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博弈(四)
作者:庚新|发布时间:2024-06-29 00:37:37|字数:41566
刘阚和李放被簇拥在人群当中,往城南行去。
一个头裹赤帻,看上去好像是商贾似地青年,恍若在不经意间,被挤到了刘阚的身旁。
“刘季不见了!”
如蚊呐似地声音,只有刘阚一人能够听见。
刘阚一蹙眉,“樊哙呢?”
“也不在!!”
刘阚用手指在上唇轻轻抹了一下,青年旋即离去。
这青年,正是陈义留在啮桑那三十个人中的一员。得程邈送信,秘密的来到沛县候命。
刘邦居然不见了?
根据刘阚的了解,刘邦在沛县有几个落脚点。
一是樊哙家中,二是安丘伯的酒肆。这两个地方,也是刘季经常出没的场所,除此之外,很少居于他处。据说,傍晚时分那刘季还宿醉在安丘伯的酒肆中,怎么突然不见了呢?
察觉了风声?
确有可能……如果刘邦发现情况不妙,第一个选择肯定是去樊哙的家里。
以樊哙的武力,当能保的刘邦周详。可这家伙和樊哙居然都不在家里,那又会跑往何处?
“阿阚!”
吕嬃轻轻摇了一下刘阚的手臂,“你认识刚才那人?”
刘阚一怔,“哪个?”
“刚才那人,好像和你说话的那个!”
这小丫头心倒是挺细。刘阚一笑,“哦,认识!安邑的商人,以前在我这里买过酒呢。”
说谎话也是要有技巧的!
既然吕嬃发现了,要强作不认识,定然会让吕嬃怀疑。而且李放也往这边看,显然是听到了吕嬃的话。这时候,索性大方一点。直截了当的承认,七分真,三分假,更容易让人相信。对于李放,刘阚一点都不担心。反倒是吕嬃,刘阚觉得要小心应付才行。
吕家的姑娘,都这么难对付嘛?
刘阚心里不由得苦笑一声,看了一眼李放,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
城南雍宅的大火,已经被曹参控制住了。
废墟前,并排摆放着一溜尸体,男男女女,有老有少。
见李放前来,曹参连忙上前见礼,“大人,恕小吏擅自借用您的名义下令,封锁了沛县四门。
火势已经控制住了,夏侯婴带着人,正守在奚馆,等候大人前去视察。
另外,城南门卒小吏已派人看押,盗匪就是自城南而入,杀人掠货之后,自南门逃走。”
李放闻听,连连点头。
这曹参果然是精明能干。先前我被刘阚给气坏了,居然忘记下令封锁四门,该死,该死!
“曹佐史做的甚好,又有何过错……雍家,怎样了?”
曹参偷偷的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刘阚一下,轻声道:“满门皆亡,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那奚馆方面可有线索?”
曹参说:“据奚馆的门卒称,傍晚时分突然有一群人闯进馆内,见人就杀。其中有一人,非本地口音,好像是齐人。那人用的是双股鱼叉,凶悍的不得了。一路连杀八人,最后闯入了阁中,将雍齿杀死。当时在阁中与雍齿喝酒的人,也都被其他盗匪所杀。
那些人最后还抢了一个奚娘,骑马自城南离去。
那小卒也只说了这么多,当时情况极为凶险,那小卒也是躲在角落中,偷偷的观察到。”
“城南门卒,竟无人阻拦?”
曹参摇摇头说:“城门方面尚未询问,因当时这火势太大,小吏只好先组织人手灭火。”
李放看了刘阚一眼,突然道:“把那些门卒给我带过来。”
看起来,这位县主大人是准备来个现场问案。刘阚若无其事的抱着双臂,冷冷的一旁观望。
不一会儿的工夫,四五个门卒被押了过来。
“那些盗匪,是怎么进的城门?”李放厉声喝问:“如此众多的贼人,你们居然没有觉察?”
“冤枉,冤枉啊!”
一门卒大声呼喊:“非是小人没有察觉,而是那些人持有大人的令牌,说是有事情禀报大人……小人们怎敢阻拦?于是放他们进来,没想到几个人二话不说,就把小人们制住。
待城中火起之后,那些人又从南门逃走。
小人们被他们捆绑着,根本没办法阻拦他们啊。”
李放闻听,惊怒交加:“胡说八道,本县何时发出令牌?”
“真的,那令牌还在门房里,许是那些贼人走时忘记了……这等大事,小人怎敢胡言?”
李放的脸,刷的一下子煞白。
“曹参!”
李放大喝一声,曹参二话不说,骑马直奔南门而去。
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可是在李放而言,却有种度日如年的感受。特别是周遭那一双双眼睛看着他,目光中大都是带着不解和疑惑,但也有一些,却是包涵敌意。
堂堂县令,和盗匪勾结?
这种事情若是传扬出去的话,车裂腰斩,怕都是轻的。
一会儿的工夫,李放额头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子。
曹参神色有些沉肃的回来了。他跳下马,看着李放,但眼角的余光,再次扫过了刘阚。
刘阚还是还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样子,只是冷冷的看着李放,什么话都没有说。
曹无伤的父亲,曹亭长忍不住问了一句:“县主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令牌可是真的?”
令牌……毫无疑问是真的!
李放拿着那块令牌,一时间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反倒是一直沉默无语的萧何,突然间走出来,从李放手里抢过令牌,扫了一眼之后,露出不屑之色。
“贼人终究是贼人,做的虽然像,却不是真的……尔等居然连大人的令牌也能认错,真瞎了狗眼。曹参,立刻把这几人给我拿下,打入大牢之中,等候县主大人随后发落。”
“冤枉,冤枉啊!”
几个门卒大声呼喊,但却无人理睬。
不得不说,萧何在沛县的声望和地位,真的是很高。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李放撇清。
刘阚瞳孔一缩,盯着萧何。
而萧何却若无其事的朝着刘阚笑了笑,“刘兄弟,适才大人怕也是一时糊涂,说错了话,未必真的是说你和盗匪有勾结……你看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死了这么多的人。不如就这么算了吧……如今当以辑凶最为重要,更何况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莫耽搁了。”
有意无意间,萧何把李放就淡化了。
周围的人也连连点头,“萧先生说的不错!刘生还是先别计较这些琐事,辑凶最为重要。别留了贼人在城里,大家都不得安宁……刘生,今日之事就算了吧,且先算了吧。”
刘阚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古怪的笑意。
他一言不发的看着萧何,而萧何也毫无躲闪的迎着刘阚的目光,两人凝视了许久……
萧先生,您这是要和我作对吗?
刘生,非是我要和你作对,而是你太狠辣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萧先生,若非李放雍齿先找我的麻烦,我怎可能闹出这种事?
可是雍家满门三十七口人,可曾惹你了吗?
既然他们心怀不轨,那就要做好准备……如果他们赢了,我的下场,只怕不会比这强。
但你却还活着!
刘阚与萧何,在这一刻无需任何言语上的交流。每一个眼神中的含义,彼此都心知肚明。
刘阚的目光渐渐阴冷了下来……
虽然不惧刘阚,可是萧何依旧被刘阚目光中所蕴含的杀机,激灵灵心中打了一个哆嗦。
刘阚突然一笑,“既然萧先生这么说,那刘阚怎能不从命?县主大人,依我看这件事您还是好好的追查一下吧,说不定有奸细?说不定那奸细就在您身边?您可要好自为之。”
说完,刘阚拉着吕嬃的手,扭头往回走。
周围的人,纷纷让出了一条路。曹亭长走上前,拍了拍刘阚的胳膊,“阿阚啊,大喜的日子遇到这种事情,的确是晦气。一会儿记得用柚子叶刷一下身子,能除去身上的晦气呢。”
曹亭长真是个老好人,到现在还没有清楚这里面的玄机。
刘阚轻轻叹了口气,“曹叔,多谢你的提醒了……呵呵,要是人们都能和您一样,盖有多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刘阚回头又看了一眼萧何。
而萧何的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强自一笑,转过了身去。
“阿阚,我们现在怎么办?”
吕嬃拉着刘阚的手,轻声的询问道。
怎么办?刘阚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今晚的风,带着一股子燥热,更包含着浓浓的血腥气。
刘邦,如今又在何处?
第一百零一章 博弈(完)
出沛县西行,大约半个多时辰的路程,就是一片大泽。
如今,这片大泽被称之为泗水泽,因泗水花雕在此而产,所以得名。不管沛人是否愿意承认这个现实,若没有刘阚这泗水花雕出现,今日沛县,也不可能变成如今的模样。
如果从这方面去想,李放也好,雍齿也罢……
甚至包括许多土生土长的沛人,一边喝着酒,一边暗地里诅咒刘阚,甚至算计刘阚,都不是没有道理。无他,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心同此理,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大哥,真的要这么做吗?”
粗壮的樊哙,挠着头问道:“就算刘阚出手反击,也不至于把咱们吓的要做这种事情吧。”
刘邦细长的眼睛瞪得溜圆,“你这屠子,到现在还不明白吗?那小子既然出手还击,说明他早就看出了其中的玄妙,甚至一直都在偷偷的观察我们。我们和雍齿联手谋他家业,若换做是你,会怎么做?那家伙绝对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咱们必须要抢到先手。”
“我还是觉得,你把他看得太厉害了!”
“错与对,现在已经不重要,过了今夜,沛县只怕是要变天了。咱们如果不这么做,来日势必在沛县无立足之地。只有把那老乞婆弄到手,到时候才有和刘阚讲条件的资本。
否则,你我要么远走他乡,要么就等着他上门来杀了咱们。
屠子啊,这时候可不是讲道德的时候,这好像两边打架,得先手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刘邦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中透着无奈。
好端端的,眼看着那刘阚就要走投无路了,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来了个大杀四方呢?
小看了此人,真的小看了这刘家子啊!
刘邦一天都呆在安丘伯的酒肆中,到了傍晚的时候,卢绾从丰邑回来,临时把他拉走。
周勃这两天正好有点事,所以要过几日才能到沛县。
刘邦呢,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也快到吉时,这才想起吕文给他订做了一身新衣服,是为晚上的送女宴准备。刘邦如今想的是怎么收服刘阚……早先刘阚讽刺他不知礼数,所以他想着,好好的收拾一下,换个新面貌出现,至少能让刘阚对他先改上几分印象。
途中正碰到了闷闷不乐的樊哙,刘邦二话不说,拉着樊哙就走。
樊哙为什么不乐?
吕嬃……樊哙很喜欢吕嬃,这两年安心的在官署里做事,就是想混个出人头地,也好和吕嬃门当户对。可不成想,刘阚居然捷足先登。说不上对刘阚有多痛恨,但总归不痛快。
本来想一个人喝酒的,却没有想到被刘邦拉住。
就在刘邦试新衣服的时候,彭越带着人突然间闯入了沛县,兵分两路,袭击雍齿。
当时街上大乱,刘邦一打听,当时就吓了一跳。他是个聪明人,怎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这是刘阚抢先动手了啊!
刘邦第一个念头,就是和樊哙躲一下。
可没想到,樊哙家周围,出现了许多陌生人。看那样子,分明是练家子,有所图谋。
刘邦立刻就明白:刘阚找人来收拾他了。
他知道李放也牵扯在里面,但是却没有见过李放。
刘阚既然动手了,想必连李放都要自身难保。刘邦二话不说,带着樊哙和卢绾就跑走了。
这时候,城南大乱。
门卒也被收拾了,根本没有人看守城门。
而曹参还没有擅自做主,关闭城门,刘邦三人就趁着这个乱劲儿,偷偷的溜出了沛县。
可出了城之后,刘邦也茫然了!
去哪儿呢?
城里,恐怕不止一批人等着收拾他吧,回去肯定是死;不回去的话,回丰邑吗?倒是能安生一下,可传扬出去,他堂堂的赤龙之子,居然被个毛头小子弄的如此狼狈,丢死个人!
而且,看刘阚这架势,分明是要赶尽杀绝。
能躲得了一时,却难躲得了一世……等刘阚稳住了沛县的情况,掉过头定会找他麻烦。
“大哥,咱们跑吧!”
别看卢绾平时诈唬着和刘阚誓不两立,动辄就是:我誓杀汝!
可到了事儿头上,也害怕了!刘阚这家伙也太凶悍了吧。从哪儿找来了那么一帮子凶神恶煞,居然直接闯进县城里好一番折腾。想想以前的出言不逊,卢绾这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跑?跑哪儿去?”
刘邦沉吟片刻,猛然顿足,“娘的,刘家子想弄死我,我偏生不能如他的愿。今天我要是跑了,日后就别想在沛县有出头之日。一不做二不休,他大杀四方,咱们抄他老窝。”
卢绾一哆嗦,“大哥,你疯了吗?如果真杀了刘阚的老娘,那可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刘邦瞪了一眼,美髯飘飞。
“你这笨蛋,我何时让你杀他老娘了?是请,懂不懂?请他老娘去一趟丰邑……刘阚是个孝子,到时候肯定要有顾忌。只要他老娘在咱们手里,他就奈何不得我们。恩,雉和那小子关系不错,再让她出面说合一下……嘿嘿,说不定咱们还能从中得些好处。”
也不得不说,刘邦的确是有几分急智,而且反应也很迅速。
樊哙却有些犹豫,“大哥,那可是刘阚的老窝,会不会有埋伏呢?”
“埋伏个屁!”
