个秦军的人影,都没有看见……
※※※
刘阚率部抵达唐河岔子之后,绕过芦苇荡,和李成的船队会和。
百余艘小船,分作几趟,很快把刘阚他们接过了睢水,然后在河对岸,一把大火焚毁了船只。
楚军得了楼仓,会出现什么结果?
刘阚已懒得去理会。
他带领兵马,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很快就赶上了前方的车队,和老夫人一家团聚。
而后,兵马继续前进,风餐露宿的过了十天之后,终于抵达彭城。
这时候,先期出发的楼仓人,已经开始从彭城向沛县转移;而抵达沛县的人,又经过一番休整之后,迅速穿越昭阳大泽,向巨野方向靠拢。刘阚抵达彭城的时候,楼仓人已经转移了三分之二。
吕释之陆贾率部出城迎接,大家相见,又免不了一番长吁短叹。
十年的基业,就这么丢弃了……
陆贾他们的心情还好一点,可吕释之等人,不免会有些心酸。但也清楚,刘阚所做并没有错。
今日的退让,不正是为了来日的前进吗?
“小猪,你可瘦了很多,气色也差了不少。”
刘阚搂着吕释之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知你心里不舒服,不过别记在心上。姐夫向你保证,有朝一日我们若能打回来,我会让你第一个打进楼仓城里……”
吕释之用力的点点头,笑了。
“好了,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很辛苦。
现在我来了,你好好休整一下……十日之后,我还有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做。若你身子垮了,可别怪我把功劳让给别人。去看看你姐姐,还有你爹娘。虽然……他们终归是你父母啊。”
吕文夫妇,是和老夫人他们一起,最后一批出发。
自从发生了吕泽的事情之后,吕释之就没有和这老夫妻说过话。
这夫妇二人,虽说眼力价活泛,但不管怎样,终归是父母。在楼仓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刘阚听吕嬃说,夫妻两人时常会惦念吕释之。毕竟,他夫妇二人膝下,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儿子。
吕释之别人的话不听,但是却听极了刘阚的话。
他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似地,拉着刘阚到了一边,低声说:“姐夫,周市前段时间派人过来,询问咱们什么时候退出泗水郡;他送来了不少东西,其中还有,还有二十个女人。”
“女人?”
吕释之嘿嘿笑了,“全都是吴越美女,看着煞是娇小动人。
我还没告诉二姐呢……过些日子咱们就要撤走了,这些女子,姐夫你看,该如何处置才是?”
“这个周市啊!”
刘阚叹了一口气,“他这不是给我送礼,是给我送麻烦呢!
我现在哪有心情考虑这个……这样吧,你去把这件事告诉你二姐,就说是我说的,留下两个女子,在路上专门照顾我娘。恩,再留下四个女人,送到你父母那边,他们年纪终究不小了,长途跋涉的,也需要几个细心的人照应。其他的女子,让她看着办,实在不行的话……
给你找个媳妇算了……反正,你年纪也不小了!”
一句话,让吕释之顿时脸通红。
刘阚哈哈大笑,迈步走进了府衙大厅。
曹参陆贾,叔孙通贾绍等人都在等着他。
贾绍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刘阚:“君侯,巴蜀来信了……”
“啊?和巴蜀联系上了?”
贾绍微微一笑,“联系上了,不过……我们死了不少细作。番君吴芮把持住了大江枢纽,攻克了长沙郡。属下连续派出十余波细作,都未能突破他们的大江防线。后来,还是买通了吴芮的儿子,这才顺利进入了巴蜀……如今,曼小姐已经攻破了巴县,将秦家逼迫到了阆中一带。
唐厉军师挥兵南下,将邛都国占领,以五尺道为界,目前和夜郎国分治。
曼小姐派人说:君侯若是要取河南地的话,希望您能尽快设计出一条和巴蜀相勾连的通路。”
的确,河南地和巴蜀相隔关中,路途艰险。
若无一条稳定的通路,实在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刘阚想了想,“这件事先放一放,等我们到了九原郡之后,再做打算。贾绍,你要设法再与巴蜀联系,让唐厉加快南进的步伐,务必要在关中被攻破之前,将以下地区全纳入其治下。
不过,这其中可能会牵扯到山民间的矛盾,需软硬兼施,不可一味的逞强。
一俟关中被攻破,我要他立刻停止南进,回兵屯扎于巴蜀之地……弄不好,还要有一场恶战。”
刘阚让人准备笔墨纸砚,依照着他后世的记忆,迅速画出了一张简易地图。
地图的范围,将后世的云南贵州纷纷涵盖其中,并且把缅甸等地区,也都纳入其中的规划。
“这些地区的形式很复杂,尚有无数未开化蛮民。
加之多山路,道途崎岖……老唐在攻取之时,可拉拢一批,杀戮一批,以南蛮治理南蛮,先稳定下来再说。至于其他事情,待我们在九原郡站稳脚跟以后,我会设法和他谈论对策。”
大厅中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方面是迷茫于,刘阚是怎么知道的这些地区;另一方面,则暗自思索,刘阚这个‘软硬兼施’的计策。不过,真正让大家感到吃惊的,是刘阚以无比肯定的口气说,关中必被攻破!
