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出水一枝莲


  雪莲被那位薰儿姑娘一调侃,顿时忸怩起来,卷着衣角,不依地跺脚道:“不来了,一见人家,薰儿姐姐就要取笑我!”
  薰儿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前仰后合地道:“哈哈,看你害羞的样子真好玩!你本来就是我的未来嫂嫂嘛,现在叫我姐姐,等你嫁到我家,我就得叫你小嫂嫂啦。嗯!这才一年不见,出落得更水灵了,回去我跟小哥哥说说,他一定喜欢。”
  雪莲终究脸嫩,一张小脸红得像花儿,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忙道:“薰儿姐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去我家里?”
  这时那老家人已经赶上来,他也认得这位薰儿姑娘,恭敬地施了一礼道:“老奴见过薰儿姑娘。”
  薰儿对老家人点点头,又对雪莲道:“我这次来,就是要找你玩耍的,可巧,朝廷上来了个什么钦差,阿爹一到就被罗都督抓去陪酒了。本来阿爹还想让我陪着的,我嫌烦闷,在罗都督府的后宅里待了一会儿就溜出来了,这不,正要去你家呢。”
  杨帆听到这里,便向她们走过来。杨帆在这里人地两生,要打听黄景容的行踪并不容易,雪莲一家人既然在这里,或者可以藉由他们掌握到黄御史的一些行踪。当他听这位薰儿姑娘说她的父亲去陪钦差吃酒时,就更是打定了主意。
  “雪莲小姐!”
  杨帆唤了一声,薰儿和雪莲同时扭过身来,见一个青年男子一脸惊喜地站在那儿。
  雪莲看看杨帆,迟疑地道:“你是……”
  杨帆打个哈哈,道:“雪莲小姐不认得我了吗?你还记得当初在洛阳的时候,被人丢到你家水池里的那个坊丁吗?还有你藏在路灯里的蝈蝈……”
  “啊!啊!啊……”
  雪莲指着杨帆,嘴巴越张越大,好半天,她突然惊喜地叫了起来:“我想起来啦!哈!原来是你呀,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雪莲蹦了两下,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赶紧把裙子里兜着的东西都交给老家人,伸手扯起杨帆便急急闪到路边,见他还牵着一匹马,便小声道:“你还有马骑?看样子,不是被流放此处的犯人吧?”
  杨帆怔了怔,讶然道:“当然不是,我干吗被流放至此啊?”
  雪莲左右看看,声音变得更小了:“那……你就是在洛阳犯了事,才逃到这里来的?”
  杨帆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这个年代,离家远游的人少之又少,再加上交通不便,就更是少见有人会千里跋涉到异地他乡去了。而且洛阳是京城,他是洛阳人,更没离开京城流落外地的道理。
  雪莲一家人离开京城的时候,他还没有发迹,在雪莲的记忆中,他还是修文坊里的一个小坊丁,哪有能力千里跋涉出现在这儿,既然他不是作为犯人被流放于此,那就只能是犯了罪逃出京城了。
  杨帆心中电闪,顺口答道:“是啊,雪莲小姐还是那么聪明。我……的确是逃过来的。面片儿姑娘你知道吧?什么,你不知道?面片儿姑娘就是在咱们修文坊十字大街第二曲巷口卖面片儿汤的那位姑娘。
  有一天她正在巷口卖面片儿,被一个富家子弟看到了,那个富家子垂涎她的美貌,就对她动手动脚,你也知道我这人最喜欢打抱不平,我三拳两脚就把那个坏蛋打趴下了,结果不小心碰洒了汤锅,把那小子烫得脱了一层皮。这下我可惹了大祸,只好逃出京城……”
  杨帆眼都不眨就编出来一堆的谎话,听得雪莲姑娘对他既钦佩又同情,简直把他当成了一个大英雄。
  薰儿姑娘一见自己的未来嫂子跟那个英俊的汉人说得这么亲热,望着他的眼神儿都有些崇拜的意味,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忍不住问那老家人道:“这个男人跟你家小姐认识吗?”
  那老家人是雪莲家里到了此地后才雇请的一个家仆,他看看杨帆,疑惑地摇头道:“老奴可不认得此人。”
  薰儿听了,立即甩开两条悠长的大腿走过去,往杨帆和雪莲中间一横,挺起胸膛,下巴一翘,对杨帆凶巴巴地道:“喂!你是干什么的?”
  杨帆和雪莲说悄悄话,离得本来就不远,她往中间一插,那相较于她的年龄显得过于挺拔的双峰都快擦到杨帆身上了,杨帆连忙退了一步,道:“哦!在下是雪莲姑娘在京里时的故人,在此相遇,十分欢喜,不知这位姑娘是?”
  雪莲拉了拉薰儿的衣袖,让她弯下腰,贴着她的耳朵叽叽喳喳地讲了一阵,薰儿姑娘这才恍然。雪莲向杨帆甜甜一笑,道:“杨大哥,我还小,在家里是作不得主的,不能允诺收留你。不过你既然还没有地方去,不妨跟我一起走,我家正有空房子要租出去。”
  杨帆连忙道谢,薰儿姑娘示威似的瞪了他一眼,挽起雪莲,小声道:“傻丫头,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领啊,我看他油嘴滑舌的可不像好人。”
  杨帆只当没听到,就听雪莲小声解释:“薰儿姐姐,你误会啦,他可是个好人,这一次也是因为做好事才被官府抓呢。”说完又扭头道:“杨大哥,这几年修文坊还好么?”
  杨帆牵马赶上去,给她说了说这几年修文坊里的一些琐事,张家丢了头母猪,李家抱养了孙子,住在十字东大街西三曲大榆树下的萧千月找回了他那黑面大口、龅牙眇目的媳妇,肚子里还怀着个娃……
  这些人雪莲姑娘未必都认识,但她依旧听得津津有味,通过杨帆讲述的姑娘,回忆着修文坊的点点滴滴。杨帆随便拣了些坊间趣闻说给她听,又问起她搬离修文坊后的故事,雪莲姑娘轻轻叹了口气,脸上便露出些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忧伤。
  杨明笙任刑部郎中的时候,是周兴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在周兴授意之下,他泡制了大量冤狱,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后来他死了,但周兴还在,倒也没有人敢把杨家怎么样,可是等周兴一死,对杨家的反攻倒算也就开始了。
  也幸亏杨明笙死得早,周兴是以谋反罪垮台的,如果杨明笙不死,少不得也要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家中男丁斩绝,女子发配官奴。如今人死罪消,官府倒没有追究杨家的孤儿寡母。
  周兴许多得力的官员都被罢官免职,家人要么入官为奴,要么发配交趾,杨家人因为杨明笙死得早,就被这些清算周兴残余势力的人忘记了。但是这些人忘了,被杨明笙迫害过的人可没有忘。
  有些被杨明笙迫害过的人心肠软些,认为杨明笙已经遭了报应,杨家只剩孤儿寡母,罪不及家人也罢,有些人却不这样想,他们被杨明笙害的家破人亡,父母妻儿血海深仇,岂肯善罢甘休,杨明笙死了,他的妻女还在,那么这个仇就不算了。
  有人只是到杨家寻衅滋事、以泄愤恨,有人则利用他们在官场中残存的人脉和关系,试图把杨家也拉扯进周兴谋反案,杨家几次三番给御史台的人送礼,几乎把家底都掏空了,依旧难免威胁,只好匆匆逃回老家。杨明笙是蜀人,老家就在剑南道的嶲州。
  杨家的财产在那场大火中已经烧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送礼消灾,已经没剩什么钱了。雪莲的外祖父是个富有的商贾,要给女儿、外孙女一口饭吃倒容易,可是她们既然要随夫家回老家,却不可能再资助许多了。
  雪莲母亲的嫁妆也在那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初到剑南,生活十分困顿。好在她的那位表兄倒是个痴情种子,居然一路跟着她来到了嶲州,杨家已经破败,也没人去理会雪莲母女的生活,她要嫁人也不干涉,两人便结成了夫妻,在嶲州经商为业,几年下来,倒也有了些积蓄。
  其实雪莲的这位继父还真是她的生身之父,雪莲的母亲对她说明真相后,父女间倒也没有太多隔阂。毕竟,当初杨明笙就怀疑女儿并非己出,对她一点都不好,两人也谈不上多深的父女之情。
  杨家的商品,有些就是从薰儿姑娘所在的白蛮部落买来的,一来二去,再加上她的父亲有意巴结,便与该部落的首领薰期结下了交情。后来,雪莲的父亲更有意把女儿嫁给薰期的小儿子薰金甲。
  薰期见过雪莲,很喜欢这个小丫头,便一口答应下来,两家就此结成了亲家。薰儿姑娘是这位部落头人最小的女儿,一向宠爱有加,听说她的小哥哥有了娘子,父亲第二次来嶲州时,她吵着要跟来看看,与雪莲一见如故,成了好友。
  杨帆没想到这几年工夫,雪莲家里竟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禁为之吁叹。雪莲离开洛阳时还少不更事,到了此地后受此地民风影响,变得爽朗敢言,不似洛阳女子一般对家中丑事讳过饰非,因为对这几年的经历说得非常坦白。
  杨帆听说雪莲并非杨明笙的亲生女儿,心中的歉疚便去了几分,又听说如果杨明笙没有被杀死,雪莲母女的际遇将比今日还要凄惨十倍,便又心安了些。
  两人一路说着,薰儿姑娘则一直警惕地盯着杨帆。
  到了杨家,雪莲道:“杨大哥,这儿的官府根本不管事的,就算有人知道你是逃犯,官差也懒得管,这儿的逃犯多着呢,你就放心住在这里好了,我先帮你安排住处……”
  雪莲话犹未了,薰儿便牵起她的手,对那老家人道:“你给这人安排个住处,记得先跟他要房钱,免得他不告而别。”
  薰儿说罢,拉了雪莲就走,声音小得足以让杨帆听见:“雪莲呐,对这种人你要小心点儿,有些人渣专骗熟人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喔……”


第五百零一章 又见小璠璠
  薰儿姑娘对汉人的印象不好,她接触过的汉人基本上只有三种:做官的、经商的,还有在中原犯罪逃到这儿的。
  做官的贪婪成性,经商的太过狡猾,那些逃犯就更不用说了,全都是人渣。这个杨帆既然是逃犯,在薰儿想来,必定也是一个人渣,顶多算是个不太难看的人渣。
  她才不相信杨帆对雪莲说过的理由,在她眼中,这个小嫂子天真烂漫、毫无心机,很容易受骗,而这个汉人看起来又太危险。
  蛮族首领为了多些子嗣来继承权力和财产,确保权力交替始终在头人家族内部进行,所以酋领都多纳妻妾,拥有几十房妻妾还算少的,有的大头人拥有几百个妻妾。
  为了确保财富和权力能被他们真正的亲生子女所继承,蛮族立有严格的规矩,婚后一旦有逾越婚姻的行为,无论男女,格杀勿论。纵然是出身贵族豪门,愿以全部家产抵罪,也要发配瘴疫之地,永不复归。
  雪莲已经和她的小哥哥有了婚姻关系,她可生怕这个小嫂子出点什么差池,保护欲泛滥的结果,就是她把雪莲拖走,让雪莲和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可靠的男人少在一起。
  杨帆见这白蛮少女对自己成见颇深,只好苦笑一声,随那老家人往侧院走。这幢老宅还真是不小,不过年头也够老了,屋顶茅草丛生,除了家主所居的主宅修缮得比较好,围绕主宅所建的房舍大多破旧不堪,如今为了出租,也只是补了补屋顶免得漏雨,修了修墙壁免得透风。
  大概那老家人也觉得这位客人既与自家小姐认识,这样的住宿条件未免有些差,所以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说起租金来也吞吞吐吐,杨帆倒是不甚在乎,他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行。
  最重要的是,不但雪莲是本地人,可以帮他打听到许多他未必能打听的消息,雪莲所结识的那位薰儿姑娘更是某位蛮族头人的女儿,她的父亲既然有资格参加迎接钦差的酒宴,想必能知道更多消息,这就足够了。
  于是,杨帆很痛快地付了房钱,还付了一份马料钱,托那老家人帮他照顾马匹,等那老家人走开,杨帆便往空荡荡的床榻上一躺,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这一路追来,生怕迟了一步,便有无数性命倒在黄景容的屠刀之下,所以日夜兼程,饶是他身子骨结实,这时也快颠散架了。
  杨帆并没有注意到,他才刚刚赶来此地,在此地并应没有熟人的他,不但碰到了杨雪莲,还碰到了另一位故人,在他与杨雪莲一路聊着天赶往杨家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人盯上了。
  杨帆进了杨家宅院之后,那人就在街对面一户人家的屋檐下站住了,东张西望地佯作寻人,暗暗盯着杨帆的动静。
  这人头戴一顶灰色卷檐尖顶毡帽、身上斜披一条蓝白色条纹的毛毡、赤着一双黝黑肮脏的大脚,看模样只有三十岁上下,一脸青渗渗的胡茬儿,显得脸颊异常的瘦削,看他衣着打扮,显得很是落魄。
  他这样赤脚披毡的装束,和当地许多少数民族部落的百姓穿着是一样的,所以毫不引人注目,即便杨帆与他走个面对面,怕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可是如果杨帆能认出来他是谁,一定会大吃一惊。比起雪莲姑娘的女大十八变,这位仁兄的变化更加彻底。即便他亲口说出自己的身份,杨帆也很难相信,这个人居然就是当初那位风度翩翩、举止儒雅、喜敷粉、好簪花的柳君璠柳公子。
  柳君璠当年在阿奴租下的那幢尚书大宅里,美滋滋地做着赴敦煌做贵族千金乘龙快婿的美妙打算,结果他一等再等,心上人始终没有伴着她的父兄出现,柳君璠成了代罪羔羊,变卖祖宅的钱全被拿去赔给了武三思。
  柳君璠则以诈骗,被洛阳府打了四十大板,在牢里哼哼唧唧地趴了三天,屁股还没好利索,又被人拖着上路,发配嶲州充军。
  这位柳老兄身无分文,哪有钱贿赂那两个押送他的公差一路吃喝?没有钱,这一路上就没少吃苦头,偏他命硬,竟然撑了过来,跋山涉水的也没死在路上。
  到了嶲州之后,他就遇到了贵人,一位浓眉大眼、身材魁伟、长得跟大猩猩般粗壮的伙长和他一见投缘,对他颇为照顾,因此流配军中的柳君璠并没有受多少累,只是他刚到军中的那些天,走路总像鸭子似的屁股一摆一摆的,瞧着颇有些古怪。
  柳君璠被判的是流配五年,两年前那位与他甚是投缘的老军便退役了。柳君璠于去年服役期满,被释放之后他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不再想着回到洛阳了。
  洛阳居,大不易,他身无分文,回去洛阳生活只能更加艰苦,再者说,他连盘缠都没有,这几千里路也不是他能耗得起的。
  于是,柳君璠就留在了嶲州,很快与一伙从中原逃过来的亡命厮混到了一起,专门从事嶲州往吐蕃倒卖物资,又从吐蕃往嶲州偷运货物的走私活动。
  如今吐蕃与大周两国关系紧张,边贸早已停止,做他们这一行虽然冒的风险大,但是只要成功一次,收入却也不菲。只是柳君璠既没势力又没本钱,只是个跑腿的小伙计,走私所赚的钱被头领抽去了大头,他之所得,也只够他勉强糊口,偶尔逛上一趟半掩门的窑子而已。
  “是他!一定是他!我不会认错的!”
