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春来早
作者:月关|发布时间:2024-06-29 00:35:04|字数:35420
窗子开着,雨声晰沥,将深深庭院洗得明净清澈,发芽的草木、含苞的花蕾,在春雨中愈加娇艳。
罗汉床上,念祖和思蓉并排躺着,念祖咿呀几声,思蓉肯定要咿呀着应和几句,听得托腮侧卧于他们外侧的小蛮和阿奴忍俊不禁。
“小蛮,他们像听得懂话似的,在说什么呢?”
“谁晓得。”
小蛮也忍不住笑:“这俩孩子凑到一块儿就不闹了,有时候各玩各的,有时候就躺在那咿呀个不停,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阿奴开心地道:“都说小孩子还不懂大人话呢,可我瞧他们的样子,真像是在说什么,只是咱们听不懂罢了,好可爱!”
说着,她还伸出手指,轻轻逗了逗思蓉肥嘟嘟的小脸蛋。
小蛮笑望了她一眼,说道:“还有七天,就是你的好日子了,顺利的话,十个月后,你也会有一个可爱的小宝宝的。”
阿奴明显浸入了幻想之中,谈起自己的婚事,竟然没有一点羞涩之意,只是托着下巴,痴痴地道:“可惜,未必会生个双棒儿啊,瞧他们,多可爱!”
小蛮“扑哧”一笑,格格笑道:“那你努力啊,差个一岁两岁的,他们也能玩到一块儿去。”
“哎呀!”
阿奴忽然清醒过来,羞红着脸搔她的痒:“臭小蛮,你取笑我是不是?”
“我哪有,我哪有,嫁夫生子不是很正常吗?天经地义啊,哈哈哈,别胳肢我,哎哟,我服了,不说了不说了,哈哈哈哈……”
两个人笑闹作一团,躺在床上的两个小家伙听到她们的笑声也兴奋起来,不再咿咿呀呀地用“婴儿语”交流,而是咯咯地笑着,兴奋得手舞足蹈……
书房的窗子也开着,一冬的霉气一扫而空,整个房间都透着一股清新的春的气息。
春雨如油,浇得窗外一树梨花皎洁如雪。
杨帆坐在窗前,静静地听着任威禀报。
来俊臣那夫人死得可不体面,对外只说是暴卒而亡,来俊臣脾气大,来府家人也不敢出去乱嚼舌根子,竟然把这消息瞒了下来。
那日杨帆派人盯着卫遂忠,确认他的身份后,用了两天的时间才弄明白他当日为何那么狼狈。原来卫遂忠闯了大祸,回去后也是闭口不言,丝毫不敢向人透露此事,杨帆的人见从他身上弄不到什么消息,转而追查他那日受伤的原因,才知道他是从来府出来。
于是,杨帆的人又从来府下手,试图买通来府管事。如果贸然前去联系,对方不知根底,怕是给他一座金山,对方也不敢收,杨帆的人迂回找到这人的娘舅,先买通了他,再通过他买通来府管事,这才弄明白事情经过。
“王夫人之死,是因为卫遂忠的羞辱,那么卫遂忠……,这几天可有什么动静?”
任威禀报道:“卫遂忠备了一份厚礼,几乎倾其所用,向来俊臣请罪,来俊臣收下了。”
杨帆挑了挑眉头,任威道:“来俊臣对他的娘子似乎并不怎么在乎,所以收下了厚礼,反安慰卫遂忠别太往心里去。也正因为如此,那位来府管事替主母打抱不平,实在气不过,我们才能得到消息,否则的话,光是贿买,他未必肯说!”
杨帆听了不禁默然。
任威道:“来俊臣现在正张罗着再纳一房正妻。这人……似乎只好妇人,不喜未嫁女子。”
杨帆冷笑一声,道:“他又瞧上哪位大臣或者富绅的女人了?”
任威脸上微微露出古怪神气:“巧得很,还是段简。”
杨帆蹙眉道:“段简?”
任威道:“是!王夫人,本就是段简的夫人,被来俊臣相中,软硬兼施,迫他休妻,然后强娶了来。如今王夫人自尽,来俊臣想再纳一房妻子,不巧得很,他……又相中了段简的续弦……”
杨帆苦笑道:“这倒真是……,段简作何反应?”
任威干咳两声道:“段简正在休妻!”
杨帆以手抚额,思量半晌,抬头问道:“这卫遂忠平素有何喜好,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
任威道:“卫遂忠此人是来俊臣一党,本就没什么朋友,自御史台那班酷吏死后,他唯一的去处就是来家,自从王夫人自尽,来家他也不敢去了。此人所好,一是钱,二是色,三是酒。酒色财气,不过如此。”
虽说他们的人这次打探消息慢了些,但是显然做足了功夫,有关的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任威张口就来,丝毫没有犹豫。
“此人在温柔坊平康居里有个相好,名叫苏九娘。卫遂忠迄今不曾娶妻,闲来常往那里厮混,如今来俊臣虽然原谅了他,但他看起来还是心神不安,一旦下了值,几乎都不回家,尽住平康居里去会这苏九娘。”
杨帆道:“把王夫人的真正死因传扬出去,要让洛阳城里尽人皆知!”
任威并不问他缘由,只是应道:“是!”
杨帆又道:“叫柳清浅把这苏九娘弄到温柔乡,引卫遂忠过去。酒色财气,予取予求,与他交个朋友!”
柳清浅是温柔坊里最大的青楼“温柔乡”的大掌柜,号称“众香主人”,凭他的身份地位,要从“平康居”里弄个女人过来,不过是赎也好,换也好,都只是一句话的事,平康居断然不敢为此得罪了他。
任威见杨帆已经没有别的吩咐,便道:“那属下去安排了!”
杨帆点点头,又嘱咐道:“叫人备马,还有蓑衣,一会儿我要出去!”
……
丽春台上,进宫探望母皇的太平公主和武则天聊了一会家常,哄得老太太正开心的时候,突然问道:“阿母,女儿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对阿母的声名颇为不妥……”
武则天神色一紧,急忙问道:“什么风言风语?”
武则天道:“坊间有传言说,天堂和明堂的焚毁,并非工匠不慎,而是有人故意纵火!”
“什么?”
武则天大吃一惊,失声道:“坊间怎会有此传闻,你听谁说的?”
太平公主道:“女儿现在不大出门,除了进宫探望阿母,平时就在府上待着。这个消息,是听府上两个侍婢嚼舌头,被女儿意外听到的。女儿已经重重地责罚了她们。”
武则天脸色一沉,道:“你府上两个侍婢说的?她们怎么可能……,你府上的侍婢都听说了,那坊间定已传得沸沸扬扬了。”
太平公主小心地道:“是!女儿让管家去打听了一下,说是坊间确实早就传开了,而且……”
武则天道:“而且什么?”
太平公主道:“而且,这消息就是薛师自己传出去的,所以坊间百姓深信不疑!”
武则天勃然大怒,一把抓起几上盛醪糟的一只秘色小碗,狠狠地摔在大殿上,厉声喝道:“竖子,当诛!”
殿上的宫娥太监吓得哗啦跪了一地,太平公主赶紧劝道:“阿母且莫生气,免得伤了身体!”
太平公主一边体贴地轻抚她的后背,一边说道:“阿母崇信佛法,所以对怀义和尚甚是宠信,只是……仗着阿母的崇信,这怀义和尚是越来越过分了,竟然连这种事也能揽到自己身上,当成一种荣耀,弄得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都说阿母……,好啦好啦,女儿不说了,阿母消消气儿。”
武则天当然知道女儿很清楚薛怀义和自己的关系,这么说只是怕她脸上难看,不禁苦笑道:“女儿,他没有撒谎,那明堂和天堂,确实是他纵火,若非如此,两座大殿,怎能轻易烧得起来呀……”
太平公主佯作大惊,失声道:“甚么,这……真是怀义大师放的火?这……,不管有意无意,如此大罪,都该杀头!”
武则天轻轻叹息一声,颓然道:“女儿,你当为娘不想杀他么?为娘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可是……可是怀义是仗着为娘的宠信,才敢为所欲为。天堂大火,明堂也毁于一旦,此事若传扬出去,教天下人知道是因为……,为娘的脸面何存、朝廷的体面何在啊?”
太平公主道:“阿母,现在怀义已经自己说出去了,满天下疯传!”
武则天摇摇头,道:“民间再如何传扬,也是谣言。为娘若为此治他的罪,那就坐实了此事了。怀义,要杀!但不是现在,至少也得等天堂大火的风声过去,才好寻个由头杀他。”
太平公主道:“怀义这人一旦疯起来,天知道他还要干出什么疯事儿来,这个人多留一天,都是祸害!”
武则天早已恨不得马上处死薛怀义,可是哪怕这事已尽人皆知,只是出于掩耳盗铃的心理,她也不想现在动手,证实那传言是真。
太平公主眼珠一转,道:“女儿倒是有个主意,可以铲除此人。”
武则天知道因为让冯小宝入薛氏家谱、改名薛怀义一事,整个薛家都很厌恶冯小宝,而女儿本是薛家儿媳,对这骄横跋扈的薛怀义也素来厌憎,只是以前碍着自己,不敢有所表示罢了,所以对她怂恿自己处死冯小宝的用心丝毫不疑,问听此言,惊喜地道:“你有主意?快说给为娘听听!”
太平公主附耳对她低语几句,武则天沉思片刻,轻轻点头:“嗯……,此计可行,只是这善后之事……”
太平婉媚地一笑,道:“阿母放心,女儿就按阿母方才所言,把他挫骨扬灰,人都没了,还能有什么痕迹?”
武则天咬了咬牙,沉声道:“好!那么……这个人就交给你了,务必要做得干干净净!”
第七百零一章 东风误
雨初歇,柳梢一片嫩黄的雾,袅袅娜娜。
洛水碧波之上,已有画舫往返,商船来去。
站在天津桥头,可以看见许多人趁着小雨初停,兴致勃勃地走动,除了生意人,更多的是要出城踏青的人,文人骚客、贵妇千金,憋闷了一冬天,就像冬眠苏醒过来的小动物,巴不得马上去看看那绿色的世界。
有些柳树发芽早些,有些柳树还在飘絮。
柳絮似那飞在空中的雪,梨花似那凝在枝头的雪。
因为出门不久雨便停了,杨帆没有披蓑衣,也没有打伞,只是负着双手,站在那飘雪与凝雪之间,站在洛水大堤上。
春雨初停,河水稍有上涨,也稍显混浊。
船从河中过,河水拍击着两岸,几只鸭子在浅水区随着涌动的河水左右摇摆荡漾着。
有三两个妇人女子在河边浣衣。
一个小姑娘,大约只有十二三岁,因为怕湿了鞋子,光着一双雪白的足,涌动的河水不时扑上光滑的大石表面,漫过她的脚丫。
还有一个少妇,正用棒槌敲击着衣物,大概她的孩子正在哺乳期,为了哺乳经常解开领口的原因,领口有点松,随着她一槌槌敲击的动作,从堤上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胸口两坨雪白的浑圆一荡一荡的。
杨帆看了两眼,发现堤上还有几个闲人正在假意眺望水面,眼神的角度显然是……
杨帆哑然失笑,不愿与之为伍,缓缓背转了身去,就站在那嫩黄的柳枝下,望着桥头方向。
明澈的春雨刚刚歇住,杨帆就在这妍红翠绿之间,看着那诗情画意中的仙子姗姗走近。
太平刚从宫里出来,穿的是觐见天子的宫裙,所以她在衣外又系了一条松鹤迎春的披风。
“成了?”
“成了!”
两人并肩在河堤柳下站住,转向涌动的河水,看那千帆驶过。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明天吧!”
“好!到时,我来帮你,一应后续安排,我会处理!”
“嗯!这事,算不算是我帮你的忙呢?”
“咳!我们两个,还要分什么彼此么?”
太平公主乜着他,唇纹含笑,眼波潋滟:“是么?真的不分彼此?”
杨帆摸了摸鼻子,笑着改口:“好吧!算是你帮了我一个忙!”
太平公主撇撇嘴,把头扭到了一边。
杨帆的脸皮厚得紧,根本不在意:“还有一件事,要不要和我一起做?”
“还是帮你的忙?”
“算……是吧!不过和这次的事情一样,你也会占便宜!”
“这一次我占了什么便宜?”
