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原来如此
作者:月关|发布时间:2024-06-29 00:35:04|字数:35985
“他的手指好小啊,那么细,我都不敢碰,真怕一碰就折了。”
“你看你看,他的眼睫毛好漂亮。”
小蛮平时凶巴巴的傲骄样儿全然不见,她满脸新奇地看着躺在那儿的小家伙,品头论足,简直就没有她看着不稀罕的时候。这么小的孩子,她还很少看见,更是头一回能这么近的观察。
“他是男孩女孩啊?”
小蛮嘴巴不停,自顾自地呱唧了半天,忽然又问。
杨帆忍不住笑道:“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蛮白了他一眼,没理他的疯话,只是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探到小柒的掌心,感觉着那温暖幼嫩的小手,开心地微笑起来。
两个人在这儿待了大半个时辰,杨帆便向朵朵告辞,依依不舍的小蛮跟着杨帆从角门儿离开府邸,问道:“咱们现在去哪儿?”
杨帆道:“总要到处走走的,我带你去修文坊吧,去我住的地方瞧瞧。”
“好!”
小蛮欣然答应,跟着杨帆行向修文坊。
修文坊里已经过了早间最繁忙的时段,街坊间的生活节奏又慢下来。赤膊的胡人师傅刚刚压住了灶火,正慢条斯理地翻拣着锅里的烧饼。胶东的孟师傅把一匹用得已经发黄了的细白布叠了两叠,轻轻盖住蒸笼,免得走了水汽。
认出杨帆之后,他们都惊喜地向杨帆打起了招呼,烤胡饼的尉迟老人丢下竹夹子,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笑眯眯地迎上来,翘着弯曲如钩的大胡子,哈哈笑道:“二郎难得有空回咱坊里瞧瞧,这位小娘子是?”
尉迟老人瞧瞧小蛮,很满意地点点头,再看看杨帆,笑容便有些暧昧。孟师傅站在锅灶后面,向杨帆跷了跷大指。
杨帆笑了笑,情知他们那丰富的联想力也仅仅限在男女之事上,当着小蛮的面也不好向他们解释什么,只道:“老伯你先忙着,我要去桥哥儿家里瞧瞧,等回来咱们再聊。”
“好好好,你去你去,忙你的。”
尉迟老人扯开嗓子发出一阵粗犷的笑声:“该当的该当的,你们是好兄弟嘛,我就知道你是为了桥哥儿回来的,哈哈,这不还领回一位俊俏的小娘子,你是不让桥哥儿专美于前呐。”
“哟!这胡人老头儿还会拽文呢,他说什么专美于前?”
杨帆一路走,一路跟熟人打招呼,小蛮一路跟着,迎着种种猜测、恍然、暧昧的目光,有些迷惑地问杨帆。
杨帆一面微笑着向路边几个熟人挥着手,一边不动声色地道:“你不用理会,他们经常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你只要知道他们都是好人就成了。”
经过十字大街第二曲路口时,杨帆本以为会看到系着小蓝裙子在那儿辛勤劳动的面片儿姐姐,谁料到了路口,不但没有见到那个倩美的忙碌身影,便连那小棚子都拆了,棚下的面板、锅灶自然也全都不见了。
杨帆心里愣了一下:“面片儿姐姐怎么会没出摊呢?连摊子都拆了,这是……”
杨帆心中疑窦重重,真想马上拐去面片儿家了,想了想还是先去马桥家里,如果真有什么事情,或可侧面先了解一下。
杨帆加快了脚步,赶到马桥家里推开院门儿便喊:“大娘,大娘,我是杨帆!”
“小帆?”
随着一声惊喜的叫声,房门一开,马桥一阵风似的从屋里跑出来,一眼瞧见杨帆,哈哈大笑着扑上来便给了他一个熊抱。
杨帆被他这一抱,心里顿时踏实下来,瞧马桥这模样儿,就不大可能有事,面片儿家里也不可能出了什么事情,否则他见到自己岂会笑得这么开心。
杨帆在他背上拍了拍,这才笑道:“放手!去军中这才多久,力气倒大了不少,快勒死我了。”
马桥哈哈大笑着放开手,一眼瞧见小蛮,先是一怔,刚想口花花地调侃两句,忽然认出是宫里的那位谢都尉,不禁吓了一跳,吃惊地道:“小帆,你怎么……把谢都尉都给领来了?你们……”
杨帆道:“我和谢都尉乔装出宫办一件差使,听说你要找我,我顺道儿就来了,还不快请谢都尉进屋坐坐。”
“哦哦,是是,快请进屋,快请进屋。”
马桥带着一种姑且信之的表情往屋里让人,同时高声喊道:“阿娘,有客人登门啦。”
“谁来啦?”
马母带着一脸的喜气从里屋走出来,瞧见杨帆便笑:“是小帆呐,可真有日子没见了。马桥这个混小子,还什么贵客,这不就跟自己家里人一……嗯?”
马母忽然看见站在杨帆身后的小蛮,声音顿时停住,她上下看看小蛮,赶紧快步走近,拉起她的手,仔细打量着,啧啧赞道:“哎哟,这是谁家的闺女啊,这么漂亮,你们这是……”
马桥挤进门来,道:“阿娘,你问那儿多干什么,快请人家进屋坐吧。来来来,你们进屋坐。”说着挤开老娘,就往屋里让人。
马母看见杨帆领回来一位这么水灵的大姑娘,还没稀罕够呢,就被儿子给打断了,忍不住在他额头狠狠一戳,压低了嗓门道:“就你事多,一天穷咋呼,你看看人家小帆,我就说吧,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你瞧瞧人家那本事,悄没声儿的就领回一个俊俏大姑娘……”
小蛮的耳力很好,把马母刻意压低了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她隐隐猜出了为什么一路上那么多人的眼神都有些怪异,也猜出了马母究竟误会了什么,不免有些不自在起来,进了里屋,便讪讪地道:“这位大娘,在说什么呀!”
杨帆道:“你看,我早就说了,他们经常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你只要知道他们都是好人就成了,不用管那么多。”
不一会儿,马桥端着一个大簸箕进来,笑道:“来来来,吃点枣儿、核桃。”
杨帆挪了挪身,让他把大簸箕放在自己和小蛮中间,问道:“桥哥儿,你捎信叫我回来,到底有什么事?还有,宁姐那儿的摊子怎么也收了?”
马桥听了忽然便有些腼腆,干咳两声道:“哦,你说这个啊……,咳咳!这个……那个……一会儿你听我娘说说好了。”
杨帆还是头一回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禁大奇,道:“你也会有害臊的时候?快说,到底什么事儿?”
杨帆一把没抓住,马桥已经溜了出去,叫道:“阿娘,阿娘,小帆叫你!”
杨帆失笑道:“这小子,到底怎么了?”
片刻工夫,马母走了进来,笑盈盈地道:“小帆呐,你喊大娘?”
杨帆道:“大娘,马桥捎信儿叫我回来一趟,究竟有什么事啊?”
马母笑道:“喜事儿!大娘查过了黄历,下个月初九,是黄道吉日,适合操办喜事。桥儿马上就要成亲了,你是他的好兄弟,到时候,一定得回来喝喜酒才成!”
杨帆奇道:“桥哥儿要成亲了!那新娘子是谁?”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海,杨帆不禁叫道:“宁姐?”
……
千金公主一身盛装,身后跟着两个宫娥,走向武成殿。
千金公主身后的两个宫娥合力捧着一只雕花饰纹,造型雅致的扁匣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千金来了啊,叫她进来吧!”
武则天刚刚处理完奏章,刚对上官婉儿嘱咐了几句,听说千金公主求见,便笑眯眯地道。
千金公主进了武成殿,瞧见武后赶紧急走几步,裣衽施礼:“千金见过天后。”
武则天道:“呵呵,千金啊,今儿怎么有空进宫来看朕啊。”
千金公主毕恭毕敬地道:“千金得到一株几百年的老山参,想着天后日夜操劳国事,便赶紧送进宫来,给天后进补进补身子。”
千金公主说完,往旁边一让,两个宫娥端着那楠木匣子走上前来,仿佛捧着一块匾额似的微微倾斜着向武后展示。
千金待她们站定,赶紧又凑上前去,轻轻打开那匣盖儿,只见里面黑色丝绒垫底,上面平放着一棵老参。这人参不是萝卜,虽说有几百年之久,看来却既不粗也不长,倒是它的细须十分细密,参的主干虽不大,那长长的细须却铺及到匣子的每一个角落,疏密相间,如同一幅优美的图画。
武则天一见,不禁赞道:“果然是一棵好参,千金呐,难得你一番心意。”
武则天回首对婉儿道:“婉儿,叫人去,把朕的‘益母草泽面膏’取些来,赏与千金。”
婉儿答应一声,迈步上前,刚要吩咐下去,千金公主忽然眼含热泪,扑通一声跪倒在武则天面前,婉儿被她吓了一跳,急忙闪到一旁避嫌。
千金公主激动地道:“天后对千金真是关爱备至,慈祥得就像亲生母亲一样。千金幼失怙恃,虽锦衣玉食,却难享那承欢于父母膝下的人伦之乐。千金……千金有一不情之请,唯愿拜在天后膝下,认天后为母,还祈天后慨然应允!”
“什么?”
婉儿诧然瞪大眼睛,看着鸡皮鹤发、老态龙钟的千金公主。
她是高祖之女,论起来武后还要称她一声姑母,她……她要拜武后为干娘?
婉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二百零一章 好儿好女
婉儿没有听错,千金公主论年纪比武后小五岁,论辈分比武后长一辈,在婉儿看来,无论怎么算,千金公主都没有拜武后为义母的道理。但是在千金公主看来,却另有一种算法:从权势上算!
今天,千金公主特意捧了这棵老山参入宫,就是来认干妈的。
千金公主前番收了武承嗣的好处,出面为他说合亲事,结果武李两家联姻虽然成为事实,武承嗣却没有成为驸马,这份厚礼不但要还回去,还因此得罪了武承嗣。
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武承嗣只是嫌她无能,倒不至于因此恨上她。可太平公主却被她得罪得狠了,这两天千金公主发现太平府上的管家与她府上的管事频繁接触,心中有鬼的千金公主顿时起了疑心,把那管事叫来软硬兼施一番逼问,得知太平公主正在打探她府上消息,不禁着了慌。
武攸暨娶了一位美丽的公主,可是他举案齐眉的结发妻子因此丧命,两个亲生儿子也得从族谱中除名,背井离乡,武攸暨是绝不可能承她情的。太平公主虽然嫁入了武家,可是这样一个女人,武攸暨哪能降服得住她,她若要找自己麻烦,到时谁能拦她?
千金公主正在心慌意乱,太宗李世民第九女东阳公主府上又出了事,让她更加害怕。前两天,不知有什么关于东阳公主的闲话儿传到了宫里,武则天大为不悦,立即下旨把东阳公主的封邑大肆削减,又把她的两个儿子随便找个罪名流放去了巫州。
前些日子只是李家王爷们倒霉,现在连公主们也开始倒霉了,宗室女子们大为恐慌,这些公主中千金公主巴结武后是最卖力的,若是寻常时候,她可能还不会太害怕,然而她现在得罪了武承嗣,又得罪了太平公主,却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安然无恙了。
情急之下,千金公主终于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认干娘!
听了千金公主的话,武则天也怔住了,看着跪在面前,涕泗横流的千金公主,武则天一脸惊笑的表情,看来她也觉得此事太过荒唐,武则天想了想,犹豫道:“这个……,千金啊,你我岁数相差不多……”
千金公主一听,马上“云收雨住”,破涕为笑道:“原来天后担心这个,想当年那靠山王杨林十三义子,最大的义子论岁数也不小他许多呢,只要天后您不嫌弃千金,岁数又算甚么呢。母亲大人在上,千金这里给您磕头了!”
千金公主说罢,不容武则天再出言阻止,趴在那儿“砰砰砰”地三记响头就磕在地上。
“这……,哈哈哈哈,好好好,既然如此,那朕就认下你这个女儿!”
武则天只是微微一转念,就想到了这李唐公主拜在自己膝下为女的好处,她可是大唐开国皇帝李渊的女儿啊!
念头一转,武则天立即笑容满面地叫人扶她起来,和颜悦色地道:“好!既然你拜了我为母亲,这千金的封号也得变一变了。呵呵,为娘膝下诸位公主,以你年岁最长,娘就封你为大长公主,嗯……加封号延安,延安大长公主!”
“孩儿多谢母亲!”
