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踟蹰结发人


  一天折腾下来,两位女官也累坏了,见新娘子的打扮终于达到了她们的要求,两位一丝不苟的女官这才松了口气,由人扶着到后厢去歇息。
  在房间里闷了一天的小蛮如蒙大赦,赶紧央求地对旁边的宫娥道:“让我到院中透透气吧,都快闷死了。”
  这几位宫娥都是认识她的,听她说得可怜,不禁为难道:“都尉,你才刚刚打扮妥当啊,万一乱了装扮,叫两位婆婆看见,不免要责怪我们。反正看这时辰,新郎倌也快到了,都尉不如再等等如何?”
  小蛮苦着脸道:“还要等啊,我真是闷得透不过气来。我就到廊下站站就好,绝不胡乱走动,如何?”
  几个小宫娥商量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小蛮立即欢喜地站了起来,慌得几个宫娥赶紧提醒道:“都尉,慢些走,慢些走,可别乱了装束!”
  于是,谢沐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顶着满头珠玉缓缓拉开房门,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了出去。
  “呀!小蛮姐出来了!”
  “小蛮出来了?在哪,在哪?”
  赶来祝贺小蛮出嫁却一直没机会见到她的那些闺中姐妹们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一看到端然立在廊下的小蛮,她们就惊呆了。看到她们脸上的表情,小蛮不禁忐忑起来,举手想要摸摸脸颊,又恐坏了装扮,只好怯怯地问道:“怎么了?”
  “天呐!这个迷死人不偿命的小妖精真的是小蛮妹子么?”
  “啊!我正想说,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没错,就是迷死人不赔命!真是美得祸国殃民、惨无人道啊,小蛮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漂亮?”
  兰益清两眼红心,紧紧抓住高莹的手,激动的小脸通红,一迭声地道:“新娘子好漂亮!真是太漂亮啦!莹姐,我要嫁人,我要做新娘子!”
  高莹没好气地乜了她一眼,用掌背一蹭鼻子,冷哼道:“省省吧你,等姐姐我嫁了再说!”
  “真的很漂亮么?”小蛮露出放心的笑容,举手又想去摸脸蛋,还是有所顾忌地放下,转眼瞧见高莹等人手中都拿着一根一人多高的棒子,外边密密地裹着红绸,不禁奇道:“你们手中拿着棒子做什么?”
  高莹眼珠一转,抢着道:“这你都不知道么?这可是新婚必行之礼,谓之‘下婿’,又叫‘障车’,等新郎到了,我们要乱棍打将下去,打的他鼻青脸肿,给他个下马威,免得他以后欺侮你。”
  小蛮心中虽然依旧有些矛盾,并不愿嫁的,但是天子之命,她从来不曾想过违抗。而杨帆是自她阿兄之后唯一一个走进她心里叫她真心喜欢的男子,她也想不出理由不嫁,那种复杂的心情,实是难以言表。
  这时听了高莹所言,小蛮吓了一跳,可真的关心起杨帆来,失声叫道:“什么?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她可是知道这些女卫们的本领的,杨帆或许武艺高强,可这既然是新婚必行之礼,他肯定不能反抗的,即便他能反抗,在这样一群身手高明的雌虎面前,休说鼻青脸肿,他能保住一条命就算好的,妞妞可是真的有点着急了。
  众女卫一见她情急的模样,不禁开怀大笑起来:“哈哈,你们瞧呀,咱们小蛮还没嫁过去呢,这就疼男人喽!”
  小蛮涨红着脸,顿足道:“不成!我不许你们这样对待二郎!你……你们要是这样,我可要生气了,以后再也不理你们了。”
  众女卫笑得更是开怀,有人便道:“看吧看吧,女生外向啊,咱们一辈子的好姐妹,为了她的好郎君,可是都不要啦!”
  小蛮被她们调侃得羞窘不已,可是一想内卫诸多女中豪杰,人手一条棍棒,乱棍打将下去,二郎那凄惨的模样,她是真的心中不忍了。
  小蛮这一跺脚,满头珠玉、凤钗步摇便是一阵摇晃,左右宫娥怕她头上装饰滑落,赶紧上前扶住,在她耳边低低耳语了几句,小蛮一听,便道:“当真?喂,你们干吗非得障车啊!这‘下婿礼’有文有武,武曰障车,文曰催妆,叫二郎吟一首催妆诗不就行了么,何必要用武的?”
  高莹振振有辞地道:“嘁!你家杨二是一员武将,学措大吟什么诗啊!再说我们都是习武之人,谁喜欢吟诗作赋那套酸了吧唧的玩意儿,当然是舞枪弄棒才有意思,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女卫纷纷应是,把小蛮急得不行,还是兰益清心软,见小蛮是真的急了,才笑着揭破谜底,道:“好啦好啦,小蛮姐姐,你放心吧,我们哪会真把姐夫打得鼻青脸肿啊,这棒子是秸秆儿做的,怎会打疼了人。”
  她一边说,一边用两根手指拈着那红绸裹着的“棒子”转了转,瞧那轻飘飘的样子,果然不是真的木棒,小蛮这才放心,恨恨地瞪了恶作剧的高莹一眼,高莹向她扮个鬼脸,嘻嘻一笑。
  这时一个郑府家丁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叫道:“快些,快些,新郎的车队快到府前啦!”
  兰益清听了娇呼一声道:“姐妹们,走啊!障车下婿去啦!”
  一群女侍卫兴高采烈地举起“棍棒”向府外冲去,几个宫娥也赶紧上前扶住小蛮,道:“都尉快快回房,新郎倌儿到了。”
  谢小蛮被几个宫娥扶着回到房中,在妆台前坐了,一个宫娥便把一柄鹅毛羽扇塞到她的手里,道:“都尉,一旦出了闺阁,千万以扇遮面,不曾交拜之前,万勿撤下羽扇以面示人,切记,切记!”
  谢小蛮答应一声,持扇在手,望着镜中那副娇媚得有些陌生的容颜,痴痴地想:“我……这就要嫁了么?踏出这道房门,便做了二郎的娘子,一生一世,再不分离?”
  ……
  夕阳柔和温暖得像高邮鸭蛋的蛋黄,杨帆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绝无一根杂毛的骏马,头戴五梁簪花冠,身穿绛红公服,仿佛戏台上夸官游街的状元,率领着长长的迎亲队伍,向郑氏府夫人府前进发。
  在他后面,马桥领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坊丁,分别拿着三升粟米,一捆凉席,三斤芦苇,三支狼牙箭。这都是送给“新妇娘家”的礼物,粟米三升,用来填舂米的石臼;凉席一丈,用来覆盖井口;芦苇三斤,用来塞满灶膛;箭三只,用来置户镇宅。
  远远的,杨帆已经看到门楣上“郑府”两个大字了:“这是婉儿的家,此刻她正在府中,也不知自己登门娶亲,接走的新娘却不是她,她的心情该如何难过……”,杨帆刚想到这儿,大门忽然洞开,一群很漂亮的母老虎手举棒棍,喜笑颜开地杀来。
  “呃……,这是怎么……”
  对于大唐婚仪所知有限的杨帆只参加过马桥的婚礼,当日却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他勒住缰绳,正要扭头问问,忽然发现整个迎亲队伍早就站住了脚步,只有他一人放马前行,不知不觉间与整个迎亲队伍隔开了四五丈的距离。
  “打呀!”
  高莹和兰益清娇呼一声,纵身跃起,手中红绸裹着的两根“长棍”便扫向杨帆的脑袋,杨帆一看这还得了,真要被这两根棍子扫中,虽然那棍子看着并不太粗,可这两位姑娘手劲可不小,头颅又是经不起重击的地方,急忙来了一个镫里藏身,让过了两棒。
  “打!”
  更多的女人冲上来,一阵乱棒打将下去,打得眉开眼笑。
  “咦?不疼!这不是棒子!”
  杨帆躲来躲去,最后干脆跳下骏马,四处跳来跳去,还是被人一棒扫中了臀部,结果那“棒子”应声而折,杨帆并未感觉疼痛,正奇怪间,更多的“棒子”当头打来,杨帆继续抱头鼠窜。
  苏坊正笑吟吟地看着,并不阻拦,直到看见杨帆逃得五梁冠也歪了,簪花也掉了,实在是狼狈不堪,这才端了一簸箕铜钱上前抛撒,替杨帆大声乞饶,众女子这才意犹未尽地住手,嘻嘻哈哈地捡喜钱儿。
  杨帆心有余悸地站定,对赶上来的马桥问道:“她们这是干什么?”
  马桥慢条斯理地道:“下马威喽。”
  杨帆道:“为什么你成亲的时候没有这一出?”
  马桥洋洋得意地道:“我家小宁何等贤惠温柔?”
  还好,杨帆受到的刁难和惊吓也仅限于府前这道“下婿礼”,毕竟这新娘子的“家”是借用的郑氏夫人的地方,女侍卫们也不好在别人家里太过随便,所以新娘子很顺利地被他接了出来。
  杨帆迎亲时并没有见到婉儿,他也清楚婉儿此时是不可能出现在他面前的,想到婉儿此时心中的苦,杨帆唯有把满腔内疚,化作怅然一叹。
  新娘子接出郑府,迎亲和送亲的队伍合作一路,向杨帆的家行去,一路吹吹打打,喜气洋洋。谁也没有注意到,郑府花园一角绣楼上,微微开启了一道缝隙,一个身着月白衫子的清丽佳人痴痴地望着远去的队伍,腮边轻轻滑落两行清泪。
  车轿中,一身盛装的小蛮将那羽扇抓得紧紧的,心中无比踟蹰。她清楚,自她踏上这花轿,不管她愿不愿意、喜不喜欢,这一辈子都是杨帆的娘子了,可她还没有为人妇的觉悟,更重要的是,她很清楚杨帆喜欢的女人究竟是谁,她又如何开心得起来。
  强作欢颜的杨帆骑在马上,三步一回头,直到郑府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今日杨帆娶亲,最开心的却不是新郎倌和新娘子,而是那些一路欢呼、神情雀跃的大内女侍卫们和修文坊众百姓。
  太阳落山了,天边只余一抹昏黄。
  日黄昏以为期兮,心踟蹰于结发,啼笑间,成就一场姻缘。


第三百零一章 礼成同心结
  杨府中,堂屋前已经搭好了青庐,竹木为骨,青布为幔。
  小蛮缓缓走下婚车,在两个盛装宫娥的扶持下,手持羽扇遮住颜面,绣鞋儿轻轻踏上了红毡。迈火盆,跨马鞍,跨米袋,一对“金童玉女”把颗粒饱满的五谷轻轻撒在他们两个身上,米泣沿着他们的衣袍活泼地跳跃着,轻轻溅落在红毡地毯上。
  二人在青庐中站定,贺客们都拥进来,把青庐挤得满满的,看着一对新人行礼。
  杨帆望着面前以羽扇轻遮俏面的小蛮,缓缓吟出了事先请人写好的“却扇诗”:“嫦娥飞逐彩云降,不可孤寝在蟾宫。若道团圆似明月,羽扇轻移桂花开……”
  “却扇诗”吟罢,遮在小蛮面前的雪白羽扇轻轻地移开了,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眸如点漆,肤光胜雪,明丽不可方物。饶是杨帆早就熟悉了她相貌的,也看得呆了,更不要说那满堂宾客了。
  被杨帆那灼灼的目光看着,小蛮颊上不禁浮起两抹娇羞的晕红,轻轻地垂下了螓首。
  司仪道:“行对拜礼!”
  两个红布蒲团摆到了他们面前,两人相对跪好,小蛮的眼神很是复杂,似乎有些迷惘、又似有些矛盾,但是一触到杨帆的眼神,她却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
  “一拜!”
  司仪一声令下,在两个宫娥的示意下,小蛮双手叠放到面前毯上,腰肢深深地弯下去,白皙明净的额头轻轻地触到了指尖,当她缓而优雅地直起腰肢时,她看到对面的杨帆业已大礼还拜下去,她看到了那拜下去的五梁冠,和五梁冠上重新簪好的鲜花。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忽然悸动了一下,一种难言的滋味蓦然浮上心头。
  “二拜!”
  杨帆直起腰来受礼,小蛮再度深深地拜了下去,不知不觉间,杨帆也抛开了心中的一切杂念,庄重地感受着眼前的一切。
  三拜、四拜,礼成。
  一把系了红绸的剪刀送到新郎杨帆面前,杨帆理出一缕头发,“嚓”地一剪,将那缕剪下的头发和剪刀放到了红绸托盘上,托盘又送到了小蛮面前,又是“嚓”的一声,清脆地一剪,小蛮的一绺青丝应声而落。
  小蛮凝睇着盘中那绺青丝,好像自己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也被剪断了。人常说,婚姻于女人而言,等同于又一次新生。那么,这结发之礼,大概就如同初生儿剪断脐带的感觉了,小蛮心中忽然有些空空的。
  她看着宫娥的巧手把她和杨帆的头发灵巧地用红线扎在一起,放入一个绣着“百年好合”的锦囊,心头忽然涌起一种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她的母亲亡故以后,阿兄用他那被沙砾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轻轻牵起她的小手时一样,似乎两个人的血脉一下子因此联系在了一起。古人传下的神圣之礼,让她忽然有了一种难言的感悟,她想哭。
  “执子之手!”