“主公,您就这么肯定,关中会被攻破吗?”
叔孙通说:“关中有函谷为门户,占据山川之险要。六国耗二百年时间,也未能真正攻破关中。
如今义军随不断扩张,但攻破关中……”
“是啊,是啊!”
贾绍说:“我甚至听说,嬴氏已调王离之北疆兵马,入雁门关,直逼太原郡。
张耳陈余虽然在那边颇有起色,但要想抵挡住北疆兵马,只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王离,入雁门关了?
刘阚激灵灵一个寒蝉,“王离何时入得雁门?”
“细作回报,大约十三日前。如今在马邑集结,只怕随时都会出击的吧。
武臣已放弃了大半个太原郡,集结其兵马,驻扎巨鹿郡,准备和王离所部决一死战。代郡的陈余,邯郸的张耳,也都再调集兵马。但我估计,以他们目前的状况,恐怕难有胜算。”
“如此,我们需要加快速度了!”
刘阚记忆中,张耳陈余的确不是王离的对手。
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才有了西楚霸王项羽的声名崛起。
“立刻派人去沛县,通知吴辰任敖,命他们加快撤离的速度。我们要在王离攻占太原之前,渡过河水,穿横山绕过长城,进入北地郡。只要抵达北地郡,我们面前就是一马平川了。”
虽不清楚原因,但众人齐声应命。
“君侯!”
叔孙通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道:“我想要离开一段时间。”
刘阚一怔,“离开?”
叔孙通正色道:“君侯抵达九原郡,需要面对的事情,多不胜数。仅内政一事,就足以让君侯难以招架。君侯虽有曹参公相助,但终究只是一人。所以想在九原立足,需大量的人才。
我有一些好友,恰精于政务,通晓律法。
我准备走上一趟,请他们出山相助……如果君侯所言关中大乱发生,恐将殃及池鱼,需早作打算。”
曹参在一旁,也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毕竟,九原郡土地广袤,远非楼仓可比。而人口,更是楼仓的二十倍,乃至于三十倍有余。
能治理好楼仓,并不代表着就一定能治理好九原。
需要更多的人手帮助,否则凭曹参一人,只怕是要被活生生的累死不可。
“既然如此,那就烦劳先生!”
刘阚向叔孙通拱手一揖,“我派小哈随行先生左右。他对关中十分了解,而且为人也很机警。
有他保护的话,我这心里多多少少也能安生一些。”
“如此,甚好!”
叔孙通起身,“不过,除小哈之外,我还需一人随行……但不知,君侯能否把司马喜割爱?”
“司马喜?”
刘阚疑惑的看着叔孙通道:“喜子要是愿意随行,我自然没有意见。只是,我不太明白,先生为何要让喜子跟随?”
“无他,此去关中,一路上可拓宽眼界。
喜子失一臂后,一直奋发刻苦。就学业而言,喜子已无甚可学。正需一路历练,增长见闻。”
刘阚点点头,“若是这样,我倒也无甚话可说。还是那句话,喜子愿意,我自然同意。”
众人接下来,又把今后一段时间的事情商讨了一遍。
一直到天色将晚,这才各自散去。刘阚起身正准备去休息,不成想才出大门,就被人拦住了。
“君侯,留步!”