  柳君璠站在屋檐下,面容可怕地扭曲着,眼睛里露出无比怨毒的恨意,咬着牙冷笑:“夏侯樱?敦煌大族?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这一回你到了老子的地盘,看我怎么整治你!”
  柳君璠确认了杨帆已在这户人家租定了房间,便悄然离去。
  ……
  “杨大哥!”
  雪莲偷偷摸摸地溜进杨帆的住处,回头看看,轻轻掩好房门,又向杨帆俏皮地吐了下舌头,便从怀里往外掏东西。她的怀里鼓鼓囊囊的,也不知揣了什么东西,掏出来后却是一个油纸包。
  杨帆正躺着歇息,听见动静忙翻身坐起,欣然道:“雪莲小姐!”
  雪莲走到他身边,抱歉地道:“杨大哥,真是对不住啊,人说他乡遇故知,如今遇到故人,我却不能予你照顾,叫你住这样的房子,还要收你的房钱。”
  杨帆笑道:“没甚么啊,我觉得挺好的,我原来住的地方,还没你这儿干净呢。如果不是遇到你,说不定还要转悠好久都找不到住处。你手里拿的什么?”
  雪莲偷笑道:“这是一只熏兔儿,味道很好的,我刚才从后屋檐下偷偷摘下来的,送给你尝尝。”
  杨帆忙道:“这样可不好,若是叫你娘知道了,小心揍你,快还回去吧。”
  雪莲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你放心好啦,我娘才不会揍我呢。如果她真想打我,我就告诉我爹去,我爹比我娘还宠我,才不准娘打我呢,这只熏兔你留着,没事时撕着吃,挺解闷的!”雪莲说着,就把熏兔儿放在他的榻边。
  杨帆笑道:“那就谢谢你啦。回头我到街市上,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你送我礼物,我也该礼尚往来才是。对了,那位穿白衣服的小姑娘呢?她像看贼似的看着我,没阻止你来见我么?”
  雪莲嘻嘻道:“你说薰儿姐姐啊,她是这样的,刚才她阿爹过来了,她过去陪她阿爹和我阿爹说着话呢,我才趁机跑出来的。”
  杨帆想起来薰儿姑娘在街市上对雪莲的调侃,忍不住笑道:“薰儿姑娘说的是真的?你已经定亲了。夫家就是薰儿姑娘的兄长?你说她阿爹是个什么头人对吧,那在这儿可是很有势力呀。”
  杨帆一问,雪莲的脸蛋便有些羞红:“嗯!是我爹帮我定下的一门亲事,我还没见过薰儿姐姐的那个小哥哥呢。她爹倒是一个头人,不过不是这儿的,他们的部落好像还在更靠南的地方,我也不太知道。反正这里啊,几十人的部落首领叫头人,几百几千上万人的部落首领也叫头人,大大小小的头人多如过江之卿,谁晓得她阿爹的部落有多大,说不定就是一个小村子呢。”
  杨帆笑道:“可不像,瞧那位薰儿姑娘的排场就知道啦。你看那位薰儿姑娘的模样,就该知道她哥哥一定也很英俊,我先恭喜你啦,能觅得如此佳婿。”
  雪莲脸上刚刚消下去的红晕又泛染上来,羞窘地道:“那谁知道呀。薰儿姐姐都说她长得随她娘了,她那位小哥哥长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啦。”
  杨帆道:“头人娶的妻妾当然都是极美的,她那小哥哥若是肖母,定然英俊,若是肖父么,这位头人的样子英俊么?”
  雪莲眨巴着眼睛想了想,道:“唔……,我看不出来,伯伯一脸大胡子,又全是皱纹,都很老啦。”
  杨帆趁机道:“不如我帮你去看看啊,我这人最会看相了,瞧瞧他现在的样子,我就能知道他年轻时候俊不俊俏。不过……咱们偷偷过去,若是偷听他和你爹说话,会不会惹他生气呀?”
  雪莲满不在乎地道:“那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朋友嘛,伯伯最宠我了。来,我带你去!”
  雪莲似乎也觉得这事挺有趣的,她闪到门口,做贼似的向外瞧瞧,又向杨帆招招手,两个人便一前一后,鬼鬼祟祟地走了出去。


第五百零二章 钦差与土皇帝
  雪莲家的房屋是穿斗式木构架的房舍,整幢宅院有六个天井,却只有前后两进院落,因为其中四个天井是向左右开辟出来的房舍与主宅共同构成的,所以每一个天井都勾连着一个院落,整个院落方方正正,仿佛一颗大印,在风水上这叫“一颗印”。
  这幢宅院并不是杨家的祖产,雪莲的母亲改嫁了她的表兄,杨家怎么可能把祖产给她做陪嫁。这是夫妻二人经商发财之后,买下的一幢宅院,这幢宅子的原主人祖上倒是做过官的,到了这一代已经没落,“一颗印”的风水宅第并没有保佑这户人家的子孙代代当官发财,如今反成了商贾人家。
  雪莲的生父姓陈,名大羽。陈大羽买下这幢破旧的老宅后翻修了一下主宅,如今中间两进院落的主宅就是他一家人的住处。
  雪莲引着杨帆蹑手蹑脚地向第二进院落的天井处赶去,他们是从侧院直接绕过去的,家里有帮佣下人看到,虽觉杨帆是生人,见有自家小姐领着,便也不以为意。
  雪莲到了主宅第二个院落的天井处,藉着柱廊和院中花木的遮掩探头向里看了看,回头向杨帆招招手,杨帆便快步赶上去。
  院中摆着几张藤椅,从杨帆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看见一个身穿白色右衽大襟袍子、头缠白色头巾、裹着白色绑腿,衣角裤腿都有红黄橙粉各色饰纹的老者。老人看来确实已经上了年纪,头发胡子俱已花白,脸上的皱纹尤其浓密,耳朵上缀着两串红色的耳珠,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剧烈摆动着,映着堆满皱纹的脸孔更显瘦削。
  那位薰儿姑娘就坐在他旁边的那张藤椅上,东张西望的,对父亲的谈话带听不听,不过她大概是因为擅自离开宴会的事情刚刚被父亲训斥过,虽然一脸的不耐烦,却没有起身离开。雪莲的生父陈大羽因为所坐的位置正好背对着杨帆,所以一时无法看到他的容貌。
  杨帆看到这位头人时便有些奇怪,他已经偌大年纪了,虽然看着精神矍铄,可女儿怎么会这么小?按年纪,要说薰儿是他孙女还差不多,不过转念想到这些头人们对于妻妾多多益善的态度,杨帆便释然了。
  这位白衣老人自然就是那位白蛮族的头人,别看他年纪已经大了,身形也不魁伟,声音却是极为洪亮,而且说的一口标准的汉话:“嘿!老汉一直觉得这地方的官儿人够贪、心够黑,想着从朝廷里下来的天使会有些不同吧,没想到竟是一路货色,甚至比他们更黑心!”
  白蛮头人嗓门奇大,若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还以为他在和人吵架似的。他抓起茶壶来狠狠灌了口茶水,扭头对女儿道:“再放些盐巴,太淡了!”
  头人把茶壶递给女儿,又转向陈大羽,扯着大嗓门道:“老汉听说新来的那个张刺史倒是个廉洁的好官,只是没跟他打过交道,今天去迎接钦差时没见着他,说是出州城公干还没回来,现在估摸啊,见到了也没有,定也是个徒有虚名的。”
  陈大羽道:“薰老何出此言?这位钦差刚到嶲州,今天又是嶲州官员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他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向薰老索取财物吧?”
  头人啐了一口,道:“你呀,永远都想不出那些当官的有多厚的脸皮、多黑的心,他还就是刚到嶲州,当着那么多为他接风洗尘的官员就向老汉索贿了,不但索贿,还索得理直气壮、正大光明!
  那个姓黄的天使听说老汉是姚州那边的一个部落头人,马上笑逐颜开,说他早就听说姚州那儿盛产沙金和山金,当今女皇崇信佛教,乃是弥勒佛祖降世,要我铸一尊纯金的弥勒佛,他要带回京去献与女皇。我呸!说得好听,最后还不是要落入他自己的口袋。”
  陈大羽皱了皱眉,道:“他打着这样一个幌子可不好应付,如果只是他要,铸一尊小金佛送与他原也不妨。他既说是献与女皇的,这金佛铸小了便不太好看,此人有些太贪了。薰老可答应他了?”
  老头儿嘿的一声,道:“真要是差不离儿,没准老汉就答应他了。可是你猜他要多大的一尊金佛?”
  老头双手如抱太极,夸张地向外一划,划了好大一个圆圈,道:“喏!就这么大!他说,就铸这么大的一尊金佛,让老汉向女皇表一表忠心。老汉那些族人,山里刨、沙里淘,要不吃不喝不穿不戴足足五年工夫才能攒得出这么多金子,他可真敢要啊!”
  陈大羽吃惊地道:“他要这么大的一尊金佛?老天!他真敢开口,那……薰老答应他了吗?”
  老头瞪眼道:“答应?怎么能答应?我全族上下男女不幼不吃不喝了?全都光着屁股去吗?南诏、吐蕃两国常有兵马袭扰我族,我们的兵甲器仗不买不造了?老汉肯答应他才有鬼!老汉二话不说,抬起屁股就走了!”
  杨帆心道:“原来这老者叫薰期,薰……好像是西南大姓呀。”
  陈大羽叹气道:“唉!薰老这脾气,终究是不知隐忍,万一惹恼了他,怕不给你招来麻烦。薰老不答应,也该说得委婉些才是。如今你这么做,叫他当众丢了脸面,只怕他会恨极了你,日后再找你的麻烦。”
  薰期冷笑道:“何须日后?老汉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抬腿就走,他马上就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什么‘此来剑南,专为查办谋反一案’。当老汉听不出他这是敲山震虎?”