  司仪的声音依旧高亢而昂扬,杨帆的手牵住了她垂在身侧的小手,小蛮的娇躯忽地震动了一下,她正想到阿兄牵起她的手,带她流浪天涯,杨帆的手牵起她的刹那,她蓦然向杨帆看去,恍惚中有一种阿兄的身影与杨帆的身影相重叠的感觉。
  童年记忆中的阿兄,随着她年龄的增长,也在她的幻想中不断地成长着,那个形象总是比较模糊、比较抽象的,她一直无法看清梦中阿兄的形象,他的面容仿佛始终隐在一层迷雾当中,而现在,那副形象忽然变得无比鲜明起来,他就站在身侧!
  冥冥中,似乎传来阿兄成熟而又童稚的声音:“妞妞,你长大了,以后牵着你的手、照顾你一生一世的将不再是我,而是你的丈夫!妞妞,阿兄要走了……”
  杨帆在她心底里的形象越来越鲜明,似乎要把阿兄的形象从她脑海中驱逐出去,小蛮莫名地恐惧起来,她害怕这种感觉,她想把手从杨帆手中抽离出来,杨帆感觉到了她的举动,眉头不由微微一蹙,手上便加了几分力道。
  两个人的小小执拗,在观礼的宾客们看来,却似乎是新娘子的羞涩使然,于是笑声顿时溢满了青庐。
  “执子之手,与子共箸。
  执子之手,与子共食。
  执子之手,与子同归。
  执子之手,与子同眠。
  执子之手,与子相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感谢苍天,此生复何求哉!”
  在司仪的引导下,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背起了筹备婚礼时早就背熟了的执手诗,一开始,小蛮的声音似乎总比杨帆慢上半拍,杨帆的声音也不够坚定和庄严,但是念到后来,两个人的声音竟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共鸣。
  小蛮的声音依旧比他慢半拍,但是听来却有一种夫唱妇随的和谐与美感。
  两个人不知不觉便受了这庄严神圣的仪式影响,变得郑重而庄严起来。
  “从现在起,他就是我的丈夫了!”
  “从现在起,她是我的我妻子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这一回,他们谁也没有回避对方的目光,彼此的目光定定的,有一种痴意。
  在“执子之手”的诵词声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小东快步走出青庐的背影,和那黯然滴落的两颗泪珠。
  高莹唇角带着一抹辛酸又复欣喜的笑意,轻轻擦了擦眼角,带头喝起彩来。
  青庐之中,一时彩声雷动……
  ……
  “新妇这边请!”
  司仪引导着杨帆和谢小蛮出了青庐,在众多宾客的陪同下来到了左跨院儿,杨帆惊奇地发现,司仪把他们引到了左跨院的猪圈。
  杨帆当然不可能养猪,但是现在猪圈里分明有一头猪,而且是一头洗得白白净净的母猪,那头白白净净的母猪头上系了红绫,正哼哼唧唧地很舒服地晒着太阳。
  司仪笑眯眯地道:“新妇,行礼,默祷!”
  “啊?”
  小蛮吃了一惊,怯怯地四下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决定请教杨帆,小蛮悄悄地问道:“为什么要拜一头猪啊?”
  杨帆想了想,摇摇头,司仪听到了新娘子的这句问话,哈哈笑道:“母猪多产嘛,一胎就能下十个八个的,拜拜母猪,讨个吉利,以后多生孩子!”
  小蛮一听差点儿晕倒,司仪笑吟吟地道:“此乃古礼,新妇快快行礼吧!”
  小蛮无奈,只好向那母猪恭恭敬敬地揖了三揖。那头母猪受了谢都尉三拜,大剌剌的,理都不理她,只把小尾巴摇了摇,又哼哼了几声。
  杨帆一边站着,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太平公主新婚之夜把丈夫丢进猪圈的那一幕,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谢小蛮被迫向一头母猪行了三礼,心中本就羞忿不堪,突然又听杨帆失笑,只当他是取笑自己,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脱口说道:“让我像猪那么能生,你想都别想!”
  “呃……”
  杨帆的笑容一僵,四下里许多观礼的贺客听见新娘子这么彪悍的一句话,却是纷纷爆笑起来。
  小蛮自知失言,不禁羞得满面通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明明是不想嫁的,怎么连生几个孩子的问题都想到了?
  为人妻子的觉悟,在这一项项仪式中,已然一点一点地灌输到了妞妞的心里。
  酒宴开了,谢小蛮在好姐妹的陪同下,去新房换了一身轻服,窄袖短襦、束腰长裙,席间穿梭才好行走自如,不虞被人绊倒或者蹭上油腻。而这样的装扮,却也愈发衬托出了她修长苗条的身段,显得更加俏丽可人。
  “羽林卫武大将军到!”
  “金吾卫丘大将军到!”
  司仪站在门口一声喊,堂上宾客呼啦啦站起了一多半,今日贺客以武将居多,这些武将都比这两位大将军职衔低,有许多就是这两位的直接下属,岂有不起立相迎的道理。
  杨帆和谢小蛮迎到门前,黄旭昶、张溪桐、魏勇、黎大隐等人也都随在身后,只见武攸宜和丘神绩并肩走来,后边各有两个老军担着挑子贺礼,一见杨帆,武攸宜便哈哈笑道:“杨郎将,恭喜、恭喜呀!”
  杨帆实未想到他们两人会来,赶紧肃手向堂上让客,说道:“杨帆成亲,哪里当得起两位大将军前来相贺,两位大将军前来,实在令杨帆惶恐之至,两位大将军,快快里边请。”
  堂上这么多席,还真没有配与这两位同席的,幸好此前梁王武三思说过,他会亲自前来道喜,杨帆虽不知他所言真假,准备还是要做的,因此堂上本就留了一席,这时便请两人到这一席上坐了。
  杨帆与新娘子刚刚向两位大将军敬了杯酒,司仪在门口用更加高亢的嗓门大声喊道:“太平公主府李大总管,奉太平公主之命,为杨郎将新婚之喜来贺,并送贺礼,有请杨郎将出迎呐!”
  这句话一喊出来,满堂喧哗顿时为之一静,太平公主?这杨帆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能让太平公主遣使来贺?所有的人都惊讶不已,就连丘神绩也不例外,唯有武攸宜老神在在,毫不惊讶。
  这位大将军先入为主,早就认准了杨帆是他的便宜姑丈,他的便宜姑丈可不就是太平公主的便宜老爹?近来太平公主与朝臣接触日益频繁,看来是有意插手政坛了,对杨帆这位在女皇面前明显依旧能够说得上话的人曲意结交,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丘神绩惊讶了片刻,神情便也泰然下来,他所想到的理由,却是当初杨帆与太平公主同场竞技、力挫吐蕃击鞠队的旧事,在他想来太平公主或是因为这段香火之情才对杨帆另眼相看的吧。
  杨帆听了司仪一喊,心头却登时一紧,太平公主?她会有好心来祝贺?今日这桩婚事本就是她妒心发作搞出来的把戏,她又要玩什么花样了!


第三百零二章 太平来贺
  杨帆对小蛮低声说了一句:“我去看看,你先陪着客人!”
  小蛮轻轻点点头,看着杨帆匆匆向门口行去。
  太平公主府的外管事李译是个太监,当年太平公主出嫁的时候,由宫里拨为陪嫁的,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如今他已成为太平公主府的大管事。
  一见杨帆出来,李译无须的圆白面孔上顿时堆满了笑容,踏前一步,揖手道:“呵呵,恭喜,恭喜杨郎将成亲之喜呀。我家主人特遣咱来道贺,并送上我家主人贺礼,还请杨郎将笑纳!”
  李译说着,侧了侧身,把手一摆,后边便有两个青衣小帽的家丁抬了一口长匣子上来。看他们的动作,那口长匣十分沉重,闻讯赶出来看热闹的贺客很多,许多人便议论起来:“这样一口长匣,会是什么礼物?”
  “看起来很重啊!”
  “瞧这样子,像是一口剑!”
  “瞎说,什么剑这么长,而且你瞧他们两个,好像很沉重的样子,剑有这么沉么?”
  “没准是斩马剑呢!”
  “宝剑赠英雄,杨郎将是一员武将,送一口宝剑原也没错,可是你听说过送斩马剑的?”
  杨帆看着抬到面前的那口长匣,有些谨慎地看了李译一眼,李管事微微一笑,道:“这是我家主人为贺郎将新婚之喜,特意准备的一件礼物,请了能工巧匠,多日打造而成,郎将不瞧一瞧么?”
  旁观众人听了,连连起哄道:“二郎,快些打开叫咱们开开眼界!”
  杨帆把心一横,伸手扯开匣上系着的红丝带,将那匣盖轻轻掀开,一眼看清匣中的东西,顿时便是一呆。
  匣中铺了红色的丝绒,里边只有两样东西,一根球杖、一枚鞠球。
  球杖呈金黄色,上面细细镂着各色纹饰,粗浅一看,鲤鱼流水、莲子荷花,松柏仙鹤,俱是吉祥之物。杨帆轻轻伸出手去,想把那球杖拿出来,球杖入手,一股凉凉的金属之意传到心里,暗自又是一诧:“难怪这两人抬得如此吃力,果然不是木制的球杖!”
  杨帆深吸一口气,单臂用力,将那珠杖抓紧,猛地抓离长匣,那两个青衣小帽的家丁收力不及,抬着长匣的手竟向上一扬。杨帆只觉球杖入手十分沉重,急忙又伸一只手把那球杖抓在手中,这才从容一些。
  “金的!这是一根纯金的球杖啊!”
  “公主出手好大方,这根球杖得值多少钱呐!”
  “钱?你就知道钱,你有这么多金子,造得出这样一根球仗么?而且,这可是太平公主所赠的贺礼,能拿去换钱么?”
  贺客们看杨帆抓杖入手的动作,马上猜出了这球杖的材质,不禁惊叹不已。丘神绩和武攸宜自矜身份,并未离开座位,但是众人的议论已经传了进来,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想:“太平公主竟然送了这样一份厚礼?公主送这么重的礼,我……我送的礼是不是轻了一些?”
  杨帆也面露惊容,将那球杖小心放回匣中,对李译道:“大管事,杨帆成亲,能劳动殿下来贺,已是荣幸之至,这份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杨帆不能收下!还请大管事拿回去吧。”
  李译笑道:“若是咱家再把送出手的礼物拿回去,公主那里咱家可不好交差。郎将大人已经验过了球杖,还不曾看过这鞠球呢。”
  他这一说,杨帆才注意到那枚拳头大小的鞠球。方才刚一开匣,就有一道红光入眼,隐隐透出晶莹剔透、润泽华丽的光芒,他就觉得这枚鞠球不同凡响,只是当时注意力都被那根金光灿烂的球杖给吸引住了,这时听李译一说,这才想起去看那红球。
  红球也镶在丝绒之中,杨帆探手一抓,把那红球托在手中,只觉沉甸甸的,似乎也是金石一类的器物,他把红球托起,廊下彩灯一照,那红球烁烁放光,不管站在哪个角度的人,似乎都能看到一道奇异的红光映入自己的眼帘,尤其是杨帆的手只要稍稍一动,那红光四下游走,仿佛道道金蛇横空,彼此望去,大家都能看到对方脸上、身上被映红的一片片光芒。
  手中捧着红球的杨帆站在最中央,整个脸庞都被映成了红色,一道道红光闪烁不定,把他那一身绯色的新郎倌服一照,似乎连他的身体也发起光来,整个人都沐浴在一片红光之中,仿佛被一朵火云罩定了似的。
  贺客中也不乏识货的,忍不住叫起来:“火玉!这是火玉啊!天呐,这么大的一块火玉,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
  丘神绩坐在座位上,抬眼望去,也看到了仿佛被一团火云罩定的杨帆,杨帆身形一侧时,他也看清了那块浑圆天成的火玉,不由吃了一惊。
  所谓火玉,是当时人的一种称呼,实际上就是红宝石,红宝石有暗红色、有亮红色,还有些是有杂质的,无论是什么颜色,都少有这么巨大的。而眼前这块红宝石不但硕大如拳,如圆如球,而且通体没有半点杂质,那就更是价值连城了。
  丘神绩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腰带,他的腰带上也镶着一枚红宝石,只有指甲盖大小,而且是暗红色的,远不及眼前这块宝石瑰丽出奇。丘神绩袍袖一垂,很自然地便遮住了自己的腰带。
  “这礼……实在是太贵重了,杨帆无论如何不敢收受!”
  杨帆吃惊不小,赶紧把宝石放回匣中,连声推却。他只知这枚宝石珍贵,却还不知道这枚宝石乃是大唐国宝,当年李世民讨伐高句丽时,依附于高句丽的靺鞨为免自己遭了池鱼之灾,而敬献于大唐天子的一件宝物。
  后来李治爱女太平出嫁,特意把这件国宝做了她的嫁妆,杨帆若是知道这枚宝石乃是太平公主最贵重的一件嫁妆,恐怕就更要把它当作烫手山芋了。
  李译呵呵笑道:“杨郎将,咱家只是奉命送礼的下人,郎将要是跟咱家这么客套,咱家可是不好向殿下交代了。”
  他笑吟吟地往四下瞧了一眼,说道:“有劳哪位搭一把手,替郎将把这礼物接下了。咱家身边这两个小厮力气小得很,可别有个闪失,碰坏了公主赠予郎将的贺礼!”
  “这好东西,既然是人家主动送的,哪有不要的道理!”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楚狂歌和马桥不约而同踏前一步,忙不迭替杨帆接下了那口匣子。杨帆无可奈何,只好说道:“大管事,请入内喝杯水酒吧!”
  李译呵呵地笑了两声,向杨帆拱手道:“多谢郎将美意了,今儿是郎将大喜的日子,咱家是残缺之身,入内不祥,可不敢登堂入室,带了晦气进去。差使已经办妥了,咱家这就告辞了!”
