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9章 江南(下)


  “这可不是定规。”万历大摇其头道:“这是滥赏!大明开国二百年,哪朝哪代像这样肆无忌惮的坐地分赃?”说着不屑地看张四维一眼道:“几品官该给多少俸禄,我太祖早就定下来了,这才是定规。你们这些大臣,整天把祖宗法度挂在嘴边,为什么加官进禄的时候,就想不起祖宗来了?”
  “这。”张四维摇头道:“洪武朝的物价,不是现在可比,拿着原来的俸禄,官员们生计艰难……”
  “这是拿朕当小孩子了。”万历大摇其头道:“国朝初立时,蒙元战未平,千里无鸡鸣,正是物价腾贵的时候,朕查阅了当时的典籍,哪怕是洪武二十年以后,一两银子可以买两石粮食。而现在京城的粮价是多少?张阁老知不知道?”
  “回皇上。”张四维无奈道:“也是一两银子二石米。”顿一下,解释道:“这是因为朝廷施行一条鞭法后,百姓由纳粮改为纳银,粮食必须变现,才导致米贱银贵的。”
  “朕不管原因,朕只知道,现在的米价和二百年前没有变化。”万历有些蛮横道:“张阁老,莫非你也想学那人欺上媚下?!”
  “微臣不敢……”张四维一听,怕引起万历的反感,重蹈了沈默的覆辙,只好唯唯诺诺,不再辩解。
  多少年来,朱翊钧每次与沈默议事,总是诚惶诚恐。现在见到张四维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的样子,心里感到特别舒坦,甚至觉得陡长了一截子帝王之气。于是端起架子清咳一声道:“张阁老,朕知道你的心思,是不想得罪那些官员,借此收揽人心。但是朕用你当首辅,是让你辅佐朕刷新政治,开创一个波澜壮阔的万历时代的,你要是想学那沈某人一手遮天,就太让朕失望了。”
  张四维费尽心机捣鼓沈默,难道真是为了万历?当然不是。皇上一言中的,骇得他一阵头皮发麻,忙奏道:“臣谨遵皇上教诲。”
  “你也不要太紧张。”万历微微一笑道:“朕有副字送给张阁老。”侍立在一旁的两个太监,便将一副御笔墨宝展开给张四维看。只见上面写着两个斗大的楷书道:‘敬畏’!
  “只要你日后谨记这几个字,必不会重蹈他的覆辙。”见张四维脸上难掩震撼,万历得意道:“回去裱起来,挂在厅堂上,做个传家宝吧。”
  “是……”张四维这才想起道谢道:“多谢皇上所赐。”
  “其实朕知道,阁老也是想稳定人心,然而凡事乱而后治,不趁热打铁把病根除掉,等那些官员缓过劲儿来,再想动手阻力更大。”万历摆摆手,示意太监把那副字放下,接着道:“百官在奏章上,把万历元年以来,说成是堪比仁宣之治的盛世,其实不过是他们为某人歌功颂德,粉饰太平而已。就吏治而言,政尚姑息,事多苟且,大小臣工,容隐宽纵,贿赂公行,使得法度渐驰,纲纪弗振。刷新政治,朕准备从三方面入手,一是撤销万历元年以来,新增设的冗官冗员。二是亲自主持京察,裁汰庸碌贪渎之辈。三是取消廷推廷议,朝廷一应大事,由朕……和内阁决定。”
  “……”张四维听了,一阵阵发晕,艰难道:“皇上,这样怕是会掀起轩然大波……”
  “你不是一直说,沈默把朕的威柄也用来讨好百官么?朝廷之患在于主弱臣强么?”万历一挥手,因为激动而提高嗓门道:“纵观自古贤君圣主,无一不是大权在握,朝纲独断!谋在于众,断在于独!朕已立意行独裁之政,谁敢有半句烦言,朕便摘了他的乌纱!”
  张四维怎么听不出,万历这是蓄谋已久的,他头皮一阵阵发炸,背上也渗出汗水道:“皇上圣心独裁,实乃万民之福,微臣,微臣竭诚拥护。”
  “拥护不能只在嘴上说,还得看行动。”万历道:“今天朕说得这些,阁老回去后整理整理,写一篇奏章发邸报,看看下面是怎么个反应。”
  “是……”张四维艰难的应道。
  “当然也不能光让阁老做恶人。”感觉差不多要把张四维捏扁了,万历换上温和的口气道:“有人下,就要有人上,你拟一个可用之人的名单上来。况且朕也不是刻薄寡恩之君,对于忠心耿耿之臣,绝不吝惜名爵。”顿一下道:“无论怎样恩赏,你张阁老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多谢皇上恩典。”张四维赶紧谢恩道。
  “去吧。”说了这么多话,万历皇帝感到有些累了,挥挥手道:“阁老你多辛苦辛苦,朕不会亏待你的。”
  张四维应下告退,走出乾清宫后,站在日头底下,他竟有些眩晕。边上人赶紧上前搀扶,他却摇摇头,示意自己能行。
  没有坐轿子,缓缓地走在大内高高的宫墙之下,张四维心里十分憋闷。皇帝张牙舞爪的模样,仍在脑中不断的重现,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张四维机关算尽,谋划数载,终于取代沈默,为的是能像他和高拱、徐阶、严嵩那样,赫然为一真宰相,文武百官俱要唯马首是瞻!