  陈大羽一听更加担心,长吁短叹地埋怨薰期脾气太过暴躁。
  薰期睨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道:“你不用替老汉担心,在这儿老汉才是土皇帝!他这个钦差天使还不够看的,老汉给他面子他是钦差,不给他面子他就是个屁!”
  看起来,薰期真的没有把黄景容放在眼里,发了通牢骚之后就把话题扯到了别处,杨帆见已经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要听,便向雪莲示意了一下,两个人悄然退开了。
  杨帆一边走一边心中暗忖:“黄景容这厮倒真是贪婪,扛着顶钦差的帽子就忘乎所以了。这些头人土司俱都是桀骜不驯之辈,谁会怕你?不过,他若打着查办流人的幌子只为搜刮一番那倒好办了,只要他不枉杀无辜,其他的事尽可慢慢图谋。”
  雪莲跟着杨帆走开,见他一脸沉思之状,一开始还忍耐着,待走到杨帆住处还不见他说话,雪莲便忍不住了,忍不住扯扯他的衣袖,小声问道:“杨大哥,你看过薰伯伯的样子了,你说薰儿姐姐的小哥哥若是长得像他,会很英俊吗?”
  “嗯!啊?”
  杨帆反应过来,连忙点头道:“不错不错,好看好看!一看那位薰期伯伯的相貌,我就能瞧出来,他年轻的时候必定是风流倜傥、俊逸不凡!若是薰儿姑娘的那位兄长貌相酷肖乃父,那么,雪莲小姐一定觅得了一位乘龙快婿、如意郎君啊,哈哈……”
  “是吗?”
  雪莲姑娘眉开眼笑:“薰儿姐姐这么说,杨大哥也这么说,看来我要嫁的那个人当真不错喽!”
  ……
  嶲州都督府,黄景容端起热茶喝了一口,酸甜苦辣咸,几乎所有味道一下子全都品尝到了。他皱了皱眉,实在受不了这茶的味道,便随手放到一边,神色间依旧有些悻悻。
  罗都督微笑道:“黄御史从京里来,不晓得这边州形势。那些蛮族头领,名义上是朝廷所属,实在如自立之王。平日里蛮横惯了,不晓得朝廷法度、钦差威严,黄御史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罗都督名叫罗书道,是从三品的武将,比黄景容这位侍御史高了不止一级。不过从京里出来的人,不管官职大小,外官轻易都不敢得罪的,哪怕人家是个七品官,也是常在皇帝身边打转的,没准就能把话递到御前。御史台凶名在外,罗书道就更不敢等闲视之了。
  说起来,这嶲州乃是一个羁縻州,罗书道无须如此惧怕朝官的。羁縻州就是指不向朝廷缴纳税赋,地方事务基本自治,只是接受朝廷行政统治的边州,大唐的版图很大,这样的羁縻州也多,足有八百六十多个,远远超过了朝廷能直接控制的内地府州。
  羁縻州的都督、刺史等地方军政长官,都是由代表这些地方归附朝廷时的那些地方武装首领担任的,之后便世袭罔替,代代传承,和土司头人一样。这罗书道也不例外,乃是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代传到现在的,这样的官儿大多对朝廷缺少敬畏。
  只不过嶲州归附久矣,被同化的程度要大一些,罗书道的家族也早已不复祖先时候既是一州都督、又是一族之长,拥有许多悍勇私兵的部落首领,已经蜕化为彻头彻尾的官僚家庭,所以对朝廷的倚赖也就越来越重。
  前不久,嶲州刺史病逝,因他本人没有儿子,几个侄子都想继承这个职位,结果朝廷一道旨意,空降了一位姓张的流官到此担任刺史,于朝廷而言,这是派驻流官,试图进一步控制羁縻州的一个尝试。
  这位流官刺史一旦派驻,此地的世袭刺史就将成为历史,今后每一任刺史都将是由朝廷来委派。这种渗透对世袭的罗都督来说也是一个威胁,可他就没有勇气向朝廷抗争,替那位刺史的家族做主。
  如今对黄景容这位钦差,罗书道更是颇有几分忌惮,甚至有些讨好。见黄景容面色不豫,罗书道便道:“薰期是个山野粗人,不识教化,黄御史莫把他的冒犯放在心上,御史风尘仆仆初至嶲州,暂且歇养身子要紧。那个薰期嘛,本督改日再叫他来向你赔罪!”
  “不必了!”
  黄景容忽然心平气和了,他对罗书道笑微微地道:“本官听说姚州多金,才偶生奇念,想劝他献上一尊金佛以邀陛下欢心,原是一番好意,他不肯领受也就算了。本御史此来是为了查办流人谋反一案,还请罗都督多多配合。”
  罗书道听他不再追究此事,暗暗松一口气,连忙满口答应下来。黄景容微微一笑,心中已然打定主意:“定要把那个不识抬举的薰期编排到流人谋反案里,取了他的项上狗头,方消此恨!”
  黄景容对西南形势并不十分了解,更不知道这些穿着打扮仿佛乡下老农般的部落头人究竟有多么大的势力,在他眼里,这些土司头人和乡下土财主没有什么两样,整治了这个薰期,就能杀鸡儆猴,到那时,金珠玉宝自然滚滚而来。
  同罗书道谈笑着,他仿佛已经看到薰期人头落地,那些乡巴佬似的土司头人们一个个哭着喊着给他送钱、送女人……
  ……
  杨帆在陈大羽家里安顿下来之后,就到街市上转悠起来,熟悉一下该地的风情,打听打听黄景容的动静。
  小城不大,官员头人们放个屁,都能在一时三刻之内传遍全城。黄景容的接风宴不欢而散,薰期头人勃然而去的消息已经传播开来,许多市民津津乐道,杨帆便也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听说黄景容已经被接进都督府安置下来,杨帆便料定今天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黄景容才刚到,就算他再如何急着动手,也得先和地方官员们沟通一下,取得他们协助,黄景容从京里里只带了几个随身的差役,靠他们几个人做不了大事。
  不过黄景容拖的时间不会太久,以这班酷厉一向暴雨雷霆般的作风,若是嶲州在三天之内没有动静,那么就证明这个黄景容此番出巡只为图财,不想杀人。因为他们查证流人谋反,本就是无中生有之事,根本不可能细细查访,寻找真正的证据。
  杨帆决定在此待上三天,若是三天内不见黄景容有什么血腥的动作,便立即离开,去看看负责黔中道流人的那位御史在做些什么。
  陈府侧门外,柳君璠去而复返,刚与陈府的老家人聊了会天,从那老家人口中套出一些消息。他已经认定杨帆是个江湖骗子,如今这个骗子出现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明显是犯了事,受到了朝廷的通缉。
  陈府老家人的话也印证了这一点,他的确是个逃犯!
  这就够了,一个在此地无根无底的逃犯,能逃过他的手掌心吗?
  柳君璠带着冷笑离开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他这些年所受的所有羞辱和痛苦,一一施加在杨帆身上!


第五百零三章 好几只黄雀
  薰期是剑南另一大州姚州境内白蛮部落的首领,知道他与本地商人陈家攀了亲家的人很少,知道他此刻就住在陈家的人更少。
  实际上这些头人们虽然有权有势,但是在大多数汉人眼中看来,都属于人傻钱多的乡巴佬,不是太了解他们底细的普通人还真无法从他的衣着打扮上看破他的身份,所以就连陈家左右的邻居也只知道陈家来了客人,并不知道这位客人的身份。
  薰期住到孙家,与已经改姓陈的雪莲姑娘极为要好的薰儿姑娘便成了她最好的玩伴,而薰儿姑娘对汉人的成见,又使她力阻雪莲与杨帆接触,这一来颇为恋旧的雪莲姑娘想找杨帆聊天儿也不太可能了。
  对杨帆来说,少了雪莲这个黄毛丫头的纠缠,行动就自由多了,他一早旁敲侧击地向雪莲打听了一下本城的情况,没问几句,薰儿姑娘就很不耐烦地拉着雪莲了,杨帆很识趣地离开陈家去城里转悠,美其名曰要找份事做。
  杨帆在城里转悠了一上午,主要是在都督府一带徘徊,监视都督府的动静,顺便了解一下嶲州地区流人安置的所在和生活情况。中午,杨帆到了一家小店,随意点了熏鸡腊肉糟子鱼一类的几样小吃,慢条斯理地用餐。
  这家小饭店就建在都督府正对面的大街上,以黄景容的钦差身份,如果要离开都督府,一定会走正门,在这里就可以监视他的动向。
  杨帆用罢午餐,又向店家要了一壶茶。在茶叶还没有成为大唐饮品主流的时候,蜀中一带的茶饮却已盛行几百年了。杨帆在沈沐那儿喝过不加佐料的清茶,感觉味道还可以接受,所以特意嘱咐店家替他煮了一壶“清茶”。
  午后的天气叫人有些昏昏欲睡,过了饭点之后,小饭店的生意便渐渐冷落下来,最后只剩下坐在迎门一桌的杨帆还在慢悠悠地喝茶,就连店家都趴在柜台上昏昏睡去。
  杨帆那一大铁壶的茶水快喝光的时候,都督府突然大门洞开。
  杨帆马上精神起来,警觉地看向都督府。
  从都督府侧后方,有一队约三百人的官兵匆匆跑来,在门前集结,列队,手中刀枪闪烁,寒气逼人,街头百姓顿时安静下来,纷纷闪到路边,交头接耳,互相询问。
  片刻之后,就有几个人从都督府里走出来,有人把战马牵到他们面前,几个人翻身上马,向大道这边驰来,数百名官兵跑步跟在他们的后面。
  杨帆冷冷地扫了一眼,从那几个骑马的人当中,他看到了黄景容。杨帆马上低下头,把他早上在小城游荡时买来的竹笠压低了一些,起身走到柜台边,屈指叩了叩桌面,正张着嘴巴梦周公的小店掌柜睁开一双蒙眬的睡眼,茫然地看着他。
  杨帆道:“会账!”
  ……
  数百名官兵簇拥着钦差御史黄景容和他旁边那位全身甲胄的将军出了嶲州城,向东南方向的山中赶去。
  一路尾随出城的杨帆猜测,那位全身披挂的将军应该就是本州都督罗书道。杨帆远远缀在大队官兵后面,出城七八里,渐渐经过一片河滩野草地。
  杨帆看了一眼他们的去向,前方一侧是大河,另一侧是连绵的山岭,前方只有一条道路,他们唯一的目标只能是前方那座山谷,而根据杨帆从城中百姓处打听来的消息,发配此处的流人便安置在那里。
  杨帆想抄小道截过去,刚刚拐上小道,忽然察觉身后有些异状,他扭头看了一眼,就见几个头缠布巾、斜披条毡、赤着双脚,作本地百姓打扮的汉子在正向这里赶来,距他还有一箭之地。
  杨帆眉头一皱,顿时有些警觉。这条路上自然是有行人的,杨帆一路下来,已经看到了牵着水牛的农夫、拉着骡马的脚夫、背着竹篓的村姑,但是这四五个人……似乎一直就不远不近地缀着他。
  “他们会是冲着我来的?不会吧……,此地没人知道我的身份啊,黄景容不知道,雪莲家里也不会有人注意,这嶲州城还能有谁关注我?要说是剪径小贼为了劫财,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引起有心人觊觎呀。”
  杨帆暗暗思量着,突然加快了脚步。小径一侧是高高的芦苇塘,另一侧是半人高的杂草地,中间一条碎石嶙峋的小道高低不平,不适合车马通过,也只能供人步行。杨帆急急行了一阵,走到一段比较直的路段时,忽然扭头看了一眼。
  他又看见了那几个人的身影,那几个人依旧缀在他的身后,见他回头,其中一个下意识地还想躲开。
  “果然是冲着我来的!”杨帆好奇心大起,他是真的不明白,在这个地方会有什么人关注他,又有什么目的。
  杨帆心念一转,突然变走为跑,那几个跟踪的人急了,便也顾不得掩藏身形,立即迈开大步追了上来。两拨人发足狂奔,惊得芦苇丛中一群群飞鸟和野鸭四处乱飞。
  杨帆跑了一阵,突然站住脚步往路旁芦苇丛中一钻,想要候那几人追近,截问他们缘由。不料双手一分芦苇,竟然看见两个蹲在芦苇丛中的孩子。
  这是一男一女,女的大些,小村姑打扮,长得不算漂亮,却也眉目清秀,约摸十二三岁年纪,肩上背着一个竹篓,竹篓里盛着野菜。旁边是一个男孩,只有六七岁年纪,生得虎头虎脑的,脸蛋儿透着健康的黑红色。
  小男孩手里抓着一枚鸭蛋,脸上惊喜的笑容还未敛去,看来他是刚从芦苇丛中捡到一枚野鸭蛋,陡然看见路边闯进一个男人,小男孩有些害怕,他抓紧鸭蛋,怯怯地叫了一声“阿姐”,便向那小村姑身后躲去。
  小村姑警惕地站起来,丢掉刚刚挖出的一块植物根茎,攥紧小小的木铲,把男孩护到了自己身后。
  看到他们褴褛的衣衫,再想到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杨帆已经确定他们是那些流人的孩子。看着这对小姐弟,杨帆心中一阵酸楚,从这对小姐弟的身上,他似乎看到了自己遥远的童年,看到了那个背他上山、把他藏在野草丛中的小阿姐。
  杨帆吸了吸鼻子,努力作出一副最亲切的笑容,用最温和的声音道:“你们不要怕,有几个坏人在追赶叔叔呢,叔叔这就把他们打跑。这个地方现在不太安全,小妹妹,快带你弟弟离开吧。”
  这时,那几个人脚步噔噔地追了过来,从芦苇丛的缝隙间已经可以看到他们越来越近的身影。那小姑娘吓了一跳,怯怯地看杨帆一眼,便牵起弟弟的小手,她也不敢踏上大道,就在芦苇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跑去。
  杨帆扭头瞅了一眼越跑越近的那几个人,又对小姑娘嚷道:“别担心,有叔叔挡着他们呢,带你弟弟从道上走吧,小心被蛇虫咬了。”
  几个人追上来,听到杨帆这句话,再看看芦苇丛中飞快跑开的那个小女孩和她弟弟,脸上都露出疑惑的神色。上下打量杨帆一番后,一个四十开外、身材高瘦、马脸钩鼻的汉子扭头向另一人问道:“我说老六,这个人真的有钱?别是穷得叮当山响的流人吧。”
  一个脸上有道蜈蚣疤痕的瘦削汉子阴鸷的眼神一闪,道:“不会错的!我认得他,此人不是流人,倒是亲眷中有人被发配此处。嘿嘿!你也知道,发配到这儿的流人,大多是官宦人家,此人是来探望被发配的亲人的,你说他能不带钱么?”