千金公主一脸欢喜地拜了下去,上官婉儿看见她那副故意撒娇弄痴装孩子的表情,不禁生起一种作呕的感觉。旁边侍候的太监宫娥不敢露出什么表情,但是眼光也都有些异样,千金公主好似全无察觉,再拜起身,便欢欢喜喜地依偎到武则天身边“承欢膝下”去了。
武则天笑眯眯地道:“为娘正有一事,想要你去做呢,如今你成了朕的女儿,这件事你更是责无旁贷了。”
千金公主忙道:“母亲但有吩咐,孩儿自当全力以赴。”
武则天道:“为娘让钦天监看过了,下个月初九,是出嫁迎亲的好日子,太平与攸暨的婚事,也该操办起来了。你本是他们的大媒人,现如今你是太平的长姐,为娘国事繁忙,这婚事你就得替娘多操操心了。”
千金公主赶紧应道:“阿母尽管放心,这婚事,女儿一定把它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
……
“下月初九,桥哥儿跟宁姐成亲?哈、好好,好极了……”
杨帆拉过马桥,在他肩膀上捶了一记,大笑道:“行啊你!宁姐这么好的女人,终究是成了你的娘子!”
一向大大咧咧的马桥竟然难得地红了一下脸皮。
杨帆开心地道:“桥哥儿,我可先告诉你,虽然我是你兄弟,可宁姐一旦嫁过门儿来,我可算是娘家人,你要是敢对宁姐不好,我决不饶你!”
马桥挠挠后脑勺,道:“看你说的,她那么凶,我哪敢欺负她,不被她欺负就不错了。”
马桥娘道:“瞎说!小宁那闺女又贤惠又懂事,怎么会凶悍?小帆呐,你放心,有大娘看着呢,桥儿要是敢欺负小宁,大娘头一个不饶他!”
杨帆得闻马桥和面片儿的喜事,心中开心不已,这一上午都在马家找些话头儿取笑马桥,马桥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到后来脸皮也厚了,咧着大嘴只是赔着傻笑,杨帆这才失去捉弄他的兴致。
杨帆转而又问起马桥在军中的情形,马桥好歹是白马寺出来的人,将校们本就高看他一眼,再加上他训练肯吃苦,一手刀法在军士中也是出类拔萃,是以得到了龙武卫郎将费贺炜的赏识,如今已调他到身边做了亲兵。
这些日子马桥苦练骑术和射术,骑射之术也大有长进,颇得费郎将的喜欢,这次之所以能提前好几天回来筹备定亲、过聘事宜,就是费郎将给他开了方便之门。
听说马桥在军中甚有出息,杨帆也替他欢喜。杨帆和谢小蛮在马家吃过午饭,谢绝了马母的挽留,两个人又去了一趟江家。
江旭宁本是活泼开朗的性子,可是眼看就要做新嫁娘了,不知不觉便温驯柔顺了许多,与杨帆说话也是柔声细气儿的,看得杨帆啧啧称奇。
他不知道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未曾拥有过一个异性,是否就永远长不大,但是成亲的魔力他是亲眼见识到了,马桥和江旭宁都是他最熟悉的人,所以两个人身上的变化,他的感触也最深。
谢小蛮一直跟在她身边,从她幼年时离开阿兄,她就在义母的严厉督促之下习武,也许只有上官兰芷与她有份姐妹之情,后来裴大娘举家搬往长安,她则进了宫,虽然与高莹、兰益清等人相处友好,可那是亲情么?再好的友情,终究不能弥补亲情缺失的遗憾,小蛮默默地看着他们如同一家人的亲密,心里充满了羡慕。
他们离开修文坊的时候,天边已经出现了一抹暮色。当他们走上天津桥时,太阳已经擦着了山边,看着暮色下金灿灿的河水滚滚东去,谢小蛮往远处延福坊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对杨帆道:“那个小家伙藏在你家里,暂时是没事了,可是以后,他怎么办呢?”
杨帆道:“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虽然救了他,却没有权力决定他以后该怎么生活。等过两天我再去一趟,问问朵朵,看看黑齿常之大将军或者那位夫人还有没有亲人在。”
他也转身看向那悠悠的河水,感慨地道:“孤儿……不好过呀,就算有人收养,和有血缘至亲的人在一起,那依旧是两码事。”
谢小蛮听了,用力地点了点头,对杨帆这句话,她是最有感悟的。杨帆向她回首一笑,道:“你呀,就喜欢替人操心,现在不替我操心了,又替那小家伙操起了心思。放心吧,我既然答应了那位夫人,就一定会做到善始善终!”
两人说着,一路走向玄武门,进入城门洞还未完全走出去时,夕照下忽然转出一个人影,因为那人背立阳光看着他们,所以二人看不清那人模样,只看到一身戎服的轮廓,腰间佩刀锃亮的铜吞口被夕阳映出一道金辉。
杨帆和谢小蛮下意识地左右一分,那人呵呵笑道:“二郎,怎么这般时辰才回来,某可是候你多时了。”
杨帆和谢小蛮藏匿了武攸宜正在缉索的人,陡见城门下闪出一位将军,难免有些警惕,幸好这人适时地开口,杨帆二人都是反应甚为敏捷之人,一听声音,原本摸向刀柄的手便很自然地垂了下去。
杨帆迎上去道:“足下是……,啊,狄二哥!”
门下站立的正是奉宸卫郎将狄光远,杨帆方才反应的动作不大,并未引起狄光远的警觉,狄光远笑吟吟地道:“家父过两天要开一场家宴,特意吩咐我,有请你这位小友参加呢。”
杨帆忙道:“这种事,二哥你派个人来说一声不就行了,怎么竟劳动二哥在此等候。”
狄光远笑道:“父亲大人所命,做儿子的怎敢不跑腿儿,只好乖乖来请人了。”
杨帆谦谢道:“二哥太客气了,只不知时间具体定在几时?”
狄光远道:“就在三日之后,日正时分。”
杨帆道:“好,三日之后,杨帆一定准时赴宴!”
狄仁杰府上后宅一幢临墙的房舍里,狄家三子狄光昭穿着月白色的小衣,推开后窗,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着,墙头儿忽然也冒出一个人头来,四下张望几眼,赶紧爬上墙头,把梯子顺进来,又顺着梯子爬下来,扛着梯子跑到了墙根下面。
狄光昭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你可问清楚了?”
那人是贴身侍候狄光昭的一个小厮,他放下梯子,擦着额头汗水道:“三郎君,小的已经打听清楚了,时间就定在三日之后未时!”
“好!”
狄光昭拳掌相交,“啪”地一击,恶狠狠地道:“三日之后,我准时去!我倒要让父亲大人看一看,他这三个儿子里面,到底谁最出息!”
第二百零二章 劝进!
狄府家宴就设在后宅的松竹林里,时值初夏,一走进这林中便觉凉爽宜人,倒真是个饮宴休闲的好去处。
松竹林中有一座小亭,但是因为赴宴的人多,小亭里只能坐上三五个人,所以干脆就移席亭外了。林中地上铺着竹席,席上摆着十多张单人坐榻,每张坐榻前边有一张矮几,大家分餐而食。
家宴一般只有自家至亲家眷参加,但是主人全家出席,有几个过从甚密的好友也来赴宴,这也算是家宴的范畴。狄仁杰的夫人已过世多年,早年前纳过两个妾,如今也是年近五旬的妇人了,今日都陪同阿郎赴宴。
此外就是狄家子侄辈儿了,狄仁杰的长子狄光嗣夫妇和孩子、次子狄光远夫妇和孩子,还有一个在京任职的外甥及其家眷。
杨帆作为外人,能应邀赴宴,足见狄仁杰对他的礼遇,杨帆以为这是因为他在尚善坊救过狄仁杰的缘故,却不知狄仁杰之所以折节下交,对他一个晚辈如此亲近,却是因为他义救黑齿常之幼子的原因。
令杨帆意外的是,出席宴会的外人居然还不只他一个,还有一个姓沈的客人。
狄仁杰等杨帆见礼之后,笑道:“来来来,贤侄,老夫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沈沐,也是老夫的一位晚辈,从长安来。沈沐啊,这位小友就是老夫跟你提过的杨帆,你年长些,叫他二郎便是了。”
“沈兄!”
“二郎!”
杨帆和沈沐对视一笑,互相抱了抱拳。
沈沐又侧身道:“这位是拙荆。”
杨帆看去,便见一个女子从案几后面盈盈起身,含笑向他点了点头,只瞧一眼,便觉一股妖娆袭上心头。那种味道,迄今为止在他所见过的女子中,只有太平公主于灯下宽衣,赤裎相见时的滋味差可比拟。
“真是天生尤物!”
杨帆心里一跳,又瞟了眼她那并非十分精致,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妩媚身姿,抱拳揖了下去:“杨二见过沈家大嫂。”
狄仁杰哈哈笑道:“好啦好啦,都别客气了,来来来,都坐下!”
这时舒阿盛走了过来,在狄仁杰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狄仁杰脸上掠过一丝怒容,冷哼道:“那个逆子,不来就算了,不用理他!”
沈沐含笑道:“狄公,何事烦恼?”
狄仁杰倒不掩饰,哼道:“还不是老夫那三儿光昭么,这个逆子,一向胡作非为,真是气煞老夫了。前几天从江南道回来,老夫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今天竟然负气说臀伤未愈,不能饮宴,不用理会他,咱们吃酒。”
后宅里,狄光昭还是穿着那身宽松的月白小衣,在屋里团团乱转,忽然房门开了,侍候他的小厮清缘从外边闪了进来。狄光昭赶紧问道:“怎么样了?”
清缘气喘吁吁地道:“没事了,小的看见舒管家回复以后,阿郎就吩咐开宴,不会强要三郎君出席了。”
“哼!我说不去,就不管我了,父亲还真是偏心!”狄光昭愤愤地发了两句牢骚,忽又转怒为喜道:“这样也好,省得被他发现!赶紧给我更衣,这都过了日正了,可莫赶不上时辰才好。”
清缘赶紧取来衣袍,帮着狄光昭穿戴整齐,狄光昭打开后窗,探头向外瞧瞧,便要迈腿上去。
“哎哟!”
狄光昭哼了一声道:“老头子打得我好狠,屁股到现在还疼呢,把案几搬过来!”
清缘赶紧把案几推到窗下,狄光昭踩着案几登上窗户,小心地翻到窗外,清缘也跟着爬过去,扛起梯子奔到墙下,竖好梯子,狄光昭便顺着梯子爬了上去。等狄光昭爬上去,清缘四下看看,赶紧也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去。
很快,两人都蹲在墙头,梯子抽上去,顺到了墙外,狄光昭顺着梯子爬下去,叮嘱道:“你回房去,如果有人找我,就替我搪塞着,说我睡了。”
“三郎君放心!”
清缘答应一声,看着狄光昭跑远,又把梯子顺了回来。
……
松竹林中,一片欢歌笑语。
狄家虽未养着歌乐舞伎,却从左教坊里雇了几个回来,在那儿吹啦弹唱一番,大增了宴会的气氛。
狄仁杰谈笑风生,沈沐对答巧妙,狄家长子光嗣和次子光远也是性情开朗能说会道的人,所以这酒宴的气氛十分热闹。女眷那边,狄仁杰的两位如夫人和两位儿媳,再加沈沐的女人,也是有说有笑。
酒过三巡,狄仁杰的两个小孙女儿手牵着手儿走到席前,给爷爷唱了一首歌,正是坊间流行的《舞媚娘曲》,不过曲调虽然一样,这歌词当然不是颂扬武后当登基的内容。狄仁杰听得拍手大笑,紧跟着他的几个小孙儿也一一上场,能唱的唱,能跳的跳,把宴会气氛推上了高潮。
“爷爷也跳,爷爷也跳!”
几个小家伙见爷爷高兴,一起拥上来拉他起身。
“哈哈哈,好好好,阿翁跟你们一块儿跳!”
狄仁杰爽朗地大笑着起身离席,跟几个小孙子、小孙女一块儿走到了宴席中间。
乐曲早就换了极欢快的舞曲,清脆悦耳的鼓声咚咚咚地响着,狄仁杰扭身扬臂、袍袖甩动、旋转腾踏起来,竟是别有一种潇洒飘逸的味道。
别看他年事已高,动作缓慢,舞姿的动作完全是按照比鼓声慢两拍的节奏起舞的,因为身材较胖,更难展示优雅的身姿,可是他举手投足,偏偏就有一种潇洒的味道。
狄仁杰是官宦世家子弟,这舞蹈自幼就熟悉的,跳起来优美得很。
老爹都下场了,儿子还能坐在那儿看着?