  李译说着返身便走,杨帆只好把他送出门去,这厢送走了李译,转身再走回客堂,许多人瞧着杨帆的眼神便有了些敬畏之意。
  杨帆这个郎将或许还不会叫他们太放在心上,可是一个能让太平公主遣人致贺的郎将,那就不能等闲视之了。能叫太平公主以如此瑰宝相赠的郎将,那就更是……,他到底算是干什么的呀?哪怕是一个王爷,太平公主也未必就肯以如此重礼相赠的呀!
  “黄金鞠杖、红宝石鞠球……”
  杨帆一边往堂上走,脑海中一幕幕情景历历而现:洛水河边的那场击鞠,一尾美人鱼般卧于软榻之上的太平公主,顺水送来的一杯美酒,扬手掷还自己的那枚鞠球。上元节时,她振臂一呼,跃马沙场、大败吐蕃的英姿……
  他知道,利用自己立下大功的机会,巧施计谋,诱骗天子许婚,拆散自己和婉儿,是太平公主的妒心使然。可是今日这份厚礼,却绝对没有什么恶意。太平公主精心挑选这件礼物时,真不知她是一种什么心态。
  走到堂上,杨帆抬头,恰看见小蛮正凝视着他,眼神中有一抹古怪。太平公主馈赠如此重礼,在小蛮看来也是不可想象的。她以前侍候在武后面前,对这些权贵迎来送往的事情见多了,这么重的礼,连武则天都没收过。
  小蛮自然不知道太平公主与杨帆之间的情事,可太平公主却送出了这样的厚礼,她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上官婉儿,在她看来,也只有上官待诏才有这样的大手笔、也舍得赠以如此厚礼,只怕是上官待诏自己不好出面,这才借了太平公主的手……
  如此一想,小蛮心里忽然有点儿酸溜溜的感觉。
  本来,她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却破坏了人家的感情,拆散了一对有情人,是抢走了上官待诏的男人。可是一旦嫁了,这身份不同,立场也就不同了,杨帆如今可是她的男人呢,要说眼见此情此景,一点儿也不吃味,她还真的做不到。
  “哦,方才是……”
  杨帆瞧见小蛮有些古怪的神气,竟也莫名地有了一种被娘子捉奸在床的心虚,刚想解释一番,就听那司仪像一只打鸣的公鸡,用高亢喜悦的声调又叫起来:“护国法师、白马寺住持怀义大师到……”
  一听这话,就连武攸宜和丘神绩也“忽啦”一下站了起来,杨帆赶紧对小蛮道:“小蛮……,咳!娘子,这是吾师到了,你我一起去迎一下!”
  满堂宾客随着杨帆和小蛮一起迎出大门,到了门外一看,只见一个干瘪老僧站在门口,屈指弹着光头,一脸苦笑。不远处蹄声急骤,大家探头一瞧,却是一群光头和尚骑着高头大马匆匆离去。
  杨帆奇道:“一浊师兄,师尊何故来而复去?”


第三百零三章 洞房?洞房!
  一浊道人干笑道:“薛师匆忙赶来,忘了准备贺礼。薛师说,自家弟子成亲,做师傅的哪能连件礼物都不准备呢,所以……回去准备贺礼了,呵,呵呵……”
  杨帆听了,有些忍俊不禁。
  薛怀义的为人品性固然令人不敢恭维,不过此人很有一点江湖义气,杨帆虽不屑其发迹途径,也不想学他,但是对这位真心关爱自己的薛大和尚还是颇有亲近之意的。
  薛怀义既然离去,杨帆只得先邀一浊入内,一浊头顶光光、身披袈裟,在贺客之中颇为另类。等他入座之后,酒也喝、肉也吃,坦然自若,神态从容的时候,大家就更觉得另类了。
  喜宴又进行了小半个时辰,司仪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护国法师、白马寺方丈怀义大师到~~~”
  杨帆等人再度迎出门去,就见薛怀义一身大红袈裟,一颗秃头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左右陪着弘一、弘六等人,在他们身后还站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和尚,用十字木架和绳索抬了一棵金灿灿的果树,果树上似有一颗颗小红灯笼似的闪闪发光。
  薛怀义一见杨帆,便大笑道:“好徒儿,为师酒醉,竟然忘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亏得你六师兄提醒,哈哈,看你如今模样,还真有几分新郎倌儿的样子啊,恭喜、恭喜!”
  杨帆连忙上前见礼,道:“弟子杨帆见过师尊!”
  武攸宜和丘神绩也上前道:“见过薛师!”
  薛怀义摆手道:“嗳,不用见礼,不用见礼了。天大地大,今日新郎倌儿最大,洒家今日也是一个贺客,无须多礼。走走走,咱们进去喝喜酒,洒家来得迟了一些,好酒不曾被你们喝光了吧?”
  杨帆笑道:“师尊既然来了,今日一定要不醉无归。要说好酒么,师傅放心,弟子这儿一定管够!”
  “好!只要有好酒,洒家就放心了!”薛怀义抚着肚皮,漫不经心地道:“十七呀,今儿是你的大喜日子,为师一个出家人,也没什么贺礼送你,就送你一棵百子树吧,呵呵,百子千孙,大吉大利。”
  小蛮一旁听了,小脸忍不住又是一皱,心道:“真是的。这男人怎么一个个的都这样啊,难道女人成亲就是为了替你们男人一窝一窝地生孩子么?”
  弘一道:“十七呀,师傅送你的这棵果树可不一般呐,这树以黄金为干、碧玉为叶、火玉为实,火玉共一百颗,颗颗价值千金,这棵果树那可是价值连城啊!”
  弘六马上接口道:“这宝树,枝干共耗黄金一百四十三斤八两五钱,不过这也不算什么,黄金有价玉无价呀,这上面的树叶儿可全是上等佳质的翠玉所雕,每一片都……”
  他还没说完,薛怀义就瞪了他们一眼,笑骂道:“不过是为师自库中随意取来的一件贺礼罢了,你们显摆些什么,一边儿去!”嘴里说着,脸上却露出洋洋自得的神色。
  薛怀义今日赶来喝喜酒,本来是备了一份贺礼的,虽然贵重,也不过是些金饼玉佩一类的东西,可是等他赶到杨府,正好听见在门外吃流水席的客人大惊小怪地说起太平公主刚刚送来的礼物,薛怀义一听脸上就挂不住了。
  他这人一向最喜欢出风头,除了武则天他不敢比,在任何人面前,都要比个第一才甘心,哪肯让太平公主压他一头,当下二话不说打马就走,誓要找出一件可以压太平公主一头的礼物出来。
  别看他嘴里说什么只是随意取来的一件贺礼,其实这棵华贵艳丽的金果树,在他的藏宝之中那也是独一无二的,为了别人送他这件瑰宝,他还答应了别人一件事情的,如今忍痛割爱,正要借两个心腹弟子之口,说与那些不识货的客人们知道。
  瞧见那些客人惊羡称奇的模样,薛怀义心中得意之极,杨帆素知他为人,听到这里已知他方才为何来而复去了,对于如此重礼,杨帆免不得又要推却一番,之后便亲手斟一杯酒,叫新妇献与师尊。
  薛怀义接过喜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道:“你去忙,你去忙,洒家自与两位大将军吃酒便是!”
  这时司仪在门口又喊:“梁王千岁驾到……”
  杨帆听了,少不得与小蛮还要再迎出去,丘神绩和武攸宜向薛怀义告了声罪,也一同出去,唯有薛怀义安坐不动。他那些弟子们见师傅不动,也都大剌剌地坐在那儿毫不理会。
  武三思是王爷,若论身份,以他最为尊贵,连主人带客人,全都迎了出去,众星捧月一般把他接进来。武三思送了一对玉鸳鸯为礼,比起魏王武承嗣派人送来的贺礼自然贵重,但是与方才太平公主和薛怀义送的宝物相比,却是没有引起丝毫轰动。
  武三思神情倨傲,大摇大摆地往堂上走。进了大堂,一见居然还有客人坐在那儿没动,便露出些不悦之色。
  薛怀义一手抓着酒坛子,指着他大笑道:“三思,你来得好晚,当罚酒三杯!”
  武三思定睛一看,挺起的胸膛“扑哧”一声就瘪了,赶紧踮着小碎步迎上去,满脸堆笑地道:“哎呀,薛师,原来你也在这里!”
  薛怀义打个酒嗝儿道:“废话!今天成亲的是洒家的弟子,洒家不在这儿,还往哪里去?”
  武三思道:“是是是,三思糊涂,怎么竟把这茬儿忘了。理当罚酒,理当罚酒!”赶紧摆好三个杯子,斟满酒一饮而尽,这才赔着笑脸在薛怀义身边坐下,替他斟上一杯,道:“薛师,请!”
  丘神绩看武三思竭力巴结薛怀义的样子,不禁暗暗冷笑:“薛师已经答应替魏王进言了。他送杨帆的这株百子树,就是魏王送他的镇宅之宝。魏王马上就要成为大周太子,你这时才急来抱佛脚,还赶趟么?”
  杨帆一见梁王也有了差使,不需要自己相陪,不禁微微一笑,对小蛮道:“走吧,咱们到外面去敬一敬修文坊里的那些乡亲,天色不早了,一会儿他们就要散席回去的。”
  “好!”
  小蛮温顺地答应了一声,随着杨帆往外走,杨帆走出两步,忽然觉得小蛮的眉眼神态大异寻常,心头不禁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
  喜宴终于散了。
  本来,马桥和高莹、兰益清他们还想要闹洞房,但是因为来的客人太多,杨帆和小蛮忙里忙外,等他们把一拨拨客人陆续送走的时候,已经快到三更天了,若是再闹上一场洞房,杨帆这洞房花烛夜怕是就过不成了。
  马桥娘和面片儿耳提面命,不许马桥坏了人家洞房花烛的好时辰,几人一想确也在理,只好意犹未尽地放过了这个机会,也向杨帆一一告辞,就此散去不提。等到客人们全都散尽了,杨帆和小蛮就像刚打完一场仗似的,忽然就觉得腰酸背疼。
  三姐和桃梅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两个丫头的小脸都被汗水冲花了,她们有气无力地对杨帆道:“阿郎、娘子,请早些安歇了吧。婢子会把客堂打扫干净的。”
  厨子林锡文没精打采地道:“阿郎,小的……从下午忙到现在,水米未沾牙呢,小的先吃点东西垫巴垫巴,就帮她们打扫客堂。”
  杨帆也不知该如何安排,忍不住去看小蛮,小蛮咳嗽一声道:“你们都辛苦一天了,堂上先这样吧,不忙着收拾,赶紧吃点东西早早歇下。明日一早,我店里会派几个伙计来帮着洒扫的。”
  几人一听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小蛮微微一笑,道:“这点东西,你们拿去,置办几套新衫子。好了,今儿大家都辛苦了,快去歇息吧。”
  “谢谢娘子,谢谢娘子!”
  东西入手,赫然是几粒金豆子,桃梅、三姐儿等人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小蛮也是看他们着实辛苦,中间回新房补妆换衫的时候,灵机一动,从被底摸了几粒压床的金豆子来,这时正好派上用场。
  杨帆惊奇地看着小蛮,端庄沉稳,胸有成竹,还真有几分当家主妇的气派,难道这成婚可以让人一下子就变得成熟起来?这还是那个刁蛮俏皮的小丫头?
  三姐儿几人也真是累得狠了,脚后跟都站得生疼,原先还不觉怎么,这一歇下来,真是一刻也坚持不住了,主母既然吩咐下了,便一溜烟儿退了下去,只剩下陈寿慢了一步,等那三人离开之后,对杨帆道:“阿郎,赵逾因故未来,嘱咐老奴把这份贺礼送上。”
  因为小蛮在场,陈寿没有多说,杨帆一听是赵逾,自然明白实际上是沈沐送给他的新婚贺礼,东西接到手中,却是一个牛皮纸袋,轻飘飘的,也不知揣了些什么东西,陈寿微微一笑,向新郎新妇一躬退下。
  曲终人散,客堂上只剩下杨帆和小蛮两个人了。小蛮一见四人退下,肩膀也塌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实话,她也累得惨了,这一天啊,总算是熬过去了。
  小蛮微微一转身,忽然瞧见杨帆正看着她,心里没来由地又紧张起来。不对,这一天好像还没有过去,貌似她这位新娘子还没有履行完一个新妇全部的责任啊,接下来该干什么呢……
  小蛮脑海中迅速闪过了一幅幅男女交合的画面,其情其景叫人眼饧耳热,那是宫中派来的两位老女官逐幅讲解与她知道的《三十六宫素女图》。小蛮已累成一团糨糊的脑瓜儿突然福至心灵般清醒过来:“对了,接下来应该是……,洞房?洞房!!!”


第三百零四章 盈盈一水间
  天宇寥廓,夜色空明,大地静谧,虫声新透。
  魏王武承嗣府上的书房里,烛火依旧明亮如昼。
  房门轻轻叩了三声,一个人轻轻地走进来,赫然正是今日赴杨帆婚宴的丘神绩。书房中早就坐定两人,一人高踞上首,重眉阔口,美髯垂胸,乃是武承嗣。侧首一人,双目有神,儒雅洒脱,看起来斯文得很,却是刑部尚书周兴。
  两人似早知丘神绩会来,见他进门毫不惊讶,武承嗣只是做了个手势,丘神绩抱拳一礼,便在周兴对面坐下。
  武承嗣问道:“梁王也赴杨帆婚宴去了?”