  他要向天下人证明,张四维不是伴食中书,离开沈默,另行一套作法,同样能使天下称治!一样可以成为一代手掌乾坤的名相!
  然而皇帝的表现,却像是解了辔头的烈马,再也不想受任何拘束了。之前张四维一直专注于对付沈默,下意识以为,只要接替了沈默的位子,自然就能接掌他的权势。直到现在他才猛然意识到,皇帝已经年届二十,系统接受皇家正统教育也已经逾十年,更主要的一点,就是沈默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太重了,现在终于逃脱樊笼,万历皇帝自然要发泄胸中久已压抑的情绪,不受任何约束的实现权柄自操,威福任情!
  难道自己只能学严嵩,却学不得徐阶、高拱、沈默?难道打拼到最后,自己还是脱不了个跟班命?张四维的情绪,十分低沉。
  ※※※
  北京城一片肃杀,万里之外的吕宋岛,也是一片阴云密布……
  同其他优良港湾一样,马尼拉湾呈马鞍状,无垠的港湾线,保护着港口中的船舶,不受汹涌澎湃的骇浪冲击。
  今日的马尼拉,已经是一个风帆如云、桅杆林立的超级大港了,每天进出港口的船只达上千艘之多。一艘艘巨大而充满压迫感的三桅海船,一艘挨一艘的停靠在码头上,数以万计的黑人和土著,工蚁般的上上下下,装载卸货,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作为吕宋的实际保护者,南洋公司在马尼拉港有专门的码头,往日这里也是一样忙碌鼎沸。然而今日,南洋公司的安保部队戒严了这里。水上十几艘舰艇游弋,不仅有近岸警备舰,甚至还有几十门炮的海战主力舰,足以让任何胆敢越雷池半尺的船只化为齑粉。
  陆地上,一千多身穿着刚用浆打过的笔挺坚硬、紧凑贴身的深蓝色军服,足蹬能映出人影的高腰水牛皮军靴,腰系紫酱色,熟铜扣的生牛皮宽腰带,头戴黑色铁盔的高大士兵,手持着清一水的隆庆式,背对码头,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窥探者。
  在他们身后的码头岸上,停了十几辆挂着南洋公司鲲鹏徽章的黑色马车,车夫和护卫都面无表情的肃然而立。在这些人面前数丈之处,站着吕宋总督沈京,南洋公司的总裁郑若曾,还有两个样貌相仿、但气质迥异的年轻人,还有十几名目光锐利的中年男子。这些人面色凝重,却又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
  一艘南洋公司的海船正缓缓靠岸,待下锚后,船上投下数段缆绳,岸上久候了的卫士,将其牢牢系在码头上。船上这才架起踏板,两队面无表情的侍卫开下之后,一袭黑衣的沈默,出现在众人面前。
  “拜见大人!”那十几个中年男子,齐刷刷的单膝跪拜,沈京和郑若曾也赶紧深深施礼。那两个年轻人,却是双膝跪倒,口中道:“拜见父亲大人……”
  沈默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笑容,他朝众人点点头,挨个拍了拍那些中年男子的肩膀,望着一张张久违了的熟悉面孔,他低声问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因为我们的誓言!”为首的那个魁梧的黑面男子沉声道:“终生为大人而战!”
  沈默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喉头颤动几下,才低声道:“好兄弟……”便在郑若曾和沈京的引导下,上了中间一辆马车。他的两个儿子,昔日的卫队成员们,也分乘马车,驶离了码头。
  ※※※
  车厢宽大舒适,且经过隔音防弹处理,在平整的大道上行驶起来,平稳安静,使车内人可以毫不费力的交谈。
  沈京除了黑瘦了一些,没有显出年纪。他看到沈默已经显老了,唏嘘道:“拙言,你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寝食难安,睡觉都睁着只眼。”沈默淡淡道。
  “唉,你这个首辅当的,代价太惨重了。”沈京黯然道:“不当也好,咱们在吕宋干脆自立得了!你当国王,开阳兄当宰相,我当个大将军,怎么样?”
  “胡说什么呢?”郑若曾狠狠瞪他一眼道:“大人要想当皇帝,就不会离开北京城了!”
  “我不过随口一说。”沈京耸耸肩,不再吭声。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郑若曾接着问道:“让大人来到吕宋,似乎还不至于此吧?”
  “你别误会。”沈默轻声道:“我在东南一样能销声匿迹,只是想离开内地一段时间,出来散散心。”
  “大人确实该好好歇歇了。”郑若曾低声问道:“老太爷的事情,查清楚了么?”