刘邦咬牙切齿道:“你没看出来吗?他今天的主要目标就是我和雍齿,所以他的人手都分布在了城中。他又不是皇帝的儿子,哪有那么多人手?此时他家中,肯定没防备。”
卢绾在经过了短暂的恐慌之后,也恢复过精气神儿来。
“没错,他家里除了那老乞婆之外,还有就是卖酒寡妇母子……她娘的,早就看那贱人不顺眼儿了。当初还不是求着咱兄弟,可自从傍上了刘阚之后,你看她那模样……和人家武姬比比,简直没法比……老子这次抓住了,一定要好好的收拾那个小贱人。”
“绾,你给我住嘴!”
卢绾这个人,挺好,也挺忠心。
就是太贱,嘴贱!
“都啥时候了,你还惦记着那小寡妇。你要是真动了王姬母子,到时候刘阚非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不可。你以为刘阚为何收留那小寡妇?这里面,肯定是有不寻常处。”
刘邦恶狠狠的骂道:“记住,不许无礼!能骗则骗,不能骗,用强是可以,但不能伤了老乞婆和那寡妇母子。娘的,这刘阚还真是……我这辈子,都没有被折腾的这么惨过。”
说着话,刘邦居然笑了!
※※※
三个人赶夜路,急急忙忙往泗水泽奔。
刘阚家的院门口,挂着彩带,一派喜庆的模样。
院门没有关,里面非常的安静。刘邦三个人来到院门口,卢绾伸着脖子喊道:“婶婶在否?婶婶在否?”
主屋里的灯亮了,阚夫人走出来,“谁啊!”
刘邦连忙上前,“婶婶,我是刘季……吕雉的丈夫。阿阚兄弟突然病了,父亲让我来接您进城。”
“病了?”
阚夫人对刘阚的行动,并不是很清楚。
一听刘阚病了,顿时就有些着急,“阿阚什么病?正午时进城去,还是好好的,怎一下子病了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
刘邦心里有些着急,可表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很有礼数的样子,“婶婶随我进城,不就知道了?”
“那你等等,我这就让人套车!”
阚夫人年纪大了,走夜路自然不太可能。
而刘邦心里却是一阵狂喜,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正琢磨着怎么把这老东西带回沛县,她倒配合上了……唉,那刘阚也真是个有本事的人,短短几年,就置办如此家业。
你看看,连车都有了!
刘邦心里一阵酸楚,自己好歹也折腾了这么多年,可到头来呢,却什么都没有折腾来。
这人比人,气死人啊。
“王姬,王姬……阿阚病了,去套一下车吧。”
阚夫人转身回房,又叫喊道:“巨,巨啊!快点起来,你弟弟生病了,跟我一起进城。”
王姬正在后院厨房里操持着明天的酒宴,王信蹲在门口,两只手油乎乎的,拿着一条炙肉狼吞虎咽。虽然说家境好了,但老夫人还是很注重勤俭,而刘阚呢,对饮食结构也很注重,并非每天都有肉吃。王信是个绝对的肉食动物,肚子里虽不缺油水,可对于肉食的那种已经刻在骨子里的热爱,却不会改变。趁着王姬准备,他也过来蹭肉吃。
听到老夫人的叫喊,王姬顿时也慌了手脚。
“信,别吃了,跟娘去把车子套上,你二主人病了。”
王信瞪大了眼睛,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娘,二主人怎么可能生病呢?”
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话,却一下子提醒了王姬。
刘阚没有把他目前的困境告诉阚夫人,是害怕老夫人担心。可王姬却经常出没酒场,作坊里发生的那些古怪事情,虽然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还是觉察到了一丝不对。
是啊,阿阚兄弟出门时好好的,怎么会生病呢?
王姬想到这里,让王信去套车,自己却偷偷摸摸的跑到了前院,正好看见老夫人出客厅。
刘季?
王姬陡然生出一种不祥之兆,忍不住喊了一声,“老夫人,别上当,那些人是坏人!”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但是王姬很了解刘邦的为人。好吃懒做型的,大半夜跑来报信?这显然不符合刘邦的作风。
再说了,如果阿阚兄弟真出了事情,吕文派刘季前来,怎可能让他们走路来?
吕家可不缺骡马,至少也应该套一辆车才是啊。
王姬这一嗓子,是出于本能。可是在刘季听来,却如同五雷轰顶。
该死的臭娘们儿,坏了我的大事!
“屠子,动手!”
刘季说完,就扑向了王姬。一旁卢绾反应更快,“大哥,这臭娘们儿交给我,你把风!”
说着话,就冲了过去。
王姬惊叫一声,扭头就往后院跑,“信,快来救我……信,快来救我!”
阚夫人这时候正要走下台阶,见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由得一怔,旋即转身就往屋里走。
樊哙真不想跟一个老太婆动手。
可他也知道,不抓住阚夫人的话,就真的如刘邦所说,这些个兄弟啊,怕要跟着倒霉。
“老夫人,别害怕,我等并无恶意!”
樊哙大叫一声,健步如飞,冲向了老夫人。
可他也不想想,都图穷匕见了,谁还会相信他的话?这一嗓子,让老夫人一哆嗦,脚下一个绊子,身子就往前倒。樊哙一见,纵身跃上台阶。他那意思是,把老夫人搀扶住。
可就在这时,屋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吼,宛如霹雳炸响一般。
“谁敢伤我娘,我让他死!”
那个‘死’字犹在刘季等人耳边回响,一个巨大的身影,唰的就冲出屋子,一手扶住阚夫人,一手抡拳,呼的就砸向了樊哙。
樊哙没看清楚来人,只觉眼前光线一暗。
一斗大的拳头就轰了过来,吓得他腾身错步,同时一拳迎上。
蓬!
沉闷的声响传来,樊哙几乎是被轰出去一样,双脚落地之后,连退了数步,脸色大变。
手臂好像没了知觉一样,对方这一拳,力气大的惊人。
抬头看去,只见一身高近丈的巨汉,发髻披散,满脸狂暴怒色,一双环眼,瞪得溜圆。
“娘,你没事儿吧!”
老夫人站稳身子,“巨,这些人是坏人,要害你兄弟!”
“敢害我兄弟?”
那刘巨张开双臂,如同发疯了的狮子一样,仰天一声咆哮:“你们都给我死,都给我死!”
刘邦懵了!
樊哙也懵了……
这家伙是谁,怎么感觉着,比那刘阚还要可怕?
“大哥,抄家伙吧!”
樊哙心中苦笑,对刘邦说:“这家伙不好对付,至少我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
和樊哙认识了这么多年,刘邦是第一次见到樊哙低头。心知不好,却也是骑虎难下了。
“屠子,动手!”
刘邦这边目光扫了一眼,看见门后面有一根门闩,跑过去一把就抓了起来。
樊哙在官署当差,自然配有武器。抬手拽出宝剑,纵步冲出,朝着台阶上发狂的刘巨扑去。
那刘巨,宛如疯虎。
大步走下台阶,看台阶下有两个石墩,是平日里阚夫人和王姬晒太阳做活计时坐的。他双目圆睁,弯下腰,一手扣住了一个石墩,呼的一下子竟举了起来。这两个石墩子,每一个都差不多有六七十斤的份量。当初为了方便移动,刘阚还请了石匠在石墩上镂空出来一根石头柱子。如今被刘巨给抓起来,俨然就是两把大锤似地武器,呼的轮开。
樊哙一剑刺出,正砍在那石头墩子上。
一股巨力,真的樊哙虎口破裂,忍不住啊的一声,利剑险些脱手。另一边刘邦举着门闩跑过来,却一下子僵住了。这家伙还是人嘛?那怎么那石头墩子看上去很灯草一样。
这一愣神儿的工夫,刘巨大步向前,左手抡起石墩,劈头盖脸的砸向刘邦。
本能的,刘邦举起门闩想要封挡。
一旁樊哙可吓坏了,“大哥,不能挡,不能挡啊!”
废话,这一墩子下来,刘邦如果敢接实在了,非被刘巨砸成肉酱不可。刘邦闻听,撒开手来。
这石头墩子已经砸下来,蓬的落在门闩上。
儿臂粗细的门闩,被砸的粉碎。也幸好是刘邦得了樊哙的提醒,早一步脱手,否则连他一块都要被砸死。这时候,后院又传来一声咆哮,虽不似刘巨这般的响亮,带着一点童稚的味道,可犹自如疯虎怒吼:“你个坏蛋,敢欺负我娘,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卢绾的身子,几乎是飞出了,摔在地上,口中鲜血狂喷。
只见王信拎着一根一丈多长的毛竹,足有碗口粗细。这是他平日里练功用的毛竹,听到母亲的呼救声,顺手就抄起来。正好看见卢绾把王姬推倒,骑在王姬的身上想要制住王姬。
王信对母亲的崇慕,可丝毫不比刘巨对阚夫人的尊敬差。
眼珠子一下就泛红了,抡起毛竹向卢绾扑去。卢绾一开始没在意,可两下子就知道不妙。转身向要逃走,那王信一招横扫千军,很结实的砸在了卢绾的身上,把他轰飞了出去。
刘邦快要发疯了!
这是他妈的什么事儿啊……
刘阚家里哪儿来得这么两头野兽?
王信他是知道一点的,可却没有想到,居然如此的疯狂和厉害。卢绾好歹也是个游侠儿出身,当年和刘邦一起在张耳门下当食客,多多少少也有些本事,居然,居然被……
抢过去一把抄起了卢绾的身子。
“屠子,撤,撤!”
刘邦背着卢绾就跑,樊哙跟在后面掩护。可到了这会儿,你想跑就跑嘛?
刘巨虽然奔跑并不快,可是手中还拎着那石墩子呢。想当初,他能把百多斤重的铁椎,隔着几十步的距离掷出去,力道丝毫不减。如今又怎可能放过樊哙这三个企图害他老娘的人?
“狗贼,别走!”
刘巨举起石墩子,呼的一声就掷出去。
六七十斤的石墩子,加上刘巨那股子神力,力道可不止千钧。樊哙双目瞪圆,抬手举剑往外一封。就听嘎巴一声脆响,利剑折断。石墩余劲未消,就砸在了樊哙的胸口上。
樊哙闷哼一声,被砸飞出去,鲜血夺口喷出。
“屠子!”
刘邦听到身后的动静,扭头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认识樊哙这么多年,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还是第二次。而且这一次的情况,显然比上一次还要严重。
“大哥,别管我,跑!”
也真的是樊哙这身板儿结实,如果换一个人,哪还有力气爬起来?
樊哙被砸的口喷鲜血,感觉着肋骨至少也断了两根。可仍咬着牙翻身爬起来,朝刘邦就追了过去。身后传来蓬的一声,另一个石墩子飞过来,正落在刚才樊哙倒地的地方。
妈的,以后见到刘阚,就躲着走!
刘邦这回是真的害怕了,一手搀着樊哙,背着卢绾撒腿就跑。
刘巨和王信在后面追出了院门,却听见阚夫人叫道:“巨啊,别追了,别追了……信,去把你娘扶过来,看看伤着了没有。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刘季不是大丫头的丈夫吗?”
阚夫人说着话,轻轻摇头,“不晓得阚在城里,究竟在做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萧何出招
已经过了三更天,但刘阚房间里的烛火,仍旧亮着。
两指多长的火苗子噗噗跳动,使得这斗室显得格外明亮。吕嬃正沉静的坐在刘阚面前。
“阿嬃,事情就是这样。”
刘阚正色的说:“不是我心狠手辣,是有人要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知道,刘季是大姐的丈夫,但这件事他也参与其中,更试图拐走周昌。本来我以为,咱们都结亲了,是一家人,彼此应该是帮衬着……如果不是周昌告诉我说,周苛让他离开,我可能还蒙在鼓里。
我承认,我做的也许过了!
但是这年月,虽说太平盛世,可凶险依然存在。
所以我借今天的机会,出手进行反击……我自认,自我来到沛县四年以来,为沛县贡献不少。四年前沛县不足八千户,如今已经有一万两千户,商贾运集,比当年咱们来的时候热闹了百倍。可是沛人犹自不知足,竟妄图坑害于我,我怎么也不会束手待毙。”
吕嬃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就算是一开始没觉察到什么,可静下来一想,就会看出今晚这一出戏中所隐藏的玄机。
说穿了,刘阚是借用这次喜宴来放松所有人的警惕,然后行雷霆一击。
小女孩儿心中没什么机巧,但今晚是她的好日子,刘阚竟然借此机会杀人?多少有些纠结。
刘阚也很爽快,一点没有隐瞒。
吕嬃难过的快要哭了,不过倒不是怪刘阚,毕竟这件事里,刘阚也是被迫还击而已。
问题在于,刘阚要杀刘季。
这样的事情,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
迟早都会被揭穿,与其那样,刘阚索性把话说明白。
我今天就是要杀刘季!你如果和别人一样,也觉得我手段狠毒,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阿阚,能不能不杀刘季?”
吕嬃哀求道:“如果刘季死了,姐姐就要变成寡妇……姐姐的女儿才两岁,刘季死了的话,她该怎么办?这次刘季的确是做的不对,但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你饶他一次,好吗?”
“大姐有孩子了?我怎么不知道!”
吕嬃说:“已经两岁了!不过是个女儿,单名一个元字。”
刘阚唔了一声,倒也没多想什么。他站起来,推开窗子,看着窗户外面那幽静的小院。
“阿嬃,还记得我们刚来沛县的时候吗?”