  丘神绩道:“是!”
  武承嗣摇头一笑,哂然道:“武三思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以王爷之尊去捧一个郎将的场。杨帆现在不过是羽林卫一郎将,固然可以拉拢过来为己所用,但是于大事上面,此人现在的用处着实有限。咱们这位梁王,似乎是有点饥不择食了,呵呵。”
  丘神绩含笑道:“以梁王的身份,确实无须如此纡尊降贵,不过依末将看来,梁王怕是知道薛怀义会去,所以才去捧杨帆的场,目的只是拉拢杨帆这位尊师罢了。”
  武承嗣恍然道:“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是不无可能。”
  周兴淡淡笑道:“可惜了,他却不曾想到,王爷您早已捷足先登,得到了薛怀义的承诺。”
  武承嗣傲然道:“三思一介匹夫,麾下只有五犬,能成什么大事?哼!本王原就没把他放在眼里,真正难办的是圣上啊。王庆之已多次上书为本王请命,圣上始终不置可否。唉!也不知这一次请薛怀义进言,能否促使圣上下定决心。”
  周兴温文尔雅地一笑,道:“王爷不必担心。只要薛怀义按照咱们的话进言,圣上纵然不会马上拿定主意,这心思也难免要动上一动的。王爷你想,圣上已然年迈,不可能再生育子女,现在的太子一旦继承皇位,必然恢复唐的国号和李姓。
  如果那样,圣上的一切努力岂不都付诸东流了吗,她又何必煞费苦心地谋这皇帝之位?如果这大周江山不能传下去,而是恢复李唐国号,那么对于当今天子称帝之举,后人该如何解释?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这是篡逆、这是谋反!
  到那时,不但是圣上的江山传不下去,还要坏了她的一世英名。圣上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她岂会把江山传予李姓后人呢?依在下来看,圣上之所以犹疑不决,未必是不舍得把皇位传予武氏后人,而是在王爷您和梁王之间,圣上不知该如何取舍。”
  丘神绩赞同地道:“周尚书所言有理,末将也是这么看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咱们可以多找几个位高权重的人为王爷说项。不能指望单凭王庆之率领些洛阳百姓,便为王爷把这太子之位定下来!圣上见人心所向,还能不属意王爷么?”
  周兴道:“不错,如今重金贿买薛怀义,正是为了这一目的?不过,我们确实不能把希望全放在薛怀义一人身上,据我所知,圣上已经有了新宠,对薛怀义未必像以前一般言听计从。如今圣上已经是皇帝,对朝臣们的意见也尤为重视。”
  武承嗣蹙眉道:“那么,你们以为何人可以相助本王?”
  周兴道:“要想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还得叫圣上听得进去,非宰相不可!”
  “宰相?”
  武承嗣抚着胡须,沉吟片刻道:“狄仁杰那只老狐狸是想都不用想了,李昭德么,王庆之第一次入宫请愿时,好事就坏在他的手里,此人也不可能!剩下的,就是苏良嗣和韦方质了,本王要请托于他们?”
  周兴摇头道:“苏韦二人一向不和,彼此势同水火,他们二人怎么可能同时为王爷所用呢?二人之中,只能择其一。”
  武承嗣想了想道:“薛怀义刚刚受宠于圣上时,曾误入南门宰相出入之所,且言行不恭,为苏良嗣所恼,命人打了他一顿,薛怀义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如今本王既用了薛怀义,那就不能用苏良嗣了。”
  周兴颔首道:“王爷所言甚是,而且苏良嗣老迈,自打年初就告病在家,疏于政务,已经渐渐离开中枢,如果贸然请他出面,恐怕会引起圣上疑心,所以,只有韦方质可用!”
  武承嗣振然道:“好,就依你所言!明日本王就备下厚礼,去见一见他韦方质,嘿!在野有王庆之率百姓请愿;在朝有韦方质这位当朝宰相进言;后宫之中,又有个薛怀义吹枕头风,圣上终究是个妇人,本王就不信,三管齐下,还不能定了她的易储之心!”
  ……
  洞房内,龙凤红烛高燃,杨帆和小蛮坐在榻边,一动不动,仿佛也是两根蜡烛。
  小蛮的眼神不时溜向窗户,盼望着黎明的那一刻早早到来。若是现在睡下,那就要与他同床共枕了。跟一个男人同床共榻?她真的还没准备好。脑海里忽然掠过那些妖精打架的画面,小蛮的脸蛋儿又开始发烫了。
  杨帆盯着案上那对红烛,心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奇怪那些彼此不熟、甚至不曾见过面的新婚夫妇们究竟是如何完成行房大业的,为什么他现在不只没有推倒小蛮的勇气,甚至连看她一眼的胆量都没有?
  三更了,杨帆已经听到了街头传来的打更的梆子声,可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做,再拖延下去天就亮了,想到此处,杨帆不由心急如焚。
  今天是他的洞房之夜,也是另一个女子伤心欲绝的时刻,他能安心享受他的洞房花烛么?可是……身边这位,是他明媒正娶接进家门的妻子,是他结发执手,一生一世的妻子,他该怎么做?
  一双红烛静静地燃烧着,芯旁的烛脂被高温融化,一颗颗地轻轻滑落下,就像是流下的泪水,那是谁的眼泪?
  杨帆心中烦躁,身子不由挪动了一下,房中本来静悄悄的,杨帆身形一动,小蛮马上有所察觉,她像触了电似的跳起来,反应之激烈,倒把杨帆吓了一跳。小蛮急急退了两步,吃吃地道:“你……你要干什么?”
  杨帆迟疑了一下,指指桌上的红烛道:“烛芯要被烛泪淹灭了,我想挑一挑……”
  小蛮松了口气,道:“哦,那……你去吧!”
  杨帆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这时只好起身去把那龙凤红烛挑亮了一些。
  小蛮看着他的动作,心想:“他把烛火挑得那么亮干吗?他……是不是……”
  心中忽然掠过一个旖旎的画面,小蛮的脸蛋儿顿时羞得发烫。
  杨帆挑亮烛火,扭过头来,恰好看见小蛮腮上红潮未退,幼滑鲜嫩得如同三月桃花,娇美之状不可形容,不禁看得一呆。小蛮一见,更加错会了他的心意,于是愈发的慌张了:“然而他可是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啊,如果他真的……真的……,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
  “三更了,我若再不去,婉儿的泪岂非就如龙凤红烛,一直流到天明了么?”
  杨帆把牙一咬,决定对小蛮坦白自己的打算,毕竟他与婉儿的情意小蛮也是一情二楚的,只希望她能够谅解自己,大不了以后多多补偿于她也就是了,但是今晚,他无论如何做不到安心享用销魂滋味,却无视伊人心碎的感伤。
  杨帆勉强咳嗽一声,对小蛮道:“小蛮,天色已经……”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只走出三步,便蓦然站住。他已不能不站住,小蛮一见他向自己走近,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仓皇地一跳,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就擎在了她的手中。
  杨帆惊道:“小蛮!你……你拿刀作甚么?”
  “我……我……”小蛮理屈词穷,只好吞吞吐吐地央求道:“二郎,我……我们两个……可不可以……先不要……同……同房呀……”
  “嗯?”
  小蛮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只是低着头,怯生生地道:“二郎还记得……记得武厚行么?”
  “武厚行?”
  杨帆想了想才道:“啊!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被你一脚踢死的病秧子,你提他干什么?”
  小蛮鼓足勇气坦白道:“我……从小就有个毛病,不能叫男人挨着我的身子,否则就会控制不住想要伤害他,我知道我这样不对,可是我没办法……,二郎,给我些时间好么,也许……也许我们熟了以后就好了……”
  她自己也知道这理由很荒唐,这要求很无理,也许她会立即挨一记怒不可遏的大耳光,如果不是因为她是皇帝赐婚,甚至还会马上接到一纸休书,很没面子地被轰出府去,所以她越说头越低,简直要把头埋进胸口了。
  “当然可以!”
  杨帆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脸上也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他都要心花怒放了,这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姑娘呀!
  “他居然答应了?”
  小蛮讶然抬头,看向杨帆。
  杨帆柔声道:“我怎么会强迫你呢?你放心好啦,总要等你心甘情愿,肯接受我的时候,我们再做真正夫妻!”
  “二郎!”
  二郎竟是这般通情达理!小蛮心中一软,要杨帆留下共睡一榻的话儿差点脱口而出,可是杨帆的手刚伸过来,她手中的刀就下意识地挥了出去,要不是杨帆缩手及时,手指就断了两根。
  “对不起,对不起,我想也没想……,我控制不住……”
  “没关系!”
  杨帆惊出一身冷汗,看来贸然靠近她的话,还真的很危险呐,一个不小心,做太监都是大有可能的。
  他心有余悸地收回手,道:“那……你好好歇息吧,这一天下来,你也累坏了。”
  小蛮过意不去地道:“嗯,可……你睡哪?”
  杨帆微笑道:“咱家的空房子还有的是呢,我还能没地方住吗,你好生歇息吧,我出去了!”
  房门轻轻拉开,又轻轻掩上了,小蛮被如此温柔体贴、心胸豁达的夫君感动得眼泪汪汪。
  杨帆站在院中,抬头看看满天星斗,依稀似见一位素衣如雪、人淡如菊的女子正默默垂泪,那满天的星光就是她腮边的泪痕。
  杨帆长吸一口气,双臂一振,大鸟一般掠进了夜空之中……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上官婉儿凭栏而立,怅然望向夜空,晚风拂得她的长风飘扬起来,让沐浴在星光之下的婉儿美如精灵。
  望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辰,想到杨帆此刻正拥美高卧、恩爱缠绵,婉儿的心忍不住又是一种酸楚。泪眼蒙眬中,她依稀看到一个人影从夜空中闪出来,站到了她的面前。
  “二郎……”
  虽然星光黯淡,婉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婉儿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杨帆,她生怕这是一个梦,想要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却又迟疑地停住,直到杨帆抓紧了她的小手,感受到他的大手传来的温度。
  婉儿期期艾艾地道:“你……你……真的是你?”
  杨帆怜惜地道:“当然是我!”
  婉儿惊讶地道:“你怎么可以在这里!今晚可是你的新婚之夜呀……”
  “我知道,今天我成亲了,成亲就意味着真正地长大,我要养家糊口,我要生儿育女,我要应付生活中的坎坷磨难,我要为自己的家人撑起一片天,我要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婉儿,难道你不是我的一份责任吗?”
  “郎君!”
  婉儿忘情地扑到了他的怀里,她满足了,有此一刻,今夜有他的怀抱,她心满意足了。
  星空下,绣楼上,一双人影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
  这一夜对婉儿来说很短也很长,短短一个时辰的相聚,两个人也不知说了多少话。她依偎在他的怀中,温存着,倾诉着,只要他在听,心里就甜甜的。她絮絮低语,时而欢喜、时而幽怨,其实诉说的都只是一种心情。
  杨帆抚摸着她的秀发,嗯上一声,就能叫她转悲为喜,插上一句,就能让她破涕为笑,杨帆忽然有种哄孩子的感觉。莫非这男人有了女人就能成为真正的男人,而这女人有了男人,却一下子就变成了咿呀学语的小宝宝?


第三百零五章 杀一儆百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的时候,杨帆从一间厢房里出来,抬头看看天色,蹑手蹑脚地走向贴着红喜字的新房。
  他回来已经有一阵了,安抚了婉儿之后,趁着天色未明,杨帆又连夜赶回来,先在一间没什么陈设的静室里打坐休息了一阵,看看晨曦已现,这才赶回新房。新郎新妇总不能头一天就让下人们看见他们是分房而睡吧。
  杨帆原还担心小蛮已经闩门睡了,少不得还要叩门叫醒她。谁知轻轻一推门,房门竟应声而开,杨帆悄悄地闪进去。到了房中一看,卧榻上帷帐并不曾放下,锦被依旧整齐,小蛮伏在窗前的几案上,正沉沉地睡着。
  杨帆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就见小蛮歪着头趴在案上,手中还持着一管毛笔,面前有厚厚一沓礼单,杨帆歪着头看看,只见小蛮面前还铺着大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排排小字,竟是小蛮整理出来的清单。
  杨帆轻轻吁了口气,从她手中抽出毛笔搁在桌上,又去榻上取了一条薄毯盖在她的身上。自己就在几案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小蛮双臂伏于案上作枕,头微微侧着,头上的发饰还没有取下,依旧是云鬟雾鬓,衬着她那张妩媚清丽的小脸,长长的眼睫密密帘儿般覆下,小嘴微微张开一隙,神情无比可爱,叫人忍不住就想一亲芳泽。
  杨帆凝视着她,不觉想起了两人初次相见的情形,他骑坐墙头,正扮一个小偷,而她手持长枪,衣带飘飘,如仙子凌空。人生际遇之奇真是莫过于此,那时节,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她却做了自己的娘子。
  娘子?
  杨帆突然又想起了小蛮昨夜所说一被男子沾身,便会克制不住地想要反抗的怪癖,眉头不由微微一紧。他看得出小蛮并不是撒谎,昨夜他想伸手去拍小蛮肩膀时,小蛮那信手挥出的一刀,绝对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当然,以前他也拍过小蛮的肩膀,那时却不见她有这般敏感。看来轻微的接触并不至于激起她的强烈反应,只是因为昨夜她是新娘子,特殊的身份、特殊的时刻,才让她格外的惊惧。
  这样的话,说明小蛮的怪癖只有在她意识到一个男人想要跟她亲昵的时候才会发作?