  “……”沈默神情一黯,点点头,没有明说的意思。
  郑若曾便知趣的不再问,岔开话题道:“按说现在不该问,但现在公司高层很迷茫,需要大人下一步的安排做指引。”
  “我不是因私废公之人。”沈默轻轻按揉着太阳穴道:“接下来这段时期,我会对咱们内部,从高层到基层,进行一次重组。这个等我拿出个草稿,再和你们议一下。现在让我说的话,只能说,我想成立一个有思想、意识形态上的认同,有基本的伦理和治国理念的组织,姑且称之为政党吧。”
  “党这个词可不好。”郑若曾摇头道:“《论语》上说:‘吾闻君子不党。’孔颖达注曰:‘相助匿曰党’。”
  “暂且用这个称呼吧,但我想成立的,是与朋党不同的。”沈默笑笑道:“虽然同样都要攘权夺势,不是为了‘相助匿’,而是试图去代表和表达一个先进阶层的广泛诉求,有同样诉求者,为我同志,诉求不同的,也可共事。不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诉求,我还要去观察,现在并不着急。”说着轻叹一声道:“当务之急是,把我没死的消息,在内部传达,不要弄巧成拙了。”
  “是。”郑若曾应道。
  ※※※
  南洋公司在吕宋的总部,是一座设施完善的城堡,马车开进去之后,在总部院中停下。
  趁着沈默盥洗更衣的机会,两个儿子才得空问道:“爹,怎么没见着三弟……”
  “……”沈默动作一僵,将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缓缓擦拭一番,放下后,表情平静道:“也许,过些日子,你们就能见到他,也许,永远也见不到……”
  “为什么?”志卿和士卿震惊道。
  “这取决于一桩案子的结果。”沈默叹息一声道:“这两天,就有个结果了。”


第九零零章 大时代之风起青萍之末(上)
  十月十九日,万历皇帝的《诫谕群臣疏》便直接由中旨下达给各衙门:
  ‘朕继大统以来,风气日下,士习浇漓,官方刓缺,主权不尊。官吏钻窥隙窦,巧为猎取之媒,鼓煽朋俦,公事排挤之术,诋忠直廉退之人为无用,赞谗妄阿谀之徒为有才,致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四维几至于不振,九德何由而咸事?朕静观八载,深烛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氛浊,但念临御兹始,解泽方覃,铲锄或及于芝兰,密网恐惊乎鸾凤,是用去其太甚,薄示戒惩,余皆曲赐矜原,与之更始。’
  “《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朕诫谕群臣,亦宜痛湔宿垢,共襄王道之成。自今以后,人人都要精白身心,恪恭职守,不得怀私罔上,持禄养交,不得依阿附和随波逐流,不得危言耸听以乱政。任辅弼者当协恭和衷,不得昵比于淫朋,以塞公正之路。掌铨衡者当虚心鉴物,毋任情于好恶,以开邪枉之门。有官守的堂官,无论内外,都要尽忠职,守法度,不得贪赃渎职,乱天下之政。有言责的科道,个个都要公是公非,直言敢论。总之作大臣的,要有正色立朝的风范,做小臣的,应有不阿不谀的气节。努力使朝政肃清,道泰时康,如果沉溺故常,坚守故辙,置朝廷宪典法守而不顾,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
  一篇杀气腾腾的诏书,如晴天霹雳炸响,再配合上即将京察的背景,足以让百官人人自危,更因为其含有对沈默全盘否定的真意,惹得群情激愤。
  看到这篇诏令,内阁诸公登时就炸了锅。在早会上,陆树声大声质问道:“为何这样重大的诏书,内阁事先不得与闻!”
  “未经凤台鸾阁,直接就明旨下达,这置内阁、六科、通政司于何地?”开炮的时候自然少不了魏学增,他豁然起身道:“不行,我们得立即上书,要皇上收回成命!”
  “朝廷有明文定规。”唐汝楫也表态道:“一切诏书须得内阁草拟,御笔亲批后,诏至六科驳正,最后送通政司明发,这才是有效的政令。”顿一下道:“否则便是乱命,臣下不予奉行!”于是几位阁臣便摩拳擦掌,准备写奏章驳斥此事。
  “诸位不必如此紧张。”这时张四维才出声道:“此事内阁是知道的。”
  “内阁知道?”众人的目光投过去。
  “是。”张四维点点头,面无表情道:“这份奏疏是不顾起草的。”
  “你?”阁臣们瞪大眼,半晌方道:“元辅为何要这样做?”
  “圣命不可违……”张四维缓缓道:“我也只是将上谕复述一遍。”
  “元辅把自己当成什么了?”魏学增脸色阴沉道:“首辅是用来燮理阴阳,启道圣德的,不是抄抄写写的翰墨之臣!”
  “魏阁老这话不妥吧?”这一下刺到了张四维的痛处,他也阴下脸道:“我朝阁臣之设,只备论思顾问之职,原非宰相。中有一二权势稍重者,皆上窃君上之威重,下侵六曹之职掌,终以取祸。你要我重蹈覆辙么?”
  “这是什么话?”陆树声勃然大怒道:“我大学士虽无相名,却有相权!所以天下人才说‘入阁为相’,就连世庙和先帝都以宰相称呼,怎么到了元辅嘴里,就成了一钱不值呢?”气得他吹胡子瞪眼道:“难道几代阁臣辛苦争来的相权,就要让元辅拱手交出了么?”
  张四维本是想用冠冕堂皇之言搪塞,无奈陆树声一语道破了人人意会,却无人敢说的天机,这让他尴尬异常,只能闷声辩解道:“内阁的权力不谷自然要维护,但也不能纯为反对而反对,皇上此番谕旨,已经言明是‘诫谕群臣’,不论内容如何,都应该完全表达圣上的意思。小臣尚能直言是非,难道皇上连表达自身意愿的权力都没有?”