  这人正是柳君璠,当年他能哄得姚夫人上手,倒也是个能言善辩的主儿,如今他见杨帆与流人有所接触,几个被他哄骗来的同伙有了疑心,灵机一动,马上又编出一套瞎话来,结合眼下情势,倒也颇像那么回事儿,登时哄得几个同伙疑虑顿消。
  几个人左右一分,堵住杨帆去路,其中一人摆弄着一柄剑鞘磨损严重的浪人剑,用阴恻恻的声音道:“小子,我们兄弟只想求财而已,识相的,把你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大爷自然饶你一命,不然的话……嘿嘿!”
  他说着,便从鞘中缓缓抽出那柄锋利的浪人剑,恫吓杨帆。
  杨帆没理他,他之所以要和这些人纠缠,是因为他想弄清楚这些人的来意。得知这些人只是一群剪径蟊贼的时候,他就想速战速决了。赶紧结果这几个亡命,他还要赶去看看黄景容究竟意欲何为。
  如果黄景容想杀死那些流人,他一定要出面制止。虽然他未带着人马来,事后结合圣旨命他护送公主去长安的事,他这么早就出现也容易叫人疑心他违抗圣旨,却也顾不得了。他相信只要自己出面,总能阻止黄景容行凶的。
  负责杀人的必定是当地官兵,若非情不得已,他们也不会愿意染上双手血腥,毕竟流人中大部分都是官宦人家,谁知道将来谁会复出?当年上官家族还不是人人喊打,结果男丁没出头,又出来一位女杰,上官家族现在虽未公开免罪,可是谁敢再予轻侮?
  如非必要,没有谁会自讨麻烦的,只要他露面,黄景容是钦差,他也是钦差,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这些地方官员必然采取两不相帮的对策,那时只剩下黄景容和他手下那三五个御使台的执役,什么事也别想做成。
  杨帆正想动手,那个脸上有道蜈蚣疤痕的男子说的话又引起了他的注意,杨帆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足下是谁,你认得我?”


第五百零四章 都是强盗
  手持浪人剑的高瘦男子见杨帆向柳君璠问话,他持着明晃晃的长剑站在杨帆身边却被杨帆当成了空气,不禁勃然大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他便“刷”地一剑劈向杨帆。
  方才他之所以没有一见杨帆就立即下狠手,只是因担心杨帆没有把贵重的东西带在身上,如今杨帆惹恼了他,他哪里还想得到留手。
  这种地方,死个人比死条狗还容易,杀了人往野地里一扔,官不究,民不举,没有任何后患。
  高瘦男子刚把剑举起来,一只硕大的拳头就飞过来,“砰”的一声,他的鼻梁挨了一拳,脑袋“嗡”的一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他几人见杨帆一抬手,那高瘦汉子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满脸鲜血,鼻梁骨整个塌进脸颊,其状触目惊心,不禁又惊又怒。马上又有一人冲上来,当胸就是一记“黑虎掏心”,杨帆刚要抬手格架,那人身形猛地一矮,呼地一脚便扫向杨帆的下盘。
  杨帆见他虚晃一枪,不禁哑然失笑。杨帆未动,只把双膝一曲,身子一沉,那人飞起一腿扫在杨帆的腿上,登时如中铁柱,疼得他惨叫一声,抱着小腿蜷缩成了一团。他这一下用力着实不小,看那小腿变形的模样,怕是已经断了。
  这时另一个人从袖中掏出一柄牛耳尖刀,狠狠一刀向杨帆胸口攮来,杨帆侧身一避,左腿抬起,一个侧踢,脚尖点中那人肋下,“咔喇喇”一声响,那人肋骨断了三根,喷着鲜血摔到野草丛中。
  剩下还有两人就是柳君璠和一个身躯矮壮的男人,两人一见杨帆这般厉害不禁都有些吃惊,柳君璠迟疑着不敢上前,那矮胖男子被杨帆一看,却大吼一声,挥起手中的浪人剑,剑光携着一声锐啸,狠狠劈向杨帆的肩颈。
  剑光倏然划过,杨帆似乎来不及闪避,只见剑光一闪,把杨帆斜肩带胯劈成了两段。柳君璠见状心中一喜,随即又有些遗憾,在他看来,杨帆这么死掉终究是便宜了,柳君璠还有许多恶毒的算计没有施加给他呢。
  但是,浪人剑劈过人影后,血光并未迸现,杨帆的残影消失了,他的身形出现在一丈开外,静静地站在那儿,矮胖子如见鬼魅,骇得狂吼一声,不退反进,拼命地挥舞着浪人剑,用一记记劈砍壮着他的胆色。
  杨帆一退,再退,叹息道:“此处凶顽,果然视人命如草芥!”
  矮胖子手中的浪人剑寒光一闪,杨帆站立处一丛芦苇应声而断,乍闪又现的杨帆欺近身来,重重一掌劈在矮冬瓜的脖子上,这一记掌刀杨帆没有手下留情,矮冬瓜的脖子几乎和脑袋一样粗,又短又胖,但是杨帆一掌切下,却似快刀削断一根黄瓜,“咔嚓”一声脆响,矮冬瓜的头颅便软软地歪向一边,他的颈骨被杨帆这一掌砍断了。
  “救命啊!救命啊!”
  似哭似号的惨叫声从两丈开外响起,杨帆扭头一看,就见芦苇丛剧烈地摇晃着,一丛丛芦苇花飞扬到空中,芦苇丛上一道浪线迅速向大河方向移去。
  柳君璠快吓疯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杨帆竟然这般厉害。他诡称找到一头“肥羊”,会合了几个伙伴,本想藉他们的手作了杨帆,却没想到兄弟几个全都栽在了这儿,尤其是矮冬瓜的脖子被手刀砍断的场面,真是把他吓破了胆。
  柳君璠明知道在此处呼救根本无人答应,还是情不自禁地哭号着,拼命地向河边冲去。这里的芦苇比人都高,密密匝匝的前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柳君璠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向前撞去,芦苇抽打在他的脸上,脸都刮花了一片,他也不管不顾。
  “扑通!”
  柳君璠拿出了一生中最快的奔跑速度,双腿似车轮般倒腾着,撞开芦苇丛,跑到了大河上,在河面上跑出四步,才一头栽到河里,顺着湍急的河流向下游漂去。
  杨帆追到河边,看着远处浮浮沉沉的那道人影只能作罢。他不能再追下去了,他甚至没有时间弄醒被打破了相的那个家伙盘问口供,他不知道黄景容此番带兵进山,会不会悍然下令屠杀,若再耽搁些时间只怕就来不及了。
  ……
  “东平坳”和桃源村一样,也是一个流人聚居形成的小村庄。
  朝廷发配各地的流人都由地方官员统一安置,以便管理。
  这些流人聚居而成的小村庄大多在荒僻偏远的地方,和普通百姓的村庄隔开,这些地方是没有丰沃的土地供他们开辟的,所以他们只能开些梯田、平些菜园,再加上打零工、做手工艺品来赚取生活所需。
  这里的生活和桃源村一样,清贫而安静,没有荣华富贵,却也少了尔虞我诈。一顶顶茅屋倚两侧山势而建,倒也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觉。但是今天,这里的平静被打破了。
  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冲进了小村,粗暴地把村民们从房屋里、院落里、从田间地头驱赶出来,集中到山谷前的那块空地上。人群中有老人、有孩子、有妇人,最少见的就是正值青壮年的男子。这些人家犯的几乎都是“谋反罪”,发配之前家中的青壮就已经被砍头了,当年的孩子却还未长成。
  官兵们拿着刀枪,凶神恶煞,罗书道站在谷前一块大石上,有些不安地搓搓双手,抬头看一眼威风凛凛地站在前面的黄景容,又舔了舔嘴唇。
  山谷前的村民们一脸惶恐,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给他一丝安全感,但是就连他们也是满脸的困惑,不知道这些突如其来的官兵意欲何为。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家族,或者是父兄、或者是爷祖,已经因为反对太后做皇帝而被砍了头,全家都发配到这里,他们以为自己早已被世人遗忘了,只能在这里自生自灭,如今这些官兵来干什么?
  有些聪明人已经想到了章怀太子李贤,李贤就是被他的母亲发配到巴州,几年后又派丘神绩去逼他自尽的,难道这种事情也要发生在他们身上了么?岭南的那桩血案,这小山村里没人知道,但他们已经感觉到了恐惧。
  谷口,妇孺老幼数百人,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风吹过,谷中的流人衣袂飘飘,就和那瑟瑟抖动的花枝林梢一样。
  黄景容很满意这种效果,即便在御史台最风光的时候,他也没有尝试过把数百人的生死操于一念之间,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这就是权力,叫人飘飘欲仙的权力!难怪女皇为了皇帝宝座连亲生儿子都杀了,换作是他,他也愿意。
  黄景容背负双手,傲然立于石上,享受着被数百人恐惧、敬畏地仰望着的目光,飘然半晌,才轻咳一声,道:“尔等都是身犯重罪发配于此的。本来,依照你们的罪行都够杀头的,是圣上仁慈才网开一面。可是现在有人贼心不死,暗中勾连,煽动无知乡民,意图举旗造反,……”
  人群一阵骚动,黄景容双手一按,厉声道:“肃静!此事本官已握有实据,本官还查知,那些叛逆举兵在即!你们之中就有他们的同党!因叛逆者谋反在即,所以要把你们带走,统一看管,本官明察秋毫,不枉不纵,你们之中的无辜者,本官查证后自会释还……”
  听黄景容这么说,骚动的人群马上安定了下来,没有人会想到朝廷对他们这些无害的老弱妇孺必欲除之而后快,没有人会想到朝廷派来的钦差天使会撒谎。
  黄景容心中暗笑,他并非不想马上屠光这些流人,不过一些当地官员和土司头人的孝敬还没送来,他不急着走。再者,玉山惨案已轰动朝野,如今查办此案,不能连个样子都不做,看着这群待宰的羔羊,黄景容笑得更加和蔼了。
  山坡上,伏着两条小小的身影,那是刚从芦苇丛中跑回来的姐弟俩,他们趴在那儿,惊讶地看着山谷中如牛羊一般被圈在中间的乡亲,努力寻找着他们的父母。
  “阿娘,我看到阿娘了!”
  小孩子突然指着一处人群叫起来,小屁股一拱,就要爬起来跑下山去。
  “焕焕!你别动!”