刘阚循声看去,原来是曹参。
他走到了刘阚的跟前,拱手行礼,期期艾艾的,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刘阚不禁有些奇怪,“老曹,你这吞吞吐吐的,究竟有什么话?不妨直言……你我相交,也有十数载了,于外人面前,你称我君侯。可在我心里,你还是当年那个和我一起在沛县大牢中,一起喝酒的老曹。
兄弟之间,莫吞吞吐吐,说吧,有什么事情?”
曹参是个敏于行,而不善言辞的人。
即便现如今已经为人父,却依旧是老样子。他涨红了脸,好半天才说:“阿阚,我想向你求情。”
一改往日的称呼,不叫君侯主公,而称呼刘阚的名字。
这让刘阚的心里面,顿时生出一股暖意。
当下搂着曹参的肩膀,笑呵呵的问道:“老曹,好端端的,你向我求个什么情啊?难不成,你做了欺男霸女的事情?”
“嘘!”
曹参的脸更红了,紧张的说:“阿阚,你莫乱讲。若是让我媳妇知道了,定不会轻易放过我。”
曹参是个怕老婆的家伙!
这在楼仓,并不是一个秘密……
刘阚笑道:“那你向我求什么情呢?”
“萧,萧大哥……如今是你阶下囚徒,你打算怎么对他?”
“你是说,萧何?”
刘阚这才想起来,之前吴辰曾派人禀报,说是在夺下沛县的时候,将萧何一起,也拿住了。
吴辰还说:“萧何有宰相之才,实不忍杀之。
君侯如今要做大事,正需萧何这样的人物来帮忙。若君侯同意,我愿意劝说萧何,使他归降。”
只是当时刘阚忙于楼仓之战,没有回复。
后来楚军兵临城下,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战事上面,把萧何的事情,不知觉中抛在了脑后。也许,刘阚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对萧何。这个人……只是不知怎么被留在了沛县里面?
今天,曹参一提起,刘阚这才恍然大悟。
萧规曹随……萧何与曹参之间的关系,如同兄弟,又如同师徒。所以,曹参求情,也是正常。
刘阚想了想,“老曹,你以为,我应该如何处置他?”
“萧大哥不是恶人,当年在沛县时,也并非有意要和你为难……有些事情,只是……身不由己!”
曹参憋脸通红,轻声道:“包括这次他随刘季起事,怕也是迫不得已。之前他来过几次楼仓,对君侯也是非常敬佩。阿阚,说起来,咱们都是从沛县走出来的,还望你看在同乡之谊上,饶他一命吧。”
“我何时说,要杀他了?”
“啊?”
刘阚诧异地看着曹参,轻声道:“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已。萧先生的人品和才学,我素来是敬重的。他一心为沛县乡亲谋利,几次升迁的机会,最后都放弃了……只可惜,我们之间的误会太多。你也知道,当初我离开沛县的时候……我有心请他出山,却不知如何开口。”
曹参惊讶的看着刘阚,“阿阚,你是说,你不会杀萧先生?”
“神经,似先生那等才学的人,我请教还来不及,何来‘杀’字一说?这样吧,老曹你代我走一趟,去沛县探望萧先生……如果他愿意一起共谋大事,刘阚愿以国士相待……如果他不愿意帮我,我也不为难他。只是请他暂时委屈一下,待我撤离沛县,再重新给他自由。”
刘阚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萧先生大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啊!”
“君侯放心,我这就前往沛县,定说服萧大哥前来效命……他要是不愿,不愿意……我就把他绑过来见你。”
看着曹参急头怪脑的模样,刘阚忍不住笑了。
“既然如此,那就拜托你了!”
说完,刘阚向曹参深深的一揖。
第三百零九章 长征(一)
被关在彭城的民居里,陈婴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
相反,刘阚不但给他安排了一个干净舒适的住所,屋外面还有一个面积不算太小的院落。
据说这本是彭城一个长吏的住处,说不上奢华,但很雅致。
在屋里呆的闷了,可以到院子里透透气,散散步。只要陈婴不走出这个院子,不管他做什么,都没有人出面阻止。不过,陈婴也知道,门口有两个十二个卫士,三班轮流看守着他。
只要他有一点点不轨的举动,定然会有人取他性命。
一晃过了两天,陈婴的心情也渐渐的平静了。仔细回想这段时间的遭遇,他骇然发现,自己的所有安排,都似乎在刘阚的掌控之中。不管激战还是谈判,包括后来那近一个月的漫长等待。
想必,楚军得到楼仓辎重的补充之后,会有一个短暂的修整时间。
分发粮草,招揽士卒,补充兵源,更换盔甲武器……而章邯,也一定不会这么甘心让出楼仓,会倾尽全力的攻击。所以,不管是秦军还是楚军,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都无暇顾及刘阚。
等秦军楚军分出胜负的时候,刘阚只怕早已经远走高飞!