  “皇上能跟小臣一样么?”魏学增大摇其头道:“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朝廷,代表着国家的意志。你可知道,这番不负责任的言论,将给朝野带来多大的混乱?!”
  “魏阁老,注意你的言辞。”张四维板着脸道:“皇上不过是命群臣恪尽职守,不党不群,这是很正常的圣训,怎么就会带来混乱呢?”
  “但在沈阁老尸骨未寒之际,在京察前夕发表这种圣训,就很不正常了!”魏学增拉高嗓门道:“什么叫‘继大统以来,风气日下,士习浇漓,官方刓缺,主权不尊?什么叫’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四维几至于不振,九德何由而咸事?难道八年万历新政,在皇上眼里就是这样不堪?难道四海升平,天下称治的大明朝,在皇上看来,竟然如此黑暗?!”
  “你不要断章取义,皇上要是说‘天下海晏河清,百官都很称职,那还怎么训诫?’做父亲的不能夸奖儿子,做皇帝的不能称赞大臣,这是很平常的道理。对于皇上说的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才是为臣之道。”张四维奉行‘圣人之怒,不在脸上’,虽然一腔闷火煮得熟牛头,但他吸取当年高拱的教训,却强忍着不想撕破脸大家都难看。想着今儿个好歹做个‘哀兵’,先把这一关敷衍过去再说:“我知道你们生气,多半在我没有跟你们事先通气,然而平台单独召见首辅,这是朝廷的议事制度。皇上让我先不要声张,我难道阳奉阴违,这是为臣之道么?”
  不愧是十几年的‘伴食中书’,别的本事不说,推卸责任方面是一顶一的高手,三言两语,便把自己完全摘出来了。
  然而他的同僚们,也都不是白给的,短暂的沉默之后,一直没吭声的诸大绶说话了:“已经发生的事情,争论没有意义,让皇上收回成命,更是有损圣上权威。”
  “诸阁老是明白人。”张四维一口气才松了一半,却听诸大绶话锋一转道:“但是内阁必须表明态度,安定人心,绝不能伤害到得来不易的万历新政。”
  “……”张四维是不敢冒着得罪百官的风险,否定沈默,否定万历新政的,一时间没法再推脱,只好闷声道:“那就联名具折吧……”
  ※※※
  北京城已经寒风萧杀,吕宋却依旧温暖如春,稍事休息之后,沈默在长男志卿的陪同下,来到正厅与自己的老侍卫们相见。
  这些人大都是二十多年前,最早跟在沈默身边的,那时候他还是个芝麻绿豆的小角色,他们更是些不值一钱的大头兵。护着他在东南出生入死,他被捕入京,更是千里随行,不离不弃,陪着他历尽艰险,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辉煌。比起后面加入的侍卫来,他们的忠诚是刻在骨头里的,那是一种将生死荣辱,都系于他一身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服从。
  虽然厅中有足够的椅子,但他们没有随意就坐,而是像二十年前,在绍兴训练时一样,排成两行,肃然而立,等待他的检阅。
  沈默望着一张张久违的熟悉面孔,一股股暖流抚慰着他伤痕累累的内心,他走到每个人面前,大声叫出他的名字,然后紧紧拥抱。
  “铁柱!”
  “三尺!”
  “胡子!”
  “马猴!”
  “大眼!”
  “麻杆!”
  “老土匪!”
  一个个早就心硬如铁的中年人,被他叫一声昔日的绰号,叫得热泪盈眶,紧紧回抱着沈默道:“大人,您知道我们私下叫您什么?”
  “白姑娘……”沈默没好气道:“当我不知道么?”引得众人放声大笑起来。
  吃惊地看着素来‘阴重不泄’的父亲,竟然和这些粗豪的将军们有哭有笑,志卿的眼眶也湿润了,他觉着这才是父亲的真面目,才是那个孩提时让自己感到无比温暖的父亲。
  ※※※
  郑若曾早就备好了丰盛的宴席,他知道,今日的主角除了沈默,便是这些他的老侍卫,自己和沈京只是作陪,因此七大碟八大碗的,都是大鱼大肉,酒也是烈酒。他本来另准备了清淡精致的淮扬菜,却被沈默拒绝道:“今儿个高兴,就要和兄弟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跟众人连喝了三大碗天涯海角重逢酒,沈默的舌头都有些木了,但他精神依旧健旺,拍着身边铁柱的胳膊道:“这些年为了消化你们的出身,我不许你们和我联系,但心里时时刻刻都挂念着你们,还不快讲讲这些年,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成,那属下就先讲。”铁柱已经年近五旬,但因为面孔黝黑,身材没有走样而不显年纪,他摸摸刚硬的络腮胡,憨憨笑道:“嘉靖四十四年,大人把属下放回原籍,在浙军中当个百户把总。隆庆元年,奉调北上,在戚帅帐下听用。保定练兵时,被提升为千户千总。复套之战,属下一直随着戚帅,打过东胜城。战后叙功,提升为辽河守备,署指挥佥事,跟随李大帅入辽作战,因为是出身于戚帅帐下,四年半的时间一直自生自灭。万历二年辽左之战,我被当作靶子,吸引土蛮的主力,激战十昼夜,五千弟兄阵亡大半,才换得了那场大捷。”提到当时遭遇的困境,铁柱说的是云淡风轻,但谁都能想象到,他是怎样熬过来的。