狄光嗣和狄光远也兴冲冲地下了场,陪着狄仁杰一起载歌载舞起来,狄光嗣和狄光远起舞了几下,就招摇着手臂,向杨帆和沈沐席前转了过来。
杨帆还真没跳过这种贵族子弟在席前纵情歌舞的舞蹈,本来看得津津有味,狄光远忽然转到了他的身边,两只手不断地做出邀请的舞姿来,笑眯眯地请他一起跳舞,杨帆见了不禁面有难色。
他真的不会中原舞蹈,他只会一些蹦蹦跳跳的极简单的舞蹈动作,那是少年时候在南洋篝火晚会时同当地的少男少女们学的,当时一块儿跳起来觉得很有一种动感,可是等到今年上元节时,看到定鼎大街上的百人踏歌舞,感觉比起这踏歌舞就已逊色许多,如今再同狄仁杰父子的舞蹈比起来,就更加显得难看了。
杨帆正在犹豫,沈沐已经爽快地被狄光嗣拉到了场中。
狄光嗣和狄光远这种相邀叫做“打令”,雅一些的说法叫“以舞相属”,邀请客人与他共舞,你跳得好不好没关系,但是不接受邀请那就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了。沈沐当然明白这个习俗,故而狄光嗣刚一邀请,他就欣然起身。
“嘿嘿,哈哈……”
沈沐刚一起跳,杨帆一口酒就差点儿喷出去,只见沈沐兴致勃勃地和着拍子,一二三,拍拍肩,一二三,捶捶胸,一二三,拍拍腿,一二三,顿顿足,一二三,拍拍肩……,如此反复,简单之极。
他这动作,笨拙可笑得简直就像一头大猩猩,然而旁人竟没有一个觉得诧异,那些女眷们还合着拍子拍着手,看得津津有味。盖因这种宴上舞蹈,本就是即兴节目,合拍就行,开心就好,没有人挑三拣四。
狄光远还在向杨帆招手,杨帆一看沈沐跳成了一头大猩猩都没人觉得好笑,自己顶多跳成一只猴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也鼓足勇气,站起身来。狄光远一看他起身,便挪动舞步向后退去,杨帆自顾自地按照自己的舞蹈动作跳了起来。
“猩猩”看了看“猴子”,“猴子”看了看“猩猩”,忽然间,“猴子”和“猩猩”都自信了……
……
天宫寺前,元书方丈站在台阶上,一旁伴着侍御使傅游艺,傅游艺踮着脚尖儿大声问道:“从长安来的人呢,从长安来的人到了没有?”
“到了到了,都到了!”几个扯着关中腔的汉子向他招了招手。
“店铺百业的人呢,都到了没有?”
“到了到了!”几个商铺掌柜、伙计打扮的人也高声答应着。
“士林中人呢?国子监和各大书院的人到了没有?”
傅游艺一一地点着名,当他点到官宦子弟的时候,有人高声答道:“狄光昭还没有到。”
傅游艺听了眉头不由一皱,官宦家子弟也到了不少了,看现场的人,各行各业的代表已经不下八九百人,原也不差狄光昭一个,不过……狄光昭算不了什么,他背后的人却是狄仁杰。
狄光昭如果出面参加“劝进”,谁知道这是狄光昭自己的主意?必定会认为这是狄仁杰首肯了儿子的行动。到时候,狄仁杰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加上太后对他的赏识,他想不承认是武氏一党都不行。所以狄光昭未到,傅游艺颇为不悦,他正寻思着,忽然有人叫道:“来了来了,狄三郎到了!”
远远的,狄光昭捂着屁股,一溜小跑儿地过来,气喘吁吁地道:“我来了我来了!”
傅游艺想要训斥他几句,想了想又忍回去,提高嗓门对众人道:“好啦,人到齐了,各位,咱们现在就去则天门向天后请愿、劝进,请天后登基称帝!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出发!”
第二百零三章 元芳,你看如何?
“二郎口音稍稍带些异域味道,似乎不是洛阳本地人啊?”
歌舞结束,众人纷纷归座,共饮一杯之后,沈沐便趁着热络的气氛,跟杨帆套起了近乎。
杨帆笑了笑道:“沈兄好耳力,小弟自幼在交趾长大,前年末才到洛阳。”
“交趾?那可不近呐!”
沈沐目光微微一闪,又问:“不知二郎何故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到洛阳来啊?”
“小弟……”
杨帆还没说完,狄仁杰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喝道:“这个逆子,又到哪里去了?把清缘给我叫来!”
杨帆和沈沐向狄仁杰看去,只见狄仁杰怒目圆睁,舒阿盛站在一边,向林外招着手。片刻工夫,两个家丁押了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厮走进松竹林,那小厮见了狄仁杰,怯怯地叫道:“阿郎……”
狄仁杰怒声道:“老夫问你,三郎哪里去了?”
清缘嗫嚅地道:“小的……小的……小的实在不知道啊……”
狄仁杰“砰”地在案几上拍了一巴掌,震得杯盘一阵叮当乱响:“混账!还想搪塞老夫!老夫还没死呢,就换了他狄光昭当这个家了?连老夫问你话都敢不讲!”
清缘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道:“阿郎息怒,阿郎息怒。”
原来,狄光昭未能赴宴,狄仁杰虽然不悦,在两位侧室夫人悄悄解劝下也就不生气了,到底是自己儿子,又是最小的一个,怒气一去,不免又有了些怜惜之意,便让舒阿盛单独准备一桌酒菜给狄光昭送去。
清缘在房里只想着若是有人在外面问起,便推说三郎君休息了,哪想得到竟是舒管家带人抬了一桌酒席来。清缘在房里支支吾吾只说是三郎君睡了,但是因为问话的是自家管事,声音不免有些发怯。
舒阿盛哪里相信,他也知道阿郎赐这桌席面,是对小儿子有些怜爱之意,这份心意哪能不送到了,便叫清缘开门,且把酒菜搬进去再说。这一下清缘可慌了手脚,言语之间露出破绽,令舒阿盛大起疑心。
眼见叫门不开,舒阿盛叫人绕到后窗去看,那窗还是虚掩着的,一推窗子正是卧室,里边哪有狄光昭身影,舒阿盛得知狄光昭不在,便喝令清缘开门,清缘这下可不敢再硬顶了,只好乖乖打开房门。
舒阿盛冲进房去,遍寻不着三郎君,便急急赶来回报狄仁杰了。
清缘一见自家阿郎动了雷霆之怒,不敢不说,只得乖乖说了实话。狄仁杰原还以为三儿子老实了两天耐不得寂寞,又溜出去花天酒地了,一听清缘说今日有人聚众“劝进”,狄光昭不甘寂寞也跑去参与了,顿时气得手脚冰凉。
狄仁杰哆嗦半晌,才痛心地吼道:“老夫一世英名,都要毁在这个不肖之子手……咳咳咳咳……”
狄仁杰气得咳嗽起来,狄光嗣和狄光远赶紧迎上去扶住他,狄光嗣一边顺着老父的后背,连声安慰道:“父亲切莫动怒!”扭头又向清缘喝道:“好狗才!还不快说,他们几时劝进?”
清缘一看阿郎气成这般模样,也不敢再回护自己侍候的少主人了,慌忙答道:“未时!小的打听到,他们商定,于未时赴则天门劝进!”
狄光远抬头看看天色,对狄仁杰道:“父亲息怒,或许还来得及,孩儿去把他带回来!”
杨帆道:“光远兄,小弟与你同去!”
狄光远道:“好!咱们马上走!”
狄仁杰咳了几声,脸色涨红地挥手道:“你们骑快马去,务必要把这个不肖之子给我抓回来,决不可让他参与劝进!”
狄家养了几匹好马,杨帆和狄光远各乘一匹,匆匆离开狄府,打马如飞直奔北城。
二人一路狂驰,过了天津桥头,远远就见数千人正拥往则天门。今日请愿的只有不到千人,可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却不止三四千人,如许之多的人马浩浩荡荡直往则天门拥去。
则天门守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急急发出警讯调拨援军,宫城守军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摆出了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狄光远一见大惊,道:“这么多人,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咱们上哪儿去找老三?”
杨帆道:“三公子是狄公之子,恐怕他们看重的正是三公子的这个身份,如果是这样的话,三公子应该是个头面人物!”
狄光远被他一言惊醒,道:“不错!咱们走!”
二人打马如飞,向最前方追去。
再往前去,便接近了宫城,未得天后特许,是不准在此驰马的,闻讯聚拢来的御林军一见竟有人策马而来,立即挺矛相拦,组成一道枪林,中间一名伙长按刀大喝道:“站住!谁敢宫城驰马,不想活了!”
杨帆和狄光远都是从酒宴上来的,穿着一身便装,狄光远取出鱼符急急一亮,喝道:“奉宸卫郎将狄光远在此,谁敢拦我!”
那守军伙长却丝毫不给面子,白眼一翻,冷斥道:“这里是宫城!将军可有天后特许宫中骑马的敕令?”
杨帆取出百骑鱼符向他亮了一亮,喝道:“让开!”
那伙长一瞧“百骑”两字,急忙侧身一挥手,手下十余名小校“刷”地一下收了长矛,避开一条道路,二人一提马缰,“哗愣愣”地冲了出去。
“在那里!”
二人追到最前面,果然一眼就看见了狄光昭,狄光昭就走在侍御使傅游艺身后的那群人之中,他前几天挨了老子好一顿修理,屁股上有伤,走路姿势一扭一扭的很怪异,所以比较显眼,杨帆二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了他。
狄光远咬牙切齿地就要兜马绕到最前去,杨帆心中一动,急忙拦住他道:“狄兄且住!你我这样冲上前去,所有人都会注意到咱们。眼下不会有人理会,回头人家说起这里情形,一旦问清三郎君的身份,不免还是要给狄公丢脸,你我下马,混进人群,悄没声儿地把三郎君劫下来便是!”
狄光远关心则乱,被杨帆这一提醒,才想到果然不宜直接策马拦到最前面去,连忙答应一声,翻身下马。
两个人本就是一身便装,这些鼓噪而来的百姓三教九流,哪儿的人都有,除了领头的傅游艺和元书和尚,他们大部分人不清楚其他人的身份,根本不知道杨帆和狄光远这两个人是干什么来的。
二人混进人群,便快步往前赶去。这时劝进的队伍眼看就到“则天门”前了,门卫士兵用盾和刀架起一面巨大的盾墙,一个小校按刀站在前面,杀气腾腾地叱道:“站住,再近一步,格杀勿论!”
傅游艺双手一举,制止了行进人群的脚步,独自上前三步,激动得满面红光,声音发颤地道:“臣……侍御使傅游艺,率洛阳官民、各地百姓共计九百余人,联名上书请愿,恭请天后,顺从天心民意,登基称帝!”
狄光昭站在人群中看着他,羡慕的眼都红了。他虽然属于劝进头面人物之一,可之一和唯一,那可是天渊之别。傅游艺捧着名册站在最前面,他就是首倡,一旦太后登基,他的功劳……
狄光远正嫉妒地想着,左右突然闪出两个人来,左边那人挨近了他,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一拿他的肩膀,好像熟人似的,笑嘻嘻地往回退了一步。狄光昭只觉腰杆儿被一只铁箍似的手臂箍着,肩膀被人拿住,半边身子发麻,被人往人堆里一拖,不禁又惊又怒。
他刚要张口呼喊,右边那人已然转到他面前,目欲喷火,低声厉叱道:“三郎,你若想自绝于狄家,那你就喊!”
狄光昭一看二哥那眼神,吓得心中一寒,竟然不敢应声,略一迟疑的工夫,便被二人迅速往人群后面拖去。
傅游艺站在最前面,浑然不知身后发生的事,他把手中厚厚一摞既有名字、又有手印、还有只画个十字的名册高高举过头顶,迈着八字步稳稳地又向前走出三步,膝盖一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用尽全身气力,大吼道:“恭请天后,登基称帝!”
后面那些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他的动作,一见他喊出这句话,立即纷纷跪倒,高呼道:“恭请天后,登基称帝!”
只是这些人事先不曾演练过,前边的跪下就喊,后边的看见前边的跪下了才刚刚开始下跪,所以这呼喊声一点气壮山河的气势都没有,你一声我一句的喊得有些混乱。
那扶刀的小校见状退了两步,猛一挥手,大喝道:“尔等候着,不得妄动!”说完霍然转身,高声道:“速报天后!”