真小觑了天下英雄啊!
陈婴叹了口气,黯然的靠在门阶上,呆呆发愣。
阳光很暖,照在人身上,懒洋洋的,让人有一点困倦。眼看着春季已过,盛夏将临。
陈婴心里有些担忧,因为泗水郡和淮汉地区,连续两年春季大乱,未能及时的耕种。耽误了农时,待秋收之日,定然会出现粮草的短缺。如果楚军在年末时不能把战场转移到楚地之外,那么明年的农时,只怕又要耽搁。连续三年耽误农时,即便是有楼仓打底,也危险的很呢。
不晓得项公和少将军他们,在补充了辎重之后,会有怎样的举措呢?
一想到这些,陈婴的心思顿时乱了……
说来也很奇怪,刘阚把他囚禁在这民居之中,并没有派人来劝降呱噪。好像把他给忘记了一样,三天来连个人影都不见。陈婴当然不会认为,刘阚会放过他。估计等过了这些时日,他就会前来劝降。如果劝降失败,那就是刘阚对他挥舞屠刀之时……只可惜,壮志未酬!
陈婴不会投降!
哪怕他对刘阚很尊敬,甚至说是钦佩,也不可能投降。
他是楚人贵裔,怎可能向刘阚低头?虽则刘阚那‘天下大同’的思想,听起来非常的诱人,但陈婴却以为,实现的可能性不会太大。五百年的地域敌对,怎可能一下子就消除的了呢?
而且,秦人式微,已是不可扭转的事实。
只看项公他们接下来,会有什么举措了……
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不知不觉天已黄昏。就看守送来了饭菜,陈婴也不客气,是饭来伸手。
吃罢了晚饭,他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和衣倒下。
不知不觉,天将子时。
泗水郡的春天,天气变化很快。日间还是明媚的阳光,到了晚上,就成了乌云遮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陈婴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有‘邦邦邦’的敲门声,声音非常微弱。
“大公子,大公子快些醒来,我是陈二。”
陈婴以为自己做梦,顺手拉起褥子,翻了个身,准备接着睡。
可是那敲门声,又一次响起,“大公子,大公子快些开门,我是陈二!”
陈二?
陈婴蓦地清醒了,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
屋子里的牛油大蜡还亮着,不过烛光已经微弱。他揉了揉眼睛,总算是明白,他不是做梦。
“谁?”
“大公子,我是陈二啊!”
陈二!想起来了,去年年初时,他派了不少人渡过淮水,在泗洪之地潜伏。陈二,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的这些安排,最终没有产生作用。
陈婴几乎快把这件事情,都给忘记了……陈二是他家的老人,而且还是同族,可以值得相信。
只是,他怎么出现了?
陈婴想到这里,连忙起身过去开门。
一股寒风涌入房间里,屋子里的烛火扑簌一下子被熄灭了。
门口站着一个矮小精壮的汉子,一见陈婴开门,连忙闪身进来,倒头就拜,“大公子,我可算是见到您了!”
“陈二,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婴发现,陈二的穿着,是楼仓军的装扮,脸色一变,“难不成,你已经投靠了那些秦狗吗?”
“大公子,我也是没办法啊!”
陈二哭诉道:“我们一批人从徐县混入楼仓之后,很快就被发现了破绽。死的死,抓的抓……小二我一看情况不妙,就立刻停止了活动。后来楼仓军撤离,征召役卒。我看躲是躲不过了,于是就混入了军营里,想趁机溜出来,和您汇合……可是,这军中实行连坐之法……
我被盯的死死的,根本逃脱不了。
随着楼仓军来到彭城之后,才算是松懈一点。前天我们和骑军的人喝酒,偶然间听他们说起了您,这才知道您也被抓了,关在这里。我这些天,一直观察情况,想要找机会和您相见。”
“那门外的守卫……”
陈二说:“今天下雨,守卫很松懈,只有两个人。
小二我斗胆偷了一枚出城令符,那两个守卫,也被我杀了……大公子,我们快点逃走吧。”
“逃走?”