  “那一战后,李大帅算是对我刮目相看了,但我和麾下的弟兄们,都被见死不救的辽东军伤透心了。”铁柱接着道:“李大帅也没打算留我们,便奏请兵部,把我们从辽东前线撤下来。修养数月后,我被提升为都指挥使,差事是广西南宁游击,万历四年,安南叛乱,奉调出镇南关,在经略大人指挥下,平定了阮氏叛乱,升为署都指挥使,任安南副总兵,去年刚被提升为都指挥,现在是安南总兵了。”
  “十六年时间,能当上中南经略府三大总兵之一!”沈默亲自把盏道:“可喜可贺啊!”众人也纷纷起哄,逼得铁柱连灌了三大碗,才肯放过他。
  对了,铁柱的大号叫铁战,还是当初沈默给起的,本打算他生个闺女叫铁心兰,可惜这家伙连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弄瓦的都没有。
  接下来是常三尺。沈默为这批老部下设计的路数大致相同,但这家伙比铁柱圆滑多了,一直有各路上司的照拂,自然也不会混得那么艰难,现在是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任广东副总兵,比真刀真枪拼出来的铁柱也只差了一线。
  其余的十四老侍卫里,胡勇当上了吕宋总兵,马汉当上了广西副总兵,其余人还没混上总一级,但至不济也是个实权参将,麾下统兵过万。除了这在场的十六人之外,还有在江浙闽赣的十一个,在河套、辽东的八个,因为路途遥远,没机会坐在这里。
  沈默在准备金蝉脱壳之前,唯恐他们得知自己的死讯,一时冲动再干出什么天雷地火的事儿来,因此第一时间,就派人通知了他们。
  郑若曾一边陪着喝酒,一边冷眼旁观……这些人能达到今天这个程度,当然需要个人的鲜血和汗水,可离开沈默这个主管军事十余年,把兵部经营成自家后院的老恩主,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而细想一下,从十几年前,自己还不认识他的时候,沈默便开始利用世兵制崩坏,募兵制初建的黄金时期,在军队中培养亲信力量,其所谋之深,所虑之远,让人想一想都不寒而栗。
  这才是他敢于玩‘郑伯克段’的底气所在吧……郑若曾打了个寒噤。


第九零零章 大时代之风起青萍之末(中)
  深秋的北京天高气爽,自打沈默死后,正式开始亲政的万历皇帝,心情也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开朗,他在一点点找到君临天下的感觉,但要想宸纲独断而不担心有人掣肘,还需要搬掉一块千斤巨石,那就是已经奉行八年的‘廷推廷议制’。
  也不知从何时起,‘大事必经廷议,高官必由廷推’,成了大明朝的惯例,尤其是到了隆庆朝,万历那个端拱寡营的爹,更是将政权和人事权全都交给了大臣,日子一久所有人都认为是理所当然。以至于到了万历年间,首辅沈默将此规定制度化,引来了满堂叫好,遂推行不移八年之久,时至今日,已是深入人心了。
  但绝对入不了万历皇帝的心。如果用什么人自己不能决定,干什么事自己也不能决定,这皇帝还有什么搞头?他认为,既然当上了皇帝,就应该像自己的祖父那样,朝纲独断,威福自享,如此才能不负上苍一番美意。
  当然,年轻的皇帝也知道,他的祖父其实也没有动得了这该死的规矩,而是采取了变通的法子。研究嘉靖皇帝已经到了入微的万历,知道祖父漫长的皇帝生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也有高峰低谷。而其起落变化,暗合了嘉靖朝主要的五位首辅杨廷和、张璁、夏言、严嵩、徐阶的交替。
  嘉靖皇权受到抑制的时候,正是杨廷和、夏言、徐阶在位的时期,而皇权张目、肆无忌惮的时候,正是张璁和严嵩当首辅的时期。这当然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必然。以万历的总结就是,首辅的选择,决定了皇帝权势的起落。
  书上说,首辅的职责是调和阴阳,在万历看来,就是处理皇帝和百官的关系,那么首辅站在哪一边,就成了君臣博弈的胜负关键。杨廷和、夏言、徐阶,都是以百官之师、士林领袖的身份立足,当君臣发生冲突时,肯定要维护大臣,跟皇帝对着干的。皇帝没了帮手,自然要吃亏。
  而张璁和严嵩,则是在士林臭了名声的,就算维护百官,大臣们也不会领情,所以只能全心全意站在皇帝这边,丝毫不敢违背圣意。且他们和他们的党羽,也会成为清流大臣主攻的方向,皇帝则可以置身事外,不染是非,只要一直表示对首辅的信任和支持即可。
  能做到首辅的,没有看不透这一点的,但堪不破的是功名心,虽然明知被皇帝利用,当皇帝的替罪羊,应声虫,为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通过研究祖父,自认为找到帝王秘诀的万历皇帝,便想通过树立自己的张璁、严嵩,来实现自己的美好生活。这个念头,在那次不愉快的早朝之后,变得愈发坚定起来,所以才有了之后那一番君臣密谈。