这时候,杨帆和狄光远已经拖着狄光昭闪出了请愿人群,穿过看热闹的百姓,寻到了他们那两匹马,背对则天门,向远处行去。
……
武成殿上,早在宫里等候消息的武承嗣和武三思都出现了,正兴冲冲地向武则天禀报着各界百姓促请天后登基称帝的消息。
“呵呵,荒谬,真是荒谬。朕是女儿之身,又是大唐太后,好端端的做甚么皇帝,难道还能抢了儿子的江山不成?”
武则天失笑着对上官婉儿道:“婉儿啊,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糊涂透顶。”
上官婉儿轻笑道:“百姓质朴,只想着天后对他们好,就盼着天后做天下名正言顺的君主呗。”
武则天颜色一霁,武承嗣赶紧道:“是啊,待诏这话说得对,还有远从长安赶来劝进的百姓呢,天后称帝,是民心所向啊!”
武承嗣不甘落人后,忙也迅速地接了一句:“天宫寺的元书方丈也领着许多僧人来了,元书说,天后您是弥勒转世,理当为阎浮提主,一统天下!”
武则天似笑非笑地道:“阎浮提主,一统天下?呵呵,这老和尚也来凑热闹!”
武则天挥了挥手,淡淡地道:“劝进书接进来,留中吧。叫他们回去各复各业,好生做事,不要再听人蛊惑,到宫前来闹事了。”
武三思一呆,讶然道:“天后,这……这是民心所向啊!天后拒绝百姓所请,会让天下百姓失望的!”
上官婉儿睨了他一眼,眸中微微闪过一抹轻蔑:“蠢货!就算是先帝驾崩,遗诏指定的太子,还要百官一请二请三请,才肯登基就位,天后若是这么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岂不轻薄了自己的身份,这都不明白!”
果然,武则天的神色冷淡了一些,吩咐道:“按朕的吩咐去做!”
武三思一见不敢再劝,连忙应道:“诺!”
武三思转身刚要走,武则天又追了一句:“那傅游艺虽然胡闹,一番心思却是为国为民,嗯……你去传旨,傅游艺特进一级,晋为五品,叫他以后好生做事!”
……
“父亲……”
狄光昭被狄光远和杨帆带回狄府,看到满面怒色的老父,一张脸都唬得白了。
狄光远对父亲简单说了说如何把他带回来的情形,狄仁杰听了怒视狄光昭良久,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黯然挥手道:“把他带下去看管起来,明日就送他回太原老家,看守祖祠去吧!”
狄光昭一听大惊失色,连忙哀求道:“父亲,孩儿知错了,父亲,您就饶过孩儿吧!”
狄仁杰痛心地道:“带他下去!”
狄光远一见父亲如此模样,赶紧拉了三弟就走,狄仁杰仰天长叹一声,复向杨帆长长一揖,喟然道:“贤侄啊,老夫今日可是多亏了你啦!”
杨帆赶紧避到一旁道:“伯父这可折杀杨帆了,不敢当,实不敢当。”
狄仁杰道:“你救老夫一命,老夫虽然感激,却还不是太放在心上。可今日你救了老夫的名节,这份恩义之重,老夫怎能不铭记在心?”
狄仁杰看着杨帆,只觉他年轻有为,恭谨守礼,又能义救黑齿常之幼子,品格高尚,对比自家三郎,不禁更是感伤。他轻叹一声,对杨帆道:“二郎今年多大年纪?”
杨帆道:“小侄刚刚十八岁!”
狄仁杰温和地道:“嗯!再过两年才算成人,你在洛阳没有亲人长辈,这‘及冠’之礼,到时就由老夫为你主持可好?”
这句话一说,那就是要把杨帆当成自己的子侄来栽培了,杨帆喜不自胜,连忙施礼道:“小侄求之不得!”
“好,好极!”
狄仁杰哈哈笑道:“那老夫要为你好好想一个表字了。”
他踱了几步,抚着胡须想了一想,忽而转身,对杨帆道:“元者,大也;芳者,高洁。老夫就送你一个表字——‘元芳’,你看如何?”
第二百零四章 初九成亲日
“多谢伯父赐字!”
在杨帆看来,狄仁杰赐的这字确实不错,比他师傅张暴那儿戏般的“星驰”之名可要强上许多了,哪能还有推辞的道理。
站在一旁的沈沐脸上微微掠过一抹怪异的神色,随即微笑道:“狄公对二郎如此器重,可喜可贺啊。呵呵,沈沐也是狄公的晚辈,今后咱们就更亲近了,还得多多走动才是!”
杨帆笑道:“小弟与沈兄一见如故,以后自当常常往来!”
因为狄家出了这档子事,狄仁杰心中不快,杨帆和沈沐作为客人不便久留,再聊几句便向狄仁杰告辞。狄家长子狄光嗣把二人送出府去,杨帆和沈沐互相一问,原来沈沐住在洛阳城南五里庄,杨帆却是往北走的,二人便在路边告辞,各奔东西。
沈沐登上车子,便对杨雪娆轻笑道:“狄老头儿大概是看出我有招揽杨帆之意了,赐字?哼!这是告诉我,他也相中了杨帆,叫我少打杨帆的主意呢。”
杨雪娆道:“那你还当着他的面说要跟杨帆交往?不过就是一个侍卫罢了,难道你还真要跟狄公争?”
沈沐微笑道:“咱们在军中还真没有什么得力的人,杨帆如今虽只是个小小侍卫,可是凭他积攒下来的那些人脉,不给他机会便罢,只消给他一个机缘,一飞冲天又有何难?这个人,一定要争!”
他往靠背上一倚,悠然道:“傅游艺劝进了,天后登基在即,等她登基之后,我就要亲自去一趟陇右,在此之前我得找个机会跟杨帆好好谈一谈。年轻人嘛,谁不是热血激昂,怎么可能像狄公那样沉稳。狄公送他一个表字,沈某便送他一个前程,你说他会怎么选?”
牛车吱呀吱呀的,一路向南行去。
出了城门,过了护城河,沿官道行出三里,拐上了五里村的小道……
……
九百人请愿,促请天后易国号,改制称帝。
这个消息把一直以来尽人皆知,但都是只敢私下议论,不敢公开品评的这层窗户纸彻底捅破了,一时议论天后登基的声音甚嚣尘上。
尽管武则天把请愿书留中不发,但是侍御史傅游艺随即就升官了,由“从六品下”连升三级,升为“从五品上”,这个讯号再明显不过。从这一天起,每天都有大量的请天后正大位改制称帝的奏章和民间的请愿书送到武成殿。
接着,僧人们也开始请愿,并广开法会,向信徒们大肆宣扬。没多久,道人们也沉不住气了,眼见道家有进一步被打压的可能,许多道门子弟也抛弃了太上老君的“李姓本家”李唐宗室,加入到劝进的行列中来。
最后,一些李唐皇室成员也不敢不表态了,在千金公主带头张罗之下,一些李唐皇室的旁支偏系也纷纷以李唐宗室子弟的名义请求天后登基了。
然而,身处这场风暴中心的武则天却始终不为所动!
一些重要的朝廷重臣还没有表态,
四夷番邦的小国君主还没有表态,
当今皇帝李旦本人还没有表态……
所以,她依旧在等待,很耐心地等待着。
……
时间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太平公主成亲的日子。
消息传开,并没有在朝野引起太大的轰动。
洛阳之花、大唐公主中的公主——太平公主再嫁,这样的花边新闻本来是最受百姓们瞩目的,但是现在充斥于坊间的,都是天后乃弥勒转世,天下很快就要姓武的传闻,大唐公主下嫁武氏,只是助长了这一消息的传播。
杨帆也听说了太平出嫁的消息,这才知道她的出嫁之期竟与马桥娶妻的日子是同一天。听到这个消息,想到太平对此番出嫁的态度,杨帆不禁暗暗叹息。
对太平公主,他的印象并不坏,但他更清楚,他不可能与这位公主殿下有什么交集。他更不可能因为同情,而与这位公主媾和私情。让他成为太平背后的男人,充当太平春闺寂寞的时候聊作排遣的玩物,大好男儿岂屑为之?
至于让太平成为他的女人,那就是纯粹的痴心妄想了。太平皇室贵胄,那种高傲是深入她的骨髓的,婉儿如水,可以视夫如天,太平却永远不可能变成婉儿。她纵然喜欢他,骨子里也不可能做到平等尊重地对待,做一个温婉的小妻子。
再者,他有什么能力阻止武则天嫁女?他想迎娶婉儿尚且难如登天,更何况是一位公主。即便他有资格迎娶公主,那又怎么样?武攸暨比他更有资格,可武攸暨是什么下场?这位人人以为幸运,其实不幸之极的驸马爷武攸暨府上的消息早在民间传开了。
他那结缡于患难之中的妻子因为公主要下嫁而被毒死,他那两个亲生儿子被族谱除名,改作他姓,背井离乡逃往异地。就连他那个小女儿,都因为生怕太平公主看着碍眼,莫名其妙来个“暴卒”,而赶紧找户人家嫁出去了事。
武攸暨是位高权重的内卫大将军,武后的亲侄儿,马上就是皇族的一员,尚且落得这般下场,这等杀妻灭子的驸马,除了利欲熏心、良心尽丧之辈,谁愿去做?上元夜那一个吻,就像一个无痕的春梦,如果它曾在杨帆心中荡起过一丝涟漪,这丝涟漪业已平息……
初九这天,因为太平公主出嫁,整个皇室都要参加这场隆重的婚礼,所以警卫任务特别繁重,所有的侍卫这一天都要当值,更何况杨帆这天本来就该当值,不过他已提前向旅帅许良告假了。
杨帆原还担心许良不肯许假,哪知他只一提,许良就很痛快地答应了,令杨帆对许旅帅格外的产生了几许好感。他却不知,这是因为上官婉儿一个巧妙的暗示,在许良心中,已根本不把他当成一个侍卫看待的缘故。
婚礼当于黄昏时正式举行,刚过了晌午,杨帆就回到营房换了便装,准备离开宫城。当他行经洛城殿的时候,婉儿突然带着两个宫娥迎面走来,一眼瞧见杨帆,婉儿便站住了脚步,对那两个宫娥吩咐道:“你们先去吧!”
两个宫娥答应一声,闪身进了洛城殿。御道上时而还有宫娥太监忙忙碌碌地来往着,杨帆不便有所表露,只能像普通侍卫一样,向上官婉儿行了一礼,这才低声唤道:“婉儿。”
上官婉儿轻声道:“郎君这就要去马桥家里了么?”
前两日幽会的时候,杨帆曾对她顺口提过一句今天要去马家贺喜,不想她如此繁忙,竟还把一个不相干的小人物的事情记在心里,只因为这个人与自己有关系,杨帆心里一暖,轻轻应道:“是。”
上官婉儿瞧瞧他手里,问道:“你就这般空着手去么?”
杨帆道:“你也知道,我不擅买东西的,若是随便划拉些东西,未必适合作为成亲的贺礼。反正嫁娶双方对我来说都不是外人,我只揣些钱去就成了呗。”
婉儿娇嗔道:“男人就是粗心,成亲是一生的大事,哪有这么随便的。就算马桥跟你一样大大咧咧的,人家江姑娘可是个女儿家,她当你是自己兄弟,想必不会责怪你,却终究是一个遗憾。
再说,你与他们关系亲近,让旁人看着,也会觉得你不把他们当一回事。婉儿已经帮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啦,你到了天津桥头,去右首第一家头面店里去取就好,你对掌柜的说是郑氏家里派来取包裹的,那店主就会给你。”
杨帆讶然道:“婉儿,你这般忙碌,竟还帮我惦记着此事。”
婉儿白了他一眼道:“你我又非外人,说这般见外的话。你不是说那马桥如你兄长,江姑娘如同亲姊么,这样算来,马桥就是婉儿的大伯,江姑娘就是婉儿的嫂嫂,婉儿岂能不表表心意。”
说到这里时,她嫩白如蛋清的脸蛋上不禁浮起一抹羞红,杨帆感动地道:“原来……你是特意在此候我的?”
婉儿腼然道:“哪有,今天那么忙……,我只嘱咐了一声,叫小蛮帮我注意着你的,听说你要出来了,才特意来迎一下。你是男人,我料你也不会想到这些琐事,这些事情本就该婉儿帮你操心的。”
她往远处瞟了一眼,对杨帆道:“好啦,我今日事情实在太多,就不跟你多说了,郎君且去,记着,可不要喝醉了。婉儿……”
她含情脉脉地瞟了杨帆一眼,从他身边翩然而过,擦肩而过的刹那,小小声的一句羞怩的话才飘入杨帆耳中:“婉儿盼着有朝一日,为郎置办自己的嫁妆呢!”