  想到这里,杨帆心头不禁浮起一抹阴郁。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走南闯北,奇闻怪事是听过许多的,他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是有异于常人的怪僻的,比如有人有洁癖,一天要洗几十次手;有人喜欢粉色,家里的一切统统都涂成粉色,包括他骑的马和他养的狗。他还亲眼见过一个喜欢生吃东西的人,不管是蚯蚓、青蛙、蛇、狗、麻雀……
  可是小蛮这怪僻……,这是天生的怪僻,还是因为她曾经经历过什么……,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强烈了,杨帆不愿再想下去,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把这个令人不悦的念头逐出脑海,目光重新定在小蛮的脸上。
  她是他的新娘,他却是此时才有机会好好打量她的模样。
  这一看去,杨帆马上发觉了异状。小蛮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眉毛,虽然稍稍影响了她柔美的外形,却也令她因之拥有了一种异于其他女子的英气。她那双英气勃勃的双眉,是叫人一见难忘的。
  此刻,她的眉毛变细了,变弯了,很显然是修剪过的。杨帆看着一下子变得异常婉媚的小蛮,唇边不禁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他轻轻伸出手,沿着小蛮弯弯的眉线掠去,就像在为她描眉。
  他的指尖距小蛮的眉毛其实还是有点距离的,可是不知怎的,他的手轻轻掠过后,小蛮的眼皮动了动,忽然就醒了过来。
  “啊!”小蛮睁开眼睛就看见杨帆在对面坐着,不禁吃惊地掩住了嘴巴。
  杨帆笑道:“醒了?怎么在这儿就睡下了,妆也没卸,这样能解得了乏么?”
  “哦,我……我没事。”小蛮直起腰来,搭在肩头的薄毯便滑落下去,小蛮摸了摸围在腰畔的毯子,偷偷瞟了一眼杨帆,心中涌起一抹温暖之意。
  杨帆道:“昨夜怎不好好睡下,整理礼单着什么急?”
  小蛮抬手理了理鬓边的一绺秀发,垂首道:“人情往来,早晚要还的。我昨夜一时还没有睡意,就想着先整理好了,免得今日洒扫诸多繁乱,万一不慎遗失了一份。哦,对了,这一份你要特别地看看……”
  小蛮忽然记起了什么,探手入怀,摸出了一个牛皮口袋,说道:“你昨夜随手丢在房中的,我打开看过,才知是贵重之物。”
  杨帆接过那牛皮口袋,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小蛮答道:“我记得是昨夜客人散去之后,陈寿才交给你的,说是一个叫赵逾的人送你的贺礼!”
  杨帆“啊”了一声,道:“是了,我想起来了,他送的这是什么东西?”杨帆一边说,一边打开牛皮口袋,探手向里摸去。小蛮深深地吸了口气,沉声道:“是店铺转让的契约!”
  “店铺转让?”
  “嗯!这是洛阳南市十六家店铺转让的契约。我已经看过,这十六家店铺全部位于南市十字大街最繁华的地段,那条道上客人最多,大道两侧各有十七家店铺,全是日进斗金极赚钱的铺子。如今……这十六家店铺都归你了。”
  杨帆听得一呆,他知道沈沐会送礼,却没想到这份礼竟然厚到这种地步,他知道沈沐有钱,但他从来也不知道沈沐究竟多有钱,今日看到沈沐送的这份贺礼,他才明白什么叫富可敌国!
  杨帆呆了一呆,便打个哈哈道:“好大方!当真是好大方呀!不过……既然那段街市一共只有十七家店铺,他十六家都送了,何不把另一家也买下来送我呢,呵呵,那一来整条街不都是咱的了么?”
  小蛮吸了吸鼻子,一脸古怪地道:“因为另外的那家店铺,是我的。”
  “啊?”
  这回换了杨帆发怔了,小蛮心里清楚,自己当初费了多大的心力才盘下那家店铺,那还是店家因受谋逆大罪株连死于狱中,而自己恰恰是那案子经办之人,这中间尚且颇多周折,能拥有十六家店铺,实是想都不敢想。
  小蛮轻轻叹道:“那个地段,日进斗金,出多少钱也没人肯转手的,所以,这人既然能送你十六家店铺,他绝不是从别人那里买的,只能是……这店铺原本就是他的。”
  杨帆“嗯”了一声,小蛮这话,分析得八九不离十。小蛮道:“我在那里,从不知左右那些店铺属于同一个人,可见此人行事之诡秘。如今,他出手如此豪绰,郎……郎君……”
  小蛮显然还不太适应这个称呼,不过磕磕绊绊地总算说了出来,一句“郎君”出口,她的脸蛋已艳若桃李:“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人送这么厚的礼,所图之事一定非同小可,郎君……是一员武将,他一个商贾想图你什么?郎君三思。”
  杨帆能够体会到她话语之中浓浓的关切之意,便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他为何送此厚礼,我心中有数的。这件事,我自有分寸!”
  杨帆说着,也不再看那牛皮口袋了,而是把它递向小蛮。
  小蛮迟疑道:“这是……?”
  杨帆道:“咱家的财产,不交给娘子打理,还能交给谁呢?”
  “喔……”
  小蛮有些羞怯地垂下头,接过了那牛皮口袋,细细品味着“娘子”这个称呼,竟然隐隐有了些心醉的感觉……
  ……
  早朝散后,武则天摆驾武成殿,到了殿上只扫了一眼,就发现少了一个人:婉儿。
  婉儿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已是一日不可或缺,每天她到武成殿,婉儿都早早迎候在这里,把一天之内需要处理的公事按照轻重缓急整理得井井有条,怎么今日她竟不在呢?
  武则天有些不快地向左右问道:“婉儿在哪里,怎么不见她在殿上等朕呐?”
  内侍小海急忙躬身道:“大家,上官待诏近日身体有些不适,又兼为杨侍卫操劳婚事,大家前日曾亲口许她告假三天,在府上歇息的。”
  “哦!是了是了,唉!老了,真的老了!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
  武则天摇摇头,喟然叹息一声,便坐到了御案后面。
  没有上官婉儿先期的甄选、阅览、题注、以加处理建议,武则天独自批阅这么多奏章可着实有些吃力了,她的眼睛已经有些花了,批阅了一会奏折,眼睛里就蓄满了泪水。
  武则天懊恼地叹了口气,她重重地搁下笔,仰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掐眉心闭目养神,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武则天双眼一张,恼怒地道:“谁在外面喧哗?”
  小海慌慌张张地赶进来禀报:“启奏大家,弘文学士王庆之闯宫见驾,奴婢说大家正在处理朝政,叫他候着,他却说他有大家赐予他的通行印纸,奴婢等不能阻拦……”
  他还没有说完,王庆之就从外面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拦阻不及的小太监,王庆之一见武则天,立即长揖到地,还不等他说话,武则天先冷笑一声,道:“王庆之,你这些日子往朕这儿跑得可够勤啊!今日来,又是为了废太子、立魏王?”
  王庆之恭声道:“陛下,皇嗣,国之根本,岂可不予重视。魏王人品贵重、德行高尚、学问深厚,堪为太子之最佳人……”
  武则天面沉似水,冷冷地打断他道:“朕一时半晌还死不了呢,你就这么急么?”
  王庆之听了这话不禁一呆,偷眼一看武则天脸色,心中就更慌了。眼见武则天面色不豫,王庆之赶紧跪倒,辩解道:“陛下恕罪!臣忠心耿耿,所思所为,全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着想啊,臣绝无半点私心!”
  武则天怒极而笑,道:“你的一番忠心,朕是实实地领受了。朕正有许多国事需要料理,易太子之事暂且就不要谈了!”
  武则天说着,翻开面前一本奏章,提起笔来润墨,头也不抬地道:“王庆之公忠体国,堪为百官楷模。传旨,赏!”
  “谢陛下!”
  王庆之松了口气,赶紧趴在地上磕了个头。方才看见武则天脸色,他就知道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幸好不曾加罪于他。
  内侍小海执着拂尘躬身站了半晌,不见武则天再说话,悄悄抬头一瞧,武则天正批阅着一份奏章,小海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大家!奴婢正在听旨,呃……,不知大家要赏王学士些什么?”
  武则天淡淡地答道:“赏他廷杖!”
  武则天御笔一顿,又道:“叫凤阁侍郎李昭德监刑,去吧!”
  “奴婢……遵旨!”
  小海脑子里转了个弯才明白过来,连忙向两个站殿武士摆了摆手,两个武士冲上来一把摁住了王庆之,拖起他就往外走。
  王庆之听到“监刑”两字才回过味儿来,盖因廷杖这东西从东汉时期就有了,但是历代帝王很少有人动用廷杖。所以王庆之刚听到廷杖两字时,还在那儿琢磨这“廷杖”是赏他的东西还是赐他的官职,等他清醒过来后,已经被拖出武成殿了。
  小海也跟了出去,急急赴中书省面见李昭德,李昭德与狄仁杰正在商议近来长安粮价波动剧烈的问题,听了小海传下的口谕,李昭德眉头一皱,淡淡地道:“知道了,本相这就去!”
  小海一走,李昭德便发起了牢骚:“王庆之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只知阿谀奉承的小人!此人一再进宫聒噪,惹恼了圣人,圣人要打他板子,打就是了,居然还要我去监刑,我堂堂宰相什么时候干起了小吏的差使?”
  狄仁杰捋着胡须想了想,睨了他一眼道:“王庆之第一次入宫,貌似就是昭德兄你坏了他的好事吧?”
  李昭德把胡子一撅,哼道:“不错,怎么?”
  狄仁杰嘿嘿地奸笑了两声,缓缓说道:“陛下睿智,一言一行,莫不大有深意。如今指名叫你监刑,恐怕不是打一顿板子那么简单吧……”
  那时廷杖少有打死人的,施以廷杖的目的主要还是羞辱和惩戒,所以李昭德压根就没往“杀”字上想,但狄仁杰这么一说,李昭德自然一点就透,不禁击掌道:“对啊!趁此良机,打杀了这个厌物,看看谁还敢为武承嗣请命!”
  狄仁杰赶紧把双手连摇,道:“这话从何说起?狄某只是说陛下或有深意,至于有何深意,天心难测,哪里作得准呢?李相且莫莽撞!”
  李昭德指着狄仁杰道:“嘿!你这只老狐狸呀。本相懒得理你,这就午门监刑去了!”


第三百零六章 持家
  一大早,小蛮店里的伙计就赶来帮忙,同杨家的仆人一起忙里忙外的一通打扫,将近中午才打扫干净。这时连那林厨子也累得不行了,小蛮见状,便给了他们一些钱,叫他们去外面吃点东西,再给留守家里的人捎点回来。
  这些人一走,小蛮马上找到杨帆,开口便道:“郎君,咱家的使唤人实在是太少了,这三进院落的宅子,除了门子和厨子,就只两个丫头,连个门面都撑不起来。我刚才里里外外走了两圈,还没敢走远,喏!你瞧,后边这间屋子里就堆着贵重的贺礼呢,眼下也没个置放的地方。
  我估算了一下,咱家里管事人怎么也要有一个的,不能大事小情都让你来操心。书房的小厮也要有一个,郎君纵然不喜读书,以后官场往来,私相应酬,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事,身边总得有个侍候人才成。
  还有啊,这前后院落得分开,内宅就是内宅,外宅就是外宅,总不能让下人随意出入吧,那可一点规矩也没有了。我估计,这内宅里头怎么也得再配六个人,六个也不见得就够,先按六个人算吧,若是人手实在不足时再说。
  这厨下呢,一个厨子也是不成的,且不说这一大家子的饭食他一个人是忙不开的,万一他有个头痛脑热的,全家人都去外面吃饭么?厨子至少也得三个才能应付过来。
  另外,郎君出门总要乘马的,狄家恰好还送了一匹好马,咱们府上可不能连个喂养马匹的人都没有,所以马夫也要配一个。内宅外宅分开之后,外宅里还要再加两个洒扫侍候的丫头,这样的话才能勉强撑起一副架子。
  还有人家送的这些礼物,太平公主府和薛和尚送的重礼就不提了,唉!我昨儿晚上睡不着,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原因,门上就一把锁啊!我晚上出来看了好几回,实在放心不下!咱家有宝的消息今天就得传开,这东西也不能随意摆在这儿呀。
  我方才在后院走了两圈,发现原屋主有个藏匿重要物事的密窖,只是太小了一些,我打算下午把比较贵重些的东西先搬去我在南市的店铺,放入那里的宝库,然后请匠人把咱们这个密窖重新修整一下。”
  “呃……”
  杨帆刚一张嘴,小蛮小嘴吧吧地又说开了,杨帆赶紧又把嘴闭上。
  “这个藏宝的密窖四周要以夯土砸实,再砌五尺厚的石墙,灌以糯米汁弥合缝隙,最后再浇铸一层铁板,出口只有一个,就砌在卧室当中。我认识一个锁匠,在工部有职司的,宫里许多密锁都是由他设计的,他设计的五开锁、迷宫锁、暗门锁最为出色,我请他为咱家这密窖设计三把锁就好了。”
  “啊……”
  “对了!咱家现在有一条街的店铺啊,收上来的钱财都要放在家里的,光有密窖也不成,虽然这是天子脚下,可难免会有胆大的盗贼。等密窖建好,咱家还得请些武士护院。你那儿有什么知根知底的人可以雇佣么?”
  “我……”
  “算了,你在洛阳时间短,没什么人脉原也正常。这样的人我倒是认识一些,他们大多是宫中退下来的老武师或者这些老武师教出来的徒弟,现如今我那首饰头面店里雇请的护院武师,就是从他们里边雇请的,这些人绝对可靠!”