“啊?”
“那时候我一无所有,和母亲就住在这里……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母亲,什么都没有。
可现在,抛开那些产业不说,老唐、审食、老曹、灌婴……我身边有了很多的朋友。他们把我当成兄弟,在我困难的时候,一直不离不弃。我曾发誓,绝不会让他们失望。
我今日放人一马,他日会连累很多兄弟朋友。
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让他们遭受无妄之灾。阿嬃,我现在只要软弱半分,将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你明白吗?大姐的事情,不是我无情。如今我和刘季,已经是不死不休。”
刘阚转过身,“如果我倒霉了,刘季绝不会给我翻身的机会;同理,我也不能放过他。”
“真的不可以吗?”
吕嬃眼睛红红的。从小在父母,兄长、姐姐的呵护下长大,她又如何能了解,这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甚至比真刀真枪的拼杀更加凶险。见刘阚不点头,心中升起一种失落。
刘阚点点头:“绝不可以!”
“那我明白了!”
吕嬃缓缓的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又说:“你杀刘季我不管,但你绝不能伤害我姐姐。”
“你……”
吕嬃露出笑靥,“等天亮了,拜见过婶婶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阿阚,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人,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不过记住我的话,不许伤害我大姐。
很夜了,我去隔壁休息。
天亮以后记得叫我,我们一起回家。”
刘阚忍不住也笑了,“那你就先去歇息……要不要我通知你父亲,你今晚不回去了?”
“已经喝过了别离酒,回去作甚?再说了,我已经让小猪告诉家里了。”
小猪,是吕嬃的弟弟吕释之。
因其体型臃肿肥胖,故而绰号小猪。
刘阚送吕嬃回房休息,然后又回到了屋中。
不一会儿,一名头裹赤帻的青年悄悄的走进来,“东主,还是没有找到刘季等人。外面开始宵禁了,我们不好再继续寻找……您看,要不暂时停止?等明日再继续寻找刘季?”
刘阚想了想,“到这个时候都没有发现刘季的影子,估计也难找到他了。这家伙属耗子的,很会躲藏。弄不好已经不在城里了……这样吧,让大家停止搜索,明日随我回酒场。
留几个人在城中,盯住几个人,几个地方。
一个是樊哙的住处,还有夏侯婴的动向……另外,再盯住吕宅的动静,找专人跟上萧何。
特别是萧何,绝不可放松警惕。”
青年点了点头,“那我先告辞了!”
这青年,名叫陈道子,是陈义的弟弟,同时也是阳武有名的游侠儿,箭术精绝,剑法超群。但凡一些大族,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才。特别是这种游侠儿的培养,更加重视。
逢乱世时,这些个游侠儿能迅速的组成一支武装,保护家园。
如今大秦治下,倒也平静。陈道子呆在家中也无事可做,于是陈义干脆让他到刘阚这里帮忙。人非常的精明,而且做事也很缜密,心思细腻,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人才。
可是连这样的人都找不到刘季的影子,这家伙,难道真的是属耗子的吗?
刘阚伏在窗台上,看着皎洁的明月,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刘阚护着吕嬃,赶着车回家了。
出城的时候,还和任敖开了两句玩笑。任敖也是嘻嘻哈哈的说笑了两句,还冲着吕嬃指指点点,让吕嬃的脸羞红。车仗先出城,刘阚留在了最后,被任敖偷偷的拉到一旁。
“阿阚兄弟,昨晚萧先生找我,托我给你带个话。”
“什么话?”
任敖显得有些尴尬,轻声道:“萧先生说,雍齿已经死了,事情也已经结束了……县主现在很惶恐,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说,你可以继续好好做你的生意,别再继续折腾了。”
刘阚冷笑一声,“你告诉他,只需州官点灯,不许百姓放火?如果这次是我倒霉的话,他会站出来这么说吗?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萧先生对我的好意,我会牢记心中。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就要做好承担什么样的后果。雍齿是雍齿,和我没有关系。”
任敖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是这样子……不过你既然决定了,我会把话转达给萧先生的。
阿阚兄弟,这件事情我不好说对错,只是你注意好分寸,别把事情搞太大了。”
刘阚笑了笑,点头表示明白。
拱手和任敖告辞,大步流星的追上了马车。
看着刘阚离去的背影,任敖很无奈的摇了摇头。
门房里,曹参走了出来。
“你都听到了?”
任敖笑道:“我早就说过,阿阚决不可能退让。这种事情要换做你我,怕和他也一样吧。”
曹参沉默了片刻后说:“萧大哥这个人很不错,只可惜啊,被这沛县的城墙给圈住了。”
“管他呢?只要别把我牵扯进去就行。”
任敖说着哈哈大笑,但是那笑声中,却透着几分无奈之气。
※※※
经过查寻,李放的腰牌是被他的亲随李童盗走。
而李童自昨夜便不知所踪。查遍了整个沛县,也没有找到李童的影子,这让李放更加惶恐。
他甚至希望,李童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至少也能说得过去。可偏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要发海捕文书,也有点难办。抓到他又怎样?万一他把这事情捅出去,就算是不死,这仕途怕也就到头了。
这是一个哑巴亏,李放就算憋了一肚子的火,也找不到人发泄。
而萧何,在得到了刘阚的答复之后,也只能摇头苦笑。
此时的萧何,对于天下大势没有半点兴趣。那种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情节,让他只想为沛人多做一些事情。刘阚造福沛县,他不是没有看到,否则也不会在那一天对刘阚示警。
但如果让一个外乡人控制住沛县,萧何就有点无法接受了。
可现在刘阚不肯放手,摆明了是要大开杀戒。偏偏李放被抓住了把柄,吃了一个哑巴亏,根本不敢再去得罪刘阚。如此下去的话,用不了多少时间,刘阚势必成为沛县主宰。
好事?坏事?
萧何说不清楚……私心里觉得,也许好事会多一些吧。
可这乡土情节又在作祟,有点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所以,萧何整整一天,都懵懂茫然。
处理完了公事,萧何回到家中。
萧何的住所并不是很宽敞,半人高的夯土墙,一座土宅子,分主副两间。主屋有内外堂,副屋面积更小,也是萧何每天读书,思考问题的地方。才一进家门,妻子走出来。
萧何刚成亲一年,娶得的本地女子,还是任嚣主持的婚事。
女方姓王,名闾,比萧何小一岁。虽然大字不识得几个,却也算得上知书达理,贤淑温良。
“夏侯在书房里,等你半天了!”
夏侯,就是夏侯婴。说起来和萧何在官署做事,也算得上熟人,故而往来也挺频繁。
萧何眉头一蹙,心中暗自苦笑。
这时候夏侯婴来找他,目的非常的明显。
有心不见?可都是在一起做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恼了他,日后也不好再打交道。
可是见了……
“闾,你且在门口盯着,有事情再叫我。”
萧何说完,朝书房走去。王闾则从屋子里拿出针线,坐在台阶上,缝补着萧何的衣裳。
“夏侯,你找我有事儿!”
进得书房,萧何开门见山的问道。
夏侯婴忙起身拜倒,痛哭道:“萧先生,请您想想办法,救救刘季大哥吧……不然,他死定了。”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刘季大哥从昨天城里出事到现在,一直都没有音讯。今天我发现,我家周围也有人跟踪……不禁是我,还有屠子家也是如此。而且屠子也不见了人,我担心他会遭毒手。”
“你别急,别急!”
萧何搀扶起了夏侯婴,“如果屠子和刘季在一起,想必刘季不会出事。只是,只是这件事情,我也无能为力啊。谁让刘季掺和进去这种事情?现在人家已经下决心要收拾他。我不是没有劝过,可人家不同意……也难怪,换做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善罢甘休。”
夏侯婴不肯起来,不停的向萧何叩头。
“萧先生,整个沛县,怕也只有您能救得刘季大哥……我做兄弟的,说不好刘季大哥这件事做的对或错,只恳请您救我哥哥。您如果不肯出手,那以后这沛县,真的就要被外人做主了。”
这一句话,正中萧何的软肋。
怔怔的看着夏侯婴,萧何突然叹了口气,“夏侯,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这个……”夏侯婴一怔,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是大嫂,她说萧先生一定有办法。”
“吕大小姐吗?”
萧何闭上了眼睛,苦笑着沉吟不语。片刻之后,他轻声道:“夏侯,你先起来……这件事,容我三思。”
第一百零三章 泗水亭长
夜很深了!
李放仍坐在堂上唉声叹气,那张颇有仪容的脸,此刻写满了坏败之色,显得非常颓然。
一天,只一天……
和雍齿谋划几个月的事情,结果在一天里就被刘阚打了个稀巴烂。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句话还没有出现,但李放的心中,此刻对刘阚正是这样的感觉。
下人们都躲得远远的,害怕遭受无妄之灾。
也难怪他们如此,当李放确定了漏子就出在李童的身上时,整个人都懵了。暴跳如雷,毫无往日儒雅的风范。用利剑劈砍长案,甚至还差点砍伤了一个随从,谁还敢靠近?
“大人,门外有萧县丞求见!”
一个吓人战战兢兢的在门口禀报。
李放抬起头,眼里带着血丝。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这么晚了……不见!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可萧县丞说,事关重大,一定要马上见到大人!”
“不见不见,说了不见,啰唆个什么?”
李放心烦意乱,暴躁的叫嚷。那下人怎敢再多嘴,转身而去。可就在他刚走下台阶的时候,突然听到李放说:“慢着……请萧先生到我书房稍候,容我换过衣衫就过去。”
咦?
下人疑惑的停下脚步,扭头向屋中看去。
“还不快去!”
李放一声怒喝,下人连忙答应,急匆匆而去。一边走一边想:一会儿见,一会儿不见,都是你说的,吼个什么?怪不得李童跑了,想必也是受够了你这家伙的怪脾气吧。
整理衣衫,李放闭上了眼睛,连续几个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萧何这么晚来找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这个时候,重要的事情也只剩下刘阚那小子吧。别是那小子又折腾起来了……你说你,今天是你的喜宴,为什么不能安静一下?
李放一边想着,一边换上衣服。
又对着锃亮的铜镜子照了照,见没什么差池,这才满意的迈步走出客堂。
书房里,萧何正负手而立,站在窗户旁,抬头仰天看月亮。听到脚步声,萧何连忙转身。
“大人!”
“萧先生不用多礼,坐下来说话吧。”
说完,李放摆手示意萧何坐下,然后又让下人端上一瓿在深井中冰过的果浆,给自己和萧何各倒了一碗,挥手让下人退下,沉声道:“这么晚找本县,萧先生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不过是希望为大人分忧罢了。”
李放故作冷静,不动声色道:“萧先生请讲。”
萧何抿了一口果浆,而后沉声道:“小吏回家之后,一直在思考昨日所发生的事情。
大人,刘阚此人,心狠手辣,已无需再多讲。
雍齿一家三十七口人,毫无疑问是他所为……只可惜,大人也好,小吏也罢,都没有证据。反倒是大人,因李童一事而遭受牵连,如今城中百姓非议颇多,只怕与大人不妙。”
李放心里咯噔一下,本能的反应是:他想要要挟我吗?
也难怪他有这样的想法,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如果萧何真的有坏心思,李放没半点法子。
萧何一笑,“大人,小吏虽将李童的事情掩饰过去,但如果想要彻底消除隐患,还需大人有所行动。雍齿一死,刘季无踪……若大人再不行动,不需数日,刘阚就能彻底将沛县掌控于手中。
他是老秦人,并享有军功爵。
而最为重要是,他手中的万岁酒是贡酒,凭此一条,就足够撑起他的胆气。如果再掌控了沛县,到时候您这一县之主,怕就要变成刘阚的傀儡。随他揉捏,威信荡然无存。”
这几句话,实实在在的说到了李放的心坎上。
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情况,他这个县主当得还有什么乐趣?堂堂朝廷委派的命官,被一个商贾给玩弄,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呢?没错,刘阚现在看似没有举措,却不代表他将来不会报复?不行,不行……真的如萧何所说的一样,再不还击,可就没机会了。
李放不得不放低姿态,恭敬的请教道:“但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萧何说:“我也不希望见刘阚在沛县跋扈,故而思索一日,终得一拙见,献于大人。
刘阚是老秦人,今为老秦的天下,他占得了天时。
杀雍齿,以雷霆手段震慑沛县,又设计令大人难堪,算是站稳了脚跟,又得了地利。
大人若想节制刘阚,需取人和。
沛县有一人,颇有人望,而且也是本地人,算有地利与人和。更重要的是,此人和刘阚势同水火。刘阚如今铁了心要将此人除之而后快。若大人稍势拉拢,定会为大人效力。”
李放不是傻子,只是被刘阚那一系列的手段给镇住了。
此刻萧何一说起来,他立刻就明白,萧何口中的‘此人’是谁。眉头一蹙,“你说的可是刘季那无赖子?他能对抗刘阚嘛?如今他连人影都找不到,别已经被刘阚干掉了。”
萧何正色道:“单凭刘季,肯定不是刘阚的对手。可如果再加上大人的官威,可就不一样了。”
李放苦笑道:“萧先生,你看我现在,还有官威吗?”