杨帆回身望着婉儿闪进洛城殿的倩丽身影,心中满是爱意,他真想就在这里把婉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向所有人骄傲地宣告:“这是我的女人!”
宫里披红挂彩,走出宫门,身着彩衣的盛大送亲队伍早在宫门前排列得整整齐齐,杨帆绕过列队等候的仪仗队伍,走过天津桥头,第一家店铺正是一家首饰头面店。那掌柜的听他说是郑氏府上派来取东西的,赶紧把客人寄放的包裹取了来,叫他当面点收清楚。
婉儿给杨帆准备的贺礼很用心思,在合乎杨帆身份和财力的基础上,精心挑选了几样适合贺礼。当然,她所选之物也是合乎成亲双方身份的,如果给他们送一套金质酒具,那他们除了拿去换钱也没别的用处了。
婉儿准备的礼物都很用心,头面首饰、绸缎布匹,男女袍服等等,像代表出轨的鞋子、婚姻破裂的镜子,喜事不谐的扇子等物是绝不会有的,杨帆不懂这些规矩,若真让他自己去采买,还真没准会买样不吉利的东西送去。
杨帆点收清楚,重新打成包裹背在肩上,行经太平公主所居的尚善坊时,就见坊门处业已挂起了大红的丝绸,坊门大开,有兵丁把守,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大唐只有公主府,并无驸马府,武攸暨尚公主,是要入住公主府的,他只要空着两只手,搬去公主府就行了。
杨帆背着包袱,向那坊门深深地望了一眼,挺起胸膛,向修文坊走去!
第二百零五章 婚礼
杨帆赶到马桥家里时刚过未时,马家已经里里外外到处是人了。除了街坊邻居,马家那为数庞大的亲友团悉数赶到,有城里的、有乡下的,携老扶幼,男男女女,浩浩荡荡,煞是壮观。
马家那小院儿根本盛不下这么多人,屋里就更不用说了,于是就在自家门外墙下搭了一溜儿水席,因为酒宴未开,客人们有坐着的、有站着的,呼亲唤友、交头接耳地聊天。东墙角则扎起了厨房,请来的厨子在那儿忙碌着,一阵阵肉香不时飘来。
马家的房子是一幢三间,中间是堂屋,左右是住舍。本来东屋最大,一向都是由马母住着,如今早腾了出来,拾掇得干干净净,墙壁都重新粉刷过了当作新房。马母则搬到了西屋。马桥虽然孝顺,不想老娘有半点委屈,不过在这一点上却拗不过老娘,再者新妇过门,总不好在小屋里受憋屈,也就顺从了老娘的意思。
杨帆赶到的时候,马桥已经换好了绛红色的公服,头戴梁冠,紧张得一脸汗水。绛红色公服本是四至六品朝廷大员的朝服,但是朝廷特例,新郎倌和新娘子可以破例穿公服革带、凤冠霞帔,是以马桥可以做此打扮。
看到杨帆赶来,马桥向他咧了咧嘴,脸皮子有些僵硬,看来这场婚礼,着实把他紧张坏了。好在有苏坊正和坊间几位热心的体面人物帮着他操持婚礼,凡事都有这些人安排,倒也忙而不乱。
到了下午申时,因为时值初夏,天色还大亮着,而且面片儿家离马家并不远,都在一个坊里住着,原不必这么早就去迎亲,不过亲友贺客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番鼓噪之下,苏坊正拍板决定,迎接新娘,于是一大帮人便鼓噪着出了马家。
杨帆陪在马桥身边,出了马家的院门,门外早停了一辆雇来的马车,马脖子上拴着一块红布,显得喜气精神。马桥是新郎,新郎要亲迎新娘,所以由马桥架着马车往面片儿家里赶去。
到了马家,由傧相陪着马桥进了院子,先拜见岳母大人和娘家的各位亲戚,然后便接新娘子上车。面片儿家里,由花大娘和一帮老婶子帮衬着,小东姑娘和一帮坊里的女孩子则在屋里陪着一身盛装的面片儿。
依照规矩,这时该由男方念“催妆诗”,可那都是文人士子家玩的高雅玩意儿,普通百姓许多是连大字都不识的,哪会念什么催妆诗,于是,马桥带着一帮男性伙伴在外边拍门呼喊面片儿的名字,里边一帮女孩子嘻嘻哈哈不肯开门,只管出些问题刁难他们。
如果这些女孩子成心刁难,马桥想顺利接了娘子出来,怕不得在门前站上大半个时辰,还是面片儿听姐妹们刁难了几句便心中不忍,忍不住出言替马桥帮腔说话,央求姐妹们放他一马。众姐妹见此情景,这才取笑面片儿几句,打开房门,把她拥了出去。
面片儿穿着一身青色深衣,新郎穿红,新娘穿青,这是唐人结婚的装束,“红男绿女”这个成语就是由此而来。面片儿大袖、披帛,隆重、端庄,头饰金银琉璃各色钗饰,虽然都非真正的金银饰物,瞧来却没什么区别,满头珠翠的样子显得异常高贵。
只可惜,杨帆跷着脚尖儿也没看到她的模样。面片儿倒是没盖盖头,虽然盖头从汉朝时候起就出现了,不过唐朝时候盖头还不大流行,大部分人成亲都用团扇,面片儿手中就拿着一柄团扇,一柄边缘饰着白色羽毛的团扇,把她的面孔遮得严严实实,只能从侧面看到一点点肌肤。
新娘子家里也雇了辆马车,面片儿由小东姑娘和另一位坊里的女孩搀着,姗姗地登上马车,马桥充作马夫,驾车前行,车轮只滚了三匝,他就下车上了自己的马车,改由车夫替新娘子驾车,马桥则打马扬鞭,先赶回家里准备接亲了。
这种规矩叫作“反马”,若是发现新娘子不是处女,或者在此期间有任何严重不守妇道的行为,男方可以把人退回来,新娘子自备马车原因就在这里,虽然成了亲,她现在还不算真真正正的马家人。
马桥驾车离开时杨帆没有随行,他的身份最是自由,既算夫家人也算婆家人。杨帆笑嘻嘻地跟着面片儿家里一帮送亲的亲属,陪伴着面片儿的马车,一路慢腾腾地走回马家,就见马桥穿着新郎倌儿的礼服,站在门口伸着脖子已经等了好久了。
接下来,迈火盆、跨马鞍、跨米袋……,一连串繁琐的迎亲程序,好不容易忙完了这一套流程,两个“金童玉女”往马桥和面片儿身上撒着五谷杂粮,新郎在前,新娘落后半步,在众人的欢呼注目下缓缓地走进了堂屋。
进了堂屋,便该行“却扇之礼”了,“却扇礼”也就相当于后来的挑盖头,只不过这时候的新娘子还没有那么受拘束,并非到了婚礼现场就被送进新房。这个时代男方父母只是负责陪着同辈亲友聊天饮宴,操持婚礼的主角是新婚双方,所以这“却扇礼”就在堂上举行。
马桥不会说“却扇诗”,便只向面片儿行了“却扇礼”,面片儿这才把挡在面前的团扇轻轻移动。
团扇移开,她还是她,她又不是她!
面片儿眉眼盈盈,含羞带笑,那副妩媚的模样,连熟识她的马桥和杨帆都看呆了。
新娘子,果然是这一刻最美的女人!
马母含着笑,轻轻擦去了眼角的泪花。
傧相高声唱和着,让新娘与新郎行互拜礼。这时节尚没有交拜之礼,也无须拜天拜地,只是夫妇俩面对面地站着,面片儿便盈盈地弯下腰去,向丈夫行礼。马桥挺身站着,紧张地受了面片儿一拜,再还一礼。
面片儿再拜,马桥再还礼,如是者四次,两人礼成,这就算做了真正夫妻,面片儿这才与马桥一同上前,以新妇的身份向婆婆行礼。
杨帆站在侧面,看着他们剪下一缕头发,用红线扎起,放入锦囊,完成“结发之礼”;看着他们拿起筷子,同吃一份已祭祀过祖先灵位的炖肉,完成“同牢之祀”;看着他们用一分为二,用红绳儿拴在一起的葫芦瓢共饮下一杯酒……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那是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他早把马桥和面片儿当成了自己的亲人,眼看着他们完成大礼,终于结为夫妻,杨帆由衷地替他们高兴……
……
洛阳城南五里庄。
村中静静,两个荷锄的老农从田间地头悠然而返,村中第一户人家院落里,一个妇人端着簸箕,正咕咕地唤着家里养的小鸡,把泡过的谷米向它们撒去。路口大槐树下,几个村童正在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突然,十几骑快马远远驰来,这两天没下雨,他们所过之处,溅起一地尘土,滚滚如一条黄龙。
骑士们很快就在村中一个姓仇的员外院门口停下了。
骑士们清一色的西域胡服,都穿着罗锦翻领窄袖短袍,腰系革带,足蹬鹿皮小靴,背后佩剑,显得轻捷利落,英姿飒爽。他们头上都带着“浅露”,风偶尔撩起一丝垂帷,露出一痕嫩白的肌肤,显见都是一些女子。
院门儿开了,团团圆圆的仇秋仇员外一溜儿小跑地迎出来,短胖的小腿刚一迈出门槛,还没看见人呢就抱拳连连见礼:“啊哈哈哈,七姑娘到了,仇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仇秋,这才两年没见,你怎么快胖成球了?”
随着一个清悦的声音,一位姑娘用马鞭挑起了浅露,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面孔来。
她的眼神明净澄澈,润玉笑靥,明艳清丽,俊俏可人处,又有一种西北女子的爽朗纯净,而她的神情姿态、举手投足之中,又自有一种大户人家千金的雍容气度。叫人一见便是眼前一亮。
仇员外笑脸僵了一僵,赶紧又赔笑道:“七姑娘,您说笑了,哈哈哈……”
仇秋艰难地弯了弯那如球的肚子,问道:“七姑娘,您怎么大老远地从长安过来了?”
那七姑娘不答,只问道:“我找沈沐,他在府上么?”
仇秋道:“哎哟,这可不巧得很,刚过晌午公子就出去了,还说今晚不会回来。”
七姑娘目光一凝,从马上俯首道:“他去哪儿了?”
仇秋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脸肥肉哆嗦着道:“公子行踪,哪会告诉在下呢。呃……七姑娘是否先到在下府中歇息一下,想必公子今日不回来,明日也是要回来的。”
七姑娘哼了一声,扬起下巴道:“那个狐狸精,是跟他一块儿出去啦还是在你府上呢?”
仇秋不直接回答,只是笑容可掬地道:“公子是一个人出的门。”
七姑娘眼珠转了转,冷哼道:“那本姑娘就另寻住处去!哼,姓沈的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出门躲我去了!咱们走,他以为躲起来,我就找不到他么!”
这位七姑娘倒是个急性子,把马一拨,便向洛阳城内冲去。
一行十几骑快马随在她的身后猛冲出去,马蹄卷起一溜儿尘土,仇秋圆润的身子登时不见了,尘土飞扬中只看见半截树桩似的胖滚滚的东西杵在那儿,尘土中发出一阵咳嗽声。
此时,沈沐提着一盒喜饼、夹着两匹上好的棉布,笑吟吟地正踏进马桥家的大门!
第二百零六章 风波
“请进,请进,您是……”
马家院门口儿摆了一张小几,一位请来的账房先生记账,两边两个帮忙的坊丁负责收礼,一瞧进来的这位青袍公子,刚闲下来的账房先生连忙又拈起笔。
沈沐笑眯眯地道:“在下沈沐,是杨帆的朋友,与新郎倌儿只是神交,呵呵。”
“哦,二郎的朋友啊!”
那账房也是这坊里的人,闻言忙记下他的名字,旁边又注明是杨帆的朋友。这都是人情,按理要还的。
旁边坊丁接下沈沐递上来的喜饼和布匹,沈沐道:“新郎倌儿正忙,沈某就不打搅他了。只不知杨帆在哪一席,沈某与他同坐便是。”
一个坊丁向墙边水席上一指,道:“喏,杨二在那里。”
沈沐一扭头,就见杨帆坐在水席的第二桌,同桌的都是些坊丁壮汉,大家伙儿嘻嘻哈哈地正在吃菜喝酒,沈沐微微一笑,向那坊丁道了声谢,便往杨帆身边走去。
杨帆是小辈儿,院里的酒席坐的都是些马、江两家的至亲长辈,因为院子里太小,一共就摆下三桌,就连街坊邻居里边的年长者都坐不下,需要到外面来就餐,他自然不能特殊。杨帆与旧日的坊丁、武侯正有说有笑,身旁突然站定一人,哈哈笑道:“二郎,久违了!”