陈婴心里有些犹豫,看了一眼陈二。
陈二说:“是啊,再不走,可就没有机会了!楼仓人已经撤离的差不多了,我听说后天一早,那刘君侯也要率部离开,把彭城移交给魏国人接收。不过走之前,他们恐怕会有一次清洗。
今天一大早,菜市口死了二十多个人,全都是楚人……
明天是最后一天,我估计会有更多人被杀。到时候如果大公子不投降的话,肯定会被砍头。”
陈婴心里一咯噔,脸色也变得煞白。
不怕死,准备慷慨就义,和真正得知自己被杀的消息后,完全是两个心思。
没想到这刘阚做的倒也干脆,不废任何口舌,不降就杀,果真是老秦人暴虐的手段啊!他想了想,“咱们怎么走?就算我们出了彭城,只怕也不免会遭遇老秦人的追杀,难以逃脱啊。”
“这个……泗水郡如今流民四起,只要能混进去,想必能躲掉吧。反正逃出去再说,总比呆在这城里等死强啊。”
如果陈二井井有条的说出逃走计划,那陈婴是断然不会听的。
不仅不会听,他反而会产生怀疑。可正是因为这没有计划,也使得陈婴,一下子相信了陈二。
陈二取出一套楼仓军的甲衣,让陈婴换上。
然后一人披着一件蓑衣,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院落。院门口,倒着两具死尸,鲜血被雨水冲刷,成了一条小沟。陈婴虽是读书人,但也不是没杀过人。一眼看出,这两人的确是死了!
陈二带着陈婴,绕过大街,钻进了一条小巷。
不一会儿走出小巷,就看见一棵歪脖树下,静静的站着两匹驽马。
“这……”
“嘿嘿,大公子不知道,小二在役卒中,就是负责照看牲口。这两匹马,是早先拉车的驽马,虽说不上好,但也强过两条路逃走不是?小二偷了两副骑具,再加上手里的这块令符。
咱们大摇大摆的从城门出去,只要别慌张,就不会露出马脚来。
反正这种天气里,秦狗子也都懒得仔细盘问。能出了彭城,咱们这就算是彻底的安全了。”
陈婴点点头,“小二,这一年来,你可是沉稳多了,也长进多了!”
陈二苦涩一笑,“大公子,这天天介的提心吊胆,察言观色……小二就是不想长进,怕也不行啊!”
陈婴没有说话,用力的拍了拍陈二的肩膀。
两人快步走到马跟前,翻身上马,朝着城门口方向走。
彭城大门紧闭,门楼下,有两列军卒看守。
“什么人?”
“啊,自己人,自己人……同哥,怎么今天是您当值啊。”
那城门口的门伯,是个黑脸男子,举着火把一晃,“小二啊,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是熟人?
陈婴心里一咯噔,下意识的扶着肋下宝剑。
却见陈二不慌不忙,跳下马来。他朝着陈婴使了个眼色,示意陈婴下马。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笑嘻嘻的走上前,“这不是襄老有令,要我出城办点事……要不然,这下着雨,大晚上的,谁愿意出门?”
门伯查验了一下令牌,点了点头。
“怎么,襄老让你做什么?”
“这个……”陈二一脸为难之色,“同哥,这您也知道规矩,我真不好说啊。”
“好了好了,不说就算了……我也是随口一问罢了。”说着话,他摆手示意开城,目光在不经意间,落在了陈婴的身上。好锐利的目光……陈婴心里一晃,下意识的低下了头,不敢正视。
好在门伯并没有为难,陈二和陈婴,就这么顺利的出了城。
两人一出城,立刻翻身上马,打马扬鞭而去。门伯站在城门楼下,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脸上露出了一抹森然冷笑。
他一挥手,自有士卒关上城门。
顺着驰道飞快的跑到了城门楼上,只见苍龙大纛下,刘阚和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并肩而立。
“君侯,一切顺利,陈婴已经走了。”
刘阚转过身,看了一眼门伯,“老秦啊,你今天的表演可真的是太逊了。特别是最后看陈婴那一眼,我都担心你露出破绽……看起来,你还要跟着公叔先生,再好好的历练个几年呢。”
门伯,赫然是黑衣卫的掌刑司马,秦同。
站在刘阚身边的老者,正是公叔缭,闻听刘阚打趣,笑呵呵的说:“这也难怪,老秦执掌刑律多年,毁人无数……他这骨子里都带着一股子杀气,一时间想要抹去,也不甚可能……”
说完,他对刘阚说:“如君侯所言,这戏已开始,就请君侯,把后面的演上吧!”