“怎么没有?大人您是朝廷委派的县令,只要陛下一日不发话,您就是这沛县的县令。别看刘阚嚣张跋扈,可是在昨夜,最后他还不是一样要低头?他也不是傻子,自然清楚,他这些圈套上不得台面,如果捅到了相县,岂能瞒得过郡守大人的眼睛?所以他只是迫大人低头,随即也就退让了……这说明,在他心中,还是对大人有所顾忌的。”
李放搓着手,开始兴奋起来。
“萧先生一语点醒梦中人,说的不错,说的不错……如果他心里没鬼,昨日怎能退让?”
说完,李放面露诚恳之色,起身一揖到地,“那敢问萧先生,我又该如何为之?”
萧何一笑,“其实很简单。
大人您只需要一纸委任,命那刘季担当泗水亭的亭长。嘿嘿,刘阚只怕就要头疼不已。”
“此话怎讲?”
“大人,您忘了,刘阚的酒场,就在泗水亭。”
李放点头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可又能怎么样?”
“刘季现在就是因为少了一个官面上的身份,所以被刘阚迫的东躲西藏。可大人如果委派他成了泗水亭亭长,那就是官府中的人了……刘阚还敢杀他吗?如果他动了刘季,大人岂不是就有了借口收拾他?如果他不动刘季,刘季和他恐怕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当然了,以刘季的能力,肯定不是刘阚的对手。
但我们不需要他的能力……大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在台前对付刘阚的人,让刘阚的注意力转移,大人而后趁机消除李童之事带来的隐患。您想想看,以刘季的人望,固然奈何不得刘阚,却也能给刘阚制造麻烦不是?只要刘阚抽不出手来,大人的机会就来了。”
李放的眼睛唰唰的放光。
搓着手,面颊更因兴奋而泛着一层红光。
“妙,妙,妙!”
李放连呼三个‘妙’字,兴奋的说:“萧先生大才,萧先生大才啊……以刘季牵制刘阚,以刘阚压制刘季。这二人鹬蚌相争,我才能从中渔利。萧先生这条计策,真是妙。”
萧何道:“可现在的问题是,必须要尽快给刘季安排上这个官面上的身份。如果刘阚抢先杀了刘季的话,那小吏为大人的这番谋划,也就只能是空谈,还请大人及早决断。”
李放说:“萧先生说的是,我明日……不,我现在就委任刘季为泗水亭的亭长。只是,刘季现在不知所踪,我就算委任了,他若得不到印绶,七部还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吗?”
萧何笑道“此事何需大人费心?刘季自有一帮兄弟,会比大人更着急找他。”
“如此,我立刻安排此事。”
“那小吏先告辞了!”
“先生慢走,恕本县不送了!”
萧何走出了官署大门,仍感觉有些头晕目眩。
站在台阶之上,他抬头仰望星空。心中突然间感到一种苦涩和无奈,甚至还有些寒意。
如此一来,只怕那刘阚是要连我一起恨上了!
第一百零四章 任嚣到来
回到家中的刘阚,着实吓了一跳。
千算计,万算计,他还是少算计了刘邦的机灵,竟能迅速觉察到情况不妙,溜出城来。
幸亏王姬没有跟着去迎亲,而是留在家里准备酒食;更幸亏刘巨王信的存在,让刘邦最终未能得逞。百密一疏,真的是百密一疏……如果没有这些个幸亏,还真的要麻烦了。
刘阚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同时更坚定了要杀刘邦的信念。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家伙简直比泥鳅还要溜滑,稍有不小心就会被他反咬一口。
联想历史中刘邦和项羽的数次交锋,似乎也都证明了这一点。
不行,必须要杀死刘邦!
“刘季很机灵,失败一次之后,肯定不会再轻易露面。”唐厉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片刻后接着说:“不过他身边跟着两个伤者,恐怕也不好办……王姬不是说卢绾被信所伤,而屠子更严重,生生受了巨哥一击,只怕所受的之伤,比卢绾还要严重些。”
对于唐厉这种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刘阚有些不耐。
“老唐,你莫要再卖关子了,爽快些说话。”
唐厉说:“刘季应该很清楚,屠子是他的保障,哪怕是身受重伤,也不会轻易的抛弃。所以,他一定会设法给屠子和卢绾两人疗伤。但要想在沛县找郎中,定会暴露行藏。以刘季的性子,绝不会涉险,所以他要寻找郎中,一定是到别的地方寻找郎中……
如今沛县因泗水花雕而闻名,往来的商贾不少,也不是件困难的事情。
有两个地方可去。一是丰邑,那里是刘季的老家,搭上车队的话,也不过只有半天的路程。但是刘季的根基不在丰邑,而且目标太明显,所以我推测,那家伙应不会选择。
另一个去处,就是留县。”
“留县?”
曹无伤一蹙眉,“那里不是距离沛县更近?从这里出发,若乘车的话,不到两个时辰。”
“没错!”
唐厉嘴角一撇,“留县虽然路程近,可是人口却比沛县多。普通人若是遇到危险的话,第一个反应是回家,毕竟那里是自己的巢穴。可刘季不一样,他一定会选择留县,一是便于藏匿,二来也可以混淆我们的视线。在他看来,想必会认为我们更注意丰邑吧。”
刘阚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好像有什么事情被他忽视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可不管怎么想,却始终想不起来,若隐若现的,那感觉非常难受。他这一走神,唐厉后来说的话语就没有听清楚。
留县,留县……
他娘的,我到底是忘记了什么?为何会感到如此的不安?
“阿阚?”
唐厉分析完之后,诧异地看着刘阚。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连叫了他几声,刘阚才清醒过来。
不过唐厉这一叫,却让刘阚的思绪断了。
“既然是这样,那咱们就把重点放在留县!”
刘阚沉吟了片刻,“老曹,你和道子分头行事。道子带二十人去留县,查探刘季的行踪;老曹你也别闲着。老唐的话固然有道理,可我们也不能忽视了丰邑,你带十个人,盯住丰邑……不管刘季在何处出现,只要发现他的行踪,什么都不要说,立刻动手。”
曹无伤对刘邦是没有半点好感,闻听连连点头。
“此次幸亏彭大哥出手帮忙,如今他回去了,可这礼数却不能少了……这样吧,让程邈带上一百瓮花雕,送到彭大哥那里。只是不要做的太醒目,随同商队一起动身为好。”
唐厉也同意刘阚的说法:“彭越此人倒是值得交往,正应该趁此机会,多多往来才对。”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曹无伤询问。
刘阚想了想,“你和道子立刻动身,程先生那边嘛,我和他交代一下,明天一早动身。
其哥这几天就留在城里吧,让信跟着他,多多留意城里的动静。
经此一事之后,想必铺子里会更加忙碌,老周一个人在那里,恐怕也忙不过来,其哥过去坐镇,应该能好一些。反正万岁酒已经出窖了,那些帮工估计也会老实,作坊里有我看着,当不会再出什么乱子……呵呵,我看这三天的流水宴,也不需要在操持了。”
刘阚说的流水宴,指的是他的喜宴。
和吕嬃回家后,除了一些商贾登门道喜之外,也就是曹亭长等一些人出现。原本准备了几十桌的酒食,到最后却是冷冷清清的收场。不过意思也算是到了,这也就足够了。
流水宴……还是算了吧!
到了正午时,吕嬃的娘家人终于出现了。
不过吕文夫妇没有来,只有吕释之和几个家人出席酒宴。
吕嬃的脸色很难看,瞪着吕释之说:“爹和娘这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没有出现呢?”
吕释之挺怕吕嬃,闻听一缩脖子,怯生生的解释:“二姐,不是爹和娘不肯来,是因为昨天的事情,娘受了惊吓,今早一病不起。爹要照顾娘,加上事情也挺多,还让人把大姐叫回来了……二姐,你可千万别生气,大姐还让我祝福你,和刘家哥哥白头到老。”
“大姐回来了?”
吕嬃显然非常吃惊,“娘的病怎么样,可请了麹先生诊治过?”
“看过了!”吕释之说:“麹先生说,娘的病没大碍,只是需要静养,过些日子就好了。”
吕嬃长出一口气,先前那股怨念,也随之减轻了。
但刘阚的脸色,却微微一沉。
吕雉的精明,让他多多少少有些顾忌。而且,来得也过于迅速……吕夫人是早上生病,怎么中午吕雉就到了?就算吕雉是骑马,最早也应该是午后,甚至傍晚时才能到达。
“阿嬃,招呼释之他们,我找其哥说点事情。”
吕嬃撅着嘴,有些不快的说:“刚才是老唐,现在又是审食……阿阚,都不在意我呢。”
“哪有,哪有!”刘阚笑道:“其哥一会儿要进城照看生意,我敬他两杯酒,马上回来。”
吕嬃倒也乖巧,撒了一下娇之后,也就不再纠缠。
她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事情。如果一味的蛮横,到最后的结果肯定会让刘阚烦恼。轻轻的点一下,足够了!相信刘阚接下来也会注意一些,她的目的算达到了。
“其哥,你进城之后,盯住吕宅!”
刘阚拉着审食其,轻声的嘱咐道:“大小姐回来了,事情透着古怪,你当要多多留意。”
审食其是领教过吕雉的聪明,闻听一蹙眉头。
“放心,我一定会留意……一俟风吹草动,我会立刻让人来通知你。你这边也需小心。
老曹和道子带走了不少人,家里虽说有你和巨哥,但看现在的情况,沛人颇有抵触啊。雍齿因得意而放松警惕,你更要吸取前车之鉴才是。大喜的日子,别被人钻了空子。”
不管怎么说,审食其都是刘阚能信赖的人。
刘阚点头表示知道轻重,敬了审食其两杯酒之后,审食其和王信离去。临走时,刘阚把武山剑交给了审食其使用。审食其如今也是公士,依照秦律,享有佩戴兵器的权利。
这一场酒宴,到傍晚时停止。
人虽不多,却也是杯盘狼藉,好一阵子的收拾。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人生四大喜事中,洞房花烛夜排在第一位。按道理说呢?刘阚和吕嬃应享受鱼水之欢,可这一晚,两人都没心思。
吕嬃是担心吕夫人的病情,想要回家看看。
而刘阚,则是担心那吕雉出手。这位历史上的吕后,绝不可等闲视之。至于那一夜情缘,对拥有着后世灵魂,也曾万花丛中过的刘阚而言,所产生的作用仅只是一丝愧疚而已。
可他绝非是那种因为愧疚而会改变主意的人。
既然要未雨绸缪,既然要有所准备,来实现‘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理想,有些事情,必须要暂时抛在脑后。这是游戏的规则,既然刘阚决定参与这个游戏,就必须遵守。
这一夜,却是格外的漫长。
天刚刚亮,家中就来了不速之客……
刘阚得到通报,看着和衣而卧,依偎在怀中刚刚睡着的吕嬃,也不免生出一丝的怜惜。
轻轻在吕嬃的唇上吻了一下,刘阚起身,为吕嬃盖好了薄褥,然后走出卧房。
是曹参!
刘阚有些惊讶,连忙请曹参到书房中,“曹大哥这么早来找我,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
也许是赶路的缘故,曹参有点喘息。
歇了一口气,曹参沉声道:“阿阚,你要做些准备。今晨寅时,县主将我们召集官署,任命刘季为泗水亭亭长……不过任命虽然下来,可刘季还没有找到,你当早作打算。”
“刘季……泗水亭长?”
刘阚闻听不由得一怔,忍不住一声轻呼,诧异地看着曹参道:“怎么突然任命刘季做泗水亭长呢?”
历史上,刘邦的确是做过泗水亭的亭长。
但具体是那一年,刘阚却记不清楚了。但肯定不是这么早,因为泗水亭不过刚出现不到一年。泗水亭的位置,就在刘阚酒场的这边。在去年中,刘阚去宋子前才正式设立。如今连亭官署还没有修建完成,按照进度,应该是在年末时能完成,泗水亭才算正式成立。
刘邦居然成了泗水亭长?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出现,他才变成亭长?亦或者……
刘阚有点头晕晕,真实虚幻的记忆,在这一刻混成了一团麻!
不过他倒是没有忘记感谢曹参还在,起身深施一礼,“老曹,多谢你专门告知我此事。”
刘阚犹豫了一下,“但不知县主为何突然委任刘季为泗水亭长?”
曹参似乎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苦笑一声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昨夜,听说萧大哥曾经拜访了县主,而后县主迅速做出了这个决断。具体原因,参亦不太明白。”
已经很明白了!
刘阚再次向曹参道谢。
萧何,终于站在刘邦那一边了?
对于萧何,刘阚的感情还是很复杂的。一直以来,萧何并没有展现出太过于惊艳的才华,所处理的事情,也大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至少,刘阚还没有看出,此时的萧何,和历史上那个萧何有太多相合之处。但隐隐能感觉到,萧何的能量,远远不止这些。
为什么呢?
刘阚想不明白。
萧何也算是个有眼光的人,后来不惜自污而求保全自身的手段,都显示出他非同凡响。
可为什么不肯帮我?
宁可去帮刘季这样的人,也不肯帮我?
手段狠辣?这绝不是原因……事实上在这个时代,比刘阚更心狠手辣的,是大有人在。
甚至说,就算是刘邦,可能都比刘阚要毒辣吧。
一个能在别人烹杀父亲时,说出‘分我一杯羹’这种话语的人,难道不比刘阚更毒吗?