杨帆抬头一看,不禁意外地站了起来,道:“哎呀,沈兄,你怎么在此?”
沈沐道:“呵呵,恰巧经过,便看见你了。我一打听,今天是你好友成亲的大喜日子,也不好空手过来,就在坊间随便买了点小礼物。呵呵,为兄可与二郎同坐么?”
“快请,快请!”
杨帆连忙让左右的人让开点地方,叫沈沐一块儿坐下来,又喊人送来一副碗筷,替他筛满一碗水酒,笑道:“沈兄,这坊间劣酒,只怕你喝不惯呐。”
沈沐微微一笑,道:“沈沐昔日吃过的苦头,未必比二郎少呢。”
“哦?”
杨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沈沐却未再说话,只是端起酒碗,轻轻地嗅了嗅,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便提起筷子夹了口肥猪肉塞进了嘴里。
靠门第一席坐的是马家和街坊一些人家,像花大娘和女儿小东,忙着张罗完了江家的事儿,也都是在这边吃酒的,因为江家人丁稀少,亲戚也没几个,女儿一嫁,家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酒席实是张罗不起。
所以当初商量喜事的时候,面片儿娘与马母合计了一下,就把酒席办在了一起,这样也热闹些,尤其是他们两家都在一个坊里住着,如果分开办,许多街坊也不知道该参加哪边的婚宴才合适,总不能随两份礼吧?
喜宴办在一起,面片儿娘却不肯占亲家便宜,这酒宴她也是出了钱的,这也是穷人家尽可能把喜宴办得风光,又不至于负担太重的权宜之计。
这一桌上马家的亲戚大多是乡下来的,因为难得进一趟城,所以老婆孩子一大帮人都带了来,上午逛了逛洛阳城,下午赶来赴宴,把桌席挤得满满当当。
乡下人中那些纯朴厚道的,哪怕是大字不识,可他的为人处世就算是城里知书达理的人都要自愧不如;然而里边也有一些喜欢贪小便宜占人好处的,比起城里的同类人也要远远不如。
因为那些城里人就算心里那么想,多少也要顾及一些别人的看法和自己的面子。他们却是今日来了,到亲戚朋友家借住一晚,明儿一早就走,跟你们这些人素不相识,以后也不用打交道,根本不顾忌这个。
那菜一端上来,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就站起来把盘子挪到自己跟前儿,妇人孩子一大帮人,如同嗷嗷待哺的一群燕雀,风卷残云一般就把那菜夹个精光,再上一盘还是如此。
花大娘可拉不下脸来跟他们一样去抢,可一连几盘菜都吃不到,她这心里就有了火气。花大娘有心发作,可她虽然彪悍,今儿毕竟是老姐妹的儿子成亲的喜日子,所以她把火气压了压,就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又有几盘菜炒好端上来,那几位不通情理的依旧是站起来抢,一问自己孩子快要吃饱了,已经吃不了这些东西,其中一位极品妇人竟然往怀里一掏,掏出一个牛皮口袋,把一盘子菜倒进去大半,只留一点残汤剩菜放回桌上。
那人旁边坐着一个年老的乡下妇人,因为彼此都是亲戚,都是熟识的,见她这般模样有些看不过眼,低低地说了她几句,那妇人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道:“嗨!五婶子,你要吃我就给你留点儿,旁人的事儿你理会什么。”
对面花大娘的一双眉毛慢慢地竖了起来,小东姑娘虽然眼神不好,可是已经察觉到母亲有些生气,赶紧扯了扯她衣袖,低声劝道:“娘,这是桥哥儿大喜的日子……”花大娘听了压了压火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来啦来啦,让一让让一让,小心油着!”
一盘肥肉炖菜汁水淋漓地端了上来,刚刚挨着桌面,那手提牛皮口袋的妇人又站了起来,一把就将菜盘子端到了自己身边,作势就要往牛皮口袋里灌。
花大娘怒发冲冠,她再也忍不住了,把筷子桌上狠狠一掼,便破口大骂道:“你这没羞没臊没皮没脸没眼力的田舍奴这是进城做乞索儿来着,一家人饿死的小鬼儿投胎似的抢食也就罢了还要连捎带拿,你当老娘是庙里头泥雕木塑的女菩萨就没半点儿火气不成?”
她那筷子一摔,打到桌上跳起来,正敲在那村妇额头,那村妇大怒,反口相骂道:“你这没见识的市井悍妇已经肥得像一头黑面刚鬣(黑猪),还要吃,你也不怕撑死这是要赶着送去屠儿家里卖个好价钱么?”
“臭田舍奴,臭不要脸的乞索儿……”
花大娘拿起一只盘底还剩一点油腻的空盘子掷了过去,同时嘴里滔滔不绝,骂不绝口。那村妇不甘示弱,手边那一盘子菜还没装起来,她不舍得扔,顺手从旁边抄起一只空盘子反掷过去,同时反唇相讥。
花大娘怒不可遏,跳将起来便扑将过去,两个妇人顿时扭打在一起,一时旁边躲的让的,劝的拦的,还有那吓哭了的小孩哭叫着,闹得不可开交。
另一边,杨帆和沈沐正有说有笑,沈沐道:“二郎一会儿就回宫里,还是……”
“哦,今晚不回去了,等这宴席散了,宫城怕也要上锁了,我随便找个地方住一晚,明日再回宫。”
沈沐欣然道:“那好啊,为兄今晚也不想出城了。这修文坊中有一家‘醉春楼’不错,不如你我去那里通宵买醉,好好聊聊,如何?”
杨帆隐隐觉察出沈沐似对他有亲近之意,却猜不出沈沐的目的何在,听他这么说,便也作出欣然之意道:“好啊!那今晚杨帆便听从沈兄安排了。”
两个人刚说到这里,就听见旁边吵闹不休,杨帆一抬头,只见花大娘势如猛虎,一手揪着一个村妇的发髻,只一只手“啪啪啪”地耳光不断,打得那妇人的脑袋跟拨浪鼓似的。那个村妇被她揪住头发摁着抬不起来,便把两只手扬在空中乱抓乱舞,把花大娘挠了个满脸开花。
杨帆惊道:“这是怎么了?”赶紧跳起来上前劝架。
马桥和面片儿正在院子里敬酒,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吵骂,连忙也赶出来。
“阿娘,阿娘,不要打啦!哎哟!”
小东姑娘急急上前劝架,花大娘和那村妇一动手,便有村妇的许多亲戚冲上来,有人是劝架,有人却是助战,花大娘在这坊间也有些沾亲带故的乡邻,见此情形不甘示弱,马上冲上去帮忙,此时已经演变成打群架了。
小东姑娘这一凑上去,眼前蒙蒙一片,也没看清拉住的是不是自己母亲,被那人手臂一扬就甩脱开来,小东姑娘晕头转向地跌出来,险险一跤摔到席面上去,正被赶上来的杨帆一把扶住,关切地问道:“小东姑娘,你没事吧?”
小东闻声一喜,欣然道:“二郎!是你么?”话音未落,杨帆已松开她,扑进人群拉架去了,小东姑娘身上一空,心里也是一空,一股怅然不觉袭上心头。
杨帆眼见众人打成了一锅粥,不禁又气又急,冲上前去便力分双方,凭他本领若要强行制止双方殴斗原也不难,可这双方殴斗的多是妇人女子,杨帆冲上去时,眼见一个年过七旬、白发苍苍的乡下老妇人也悍勇地加入了战团。面对这样一群人,他空有一身本事又能如何?
杨帆费了好大的劲儿,这一对刚拉开,那一对又缠上,根本拉扯不开。一看自己的女人被欺侮了,那些男人也很快动了手,当马桥和面片儿从院里急急赶出来时,小巷里无数人头攒动,热火朝天地正在群殴,一桌桌酒席全被打翻在地,踩在脚下吱嘎直响。
两个人不禁惊呆了……
此时,一位侍郎出租的宅院里面,那位七姑娘正手持马鞭站立在白衣如雪的姜公子面前,姜公子眉头紧蹙,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道:“七七,你好端端的,从长安跑到这儿来什么?”
七姑娘理直气壮地道:“找沈沐啊!你以为我想跟你废话不成?沈沐在哪,你把他交出来,我绝不烦你。”
姜公子痛苦不堪地道:“他有手有脚,想去哪儿与我何干?你找我要什么人!”
七姑娘道:“他难道不归你管辖么?你不要托辞说不知道他的下落,你要不说,本姑娘今儿就不走了!”
姜公子以手抚额,无奈地摆手道:“阿奴,带七七去找沈沐,速去,速去……”
第二百零七章 七姑娘驾到!
七七姑娘出身陇西李氏,大名叫作李绫荃。
李氏一族起源很多,到如今分成两大支系,一系出于陇西,一系出于赵郡。
赵郡李氏雄踞河北,与王、崔、卢、郑合称中原五大郡姓。
陇西李氏这一系本来名望、实力都逊于赵郡李氏,但大唐开国皇帝李渊自称祖上就是建立过西凉的皇帝李暠,所以诏令天下,以陇西为李姓郡望,从而使陇西李一举压过赵郡李,成为普天下所有李氏族人的郡望。
天下李氏,从此皆以“陇西堂”为郡号。
当然,大唐皇帝虽自承源自陇西望族李氏,但并不代表陇西李氏俱是皇族。这陇西李氏一族源头众多,有源自黄帝公孙轩辕的,有西狄少数民族本有李氏一姓从而附庸过来的,还有附从李氏改了自家姓氏的。
李唐宗室虽也自称出自陇西李氏一族,但他们是皇族,从一开始就是超脱于陇西李氏的一个存在,陇西李氏一族另有德高望重、势力强大的宗支长者,被公认为一族之长,管理整个李氏宗族的共同事务。
如今这一代的陇西李氏族长就是七七姑娘的亲祖父。这位陇西老汉很能生,一辈子光儿子就生了十七个,夭折了四个,剩下十三个郎君。这些人也都继承了乃父擅生的遗传基因,个个都很能生。
光是嫡房长子,也就是七七姑娘的父亲,就生了六个儿子,七个女儿,所以七七姑娘有六个兄长,六个姐姐,自然也就有六个姐夫。她的六个哥哥在陇西都是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人物,六个姐夫自然也不逊色,若非七七姑娘背后有这么多的“惹不起”,一向目中无人的姜公子哪会见到她就这么头疼。
好不容易把七七姑娘给打发走了,姜公子无奈地摇摇头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马家门前打作一团,苏坊正等长辈大声呼喝着,让赴宴喝喜酒的坊丁、武侯们也插手阻止,渐渐控制住了局面。
花大娘一张脸被挠得花脸猫儿似的,气咻咻地被人拉开,与她对殴的那个村妇两颊赤肿如同猪头,已经看不出一点本来面貌。
这边吵嚷声渐息,她还在彪悍地跟自己的男人,一个叫赤忠的乡下汉子发着威风:“你这个怂货!炕头的汉子被窝里硬,一出门儿屁用不顶,你就眼看着自己的娘们被人欺负?”
“够啦!”
苏坊正厉喝一声,制止了她的叫骂,冷冷一扫人群,大声道:“散了!全都各回各家,有劲儿都他娘的回家使去,统统滚蛋!”
苏坊正一怒,还真有那么一股架势,这场面也真是无法再把喜宴办下去了,众人纷纷离开,苏坊正又吼道:“本坊坊丁全都留下,帮着拾掇拾掇!”
一场喜宴,就此不欢而散。
屋里面,东屋里新媳妇面片儿扑在炕上掩面哭泣,西屋里马大娘坐在炕头无声垂泪,马桥蹲在堂屋门槛儿上,脸色青一阵紫一阵,一股无名怒火也不知该冲着谁发。
杨帆看看还在院里院外帮着拾掇的坊丁,凑过去对马桥道:“桥哥儿,你是男人,得有点担当!这时候你蹲在这儿跟谁生闷气呢?西屋老娘哭,东屋媳妇哭,你打算一家三口就这么一晚上?”
“我……”
马桥抬起头,只说了一个我字,眼圈儿一红,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起了转转。
沈沐也走过来,一撩袍襟儿,在马桥旁边蹲下,安慰道:“马兄弟,这算什么呀,穷亲戚也好,富亲戚也罢,只要亲戚多了,总有彼此亲近互相帮衬的,也有下三滥的,甚至还有瞧你日子过得比他红火,成心给你捣蛋的,你遇到这点事儿,真心不叫事儿。”
杨帆在另一侧蹲下,道:“沈兄说得是!今天这事,可不是你婚事操办得不好叫人家笑话,明儿坊间传开了,丢人的也不是你。你啊,先把大娘哄一哄,我帮你去哄哄宁姐,只要你们一家三口把日子过好了,今日喜宴上的这点事儿算个屁啊!”