刘阚轻轻点头,不无可惜的说:“只是放走这陈婴,我心是有不甘啊……此人,确有才学,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如果不是为了放出小二这条线,不能劝降陈婴,那我也要取了他的性命。”
公叔缭却嘿嘿一笑。
“区区陈婴,已不足为虑。”
他捻着胡须说:“就算他才华高绝,此次回到楚营之中,怕也难有施展的机会。其人未死,然已废矣。”
也就是说,陈婴这次回到楚营里,只怕也少不了被猜忌。不杀他,可实际上,这个人已经被废掉了……有的时候,这比杀人更毒辣!刘阚听罢,不禁微微一笑,轻轻点头,一言不发。
对于公叔缭,他开始敬佩了。
※※※
一切,都如同陈婴所猜想的一样。
楚军在得到了楼仓的辎重粮草补充以后,士气大振。
项梁在得到消息之后,果断地放弃了竹邑的争夺,退守符离,不再于章邯继续纠缠下去。
同时,苍头军主帅吕臣退守下城父,依旧时时威胁章邯的侧翼。
这吕臣,也精通兵法。占领了下城父之后,就和新阳汝阴遥相呼应,成掎角之势。虽进无力,但守有余。章邯这时候,也不可能把主要精力放在吕臣身上,但吕臣,始终是一个祸害。
相县府衙中,章邯脸色铁青。
“如此说,刘阚已经和楚贼联手,让出了楼仓?”
细作跪在堂前,能感受到从大堂里,时时传来的杀气,不由得心惊肉跳,颤声回答道:“启禀将军,从目前看来,广武君和楚贼,怕确是联手了……他现在已扯至彭城休整。楚贼项籍占领楼仓之后,招兵买马。在短短十五天时间里,已装备出八万楚军,和项梁会师取虑。
另,楚将龙且,奉项籍之名,率五万兵马,占领了淮阴、凌县、下相三地,兵锋直指下邳。”
“可探查清楚,楚军如今,有多少兵马?”
“据卑下打探所得,楚军目前已装备之人马,共十五万余人。
但其粮草充足,仍在招收兵马。淮汉、泗水、乃至钟离等地的楚人,闻项家起事,纷纷来投。
卑下预计,待一个月之后,楚军能扩充至三十万左右。”
章邯,不停的吸冷气,牙根更是一阵阵的抽疼……
楚军这般大肆招兵买马,实在不是一件好事。项家叔侄在楚地的威望,实在是太高了,远非那陈胜吴广可以相提并论。打,还是不打?
打,楚军现在很明显,是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想要攻取,非三两月可以攻破符离……而秦军,也远非十年以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黑龙大军。说穿了,这些秦军当中,人员太杂,不好控制。除了手中那几千中尉军可以值得信任之外,其他人马……章邯实在是不知道,一旦战事出现不利,会呈现出什么样的状况。
而且,连番作战,秦军非常疲惫!
可是不打?可就要坐视楚军壮大了……
章邯现在是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王离那边,迟迟没有出击……如果北疆军马进入中原,三十万秦军,绝对可以摧枯拉朽般的解决这些反贼。可是,陛下却似乎并不着急。
“该死的刘阚,秦人败类!”
章邯突然踹翻了长案,咒骂道:“竟如此大胆,枉先帝封你为广武君,却不思为大秦效力。”
骂归骂,可章邯心里很明白:不是刘阚不愿意效力,恐怕是陛下,不想他效力吧。
他闭上眼睛,沉吟半晌后,突然说:“传我命令,退守竹邑……命中尉军出击,给我拿下彭城。”
“且慢!”
一旁闪出一员将官,插手道:“少府大人,中尉军在,尚可震慑楚军,若中尉军不在……再说那刘阚,如今虽撤出了楼仓,但定与楚人和魏人联手结盟。我们现在攻击彭城,只怕会遭遇楚军和魏军的夹击。如此一来,彭城非但不能拿下来,我们反倒是不得不退出这泗水郡。”
“冯敬,那你说该怎么办?”