“你帮皇帝解决了一个大麻烦,皇帝会更宠爱你呀。”
“算了吧,人家才不稀罕!”
杨帆叹了口气,道:“那算了,我找婉儿帮忙,这事,她也能行!”
太平公主马上道:“好!我跟你一起做,什么事?”
杨帆微笑道:“和我联手设计一个人!”
“谁?”
“来俊臣!”
……
来俊臣举起杯,脸上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六郎客气了,该当来某敬六郎才是!”
张昌宗笑吟吟地举杯就唇,浅浅地抿了一口,来俊臣见状,也只抿了一口酒,便放下了酒杯。
张昌宗见状,眉头微微一皱,可惜来俊臣没看见,他已转头去看那领头的舞娘。
红毡毯上,那领舞的舞娘正轻挪莲步,慢扭细腰,随着乐声翩跹起舞。
这舞娘快近三旬年纪了,但是舞姿之优美,远非那些年轻少女所能比拟,她脸上始终笑颜润漾、鲜丽妖娆,如三春桃李,舞姿轻盈、袅娜曼丽,叫人意马心猿。
来俊臣琢磨着:“这舞娘倒是妖娆,可惜她是杨再思府上的舞姬,宰相人家,倒是不好强索。”
今儿是杨再思设宴,邀请张氏兄弟赴宴,另外还请了几位当朝大臣,其实其他人都是凑数的,真正要请的人只有来俊臣一个。
当日龙门山上,来俊臣和张同休兄弟三人起了纠葛,虽然当时来俊臣把一切缘由都算到了杨帆的身上,但是此后张氏兄弟却不断听到来俊臣对他们怀恨在心、意图报复的消息。
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现在正得宠,自然不怕来俊臣,可是被这么一个人盯上,也着实令人烦恼,他们现在正在极力发展张党势力,不想跟来俊臣死磕,思来想去,只有和解,于是杨再思就扮了这个和事佬。
可惜,来俊臣只有在整人的时候才六识发达,嗅觉灵敏,他在朝中一直走孤臣路线,与朝中其他大员没有什么交际往来,所以一直不太了解官场上的这些暗规则,他只以为这是杨再思邀他饮宴,根本没有想到更深一层的目的上去。
张昌宗和张易之频频示好、敬酒的举动,若换一个人,早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如果接受,大家只消嘻嘻哈哈,言谈欢笑之间,当初那桩不愉快,就可以化为无形了。
可来俊臣根本不明白张氏兄弟赴宴的原因,见到曾让他大失体面的张同休、张昌期三兄弟,他本就有些不自在,这些官员们之间那些无聊应酬他更不感兴趣,于是只顾盯着那妖娆的舞娘看。
这等举动看在张氏兄弟眼中,却是一个明显的讯号:来俊臣不接受他们的和解。
因为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的受宠,张同休对所谓调解本来就不屑一顾,一见来俊臣表现淡然,根本不想接受调解,心中更是暗暗有气,虽然张昌宗再三向他递眼色,他也不想向来俊臣敬酒,反而举杯向杨再思谢酒。
杨再思笑饮了一杯,张同休笑道:“我观杨内史个子不高,脸扁头圆,眼睛狭长,颧骨较高,很像高句丽人,杨内史祖籍北方么?”
杨再思捋须笑道:“仆本郑州原武人氏,并非北人。”
他见来俊臣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舞娘看,似乎有意冷落张氏兄弟,自己这和事佬得活跃活跃气氛才行,便道:“仆虽非北人,不过倒是会跳高句丽人的舞蹈!”
张同休有意晾着来俊臣,闻言欣然道:“哦?那我们倒要见识见识了。”
杨再思趁着酒兴站起身来,解了紫袍,反着系在胸前,又叫人剪了些纸条夹在自己的帽檐上,扮出一副高句丽人的模样跳起了舞蹈。主人乘兴舞蹈,那群舞娘便敛衣退了下去,给他让出了地方。
杨再思的长相确像高句丽人,再耸肩抖手,大跳高句丽舞,憨态可掬,逗得满堂宾客大笑。来俊臣见那舞娘退下,注意力也收了回来,见杨再思跳得可笑,也不禁露出了笑容,杨再思见气氛转好,心中喜悦,舞兴更高,干脆舞到张昌宗面前,做出向他邀舞的姿势。
达官贵人酒席宴上乘兴歌舞在当时是风气使然,很正常,李世民就常常拉着大臣跳踏歌舞。张昌宗见主人家邀舞,也不推辞,笑嘻嘻地站起来,也加入了跳高句丽舞的行列。这张昌宗多才多艺,尤擅歌舞,这种舞蹈他也会跳。
他这一跳,与杨再思高下立判,杨再思见状,干脆退到席后,把这场地都让了给他。张昌宗一曲舞罢,满堂轰然叫好,张氏一党便有人恭维道:“六郎面似桃花,又是这般曼妙舞蹈,观来真是赏心悦目。”
杨再思大摇其头:“不对不对,六郎怎么会面似桃花呢?”
张昌宗最喜人赞他美貌,听了这话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沉着脸色看向杨再思。
杨再思道:“应该是莲花似六郎才对!”
众人一听,尽皆拊掌大笑。
来俊臣平时被人恭维惯了,酒席宴上,向来以他为主角,可是在张氏兄弟面前,他却成了小角色,心中很不自在,一听杨再思如此拍张氏兄弟马屁,便暗暗撇了撇嘴,很是吃味儿。这表情又被张同休看在了眼里。
张昌宗归座后,众人笑谈了一阵高句丽,话题就被引到了北方。众人在席上本就是东拉西扯,有什么话题都能聊上一阵子,何况这北方最近还真出了事呢。
一名官员道:“说起这北方,听说契丹大贺氏部落首领李尽忠、孙万荣造反了?不知道如今情形怎样?”
另一名官员不屑地道:“小小契丹,意图反我大周,无异于螳臂当车、蜉蚁撼树。他们造反的消息是昨天才传回朝廷的吧?我估摸着,不等朝廷用兵,营州都督的大军就已经把他们碾成齑粉了。”
一名官员反驳道:“刘兄,那李尽忠、孙万荣节制着十州契丹人马呢,就算站在那儿不动让咱们杀,也要累个半死,哪有那么容易败的?”
被称为刘兄的官员道:“小小契丹,蛮夷之族,兵甲不足,贫如乞丐,能有什么作为?”
新任天官左侍郎齐龙腾道:“孙万荣是右玉钤卫将军、归诚州刺史,永乐县公,说起来势力确实不小,不至于这么贫穷吧。”
一名官员道:“记得这是李昭德为相时为他请封的官职吧?算起来还没多久,这么短的时间里,他能经营起多大的势力?”
马上又有人向他解释,契丹族的官员同中原流官大不相同,所谓朝廷敕封的官职,都是他们先已有了相应的实力才予以笼络加封的。其实在他们获得朝廷官职之前,已经拥有庞大势力……
这些解释,来俊臣全没听见,他只听见李昭德,听见是李昭德请旨赐封的孙万荣,马上就觉得眼前一亮。
来俊臣现在最恨的有两个人,而被他排出名号来的仇人里面,到现在还没有实施报复的也只有这两个人,李昭德和杨帆。
众人酒席宴上的一番话,让以整人为毕生理想的来俊臣马上发现了一个契机,一个整垮李昭德的契机:“孙万荣造反了,而孙万荣是李昭德保举的官员。李昭德最少也是一个保举不当、姑息养奸的罪名,如果他还从中获取过什么好处……”
想到这里,来俊臣心花怒放,连忙放下酒杯,向杨再思拱手道:“杨内史,各位同僚,实在对不住得很,来某突然想到还有一件重要的公事不曾处理,若是耽搁了恐有大患。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来某要先行一步了!”
来俊臣说着,已经站起身来,向众人团团一揖。杨再思一怔,劝道:“来府尹,纵有公事待理,也不差这一时三刻吧,何不散了宴席再去?”
来俊臣现在一门心思想揪李昭德的小辫子,哪有闲心跟他扯淡,连忙笑道:“公务紧急,不敢耽搁。失礼失礼,来某告辞了!”说完忙不迭转身离去。
杨再思身为主人不能不送,只好提起袍裾追了出去,张同休把酒杯往案上“啪”地一顿,对张易之和张昌宗冷笑道:“五郎、六郎,咱们今儿个就是多余,拿热脸蛋贴人家的冷屁股,很有趣吗?”
他把袖子一拂,气鼓鼓地站起身便向外走去,张昌期和张昌仪气愤愤地拉起同样心里窝火的张易之和张昌宗追了上去,丢下其他几名官员面面相觑……
第七百零二章 尘归尘
来俊臣就像嗅到了血腥味儿的一头猎犬,追着他的猎物兴冲冲离去。
他起于微末、一上位就是大权在握,他天生就精通整人的学问,却自始至终也不曾明白官场上的学问,所以他很迟钝地忽视了张氏兄弟递过来的橄榄枝,错过了最后一次与正如日中天的张氏集团和解的机会。
翌日一早,有内侍往白马寺传旨,召护国法师怀义入宫,皇帝要垂询重建“天堂”和“明堂”事宜。薛怀义闻讯大喜,匆匆沐浴一番,刷牙净面,拾掇妥当又往袈裟上扑了些香粉,领着弘一和弘六两个最信任的徒弟就要进宫。
弘一和弘六上次听了杨帆的话,越琢磨越是那么回事儿,两个人回到薛怀义身边便苦劝不止,奈何薛怀义根本不听。对杨帆,薛怀义其实心底里是有几分敬佩的,并未把他当成徒弟看待,对弘一和弘六则不然,二人劝得急了,反遭薛怀义一顿大骂。
二人无可奈何,就此不再相劝,只是把这事情私下里和师兄弟们又商量了一番。师兄弟们有的信了,有的不信,有那信了他们的话的,早早取了这些年随在薛怀义身边捞到的钱财先溜走了。
说是溜走,其实也没走太远,只是搬离原址,另租住处,观望风色,以防万一。他们只是些泼皮混混而已,真要出了事随时可以溜走,不虞朝廷会为了搜捕他们而大动干戈。只要第一时间不被捕,就能逃得走。
有那根本不信的,反笑弘一和弘六荒唐,不做任何逃离准备,对这样的人,弘一和弘六也没办法。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自己往死路上走,谁也拦不住,冒着偌大风险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已经尽了兄弟情分。
今日皇帝传旨召见薛怀义,两兄弟马上紧张起来,薛怀义却是根本不信皇帝会对他不利,一见两人那副忐忑的样子,薛怀义登时大怒,喝道:“你们苦着脸给谁看?若是担心,就此滚蛋,洒家不要你们服侍!”
二人无奈,只得强作笑脸,哄着薛怀义开心。
薛怀义余怒未息,悻悻然地向外走去,弘一和弘六对视一眼,苦笑着追了上去。
他们倒是忠心,既没能力劝阻薛怀义,也没能力救他于危难,干脆便舍了这一条命陪他,这种做法看似愚不可及,在他们自己看来,却是尽了本分。
薛怀义一直就有宫中通行的鱼符,虽说近一年多来往宫廷里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宫门禁卫还是认得他,验过鱼符,禁军侍卫们便毕恭毕敬地把他们让进宫里。
今儿没有朝会,宫里冷清了许多,薛怀义大摇大摆地穿过前殿建筑群,便进入了后苑。到了后苑,人就更少了,弘一和弘六本就心怀忐忑,这时更是疑神疑鬼,大有草木皆兵之感,路上偶遇一些宫娥太监躬身让路,他们都要提心吊胆,似乎下一刻那些宫娥太监就会化身大内高手。
薛怀义把他二人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心里又好笑又好气,只是此刻已经进了宫,被武则天冷落那么久之后,他也不敢再像以前那么肆无忌惮,在这里教训徒弟是万万不成的,只好佯作未见。
武则天不上朝时,不在武成殿就在丽春台,而要去这两处宫室,都必须经过瑶光殿。
瑶光殿前,此时已鲜花盛开,殿前植得都是早春花卉,姹紫嫣红,开得鲜妍。
薛怀义大步行至瑶光殿前,前方花丛中突然闪出一人。
薛怀义定睛一看,认得是太平公主,不由微微迟疑了一下。换作他当初得宠时,此时自可大步上前,不但不用向这公主行礼,公主还得主动称他一声“薛师”,今非昔比,薛怀义虽竭力维持面上风光,骨子里的傲气却早就没了。
他迟疑了一下,便想上前见礼,太平公主腆着已明显隆起的肚皮,向他微微一笑:“薛师,久违了!”