刘阚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曹参能来报信,似乎说明,他有向自己靠拢的意思。
这也算是一件好事情吧……刘阚送曹参离去,立刻找来了唐厉,在田园中漫步商讨。
“一定要抢先杀死刘季。”
唐厉轻声道:“如果让刘季回来了,之前的诸般算计,也将随之落空。阿阚,不能让刘季回来!”
刘阚却显得很沉默,在田垄中蹲下来,目光有些迷离的看着远方。
“老唐,马上就要秋天了!”
“那又如何?”
“你说,我们之前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呢?”
“狠?”唐厉站在刘阚身边,“你不狠的话,就等着被人算计吧。如今天下太平,也算是盛世。可这盛世之下,尔虞我诈却不会停止。你不狠,那就等着别人来对你狠毒吧。”
“可萧何……”
刘阚叹了口气,“我自认做的不错,至少比刘季强百倍。可为什么大家宁愿要一个无赖子,也不愿意选择我呢?普通人也就罢了,萧何可不是普通人,为什么也是这样呢?”
唐厉没有回答,负手而立。
片刻后,他突然问道:“阿阚,你真的准备这么做了吗?”
刘阚站起来,“我挺佩服萧先生……可既然他准备和我为敌,那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老唐,你说我是不是太狠了?”
唐厉一笑,“既然已分出敌我,就谈不上狠辣与否。我觉得还好!”
刘阚轻呼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就再狠辣一点吧……反正里外里,我这恶人算是当定了!
找人前往留县,通知道子,让他秘密回来。
三日之内,我希望能看到萧何的尸体……萧何一死,余者不足为虑。”
唐厉闻听,轻轻的点了点头。
※※※
第二天,陈道子还没有回来,沛县却来了一群人,令刘阚不得不暂时中断了他的行动。
任嚣,率领五百秦军,抵达沛县城外。
不过他并没有进城,而是命秦军在城西五里之地扎下了营寨。
“让李放和刘阚两人立刻来见我!”
任嚣端坐中军大帐之中,神色格外严峻的发出了命令。两匹快马,很快就冲出了军营。
一匹直奔沛县,另一匹则向泗水方向而去。
任嚣坐在大帐里,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在他下首,蒯彻和灌婴都老老实实的肃手而立,低着头,也不吭声。
大约半个时辰,大帐外有人恭恭敬敬的说道:“下官沛县令李放,奉命拜见郡守大人。”
第一百零五章 楼仓镇
任嚣突然来到沛县,究竟是什么原因?
听说沛县所发生的事情了?所以来劝解?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何至于带着兵马来?
真要劝解,任嚣只需要派一个人来,一切事情就能迎刃而解了。
李放不敢乱动,刘阚更是要投鼠忌器。带着五百秦军……那可是五百秦军,所为何来?
是彭越?还是因为刘巨?
刘阚这心里有鬼,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
咽了一口唾沫,额头上顿时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如果是为彭越,还好说一些。了不起死鸭子嘴硬,打死不认账。后世那句话说的挺好: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只要任嚣没有证据,刘阚一口咬死与彭越无关,这件事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可如果任嚣是为刘巨来的话……
那可真就完蛋了。现有的基业倒是小事,这所有的人,怕都有危险。
任嚣的秦军在门外侯着,刘阚忐忑不安的跨上了一匹驽马。
吕嬃的小红马不在家,被灌婴骑走了。杀雍齿那一天,刘阚让灌婴骑着小红马先随队离开,而后在半途中折回沛县。车队继续缓慢前进,灌婴在协助彭越干掉了雍齿之后,再连夜骑马追上车队……如此折返,普通的马匹肯定不行,必须要有宝马良驹方可。
而吕嬃的小红马,是一匹来自西域的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不在话下,正好能配合行动。
所以,家中现在只剩下两匹套车的驽马,还是当初从宋子买来。
刘阚骑在马上,随任嚣的亲兵往兵营方向走,一边思忖着任嚣来沛县的真正意图。
应该不是刘巨出了问题!
否则的话,任嚣带兵直接把他家一圈,一个都别想逃走。可不是因为刘巨,又为什么呢?
刘阚这一路上,心里面七上八下。
这五百秦军不同于一般的秦军,应该是来自于老秦的精锐人马。不管是从装备还是从仪容来看,这支秦军的面貌都和刘阚早先见过的秦军不太一样。当然了,和铁鹰锐士那等精锐相比,自然是有所不如。不过一个个身强体壮,膀阔腰圆,透着一股子杀气。
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杀过人,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精气神。
往那里一站,就给人一种威压。胆小的人,说不定会因为那股杀气,而吓得尿了裤子。
刘阚抵达兵营的时候,正见到李放出来。
不过不是走出来的,而是被抬出来,正往马车上安置。
李放显然是没有看到刘阚,被下人们放上马车以后,有车士驾车,往沛县急驰而去。
李放这是怎么了?
刘阚心里越发忐忑,有点猜不透任嚣的来意。
兵营之中,戒备森严。
中军大帐前有一个竖起来的架子,好像门框一样,下面铺着一张白绢。一名亲兵正在收拾白绢,但是刘阚可以看到那白绢之上,沾染的斑斑血迹,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蒯彻和灌婴在大帐门口,见到刘阚,轻轻的点点头。
这兵营中,充斥着一股子肃杀之气。仿佛所有人都是哑巴一样,静悄悄的,让人发怵。
“启禀大人,刘阚带到!”
亲兵在中军大帐外禀报,只听里面传来任嚣的声音,“让那小子给我报门而入。”
所谓报门而入,就是走一步,要报上一次自己的名字,是现世一种用来羞辱人的手段。
由此可以看出,任嚣对刘阚是何等的不满。
刘阚犹豫了一下,偷眼看了看蒯彻和灌婴。见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提示,心知这事情不大。
深吸一口气,“频阳东乡人刘阚,拜见郡守大人!”
说着话,迈出一步。
从这里到中军大帐,约有十几步的距离,刘阚一步一报,来到了大帐门口,这才听见任嚣说:“进来吧。”
天气挺热,大帐门口挂着一张行军竹帘。
刘阚挑帘走进帐中,发现大帐里并没有什么人。任嚣独自跪坐书案之后,目光炯炯的看着刘阚。
“怎么不进来了?这几天,你小子不是挺威风嘛……又是成亲,又是杀人,这动静闹得连相县都传开了:沛县有个能人,杀人不眨眼,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你可真出息啊!”
任嚣越说越生气,倒最后忍不住排着桌子咆哮起来。
按道理说,刘阚应该害怕。可不知为什么,任嚣这么一咆哮,他反而心里安宁下来了。
前世出生于军旅世家,对于军人,刘阚是有些了解的。
似任嚣这样的咆哮,在大多数时候是出于爱护之心。恨铁不成钢?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如果很平静的说话,反而会有麻烦。前世刘阚的老子,也时常是这样咆哮刘阚的。
“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
任嚣瞪着刘阚说:“听说你那天晚上牙尖嘴利,把李大人说的是哑口无言。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刘阚却嘿嘿的笑了!
“笑,你还敢笑!”任嚣怒道:“别以为我没有证据就奈何不得你,信不信我砍了你的头?”
“信,小民当然相信!”
刘阚连忙说话:“只是一晃一年多,未曾听大人的训斥和教诲,猛一下子,让小民感觉,感觉……大人,这一年来,您一向可好?小民几次想去拜访,但又总觉得不合适。”
任嚣是真想臭骂刘阚。
可听了刘阚这番话,到了嘴边的话,却不知道为什么,骂不出来了……
原本点着刘阚的手,不知不觉的握成了拳头。许久,任嚣说:“你这混小子,为何不能安分一点呢?”
说完,忍不住笑了!
“坐吧!”
任嚣又坐下来,示意刘阚在一旁落座,“其实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听蒯彻说了……也怪不得你,小人作祟。只是你的手段太过于毒辣,就算是自卫,也不能……唉,这件事到此为止吧,莫要再闹下去了。否则的话,李放不会有好下场,你也是一个样。
刚才,我已斥责李放,并处以刑罚。
在出发之前,我还派人亲往咸阳,呈报奉常,从今以后这杜陵老酒的名号,归你刘家所有。你死了,你儿子继承,你儿子死了,你孙子继承……什么时候你后继无人了,朝廷才会收回杜陵老酒的名号。任何人再擅自打你家业的主意,都将被朝廷予以重罚。”
刘阚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大人……”
任嚣摆手,示意刘阚不要插嘴。
沉吟了一下,他接着说:“总之,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也消停一下吧!陛下即将自琅琊返回咸阳,途经鲁县,命我等前去接驾。你再这样闹腾下去,传到陛下的耳中,没好果子吃……记住我的话,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节外生枝……阿阚,听明白没有?”
刘阚面颊一抽搐,心中老大的不情愿。
可也知道,任嚣这是出于一番好意。对任嚣,刘阚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自己非亲非故,过往几年中,却给了他许多的照顾。能有今日这份家业,任嚣可说是功不可没。
“我这次来沛县,一共有两件事。”
任嚣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刘阚心里咯噔一下。两件事?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第一件,就是阻止你继续折腾下去;第二件,和你也有关系!”
任嚣说着话,站起来拍拍手。两名亲兵抬着一卷牛皮从帐外进来,在大帐中央悬挂起来。
是泗水郡的地图!
刘阚茫然的看着任嚣,有点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百越之战,有些不太顺利!”
任嚣沉声道:“随着战线拉起来之后,我军辎重粮草的供应,出现了一些问题。阿阚,你应该清楚,泗水郡和泗水郡以南各郡,曾经是故楚的治下。楚国虽然已经不存在了,但总是有一些不肯安分的家伙,在各地捣乱……今年陛下在博浪沙遇刺,也是如此。
由泗水郡而南,淮水以南,楚人的力量就越是强大。
反贼多匿于淮水以南各郡……九江、衡山、会稽、庐江各郡,楚人虽不敢明目张胆和我大军抗衡,但同时也不配合我大军行动……而且,我们也不能使用过于暴烈的手段,以免激起暴动,为反贼所乘。为保障百越战事粮草辎重的正常运转,陛下将着手修建粮仓。
泗水郡将设立三个粮仓,以中转各地运来的物资。
其中,灵璧(今安徽宿州市灵璧县)、下城父两地,已经开始修建。但相对而言,位于泗水郡、东海郡之交,淮水北岸的仓廪,却最为重要。因其位于楼亭,故而名为楼仓。”
刘阚不明白,任嚣和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任嚣说:“丞相已下令,在各地仓廪设立曹官,名为仓令,秩比三百石,由各郡郡守任命。
阿阚,当年蒙内史曾想让你入蓝田大营历练。
可是这几年来,我却发现你的才能,并不至于兵事。如果真的入了蓝田大营,着实有些可惜了。于私心而言,我也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多历练一下,他日成就未必就比入蓝田大营差。
楼仓的地理位置很微妙,涉及的方面也很多。
本来,我一直在为这楼仓令的人选而烦恼,不过你这次处理危机的手段,倒是让我心动。
非常之地,需非常之人,行非常手段。
阿阚,你是老秦人后裔,对陛下的忠心我自然不会怀疑。所以,我希望你能接手楼仓。”
刘阚瞪大了眼睛,看着任嚣,脑袋有点发懵了。
楼仓令?
秩比三百石?
如果我当了这个楼仓令,岂不是说,我早先在沛县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功夫吗?
楼仓,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到了那里,一切将要从头再来,甚至还要抛弃了在沛县的产业?这笔帐,似乎划不来。
任嚣沉声道:“阿阚,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和你说清楚。楼亭如今是一块荒地……东北是僮县,东南是成子湖,南边是徐县,西面是垓下。再往东,过成子湖是淮阴所在。
过徐县,就是淮水周折之地。
人口不足两百户,环境可能比不上沛县优越。
不过丞相已报奏陛下,自关中和三川郡迁八百户至楼亭,加上原有居民,共一千户为楼仓治下。同时,朝廷还将在楼亭筑城,名为楼仓镇……可组建镇卫八百,由朝廷依照戍卫装备,进行配给。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你考虑是否要接手,立刻给我个答复。”
八百镇卫,按照戍卫装备配给?
听上去似乎很诱人,但实际上也说明,那里的情况有多么的糟糕。
刘阚不禁陷入了沉思……
答应,还是不答应?
一千户局面,差不多也有四五千人。八百镇卫,似乎也很令人心动……问题是放弃沛县这边已有的基础,跑去楼亭开荒?刘阚挠了挠头,沉吟片刻之后,一咬牙,点了点头。
“小子听从大人的调派。”
任嚣那张脸,露出了一抹笑容。
摆手示意亲随取过一卷黑绢,展开来沉声念道:“频阳人刘阚,献临阵急救之法,使我大秦南征将士多有功勋。此次百越之战,因刘阚所献之法,我将士活命者近万人余……经太尉府和议,刘阚提军功一爵,是为三等爵簪袅。赏良田三顷,宅三座,配隶奴三人。
另赏六辔轻车一架,苍组马首……”
组,就是丝带的意思。苍组,就是可以将黑色的丝带缠在马头上,以显示自己的爵位。
秦二十等军功爵中,一环连接一环。
单纯以生活而言,级别越高,可享受的福利、待遇就越高,甚至能够以爵位抵消刑罚。
正因为这么爵位里好处甚多,所以老秦人拼命地想要夺取军功爵。
刘阚张大了嘴巴,脑袋还有些发懵:这就提爵了?怎么一不小心,就提成三等爵了吗?