  姐姐一把拉住他,把他摁下去,急声道:“不许下去,我看那些官兵不像好人。”
  小男孩惊讶地道:“为什么,他们是官兵,又不是强盗。”
  小姐姐严肃地道:“官兵要是坏起来,比强盗还坏呢!以前咱们家住在好大好大的一座城里,就是被官兵送到这儿来的。如今他们平白无故地把全村人抓起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焕焕,你老实趴在这儿千万别动,姐姐下去找爹娘,如果没有事再叫你下来,如果出了事,你可千万别出来,山岭后那个打猎的水木爷爷最喜欢你了,如果我们被人抓走,你就去找水木爷爷。”
  小姐姐说完,起身就要往山下跑,从她身后突然探出一只大手,重重地压在她的肩上,把她重新按回地面。
  一个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来:“你说得没错,他们是官兵,但是有时候官兵会比强盗还强盗,至少对他没有好处时,强盗不会乱杀人。强盗更不会轻易杀害供养他们的人!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下去?”


第五百零五章 黄景容的算计
  邛池,南人以之为邛河,纵广二十里,深百余丈,多大鱼……
  这是《后汉书》上对邛海的记载。
  邛池就是邛海,被黄景容带走的流人百姓如今就站在邛海边一处水岸较浅、不宜行船的所在。
  邛海水天一色,风景十分秀丽,可惜这些流人并不是来看风景的,所以一个个神色惶惶。
  “叔叔……”
  姐弟俩一起眼巴巴地看向杨帆,年幼的孩子自己没有力量拯救他们的亲人,当他们发现一个有力量而且对他们有善意的人时,自然而然就把他当成了救星。
  他们是一路尾随着被押走的流人赶来此处的,因为要监视黄景容的动向,又要照顾两个孩子,杨帆没有顾得上回去盘问那几个鼻梁塌了或肋骨断掉的亡命,由得他们自生自灭了。
  路上杨帆已经问过姐弟俩的名字,姐弟俩姓顾,姐姐叫顾源,弟弟叫顾焕,至于本来的出身却不太清楚。流人一般都不太愿意把过往的事情说给子女们知道,至少在他们还没有长大成人之前不愿向他们叙及太多以前的事。他们被贬谪流放的时候,这对姐弟还小,对家世也就不甚了然了。
  杨帆暗忖:“黄景容把流人集中于此,连家什被褥都不让带,明显是动了杀心,之所以没有马上动手,显然是要做出一个调查过的姿态,以免回朝后受人攻讦。我若现在出面,在这里当然没有问题,可是回头传到京里,我出现在这里的时间就有点对不上了。
  如果我是护送公主去了长安,就算快马加鞭往这赶,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女皇帝最恨别人欺骗她,尤其她长居深宫,一切消息和行动都依赖于外臣,对此更为忌惮,一旦被她察觉我阳奉阴违,后果堪忧。既然黄景容不急着下手,我便多挨两天。”
  想到这里,杨帆对小姐弟道:“你们两个不要着急,官府把你们的爹娘和这么多乡亲关在这里,是想查一起谋反案,也许查清楚之后就会放你爹娘回去。你们两个先跟我走,叔叔会盯着他们的,如果他们想害你爹娘,叔叔就去救他们。”
  顾源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这位叔叔的安慰有些言不由衷,但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她的弟弟顾焕年纪还小,却没想到那么多,他想跑过去陪伴爹娘姐姐又不准,现在只好听杨帆安排。
  杨帆与他们依旧守候在旁边,直到黄景容留下一部分官兵看守流人,自己与罗书道回城的时候,杨帆才带着顾源姐弟缀在他们后面一起回了城。
  黄景容清点花名册,已经发现少了一对姐弟。两个小孩子而已,他没有放在心上,多杀两个少杀两个对他的影响不大,他哪有闲工夫等在山谷里,撒出人去寻人,只当这两个人不存在了。
  回到州城之后,黄景容倒是又索来花名册,认真地研究了一番。
  对于这些流人的背景,他要好好了解一下,万一真有哪个流人还有门人故旧或者亲朋好友在朝为官且势力较大,那就把这家人剔出去,没必要随便得罪不该得罪的人。此外,了解了这些人的底细,他才能把这些人谋反的罪行编的有鼻子有眼。
  “哦?原刑部员外郎李月影的家人也是发配此处的么?”黄景容突然翻到一个很熟悉的名字,不由惊讶地说了出来。这位刑部员外郎李月影和他是同科进士,后来又同在三法司,彼此间很熟悉。
  罗书道哪记得清那么多流人的身份,胡乱答应一声。
  黄景容看着花名册微微一笑,抚着胡须叹息道:“李员外是因为伙同周兴、丘神绩谋反被斩首的,家人则发配边荒,原来到了这里。本官和李月影是同年进士,二十年后,一生一死,一官一囚,人生际遇啊……”
  罗书道讶然道:“黄御史与这位李员外郎有交情?”
  黄景容笑了笑,深沉地道:“我二人是同科进士,有同年之谊,又同在三法司做事,自然……是大有‘交情’的!”
  黄景容这句话大有深意,可惜罗书道没有听出来。
  李月影和黄景容是同年进士,又同在三法司做官,确实很熟,可惜朋友是熟,仇人一样可以熟。两人入仕后同在三法司做官,一开始交情还不错,后来两个政坛新星冉冉升起,一个叫周兴,一个叫来俊臣,他们二人便有了分歧。
  黄景容投到了来俊臣门下,李月影则保了周兴。李月影觉得黄景容以进士出身投靠一个泼皮是丢了读书人的脸面,对他颇为不屑,两人交恶。后来周兴和来俊臣争权,他们各为其主,关系就更加恶劣了。
  周兴事发后,李月影也受了他的牵连,以谋反罪处死,家人则发配于此。如今看到他的名字,不免勾起了黄景容的心头旧恨:“周兴是因谋反被杀的,如今正好把此事联系起来,不妨就以李月影的家人为谋反主谋,李家的人因家主被杀,心怀不满,发配此处后勾结其他流人……”
  黄景容想了想,觉得这样说服力还不够,“主谋可以是李家,但是还得有一个可以被奉为首领的人。应该再看看流人中有没有宗室弟子,如果没有,那就说他们是遥奉太子或房州庐陵王为主。
  另外,仅凭这么一伙流人是成不了大事的,没有说服力,还得株连几个部落,不过这方面不急,且看看明后天有哪个土司头人始终不来送礼,便把他划进叛党。嗯,那个薰期不能放过,把他也划进去……”
  黄景容捻着胡须,眼神闪烁不定,一件莫须有的谋反大案已经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形。
  罗书道并不知道黄景容与李月影之间的恩恩怨怨,听他这么一说,还真以为他和李月影有旧,想帮李员外郎开脱他的家人。
  罗书道虽不记得这李月影的身世来历,倒是忽然想起了因周兴一案而迁来此处的杨明笙的家人,便接口道:“是啊,因为周兴一案,牵连了许多人,本地有一户人家就是因为周兴一案才破败下来的……”
  罗书道顺口说起了杨明笙的族人在嶲州的情形。杨家回到故居以后,为了找座靠山,曾经拜访过他,还送上了一份厚礼,杨家闺女与薰期的儿子结下亲家的事他也是知道的,否则已经败落了的杨家还真不配求见他。
  如今黄景容既与李月影有旧,正好藉此事把他和杨家扯上关系,这样就容易解决黄景容与薰期之间的矛盾了。
  黄景容不知道薰期在西南一带有多大势力,罗书道却清清楚楚,那个薰期别看跟个乡巴佬似的毫不起眼,可是光他本部族人就逾十万,依附于他的白蛮族部落有数十个,这等势力,连他罗书道都不敢得罪。
  如今薰期与朝廷钦差交恶,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既有机会说合,罗书道自然不会放过,不料这番话听在黄景容耳中,黄景容却是心头大喜。
  当初刑部和御史台水火不容时,比现在杨帆和御史台的关系还要恶劣。现在刑部只有一个杨帆出面同御史台打擂台,当初却是周兴和他手下的一班人打压御史台。杨明笙作为周兴手下第一打手,和御史台结下的怨隙不可谓不深。
  而薰期昨日在接风宴上拂袖而去,也削了他的面皮,他正想整治此人,如今竟有这般一石二鸟的好机会,他安能放弃,听了罗书道的话,黄景容心中炮制的“谋反计划”立即更趋完善了。
  黄景容马上对罗书道肃然道:“罗都督此言差矣!杨明笙死于周兴之前,朝廷都没有追究杨家的责任,谁会迫害他们呢?周兴叛逆之心久矣,杨家早已深陷其中,并不因杨明笙之死而收手。周兴谋反事败后,一众余党或杀或贬,杨家作为他的心腹余党贼心不死,所以才尾随前来,联络旧党,意图谋反,罗都督,你可上了他们的大当了!
  你说杨家破败了?真是天大的笑话!杨明笙在位时,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所谓破败只是一个遁词,那些钱财都被他们用来收买人心策划谋反了。杨家以一幼女与白蛮头人结下姻亲,也是一个手段,他们是想收买蛮族,为其所有。”
  罗书道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一番话竟引出这么一个结局,罗书道结结巴巴地道:“是……是这样吗?”
  黄景容目光一寒,森然道:“本官在京时就已接到密报!怎么,罗都督牧守一方,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
  嶲州西城一处嘈杂不堪的大车店里,一间阴暗肮脏的房间里,或站或坐挤着十几条大汉,满屋子汗臭味儿。大汉有的横眉立目、有的歪鼻瞪眼,神态举止各异,仿佛罗汉堂里矗立着一尊尊罗汉雕像。
  中间坐着一条大汉,却不像佛,他的身形并不魁梧,却透着一种精悍的杀气,令人不敢小觑。柳君璠正站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柳君璠身后躺着两个人,一个塌了鼻梁,满脸鲜血,一个断了小腿,蜷缩如鸡。
  至于断了肋骨的那位仁兄,因为救治不够及时,在晕迷中鲜血溢出,糊住了口鼻,已经窒息而死,另一个被斩断了颈骨的人自然也死翘翘了。他的同伙直接把两具尸体扔进了草丛,埋都懒得埋。
  “谁敢动我司马不疑的人,我就要他的命!”
  大汉冷笑,杀气腾腾地道:“说,他住在哪里!”


第五百零六章 夜猫子进宅
  “来!饿坏了吧?我多买了些,一气儿买了够你们吃三顿的,慢慢吃,别噎着!”
  杨帆把食物放下,看着顾焕狼吞虎咽的样子,宠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对了,这儿还有一只熏兔!”杨帆走到墙角,从墙头楔子上挂着的一个藤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熏兔还用油纸包着,撕开油纸,也放到小姐弟面前。
  顾源吃得比弟弟斯文多了,她小口小口地吃着东西,担心地对杨帆道:“叔叔,你说我爹娘在邛池边上有吃的吗?他们什么都没带呀。”
  顾焕饿坏了,这一天走了那么多路,他一直就没吃东西,小家伙正长个儿的时候,食物消耗快。他撕开油纸包,扭下一只兔脚,馋涎欲滴地嗅了一口,狠狠咬下一口兔肉,听到姐姐的话,他也不禁抬起头来,道:“是啊,爹娘不但没带吃的,连被褥都没带,他们晚上有地方睡觉吗?”
  杨帆笑了笑道:“你们两个放心吧,就算已经判了罪被关进大牢的犯人,都有地方住、有东西吃呢,他们怎么可能没有饭吃、没有地方睡觉呢,这些事,官府都会管的。”
  “嗯!”
  姐弟俩相信了杨帆的话,放心地吃起东西来。
  杨帆带两个孩子回来后并没有让陈家的人知道,房子虽然是租的,可他擅自领人回来,尤其是来历不明的人,房东是有权干涉的,所以三个人在房间里声音动静也极小。
  吃罢晚餐,不用杨帆说,顾源就主动收拾了东西,先把剩下的饭菜小心地收好,重新装到篮子里,踮着脚尖挂在墙上,这样可以防止被老鼠偷吃。
  房间里只有一盏小油灯,灯光很昏暗,尽管如此,为了防止有人从窗外经过时看见,杨帆也没有点灯,三个人在背窗的地方吃完了东西,等天色一黑便歇息了。
  杨帆把自己的那张睡榻让给了这对小姐弟,自己把两张条凳并起来充作今晚的床。小姐弟还是担心父母的安危,躺在床上一直担心着父母的情况,杨帆悄声安慰着,和他们说着话儿……
  天色渐渐全黑了,姐弟俩奔波了大半天,又受了一番惊吓,真的疲惫极了,和杨帆说着话,不知不觉便沉沉进入梦乡。杨帆枕着双臂,听着他们平稳的呼吸,却长长地吁了口气,一丝忧愁浮上眉梢。
  从黄景容今天的举动来看,黄景容终究是动了杀心。杨帆太天真了,和酷吏斗了那么久,还相信他们多少会有些人性,会奢望黄景容到地方上勒索些钱财就走。
  这是御史台东山再起再掌权柄的难得机会,他们怎么可能会甘心放弃,总要弄得群情汹汹、人人自危,也叫皇帝有种风声鹤唳的感觉,才能达到他们的政治目的呀。
  由此观之,其他御史怕也都是一般想法,杨帆真想马上解决了这边的事情,迅速赶去其他地方看看,可是他能如何解决剑南道的麻烦呢?