随着太平公主这句话,八个胖大的妇人突然从前后左右各个角度闪出花丛,将他们围在中央。薛怀义一见太平公主主动向他打招呼,心中大为喜悦,本已露出满脸笑容,一见这副架势,笑容登时僵在脸上:“公主殿下,你这是何意?”
太平公主笑容一冷,寒声答道:“冯小宝,你做过什么,自家清楚,如今,事发了!”
薛怀义大吃一惊,急退两步,拉开架势,惊怒地道:“太平,你想干什么?我……我要见皇帝!”
太平公主冷笑一声,道:“本宫正是奉了圣谕拿你!来啊!把冯小宝给我拿下!”
方才太平公主陡一变色,薛怀义就已知道情形不妙。如果武则天不点头,天下间没人敢动他,更何况这里还是大内,太平公主敢在这里发难,无疑是武则天的意思。可他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或许在他心底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但这最后一丝幻想,也被太平公主无情地破灭了。
八个女相扑手就像八座肉山,四下一围,风雨不透。
她们迈着整齐的步伐一步步逼近,每踏一步,大地都为之一颤。
“师父,快走!”
弘一大叫一声,向一个胖大的妇人猛冲过去,那胖大妇人狞笑一声,一把揪住弘一的腰带,把他像一个破娃娃似的举了起来,顺手在他颈上一切,弘一整个身子一软,再也没了声息。
“大师兄!”
弘六一声悲惨的号叫,也向他当面之敌冲去,虽然他和对方的体形比起来,就像雄鹰面前站着一支小小的鹌鹑,仍旧毫不畏惧。
那胖大婆娘丝毫不给他面子,顺手一拨,五指张开,大手在他胸前一撑,弘六就以比他扑上去时还快的速度弹了回来,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
弘六头昏脑涨地爬起来,原地转了两圈,刚刚站定身子,就见一张比卢舍那大佛还要圆润胖大的脸近在咫尺地冲着他笑,那张大脸笑了两声,猛地往前一探,“砰”的一声,两人额头一碰,弘六便两眼发直地再度跌倒,人事不省了,随即他的嘴里就被塞了一团麻布,被人五花大绑起来。
薛怀义的身子是很强健的,但是并不擅长技击之术,他跑江湖卖假药时表演的那些把式功夫,都是没有实有价值的花拳绣腿,外行人瞧着热闹而已。这八个胖大的女相扑手,他一个都打不过,更何况是八个人,八双肉掌重如山岳,薛怀义毫无还手之力,片刻工夫就被八个女相扑手打得不省人事。
片刻之后,薛怀义师徒三人不见了,原地多出了三条麻袋。与此同时,太平公主身后一丈远处出现了一个身着戎装的将军。将军按剑而立,面带微笑:“公主好手段,看来本王暗埋的伏兵纯属多余了。”
这人是建昌郡王武攸宁,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的亲兄长,太平虽把此事一手包揽下来,可武则天担心女儿力有不逮,还是安排了武攸宁率兵策应,以防万一。如今太平得手,不用杀得那么难看,武攸宁也放下心来。
太平公主头也不回地道:“本宫这就依计行事,请建昌王回复陛下,一切顺利!”
武攸宁轻轻颔首,应了声是,太平公主一声令下,三个胖大婆娘一人拎起一个麻袋,轻若无物地随她行去,武攸宁一摆手,也率领暗中策应的禁军返身离去。
长乐门外,早有十几名骑士候在那里,中间停着两辆马车,三个麻袋被提上车去,太平公主登上前一辆车,车队立即离去。他们没有走端门,而是从右掖门出去,沿着前方长长的垂柳堤道折向天津桥,一路急赴白马寺。
白马寺中,三山和尚等几名白马寺的真正高僧早已披着袈裟肃然立在右侧角门里边,门开着,内外一片宁静,香客游人早被弟子们隔绝于外,绝不允许一人靠近。
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但是没有一个人动上一步,仿佛石雕一般,阳光渐渐从他们的头顶移动了他们的肩头,这时远处突有十余骑快马拥着两辆马车赶来,片刻不停,直趋寺内。
三山和尚一摆手,两个僧值立即扑上去,在最后一名骑士刚刚冲进寺院的刹那,便关拢了庙门,前方知客僧引路,引着那两辆马车直奔后院的火化房,三山和尚与几位老僧也急步跟了过去。
火化房中,几个负责火化的僧人早就准备妥当,炭火烧得旺旺的,上面压了厚厚的一层炭闷着火,火化房中闷热无比,几个健壮的僧人汗透重衣,但脸色却无比冷峻。
两辆车子在火化房前停下,太平公主掀起车帘,但并未下车,后面那辆车上,几个胖大妇人提着三只麻袋,快步进入火化房。
灶门儿已经大开,火化坑砌得很高很宽,一见三个胖大妇人提进三个麻袋,几个火化僧立即用长长的铁钩子把炉火捅得旺旺的。
三个胖大妇人没有片刻犹豫,三只麻袋直接扔进了火化坑,两旁六个火化僧立即关上灶门,拉起风箱上的木环,向火化灶里“呼呼”地鼓起风来,火苗子登时从火化灶的铁门缝隙里钻了出来。
火化灶里忽地传出几声凄厉的惨叫,火化僧们充耳不闻,用足了全身气力,拼命地鼓风。三山等一众和尚立在火化房外,听到那隐约的惨叫声时,众僧不禁双手合十,黯然诵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第七百零三章 算计
洛水拍击着两岸,一艘艘商船不断往来,河水的涌动永无止歇,于是顺波而下的那条平底沙船就像凫水的鸭子似的,也随着水浪不时地荡漾。
杨帆看到了昨日河边浣衣的少女和少妇,她们还在浣衣,还在昨日那块大石上,专心致志,并未向船上瞧一眼,杨帆笑了笑,收回了目光。船舱里,薛怀义和弘一、弘六默默地坐在那儿,神色木然,一言不发。
杨帆皱了皱眉,道:“一切都过去了,薛师这一辈子,贫穷过、落魄过、也威风过、霸道过,时至今日,难道还看不开么?”
薛怀义黯然一笑,低低地道:“如今,我算是活过,也死过,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我只是……”
他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低声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她真的想杀我!真的想杀我!”
杨帆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弘六忍不住道:“师父,我早就说过,她连亲生儿女都狠心杀,岂会真的在乎你?你……”
杨帆向他递了个眼色,弘六闭上了嘴巴。
杨帆从身旁拿起一个包袱,递到薛怀义怀里:“这是你们的衣服,还有为你们办好的‘过所’,此去路线,‘过所’上都有详细的记载。从此刻起,怀义和尚已死,你还是姓冯,若是愿意,你还可以叫冯小宝。”
杨帆笑了笑,又道:“这是令尊和令堂为你起的名字,我想……这个名字,或许不如皇帝送你的‘薛怀义’更荣耀,但是……你会更喜欢。”
薛怀义目光莹然,轻轻抚摸着膝上的包袱,半晌才抬起头问道:“用来代替我们的那三个麻袋,里面装的是什么?”
杨帆道:“我从北市,买回来三头猪!”
薛怀义沉默片刻,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那忍了很久的泪,终于扑簌簌地落下来。他不用再怕人看见他掉泪了,也不用怕人看见他软弱,从现在起,他是冯小宝,他是他自己了!
杨帆钻出船舱,站定身子,船老大马上凑到了他的面前。杨帆吩咐道:“把他们转移到下南洋的大船上,再一路护送出去。路上注意安全,我的那封信要小心收好,家师是那方国主,见了信,彼国人便不会难为你们的!”
船老大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宗主放心!”
此时,船已靠岸,杨帆举步登岸,一步步走上柳堤,船又荡向河心,升起船帆,向远处驶去。
杨帆站在堤上,注目良久,才从任威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反向驰去……
……
白马寺后院内,火化房上的大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已经渐渐稀薄。
太平公主吁了口气,对三山和尚道:“怀义大师今日晨起,即坐化于禅房。从今日起,三山大师复为白马寺方丈。”
三山和尚高宣一声佛号,又上前一步,捻着佛珠,低声道:“薛怀义骤亡,恐惹人非议。贫僧以为,可令弟子暗中对外宣扬,他是饮酒过度,暴卒,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此事无须让本宫知晓。你觉得合适便去做!”
三山和尚双手合十,再度宣了一声佛号。
太平公主的车驾仍自角门出去,片刻工夫就远离了白马寺。此时,白马寺的正门处,洛阳尉唐纵已经领着大批巡差衙役,拎着铁链枷锁,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白马寺众泼皮和尚坑蒙拐骗、打架斗殴、乃至凌辱官员,洛阳府中关于他们的状子早就堆积如山,如今终于到了算总账的时候。
薛怀义和河内老尼一样,也有许多徒弟,不过大多都是泼皮引荐泼皮,拜到他门下狐假虎威的,平素跟在他身边的,也不过就是当年和他一块在坊间厮混的那十几个人。
这些人中又有一半听了弘一和弘六的话,为避风头这几天没到庙里来,剩下那些不信邪的都被唐纵一股脑儿捉了去,乌烟瘴气十年之久的白马寺终于得了清净,三山和尚回到易主十年之久的方丈禅房,老泪纵横。
一浊和尚听了弘一和弘六的话之后,这几天也很机警,尤其是今日薛怀义奉旨入宫,他马上就躲了出去,恰好避开了洛阳府的搜捕。等那洛阳府官差押着一帮人乱哄哄地离开,一浊才又潜回白马寺,到那后院碑林之中,挖出了他的东西。
这里边,有他记述的一些东西,有这些年攒下来的一些金银财帛,还有他当年被剥下来的那身道袍。道袍掘出来一看,早就腐烂不堪了。昔日的弘首观观主,抚着他那身破破烂烂的道袍,也是潸然泪下。
唐纵押了那些人回衙,先把那些泼皮收监,便去来俊臣的签押房复命,到了门口见四个佩刀的巡检守在那里,唐纵道:“府尹可在?白马寺一班泼皮已经抓了回来,本官特来向府尹复命!”
一个班头儿客气地道:“府尹正在亲自问一桩案子,县尉且先回去,小的们替您禀报便是。”
签押房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垂首站在案前,四名巡检按刀而立。
来俊臣站在书案后面,怀中抱着一个婴儿,仔细端详着,笑眯眯地道:“萧老头儿,这就是你的长孙吧?听说你三个儿子,现在就这么一个大孙子?呵呵呵,孩子很可爱啊!长得还真像你。”
萧老汉哀求道:“孩子无辜,还求府尹开恩!”
来俊臣撇了撇嘴,道:“孩子当然是无辜的,本府又怎么会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下手呢?不过,你要是再不张嘴,你们一家老小就得关押起来,待本府查明真相,才放你们出去。”
来俊臣轻轻拍着孩子,笑吟吟地道:“大牢里可不太舒服,尤其是经过一个冬天,天气刚刚回暖,那股子味儿,呵呵,孩子这么小,还娇嫩得很,万一有个灾啊病的,那可是你这个当爷爷的害的。”
来俊臣扭头问旁边一个书吏:“昨儿狱里又有几个嫌犯染了重病死掉来着?”
萧老汉额头汗水涔涔,突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地道:“我招,小老儿招了,只求府尹放过我的孙儿!”
来俊臣笑容可掬地道:“你放心!只要你乖乖招供,本府是不会难为你的!”
来俊臣说着,慢慢踱过去,把孩子交到他手上,萧老汉赶紧接过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艰难地道:“李相公……确是受过孙万荣的厚礼!”