任嚣说:“依照你的年纪和爵位,担任楼仓令有点勉强。不过我相信你能做好,莫让我失望才行。另外,你在沛县的生意,可以交给你的同伴来做……就是那个审食其,想必你也能信他。至于李放,被我鞭二十记,想必也会印象深刻,不敢再找你的麻烦。”
刘阚一揖到地,“小民刘阚,多谢大人关照。请大人放心,小民绝不会让大人失望。”
第一百零六章 最后一击
把刘阚调往楼亭建仓,对于任嚣而言,并不是一个轻松的决断。
只是他已经看出,刘阚如果继续留在沛县的话,不晓得会闹出什么事端来。特别是他和李放的对立,已经到了不可化解的地步。即便李放心有顾忌,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付刘阚,可在暗地里,说不定还会继续算计刘阚。以刘阚的表现来看,他真敢弄死李放。
泗水需要稳定!
沛县同样也需要稳定……
作为泗水郡一大赋税来源,如果真的乱了,于任嚣的面子上也不会好看。
而调走刘阚,留下审食其在沛县,也算是一个稳定局势的办法。对于沛人的排外性,任嚣非常的清楚。有些事情刘阚出面不好做,但如果是审食其出面,这结果就不一样了。
同样,在楼仓和相县的支持下,李放也会投鼠忌器。
至于刘阚呢,能借此机会正是纳入大秦的体系,待历练一番之后,会是陛下的一把利剑。
任嚣的算盘,打得也算是精细。
在沛县停留三日,督促刘阚必须动身启程。
至于刘阚的那些产业,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就交给或者转卖给审食其,也无需费心。
三日之后,任嚣启程前往薛郡接驾。
同一日,刘阚也启程动身,赶赴楼亭……
除了任嚣重新调过来的周兰和五十名秦军和刘阚一起出发之外,还有一直窝在家里,没有和任嚣照面的刘巨。王姬母子也一同前往楼亭,唐厉担当佐史,周昌出任斗食。还有蒯彻程邈自然也要随刘阚前往楼亭,吕嬃眼睛红红的,和前来送行的吕文夫妇道别。
陈道子也跟着刘阚走了!
在陈义前来提货的时候,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原本留给刘阚的五十个人中,陈义带走了三十个人,留给曹无伤和审食其二十人帮忙。
刘阚只带走了陈道子……在他看来,一个陈道子,抵得上三十个陈家族人。
除了审食其和曹无伤,刘阚的班底几乎全部离开了沛县。
审食其是因为要照顾生意,而曹无伤则是因为老父不愿意离开沛县,故而也留了下来。
至于灌婴嘛……
在刘阚离开沛县的头一天,就告辞回家了!
一晃离家一年多,着实有些想念家中的父老。所以离开,也并不会让人感到特别奇怪。
当刘家一行车队远去之后,沛县人在如释重负之余,又生出了些许的失落。
仔细想想,沛县因为有刘阚的存在,在过去几年中颇有活力……那么,以后还会有吗?
“那孩子,可真了不得!”
在回家的路上,吕夫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老头子,其实当年大丫头也喜欢那小子,如果嫁给他的话,说不定……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不提了,刘季如今可有消息?”
吕文轻轻摇头,“还没有!”
“我还是感觉着,大丫头嫁给刘季,可惜了!”
“好了,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吕文忍不住嘀咕道:“至少二丫头现在跟着他,也不算差。”
夫妻两人一边说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口。
就见吕雉急匆匆的走出来,夏侯婴跟在她的身后,两人都牵着马,看上去好像要出门。
“阿雉,你要去哪儿?”
吕雉回来之后,并没有和刘阚照面。
甚至连吕嬃也没有见……
她心里是怎么想?吕文夫妇都不清楚。对于大女儿,如今思想起来,颇有种愧疚之感。
这次吕雉回家,夫妇两人自然希望她能多住些时日。
吕雉说:“刘季有消息了!”
吕文夫妇一怔,“刘季回来了?在什么地方?关键时候不见踪影,现在又回来作甚?”
不知不觉,夫妇对刘邦,有了恶感。
吕雉怎听不出这话里有话,粉靥一沉,“娘,刘季再不好,始终都是我的丈夫……他前些日子和樊哙卢绾躲起来了。但也不是他的错,樊哙和卢绾都受了伤,如果不是有高人给他出主意,说不定在留县就被人……这些日子一直在周勃那里,我要回去看一下。”
说完,吕雉翻身上马,和夏侯婴扬鞭催马离去。
那满天的尘烟,呛得夫妻二人咳嗽不停。好半天,吕文才苦笑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阿雉……也没什么错。以后说话可要注意到。大丫头、二丫头,都不好得罪啊。”
吕夫人点点头,“不过不管怎样,那刘季如今也算是官面上的人,总算比以前有出席了。”
“是啊,是啊!”
夫妇两人相视一眼,蓦地又苦笑连连。
※※※
刘阚离开沛县的第三天,沛县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杜陵老酒店前,依旧是车水马龙,沿街的酒肆当中,酒客们络绎不绝,生意十分兴隆。
萧何陪着李放出城巡视农事。
已经到了丰收的季节,农户们在田地中,也纷纷的忙碌起来。
刘邦已经有了下落,只是还没有回来就任。
李放呢,被任嚣责罚了二十鞭,虽然说皮开肉绽,却没伤到筋骨。
当时疼的昏了过去,可事后没两天就能走动了。刚折了面子,又受了刑罚,李放虽然不愿意,也必须做出勤勉的样子。
萧何在经过此事之后,重获李放的信任。
大事小情的都由他处理,而佐史曹参,则有淡出李放视线的趋势。好在,萧何并没有太张狂,相反处理事情的时候,会和曹参商量一下。曹参现在是个闲人,大部分时间,或是和任嚣呆在一起,或者就跑到杜陵老酒的店铺中,找审食其蹭些好酒,权作消磨。
对此,萧何也没有太在意。
“大人,今年这收成看上去不错!”萧何笑道:“想必可以顺利完成郡守大人安排的任务。”
李放轻轻点头,举起马鞭说:“要加紧一些。早一日转运出去,我这心里就早一日轻松。萧先生,此事就麻烦你多多费心。和相县方面保持联络,可不要耽搁了大事情啊。”
说完之后,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刘季什么时候能赴任?”
“大人的意思是……”
“那刘家子忒好运,做了这大的事情,居然还升官发财,我心里这口气却是咽不下去。刘季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到时候就按照咱们先前所说的办法,让刘季给审食其捣乱。”
萧何一蹙眉头,眼中闪过一抹不屑之色。
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正色道:“我今天已经派人去丰邑了,想必这一两日,就该来了。”
“最好早点回来,否则我这心里……”
李放话还没有说完,突然间耳边响起了一声刺耳的锐啸。
从道旁的林中,飞出一支冷箭,如闪电一般射来。萧何下意识的推了一下李放,在他想来,如果真是有人要杀人的话,那杀得也应该是李放才对。可推开了李放之后,萧何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那支冷箭不是针对李放,赫然是针对他!
再想躲闪可就有些来不及了……
只听噗的一声,一支箭矢正中萧何的胸口。
萧何的脸上,犹自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手指向那树林,眼睛瞪得溜圆,直挺挺向后倒下。
是谁要杀我?
在昏迷前的一刹那,萧何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阿阚兄弟,你终于要对我出手了吗?我就知道,你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放过我,可没想到……
“救萧先生!”
“刺客,快点抓刺客……”
十几个亲随护着李放,已经乱成了一团。
不过有两个人反应迅速,纵马直扑树林。那林子并不大,里面空无一人!穿过林子,就是一条笔直的官道。官道的尽头,有烟尘翻滚。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人一骑离去。
有眼见的人,似乎认出了那骑士……
“那不是……”
“闭嘴!”旁边的人连忙喝止,紧张的向四周看了看,轻声道:“不想死的话,就记住,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
林外,李放呼喊着人抢救萧何。
林子里,一个人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呢喃道:“那个人,可真像是刘生身边的那个故韩人啊……他,不是早几天就回睢阳了吗?怎么突然间……又跑回来了呢?”
第二部 见龙在田
第一百零七章 丰邑小故事
犀利的一箭,彻底断绝了李放对付审食其的想法。
在这一箭当中,显然包涵许多的含义。而其中不泛警告,让李放清楚的明白,生死只在一线间。
刘阚今天可以杀萧何,明天也能杀了你放。
千日防贼,整天提心吊胆的活着,那滋味可不好受。别看刘阚答应任嚣化解此事,但阴招不止是你李放会耍,别人同样可以使用,而且比你使得更好,更毒辣……莫忘雍齿前车之鉴!
李放真的是被吓破胆了!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沛县城中,曹参背着一个土黄色的包裹,足蹬双耳麻鞋,一袭青衫,在柴门外停了脚步。犹豫片刻之后,抬手轻叩门扉,同时沉声道:“嫂嫂开门,我是曹参。”
柴门被拉开,王闾探出了半个身子。
“参,这么早来,有甚事?咦,你这打扮,好像要出远门……可是县主大人,派你去公干?”
曹参摇摇头,“萧大哥好些了嘛?”
“在屋里躺着呢!”
王闾让出路来,颇秀气的面庞,显得很苍白,“你说这又是何苦呢?白白的受了这一箭,险些送了性命。我早就和他说过:莫要掺和到里面去……他一个小吏,怎是那头老罴的对手啊。”
萧何没有死?
呵呵,当然没死!
自决定出手帮刘季一把之后,萧何就知道,自己不可避免的要站在刘阚的对立面。以刘阚对付雍齿和刘邦的手段,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所以从那一天开始,萧何就一直在提防。
从夏侯婴那里寻来了一件襦甲,贴身穿好。
所谓襦甲,也就是普通士兵平日里所装备的黑襦,具有一定的防御能力,穿上去也多些保障。那天从树林中射出的冷箭,大约有二百步左右的距离。如果是普通的箭支,最多也就是划破点皮。可萧何却没有想到,刘阚居然又耍了一次回马枪。灌婴去而复返,雷霆一击。
灌婴能挽六石硬弓,一百五十步之内,能贯穿铜甲。
二百步的射程,虽然会使威力减弱,但如果只是穿着普通的衣服,照样难逃一死。
双方的交锋,都少算了一些事情。
刘阚忽视了萧何的警惕性,而萧何也看轻了刘阚杀他的决心。利矢被襦甲挡了那么一下,微微偏离了要害。但这一箭的威力,也差点要了萧何的命。如果不是李放现在对萧何很倚重,找来了沛县最好的郎中为萧何及时的治疗,那萧何可就真的没命了。功亏一篑,图之奈何?
李放老实下来,刘邦如今呆在丰邑,死活不肯回来。
刘阚走了,审食其不是个惹事儿的主儿。萧何也算是放下心来,可以老老实实的在家养伤。
一晃过去了二十天,身子骨还是很虚弱。
曹参安慰了王闾两句,在心中轻叹一声,迈步走进了内室。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儿,让人感觉很不舒服……窗户上挂着厚厚的帘子,遮挡风邪。虽然已经过了立秋,可秋老虎仍在肆虐。一进屋,曹参就感到了一股子难耐的气息。
眉头一蹙,曹参的目光,落在了正倚着褥子,强撑着想要做起来的萧何身上。
“萧大哥,您怎么起来了?”
曹参上前一步,搀扶着萧何坐好。看着他苍白,没有半点血色的脸,曹参心里不禁哀叹一声。
萧大哥啊,您这又是何苦来哉?
“参,这么早来,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萧何的声音远不如从前那般洪亮,很低弱……
曹参连忙摇头,“没出什么事,萧大哥莫要担心,还是好好的静养为上……萧大哥,我今天来,是准备向你辞行。我想要离开沛县,出去闯荡一下。我已经二十七了,该做些事业了!”
萧何显然预料到曹参的来意,闻听不由得一怔。
“参,你要离开沛县?”
他旋即握住了曹参的手,“参不走可以吗?留下来,咱们一起来营造一个好家园,行吗?如今太平盛世,皇帝两年两次巡狩东方,再加上那个……沛县一定会热闹起来的,你干嘛要走?”
此时此刻,能预测到天下在不久之后会大乱的人,并没有多少个。
除却刘阚这个异数之外,也就是一群不安分,企图破坏这平定的六国遗民。萧何生于沛,长于沛,对那六国贵族所谓的亡国之恨,并不非常强烈。其实,市井小民哪有顾得上这些?
周灭商朝,分封天下,有数百诸侯国。
历经春秋战国五百年,七雄争霸到老秦一统天下,这国家的概念,对于萧何这种小民来说,并没有深刻的影响。若说起来,沛以前也不是楚国的领地。在秦孝公时,楚国吞并了二十四国,才有了今日的疆域。沛也是被吞并的国家,甚至没有人记得,那时候的国号是什么。
所以,萧何不会如刘阚那样有危机感。
他所想的,所做的,都只是为了沛县这个家园。根深蒂固的乡土观念,从骨子里影响着他。
对于萧何的请求,曹参有些犹豫。
但片刻后,他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萧大哥,沛有你已经足够了,我只不过是个多余的人。
我想出去走走,看看……也许混的不如意时,还会回来。
今日我来,一是向您告辞,另一方面,有一肺腑之言,向与兄长倾诉。”
萧何正色道:“我洗耳恭听。”
“沛,非沛人之沛,是秦之沛。兄长,凡事莫再强出头……您的心思我能明白,我也不想劝您改变。可是,莫要被这沛县三丈城墙围住了胸怀,有些时候,还应该要看得更长远些。
李放,非正人君子。
刘季也不是善良之辈……
话就这么多,兄长当三思之。天也亮了,我正当启程。老任还在城门外,等着给我送行呢。”
萧何一言不发,看着曹参起身往外走。
“参,你要去楼亭,对不对?”