  当时万历说要京察要清洗,要取消廷推廷议,要实行独裁,其实都是说说而已。虽然还不到二十岁,但本来就早熟,又当了八年儿皇帝的朱翊钧,已经对人心和人性有了很深的见解。他知道把眼下朝中人换掉,其实用处不大,因为他明白,那些大臣之所以还死守沈默这面大旗不放,不是因为他们都是沈家的贞洁烈妇,而是因为沈默代表着臣权对皇权的压制。就算自己把沈默搞臭,把朝中的大臣换一遍,他们也一样不会乖乖跟自己合作。
  而且万历也没有他祖父那种,砸烂一切豁出去的气魄,因为不同于天上掉馅饼,从一个藩王世子,一下变成皇帝的世宗。万历一生下来,就是注定要继承皇位的,且从小接受了最正宗的帝王教育,视天下为自己的家业,也知道要靠人才才能坐稳江山。沈默立于庙堂二十年,朝中几乎所有人,不是他的门生就是他的故吏,换了冯京用马凉,没什么太大意义。不过,得先狠狠敲打一番。
  所以,万历的《诫谕群臣疏》,包含着他的两层意思,一是让百官觉悟,谁是可以决定他们命运的人,从而和沈默划清界限,二是把起草这份诏书的张四维,逼到百官的对立面,万历一点也不担心他会撂挑子,因为此人的权欲之心,实在太重了。
  ※※※
  其实在亲政之初,万历皇帝也是卯足了劲儿,想要证明离开了沈默,自己也能轻而易举的成为一代明君。所以他起先打算,一切内外的奏章,全都要御览亲断。然而只坚持了三天不到,就放弃了。没有太祖那样能打江山的身板,还真没本事一天看一千多本奏章。而且不光看,还得结合实际情况,做出恰当的决策。
  万历皇帝就是除了吃饭睡觉,一天啥也不干,也处理不完一百本奏章。只好先让司礼监挑出重要的奏章,然后摘抄出重点给自己看。不久,他又看烦了,让太监们念给自己听……折腾了一圈,又回到了他先辈们的路子上去。
  这天巳时过半,在西暖阁中听了一个时辰奏折的万历皇帝感到有些乏了,便对读得口干舌燥的张宏道:“今儿就到这儿吧,朕饿了,吃点东西出去骑马。”
  张宏看看没读的奏章节略,还有一半多。万岁爷没长性,起先还能坚持着都听完,但没到一个月就嫌烦了,一天比一天剩的多,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太监的好处是,从来都顺着皇帝,他们以皇家的奴婢自居,才不管什么天下大事呢。
  不带着皇帝学坏的太监就是好太监,心里装着天下的太监,实在是太稀罕了。张宏自认为是个好太监,但绝对不到稀罕的程度,于是乖乖应一声,然后轻手轻脚地收拾起那些的折子来。
  这时候,客用和小太监抬了茶几儿进来,稳稳搁在炕上。手麻脚利的给皇帝沏了一壶贡品大红袍,摆了七八样御膳茶点。万历先呷口水润润嗓子,客用赶紧用小铜盆接着,皇帝吐出茶水后,拈了一小块琥珀色的糕点,送进口中,一边嚼得津津有味,一边含糊问道:“朕让你问膳房这点心的名字,你问了么?”
  “奴婢问了。”客用一边把那铜盆递给小太监,一边轻声禀道:“他们告诉奴婢,说这叫‘琉璃珠玑’,用三十六中名贵配料,其中主料是新鲜的麋茸。”
  “麋茸?朕只听说过鹿茸大补,却没听说过麋茸哩。”万历好奇道。
  “鹿茸补阴,利于女子。这麋茸补阳,利于男子,所以用的是麋茸。”客用知道万历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习惯,因此打听的极为详细。
  “难怪昨晚……”万历暧昧的笑起来,但转念一想,又板起脸道:“往常怎么没给朕做?”
  “往常膳房还不会哩。”客用道:“这方子,是海大富跟张阁老的厨子学到的。”
  “张四维倒是挺会享受的。”万历表情有些怪异道。
  “那是,听说张阁老家中是山西首富,虽然表面上不张扬,但私下里,日子过得讲究着呢。”客用挤眉弄眼道。
  “哦。”万历又就着茶吃了块点心,好奇道:“怎么个讲究法?”
  “这个么,穷人说富,必是穿金戴银。”客用道:“但像张阁老这样几代的富贵公子,只会说,戏散了,灯火下楼台。不会像暴发户那样摆阔,所以要说他怎么个讲究,奴婢还真说不出来。”
  “那你扯什么蛋。”万历笑骂一声道。
  “奴婢没有蛋,也不敢扯蛋。”万历这个年纪的小年青,私下里就喜欢荤腥不忌,因此身边的太监投其所好,是不是说些混账话给皇帝提神。客用咧嘴一笑道:“奴婢还知道桩逸闻。要问现在京城谁的书法最好,当然是万岁爷了,但要只算臣子,张阁老是公认的第一。”
  “不错。”万历精擅此道,也从来不放过任何展现的机会:“张阁老的字,大有褚遂良的笔意,而且笔锋柔润,美不可言,可谓自成一家。”
  “但京城盛传,张阁老的字,之所以自成一家。是因为他用的笔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他用的是胎毛笔。”
  “胎毛笔?”万历想一想摇头道:“朕也有一支,笔锋确实柔润,但不适合写大字。”
  “人家张阁老用的胎毛笔,不是用胎儿头上的毛。”客用神秘兮兮道。
  “那用什么?”万历瞪他一眼道:“别卖关子!”