来俊臣大喜,急忙向那书吏使个眼色,叫他速速记录口供,自己转身绕回案后坐下,语气愈发的亲切:“不要急,慢慢说!孙万荣是什么时候给李昭德送的礼,都送了什么礼,求李昭德办的什么事儿,说清楚,你就可以带你的宝贝孙儿回家了,哈哈哈……”
萧老汉无可奈何,只得一五一十地供述起来。
原来,这萧老汉本是李昭德的相府管事。李昭德被贬岭南的时候,遣散家人,这萧老汉也就回了家。结果李昭德还没走多远,因为朝中官员借弹劾李昭德插手南疆选官一事的机会,渐渐祸水东引,试图以武三思为突破口,把武氏家族也牵扯其中。
武则天及时识破了这个阴谋,所以赦免了李昭德的大罪,只贬为监察御史,让他留在京师,就此结束了对此案的继续问责。
李昭德虽然回了京师,但是已非宰相,家里也用不着那么多仆佣,所以只召回部分人使唤,萧老汉因为年纪已经大了,不在召回之列。
如今来俊臣想要对付李昭德,就找到了萧老汉,作为宰相府的大管事,如果有人送礼、交际,这种事是瞒不过他的。
萧老汉对李昭德倒是忠心,可是来俊臣以他的孙子相威胁,这小孙儿就是他的心头肉,叫他舍了自己的性命都要保全的,被逼无奈,只得一一招供。
说起这孙万荣,乃是契丹大贺氏的一位部落首领。
他的祖父孙敖曹当年归降大隋,被任命为金紫光禄大夫。等唐朝时候,孙敖曹又归顺大唐,被李渊将其部落安置在营州(治所在龙城,今辽宁朝阳)附近,并授云麾将军,行辽州(治所在辽东城,今辽宁辽阳)总管。
自此以后,孙氏家族便在那里安了家。
唐高宗李治的时候,松漠都督、契丹族大酋长窟哥身故,继任都阿卜固率诸部与奚族联手造反,被李治派兵打败,生擒阿卜固。这一来,契丹一族就没有大首领了,从此由最强大的几个大部落首领共同治理契丹。
担任契丹大贺氏首领的孙万荣曾经作为质子在长安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成为部落首领后也一直努力保持同朝廷的亲密关系,渐渐在各大部落中脱颖而出,掌握了最大的实力,成为事实上的领袖。
但是没有中央政府的承认,他想发号施令就名不正言不顺,于是孙万荣备了一份厚礼进京活动,找的就是当时在武则天面前说一不二的李昭德。
一番经营下来,李昭德替他进言,请武则天封他为右玉钤卫将军、归诚州刺史、永乐县公,正三品的大官。这一来,不管是从实力上还是名分上,他都有了统辖契丹诸部的资格。
可是现在,孙万荣反了。
虽然孙万荣约束诸部,主要是靠他自己的实力;虽然李昭德请朝廷赐封给他的官职和爵位,是鉴于他当时已经拥有的实力,对其实行的羁縻之策,但是不管如何,孙万荣反了。孙万荣反了,李昭德就难逃纵匪为患之责!
来俊臣拿到萧老汉的口供,不由得意大笑。那书吏看着萧老汉抱着孙儿匆匆出去,凑到来俊臣面前,谄媚地道:“府尹只要把这份口供送到御前,那又是一份大功劳,必得皇帝赏识!”
来俊臣的笑声戛然而止,想了一想,摇摇头,狡黠地道:“不不不!本府与李昭德素有仇怨,本府出面,不妥,甚是不妥。”
他略一沉吟,说道:“卫遂忠!他是御史,让他出面弹劾最为合适!”
说到这里,来俊臣才突然反应过来,奇怪地道:“卫遂忠这小子最近在忙什么呢?有些日子没见他过来了!”
第七百零四章 情陷温柔
卫遂忠此刻正在温柔乡里。
这个温柔乡,是真正的温柔乡,因为这家青楼的名字就叫“温柔乡”。
自从得到杨帆的吩咐,“温柔乡”的大掌柜“众香主人”柳清浅便把卫遂忠的相好苏九娘从“平康居”买了过来。
苏九娘在“平康居”并不是红牌,柳大掌柜的在整个温柔坊又是最有面子的人,所以苏九娘很容易就从“平康居”跳槽到“温柔乡”了。
苏九娘不是很美,但是肤色特别白皙。
鼻梁上有几点浅浅的雀斑,但是圆圆的脸蛋非常甜美。
她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女人,耐得住品味。二十五六的年纪,比少女多了份成熟,比熟妇多了份活力,举手投足间很有一种端庄妩媚的味道。如果不是她置身于青楼之中,光看她的貌相和气质,没有人会把她和烟花女联系起来。
卫遂忠其实一直想为她赎身,只不过他以前一直是来俊臣手下的小喽啰,再加上好酒贪杯、好嫖好赌,没攒下什么钱。后来好不容易升官了,来俊臣却倒了,而御史台则陷入层层危机之中,他一直也没机会捞钱。
九娘是他有一次逛窑子的时候认识的,从那以后,他就认准了九娘,每次来温柔坊都是到九娘那里。有时候未必要在她那儿过夜,就是去她那儿坐坐,聊聊天、说说话,他也开心。
卫遂忠少年的时候,有个本家哥哥,娶过一房嫂子,长相就和这位苏九娘相仿。卫遂忠母亲过世早,这位嫂子很疼他,给他裁衣、帮他做饭,在那个吊儿郎当的父亲照料下,本来饥一顿饱一顿、穿得也破破烂烂的卫遂忠才过了几天好日子。
后来家乡发大火,洪水过处,村子全淹了,就逃出卫遂忠一个,他在远处的山坡上,跪向村子的方向,对着滔滔洪水号啕大哭。他不哭他爹,哭的就是他嫂子,大概从那时候,他心里就隐隐约约地有了一个人。
卫遂忠对九娘很好,同其他的客人不一样,从来没有侮辱和亵玩的意思,他原本是个泼皮,做了官之后,为人处世依旧是个泼皮,唯独在九娘面前,他总是扮出一份高贵的气质。他平时就喜欢到九娘这儿来,自打醉闯来府,气死王夫人之后,他来这里的次数就更多了。
尤其是最近,不知怎么的,王夫人的死因真相在坊间沸沸扬扬地传播起来,卫遂忠提心吊胆地挨了一阵,未见来俊臣有整治他的意思,本来刚刚宽了心思,这一下又开始害怕了,于是连家也不回,天天流连在九娘这里。
今天他又喝多了,九娘娇小的身子,费足了力气,才把他搀到榻上。
“别走……”
卫遂忠含糊地说着,抓住了九娘的手。
九娘又好气又好笑,薄嗔道:“奴家去给你倒碗醒酒汤!”
“不喝,就要你陪我!”
卫遂忠大着舌头说罢,侧了身子,把她的手掌贴着脸颊枕住。
苏九娘轻轻叹了口气,理了理他额边的乱发,幽幽地道:“郎君平素在奴面前,很少喝得酩酊大醉,近来却……,郎君有心事吧?”
卫遂忠闭着眼睛,含糊地道:“我能有什么心事,尽瞎猜。”
苏九娘轻轻地道:“郎君就不要骗我了,来俊臣家的事儿,奴……也听说了。”
卫遂忠霍地张开了眼睛,紧张地坐起来:“什么?你听说了什么?”
这一坐起,一阵天旋地转,他忍不住又躺下去,抱着头呻吟了一声。
苏九娘换了个位置,坐到他头边,轻轻为他按摩起头来:“郎君,这事在坊间都传开了,天下间有点大事小情,院子里是知道得最快的,奴家怎么可能不知道?唉!那来俊臣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一次郎君闯了大祸,也难怪……”
卫遂忠被她按摩着头,本来很是舒服,听到这句话又紧张起来,一把捉住她的手,张开眼道:“你也觉得,他……肯定会报复于我?”
苏九娘道:“甚么可能,这是必然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此不共戴天之仇啊!虽说来俊臣的夫人是虏自别人,他未必放在心上,可那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一个妾。就算他不在乎这个妻,可他在乎天下人的看法呀。
人家若说,来俊臣的妻子受人羞辱而死,来俊臣却拿那人没有办法,你想以那来俊臣的威风霸道,他能容忍么?”
卫遂忠不安地坐起来,强忍着心中作呕的感觉,道:“不会的,迄今为止,他……他始终不曾把我怎么样。”
苏九娘道:“傻郎君,他刚从同州回来,昔日党羽尽被剪除,还用得着郎君,自然能忍你一时,待他重新搜罗党羽,不再需要你的时候……”
卫遂忠的脸色一白。
苏九娘道:“郎君,来俊臣的为人你也清楚,如果他什么时候想对你下手,那就悔之晚矣。郎君是万万斗不过他的,莫不如……早早避之为吉。”
卫遂忠茫然道:“避……,能避去哪里?”
苏九娘咬了咬牙,突然道:“郎君等等!”
她转身去到梳妆台旁,打开底下小门儿,先搬出一些妇道人家用的东西,最后从里边摸出一个小小包裹,回到榻边打开。
卫遂忠一见里边都是金钗银饰、珍珠猫眼等大小首饰,不由吃惊道:“这是甚么?”
苏九娘幽幽地道:“这是奴家多年来攒下来的一点私房,虽然不多,也能变卖些钱财,如今……奴把它赠与郎君……”
卫遂忠愕然道:“赠予我?”
苏九娘神色突转凄然,花容惨淡地道:“郎君对奴家的一片心意,奴家何尝不明白?奴本盼着,有朝一日,洗尽铅华,弃贱从良,从此侍奉郎君,为郎君生儿育女,如今……如今奴不敢多存奢望,唯求郎君平安……”
苏九娘说着,两行珠泪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哽咽道:“郎君,听奴良言相劝,早些……早些逃生去吧,若等到来俊臣发难,郎君……悔之晚矣!”
卫遂忠一个泼皮出身,哪见过这等场面,苏九娘“洗尽铅华、弃贱从良,从此侍奉郎君,为郎君生儿育女”这一番话,就像一碗迷魂汤,已经把他灌得一个魂儿飘飘荡荡,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了。
再见她把自己多年积攒的一点私房全拿出来馈赠与他,只为他的安全,卫遂忠心尖儿一颤,整颗心早就烫得热烘烘的了:“九娘!九娘!我没白疼你!我没看错了你!”
卫遂忠一把抱紧苏九娘,禁不住流下泪来:“我不走!我能上哪儿去?我好不容易做了官,我还想娶你做我的夫人,跟着我风风光光的。”
苏九娘焦灼地道:“郎君,奴虽非这院子里的红牌,要为奴赎身,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郎君上哪里筹措这笔钱去?来俊臣满朝为敌,郎君为他做事,在官场上本就人缘欠佳,现在又得罪了来俊臣,你再不走,只怕天下之大,都没有你的存身之地了!”
苏九娘越是这么说,卫遂忠越是把她看得如珍似宝,哪里舍得弃了她独自逃命。苏九娘那句“来俊臣满朝为敌”听在耳中,卫遂忠心中铿地一亮,登时开了一窍似的透亮起来。
苏九娘见他跪坐在榻上,忽然变得泥雕木塑一般,不禁关切地问道:“郎君,你怎么了?”
卫遂忠的脸色有些狰狞起来:“我卫遂忠也不是好欺负的,谁想让我死,我就让谁死!”
苏九娘惶恐地道:“郎君,你怎么了?”
卫遂忠换了一副温柔语气,道:“九娘,我没事,你放心吧。去给我端碗醒酒汤来,我要醒醒酒。”
“嗯!”
苏九娘答应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长廊尽头,柳清浅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拿着些鱼食,投放到池水中,看着那一条条金鲤拥挤雀跃着抢食。
苏九娘姗姗地走到他的身边,停住脚步,微微福礼,道:“柳爷!”
柳清浅扬手撒下一把鱼食,淡淡地道:“怎么样了?”
苏九娘道:“他已有意反抗来俊臣了,只是……我看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着手。”
柳清浅道:“你继续巩固他的念头,确保他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该怎么着手,时机到时我自会帮他!”
苏九娘应道:“是!”
她答应了,却犹豫着站在那儿不曾离去。
柳清浅没有回头,只道:“放心吧,只要他乖乖按我的主意办,我会保全他,也会成全你!”
苏九娘这才露出一副由衷的欢喜,福礼道:“多谢柳爷成全!”
柳清浅扬手掷出最后一把鱼食,拍了拍手掌,背负双手,扬长而去。
杨帆迎娶阿奴过门的日子只剩三天了,这一次成亲,杨帆并没想大操大办,反正他就算还在吏部任上,这婚礼也不可能像小蛮过门时那么风光,不会有天子赐婚,也不会有王爷、公主和护国法师赴宴庆贺。
更何况他如今只是个没什么实权的小小汤监,还被人无限期地停职在家,趋炎附势之辈是绝不可能来了。不过,没有这些因素影响,只邀亲朋好友参加,倒是可以把这个婚礼办得更温馨、更热闹。
杨帆赋闲在家,正好亲自操持婚礼,这一天下午,他在书房刚和几个管事敲定婚宴的一些细节,把他们打发出去,还没喘口气儿,任威便把两份密报送了进来:一喜,一忧!