杨帆和沈沐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劝开了马桥心里这个结,仔细想想,二人说的是这个理儿,马桥点点头,感激地道:“嗯!你们说得对,我是男人!今儿成了家,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老娘哭,媳妇儿哭,我不能也这样!”
他擦擦眼角泪水,道:“我去劝劝阿母!”
杨帆点点头,目送他进了西屋,扭头对沈沐道:“沈兄……”
沈沐含笑道:“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杨帆点点头,向东屋走去。
这时坊丁们一起动手,已经把打烂的家伙什儿都收拾好了,院里院外干干净净,杯盘狼藉的模样已然不再。苏坊正方才看见沈沐与杨帆、马桥一起说话,以为他们都是军中好友,锁着眉头走过来,叹息道:“这位小兄弟……”
沈沐揖道:“老人家辛苦了,亏得您老帮衬着。没啥,亲族友人多了,难免起些争执。”
沈沐说着,从怀中摸出两吊钱来,道:“大家伙儿辛苦了,劳烦老人家……”
苏坊正脸色一沉,道:“你这是干什么?”
沈沐笑道:“老人家莫要见怪,在下哪敢羞辱老丈,刚才许多兄弟只顾帮忙,还没顾得上吃口热菜,喝上口酒,这是在下替马桥送他们的一点心意,老丈德高望重,这事儿就麻烦老丈您帮忙了。”
苏坊正听了脸色稍霁,想了想,便接过钱道:“既然如此,老夫就不跟你客套了,好好劝劝桥哥儿,别放在心上,老夫先领他们离开。”
东厢房里,面片儿用被子捂着脸,趴在床上不肯起来,今天这一幕闹剧,真是让她丢尽了脸,这是一个女孩儿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结果就这样过去了,她真的很伤心。
杨帆站了许久,才缓缓地道:“今天是适合成亲的黄道吉日,我想,不止洛阳城里,恐怕普天下都有许多人在嫁女儿,在娶娘子……”
杨帆的开场白很特别,面片儿不自觉地便收了哭声,竖起了耳朵。
杨帆道:“有一等人,今天嫁得风光体面,从此以后家庭和睦,夫唱妇随,过得很幸福;有一等人嫁得不够风光体面,可是成亲后一样的家庭和睦,夫妻恩爱;还有一等人,嫁的时候开心快乐,想着会一生恩爱幸福,到后来却是同床异梦,彼此形同陌路;
第四等人,嫁就嫁得不情不愿,大喜之日实则大悲,今后也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凡此种种。因为今日这些不快之事,宁姐你肯定算不得那第一等幸福的人,但是却可以做第二等幸福的人,你说是不是?”
面片儿悄悄擦擦眼泪,杨帆道:“为了操持你们的婚事,大娘很辛苦,如果你们开心快乐,老人家真比自己过好日子还快乐。我知道宁姐你有些伤心,可这些事儿实在算不了什么,丢人的难道是你和桥哥儿?
有些人不讲究,在你们大喜的日子里给你们心里添堵,可是如果自己想不开,本来一件小小的不愉快,而且是别人造成的不愉快,那就真的变成你们的不愉快了,不只今儿不快活,以后怕也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缓和过来。宁姐,你比小弟要年长一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面片儿轻轻坐起来,定定地看着杨帆。
杨帆笑了笑,道:“去好言安慰一下你的婆婆吧,老人家比你还难过呢,然后,不要再记着这不愉快,今儿可是你大喜的日子。今晚,你可是最漂亮的新娘子呢!”
面片儿的俏脸红了红,眸中的悲伤与羞忿,不知不觉地悄然散去……
……
待杨帆劝得面片儿回心转意,去了西屋与马桥一块儿哄得马母破涕为笑,分别安歇的时候,杨帆和沈沐才离开马家。他们离开马家的时候,月亮已升过树梢,许多人家都静悄悄的,不见一点灯光。
然而修文坊里还有一处地方,却是灯火通明,彻夜不休。这个地方本就是白天安静,夜晚喧嚣的,它就是“醉春楼”,修文坊里最大的一家青楼。
洛阳虽然实行宵禁,却不是说夜间必须回家,只是不准在街上游逛而已,所以很多寻芳客傍晚时分便会到青楼里面,吃花酒、赏歌舞,与友人同乐,到了深夜,便宿于妓家,寻一位美娇娘共入温柔梦乡。
此时的醉春楼正是寻芳客们玩乐最盛的时候,楼前红灯高挂,丝竹靡靡之音飘摇入耳。
杨帆在坊间听人闲扯的时候,不止一次听他们说起过青楼,可是那些粗鄙的汉子去的地方实在算不上青楼,只能算是半掩门儿的窑子,进去脱了裤子就上,上完就走,毫无情趣可言,这等真正高雅的寻欢所在,于杨帆而言,实是一个新奇而神秘的地方。
两个人踏进酒楼的时候,根本没有一群莺莺燕燕、庸脂俗粉迎上来七嘴八舌低俗不堪的挑逗,也没有老鸨子大茶壶扯着太监似的嗓门儿喊一声甚么“姑娘们快来见客啦”,迎上来的只是一个肩搭毛巾的酒博士,笑脸迎人,客客气气。
沈沐很自然地吩咐道:“要一处雅致安静能歇宿的上好客房,七八样素淡的下酒小菜,来一坛剑南烧春,再叫六个嘴皮儿灵巧、容色上乘、吹拉弹唱、能歌善舞的姐姐来陪我们吃酒!”
酒博士听了欣然一笑,微微欠身道:“两位客官,这边请!”
这时,因为修文坊里今天有六户成亲的人家,四边坊门都还没关,守北门的一个坊丁打个哈欠,刚要把门掩上,锁头挂上,回哨房里歇息一下,外边忽然走进一群英气勃勃的大姑娘来,中间两人正是天爱奴和七姑娘。
第二百零八章 英雄气短
房间很静,音乐很雅,菜色清淡,酒味很醇。至于美人,蝉鬓蛾眉,含娇妩媚,体态婀娜,馨香扑鼻,温柔款款地往身边一坐,轻声慢语,叫人不喝便先醉了三分,这儿的确算得上男儿的温柔乡。
沈沐很会说话,同杨帆聊起他在坊间的趣事、进入白马寺的缘由,加入禁军的经过,倾听时神情很专注,还会在需要的时候简简单单地插上一句,就让你更有兴趣说下去。杨帆说到现在成为百骑,然后微微一笑,问道:“沈兄你呢,现在做些什么营生?”
沈沐道:“为兄么,洛阳这儿很少过来,这一次只是受朋友之邀,很快还会回长安去。在陇右,为兄有些皮货铺子、丝绸买卖,还有几处马场,呵呵,钱么,着实地赚了些,不过却不及兄弟你在官场上威风啊。”
杨帆道:“不敢,其实小弟只是禁军一小校,这官场……着实地谈不上。”
沈沐微笑道:“能进百骑的人,外放出来,随便往哪支禁军里一放,就可以做个官儿了。依我看,二郎你还是太过老实,其实就凭你跟薛师这层师徒关系,再加上武大将军对你的赏识,好好经营一番,前途不可限量。”
沈沐哈哈一笑,给杨帆又斟了一杯,道:“当然,你还年轻,不懂这些也在情理当中,不过……”
沈沐的目光陡然深沉下来:“能成大事者,固然有因缘巧合,鸿运当头的,可那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是从少年时候起,就有所准备,他们的前程,每一步都是按照事先的安排一步步走下去的。
这些人,大多非等闲之辈,或者父辈是朝中重臣,或者家族是巨室豪门,父兄长辈才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眼光,早早地替他一步步做好安排,与二郎你同场击鞠的那些少年将军,莫不如是!”
他深深地望了杨帆一眼,说道:“运气,二郎已经有了,只是身在宝山还不知利用,需要一个熟谙世事人情的人为你点拨、帮你谋划,需要一定的资财让你去经营你的这些人脉,如此一来,今日二郎虽只是百骑之中一小校,来日万马军中大将军也未尝不可能!”
杨帆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举杯向他迎了迎,呷了口酒道:“沈兄金玉良言,杨帆受益匪浅。只是沈兄所言,说来容易,要做到,却难呐。”
沈沐今日只是与他拉近关系,自然不会马上开诚布公,说明自己本意,哈哈一笑道:“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其实所差者,依旧是一个机缘。为兄在陇右经商,识得许多巨室高门人物,内中不乏高人,我会帮你好生物色着。”
杨帆道:“沈兄如此爱护,小弟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沈沐正色道:“二郎这话就见外了,说起来,我沈沐也是起于微末,能有今日,没有别的原因,就是重义气!好结交天下英雄!某与二郎意气相投,二郎但有所求,只要为兄做得到的,上刀山下火海,眉头都不皱一皱!”
说完了这番慷慨激昂的话,沈沐颜色一缓,哈哈笑道:“你看,咱们光顾说话了,可不冷落了如此美人儿?来来来,咱们且饮酒……”说着,他手臂一伸,揽住一个侍酒美人儿的纤腰,嘿嘿笑道:“陪爷饮一个‘皮杯儿’……”
那美人儿向他婉媚地一笑,低头抿了口酒,嘟起红艳艳的双唇,便向他唇上凑去。坐在杨帆身边的一个绿衫女子也抿了口酒,有样学样地向杨帆迎去。
姐儿爱俊,身边这小郎君煞是可人,这美人儿早看得心痒痒的,平时最烦客人毛手毛脚,今日却巴不得他来撩拨自己。奈何这两位客人浅浅一聊,以她们的见识就知道绝非纯为寻欢而来,二人只顾饮酒清谈,她们也只好一旁布菜斟酒,不敢胡乱打扰。
如今二人议事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她当然想与这俊俏小郎君好生亲热一下,恰在此时,珠帘儿“刷”地一掀,两位俊俏的大姑娘立于珠帘之外,两双妙目往里边扫来。
沈沐撩了一下眼皮,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外面的人,却很迅速推开正要扑进他怀里的美人儿,眉头一蹙,对杨帆义正辞严地道:“二郎,今日你我相聚,喝喝酒聊聊天也就是了,叫这些姑娘们来干什么?”
“啊?”
杨帆愣住了。
沈沐一脸正气地道:“叫她们来弹弹曲儿唱唱歌儿,助助酒兴也就罢了,这等卿卿我我的无聊事儿就免了吧,一群庸脂俗粉,哪能看得入眼去!”说罢一抖袍袖,好像生怕沾了那庸脂俗粉的味道。
杨帆看着这位方才还“好结交天下英雄!但有所求,上刀山下火海,眉头都不皱一皱的义薄云天的真汉子”,一时目瞪口呆。
珠帘外,一个女孩儿从鼻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悠然道:“装!你继续装!”
“什么人?啊!绫荃,你怎么来了?”
沈沐腾地一下站起来,又惊又喜地迎上前去。
杨帆张大嘴巴在那儿发怔:“这……这货也太能装了吧?帘下那女子是谁,莫非是他娘子?咦?她旁边那人是……阿奴!”
杨帆蓦地张大眼睛,看看正在帘下神情怪异地看着他的那个俏丽女子,再看看身旁嘟着小嘴儿要与他凑个“皮杯儿”的妩媚酒娘,赶紧也把她推开,站起身道:“阿奴,你怎么在这里?”
沈沐同七七姑娘不知低低说了些什么,七七姑娘便冷冷地瞟了杨帆一眼,厌恶地道:“你呀,以后少跟他这种无耻好色之徒来往!”
沈沐满脸堆笑地道:“是是是,这不是在谈生意么?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这种地方,你站一站都嫌脏了脚,走走走,咱们到院子里说去!”沈沐说着,回头向杨帆挤挤眼睛,一脸的抱歉与无辜。
七七姑娘是闯进来的,别看七七姑娘身边带的都是一些女人,可是拳脚功夫相当不错的男人也未必比她们厉害。七七来自陇右,西北边塞的女子,无论胡汉俱擅骑射,拳脚功夫也都不俗,很少有弱质女流。
所谓“褰(qiān,撩起衣服等)裙上马如转蓬,左揽右射必叠发。妇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就是形容西北地区尚武之风的。这些人闯进“醉春楼”,那些打手如何制止得了。
也不知道沈沐和那位七七姑娘是什么关系,他把那位七七姑娘哄出去之后,那几位酒娘见势不妙也都退了下去,房中便只剩下杨帆和天爱奴两人了。
杨帆欣然笑道:“阿奴,进来坐!”