  小蛮好像生怕自己忘记似的,一口气儿全说了出来,说完之后见杨帆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话说?”
  “我……我……”
  杨帆“我”了半天,才苦笑道:“家里竟有这么多事需要安排么?我怎还看着一切都挺好的,呃……娘子所言甚是!还是娘子想得周到。其实这些事我也不大懂的,那个……你觉得该怎样,尽由你做主就是了。”
  小蛮白了他一眼,嗔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又要添丁进口、又要大兴土木的,你不点头,我怎好自作主张。谁让你是一家之……”
  小蛮失言,急忙背转了身去,明净无瑕的脸蛋上便爬起了一抹红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家里没个使唤人,什么事都摆布不开的。既然你同意了,那……一会儿我就去找人牙子,你且待在家里,这地方现在离不得人。”
  小蛮说着就想逃开,杨帆忽然想起一事,急忙道:“对了,那十六家店铺,你一并去接收了吧。经营之道,我是不懂的,以后这些事情都要劳烦……劳烦娘子了。”
  小蛮应了一声,快步走出去,杨帆一见她离开,不觉也松了口气。现在和小蛮在一起,他也常有些不自在的感觉。夫妻不像夫妻,朋友不像朋友,也不知他们两个这样尴尬的局面还要持续多久。
  小蛮刚刚走出客厅,三姐儿就提着裙摆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夫人,昨日来过的高姑娘、兰姑娘等人又来了。”
  小蛮一听喜出望外,急忙向外迎去,刚刚走到前院,就与高莹、兰益清她们碰个正着。小蛮雀跃地迎上去,还未等她说话,女侍卫们就“唿啦”一下把她围在当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地打量起来,小蛮纳罕地道:“你们这样看我干什么?”
  高莹似笑非笑地道:“我们看你与昨日有何不同啊。”那群女子哄然大笑起来,小蛮脸上一红,瞪她一眼道:“能有什么不同啊!臭丫头,今天你来取笑我,就不怕来日你成亲时被我作弄么?”
  一个女侍卫挤上前,挤眉弄眼地道:“小蛮姐,我听说第一次那个那个的时候很痛呢,你痛不痛啊?”
  “呃……你们……,怎么这种话都问得出口!”小蛮又气又羞,一张脸蛋涨成了大红布。
  高莹左手托着右臂,右手捏着下巴,点了点头,一脸深沉地道:“看样子是不太疼的,你们看小蛮方才走的那几步,步履轻盈,毫无异状嘛。”
  “那可不好说,碧玉破瓜时,疼与不疼,旁人哪知呢。这一夜的颠鸾倒凤,与郎君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到得后来,苦尽甘来,步履轻盈也就不稀奇了,我可听说,这种事是倒吃甘蔗、渐入佳境的。”
  “你们……你们几个真是讨打……”
  小蛮被人这样调侃着,脸蛋儿真是烫得都能煎鸡蛋了。小蛮这一动手,那些女侍卫便七手八脚地搔起她痒来,一边嬉闹,一边笑问:“快招,疼不疼?疼不疼?”
  杨帆从后院出来,恰好听见一句“疼不疼”,便笑着接口道:“哈哈,一大早的我说是谁来了,你们说什么疼不疼啊?”
  “呃……”
  一众女子面面相觑,女孩儿家在一起时什么疯话都敢说,可是突然冒出一个男人来,那就不好意思得很了,兰益清和几个年纪小些的女侍卫红着脸叫了声“姐夫”,便悄悄避往他人背后。
  高莹也有点不好意思,她生怕别人说漏了,咬了咬嘴唇,赶紧抢着道:“哦,我们说,刚刚从宫里来时,见到那个一再劝说圣上易储的王庆之被施以廷杖之刑了,那板子打在屁股上,疼是不疼!”
  “对啊对啊对啊!”七八个女侍卫如蒙大赦,一齐点头,仿佛一群小鸡啄米。
  杨帆一看就知道她们言不由衷,不过他的注意力已经被“王庆之”这个名字吸引住了,杨帆赶紧走上两步,沉声问道:“你是说,那个为魏王请愿的王庆之被皇帝施以廷杖之刑?”
  高莹见他神色慎重,忙道:“是啊,本来这事儿我们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听说是当朝李相亲自监刑,这才瞧了一眼,我们出宫时,王庆之正在午门外受刑呢,看李相那架势,可不像是要不疼不痒地打上几杖便了事的模样。”
  杨帆点了点头,略一思忖,对小蛮道:“娘子,正好你这些姐妹们过来,我看,不如就请她们帮个忙,把需要存入南市宝库的贵重礼品拿过去。你不是还要挑些奴仆下人回来么,也正好请她们帮着参详参详。”
  小蛮点头应是,不一会儿,那些比较贵重的器物就被小蛮取了出来,由众姐妹帮忙拿着,前呼后拥地赶向南市,此时,南市开市的鼓声刚刚敲响,踏着节奏明快的鼓声,娘子军一路行去,叽叽喳喳,引得路人侧目。
  高莹听了小蛮的打算,说道:“后宅里需要用六个人呐?嗯,这后宅里的人是最重要的,要忠心,用着才放心。还要贴心,不然一定烦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我帮你找……”
  “什么什么?要找十四五岁的小丫环?那可不成,要找就找几个五十出头的大娘好了,太年轻了可不安全!”
  “要爬高摸底打扫房间?那……那成吧,反正是内宅里的使唤丫头,也不大见外客的,咱们得有多丑找多丑的。”
  兰益清不服气地道:“莹莹姐,你太小心了吧,小蛮姐这么漂亮,还怕被个丫环比了下去?”
  高莹道:“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这女人呐,就算长得跟仙女一个模样,娶回来三月儿也当黄脸婆放着了,男人就没有不喜欢尝鲜的,一个俊俏机灵的小丫头整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他能不动心?
  小蛮要打理店铺吧?要十月怀胎吧?嘿!一个没看住,那老猫就偷腥吃!我跟你讲,我这可是经验之谈,我有几位姨娘就是这么乘虚而入的,把我老娘气得……,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不找最老的,就找最丑的,安全!”
  一群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七嘴八舌地向小蛮传授着驭夫经。听得小蛮一个头两个大。
  杨帆一俟他们离开,就匆匆赶到门房,对陈寿道:“王庆之于午门受刑了,看来武承嗣的举动已经惹得天子生厌,我还有三日假期才会回宫,你叫赵逾帮我勤打听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来报!”


第三百零七章 说客
  廷杖是一种专门的施刑用具,一般用栗木制成,打人的一端削成槌状,外包铁皮,铁皮上又有倒钩,一棒打下去只要顺势一拖,倒钩就能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所以廷杖之刑只要施刑人不肯手下留情,一般三十杖下去必死无疑。
  李昭德到了宫前,一听天子吩咐赐予杖刑,却没有说明打多少杖,更是喜上眉梢。一声“用刑!”吩咐下去,两个羽林卫士便抡起了大杖。
  因为这年代施杖刑一般都是起个惩戒、羞辱的作用,少有把人活活打死的,所以两个羽林军一棒打下去,手上虽不曾留力,却不曾用那“拖”字诀,几杖打下去,王庆之虽然连连呼痛,呼声倒是愈来愈高亢。
  王庆之此番入宫请愿,又汇集来三千多人,除了一些与武氏一族有方方面面关系的人,其余的都是他花钱雇来的闲汉,这时一看王庆之被打,这些人纷纷鼓噪叫骂起来。
  李昭德看在眼里,冷冷一笑,对羽林卫副将费晟轩道:“本相眼里从来不揉沙子。如今既奉命监刑,你们若不用心着些,只怕今日不好向本相交代!”
  今日当值的还是左羽林卫,左羽林卫郎将就是杨帆,不过杨帆因成亲告假在家,现在由他的副手费晟轩主持事务。费晟轩知道自家这位郎将来头小,且与武氏友好,因此对为武氏摇旗呐喊的王庆之未敢下重手,但是李昭德既然这样说了,费晟轩就不好手下留情了,这位宰相同样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费晟轩心道:“反正这是李相爷的吩咐,回头郎将若是怪罪下来,我只管推到李相身上就是了!我只是奉命行事,他也怪不到我的头上!”
  想到这里,费晟轩便对两个等待施刑的羽林卫士兵递了个眼色,手抬起来,捋了一把胡须,然后向下重重一放,这是用大刑的意思,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军士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用几不可察的动作轻轻点了点头。
  头两个军士打了二十杖便退下歇息了,刚刚得了示意的这两人把大杖一顿,便大踏步走上去。
  王庆之被打了二十杖,伤虽不重,业已屁股开花,一见他们退下,还以为用刑已毕,他忍着痛扬起头来,刚想喊几句场面话,就见两个满脸横肉的军士提着大棒又向他走来,不禁惊叫道:“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王庆之奋力挣扎起来,奈何头和双手都被枷住,根本动弹不得。那两个军士在他身边一左一右站定,左边的军士“呼”地一棒打下来,顺势一拖,“哧啦”一声,王庆之的袍子裤子就被棍上倒钩撕开,原来只是被血迹渍湿处皮肉绽开,立即血如泉涌。
  “啊!”
  王庆之痛得一声嘶吼,五官都扭曲起来,他咬牙切齿的刚想对李昭德大骂一声,右边那名军士又是一棒下来,“哧啦”一声,王庆之的两瓣屁股就被划了个稀烂。
  这两名军士你一棒我一棒,二十棍下去,王庆之的下身已经看不得了,他的衣袍已经全被撕烂,露出血肉模糊的下体,那两片屁股被廷杖刮成了一条条的肉丝,髋处依稀可见白骨露出,王庆之已疼得人事不省。
  费晟轩走到李昭德面前,低声道:“相爷,王庆之已经昏厥!”
  李昭德微眯双眼,冷冷地看着那两三千早已停止鼓噪,只是呆呆发怔的所谓民意代表,对他的请示视若无睹,费晟轩低咳一声,又道:“相爷,王庆之……已经残了!”
  李昭德一言不发,只是背转了身去,费晟轩把牙一咬,用力一挥手,第三队施刑军士又冲了上去。
  “噗噗噗……”
  大棒打在王庆之身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王庆之的身子僵硬,只是随着棍棒打下去的动作,才会发出一下颤动,他的眼耳口鼻都沁出了血丝,二目圆睁着,却已没有一丝活气。
  “噗!”
  又是一杖下去,那军士使力一拖,王庆之的一条腿竟然跟他的身子分了家,被他一棒钩了下来,那军士立足不稳,向后抢出几步,险些跌倒。围观群众发出一声惊呼,呼啦一下向后闪退出一丈多远。
  费晟轩长长吸了口气,转身向李昭德抱拳道:“相爷,受刑人……已气绝身亡!”
  “嗯!”
  李昭德缓缓转向那些面无人色的请愿民众,一指王庆之残尸,厉声道:“此贼欲废我皇嗣,立武承嗣为太子!今本相奉圣谕,将他活活打死,以正王法!你们还有哪个甘为武承嗣请命的,站出来!”
  众百姓唬得连连后退,那些花钱雇来的人一看雇主死了,这钱是一定拿不到的,转身便走,其他人一看生怕自己留下有个什么好歹,赶紧也跟在他们后面散去,一时间树倒猢狲散,午门前再无一个闲人。
  李昭德仰天大笑道:“所谓天心民意,就是连个收尸人都没有么?”
  李昭德大笑着向宫中走去,那些羽林卫士对费晟轩道:“将军,这尸首怎么办?”
  费晟轩懊恼地道:“寻一领凉席裹了,等他家人认尸来吧。去,提些水来,把地面洗刷干净!”
  薛怀义带着弘一和弘六两个弟子大摇大摆地向宫门处走来。
  弘一是他的大弟子,弘六则是因为机灵乖巧,最称他的心意,因此成了他身边最得宠的弟子,薛怀义各处行走时最喜欢带着他们两个。快到午门时,薛怀义便要拐向东面的宫墙了。前面这道门户进去也可以面圣,不过从这道门进去,需要先经过中书省。
  所以宰相们入朝当值,都是走这道门户,这座宫门几乎成了宰相们的专用通道。当年薛怀义也曾走过这道宫门,结果却因为迎面碰上宰相苏良嗣,倨傲不敬,被苏良嗣命人狠狠地打了一顿。
  薛怀义跑去向武则天告状,武则天却告诉他,以后进宫从北门进来就是,不要与宰相们争道。如今虽已时过境迁,他的权势远非昔日可比,任何一个宰相也不可能再像当年一样对他呵斥打骂,但是这道宫门他是再也不肯走了。
  薛怀义正想沿着宫墙拐去北门,迎面就见一群人满面惧色地逃来,看他们穿着打扮俱是寻常百姓。寻常百姓轻易不会到午门前来,再看他们神色慌张更显诡异,薛怀义不禁站住了脚步。
  “太可怕了!王庆之那简直就是被活活分了尸啊!”
  “是啊是啊,这简直比五马分尸还惨!就算是五马分尸,也就嘎嘣那么一下,再就不觉得痛了,这可是一杖一杖活活打死的!”
  “你看到了么,王庆之七窍流血的模样真是连鬼见了都怕,我的头皮现在还冷飕飕的,你们先回家吧,我得去天宫寺里拜拜,我胆子小!”
  “王庆之?”
  薛怀义摸摸光头,顿起疑心,他当然知道王庆之是谁,这人三番五次为武承嗣请命,早就闹得朝野皆知了,他今天入宫也是为武承嗣去做说客的,一听王庆之被人打死,如何不生疑窦。
  “弘六,你去打听一下,看看出了什么事?”