第七百零五章 缘分天注定
任威送来的消息一喜一忧。
那一喜是卫遂忠终于动了心思。
杨帆授意他的人把王夫人自缢的真相传播开来,并制造各种流言,对卫遂忠不断施加心理压力。再利用卫遂忠对苏九娘的信任,通过为苏九娘赎身、成全她和卫遂忠,并赠给他们一笔足以安稳度过下半生的钱财为条件,让苏九娘说服卫遂忠,如今终见成效了。
外有更得皇帝宠信的张氏兄弟算计,内有知道他一切腌臜事的卫遂忠反水,两相一凑,杨帆就不信扳不倒来俊臣。可那一喜之下,还有一忧,那一忧就是……貌似李昭德又要倒霉了。
这条消息还不算太详尽,是新任洛阳府录事参军事李镜送来的。
李镜通过河内老尼、什方道人和胡人摩勒的三神棍事件,向来俊臣提供了大批托庇于三神棍羽翼之下,逃漏税赋、公为私用的人员名单,不但藉着来俊臣之手,剪除了姜公子在洛阳的最后一支力量,而且得到了来俊臣的信任。
正因如此,李镜才提前获悉了来俊臣目下的打算,只是详细内容李镜还没有打听到,毕竟这事来俊臣用不上他,不会对他交代太细,若是刻意打听,会引起来俊臣疑心。从现在获悉的情报看,只知道来俊臣要对付李昭德,而理由则是他保举的契丹首领孙万荣反了。
朝廷制度一直就有连坐株连之制,虽说没有秦国时候那么严厉,但是一个官员保举推荐的官员犯罪,他是有连带责任的。这也是五品以上官员都有举荐权,但是官员们并不敢随意举荐的原因。
如今孙万荣反了,就算来俊臣不去刻意找李昭德的麻烦,他也该承担责任的。不过,他已经倒了大霉,大多数官员不会做那赶尽杀绝之事,那会影响自己在官场中的形象。而且,李昭德的保荐还有特殊原因——孙万荣是番官。
契丹诸部落依附于朝廷,朝廷对他们施行的本就是羁縻之策,哪个部落实力强大,朝廷就给哪个部落的首领更高一些的官职,从而笼络他们不生是非,这是大唐建国以来一直的国策。
李昭德是宰相,这种事当然要由他衡量之后向皇帝谏议。这本就是李昭德在宰相任上该做的事,只不过……他收了礼,这事就说不清了:你之所以推荐孙万荣,究竟是出于稳定边疆的考虑,还是一己私心?
李昭德收受的礼物,包括一条海龙皮的裘袍,一斛珍珠、一匣人参,还有四匹宝马,说起来以他宰相的身份,这份礼物也不算十分贵重。
李昭德在宰相任上时,已经成了匡复李唐的大障碍,如今只是一个监察御史,已经与人无害,杨帆难免生起些恻隐之心。
杨帆思量一番,吩咐道:“想办法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李昭德知道,让他早作防备吧!卫遂忠那边,还要加紧笼络,防止他有所反复。等他心意确定,我们这边就开始整个计划,铲除来俊臣!”
任威答应一声,快步走了出去。杨帆刚把那两份密报销毁,三姐儿便在书房外脆声唤道:“阿郎,郭使君与夫人接阿奴姑娘来了!”
杨帆一听,连忙整理一下袍带,吩咐道:“速速打开中门,我要亲往迎接!”
郭敬之要从渭州任上调到别处,特来回京述职,正赶上过节,就在京中多留了些时日。此时,郭敬之的老母已经去世,郭敬之不用再把妻子留在家乡侍奉老母,所以全家都要跟他同去上任。夫人固然要随行,因为他那兄弟天生有些憨气,独自留在老家掌不了门户,也一起带了来,如今正好作为娘家人。
因为郭敬之把夫人也带了来,杨帆忙使人把小蛮找来,夫妇二人联袂相迎。中门大开,杨帆夫妇一路前行,刚刚迎到门口,就听一声大叫:“俺家表妹呢,咋还不来见我,我去找她!”
杨帆一脚迈出门槛,恰见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迎面走来,后边又有人喊:“二郎不可,给我站住!”
杨帆一瞧这人,壮得如一头牯牛一般,粗眉大眼,五官端正,倒端的是一条大汉,只是憨态十足,少了份机灵沉稳,杨帆心中一动,暗想:“莫非这就是阿奴说过的那位郭家二郎郭少凡?”
杨帆笑吟吟地拱手道:“可是郭家二郎当面?”
那大汉一愣,上下看看他,纳罕地挠着后脑勺道:“你是谁,你咋认识我呢?”
这时站在阶下的郭敬之夫妇快步走了上来,郭敬之打个哈哈道:“想必这位就是二郎了?哈哈,有劳杨家娘子一并出迎,惭愧惭愧。”
郭少凡继续挠后脑勺,更加纳罕:“大哥,你咋还不认识我了呢,还想必啥呀,我就是二郎!”
郭夫人向若兰啼笑皆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娇斥道:“一边呆着去!”
郭少凡把嘴一噘,小声地道:“当着我大哥还这么凶我,母老虎!”
这时,杨帆正在打量郭敬之,只见这位刺史大人身高九尺,紫面长髯,方面大耳,尽显富态。身材魁伟、体魄健壮,若是把那豹眼换了丹凤眼,头上再扎一顶绿头巾,手里提一口偃月刀,倒蛮像汉寿亭侯关羽的。
杨帆心道:“这就是郭刺史?不愧是大汉阿陵侯的后嗣,当真威风凛凛,好一条大汉!”
郭敬之也在打量他,杨帆只着一身常服,月白色绣竹纹的一袭长袍,头上用玉冠髻挽着如漆的头发,齐眉勒一条青玉色的抹额,身材颀长如玉树临风,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那双眼睛清澈如水。
郭敬之见他如此人品,也是暗自折服,心道:“这就是显宗新任宗主了,人品风度丝毫不逊于卢宾宓,比起卢宾宓那拒人千里的冷傲,更加叫人喜欢亲近些。”
二人各自想着,手下却不怠慢,杨帆先施一礼,含笑道:“使君、夫人,杨某与拙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在他们互相打量的时候,向若兰也在一旁瞧着,先看小蛮,瞧她容颜娇媚、体态妖娆,姿色不逊于义妹阿奴,不由暗暗点头。
小蛮看她大袖襦衣,玉色罗裙,秀项颀长,五官精致,一如那细颈瓶儿中的兰花般迷人,举手投足,端庄优雅,也不由得暗暗折服:“不愧是世家之女,豪门贵妇,这般气质,当真不俗。”
向若兰再瞧杨帆,看他人品相貌,心中欢喜:“难怪义妹对他痴心一片,倒真是一表人才。如今又是显宗宗主,配得上我那义妹,两家结了亲,显宗和隐宗的关系也不至于像以前一般剑拔弩张!”
向若兰越想越是欢喜,笑着说道:“你我两家,马上就是实在亲戚,何必如此客套。”
郭少凡这时才醒过味儿来,“啊!”的一声道:“你是杨帆?你就是我妹夫?哈哈,我也叫凡,你也叫凡,咱们可真有缘分!”
向若兰没好气地道:“胡说甚么,杨家二郎比你还要大些,要称兄长!”
郭少凡兴高采烈地道:“不是这么算的,不是这么算的,阿奴是我表妹,就算他现在八十岁了,也得叫我表兄,我比他大,哈哈哈……”
小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忙让开一步,向里让客:“使君、夫人,郭家二郎,请厅中叙话,咱们就不要在这门口儿站着了。”
一行人热热闹闹往里边走,郭少凡忠心耿耿地扮演着娘家哥哥的角色:“这位小娘子好生漂亮,你就是杨二的夫人吧?我可跟你说,阿奴是我妹子,嫁到你家来,做了你的妹子,你可不能欺负她,你欺负她我可不答应……”
这一下,郭敬之的脸也黑了:“二郎,闭嘴!”
郭少凡梗着脖子跟他大哥叫板:“大哥,你说的是杨二郎还是郭二郎?你要说的是郭二郎,那我就闭嘴!你要说的是杨二郎那我就不闭嘴!”
郭敬之以手抚额,头痛不已。
小蛮眼珠一转,忍着笑道:“阿奴常常念叨你们呢,尤其是郭家二郎,想念得紧。二郎可要去看看阿奴么?”
这郭少凡要说他傻,却也有些小心眼,一听小蛮这话,可不计较她说的是杨二郎还是郭二郎了,马上满口答应,小蛮便道:“管家,引二郎去见阿奴姑娘!”
郭少凡欢欢喜喜地跟着杨府管家去见他小表妹了,引开了这个浑人,宾主双方这才入座,开始谈起婚礼细节。
杨帆知道郭家是太原世家,且与隐宗关系紧密,郭敬之也知道他是显宗宗主,说起来在即将形成的亲戚关系之外,早就算是一家人了。不过,这一家人并不和谐,因为显宗和隐宗曾经的明争暗斗,有些事现在就不好说。
一个势力集团的恩怨和势力纠纷,不是这个势力集团的领袖个人就可以决定和左右的,有些东西得等杨帆和沈沐见个面,双方磋商解决后才能真的没有后患。沈沐如今还在新罗没有回来,作为隐宗的一员,郭敬之不好与杨帆有太多接触。
杨帆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只与郭敬之谈及婚礼,不该触及的话题两个人都很默契地回避了。等他们这边商量已毕,小蛮便陪着向若兰去接阿奴,杨帆又亲自把他们送回了住处。
说来也巧,郭敬之一家人进京后,租住的是武三思家的一幢空宅子,正是当年阿奴和杨帆为了计诱柳君璠,冒充敦煌豪门时租的那幢宅邸。
当时,阿奴只是为了向杨帆报恩,并未向他透露过自己的真正身份。而杨帆身负血海深仇,化身一介坊丁四处寻找仇人,也无暇顾及成家立业。他们都不曾想到,缘由天定,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一起。
当杨帆和阿奴下了车,看到那幢大宅时,下意识地便向对方看去。
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那一笑,若冰雪融尽,朔风已停,春意徐来,花开正妍,心中存下的一切坎坷与磨砺,尽数发酵,化作一杯醇郁香浓的美酒!