  光是一个剑南道就有四十三州,就算他能制止黄景容在此处杀戮,又如何制止黄景容到别处行凶呢。如果他一路跟在黄景容的屁股后面,一个放火一个救火,就算他跟着黄景容捣蛋,把整个剑南道的流人都救下来,其他地方那些流人又怎么办?
  杨帆思来想去,竟是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女皇帝是希望借御史台铲除隐患的,所以官府这边现在指望不上,凭借个人武力么?那就只能以杀止杀。比如夜入都督府,一刀宰了黄景容,再潜入其他各道,把那些御史们一一刺杀。
  可他只能想想罢了,他也清楚这个法子不能用。如果奉旨查办流人谋反的御史们纷纷遇刺身亡,结果如何可想而知。那时,这捕风捉影的谋反案将被女皇和朝中所有文武大臣视为不可否认的事实。
  届时,武则天派出的将不再是御史,而是一位位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在整个天下掀起一片腥风血雨,用堆积如山的人头来平息这桩谋反案!所有的流人都将死去,而且会有更多的官员和百姓被牵扯进来,御史台将重新站在百官之上,朝中将出现更多的周兴和来俊臣……
  “真是好烦呐!”
  杨帆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阖上眼睛,遗憾地自语:“尽人事,听天命吧……”
  陈大羽家对面黑漆漆的巷弄里,几双狼一般寒冷的目光反映着星光,在黑暗中隐隐闪烁。柳君璠一伙人的大头目司马不疑沉声问道:“小柳,这户人家是干什么的?”
  柳君璠小声道:“大哥,这户人家是一户商贾,听说丝绸啊、浪剑啊,包括水产,什么都做,生意杂得很。”
  司马不疑一听顿时放下心来。他这个团伙专作大唐和吐蕃之间的走私生意,剑南各州都是他们的活动范围,却也因此没有一个固定的老巢,嶲州城只不过是他们落脚的地方之一,没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顾忌。
  富绅大户大多与官府有所勾结,那样的话他动手还有些顾忌。不过瞧这户人家的气派,虽是商贾,却不像那么有势力的人,他既已决心宰了那个杨帆,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那就不如干脆洗劫这户人家,顺道抄些钱财回去。
  想到这里,司马不疑眼神一厉,沉声道:“你们两人一伙翻墙进去,把那个杨帆和收留他的这户人家全都杀了!小艾、老蔡,你们两个去结果那个姓杨的!”
  一众手下素知老大的为人,一听这话心领神会,纷纷答应着便向陈家摸去。
  杨帆正想睡去,忽然听到一点动静,他的耳朵动了动,一挺腰杆儿便坐起来,身形一闪,就像幽灵般闪到窗边,向外面悄悄看了一眼,又飞身掠到榻边,轻轻一拍睡在外侧的顾源肩膀。
  小姑娘醒了,她睁开眼,看见一道黑漆漆的人影站在面前,吓得想尖声大叫,但她的嘴巴马上就被杨帆捂住了。杨帆低声道:“有人来了,快推醒你弟弟,躲到墙角去,我不叫你,无论如何不要出来!”
  柳君璠留了一个心眼儿,他没往杨帆所在的跨院里去,也没选择紧挨着杨帆住处的主人宅院,而是特意选择了陈家另一侧的跨院。
  想起今天在路上堵住杨帆时,五个人被杨帆举手投足便打个稀里哗啦的场面,他就心中害怕,尤其是那个矮胖子,胖得连脖子都看不见了,结果被杨帆一记手刀硬生生软断脖颈,脑袋软绵绵地耷拉着,那副样子他现在想起来,后脑勺上都冒冷气。
  这种可怕的人,离他自然越远越好。
  翻进杨帆所在院落的两个人,跟着司马不疑的时间最久,据说他们原来是两个马匪,隶属于西南地区势力极大的马帮“巴胡子”,后来被迅速崛起的另一个马帮给挑了。
  那个新崛起的马帮首领绰号“小飞将”,巴胡子和他手下的几个大当家都被“小飞将”砍了脑袋,“巴胡子帮”烟消云散,他们两个从马匪沦落为蟊贼,被司马不疑网罗到门下,成了他的得力干将。
  这两个人一个是吐蕃人,一个是汉人。那个吐蕃人叫艾孽儿,那个汉人名字倒雅,叫蔡旻皓,大概父亲也是个识文断字的,又或者是特意请了先生为儿子取名,原指望他长大成人考官入仕,不知怎的却沦落成了马匪。
  艾孽儿翻过墙头,向远处墙头一闪而没的同伙人影望了一眼,没好气地牢骚道:“他娘的,一个个都抢着奔主家去了,这扎手的硬货就留给咱们。”
  蔡旻皓从背上抽出一口狭锋单刀,低笑道:“谁让你我功夫了得呢,他们几个绑在一块儿都不是咱们俩的对手,这活儿也就咱们俩能干得干净利落。走,一刀结果了那小子,再去后宅抢东西也来得及!”
  两人配合惯了,打个手势,左右一分,便沿左右院角向前摸去。
  艾孽儿摸到杨帆门前,伸手推了推房门,压低声音道:“门闩了,我破门进去,你在外面把风!”
  对面那人也摸了过来,低声道:“不必进去了!”
  艾孽儿皱眉道:“屁话!不进去怎么杀人?难道你个混球会用飞剑?”
  对面那人“嘿”的一声笑,突然鬼魅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把艾孽儿吓了一跳,对面那人肩不摇身不晃,一丈多远的距离仿佛是飘着就过来了,瞅着还真吓人。
  艾孽儿刚想叱骂老蔡,忽然发觉这人的五官样貌依稀与老蔡有些不符,不只相貌,身高也不对,他心头一跳,还没回过味儿来,那人就伸出一只大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卡得他连气都喘不上来,更不要说大声呼喊了。
  艾孽儿被那人提着,双脚慢慢离开了地面,脖子传出“咔吧咔吧”的声音,自己的体重快把他的脖子抻断了,面前那张模糊的面孔似乎正在笑,带着笑音儿道:“我都已经出来了,你们还进去干什么?”


第五百零七章 浑水摸鱼
  杨帆这句话是艾孽儿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杨帆这句话说完,卡住艾孽儿脖子上的大手就松开了。
  脸憋得通红的艾孽儿倏然向下落去,双脚还没着地,胸口就被一只钵大的铁拳打得塌陷下去,发出沉闷的“噗”声,整个人像一具稻草人似的飞出去,把侧院和主院之间的那道门硬生生地撞裂开来。
  两扇上了闩的门板被艾孽儿的身子“轰”的一声撞裂,碎片乱飞,在静寂的夜里,那动静听起来十分惊人。
  “他娘的!搞什么鬼?”
  两个刚刚摸到后院的歹人陡然听到身后传出一声巨响,不禁恼火地站住脚步,低声咒骂起来。他们无法再偷袭了,两道白色的人影已经在那声巨响之后迅速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那是两个白袍人。
  “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白蛮武士怒喝道。
  两个贼人一看行迹已经败露,便也不再躲藏,他们始终以为这宅里的人是普通的商贾人家,手里有刀并不令人意外,这个地方民风彪悍,谁家没有几口刀子?不但有刀,而且几乎人人都练过几手庄稼把式,其实也就是力气大点而已,他们根本没往心里去。
  一个贼人上前几步,大大咧咧地道:“不要怕,老子求财不要命,你们家里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都拿出来,只要识相,便饶你一死。”
  两个白蛮武士又惊又怒,其中一人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到这儿来勒索钱财!”
  那贼人仰天打个哈哈,冷笑道:“真叫你说着了,我柳下采诨号就叫柳大胆儿!”
  “找死!”
  白蛮武士怒斥一声,手中郁刀一挥,“呜”的一声就向柳大胆儿劈来。
  刀刃狭长,夜色之中不甚清楚,那白蛮武士料他必然闪躲,这一刀本就是虚招,没有上十分的力气,不料他一刀劈下,柳大胆儿闪都不闪,“嚓”的一声,一颗大好人头便滚落在地。
  “噗”地一腔热血喷起,把那白蛮武士吓了一跳,不禁失声叫道:“这厮的胆子倒真是很大!”
  无头死尸直挺挺地立在那儿,血似雨点般洒落,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只攥住他足踝的手在那血雨飘落以前,便已倏然缩回。
  闯进陈家的歹徒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麻烦,好像这伙贼天生就这么笨拙。混战中有人一刀劈中了自己人的后背,有人打着打着裤腰带松了,一怔之下,对方的尖刀便刺进了自己的胸口。有人突然一跤仆倒在地,主动把自己的脑袋送到了对方的刀下……
  疑心生暗鬼的柳君璠号叫着跑开了:“有鬼啊!有鬼啊……”
  柳君璠像中了邪似的,翻墙跳出陈家,魂不附体地沿着长街向远处狂奔而去,好像身后有一个阴魂正在穷追不舍。带着一个手下在外面把风的司马不疑诧然地道:“小柳怎么了?”
  杨帆暗中做手脚,昏暗之中倒没特别注意这个胆子极小的家伙,待柳君璠号叫着逃走,他才听出这个人的声音正是那个自称认识他的家伙。
  杨帆有心去追,奈何这时陈家人已经全都起来了,灯笼火把亮如白昼,薰儿小姑娘握着她的那柄铎鞘,兴致勃勃地想要寻贼厮杀,慌得几个白蛮武士紧紧地护在她的身前身后,杨帆唯恐泄露了自己的形迹,只好悄然隐去。
  陈家大院里没有活口。这些白蛮武士都是头人身边的近身侍卫,所佩的武器都是淬了剧毒见血封喉的郁刀,再加上有杨帆暗中动手脚,即便没有被伤到要害的贼人,也都一命呜呼了。
  至于其中有人胸口坍陷、有人被扭断脖子,一时间也找不到正主儿,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以为是别人在混战中下的手。
  薰儿攥着她的铎鞘宝刀,前院后院左院后院兴冲冲地转了半天,一个厮杀的对手都没找到,正觉晦气的时候,身后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杨帆光着脊梁、穿一条犊鼻裤,披头散发地走出来,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打着哈欠问道:“出什么事啦,怎么这么吵啊?”
  薰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悻悻地嗔道:“真是头猪!”
  ……
  没有活口,就无法弄清楚这些人的来历,于是薰老汉很生气。半夜三更的,他那超大的嗓门在陈家大院里响起来,吼得整条街都听得见:“居然有人敢太岁头上动土!半夜三更摸到老汉头上来了!老汉睡得正香……”
  陈大羽忙着解释:“薰老,你别生气,说不定这是冲着我来的。”
  薰老汉的嗓门更高了:“冲你来的?老汉还真不知道他们是冲谁来的,大羽啊,你做生意一向还本分吧?嶲州城这地儿虽说乱了些,可这种强盗夜入民宅的事儿却也不多见!你结过什么仇家?”