章邯轻轻点头,目光落在了堂下的青年身上。
冯敬已年近三旬,但看上去,远比同龄人稳重许多。章邯出自于冯去疾门下,与冯敬之父,冯劫同在蓝田大营效力,袍泽之情,也让他对冯敬非常关照。更何况,冯家父子,死得……
“少府大人目前最主要的敌人,是楚贼项梁叔侄!”
冯敬说:“项梁如今得了楼仓城,招兵买马,士气正旺盛。待其休整之后,定然会向少府大人猛烈进攻。到那时候,少府大人将面临楚军最凶猛的攻击,所以当务之急,应休整为上。
士卒们自去年连番征战,已有半岁未曾休整了,疲乏至极。
且我军粮草辎重难以为继,若持续逞强,只怕难以长久……何不暂时后退?”
“后退?”
章邯对于冯敬这种将门出身的军人,非常看重,“冯敬,何不详细说明?”
“敬有十六个字,还请少府大人指教。那就是:东御项梁,西进陈郡;稳定颖、砀,连结李王。”
东御项梁,就是以相县为泗水郡桥头堡,稳固防守。
西进陈郡,彻底平定陈郡之乱,扫清陈郡的楚军。而后以颍川砀郡为根基,稳扎稳打,积蓄力量。同时与李由、王恪联合,将战局控制在东面,然后一步步的压缩那些叛军的空间。
待王离扫清了河北之地,挥军南下,一举消灭之。
对于秦军而言,这也许是目前最好的一个选择。
章邯苦涩一笑,轻轻地摇头道:“冯敬,你的计策的确是目前的上上之策。然则以此计行来,只怕非两三年,不能竟全功。赵丞相已派人催促,命我一定要在年末,结束掉这场战乱。”
章邯所说的年末,并非十二月,而是以秦历计算,十月一日之前。
冯敬脸色陡然变得通红,大声道:“少府大人,那阉奴不知兵事,焉敢……”
“冯敬住嘴!”章邯大声喝道:“你刚才的话,我权作没有听见。但以后,我不想你再说这样的言语。”
冯敬的眼中,闪现出一抹失望之色。
他深呼吸数次,平息激动的情绪,轻声道:“少府大人当务之急,是要让麾下军卒,尽快休整。”
章邯点点头,“此事我自会安排。”
“其实,少府大人若想拿下楼仓,并不是一件难事。
敬愿单人独骑,前往薛郡说服王恪郡守,请其自薛郡出兵,过昭阳大泽,直击沛县和彭城。
如此一来,少府不需要动一兵一卒,就可以解决彭城之患。甚至,不需要惊动楚、魏两军。”
“从薛郡出兵?”
章邯想了想,轻轻点头:“倒也是个好主意。只是如今战局糜烂,咸阳政令难以在各地实行。
王恪这个人很精明,只怕……而且,他和刘阚似有盟约,只怕未必会同意出兵吧。”
冯敬一笑,“少府大人,他刘阚可以合纵,难道少府就不能连横?”
“啊?”
“只要少府大人能给我足够的权限处置此事,敬愿效仿苏秦张仪之事,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那王恪出兵。”
章邯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冯敬果然是忠直之人,不愧去疾之后。
你冯家之事,陛下早有悔意。如果此次你能够说服王恪,出兵攻打彭城,我愿全力保奏,请陛下为冯家平冤昭雪……冯敬,我大秦如今风雨飘摇中,彭城一事,章邯就拜托于你了!”
“冯敬,定不负少府大人之命!”
他上前一步,从章邯手里得了令符,插手一礼之后,转身大步向屋外走去。
可是在走出大堂的那一刹那,冯敬却突然一滞,停下脚步,扭头看了一眼。章邯此时正在低头处理公文,并没有注意到,冯敬眼中闪过的一抹不舍之意。
“少府大人,您多保重!”冯敬在大堂外,又深施一礼。
章邯笑呵呵的摆摆手,“速去,速去,莫要婆婆妈妈,我这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一一处理呢。”
冯敬这一次,没有再犹豫。
他站直了身子,昂首阔步向外行去。
少府大人,难道您还没有看明白吗?嬴氏在一日,那阉奴在一日……我大秦之未来,又从何谈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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