第七百零六章 良宵美景
杨帆的婚礼如期举行了。
这一次没有皇帝赐婚,少了些官面上的排场,却也令所有参加婚礼的人少了些拘束;没有武三思、薛怀义和太平公主斗富,大家的目光倒是更多地放在了一对新人身上。整个婚礼办得更轻松、更喜庆、也更温馨。
杨家今非昔比,如今的杨家财力丰厚,一应事情都准备得很充分,杨家不需要上一次似的,把马桥和楚狂歌都抓来布置宅子,只从各家店铺里抽调些伙计来,就办得有条不紊了。
杨帆是成过一次亲的人,心理压力远不及上次,所以整个过程便也不再像上次一样,始终僵着一脸笑容,像个木偶似的任人摆布,这一次杨帆答对宾客,应酬朋友,谈笑风生,非常从容。
杨家的贺客还是以修文坊的老邻居居多,不过除了杨帆在刑部和军中的诸多好友,还有许多平素只是点头之交的官员也都来了,这些人却是冲着郭敬之来的。郭敬之身为一州刺史,地方大员,在朝廷中也是很有一些朋友的。
喜宴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杨帆骑上系了红绸花的白马,在陈东和孙宇轩以及马桥、楚狂歌等一众文武朋友的陪同下,前往郭敬之租住的府邸去接新娘子。
等到新娘从郭府接回来,喜宴到了高潮部分,阿奴先向她的大姐小蛮敬了杯酒,在众人的笑声与起哄声中,又红着俏脸,陪伴杨帆向客人们逐桌敬酒,整个杨府一片欢声笑语,人声鼎沸。
杨帆早就让人给福善坊和修文坊的看门坊丁塞了红包,又替那些不是官身的贺客申请好了允许夜行的证件,所以就连修文坊的那些穷邻居也不用担心回家晚了,会受到盘问或者坊门紧闭,自可开怀痛饮。
月朗星稀,华灯初上,贺客们终于渐渐散去,一天的喧嚣终于沉寂下来。小蛮先已哄着孩子睡了,杨帆送走客人,回到洞房,先回来一步的阿奴已经乖乖地坐在榻边,室中红烛高燃,映着她那白嫩的脸颊,隐隐泛起一抹晕润的光泽。
看到杨帆进来,阿奴只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便羞答答地低下头,俏脸飞起两抹羞红,手指有些局促地扭结在一起,远不及她在客人们面前时那般落落大方。
杨帆关好房门,看着美丽的仿佛狐仙精灵般的娇妻坐在烛光下,一身俏美青衣,宛如一只清脆的果子,忍不住心中一荡,走过去与她并膝坐在榻边,把她轻轻拥在怀里,在她雪腻芬芳的脖颈上亲吻了一下。
阿奴虽然羞意未减,却也忍不住一缩脖子,“咯咯”娇笑起来:“痒呢……”
阿奴下意识地一躲,却因为拉开距离,看到了杨帆那双爱意浓浓的眼睛,阿奴被他一看,仿佛被摄去了魂魄一般,整个人都定在那里,痴痴望他良久,嘴角才渐渐绽起一抹甜蜜的笑容:“郎君……”
今日这声呼唤,与往日的意义大不相同,一句话唤出口,阿奴眼中隐隐泛起了泪花,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哭。
杨帆听得情动,忍不住拥住了她,拥着她一起躺倒在榻上,吻住她花瓣般甜蜜的唇。阿奴这才清醒过来,羞得闭住眼睛,双手握住杨帆正摸索着她腰间合欢结的大手,昵声埋怨道:“郎君,蜡烛还没熄呢……”
杨帆很有经验地回答:“洞房红烛,是要彻夜长燃的,不能熄。”
阿奴的脖子都泛起了玫瑰红,闭着眼睛,睫毛频颤:“那……那你放下帷帐吧。”
杨帆忍住笑道:“帷帐也是不用放的。”
阿奴娇嗔:“你糊弄人家,哪有……哪有这样的规矩?”
杨帆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绣被中央铺得极平整的一方白叠布,嘴角慢慢泛起一抹神秘的微笑:“嗯!糊弄不了我的阿奴,你……挺懂规矩的呀!”
“嗯?”
阿奴张开眼睛,困惑地顺着杨帆的目光看去,一眼瞧见他促狭笑望的东西,整个脸蛋都变成了一块大红布:“你这个坏蛋!”
阿奴恨恨地咬住了他的肩头,很轻,很轻……
帷帐终究没有放下,似乎如此,那美丽的胴体在烛光下才能欣赏得更加清晰。但是当阿奴半推半就地任由杨帆褪去她繁琐的新娘服饰,羞涩地背向床里,蜷起娇躯的时候,杨帆却下意识地放下了帷帐。
入眼,是一片雪腻光滑,鸳鸯戏水的诃子在背后只系了两条浅浅的红色带子,愈发衬得那粉背润泽如玉,纤纤一握的小蛮腰下是一条粉红色的亵裤,包裹着一个圆润肉感的球体,中间一痕内凹,能把人的目光都磁石般吸去。
刀削似的香肩、粉腻腻的玉背、纤细细的腰肢、圆弹弹的屁股,还有那娇羞微蜷、性感叠起的粉弯玉股,在晕晕柔柔的灯火下,玲珑浮凸,眩人二目。
杨帆几乎是下意识地放下了帷幔,这可以让男人极乐销魂的胴体是专属于他的,尽管这闺房已是极私密的所在,但他还是本能地想要营造一个更加私密的空间。
于是,他放下了帷幔。
于是,他在这更加私密狭小的空间里,把他最为私密的所在,深深地进入了专属于他一个人的私密花房,紧窒温暖,异样销魂!
一声娇吟,似风雨声响起,淅淅沥沥……
……
华山北麓。
一轮明月,满地清辉,梨枝疏落,落英绽粉。
独孤宁珂透过疏落的花影,眺望着空中那轮明月。
自少女时起,她便因身子虚弱很少踏出家门,幼年时出城踏青的事,早已成了她脑海深处的一个梦。这些年来,她得以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偶尔去曲江游览一番,也成了她最奢侈的举动。
如今站在这月光下,嗅着山野间的气息,听着草丛里的虫鸣,所有这一切,于她而言,都是一种完全陌生而新奇的感受。这一次,大兄慷慨地允许她出门,而且是主动让她出门,其实以她的慧黠聪明,早就明白了大兄的心意。
不过,她并不敢奢望什么,从她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已经明白,希望越多,失望越多。她那羸弱的身子,仿佛深谷中的一株幽兰,固然是经不起风雨的侵袭,可即便是阳光雨露,对她而言也是过犹不及。
她仰着纤细的颈子,凝望着空中的明月,痴痴地想:“或许,我是真的喜欢了他吧。可惜,我这病恹恹的身子,连为人妻子的资格都没有。也许,我的生命就像这枝头的花,匆匆的开、匆匆的落……”
一阵微风过处,枝头飘落几瓣梨花,宁珂伸出纤纤的手掌,接住了那飘落的花瓣,轻轻嗅上一口,一股清新扑鼻。
梨花初落,冰清玉洁。
船娘像一个宠溺孩子的母亲,只是微笑地看着她,但是随着月亮越升越高,早就过了宁珂该休息的时间,她只能举步上前。
“我知道,该睡觉了,我这就回去!”
还没等她说什么,宁珂便向她嫣然一笑,船娘不忍再催,站住脚步。
宁珂把梨花拢在手里,依依地看了一眼天边的明月,缓缓向山居走去。
山居门口,站着一个青衣汉子,看见宁珂回来,向她施了一礼。
船娘不悦地蹙起了眉头:“小姐要歇息了,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不必!”
宁珂唤住了那名惶然欲退的青衣人,略一沉吟,说道:“你送来的消息,我已经看过了,他做得对,眼下只应巩固,不宜再有什么举动,以免弄巧成拙!”
那人连忙应道:“是!”
宁珂又道:“巩固外围,最终为的是决战于中枢,而中枢之运筹,在于利用武氏、张氏之矛盾,他的这个想法也极正确。你告诉大兄,这些事以后不用再传于我知道,也不用他干预,守住一个本分,足矣!”
“是!”
青衣人又施一礼,悄然退下。船娘拉开房门,一缕灯光从室中透出,倾泻到宁珂的身上。
宁珂望着那人,直到他消失在夜色之中,才转过头来,对船娘道:“大兄这些年来依赖我惯了。可我一个弱女子,竭思殚虑,也不过支撑着不叫咱家倒得太快而已,维持已属不易,何求发展。以后,我总算可以把这个担子卸下来了。”
船娘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觉得他可以保我独孤世家无恙?”
宁珂轻轻摇头:“一个家族,就像一个国家,兴与衰,外因内因,不一而足,不管成与败,都不可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我说我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是因为……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如果他能匡复李唐,那我独孤世家自然就能站住脚,如果他能保住宗主之位不失,那么有他的提携和帮助,我独孤世家自然也能受益。如此种种,可保我孤独世家百年不倒。至于百年之后……”
宁珂轻叹道:“百年之后的事,要百年之后的人来操心。想用一座铁桶江山或是无尽的财富替子孙安排好一切的人,都不过是痴人一梦,秦始皇的天下江山如今安在?范蠡富可敌国的财富传下几文?我才不要做那个痴人呢。”
宁珂说完,神色微振,兴致勃勃地道:“如今卸下了身上重担,我想游遍天下。可惜‘万象神宫’付之一炬,此去洛阳只能看看天枢,我还想游一游大运河,看一看扬州城,走一走剑门蜀道,瞧一瞧广州的万商云集……”
“好好好,都依你,我的好姑娘,你先好好歇下,回头咱们就去游遍天下!”
看着宁珂熠熠放光的一双眼睛,船娘暗生酸楚。服侍着宁珂睡下,替她熄了灯火,船娘走出房间,掩好房门,悄然默立片刻,侧耳听听房中平稳细细的呼吸,轻轻拭了拭眼角。
天空,有颗流星,划过一道璀璨!
第七百零七章 春天里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映得满室光明。
案上的红烛还剩下一小截,烛泪在桌上堆积成一片剔透的红。
阿奴柔柔地蜷成一团,慵懒地张开睡眼,似乎想伸一个懒腰,可她刚一张眼,便迎上杨帆带笑的眼睛。她马上忆起昨夜那番癫狂,俏脸一红,迅速拉起被单,把自己的脸蛋埋在了下面。
杨帆笑了,隔着被单,轻轻拍了拍她结实浑圆的臀部,阿奴的娇躯颤了一下,却没有说话。杨帆把她藏着脸蛋的被单向下扯了一下,露出那张爬满红晕的俏脸,在她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阿奴的羞涩和矜持被杨帆一吻燃成了激情,她张开一双柔软的玉臂,紧紧抱住杨帆的身子,把发烫的脸蛋埋到了他的胸前。
杨帆如今不是那个初尝情爱滋味的毛头小子了,开始懂得克制自己,开始懂得怜惜自己的女人。阿奴菡萏初开,杨帆不敢过于尽兴,昨夜只与她欢好了一回,所以今晨起来阿奴只有初尝云雨之后的快乐,没有一丝疲惫痛苦。
杨帆被她一抱,想起昨夜她在自己身下,那颤抖的娇躯扭动得不成曲线,全身软若无骨,唯独双腿异常有力,紧紧地裹挟着他的健硕和伟岸,蜜一样融化、云一般绵软、蛇一般扭动,登时心中一荡,又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这小妮子,还真是一个天生的尤物,尤其是那床笫之间的风情,眼下她还青涩的根本不懂配合与表现,便已是这般美妙,真不知等她熟透了的时候,会是怎样的销魂。
杨帆忍着心中的蠢动,轻拍她的小屁股:“好啦,不要羞啦,快起来吧,要是迟睡不起,要被小蛮笑话你了!”
“哎呀!”阿奴急急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什么时辰啦?”
一瞧大亮的天光,阿奴更急了:“天都这么亮了,你怎么不叫我呢,这下子没脸见人了。”
阿奴急急坐起来,满床乱翻自己的衣服,陡见杨帆枕着双手,笑眯眯地看她,这才发觉自己春光外泄,登时又是一声娇呼:“不要看!”扯过一个枕头,便压在了杨帆的脸上。
杨帆动也不动,促狭的声音从枕下闷闷地传出来:“女人呐,真是难以捉摸,昨夜一双腿夹着人家不放,如今被人家看一看就羞得不成样子……哎哟!”
阿奴姑娘大施淫威,一脚把这昨夜骑在她身上作威作福的臭家伙从榻上踢了下去。
杨帆的蜜月,以一种别致的方式,开始了……
……
阿奴的新婚比小蛮当初可要幸福得多。小蛮那时仍心系阿兄,可阿兄当面却不相识,新婚之夜她是一个人度过的,每天和杨帆同桌用餐都是一种折磨。而阿奴昨夜过门,今晨已是正儿八经的新娘子。
杨帆被来俊臣一句话停了差使,来俊臣早把这茬忘了,可别人却不敢对他做过的决定进行其他处理,因此杨帆就一直赋闲在家,这一来就等于休了长假,可以天天陪伴娇妻。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杨帆每日里陪着娇妻和一双儿女踏春赏花,荡舟钓鱼,过得好不快意。
经过一个寒冬,这个春天里,似乎每一个人都有些躁动。
经过刘思礼、纂连耀一案中张姓道人的出现,和河内老尼、什方道人、胡人摩勒的拙劣表演,直到薛怀义这个假和尚的火焚万象神宫,武则天对僧道尼、神仙佛,从心底里生起了一种厌烦。
在这个春天里,她下了一道圣旨,宣布把“慈氏越古”从她的皇帝尊号里删去,慈氏是“弥勒”,越古是“最古老”,因为佛教中的弥勒和菩萨都不止一个,慈氏越古才代表最高的那个弥勒。而现在,她已经不再需要弥勒,她给自己重新加了一个尊号:“天册金轮圣神皇帝”。
天册,上天指定!