  薛怀义一声吩咐,弘六赶紧追了上去,揽住一个急急逃走的人肩膀,那人刚一扭头,弘六一把铜钱就塞到了他手里,然后两人就跟认识多少年的老朋友似的一起向外走去。
  不一会儿,弘六快步如飞地跑回来,对薛怀义道:“师傅,弟子打听清楚了。那王庆之进宫面圣,促请皇帝废了太子,改立魏王,皇帝大怒,叫人把他架出宫门活活打死,听说是宰相李昭德监刑,把王庆之整个人都打得骨肉离散,惨不忍睹啊!”
  “啊?”
  薛怀义一听这话,脸色便是一变。
  这两年,武则天召他入宫侍寝的次数比前几年要少多了,薛怀义并不知道武则天在宫中有了新宠,还以为是武则天年纪大了,对于床笫之事不像以前一般热衷,可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他的宠爱已经不如从前却是实情,因此薛怀义的底气已经不是那么足了。
  “王庆之进言劝进竟被打死?莫非皇帝决心已定,根本不想立武氏子侄为储君?那我这一遭来……”
  薛怀义一路思索着,越走越慢。他倒不信因为他进言一番,武则天就能把他处死,不过触犯天颜,惹得武则天生厌,碰一鼻子灰怕是在所难免了。若是不为武承嗣进言呢?人家的礼都收了,而且还转手做了人情,退也退不得了,这可如何是好?
  “师傅,你有心事?”
  弘六头前走着,忽然觉得师傅脚步慢下来,扭头一看,见薛怀义正用手掌一圈一圈地摩着光头,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弘六一见,便知薛怀义必有难决之事,赶紧停下来问道。薛怀义喃喃自语道:“他娘的,老子中了武承嗣的算计了。”
  弘一也赶紧凑过来,问道:“师傅,怎么了?”
  薛怀义道:“武承嗣对洒家说,皇帝早有易储之心,只是苦于太子无过,又不知百官心意,所以叫我替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老子怎知他所言是真是假,就满口答应下来了,今日皇帝把王庆之杖刑而死,这分明是要告诉天下人,绝无易储之心了。洒家若不知好歹,继续为武承嗣进言,必然惹得皇帝不悦!可若不为他进言,洒家礼都收了,如何反悔?”
  弘六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满不在乎地笑道:“师傅,这有什么啊,师傅每次入宫,都是皇帝单独召见,反正四下无人,谁知道师傅你说过什么,没说过什么,咱们回来只说已经替他美言过了,我就不信他武承嗣敢去找皇帝印证!”
  “这个……”薛怀义捏着下巴道:“这样做,貌似有些不厚道啊……”
  弘一道:“师傅,要说不厚道,那也是武承嗣算计在先,咱们有什么过意不去的?”
  薛怀义憬然道:“嗯,不错!是他不厚道,所以洒家才不厚道!”
  弘一和弘六连声道:“对呀,师傅英明!”
  薛怀义哈哈大笑,把大袖一挥道:“走!进宫!”


第三百零八章 小蛮选婢
  凤阁侍郎、同凤阁平章事韦方质卧在榻上,颤巍巍地扬声道:“老夫有疾在身不能远送,王爷慢走啊!咳、咳咳……”
  武承嗣脸色铁青,寒声道:“不敢有劳韦相相送,武某告辞了!”他把大袖一拂,便风一般卷出门去,韦方质望着武承嗣大步离开的背影淡淡一笑,病恹恹的模样一扫而空,一翻身就坐了起来。
  老管家一挥手,两个侍婢赶紧取来衣袍,韦方质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叫她们给自己穿戴束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担心地道:“魏王权势熏天,一时无两。老奴以为,阿郎纵不屑与之为伍,也不该称病高卧叫他难堪,这等人睚眦必报,恐怕会为阿郎惹来祸端。”
  韦方质解下额头土黄色的抹额往榻上一扔,沉声道:“吉凶,命也!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折节曲事以取媚于这些皇亲国戚?武承嗣登门看望,必然是有求而来,老夫就算大摆筵宴款待于他,只要不与之同谋,依旧是要得罪他的,又何必患得患失,自伤羽毛呢?”
  “阿郎……”
  韦方质摆手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言。”
  老管事素知阿郎为人方正,闻言也只得叹息一声,默然退下。
  武承嗣出了韦府,攥紧了马鞭,怒声道:“好个韦方质,竟对本王如此无礼!他在御前告假三天,明明说是偶染风寒,本王过府探望,他居然就病得卧床不起了!我呸!本王都闻到他一身酒味了,这个老匹夫,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随从们忙赔笑道:“韦方质不识抬举,王爷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武承嗣冷哼一声,怒气冲冲上了马,扬马一鞭,疾驰而去。武承嗣到了自家府前,刚刚扳鞍下马,远处突有一骑飞驰而来,到了面前滚鞍落马,拜倒在武承嗣面前,哭叫道:“王爷,求王爷为我家阿郎做主啊!”
  武承嗣看了看,对此人似乎没什么印象,不禁奇道:“你是何人?”
  那人扬着脸哭泣道:“王爷,小人是王学士府上的家人王三羊啊,曾经随侍阿郎左右,见过王爷您的。”
  武承嗣“哦”了一声,抚须道:“你家阿郎是王庆之?他怎么了?”
  王三羊哭道:“我家阿郎为王爷您入宫请愿,被活活打死在午门外了。”
  “什么?”武承嗣双眼一瞪,猛一俯身,揪住王三羊的衣领,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厉声咆哮道:“你待怎讲?王庆之死了?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三羊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也顾不得擦,便把主母告诉他的一番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王家听说王庆之被打死午门之后,这王三羊就随主母去午门收尸,回来以后才被主母派到魏王府送信。
  事情的前因后果,王氏夫人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这王氏夫人也知道当朝天子要杀一个臣子,这仇根本就无从报起,但那李昭德是杀死丈夫的直接凶手,这个人却未必扳不倒,所以遣人来魏王府报讯时,已经教了他一番说辞,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李昭德的身上。
  武承嗣听他说罢,把他猛地向外一推,只气得仰天咆哮。人若碰到一件不愉快的事动了火气,怒火还未平息骤然再碰到另一件不愉快的事,那怒火真可以激发十倍。武承嗣刚在韦方质府上威风扫地,碰了个软钉子回来,又听说这件令他在朝野间威望大减的事来,真是气得几欲发狂。
  武承嗣涨得面皮发赤,他在门下困兽般转了两圈,忽然指住一个亲随,厉声道:“你去,你去,叫周兴马上来见本王!”
  那亲随不敢多言,急急跨上马飞奔而去,武承嗣咬牙切齿,满面怨毒地道:“李昭德!李昭德!三番五次坏我好事,本王不杀你,誓不为人!”
  ……
  杨府书房里,杨帆和闻讯赶来的赵逾对面而坐。
  杨帆这时才发现,身边没个侍候人果然不妥,客人来了,全无人侍候,他这个主人若是亲自去端些饮料果盘来,把客人丢在这儿也不妥当,而且这客人什么身份都有,有些还当不起他的侍候,就像眼前的赵逾,两个人只好枯坐而谈了。
  杨帆道:“昨日赵兄送来的贺礼实在是太贵重了,杨某不知几时才有机会面见沈兄,应该当面向他道谢才是。”
  赵逾笑道:“郎将不必客气,这份礼物,我三叔固然拿得出手,可是以前,还从来没人当得起我三叔送这样的厚礼。我三叔既以厚礼相赠,就说明在他心中,没把郎将你当成一般的朋友。三叔捎话来时说过,就凭郎将你智退突厥十万大军,免我河西、陇右、朔方百余万军民遭受荼毒的大功劳,便是送你半个洛阳城都是应该的。”
  赵逾打个哈哈道:“只可惜洛阳城不是我三叔的,只好送你一条街聊表心意了。”
  杨帆微微一笑,道:“承蒙沈兄如此看重,惭愧之至。王庆之今日被皇帝下旨,打死在午门之外了,看来武承嗣近来动作频频,已经惹得皇帝生厌了,我估计,武三思近日就会有所行动,三日之后,我的婚期结束就会返朝,这段时间,还得你来帮我注意朝野动作。”
  赵逾颔首道:“这个自然。”
  杨帆又道:“沈兄什么时候会来洛阳?如今局势,若是沈兄在此坐镇,应该更稳妥一些。”
  赵逾眉头微微一皱,说道:“我三叔一时怕是不能离开长安了。实不相瞒,家族里发生了一些事情,那位姜公子有意为难三叔,此事已经惊动了族中元老,非我三叔在场不能解决,所以……”
  杨帆早已见识过沈沐的神通广大,既然这件事需要他留在长安,恐怕不仅仅是“一些事情”那么简单,他也没有多问,只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安心处理那边的事情好了。这边的一切是早就铺陈好了的,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武三思一定会按时发动,咱们只管等着看戏就是了!”
  赵逾突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娄师德将要回京了。”
  杨帆意外地道:“哦?娄将军要还朝?”
  赵逾道:“嗯,估计三日之后就会到京。居延海大捷,娄师德是立下了大功的,皇帝必有重赏。升官加爵固然不在话下,很有可能还会留他在京,以他现在的权位和立下的功劳,即便是拜相也不无可能!”
  杨帆欣然道:“娄将军为人敦厚,品行高尚,若能拜相,于国于民可是一桩大好事啊!”
  赵逾莞尔道:“可是三叔以为,眼下西域形势还离不开娄将军,除了娄将军也实是没有更妥当的人选,朝中现在并不缺一位宰相,西域却缺一员名将啊,所以会动用一些人脉,力保娄将军不离西域!”
  杨帆一怔,仔细想想西域的复杂情势,眼下确也离不开娄师德这样的老将坐镇,不禁点了点头。
  赵逾神秘地一笑,又道:“姜公子虽然正与我家三叔为难,不过在这件事上他的看法却与三叔相同,他也觉得西域军权比一个相位更加重要,所以他那边也会有所动作的,只是……不免要委屈娄将军了。”
  杨帆苦笑道:“是啊,拜将封侯,这可是为臣者最高的梦想,娄将军一定不会想到,他之所以不能拜相的原因,却是因为……他太能干了。”
  赵逾道:“娄师德以宽宏大度、谨慎忍让闻名于世,而这朝中却是非狐即狼,个个奸诈,以我看来,他在外做个大将军逍遥快活,未必就不如入朝为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杨帆摇头不语,赵逾又道:“皇帝若想引娄将军入相,必会咨询朝中重臣。本来这事与郎将没太大关系的,不过郎将从西域回返,本就负有替天子考察地方官员、民情、军机之责任,所以难保不会问起郎将,赵某这里先知会一声,免得郎将使错了力。”
  赵逾说到这里,微笑着站起身来,道:“郎将新婚燕尔,赵某就不多打扰了,这便告辞,郎将还是回后宅去多陪陪夫人吧!”
  杨帆也随之站起,笑道:“我那娘子,可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滴滴小女子,如今虽然不在宫里当差了,可是沈兄却帮我娘子找了个好差使啊。十六家店铺,再加上我娘子以前自己经营的几家铺子,只怕她每天比我还要忙上三分呢。呵呵,请!”
  赵逾哈哈大笑,与他并肩往外走,边走边道:“这么说来,倒是赵某的不是了,我应该晚几天再把贺礼送上,免得尊夫人新婚燕尔还要忙碌。”
  杨帆道:“要不然她也闲不下的,这不府上正缺人么,她中午就去了南市,要找人牙子雇些丫环下人回来。”
  赵逾笑道:“当日赵某曾想赠予郎将男女奴仆二十人,郎将偏偏推却不收,否则今日何须如此麻烦?”
  杨帆道:“当日杨某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留下四个人,我都嫌多,哪知道成了家,只是娶回来一人而已,却当真觉得这人手不敷使用了。这样也好,我那娘子亲手挑选的身边人,大概更合她的心意。”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就到了大门前,赵逾回身道:“郎将止步,不劳远送了。”
  杨帆一笑站住,拱手道:“赵兄慢走!”
  两人刚说到这里,门外一阵叽叽喳喳的女孩儿家说笑声,就见高莹、兰益清等一众女侍卫簇拥着小蛮走进门来,一见杨帆与一位客人站在门前,登时站住。杨帆笑道:“娘子回来啦,来来来,我为你引见一下,这位是赵逾赵兄,赵兄,这就是内人了。”
  赵逾赶紧上前两步,长长一揖道:“赵逾见过夫人!”
  小蛮福身还礼,道:“赵先生好。”
  杨帆道:“娘子,家里的使唤人可都雇回来了?”
  小蛮抿嘴儿一笑,道:“嗯,众姐妹帮忙,可省事得多了,人都挑齐了,你们上前来,叫阿郎看看可满意么!”
  众女侍卫把身一闪,便从后面走进来七八个男子,其中一个十一二岁,清秀机灵,想来就是书童了,还有两个腰围很宽,满面富态,定然就是厨子了,其他几个下人虽然并非个个都是魁梧之辈,不过看起来都很精神,而且一脸憨厚。
  杨帆连连点头,道:“娘子好眼力,果然好眼力,这些人,我看着都满意得很。嗳,不是还有内宅里使唤的丫头么,怎么没雇回来?”
  小蛮一听,忽然忸怩起来,轻轻卷着衣角,小声地道:“丫环……也是雇齐了的。”
  杨帆哈哈笑道:“是么,快叫她们过来,让我看看。”
  那七八个男仆呼啦一下闪向左右,小蛮无奈,微微侧了身,向高莹努了努嘴儿,高莹道:“咳!你们还不上前,见过你家阿郎!”