  “是用女孩初长出来的牝毛。”客用贱兮兮笑道:“比起婴儿的胎毛来,这牝毛不但柔润,而且还有韧性。”
  “啊,还有这种笔!”万历不信道:“只是牝毛弯曲,怎样能合用呢?”
  “这就是这种笔的珍贵处。”客用道:“据说要万里挑一,才能找到合用的绝品呢。”
  一想到那香艳无比的挑选过程,万历感到身子一阵燥热,忙掩饰地笑道:“唔,张阁老不愧是风流才子,用这种笔写字,真有情趣。”却又不想克制内心的欲望道:“他是怎么弄到的?”
  “这个,制笔不难,关键是找到合用的材料。”客用挤眉弄眼道:“据说张阁老的那支,是他年轻时用了数年时间寻找,然后亲手制成了三支。估计这会儿还能有存货,皇上要是喜欢,奴婢去给您讨要一支。”
  “去去去……”万历说话都有些结巴了,眼中直冒绿光道:“朕岂会用他采过的牝毛。”说着一副此道高手的样子道:“这种事儿,过程才是最金贵的,朕想要的话,自会亲自动手。”
  “也对,宫中佳丽何止三千。”客用点头如梭道:“皇上太有优势!”
  “嘿嘿……”万历摸着刚生出来的小胡子,感觉身上的血都要沸腾了。
  就在这对主仆幻想着,如何开始‘制笔大计’时,张宏却去而复还。
  “什么事儿?”对于打断自己的绮思,万历十分不高兴,瞪着张宏道:“不是说今天到此为止了么。”
  “奴婢岂敢再打搅皇上。”张宏拿着一份手本道:“只是这份奏章是内阁大臣联名具折,奴婢实在不敢耽搁。”
  “哦。”万历头脑中的兽血消退,过了片刻恢复正常思维道:“拿过来吧。”
  张宏便膝行上前,将那奏本高举过头顶。
  万历接过来,看了几眼便开始冷笑,一直冷笑到最后,他就笑不出来了——内容是他早料到的,反对全盘否定沈默时期、要求自己以圣旨的方式,给万历新政一个积极的肯定。这些都刺激不到皮厚腹黑的年轻皇帝,让他愤怒的是这封奏疏的署名人。
  一共六个署名,分别是张四维、陆树声、魏学增、诸大绶、唐汝楫、吕调阳。这也是他的内阁大臣名单,一个都不少。尤其是张四维赫然领衔!这让万历又惊又怒,因为张四维是他的代言人,现连个消息都没透,就反戈一击,打了自己个措手不及,实在太不地道了!
  “现在就去问问张四维,他到底怎么回事儿!”万历愤怒的拍案道:“这个首辅还想不想干了!”
  张宏被喷了一脸口水,赶紧退出来,然后到了内阁。
  张四维能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跟他与太监们的良好关系密不可分。对付太监,他也不费什么脑子,就是用钱砸。这法子虽然粗鲁,可太监们大爱啊,张宏这样皇帝的私人秘书,自然没少收了好处。这时候就得回报了,所以他没有声张,而是关上门,跟张四维和盘托出。
  张四维听了,一脸无辜的表白道:“这事儿我事先不知道,如果有我的签名,一定是别人代签的。”
  “成,那我回去跟皇上解释。”张宏也不多说,便告退出来,自然有张四维的亲随,奉上一点不成敬意的薄礼。
  张宏走了,张四维却在那琢磨起来。他既不想得罪皇帝,也不想得罪同僚,才想出这么个法子,但要是疑心病很重的小皇帝不信怎么办?万一再一激动,把自己说出来怎么办?那样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想来想去,他终于决定,还是自己写个秘折跟皇帝,把自己的打算说明白,让皇帝放心再说。


第九零零章 大时代之风起青萍之末(下)
  吕宋,马尼拉郊外六十里,景色优美的安阳海滩上,坐落着南洋公司训练营。
  这个占地百亩的封闭式基地,是为南洋公司吕宋区两万陆上安保部队,提供军事训练的场所。吕宋总督府的三万守备军,也时常借用这里的优良设施,和军事教官进行训练。
  沈默在送走了他的老侍卫们之后,便转场来到这里,因为郑若曾认为,这里是既能满足他休息思考,又能绝对保证他安全的最佳地点。
  在这里,沈默重组了他的卫队,将原先的卫士编入南洋公司的安保部队,在那里,他们将接受最严格的训练和教育,然后分配到在吕宋、马六甲、以及中南半岛各国的分公司,按能力担任各种职务。
  为了应对新局面,他的新卫队不再是原先的百人小队,而是一支千人部队,都是通过南洋公司最严酷的训练,忠诚和专业程度无可比拟的职业军人,由铁柱的长子铁山担任侍卫长。
  ※※※
  这些日子,铁山忙着调教他的新手下,沈默则在海边的别墅中休养了数日,终于恢复元气。这一日晚饭后,他与郑若曾来到海滩散步。信步于弯曲的椰林小道,看着碧波耀金的海面上彩云缀空,归鸥双飞的美好景象,怎能不让人心旷神怡,连带着话也多了起来。
  “大人,您为什么能毅然决然的舍弃在北京的基业。”见他心情大好,郑若曾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惑:“您苦心经营了二十年,说放手就放手,难道就不觉着可惜?”