随后,天册金轮圣神皇帝成立了控鹤监,册封张昌宗和张易之为供奉。
教坊司的供奉都是善歌、善舞以娱天子,这控鹤监的两大供奉,靠的却是男色和榻上功夫。
来俊臣搜罗齐了证据,终于授意卫遂忠弹劾了李昭德。
李昭德虽然被杨帆提前派人提醒过了,可他毫无应对的办法。落翅的凤凰不如鸡,如今的李昭德早就众叛亲离,来俊臣当年纯属诬告,众多宰相都拿他毫无办法,绰号老狐狸的狄仁杰都束手无策,何况如今来俊臣确实掌握着真凭实据。
武则天本来没想就此事追究李昭德的责任,在她看来,李昭德落得这般下场,已经算是惩罚过了,用不着再加一条罪责。可是,来俊臣偏偏掌握了治其大罪的依据,这依据说起来正是李昭德作法自毙。
当年商鞅受秦惠文王猜忌,乔装改扮,要逃回封地,结果逃到城门处时天色已晚,按照他制定的法律,黄昏后非公事不可出城。按他的规定,宵禁后不得流浪街头,想要投宿客栈,又因为他曾经规定,客栈不得接待身份不明的人,终被官兵抓住,最终施以车裂之刑。
武周朝的刑部侍郎张楚金也曾犯过这样的毛病。他曾制定一条新法:纵然持有免死金牌(赦令),若犯谋逆大罪,也只可免其本人死罪,家中十五岁以上男丁依旧要处斩,幼儿女眷要充没官奴。
结果,他恰恰就是一个拥有“免死金牌”的人,恰恰被周兴以谋反罪抓捕,结果害得满门男丁抄斩,女眷入官,自己发配边疆,好好一个人家,就此灰飞烟灭。而李昭德,如今也步了这两位“先贤”的后尘。
他做宰相时,曾经请武则天下过一道圣旨:公开犯罪判服劳役,偷偷犯罪判决流放,朝廷有大赦还不自首超过一百天的,严惩不贷,判处绞刑!
武则天喜欢改年号,频繁的时候一年要改两三次,改一次年号就要大赦一次天下,因此李昭德曾有过多次得到赦免的机会。
李昭德收受孙万荣的贿赂,这是犯罪,中间又经过多次大赦的机会而不自首,因此,当判绞刑。
李昭德在位的时候哪承想过自己会有今天,他当时身为政事台首席执笔,春风得意,无缘无故的岂会自首曾经收过贿赂,如今恰被来俊臣抓住这一点,武则天也没办法,只好先把他关了起来。
这时候,武则天依旧没有要杀李昭德的意思,但是随后一系列的政局变化,终于促动了武则天的杀机。
此次契丹造反,是事出有因的。契丹去年遭了饥荒,各部百姓生活无着,穷困不堪,每天都有人饿死。在这种情况下,营州都督赵文翙(huì,鸟飞的声音。)不但不予救济,反而贪得无厌,藉着粮荒,对契丹百姓更加敲诈。
孙万荣忍无可忍,联合妹婿李尽忠,两大部落同时造反,攻陷营州,斩杀赵文翙,义旗一举,饱受朝廷官员欺压凌辱的契丹各部纷纷响应,仅十余日便汇聚了数万兵马,随后又进攻崇州,俘虏了龙山军讨击副使许钦寂,声势益壮。
消息传回京里,武则天勃然大怒。
原本武则天以为契丹谋反,不过是某个小部落生些是非,弹指间就能剿灭,结果边军一连失陷两州,贼势越来越众,以致朝廷不得不调兵遣将、筹措钱粮,以便平叛。这时再看李昭德当日为孙万荣请封的事,就不再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了。
李昭德在牢中听说营州和崇州相继失陷的消息之后,扶着牢房栅栏仰天一声长叹:“朝廷此番出兵平叛,若能取胜,老夫可活,若是大败,老夫休矣!”
朝廷乱势纷纭的时候,杨帆每日游山玩水,看似玩得不亦乐乎,但是暗中他也在巧妙运筹。一方面调动继嗣堂的力量,并利用自己在南疆各州的人脉和声望,替刚刚到任的官员们营造良好的治政氛围,巩固他们的地位和影响,一方面拉起套在来俊臣头上的那条绞索,悄悄绞紧。
武则天更改尊号为“天册金轮大圣皇帝”,又建立了控鹤监,公开把张昌宗、张易之两个面首养在宫里,名为大供奉,实为她的皇后,并通过二张,选拔了更多年轻俊俏的少年入宫,俨然要打造一个“大大的后宫”了。
可是,武则天现在已经七十多岁高龄了,哪怕她纳一万名男妃,也不可能再生育一个子女,而现在的皇太子李旦殿下,人人都知道是个摆设,女皇是不可能再让他继承江山的,那么立嗣就成了朝廷中人更加关注的一件事情。
朝廷中人虽然关注此事,不过眼下却没有人敢再向皇帝建言立储,以前那几拨宰相都干过这种事,结果都没好下场,现在他们不清楚武则天的想法,武则天又没有下旨垂询,谁敢多嘴?
然而,没人进言,杨帆却可以营造出一种有人进言的气氛。
宫里有上官婉儿,皇室中有太平公主,杨帆掌握着的“继嗣堂”在朝中也有一些官员可以左右,通过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一阵渲染,很容易就营造出了一种氛围:“正有人向皇帝秘密建言,请求立储!”
对于这个风声,来俊臣表示严重关注。
以前来俊臣在这方面迟钝得很,他那时只是一门心思地为武则天效力,皇储是谁他从不关心。可是发配同州的这几年,他渐渐开窍了,开始明白过来:皇储就是未来的皇帝,他能否富贵,取决于现在的皇帝,他能否一直富贵,取决于未来的皇帝!
于是,来俊臣就像一只好奇的鸭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主动把脖子伸进了杨帆悬在那儿的绞索!
第七百零八章 越收越紧
斜月当空,细柳迎风。
尚善坊,直接开在坊墙外的一座华丽府邸突然中门大开,两行高丽婢子挑着灯笼姗姗而出,昆仑奴牵了马来,单膝跪地,等着主人踏膝上马。
梁王武三思喝得脸色发赧,已经有了六七分醉意,由两个妖娆美人儿扶着,向客人们一一拱手道别。
能劳动梁王亲身出迎的自然不是等闲人物,华灯之下,一双玉人,正是俏若莲花的张昌宗和张易之。
今日赴梁王之宴的除了已被百姓暗中笑称为大周“皇后”和“贵妃”的张昌宗、张易之,还有张同休、张昌期、张昌仪三兄弟,另外就是崔家几兄弟及张说、高戬等几位青年俊彦。
崔湜、崔液再加上堂兄崔涖,得到了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联名推举,至于崔涤,最终还是失了太平公主的欢心,没有受到她的举荐。
但是崔湜灵机一动,往宫里边花了钱,贿通了张氏兄弟吹枕头风,终于说动武则天亲自召见。一番奏对下来,武则天对他们的才学、品貌非常满意,于是崔家四兄弟全都做了官。
如今崔湜一步登天,已经成为吏部考功员外郎。而崔液、崔涖还有崔涤三兄弟也都被任命为翰林学士,虽然没有多少实权,身份却极清贵。
崔家四兄弟少年得意,一举成名,民间有关他们和太平公主的风流韵事愈发甚嚣尘上,但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崔家四兄弟确有才学在身,否则光是御前奏对那一关,他们就应付不来。
武三思亲自送了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离开王府,张昌宗两兄弟同众好友告别,便径回皇宫去了,女皇如今对他们可是迷恋得很,不容远离过久的。
其余众人趁着酒兴信马由缰,外围有奴仆下人打着灯笼火把,沿着洛水长堤一路漫步行去,好不逍遥。
今天这场酒宴,是崔湜一手促成的,如今宾主尽欢,太平公主授意崔湜进行的计划第一步得以顺利实施,心中不免得意,趁着酒兴,曼声吟道:“曲渚飏轻舟,前溪钓晚流。雁翻蒲叶起,鱼拨荇花游。金子悬湘柚,珠房折海榴。幽寻惜未已,清月半西楼……”
他这首诗不但信口拈来,而且辞藻华美,同邀赴宴的张说听了,不禁抚须一叹,对高戬叹服道:“这般文采地位,张某或还追得上他,可是像他这般年纪便有如此成就,张某可是拍马难及了。”
高戬微笑道:“崔家豪门大族、累世公卿,方有如此底蕴,你我兄弟有所不如,也是理所应当!”
张说指着他笑道:“高兄这般胸襟,张某也是有所不及。”
崔湜策马在前,隐约听见二人说话,不禁自失地一笑:外人只瞧见了风光,却不知他们四兄弟今日的身份地位,可不仅仅是靠着家世才学得来的。
崔家四兄弟同时入仕,风光一时无两,这可不只是靠着学问,有学问而不得其门的人多着呢。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联名举荐,是他们得以入仕的重要原因,可是要太平公主答应举荐,并且还替他们说服上官待制点头,是需要代价的。
向世人营造一种张氏兄弟主动结交武三思的气氛,就是这个代价的一部分。
……
崔家四兄弟风流倜傥,出身名门,正是张氏兄弟最喜欢结交的人,而张氏兄弟现在正在招兵买马,扩大势力,最看重的也是这些出身高贵、腹有才华、年纪相当的名门子弟,双方可谓一拍即合。
在崔湜四兄弟的有意迎合下,他们很快就成了张同休、张昌斯等三兄弟的座上宾。
这一日,崔湜四兄弟邀张同休三兄弟于洛水河边饮酒蹴鞠,促膝闲聊,张氏三兄弟欣然赴宴。
酒席宴上,崔液貌似偶然地说起李昭德入狱的事情,崔涖马上接口道:“皇帝越过三法司,把此案交给了来俊臣,看样子,用不了多久,来俊臣就能调回三法司,重新掌握监控百官之权了。”
张昌期一听,不禁担起了心事,说道:“当日在龙门,来俊臣与我三兄弟闹得甚不愉快。早听说来俊臣怀恨在心,正伺机报复,若是让他重掌三法司,只怕于我张家不利。”
张同休“哧”的一声冷笑,不屑地道:“来俊臣算个什么东西?怕他作甚,放眼朝野,如今可有谁有资格与我张氏为敌?”
崔湜劝道:“同休,此事大意不得,来俊臣这些年扳倒的大人物可不止一个两个了,这些人哪一个当初不是大权在握,在朝中举足轻重?被这样毒蛇般的一个人盯着,可不是什么好事。”
张同休依旧不以为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作甚?”
崔湜微微一笑,沉声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如果同休这般大意,难保哪一天,不会让他逮着机会噬你一口。”
张同休蹙起眉头道:“不然又能如何?”
崔湜附耳过去,压低声音道:“对付来俊臣这样的人,应该先下手为强!”
张同休道:“崔兄,你道我不想整治那个猖狂的小人么?只是女皇对这个爪牙甚为器重,倚之为股肱。我家五郎、六郎虽得女皇宠爱,没有一个充分的理由,也不可能三言两语,便让女皇自废臂膀啊!”
崔湜冷冷一笑,道:“何不让他利令智昏,自取死路?”
张同休双眼一亮,急忙问道:“如此说来,莫非崔兄有什么妙计?”
崔湜附耳对他低语几句,听完崔湜的话,张思休仔细思量半晌,迟疑道:“此计可行么?万一……反让来俊臣得了手……”
崔湜微笑道:“让他得了手又如何?如果来俊臣得了手,那也是借来俊臣的手,除去咱们的另一大阻力,魏王对于张兄在朝中安插越来越多的手足,压制他的势力,可是早有不满啊!”
张同休矍然道:“不错!无论此计成功还是失败,我们都有利可图!哈哈哈,妙计,当真是天衣无缝的妙计,我这就进宫,同易之和昌宗商议一下!”
崔湜拉住他道:“同休,此事也不急于一时,如今正是春光烂漫的时候,咱们且尽了酒兴再说!”