  陈大羽苦笑连连,压低声音道:“大羽做生意一向规规矩矩的。薰老,你声音小一些,莫吵了四下的邻居。”
  薰老汉的嗓门更大了:“吵了就吵了,老汉差点儿被人摘去脑袋,还不兴喊两嗓子冤枉吗?明儿一早我就去找罗书道,这小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嶲州城都让他治理成强盗窝了。”
  薰儿姑娘在一旁叹气:“可惜强盗太少啦,我都没来得及动手。”
  薰老汉没好气地冲女儿嚷嚷:“谁叫你动手的,姑娘家家的,拎着把刀子跑来跑去,将来还嫁得出去吗?下回不带你出来了。”
  薰儿姑娘大为不满,反驳道:“那我该听到声音就藏起来不成?咱们薰家不论男女,可从来没有一个孬种,这可是阿爹你自己说的。”
  薰老汉对嶲州治安的声讨,迅速变成了父女之间的纠纷,陈大羽在一旁团团乱转,劝得口干舌燥,父女俩火气都很大,吵得旁若无人。最后还是雪莲姑娘出面,未来公公和未来小姑肯卖她面子,这动静才小下来。
  杨帆在房里对那姐弟俩道:“没什么事儿,只是几个不开眼的小贼摸上门来偷东西,跟咱们没关系,你们安心睡觉。”
  ……
  第二天一大早,薰老汉就怒气冲冲地拖着七八具尸体到都督衙门告状去了。陈大羽本劝他吃过早饭再去,薰老汉只说了一句“让他姓罗的管饭,不还老汉一个公道,我天天去他家里吃饭”就一撅一撅地走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陈家来了一群官兵,把薰期的女儿和留守的人以及陈家上下人等全都“请”走了,薰老汉一语成谶,一大家子都去罗书道家里吃饭去了。一时间陈家人走室空,杨帆这个房客成了陈家唯一的主人。
  都督府在这座小城里算是最庞大的一个建筑群了,一些建制规格其实早已逾越了都督的建制,如同一座王府,不过这些羁縻州的世袭都督、刺史们本来就如同地方上的土皇帝,建制上有所逾越,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为此与之交恶。
  都督府庞大的建筑群里,在第三进院落里就有客房,不过钦差是贵宾,被罗书道安置在第五进院落里了,那是罗书道自己居住的院落。第三进院落的左右两厢客房平时都是闲置的,如今右厢客房却已住满了人。
  右厢客房里,薰老汉正跳着脚儿的骂人,唾沫星子喷了罗书道一脸,罗都督学习娄师德“唾面自干”的做派,一动不动,任由那“毛毛细雨”飘洒到他的脸上。
  “罗书道,你能耐了啊!你老子活着的时候,也得叫老汉一声大哥,你现在敢把老汉关起来,你可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你个小兔崽子,有本事你就杀了老汉,老汉四十二个儿子,不夷平你的嶲州城,把你小子碎尸万段誓不罢休……”
  罗书道苦笑连连,低声下气地道:“老爷子,我哪儿敢抓你呀,你也看到了,这是牢房吗?我可是把你当贵宾侍候着呢。老爷子,小侄是你的晚辈,可也是朝廷的官员呐,那钦差发了话,小侄怎么着也得做做样子不是?”
  罗书道打躬作揖地道:“老爷子,你消消气。小侄实在是两面为难呐。”
  薰期一听是那钦差从中作怪,更是勃然大怒,道:“原来是他!好贼,拿着鸡毛当令箭,索贿不成,就想编排老汉的不是,老汉去宰了他!”
  “别别别,老爷子,你就别给小侄添麻烦了。当日你要不是拂袖就走,有啥事不能商量?是,他是太贪心了,咱可以坐地还钱嘛,偏偏你老这牛脾气……”
  薰期瞪眼道:“这么说反而怪我了?”
  罗书道忙道:“当然不怪你,不过……”
  罗书道把他拽到一边,压低嗓音道:“老爷子,这些朝廷上下来的人,身后站着的自然是朝廷,小侄知道你老的能耐,可你能耐再大大得过朝廷?真要把事闹大了,这剑南道烽烟四起,倒霉的不还是咱们、不还是咱剑南道的百姓吗?”
  薰期刚要说话,罗书道又抢着道:“没错,他这么做,是有点欺人太甚。小侄已经把你在剑南的势力跟他说了,黄御史听了也有些忌惮,再加上小侄从中说和,只要薰老你服个软就行了,他不就是图钱嘛,给他好了。”


第五百零八章 醉卧美人膝
  薰期梗起脖子,背着双手道:“没有!老汉一文钱都没有!他有本事就杀老汉的头!”
  罗书道苦着脸道:“小侄哪敢真的让你老人家掏钱呐,这礼物小侄已经替你给了,小侄只求你老人家不要生小侄的气,小侄把你老人家请来也是迫不得已。另外,回头见了那位钦差,还请老爷子说话稍微客气一点!”
  薰期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罗书道打躬作揖地道:“老爷子,小侄求你啦,求你老人家看在你那死去的老兄弟、小侄那过世多年的老父亲分上,帮小侄这个忙吧,小侄这个都督也不容易啊!”
  “你……看你这点出息!”
  薰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被罗书道这么一说,也不好继续发火了,他叹了口气道:“罢了!老汉不与你计较,你说吧,什么时候放老汉回去?你这个地方透着一股子官威臭气,老汉闻不惯。”
  罗书道赔笑道:“看你说的,老爷子想走就走,小侄还敢拦着你不成?”
  “好!”
  薰期扭头招呼道:“女儿,叫上你陈叔,咱们走。”
  罗书道赶紧拦住他道:“别别别,老爷子,你怎么也得陪黄御史吃顿饭,敬杯酒再走啊。”
  薰期跺了跺脚,仰天长叹道:“唉!如果你老子还活着,也得被你活活气死,堂堂大都督,如此没有骨气,被一个狗屁御史挤对成这样!害得老汉也跟着你一块儿丢人!”
  薰期拔腿就走,走出两步不见罗书道跟上来,便怒气冲冲地道:“站着干什么?走啊!”
  罗书道奇道:“上哪儿去?”
  薰期咆哮道:“当然是陪那个什么混账行子的狗屎御史吃饭!”
  罗书道赔笑道:“这还没到饭晌啊,你老歇歇乏、消消气儿,等到酒席备妥了,小侄来请你。”
  薰期怒气冲冲地又走回来,走到罗书道身边时,没好气地甩下一句:“你可记住了,老汉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肯咽下这口鸟气。”
  罗书道连声道:“是是是,老爷子对晚辈提携之恩,小侄铭记在心……”
  罗书道一个长揖到地,再抬头时,只看到薰期的屁股消失在门内,然后“砰”的一声,大门关上上。
  罗书道的脸上还带着笑,但是笑容中渐渐渗上一层苦涩:“黄御史说他肯放人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薰期头人说愿意他愿意走人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我罗某人……还真是好有面子啊……”
  ……
  傍晚时候,陈家的人被放回来了,罗都督亲自陪同,把他们送回来的。
  薰期头人难得地没有扯开他的大嗓门继续骂人,一回陈家就闷头儿回了后院。虽然他只是被罗书道“请到”都督府喝了顿酒就回来了,在他看来已是丢尽了颜面。
  奈何这不是他的地盘,耍威风也得有个限度,还有那个黄御史,虽然只是一个御史,他若想杀如同杀鸡,可黄御使的背后站着朝廷,他不能不忌惮三分。
  陈大羽夫妇则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很是庆幸陈家攀上了这么一个了不起的亲家,否则这一遭他们是在劫难逃了。回到陈家,撕去各道门上的封条,陈大羽夫妇都到薰期头人那里去了。
  罗书道在陈家没人理会,心里好不是意思,他在薰期面前转悠了几圈,又道了番歉,便讪讪地离去了,陈家人和薰期的人都在薰期房里大骂黄御史,谁也没有注意到小雪莲已经怏怏的独自走开。
  “雪莲小姐!”
  雪莲独自蹲在院角,把裙子搂到膝上,正一片一片地揪着野草叶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杨帆唤了她一声,雪莲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依旧嘟着小嘴,一句话也不说。
  杨帆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看看她的模样,笑道:“雪莲小姐不开心了啊?有薰期头人护着,又没有人敢欺负你,干吗不开心?有惊无险,安然回家,该庆幸才是啊。”
  雪莲揪了片叶子在手里轻轻捻着,直到那绿色的汁液染了她纤纤的手指,才幽幽地道:“可是……杨家的人都被抓起来了呀。”
  “杨家的人?”
  杨帆皱了皱眉,马上反应过来,知道雪莲说的杨家的人就是杨明笙的族人,他奇怪地问道:“杨家的人也被抓了?和你们一起被抓的?这究竟是因为什么罪名啊,如今你们被放回来了,为什么杨家的人还要关着呢?”
  雪莲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小孩子,没有人和我说这些。被抓的那些人,我都好熟悉,有叔伯,有婶娘……,虽然我娘嫁给了我爹,可是他们对我一直很好,看着他们被抓,我很难过。”
  杨帆皱了皱眉,道:“你怎么不请薰期头人帮忙把他们救回来呢?”
  雪莲低声道:“我虽然没问,可我看得出来,说了也没用。头人不想跟那个坏人说一句软话,这一回还是罗都督帮忙,我们全家才被放回来。所以就算我开口,薰期头人也不会帮忙,还会被爹娘骂不懂事。”
  杨帆笑道:“说得像个小可怜似的,你是他的儿媳妇嘛,又不是外人。”
  雪莲摇摇头,道:“娘说,虽然头人很喜欢我,我也不可以恃宠而骄。阿娘说得对,头人有四十多个儿子,如果每个儿子都用自己的私事去烦他,他如何做全族的大头人?”
  杨帆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雪莲小姐,其实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已经长大了。”
  杨帆隐隐有些不安,他在刑部待了这么久,对于三法司办案的一些程序和手段已经相当了解了。杨家的人被抓,看起来是很莫名其妙的事,如果要据此猜测黄景容的动机,似乎他只是想把谋反案扩大化。
  但杨帆不这么想,杨氏族人为什么会跃入黄景容的眼帘?只能是因为杨明笙,杨氏族人在洛阳那般风光是因为杨明笙,被迫离开洛阳也是因为杨明笙,而杨明笙是刑部郎中,干的就是杨帆现在这个差事,是当时的刑部第一打手。
  当时的刑部和御史台明争暗斗,比现在还要激烈,杨明笙一定得罪过许多御史台的人,所以黄景容趁机报复杨家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他用什么理由把不是流人的杨家扯进谋反案?
  杨帆马上想到,周兴就是因为谋反罪而死,杨明笙是周兴的得力打手,黄景容准备如何利用这一点,便也不言而喻了。想通了这层关系,杨帆马上觉察到,黄景容似乎已经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那些流人可以杀了!
  这时,雪莲又说话了:“薰期头人去赴宴,回来时很生气地说,有两个部落的头人被抓了,那是两个小部落,每个部落都只有百十来人,因为太小,平时安分守己,从不招惹是非,结果却被他指说是叛贼的同党。
  罗都督偷偷对薰期头人说,黄御史这么做,只是因为这两个部落轻慢了他,一个部落送的礼物太轻贱,都是些山珍野果,不值几个钱。另一个根本没送礼。
  礼送的轻的那个部落其实是因为太穷了,另一个没送礼的部落靠打猎为生,族人都住在深山老林里,跟一群半野人似的,本想着纵然不送礼也不会被他注意到。结果……,薰期头人说起来就生气,可还不是没救他们么,他只骂这个钦差贪婪成性、睚眦必报,没有一点钦差天使的风度。”
  “他不是没有风度,而是想要找齐可以动手杀人的证据……”
  杨帆迅速转着念头:“原蓄意谋反的周兴余孽杨氏族人乃是此案主谋,被判流放心怀不满的流人们则是同犯,那两个可怜的小部落则是被他们收买,准备一同造反的同谋,一起‘谋反案’就这么被炮制出来了。”
  杨帆长长地吁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色,暮色沉沉,黄景容已不可能这个时间出城。尤其是薰期刚刚赴宴回来,也就是说黄景容刚刚散了酒宴。
  明天,明天应该就是黄景容挥起屠刀的时候了吧?
  杨帆缓缓站起身,从院墙上方望向远处的山峰,日薄西山,残阳如血!
  ……
  黄景容今晚的心情很不错,昨日赴宴的地方官员和土司头人们在知道他这位钦差大人的“雅好”之后,一大早就陆续送来了许多黄白之物和其他珍奇。
  美中不足的是,官员们大多是亲自来送礼的,土司头人们却大多是遣派管事送来,未免有些不够恭敬。此外,还有一些土司头人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人没到,礼也没到,黄景容咬着牙根,把他们一一记在了“账”上。
  但是到了下午,薰期被抓的消息传开以后,送礼的人便络绎不绝了,甚至还有一些上午给他送过礼的人,嫌自己送的礼太轻了,下午又给他补了一份,果然是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贱种。
  那个熏期他本来是决心拿来祭旗的,不过此人被抓之后倒是马上服软了,不但立即给他送来一大笔钱,还送了两个妖娆妩媚的蛮族美人儿给他暖床,听罗书道说,此人在西南还是比较有势力的。
  黄景容考虑了一下,决定看在那些黄白之物和那两个美人儿面上,放那死老头一马。那老头儿是姚州的,不是本地人,放他回去还可以藉他之口把自己的威名在姚州传播开来,免得自己到姚州的时候还要立一立威,才能折服那些不识相的人。
  黄景容赴宴回来,先掀开那一只只箱笼,眉开眼笑地点检了一番金银珠宝,又一一锁好,这才兴冲冲地向卧室走去,里边正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儿在等着他呢。
  醒握杀人剑,醉卧美人膝,这几乎是每个男人的梦想。
  看来黄景容是想颠倒一下顺序,今晚醉卧美人膝,明朝醒握杀人剑!