  杨帆笑眯眯地看着,就见那些女侍卫又向两旁一闪,杨帆的笑容登时就僵在脸上。他的两只眼睛都突了出来,惊愕地看着站在门槛外面的六个……女人,嘴巴也慢慢张开,半天都合拢不上。
  他一眼看去,几乎以为小蛮把太平公主府的那几位女相扑手给请回家了,仔细一看,她们的身形比起太平公主身边那几个兼作女侍卫的相扑手要小了一号。
  没错,她们的确是女人,六个膀大腰圆的女人。她们也的确是丫头,看那富态中透着稚气的面相、看她们头上云英未嫁的丫角髻,绝对是六个未成年的丫头。
  小蛮看见杨帆的脸色,不禁嗔怪地瞪了高莹一眼,硬着头皮怯怯问道:“郎君……还满意么?”
  杨帆就像含了一口黄连似的咧了咧嘴,含糊不清地道:“娘子好眼力,果然好眼力,这些人,我看着都满意得很,呵呵呵……”
  赵逾站在一旁,努力把他因为憋笑而扭曲的五官归了位,向杨帆长长一揖,道:“郎将忙着,赵逾告辞、告辞了!”


第三百零九章 仁杰自惭
  魏王府里,武承嗣一见周兴赶到,立即怒不可遏地道:“周兴!这一次,你无论如何要替本王出这口气,本王要李昭德死!一定要他死!”
  武承嗣一面说,一面重重地捶着书案,擂得案上文房四宝“砰砰”乱跳。
  周兴赶紧安抚道:“王爷息怒,息怒,下官来时,已经听贵府家人说了经过。王爷想整治李昭德出这口恶气不难,不过……,王爷只是想出一口心头恶气呢,还是想要这太子之位呢?”
  武承嗣一听“太子之位”,就像沸水锅里浇了一瓢冷水,登时平静下来,睨了周兴一眼道:“尚书所言何意?”
  周兴捻着胡须,悠然道:“王爷欲谋这太子之位,不但有外敌,还有内患。外敌自然是对李唐犹不死心的大臣。内患,则是武氏族人中有资格与王爷一争高下的人了。这种情形,恰如当今皇上当年由一才人而至昭仪、皇后再至天子的过程。
  那时候,当今皇上还是一个嫔妃,在宫里有诸妃争宠,在朝里有大臣反对,所争取的都是高宗皇帝的支持,最后险胜的乃是当今天子,凭的什么?自从第一次王庆之请愿被驳回,下官就在反复思量这件事。
  下官以为,一直以来,咱们的做法都太过重视陛下一人的想法,以为只要有些人能为王爷摇旗呐喊,只要王爷能讨了陛下的欢心,这太子之位就唾手可得了。可是下官反复思量陛下登基前所用的种种手段,却觉得,咱们比起陛下来,还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武承嗣倾身道:“什么东西?”
  周兴化掌为拳,重重一握道:“威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威慑力!当今陛下就是这么做的,对拥戴她的,许以高官厚禄,对反对她的,坚决打击毫不留情,等到朝中上下只有拥戴顺从者的时候,当今陛下自然就成为陛下了!
  王爷你固然是得到了一些官员的拥戴,但是对反对王爷的人,王爷都做过什么呢?李昭德为何敢如此狂妄?韦方质为何敢卧床不起?因为他们不惧怕王爷!他们知道,就算得罪了王爷,也没甚么了不起!”
  武承嗣瞪起眼睛道:“对啊!所以本王忍无可忍,叫你整治李昭德啊,为何却说本王不妥?”
  周兴连连摇头,道:“当然不妥,太明显了啊!陛下为何令李昭德监刑?因为连陛下都知道,李昭德如今是王爷的对头,这时候对李昭德动手,以皇帝的精明,会看不出王爷的用意?
  为君者,不管远近亲疏,重的是一个平衡,唯有平衡,帝王才安稳。王爷虽是陛下的亲侄儿,但是为了一个皇位,纵然是父子尚且要防范,何况是姑侄呢?如今,皇帝分明是拿李昭德来压王爷之势,以求达到一种均衡!”
  武承嗣怒气冲冲地道:“均衡?本王受了如此奇耻大辱,若是忍气吞声,必然有那见风使舵的官员投到他们那边,又有些落井下石的小人对本王百般攻讦,此消彼长,如何是好?依你之言,难道还要忍下去么?”
  周兴慢条斯理地道:“忍,自然是不必的,不过要讲究一下手段。当年上官仪坚决反对立当今天子为皇后,当今天子是怎么做的?当今天子不断剪其羽翼,唯独不对上官仪本人动手,还在高宗皇帝面前百般称许、赞誉上官仪,以示无私。
  直到上官仪的羽翼尽除,当今陛下大权独掌,这才赐死上官仪,这等手段何等高妙?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王爷还需竖着李昭德这根一直和你唱反调的标杆,动不得他。不过其他人么……,嘿嘿!”
  “嗯?”
  武承嗣低头沉思良久,霍然抬头道:“那你所说的其他人,意指何人?”
  周兴冷冷一笑,道:“自然是不识抬举的韦老匹夫!”
  武承嗣恨声道:“那韦方质对本王倨傲无礼,自然也是要整治的。依你之言,是暂且放过李昭德,先对韦方质下手?”
  周兴道:“正是!先扳倒韦方质,然后看看哪个大臣不识抬举,再把他扳倒!用不了多久,百官就会要么投入王爷门下,要么明哲保身,到那时候,王爷一呼百诺,而李昭德之流则成了孤家寡人,不打……他也要倒啦!”
  武承嗣开怀大笑:“好!好!周尚书真是本王的张子房啊,那就按你说的办,本王先忍了李昭德这口恶气,先拿韦方质那老匹夫开刀!”
  ……
  次日早朝已罢,武则天留下诸相伴驾回到武成殿,到了殿上坐下,又赐了诸位宰相座位,武则天便笑吟吟地道:“明日娄师德就要回京了。这一次,娄师德用兵巧妙,在居延海歼灭突厥精兵两万余人,功不可没。众卿以为,朕当如何赏赐?”
  眼下众宰相中,以武承嗣地位最高,他既是宰相,又是亲王,所以在众宰相中排名第一,但是他一直想争西域军权,如今都坏在这娄师德手中,听说要封赏娄师德,如何愿意,因此便把眼皮一抹,不言不动。
  众宰相中排名第二的是岑长倩,岑长倩是唐初宰相岑文本的侄子,叔侄两代宰相,甚有威望,武则天登基后大封群臣,又授其爵为国公,所以地位仅在武承嗣之下。
  一见武承嗣无所表示,岑长倩便欠身道:“圣人,臣以为,娄师德年事已高,又立下这等大功,圣人体恤臣子,应该让他回京。娄师德多年来在西域营田屯粮,戍边守城,可谓劳苦功高,如今又立下这般大功,臣以为,拜其为相,也是应当的。”
  “哦?”
  武则天不置可否,笑微微地又看向李昭德。诸相中,排位第三的是苏良嗣,不过苏良嗣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身体从年初就不太好,一直告病在家,所以眼下实际上排位第三的就是李昭德了。
  李昭德听了岑长倩所言,心中很是不以为然,他是前御史大夫李乾佑之子,出于陇西李氏丹阳房,和李靖是同支。而娄师德出身寒门,幼时贫寒之极,曾经做过放牛娃,出身高门的李昭德哪里瞧得起他,一听说要与他同朝为相,顿生反感,便道:
  “娄师德确有大功,然娄师德之功劳多建于边陲,一个善于屯田戍边的军中大将,是否就一定当得起宰相的责任呢?臣以为,娄师德可以嘉奖升迁,但是拜相却不可不慎,娄师德还是留在西域为国守边的好。如此一来,边墙无事,陛下才好安心经营内政,于娄师德而言,也免得不称宰相之职,坏了他的一世英名!”
  武则天神色不变,又复看向坐在他下首的狄仁杰,狄仁杰同样不喜欢娄师德,不过他与李昭德的理由不一样,李昭德是因为娄师德出身寒门,所以本能地轻鄙他,而狄仁杰却是因为他的个性与娄师德不同,他疾恶如仇,很讨厌娄师德唾面自干的性子,同时,他也真心认为娄师德不配做一个宰相。
  狄仁杰道:“娄师德屯田戍边,勤勤恳恳,确是为国守边的一员名将,不过,宰相者,上佐天子,外抚四夷,内亲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最重要的是知人善任!娄师德在这方面可有什么建树么?
  臣以为,西域才是娄师德大展才干之地。陛下若要嘉奖,可以任命娄师德为河源、积石、怀远诸军及河、兰、鄯、廓诸州检校营田大使兼行军大总管,以其统辖西域诸州兵马。娄师德熟悉突厥和吐蕃情形,由其镇守西陲,陛下可高枕无忧矣!”
  武则天又复看向韦方质,韦方质拱手道:“臣以为李相、狄相所议,甚是妥当。”
  武则天淡淡地道:“既然众卿多以为娄师德宜留守西域,那就依众卿所言吧。不过,这两年来西域多事,娄师德虽无西域诸军长之名,却有其实,如果令其为西域诸军检校营田大使兼行军大总管,不过是为他正了个名,朕有功必赏,这赏赐可嫌轻了些。嗯!就让娄师德遥领一个兵部侍郎、检校兵部尚书吧,实任河源、积石、怀远诸军及河、兰、鄯、廓诸州检校营田大使兼行军大总管,众卿以为如何?”
  武承嗣知道西域兵权他无论如何是拿不到了,只要这朝里不再增加一个跟他唱反调的宰相,他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当下点头称是,其他几位宰相也是连连点头,岑长倩一见众宰相的意见都与他不同,便也不再坚持己见。
  只有韦方质想了一想,谨慎地提醒道:“圣人,娄师德独领西域兵马,如今有名有实,权柄太重了,按我朝旧制,是否应该选派一位御使充任监军,以分其权?”
  武则天摇头道:“自古名君遣将,阃外之事悉以委之,鲜有监军之事。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大将若不能独断专行,使一监军掣肘之,军中事务无论大小皆须承禀,以下制上,实为弊端,朕派兵遣将,不予监军!”
  韦方质拱手不言,武承嗣见他吃瘪,冷冷横他一眼,心中略生快意。
  武则天道:“好啦,朕召你们来,就是为了商议如何赏赐娄师德一事,事情既然有了结论,各位宰相都退下吧,狄国老留下,朕还有事问你!”
  众宰相一听都拱手退下,只有狄仁杰一人留下。等到殿上一静,武则天便含笑问道:“国老,你方才说,为宰相者,最重知人善任,所以娄师德不宜为相。那么,你认为,娄师德不是一个慧眼识人,善于发掘英才的官员么?”
  狄仁杰略有傲意地道:“娄师德之才能,仅限于屯田守边,戍卫边墙罢了。臣只听说,他唾面自干、戒骄能忍,脾气么,好得很。至于知人善任的本事,呵呵,臣倒从未听说。”
  武则天“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道:“今日咨询众卿之前,朕就已有所决定,无论做什么官,娄师德都是依旧要留守边陲的,至少……也要让他再留守两年,给朕两年的太平时光,朕就能做好收复安西四镇的准备……”
  狄仁杰一听皇帝对安西四镇犹不死心,又想进言,武则天摆手道:“朕意已决,卿无须多言。以娄师德之功,朕这么做,是有些亏欠了他的,不过么……等安西四镇收复,朕再补偿他吧!”
  说着,武则天轻轻一挥手,内侍小海立即捧过一口竹匣子,武则天淡然笑道:“朕留你下来,是想告诉你,人皆有所短,所谓慧眼如炬,朕做不到,你做不到,这世上任何人都做不到,所以,你为宰相,凡事不可武断。这匣中的东西,你拿回去好好看一看!”
  狄仁杰满腹疑窦,又不好多问,只好接过竹匣,施礼退下。还没回到中书省,狄仁杰就忍不住了,他把竹匣放在道边一个灯座之上,打开匣子一看,只见里边居然是一摞奏章,粗略一翻,足足有十多份,全是署名“臣娄师德”的奏章。
  狄仁杰纳罕不已,连忙打开检视,仔细一看,一张老脸登时火辣辣的,狄仁杰拿着这些奏章,好半晌才无地自容地说道:“狄仁杰受娄公大度包容如此之久,直到今日才知他盛德,实是愧对娄公啊!”
  原来这些奏章都是他得罪权相被贬谪地方之后,娄师德上书武则天,大力荐举他有贤有才,堪当大用的。
  此时,杨帆与小蛮正在赶往南市的路上。
  十六家店铺都接收过来了,如今南市里这最繁华的一条街全是杨家店铺,财源滚滚,受用不尽了。杨帆原来对这些身外之物是不甚在意的,可是如今成了家,对这些就不能不在乎了,他是东家,总要见见各店掌柜的。
  因此过了晌午南市一开,小蛮就陪着他到了南市。杨帆身着襕袍,锦带缠腰,头戴一领丝织的乌纱幞头,衣冠楚楚,俊俏不凡。小蛮做少妇打扮,鹅黄色的窄袖短襦,系一条水绿罗裙,开了脸、修了眉,端庄贤惠,娇艳妩媚,当真一双璧人。
  二人这一遭南市之行,为的是见一见各处店铺掌柜,安抚一下这些人刚刚换了东家的忐忑心情,谁知这一去,偏又惹出一桩祸端来……


月关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