阿奴溜了一眼他旁边的座位,板着俏脸道:“我进来坐,算是什么身份?”
“呃……”
杨帆想想也觉不妥,忙站起来走到帘外,腼腆地解释道:“你误会啦!我只是坐在这儿喝酒聊天而已。”
天爱奴寒着脸道:“叫人家以口渡酒,用舌头聊天么?”
杨帆叫屈道:“哪有啊,其实是沈沐叫那酒娘跟他来个什么‘皮杯儿’,我旁边那酒娘有样学样而已,但是我没喝啊!”
天爱奴乜了他一眼道:“那不是因为我来了么!”
杨帆道:“你不来我也不会喝的,你还信不过我么?”
天爱奴口风有些软,却皱了皱鼻子,依旧不悦地道:“你喝不喝管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跟我解释作甚?”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呃……那个……”
杨帆咳嗽一声,讪然道:“今天是桥哥儿成亲的大喜日子,我是去喝喜酒的,因为太晚回不了宫城,本想着随便找个地方住一晚,结果沈沐带我来这儿吃酒,咳!那些酒娘也是他叫的。”
天爱奴能找到这儿来,早对事情有所了解了,杨帆再这样一说,她自然就信了,便冷哼一声,叮嘱他道:“你呀,以后少跟他这种无耻好色之徒来往!”
咦?这句话忒地耳熟,貌似七七姑娘刚刚才说过。
女人,果然是帮亲不帮理的……
……
马母在儿子和儿媳的好言宽慰之下,难过的心情终于得到舒缓,在他们两人的侍候之下上榻歇息了,新婚夫妇这才退回自己房间。
新房里,墙上贴着喜字儿,案上一对高高的龙凤红烛正点得亮亮的,被面也是红的,映得房中一团喜气,稍稍冲淡了两个人心中的惨淡,可是那新婚大喜之日遭遇不幸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二人的心田,让他们提不起兴致。
面片儿默默地坐在榻上,马桥默默地坐在她一旁,这时候他们本该欢喜地相拥在一起,耳鬓厮磨、亲亲热热的,可是看见面片儿那清淡的容色,马桥哪有勇气伸出手去。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对面片儿道:“夜深了,娘子,咱们歇了吧。”
说着,马桥就要起身去吹熄红烛。
面片儿扬眸一看,情急叫道:“站住,你干什么?”
马桥茫然道:“我吹蜡烛啊。”
面片儿忙道:“不成,我娘说过,新婚夜蜡烛必须长明至天亮,日子才红红火火、亮亮堂堂,新婚夜的红烛是不能灭的。”
“这样啊……”
马桥忽也想起自己母亲也曾这样嘱咐过,一时竟然忘记了,他挠挠头,看看那近在咫尺的红烛,又看看床榻上的被褥,忽然担心地问道:“这个……要是被窝风太大,把它给吹灭了怎么办?”
面片儿“扑哧”一声笑,霎时满面红晕,忍不住又羞又气地骂道:“你这个呆子,又说甚么胡话!”
马桥见她一脸娇羞,竟是前所未见的妩媚,不禁看得呆了,呆了只是那么刹那,他情不自禁地道:“娘子,你真好看……蜡烛果然还是亮着好……”
面片儿更形娇羞,马桥纵身扑去,带起一缕微风,风只把那烛火摇了一摇,却把两人心中那抹不快吹得干干净净……
第二百零九章 如冰似火意朦胧
曲终人散。
太平公主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站在堂前,只觉身心俱疲。
当年她第一次成亲的时候,皇家为她举行了盛大了典礼,因为送亲的人马车仗太过庞大,无法驶入坊间,甚至连坊门都要拆下,送亲那个晚上无数的侍卫打着火把,把路边的路木都烤煳了。
这一次武李联姻,政治意义重大,婚礼依旧隆重无比,只是因为准备仓促,规模上同上一次无法相比。然而这对太平来说,这已繁琐到无法忍受了。
实际上她第一次成亲时规模如何的宏大,那只是旁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在太平心中始终难忘的,只有她坐在送亲的马车中的欢喜与憧憬,洞房之夜在驸马薛绍面前宽衣解带时的忐忑与娇羞。而今天这场喜宴,她只是一丝不苟地在走婚礼的程序。
天后亲自赶到为女儿主持婚礼,日暮时分才摆驾回宫,新人夫妇和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恭送天后的全过程就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回来依旧摆宴庆贺,直到此时贺客们退去,留下满堂狼藉。
大唐婚制,红男绿女。
但是,太平公主此时却穿着一身黑色的曲裾深衣。
这是依照周礼举办的一场婚礼,周制尚黑。
武则天早就声称武氏祖上即为周武王,她的亲生父亲武士彟又有周国公的封号,前不久傅游艺率众上书劝进,也是请天后易国号为周,称大周皇帝。如今,太平的婚礼居然就一改大唐传统,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周制婚礼。
太平公主在心中冷笑,母亲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资利用的机会啊!
玄黑色的丝质深衣,纁红色的衣缘,庄重而大方,蔽膝、佩玉等一应俱全。她的头上也没有满头珠玉,仅仅是一枝式样奇古的玉步摇,颇有先秦古韵。
暗而沉的衣料颜色和朴素的妆饰,虽然不似后世礼服的鲜明和喜庆,却透着一种肃穆与庄严,然而配着她那绝无一丝欢愉的神情,却有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
外管事李译肃立在她身边,微微垂着手站着,太平公主长长地吁了口气,吩咐道:“简单收拾一下就算了,明儿再仔细打扫。”
“诺!”
一见太平公主转身欲走,李译连忙追上两步,小声提醒道:“公主,驸马他……”
太平公主站住脚步,扭头看了看,驸马武攸暨一张脸已经喝成了猪肝色,眼睛半睁半闭地趴在一张案几上,喃喃自语地还在念叨着什么。
太平公主厌恶地道:“让他在这儿趴着吧!”
一进后宅,内管事周敏就迎了上来。
太平公主问道:“崇训、崇简他们都睡了吧?”
今儿这场喜事,大概最开心的就是太平的四个孩子了,他们把这场喜宴当成了一个很热闹的游戏,这一晚上都兴致勃勃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不过客人们还没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玩累了,被保姆带离了前堂。
周敏应道:“是!小郎君和小娘子都睡着了。公主要沐浴吗,水已经备好。”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先搁着吧,我去书房整理些东西。”
书房里面,太平公主把灯烛移近了些,静静地看着她收集的情报,仔细地思忖着:“黑齿常之死了,陇西少了一员大将,这个空缺必然有人觊觎,只是太后登基在即,这时提出来显然不合时宜。
那些人在等机会,这个机会很可能就是母亲正式登基的时候,新皇登基,有功之臣各有封赏,那时把这军权交给一个保她登基立下大功的人,正是顺理成章。”
狄仁杰之意,是把这兵权夺回来,不让它落在武承嗣手中,眼下最合适的人选,唯有娄师德。但太平公主的胃口却不止于此,她想把整个陇右的武装力量全部整合在一起,于陇右各道大使之上,设陇右诸军州大使,节制整个河陇西域军政大权。
于公来说,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调动河西诸军力量,抵御吐蕃与突厥的联手入侵,确保河西安全。于私,可以让她控制、影响一支举足轻重的军事力量。而这,无疑需要更细更深的谋划。
同时,陷杀黑齿常之,谋夺陇右军权的主谋是武承嗣,出谋划策的是他的左右手周兴和丘神绩,当设献计让自己嫁给武承嗣的也是这两个走狗,不管是从她谋求政治权力的角度,还是个人私仇的角度,这两个人都一定要死!
而无论是谋夺军权还是陷杀周兴和丘神绩,角逐之地虽在朝堂,可这功夫还是要着落在陇右,只有那里大局底定,才能一箭双雕:权力到手,仇人授首!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灯光映着她的眸光,像波斯猫儿似的闪耀出诡谲的光芒。
“咣当!”
书房门开了,武攸暨醉醺醺地出现在门口,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狼一样地看着她。门口左右两个健妇一脸失措的表情。
太平身边这些健妇,个个都是身手高明的相扑高手,问题是武攸暨毕竟是太平名正言顺的丈夫,未得公主命令,她们这些奴仆岂敢以下犯上。
太平公主眉头一蹙,冷冷地道:“你来干什么?”
武攸暨粗鲁地推开侧身微拦的一个健妇,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喷着酒气,大着舌头道:“今儿……呃,今儿是老子大喜的日子,你……你说老子要干什么?老子要睡觉!”
他头晕目眩地转了两圈儿,迷茫地道:“这……这就是洞房么?床……床榻……在哪里,快……快服侍我睡觉!给我宽衣……”
太平公主强抑怒气道:“驸马,你喝醉了!”
“咦?我大喜的日子,我为什么不能喝醉?我开心呐!我高兴呐!哈哈哈哈……”武攸暨藉着酒劲儿,佯疯佯狂地大笑起来,大笑声中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落。
他擦擦眼泪,打了一个酒嗝,弯着腰向太平公主凑近了一些,眯起眼睛打量她,诧异地问道:“你是谁?穿得这么难看!瞧……你这样子,好像……刚死了丈夫似的,哈哈哈……,太有趣了,我也刚死了娘子,哈哈哈……”
“啪!”
一只玉掌拍在案上,太平公主两道蛾眉耸起,凤目含威地道:“驸马醉了!小袖、紫衣,你们把驸马扶去‘黑面郎’那儿好生歇息!”
“黑面郎”是猪的雅称,太平公主府自然不需要为了吃肉而自己养猪,但她府上还真有一个猪圈,因为那时候驴子、猪、鹅等物在富贵人家都可以当成宠物养着,太平府上这只“黑面郎”就是太平公主长子薛崇驯养的一只宠物猪宝宝。
“公主!”
门口两个膀大腰圆的健妇骇然看向她,太平凤目一睨,冷笑道:“怎么,你们敢不听本宫吩咐?”
“婢子不敢!”
门口两个健壮的妇人对视一眼,走上来夹起醉得不省人事的武攸暨就走。
……
醉春楼,桃树下,七七姑娘向沈沐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忽然就落下泪来,啜泣道:“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客气?”
沈沐一脸无奈地道:“我对你客气难道也错了?”
七七姑娘抽抽搭搭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对我越客气我就越伤心?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沈沐道:“哪有这种事,我是真的有事在忙。”
七七姑娘抹着眼泪儿道:“藉口!都是藉口!难道我李绫荃就不如她一个当垆卖酒的……”
沈沐脸色一沉,道:“七七,不许你侮辱她!”
七七咬了咬牙,道:“我知道,你虽也是五姓子,却曾饱受宗支长房的欺压。你在长安‘得月楼’上就曾说过,‘世人皆重五姓女,唯我弃之如敝屣!’就因为我姓李,我是李氏宗支长房的人,所以你嫌弃我,是不是?”
沈沐的头开始疼起来,他以手抚额,有气无力地应道:“哪有啊……”
“就有!看你言不由衷的样子,我在长安,你躲来洛阳!现在我来了洛阳,你还要躲去哪里?”
沈沐苦笑道:“再过一阵儿我要去陇西,到白水涧一带办点事!”
七七叫道:“果然,你又要躲我,我就这么讨人嫌么?”
沈沐一脸“蠢样儿”:“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可以一起去……”
七七先是一呆,继而雀跃道:“当真?果然?男人说话要算数,你可不许反悔!哇哈哈哈……”
听到七七猖狂的笑声,沈沐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
房间里,天爱奴同杨帆低声絮语着:“……,世家能历千年而长存,任你王朝变幻始终不倒,自有他们存在的道理。能够作为世家继承人来培养的子弟,绝对没有纨绔,也不可能平庸。
还有一点,就是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栽培人才。如果被他们发现哪一个人大有前途,或者这人是个可造之材,他们就绝不会放过。他们不会因为嫉贤妒能而打压你,也不会自视清高而放过你!
他们会用你不可拒绝的条件,让你成为他们的人,不遗余力地扶持你、栽培你,这是世家的心胸,也是只有世家才有的能力!”
杨帆目光微微闪烁着,道:“我明白了,沈沐就是世家的人,你的那位公子也是!既然他对我的接触对我有利而无害,你……为什么还要违反规矩告诉我?”
天爱奴被他一问,也不禁有些茫然,她的大眼睛忽闪半晌,才咬了咬嫩红如新鲜果脯的诱人樱唇,轻轻地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虽然他没有恶意,我还是不喜欢他那种要利用你的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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