第五百零九章 嶲州张使君
  第二天一早忽然下了一场大雨,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豆大的雨点连成了线,在地上来来去去地刷了半个时辰,便倏然收住,一轮红日跃出云层。
  云收雨歇之后,整个大地都透着一股清新的味道,树木和花草被雨水冲洗的一片鲜绿。小池塘里荷花和荷叶上都缀着晶莹的水珠,娇艳欲滴。
  青蛙重新跳上荷叶,扯开喉咙呱呱地叫着,几只红尾巴的蜻蜓迅速地点着水面,点出一个个小小的涟漪,阳光透过云层把绚丽洒满了大地,这是一个美丽的清晨,今天的天气很好。
  黄景容从榻上爬起来的时候,雕花胡床上那两个昨夜刚被开苞的美丽蛮女犹自玉体横陈地沉睡不醒,两张凝露海棠般的美丽脸庞紧紧地挨着,仿佛一只并蒂的花朵。
  两个少女才十三四岁,正是渴睡的年纪,比不得年过半百的黄景容起得早,黄景容在一个少女高翘的臀部上摸了一把,一触便是幼滑紧绷富有弹性的感觉,抬起手指,粉粉腻腻犹在指尖。
  黄景容满意地笑了一下,起身更衣。
  一夜癫狂,这一起身,他感觉自己的腰有点酸了,两条大腿也有些用力过度的感觉,终究是年纪大了呀,黄景容感慨了一下,决定以后要减少疏狂的次数,他可是很重视养生之道的,反正是自己盘子里的菜,慢慢享受就是。
  黄景容让几个丫环侍婢侍候着洗漱穿戴完毕,步出滴水檐下。房中一夜风雨狂,没想到屋外也是一般光景,地上有被骤雨打落的树叶,可是就算被打落的叶子在阳光下都是翠绿绿鲜亮亮的,充满了勃勃生机。
  黄景容长长地吸了口气,怡然一笑:今天天气不错,是个杀人的好日子!
  临近中午的时候,黄景容和罗书道带兵出城了。
  小城的生活节奏很慢,人们生活得很悠闲,他们出城的时候,有些人家还在吃早餐呢。
  骑在马上的罗书道全副披挂,在持着锃亮的刀枪剑戟的士兵拱卫下显得威风八面。但是他佝偻着脸,眼神飘忽,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看起来还不如他旁边那位昨夜连采两朵处子之花的黄御史显得精神。
  黄景容将罗书道的表现看在眼里,暗暗冷笑一声,微带嘲讽地道:“罗都督似乎有些不太情愿,莫非还在同情那些乱党?”
  罗书道干笑两声,勉强道:“哪里,若有乱党意欲对朝廷不利,那就是我罗某人的死敌!罗某人对朝廷的耿耿忠心,相信黄御史是知道的。只不过……”
  罗书道“嘶”地吸了口气,好像牙疼似的道:“黄御史,那些流人中,有好多妇孺老幼,似乎……就算有人谋反,也和他们不沾边吧,你看……对这些人是不是可以网开一面?”
  黄景容嘴角一撇,淡淡地道:“罗都督这是在质疑本御史办案不公么?”
  罗书道赶紧道:“不敢不敢!下官只是觉得那些老弱妇孺……”
  黄景容哼道:“那些乱党,老弱妇孺亦怀异志,今日斩草不除根,来日必成朝廷大患,为天下大计,怎能心慈面软?”
  黄景容咳嗽一声,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有心怀异志者,虽地处偏远,亦不轻饶!如今圣人遣大军收复安西四镇,突厥与吐蕃联兵反抗,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罗书道有些纳闷儿,不明白他怎么又扯到了西域战事上,却听黄景容道:“武威道大总管王孝杰已在冷泉、大岭,接连击破吐蕃和突厥精锐各有三万余人。碎叶镇守韩思忠亦大破吐蕃名将泥熟俟斤的一万多精锐!
  一些西域酋长眼见吐蕃大势已去,纷纷投奔我朝,不日,王孝杰就能大胜而归,到时候,圣人就能腾出手来,收拾那些在内部捣蛋的家伙,哼!圣人一向最恨的就是反叛,对反叛者一向是宁枉勿纵,罗都督,不可不察!”
  罗书道听到这里,机灵灵打了一个冷战,黄景容挂着捉摸不定的笑容,揶揄道:“罗都督,你我一见如故,本御史才和你推心置腹,说这么多话。换作旁人的话,本御史是懒得点拨他的。”
  罗书道没有说话,黄景容赤裸裸的威胁令他暗自火起,可他终究提不起勇气来与这位钦差作对,罗书道只好把一腔怒火发泄在胯下战马身上,狠狠地一鞭子抽下去,向前方快速赶去。
  黄景容看着他的背景,哂然一笑。
  杨帆早在大军出城的时候就尾随其后了,但是半道上他就抄了小道,抢在了官兵的前面。
  昨晚,他和雪莲小丫头聊了好久,通过雪莲了解到了罗书道的为人和他在此事过程中的一些表现,对于今日阻止黄景容行凶,杨帆就更有把握了。
  罗书道此人不过是个性情有些懦弱的官僚,他要掌握权力,离不开朝廷的信任,更离不开地方的支持,他想在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下去,既不得罪朝廷,也不开罪地方,所以他一直在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平衡”!
  在他的辖内,动用他的人马大开杀戒,他当然不愿意。但是这些将要被杀的人主要是流人,还有一小部分是失了势的官员家族以及两个微不足道的小部落,这就在罗书道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了,所以他才顺从了黄景容。如果黄景容再过分一些,他是宁可得罪黄景容,也不肯变成他赖以生存的嶲州人的仇人的。
  杨帆把握到了他的心态,就知道只要亮出自己的身份,罗书道就会顺水推舟,置身事外,把自己推上去与黄景容打擂台。
  如今已是他赶来嶲州的第三天,此时露面虽然还是有些牵强,但勉强也说得过去,只消说是沿小道赶来的好了,谁能算清蜀地山地中有多少条小道?
  前方草地上蜿蜒一条小溪,溪水潺潺,浅不过膝。
  杨帆策马赶到,猛地一勒缰绳,翻身下马,撩起溪水便向马身上泼去。等马身泼湿,水顺着鬃毛滴滴答答向下流淌的时候,杨帆又把幞头解下,头发松松地挽一个髻,拨下几绺头发垂在脸颊上,再往脸上扑些水珠,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就出来了。
  片刻之后,一人一马再度向远方奔去,邛海已不远矣。
  ……
  新任嶲州刺史上任已经近四个月了,不过在嶲州官民眼中,全都忽略了这个人的存在,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这位刺史姓甚名谁,而这一点本该是新官上任后其下属官员和地方百姓们首先应该了解的事情。
  大家如此轻慢,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位刺史在这儿干不长,这位刺史姓张,今年已经七旬高龄。在这个做官终身制的年代,这么大年纪的官儿并不罕见,罕见的是这么大年纪的官儿还会被派出来从事开拓之责。
  嶲州都督和刺史是世袭官。上一任世袭刺史死后恰好没有儿子,朝廷趁机安插了一名流官,正式结束了嶲州刺史世袭的制度。可是刺史的僚佐,诸如长史、司马、六司参军等等虽然不是世袭却也近乎世袭,全都由一些较小的世家把持着。
  他们没有哪个家族愿意把嶲州变成流官制,让朝廷控制得更严密,所以对这位首任流官刺史都抱着一种抵制的态度,阳奉阴违、敷衍了事,意图把他挤走。
  一位七旬老人本不该来受这个罪,可这位张老先生偏被派了这么一个差使,可见剑南道观察使对这位官员是极不待见的,大概就是想让他在这折腾死。可是,这位张刺史虽然年过七旬,却是身强体壮,精力也旺盛得很。
  他不但身体好,心机也深。你们不肯向我汇报地方上的实情?你们不肯执行我的政令?你们抱起团儿来抵制我?好!张老头儿明里哼哼哈哈,什么事都好说,暗地对对各司官员报上来的一切都做了详细记录,对自己发付有司执行的每一条政令也都做了详细记录。
  最阴险的是,老家伙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还整天扮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好像随时都会咽气儿,那些下属官员们就蹦跶得更欢了。在任人摆布做了足足三个月傀儡之后,老头儿突然精神焕发了,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一口气跑五个县都不费劲!
  老家伙开始赴各县视察了,对地方官以前报上来的事情逐项核查是否相符,对他颁布下去的政令逐项检查是否执行,出了问题的官员就地免职,光是这样的话,他也撼动不了地方,如果他空降一些人来,照样会被地方官员、小吏、名流、士绅们合力架空。
  但他在扮傀儡的这三个月里,除了拿小本本记账,也并非什么事都没干,他派了人分赴各县,专门打听由哪些有势力的地方名流与现任官员不合、甚至有仇。查出问题之后,他刚免了前任,马上就任命了后任,都是前任的对头。
  上任的人也是地方名流,不会遭到整个地方的全力抵制,前任和后任有仇,这足以保证这些新上任的地方官员最大限度地执行他的命令,他这一手不能立即把整个地方完全掌控在朝廷手中,却足以撼动地方势力,征服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张刺史跑了几个最主要的县,刚刚回到嶲州城,就听说都督罗书道陪着钦差御使带着大批官兵去邛海边“平叛”了。
  张刺史又惊又怒,御史台那般人都是些什么货色他再清楚不过了。诬流人谋反?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人?那怎么成!尤其是这些流人中还有一些幸存的李唐宗室,而张老头儿正是以李唐忠臣自居的。
  张老头儿刚进府门,听说消息后二话不说,拨马出了刺史府,便箭一般向邛海边上赶去。这位刺史的身体还真是好,七旬高龄,策马狂奔,待他赶到邛海边上,居然只是微微有些气喘。
  邛海边上,官兵成扇形排列,正把百姓们逼得背对邛海退无可退,张老头儿奋力一鞭,胯下战马长嘶一声,陡然加快速度,笔直地向那官兵队伍撞了过去。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张老头儿边策马急奔,边高声大喊。
  几名官兵扬起刀枪,厉声呵斥:“来人止步!”
  老头儿须发如雪,纷纷扬扬,嗓门儿比他们还大,口中厉叱道:“嶲州刺史张柬之在此,谁敢拦我?统统退下!”
  张柬之提马向前猛冲,挺枪迎来的士兵闻听是本州刺史驾到,倒也不敢莽撞,急急左右闪开,张柬之提马急入,一直冲到罗书道和黄景容前面,一勒战马,碗口大的马蹄重重一踏地面,溅起一蓬黄沙。
  张柬之瞋目大喝:“贼子敢尔!竟以谋反为名,屠戮无辜百姓!”
  黄景容脸色一沉,扭头问罗书道:“这老匹夫是谁?”
  罗书道尴尬地道:“张公乃本州刺史。”说着身子一倾,低声道:“他叫张柬之,前两年刚刚贬离京师,黄御史可听说过他的名字?”
  黄景容轻轻“啊”了一声,忽然记起了这个人。
  大器晚成这句话简直就是张柬之的最佳写照,张柬之当年考中进士以后,被委了个清源县丞,八品官,起步倒是不低,但是做的时间长了点儿,这位仁兄在县丞的位置上一直干到六十三岁,始终未见升迁。
  直到六十四岁那年,武则天做好充分准备,要龙袍加身了,开始大肆提拔外官,替换朝廷中一些看不顺眼的官员,他也作为备选官之一进了京,武则天廷试之后,对他很满意,任命他为监察御史,不久又升为凤阁舍人。
  唐初时候,凤阁舍人(中书舍人)入直阁内,出宣诏命,凡有陈奏,皆由其持入。凤阁是掌出令权的所在,凤阁舍人在凤阁的地位就像杨帆这个刑部司郎中在刑部的地位,权柄不可谓不重。
  武则天这是摆明了要重用他这个在李唐治下一直郁郁不得志的官员,想要培养成自己的心腹,结果张柬之却以李唐忠臣自居,根本不买武则天的账,对武则天颁布的许多政令不予赞同,行使凤阁的驳回权,一一驳回,惹得武后大怒,把他贬到了地方。
  黄景容当时就在御史台,知道这些事情,因此听说过张柬之的名头。这位主儿连说一不二的女皇的旨意都敢忤逆,一听此人是他,黄景容还真有些吃惊。不过转念一想,他是钦差,而张柬之不过是一州刺史,倒也不用怕他,便又泰然起来。


月关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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