曹参的身子微微一颤,在片刻犹豫之后,背着萧何,点点头,“楼亭建仓,正百废待兴之时。
阿阚兄弟手边的人不太足,所以邀请我一同前往。
朝廷在开春后,将会从三川郡和关中迁八百户至楼亭。所以年末必须要建仓完毕,我也想过去看看。”
萧何闭上了眼睛,缓缓躺下来。
“参,一路多保重……他日若过的不开心,就回来吧。”
“兄长,您也要保重!”
当曹参迈步走出内室的一刹那,萧何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悸动。从现在开始,参和我,将会走上截然不同的两条路。我错了吗?我只是想……孰对孰错,也许要在以后才能得到证明吧。
※※※
已进入了仲秋,刘邦终于安下了心。
刘阚离开沛县一个多月了,除了萧何的事情之外,再也没有发生其他的事情。萧何虽大难不死,却变得留恋病榻。说实话,这件事不仅仅是让李放感到害怕,刘邦同样是毛骨悚然。
几曾何时,那个刘家子竟然已强大如斯?
把玩着手中的亭长印绶片刻,刘邦顺手拿起放在身旁的一顶竹冠。冠,是‘士’的象征。
可刘邦并不是‘士’。
所以他不可能像刘阚那样,可以佩戴黑冠。但心里又很不甘,于是煞费苦心的鼓捣出了一顶竹冠。不同于普通的冕冠,刘阚这顶冠,是用竹皮做成。在阳光下,竹皮能闪闪发光,看上去颇为醒目。这也正是刘邦所需要的效果,特别是那竹皮之上,还有浓淡相间的纹路。
刘邦本就生的仪表堂堂,带上这顶冠,倒更显出了风范。
刘家子走了……我刘季又回来了!
刘邦肃容正冠,然后披上李放派人送来的官服,站在铜镜前,左看看,右看看,微微一笑。
很有威严嘛!
刘邦自言自语。
其实,亭长也就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但工作繁忙而琐碎。
有上官抵达停留,亭长就必须要吧房舍准备妥当。赶路的官吏抵达时,亭长需要出门迎接。
还要很恭敬的引领至亭内,在给以问候。
除此之外,要管理户籍,还要担当这一亭治下的治安工作。刘邦原本是个以粗野而闻名的人,说难听一点,就是无赖流氓。可经过这一次的事情之后,刘邦对仪表变得有些注重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都是亭长,那刘阚就能得三百石俸禄,而且还有一千户治下。我呢,也是亭长,手里没兵没将,治下不过二百户,其中审食其那家伙还动不得,真是晦气,晦气啊!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刘邦开始用心了……不说别的,同时吕家的女婿,自己和刘阚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前两天吕释之过来探望大姐的时候,看刘邦的眼神都不得劲。
绝不能被那个刘阚比下去。老子也振作,老子要努力,老子将来一定要比那刘阚做的更好。
“十年,给我十年,我一定能成为沛公!”
私下里,刘邦对还在养伤的卢绾和樊哙说。不过看着这两个伤员,刘邦又感到一阵子丧气。
刘阚身边,人才聚集。
可我呢?屠子和绾现在半死不活,夏侯婴年纪太小,不堪重用。陈贺老实巴交,有小智而无大谋……周苛?周苛那家伙不错,可以让他做我的亭父,还有周勃……恩,就做我的求盗。
亭父和求盗,都是亭长以下的职位。
其中亭父是负责看门,求盗是负责抓人。但掰着指头算了算,似乎还是人手不够。萧何暂时不会帮他。上次帮他,结果险些死过去,怎可能再出头?任敖也不可能,那家伙和刘阚走的挺近。
曹无伤、审食其?
更不可能了!刘邦苦恼的拍拍头,仰天长叹,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一个清秀的面容,顿感怅然。
如果张先生当初和我一起来的话,我就不需要这么费脑筋了。
可惜,他说有急事要去下邳,我也没有再挽留……妈的,下邳好像和楼亭很近,不要被那小子给拉走了吧。
刘邦恨恨的一顿足,再次发出一声叹息。
门外,传来了一阵女童的啼哭声。惹得刘邦心烦意乱。把竹冠摘下来放好,气冲冲的走出来,却见一个瘦瘦的男孩儿,正把一个两岁大的小女孩按在地上,凶狠的扬起手来抽打。
“肥,你他妈的再敢欺负元,信不信老子抽了你筋!”
男孩儿是刘肥,女孩是刘元,同父异母。刘邦并不喜欢刘元,可这一次真亏了吕雉帮忙,吕雉又甚爱刘元,以至于刘邦不得不多几分疼爱。毕竟在关键时刻,还是媳妇愿意帮忙啊。
刘邦过去一脚踹到了刘肥,弯下腰抱起刘元。
“娘的,你这混帐东西整天里不务正业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欺负你妹妹?你多大的年纪?她才多大的年纪?刘肥,你要是觉着有力气没地方使,来来来,老子陪你过招,好不好?”
刘肥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滚去找你周家叔叔,把那套剑法给我练好。过两天老子会检查,如果还出错,老子扒了你的皮!”
刘邦一声咆哮,刘肥一溜烟儿的跑了。
抱着女儿,刘邦往田里走。如今正是农忙时节,吕雉还在田里劳作。吕夫人心疼女儿,让吕释之带了几个帮工过来。当刘邦来到田边的时候,却意外的看见,平日里很勤劳的吕雉,正站在田垄上呆呆的发愣,目光有些迷离的看着远方,不知道这心里面,究竟在想什么事。
“阿雉,你干嘛呢?”
吕雉回过神来,“刚才有一位方士路过此地,向我讨了一碗水,还给我看了看面相。”
“哦?”
刘邦顿时来了兴趣,“他怎么说?”
“他说我此生多桀,然注定命中富贵。”
这楚人对鬼神之说非常相信,刘邦二话不说,把女儿交给了吕雉,急急忙忙的就追了出去。
“你干嘛去?”
“我去找那家伙,让他也看看我的面相。”
“可是你往那边走干什么?”吕雉在后面叫道:“那位先生往留县方向去了,你走错方向了。”
刘邦也不多说废话,掉头就跑了出去。
吕雉苦笑着摇头,这个家伙啊……
“大姐,娘让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回家呢?大哥不在家,二姐也走了,家里都没人陪我玩耍。”
吕释之从田地里蹦蹦跳跳的走出,拉扯着吕雉的衣服。
“回家?”
吕雉的目光,突然间变得迷离起来。她怀抱刘元,在田埂边上坐下来,静静的看着忙碌的人们。
“大姐,你以前可不会这样子随便的坐在地上。自从你嫁给了那家伙,就变了好多呢。”
吕雉抬头,狠狠的瞪了吕释之一眼,“什么那家伙?以后说话客气一点,不许再这么无礼!不管怎么说,他现在也是亭长,你要是再乱说话,小心大姐对你不客气,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吕释之低着头嘀咕:还不是走了狗屎运,否则他能当亭长?阿阚哥哥比他……可是强多了。
吕雉权当没有听见,抱着刘元,站起来说:“释之,你回去和母亲说,我年前不回去了。刘季要去当亭长,家里肯定有好多事情……而且,我回去了又能怎样?我的家,如今是在这里。”
不知为何,心中突然翻涌起一阵酸楚。
眼角有些湿润了,吕雉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刘元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抚摸吕雉瘦削的面颊。
握着刘元的手,吕雉的泪,唰的流下来。
那泪珠,在阳光下很净,很晶莹……
第一百零八章 楼亭明月
如今的啮桑,比几年前吕家路过时的样貌有了很大的改变。
面颊还是那么大,可是比当年却热闹了许多。它坐落在沛县的南方,如同是沛县的桥头堡。
过往的客商如果见天色将晚,无法赶在沛县关城之前抵达,就会在啮桑停留。
一来二去,这啮桑就变成了商贾歇脚之地,南来北往的商贾也促使啮桑一日千里的迅速发展。当然,和沛县的发展速度无法相比。泗水花雕问世以来,啮桑的人口增加了一千余户。
这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啮桑城外的一座酒肆中,身着白衣,头裹紫帻,配高冠的方士正悠闲而懒散的坐在席子上,喝一口残酒,吃一口小菜。不时哼上几声齐鲁地方的小曲儿,格外逍遥。
酒肆里除了方士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客人。
那店家也乐得清闲半日,趴在柜台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看上去非常有趣。
这时候,从西南官道出现了两个人。一个皓首老者,身穿白衣,飘飘然一派道骨仙风模样。
在他的身边,是一名身着白衣的少年方士。
一老一少极为悠然的漫步,来到酒肆前,老者看了一眼酒肆里的中年方士,微笑着迈步进入。
“徐师叔,一向可好?”
中年人,竟然是老者的师叔。
见老者进来,他并没有客套,伸手示意老者坐下,随手拎起身边的酒瓮,给老者斟上满满一碗。
“浮丘,数年不见,你越发的精深了!”
老者笑了笑,“怎比得师叔您驻颜有术?八年前见您是这副模样,八年后再见您,还是如此。”
“颜或可驻,然心不可驻啊。”
中年方士长出一口气,“筹谋数载,如今终有小成。只是这里……却累了,乏了,有些倦了。”
方士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接着说:“反倒是你,精神越来越好。听说前些年你去了巫县,不知有何收获?巫县那老婆子,可不是个善与之辈,但其手段的确是高明,想必也得了不少收获吧。”
皓首方士说:“清老甚为康健。不过她对师叔你们的作为,似乎不太满意……回来之前,清老还让我转告师叔,天下经五百年战乱终得平静,而师叔你们为一己之私,竟意欲重燃战火,他年定不得好死……还有,清老说从今之后,将断绝师叔们所用的朱砂丹贡……她很生气。”
一直表现的很平静,很沉冷的中年方士脸色微微一变。
蓦地冷笑,“她有秦王撑腰,雄立巴蜀,资产千万,又掌巴蜀巫盟,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殊不知,六国虽灭,人心尚在。若暴秦站稳脚跟,那才是苍生劫难。舍我一身,得尧舜之风,百姓之幸,苍生之幸,徐市哪怕不得好死,又有何妨?她若停止供应朱砂丹贡,我自向秦王索要,想他也不可能拒绝。事到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卢师亦有所进展,怎能停下?”
皓首方士默然不语,只是那眼中却流露着一丝不认同。
中年方士也不再说什么,喝了一口酒,“我约你前来,是要告诉你,开春之后,我将出海。”
“师叔,您真的要……”
“若不如此,秦王怎能信我?不日卢师也将有所行动,我今日所为,只不过是为配合卢师。
浮丘,你我走的路不同,你也无需劝我。”
皓首方士说:“我只是觉得,您将那三千童男童女扔在海外,未免太有伤天和。”
“那暴秦屠戮六国之时,可有人站出来说过这种话?”
中年方士脸色一变,声音稍有提高。那柜台后的店家似是被惊醒,睁开了眼睛,茫然四顾。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也该走了!”
中年方士说完,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旋即笑道:“话说回来,我今日在沛县倒是见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生的好一副面相,他日说不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你若有兴趣,不妨去看看?
哦,那个人好像姓刘。”
中年方士不等皓首方士开口,扬长而去。
皓首方士起身想走,却被那店家一把拉住:“您还没给钱呢!”
这个师叔,多少年的毛病,居然到现在也没有变。怪不得走的那么快,原来是没有付账啊。
“石头,付账!”
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少年连忙把账清了,和少年走出酒肆。
“老师,我们去哪儿?”
皓首方士突然道:“石头,刚才是师叔说那个人姓刘?我记得几年前在啮桑,我们也碰到了一个面相古怪的人,你不是还拜托你那亲戚盯着……那个人是不是姓刘?我隐约记得是。”
少年方士想了想,“似乎是姓刘。不过那件事之后,您带着我应清老之邀去了巫县,我也再没有问过。老师,您不会以为刚才师叔祖所说的人,和我们见过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吧。”
“嗯……这样吧,你去沛县找你那亲戚打听一下。我先回留县,你办完事情之后,就回去找我。恩,等这事儿完了,我们就再回巫县。清老那边还等着我过去,商量那丹贡的事情呢。”
“石头记下了!”