张同休心里有事,哪还有心饮酒,又挨片刻,便丢下张昌期和张昌仪陪着崔氏四兄弟,自己兴冲冲地进宫去了。
此时已是午后,武则天下了朝,先到武成殿处理了几分紧要的奏章,又向上官婉儿过问了一下调运粮草、兵马、器仗,以备平息契丹叛军的进度,便回转丽春台,与张昌宗和张易谈笑一阵,精神不济,便卧榻睡了。
张昌宗和张易之见武则天小睡,自去园中荡了会秋千,觉得无聊又去钓鱼,鱼钩刚刚甩进池水,便有内侍来报,说是张同休到了,两兄弟很是高兴,连忙把钓竿放到一边,叫人把兄长请来。
张同休被引到池水边,张昌宗和张易之与他在一张石桌前坐了,宫娥奉上鲜果蜜饯,退开了去。张昌宗便对张同休道:“我们两个在宫中烦闷之极,每日就盼着众兄弟能来陪我们说说话儿,大兄今日入宫,怎么没把昌仪和昌期带来?”
张同休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我今日入宫,是有要事与你们商量的。”
张易之讶然道:“大兄,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张同休摇头道:“家里一切都好,并无事情!”
随即把崔湜对他所言,又跟张易之和张昌宗说了一遍,在张氏兄弟之中,张同休素以谋略著称,故而威望很高,这时他自然不会把这个主意说成是崔湜提议,而是厚颜当成了自己的主意。
张易之听了张同休的话,微微蹙起眉头,沉吟道:“来俊臣此人飞扬跋扈,连我张家都不看在眼里,早该收拾了他。只是,用这样手段,似乎有些冒险……”
张同休哂然道:“易之,你的胆子小了。这件事能有什么风险呢?我已经仔细盘算过了,以女皇对你和昌宗的宠爱,如果此事暴露,大不了责备你们几句,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想那来俊臣当初构陷狄仁杰、任之古等一班宰相,事情败露,把他如何了?来俊臣冒领吉顼之功,如今女皇已经知道了,把他如何了?难道在皇帝眼中,你们还不如来俊臣重要么?
事情若是暴露,与我张家没有丝毫后患。如果计划得以实施,那么不管成败,咱们都有利可图。计划成功,来俊臣就要垮台,咱们就去了一个死对头;计划失败,来俊臣得了手,那倒霉的就是魏王武承嗣!
易之,咱们张家现在最大的对头是谁?就是武家!如果能扳倒武承嗣,皇帝必然不放心把兵权全交到武三思手上,那时除了咱张家她还能依靠谁?如此一来,咱们张家就不只朝中有人,还可以掌握兵权,如此方可保我张家富贵万年呐!”
张昌宗重重地一点头,赞同道:“五郎,我觉得大兄说得对,这个计划无论怎么说对咱们张家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可以试试。”
张易之见张昌宗也同意,不禁有些意动,他思索了一下,又有些担心地道:“你确定放出风去,可以让来俊臣动心?那个卫遂忠,你能收买得了么?”
张同休笃定地道:“五郎放心,大兄做事,何时不是慎而重之?卫遂忠此人,醉闯来府,辱骂王氏夫人亲族,王夫人受辱不过,愤而自缢,卫遂忠为此惶恐不安,日日流连青楼,连家都不敢回了。他现在正想找一座可保他平安的大靠山呢!”
张同休傲然一笑,仰起下颌道:“当今世上,若说能在来俊臣手中保他平安的,除了我们张家,还有第二个么?”
张易之沉思片刻,用力地点了点头,道:“好!便依了你,大兄行事,切切谨慎!”
第七百零九章 借上几口刀
张昌宗和张易之被他们的堂兄张同休说服以后,每次出宫,都必往梁王府拜访。
张氏兄弟作为朝廷中刚刚崛起便已显现出强大力量的一般新兴势力,与梁王突然走动这么密切,立即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朝廷中的各方大员都在纷纷打探这一动向的幕后动因,其中尤以魏王武承嗣为甚。
武承嗣同武三思斗了很多年,双方互有胜负,但总的力量是平衡的,如今张氏兄弟同武三思表现得这般友好,武承嗣不得不怀疑他们之间是否建立了某种同盟,但他费尽心机也没打听到张氏兄弟和武三思有什么内幕交易。
来俊臣对此也甚为关心,但他毕竟没有武承嗣急切,所以并没有刻意地关注此事,但是没有刻意关注的他,却打听到了魏王武承嗣也没有打听到的消息:“皇帝已决心立嗣!”
来俊臣得到的消息是:皇帝已决心立梁王武三思为太子,只是事关重大,因此秘而不宣,只在暗中进行准备,而张昌宗和张易之因为是女皇帝的枕边人,才得以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
获悉这一消息后,来俊臣总算明白了:“武三思将是未来的皇帝,张氏兄弟与他如此亲近,显然是在为自己找退路。”
女皇对此秘而不宣,来俊臣也能够理解,毕竟天下人对李唐的认同度还非常高,如果朝廷骤然宣布由武氏族人继承江山,恐怕会引起政局的动荡。尤其是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一直竞争激烈,如果被武承嗣获知此事,他也会发动他的力量进行反对。
所以,女皇就像她当初登基一样,需要先把所有的阻力都摆平了,铺陈好一切,才会向天下宣布易换太子的决定,为了确保这个消息的准确,来俊臣还动用了他在宫里的关系。
当初任御史中丞的时候,来俊臣在宫里收买了几个小内侍做耳目,后来他被贬同州,就和这几个小内侍断了联系。来俊臣回到京城后,马上就和这些人恢复了关系,吉顼进京告他黑状的消息,就是这几个小内侍第一时间传给他的。
这几个小内侍有的现在还是普通内侍,有的已经做了一个小小的管事太监,能够打听到的消息更多了,来俊臣通过这些宫中的耳目,很快确认了他之前得到的消息,消息无误,皇帝确实打算易储了,新的皇储人选正是武三思。
既然消息无误,来俊臣马上备了一份厚礼,前往梁王府拜见,先抱定未来天子的大腿,总是不会错的。结果来俊臣兴冲冲地赶到梁王府,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来俊臣一直跟魏王武承嗣走得比较近,和梁王武三思,关系却不甚融洽。
当初杨帆入狱,武三思摆王驾仪仗到推事院,来俊臣哼哼哈哈地应付一番,并没怎么给他面子。之后在一些政治风波中,来俊臣和武承嗣也是眉来眼去,遥相呼应。来俊臣被贬同州后,送礼请托的也是武承嗣,自始至终就没和武三思建立什么联系。
如今,武三思又和张氏兄弟友好,武三思听说过来俊臣和张氏兄弟在龙门产生不合的事情,怎会接纳他,而惹得张氏兄弟不快呢。
来俊臣碰了个钉子,灰溜溜地把礼物又搬回家里,便寻了一众心腹共议大事。
来俊臣如今哪有什么心腹,所谓的心腹不过两个人:文是李镜,武是卫遂忠。如今这政事,自然要听听李镜的看法。在来俊臣看来,李镜此人虽只是个录事参军,但是博学多才,又在洛阳府衙天子脚下打拼多年,一双眼睛还是很老辣的。
蜀中无大将,来俊臣也只好求助于这一对臭皮匠了。
卫遂忠听了来俊臣说明情况,小心翼翼地道:“梁王不肯接见,一则是因为府尹以前和魏王走得太近,惹他不快。另一则就是因为二张的缘故了。依我看,府尹不妨先送一份厚礼给二张,息了他们的怒气,再登门拜访梁王,一次不成再去一次,总能那个……金石开的。”
来俊臣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叫他如此低声下气,心中很不情愿,他白了卫遂忠一眼,又复转向李镜。在来俊臣而言,对卫遂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白他一眼,已经算是很轻的责备了,可是卫遂忠心中已经认定了来俊臣不肯饶了他,只是一个白眼,便让他隐隐不安起来。
李镜抚着胡须,故作高深地沉吟半晌,缓缓说道:“对于张氏兄弟,府尹完全不需理会!”
来俊臣赶紧问道:“此话怎讲?”
李镜笑了笑,道:“张氏兄弟现在也要提前巴结梁王,府尹又何必去巴结他们?说句不好听的话,等梁王一旦登基,像府尹这样的人,对新天子才是有大用的人,可张氏兄弟到时候还有什么用?难道新皇帝要留两个男妃在宫里头贻笑天下么?”
来俊臣连连点头:“有理!有理!可梁王不肯接纳我,这该如何是好?”
李镜道:“梁王不肯接纳府尹,有他的缘由,也有张氏兄弟的缘由。二张那面,是因为梁王还未登基,还需要张氏兄弟替他在皇帝面前说话,所以梁王不想因为府尹你而开罪了他们;至于他自己的原因,则是因为府尹以前与他走得太远。”
来俊臣急道:“不错!这个道理我也晓得,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
李镜眼珠一转,狡黠地笑道:“府尹若替梁王立下一桩大功,以此为投名状,还怕他不欣然接纳,重用府尹么?”
来俊臣神色一紧,急忙问道:“如何为梁王立下大功?”
李镜反问道:“梁王最忌惮的是谁?女皇对于皇储已经有所决定,却秘而不宣,又是因为谁?”
来俊臣低下头想了想,缓缓地道:“魏王?”
李镜道:“不错!”
来俊臣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李镜道:“昔汉武帝时,曾有一位妃子,叫钩戈子。”
卫遂忠是不学无术之辈,忽听李镜讲起了故事,不由一诧。
来俊臣也没听说过这个人物,他也不明白李镜为何讲起了故事,但他知道必定与自己要的答案有关,便道:“说下去!”
李镜道:“汉武帝晚年时,有人密报宫人以巫蛊咒杀天子,皇后卫子夫、太子刘据等人相继因为被人诬陷不能自明而死。汉武帝便有意立钩戈夫人所生的皇子刘弗陵为太子,可他当时已经老迈,担心他死后母壮子幼,钩戈夫人会干涉朝政,于是在立弗陵为太子前,先将钩戈夫人赐死!”
来俊臣思索片刻,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皇帝既然决心立梁王为太子,为了确保皇位顺承顺利,会提前为他除去一应障碍?”
李镜忙道:“皇帝如何思虑,卑职不敢妄言,不过,当今太子,不过是一只笼中鸟,房州那位皇子,要杀也只是一道诏书、两行文字的事,梁王唯一的大敌,唯有魏王!”
来俊臣蹙眉道:“他们都是皇帝的侄子,皇帝会为了确保一个侄子继位,就杀死另一个侄子么?”
李镜阴险地笑笑,道:“皇帝这两个侄子的父亲,可都是死在皇帝手里。便是这两个侄子,也曾全家被皇帝流配边荒,改姓蝮氏。皇帝重用武氏族人,是因为武氏族人最拥戴她做皇帝,之所以要传位于武氏族人,是因为只有武氏族人才会让她一手创建的大周传承下去,要说亲近,皇帝对这两个侄子的亲近,恐怕都远不及汉武帝之于钩戈夫人!”
来俊臣微微眯起了眼睛。
李镜不失时机地又进一言:“若能立下这桩大功,不但梁王必然对府尹心存谢意,便是当今皇帝,恐怕也要因为府尹为她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而欢喜不已!”
来俊臣在房间里慢慢踱起了步子,卫遂忠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他跟在来俊臣身边,眼见得来俊臣对付过的人,倒不是没有魏王这等分量的人物,宰相将军,来俊臣杀过,亲王郡王,来俊臣也杀过,可那些王爷毕竟是李氏家族的,而这一次并不相同。
来俊臣负着双手,很久才迈出一步,在房间里足足转悠了半个时辰,才缓缓站定身子,沉声吩咐道:“这件事,再议吧。你们的嘴都严实点,对任何人,都不可透露只字片语!”
卫遂忠心头一颤,凭他追随来俊臣多年的经验,他知道,来俊臣已决心要做那个杀钩戈的汉武帝了……
对什么人都不可以说,通常就意味着对你绝对亲近的人可以说,卫遂忠现在有什么心事都对九娘说,说出来他才睡得踏实。所以当他和九娘亲热以后,相拥着抱在一起时,卫遂忠叹了口气,把来俊臣的这个打算,小声地说给了他的女人听。
苏九娘一听,马上坐了起来,赤着光洁如玉的身子,浑不自觉,只是对卫遂忠惊喜道:“郎君,你的好机会来了!”
卫遂忠有气无力地道:“什么机会,我看他是疯了,实在无人可咬,连皇帝身边的人都开始下手了,弄不好不等他杀我,就连累我……”
一句话没说完,卫遂忠“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双眼瞪得溜圆:“九娘,你是说?”
苏九娘用力点头:“是啊!这不正是你摆脱来俊臣控制的好机会么?”
卫遂忠先是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但是渐渐的,他的一双眼睛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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