少年方士和皓首方士拱手告别,分道扬镳。
此时,斜阳夕照,把那天边,照映的是一片通红。
※※※
楼亭,地处后世的苏北平原西部,以平原岗地为主,还有零星的丘陵。
岗、坡、平、洼蜿蜒交错,地形起伏,形如姜状。西南和西部,有零星残丘蛰伏于宽广岗地之上,北部为平原。南部和西南部为岗地和平原相间排列的地形,总体而言,西高东低,最高海拔62.8米,最低12.1米。再往南,过徐县就是后世的洪泽湖所在。只不过,湖泊尚未形成。
淮水在这里周折,形成了一块块泽地。
同时,睢水、汴水也在这里交汇,形成了一块极为肥沃,同时又十分复杂的地带。
楼亭主要是以楚人为主,绝非似沛县那样,六国子民云集。同样,在这块土地上,对老秦人的敌意,也远远不是沛县能够比拟。楼亭只二百户,可全部都是最为纯粹的故楚百姓。
官署已经建好,就坐落在睢水之畔。
亭,是秦朝治下最小的官署,但和其他的官署一样,采用了青瓦铺顶,远望去,格外醒目。
围墙高耸,平添了一分威严。
内部的墙壁,全部是用大蚌壳烧成的灰粉涂抹,白唰唰,给人的感觉要比一般的民房舒适。
刘阚一行人抵达楼亭的时候,仓廪已经开始动工。
本地的父老侯在亭外迎接,可是看到刘阚的时候,显然是吃了一惊。
一来,刘阚人高马大,膀阔腰圆;二来嘛,则是因刘阚的年轻,而有些惊讶。
按道理说,亭长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并不值得兴师动众的来迎接。可刘阚这个亭长有点不一样。准确的说,刘阚是仓令,秩比三百石的仓令,比之亭长,要大了好几个级别。
他日楼仓一旦完工,刘阚就相当于后世的镇长。
其治下一千户,更是一亭人口的四倍。更重要的是,根据任嚣的部属,楼仓的性质属于军镇。比镇多了一个字,可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也就是说,刘阚将是这南北一百里,东西一百五十里领地中的主宰者。特别是他掌控兵权,就这一点而言,更是格外具有威慑力。
有些不耐烦和这些老奸巨猾的人打交道,刘阚只让唐厉和蒯彻出面接待。
搀扶母亲走进了官署。
十六间房舍,分前后两进。
阚夫人、吕嬃、刘巨、王姬母子住进了后院,其他人则住在前院之中。亭中还有一个别院,有三两间木屋。这是关押囚犯的地方,不过里面并没有一个人,让人觉得这楼亭的治安,应该不会太差。
安排程邈蒯彻是足够了!
可是周兰那五十名秦军,就只好临时凑合着在官署旁边搭建起一座简陋的兵营。和官署只相聚五十步,如果有事情的话,彼此间也能有个照顾。待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天已晚。
刘阚站在庭前台阶上,扬起头凝视那皎洁的明月。
今晚的月亮非常圆……唔,今天好像是中秋节,只可惜没有月饼吃。一晃,这已经是刘阚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五个年头。不知为何,当刘阚站在楼亭的台阶上仰视明月的时候,竟有些怀念起沛县的时光了。
吕嬃轻手轻脚的来到了刘阚的身边,挽住了他的手臂。
“阿阚,你在想什么?”
刘阚说:“沛县,我在想沛县。”
他低头看了一眼吕嬃,然后把吕嬃轻轻的搂在怀中:“楼亭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在想,沛县的那些人,此时此刻在干什么?是饮酒赏月,亦或者忙于他事?不晓得,他们是否已经忘记了我呢……阿嬃,在沛县的时候,我恨那里,恨那些不肯接纳我的沛人。可是当我离开了,又有些怀念那里,怀念其哥、无伤。阿嬃,你说我这样子,是不是很让人讨厌?”
吕嬃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刘阚唇上那短短的绒须。
“怎么会?这说明,阿阚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怎么会让人讨厌呢?”
刘阚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抬头看着那天空的皎月,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他用力的甩了甩头:真是怪事,好端端的,我为何想起这首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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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点不太舒服,推拿回来之后,脑壳还是隐隐的在痛。
勉强写了一章,欠大家四千字,明天补上。睡觉去了……按道理说,不应该啊,推拿了,怎么还这么难受?
第一百零九章 楚人丁疾
秋天是美好的!
但那愁煞人的秋风,总是会让人产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怀……好在,这秋日很快过去了。
刘阚在到任后,并没有立刻大刀阔斧的行动。沛县时的木秀于林,让他变得稳重许多。虽说大致上已经熟悉了这个时代的人和事,但对于人们的思想,人们的观念,仍处在懵懂之中。
他需要观察,观察这个属于他的地盘中,究竟隐藏着什么?
古人的智慧,古人的手段,后人很难真正的理解。如果用后人的思想和方式来解决,最终的结果一定是焦头烂额,惨淡收场。刘阚要等一等,看看这楼亭二百户楚人中,是否藏龙卧虎?
不过,这一观察,刘阚就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楼亭的情况,和巨野泽颇为相似。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之巨野泽还要复杂一些。这里河道纵横,冈陵交错。往南边走,就是洪泽,而且还连接着淮水,简直就如同迷宫一样复杂。
如果有人恣意生事,官府也会非常头疼。
楚人多精擅舟船,甚至有许多家庭,就生活在舟船上。
一俟情况不妙,驾舟而去,令人无从追查。而且在生活习惯上,也保留了荆蛮楚人的习俗。
剽悍,狂野!
一言不和,倾巢而出。举族而动,令官府也束手无策。刘阚在观察了一个月之后,有点后悔了!
好像上了任嚣那狗东西的当,二百户楚人……
狗屎!实际上生活在案上的人,不过八九十户,余者依水而生,居住于舟船。三两户结成船阵,数百步舟船相连。晚上就在船上过夜,天亮了则下船农耕……亦或者,驾船劳作。
楼仓的建设,已经进行了两个月的时间。
如果按照每户出一人的计算,二百人怎么着也能建起一座仓廪,亦或者能修建起一排民舍。
可时至今日,却未见有任何的进度。
这算不算是一种消极怠工,非暴力抵抗的雏形?
“阿阚,这样下去的话,待三川郡移民抵达时,根本无法妥善安排……而且,任大人不是说过,楼仓必须要在开春后开始使用?到时候中转而来的辎重粮草,恐怕根本无法存放啊。”
唐厉非常苦恼。
他是个策士,精于谋略。可是对于眼前的这种情况,也不禁有些头疼!
全都是琐碎的事情,琐碎到柴米油盐的程度。而且纠结参差,让唐厉蒯彻都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周昌目前的主要任务,是督导那八九十户岸上居民劳作修建,然则也是焦头烂额。
至于周兰,更是帮不上半点忙。
有时候刘阚觉着,如果不是周兰和这五十名秦军产生了些许威慑的作用,那些楚人说不定已经造反了。不过,秦军的作用也仅止于此,为了加快仓廪的进度,刘阚甚至和周兰商议,派出一部分秦军帮忙。但这终归不是个办法啊……距离移民抵达还有三个月,事情难办啊!
唐厉说:“以前在沛县的时候,看萧何随便的说两句话,走两户人家,什么事情都解决了。本以为不过如此,没想到……可惜了,灌婴未能解决了那家伙,再想下手,恐怕是很难了。”
提起萧何这件事,刘阚心里也颇为遗憾。
不是因为和萧何走上对立面而遗憾,而是因为没能杀死萧何而遗憾。
这家伙,终究是个祸害……萧何遇刺的事情发生之后,任嚣派人追上了刘阚,严厉训斥了一番,并警告刘阚,他现在是朝廷命官,不是那市井之中可以一言不和而杀人的游侠儿。以后如果沛县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不管是不是刘阚所为,他任嚣第一个就不会饶了刘阚。
措辞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显示出任嚣的愤怒。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阚原本有心派陈道子再次出手,也不得不偃旗息鼓,停止了后续计划。
至少在开春前,无法再动手了。
“老曹不是答应要过来帮忙了吗?”
刘阚低头看着书案上的公文,突然抬起头询问唐厉,“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莫非他变了主意?”
唐厉摇摇头,“阿其一个月前就派人送信,说老曹已经离开了沛县,往咱们这里来。算算时间,十天之前他就应该到了,可是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见到。不过你放心,老曹这个人很讲信用。他既然答应过来帮忙,就一定会过来。就算是改变了主意,也会当面说清楚。”
“但愿……但愿不要改变主意吧!”
刘阚挠挠头,“这样吧,咱们再去拜访一下那位有秩大人。那老东西奸猾似鬼,但也是知道轻重的人。前两次三老来访时,我一直观察他。也许是那啬(音se,四声)夫和游徼在,老东西没怎么说话。但我能看得出来,他似乎是有话要说。老唐,你我二人,偷偷去拜访。”
有秩,是秦置的官职,在亭长之上,秩比百石,属三老之列。
所谓三老,分别是有秩、啬夫和游徼。其中有秩管教化,啬夫负责听讼和赋税,游徼专司治安。三老之中,有秩的职权最高,掌一乡人;但实际上呢,啬夫所负责的事情最细致,是真正的管理者,而游徼嘛,就类似于后世的警察局长。楼亭的这位有秩,似乎被架空了。
有秩名叫襄强,在本地颇有名气。
所以当始皇帝分制郡县时,就委派了他出面做官。
刘阚能看得出,襄强与他那两位手握实权的部下颇有怨气,只是奈何对方势大,所以只能忍气吞声。也许从襄强的口中,能够得到一些信息?对楼亭多一分了解,就能多一些把握。
唐厉笑了,“阿阚,你比之沛县时,可要稳重了啊!”
刘阚只是淡然一笑,算是一个回答。他站起身来,走了两步之后,又突然停住,“蒯彻!”
“东主吩咐!”
“你找程先生,提十瓿两年窖酒,等我和老唐回来之后,你和我一起去一趟徐县,拜访徐县长。”
楼亭,是个很微妙的地方。
正好是在僮县和徐县的交界之处,名义上归僮县,实际上却在徐县的治下。而今朝廷在这里设立楼仓,在秩序上虽然仍列在县制以下,却是郡置军镇,直接由郡守指挥,不听从县长的调配。
但是刘阚很清楚,要想在楼亭站稳脚跟,就必须要和周县配合。
距离楼亭最近的县城共有四座,分别是徐县、僮县、取虑(古音秋闾)、还有符离。此外下邳、下相、凌县、淮阴也都不算太远。刘阚在计较了一番之后,最终决定先从徐县下手。
原因无他,徐县最小,仅六千户。
但徐县最乱,因其临近洪泽,背靠淮水,情况很复杂。作为泗水郡最南边的县城,徐县长却是个实打实的老秦人。名叫嬴壮,属王族的一支,出身于蓝田大营,并且有始皇亲自委派。
嬴氏一族并不同于其他的王族,骨子里流淌的是老秦人的坚韧。
正因为徐县的情况很乱,嬴壮主动请求赴任。他虽是王族,但却又非嬴政直系。如果追溯起来,嬴壮是秦孝公赢渠梁之兄,公子虔的后裔。留在咸阳,和一大群直系皇亲一起,难有出头之日。所以嬴壮索性到了徐县……而嬴政对他这个决定也非常的重视,同意了嬴壮的请求。
同时,王族自然不能和普通的地方官员相同。
为了确保嬴壮的安全,始皇帝给嬴壮配备了三百蓝田甲士,并许他在徐县治正卒一千二百人。
如果再加上三百蓝田甲士,嬴壮手中有一千五百人,几乎可以比拟两个县。
刘阚看中的,正是嬴壮手中这一千五百人。拉近一些关系,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帮忙。再加上嬴壮的王族身份,也是一个不错的幌子。有些事情,请嬴壮出头,效果会更好。
在这里,必须要说明一下秦朝的兵制。
秦朝沿袭的是战国时期郡县征兵的制度。男子在17岁时就必须要‘傅籍’,类似于后世的身份证制度。傅籍之后,就随时可征召入伍,至六十岁才能免除兵役。同时,傅籍后每年都需要服劳役一个月,故而称之为更卒;至二十三岁,更卒转为正卒,为期两年,其中一年留在郡县内,接受更加正规的训练。一年之后,至边郡戍守,或者转移到京畿地区守卫。
在这个时候,正卒转为‘戍卒’或者‘卫士’。
一千五百正卒,对于一个县而言,显然是绰绰有余。
唐厉和蒯彻相视一笑,轻轻的点头。
刘阚的这个决定,说明了他再一次成长了,能思考,知道借势……这自然是一件大好事情。
蒯彻下去找程邈准备。
刘阚则带上了王信,和唐厉换上便装,准备去拜访那位襄强。
可就在这时候,周昌气喘吁吁的从外面闯进来,结结巴巴的说:“东主,大,大,大事不好了!”
虽然刘阚如今已是仓令,周昌也得了斗食的职位。
可周昌还是习惯叫刘阚东主,毕竟几年养成的习惯,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改过来。
刘阚和唐厉正准备出门,听周昌这一说,不禁愣住了。
“老周,出了什么事情?你别急,别急,先喘口气……你这家伙一着急,一定会急死我们。”
周昌说话结巴,越着急结巴的越厉害。
唐厉不等周昌继续说下去,连忙搀扶着他,似是打趣一样的说道。
也许正是这种打趣的口吻,让周昌原本火急火燎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一连几个深呼吸,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才说道:“东主,工地那边出事了……楚人和周兰将军的人对峙,眼看着要打起来了……”
刘阚心里咯噔一下,眉头轻轻一蹙。
终于要给我下马威了吗?
他沉声问道:“老周,是为何而对峙?”
“因为配发的粮食……楚人说,朝廷不公平,都是为朝廷做事,凭什么咱们的人就能吃的好,他们的饭菜就如同猪狗之食?还说,如果不给他们改善,就停止做工,直到改善为止。”
刘阚和唐厉相视一眼,目光突然阴冷了起来。
“可有人挑头闹事?”
“有!”周昌道:“一个叫丁疾的楚人,叫喊的最凶……哦,这个丁疾,好像是啬夫的亲戚。”
刘阚的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了一抹狰狞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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