  “可惜么?不可惜。”沈默笑笑道:“建立泥沼上的基业,不仅举步维艰,而且越挣扎就陷得越深越快。大明的希望在东南,在苏州的学堂,在深入人心的报纸,在启迪民智的书籍,在汇联号,在南洋公司,就是不在北京!”
  “难道真要走到那一步么?”虽然完全支持沈默的政治理想,但传统文人出身的郑若曾,还是对未来要发生的事情感到难过:“天下人都知道,您可以把皇帝压制的死死的,朝堂上什么不是您说了算,又有什么不能做?”
  “我对皇帝实现了压制不假,但那是我个人的压制,而不是制度的压制。”沈默摇摇头道:“个人的压制只是一时,随着皇帝年岁增长,他的反抗会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有利。而我呢?自从我登上首辅之位的那天起,我便要小心翼翼的和‘权臣’两个字划清界限,因为一旦我沾上这两个字,就会失去道义,若对皇帝打压太甚,又招致士大夫们的攻击。因为皇帝本身就是道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最终的胜利属于谁,可想而知。”
  “只有制度性的压制才能长久。”沈默轻叹一声,带着无限的怅然道:“只有当皇帝无法突破时,这种规矩才能长久。”
  “那么,为什么不能……建立这种立制度性的压制呢?”郑若曾追问道。
  “因为国家的最高权力,从来都不在大臣的手中。”沈默怅然道:“我的权力再大,也是因为皇帝年幼,先帝遗训命我辅政,归根结底,还是从皇权借来的。就算我硬推出这种制度,当皇帝长大后,又会被他推翻的。”
  “看来。”郑若曾有些失落道:“真的要走那条路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沈默叹口气道:“开阳,你熟读史书,应该知道,一个国家的制度,只有在开国初期充满了变数,然后很快凝固,不到一代人的时间,便再也无法改变。而这个国家的未来,好的坏的,乃至于亡国之因,也都在这时注定了。”
  “……”郑若曾思索半晌,点头道:“好像确实如此。”
  “一个大一统国家建立初期,往往是大乱方定,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如果国家的设计者,能够确立一套优秀的制度,那么这一代之后,政权仍然可能保持活力,国家也可以持续进步。相反,要是最初制定的制度有问题,就会成为后代无法治愈的绝症,对政权的损害随着时间的推移由小变大,最终超过国家承受限度,爆发毁灭性战争,改朝换代,开始新的循环。”沈默站住脚,望着火烧一般的海面道:“大明朝也不例外,从娘胎里生出来的三大绝症,宗藩、军制和财政,如果任其肆虐下去,最多几十年,就要被农民起义推翻了。”
  “我想尽量避免破坏,在北京的十几年,试着看能否通过内部改革,来逐步缓解这些病症,但我找不到,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比如说那些宗室藩王,连家带口人数已过百万,再加上他们的奴仆、亲戚,占据天下七分之二的土地而不纳税,每年还要消耗国家半数的赋税。那些有藩王的省份,为了供给这些藩王,收税都收到十几年后。这种天下之大害,人人皆知,每任首辅也都想解决,朝廷已经想尽各种招数去限制,却架不住他们人数的暴增!其实谁都知道,不把这些吸血的米虫扫到垃圾堆里,任何法子都是治标不治本,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然而就因为他们是朱家的子孙,他们的待遇是太祖所定,便成了铁杆的庄稼,谁也砍不动!”
  ※※※
  “再说财政,分两方面,一个是税制,一个是财权。中国的财政税收制度和国家经济的发展完全脱节。太祖皇帝一代天骄,但在财政方面就是个白痴!”远离了大陆,在这几千里外的吕宋岛上,沈默终于可以放下伪装,狠狠表达一番对皇权的蔑视:“历朝历代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只要有能力,就一定会在财政上采取由中央总收总支。只有本朝,财政收入不是首先运到中央集中再行分配,而是大部分存留地方,或者直接发给边镇,真正运到京师的只有供首都开支的部分而已。”
  “中央财政既缺乏收入来源,又很难拿出储蓄的大笔开支,在四方无事时,这样尚且可以度日,但如果发生大的战争、灾害、或者要兴修大型水利工程,需要大笔而又长期的开销时,则必定无法可想。如果不改,资金不足导致后勤保障严重不足,将来必定是击败大明军队罪魁祸首。”
  “我任首辅这八年,唯一可以载入史册的成绩,便是在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基础上,将地方财权上收,由中央总收总支,使太仓节余从隆庆末年的三百余万两,增长到一千二百万两。这个数字应付几场局部战争可以,但远远不足以保证国家的安全。说句不中听的,江浙闽广山西各省的首富,都比国库有钱。这也反映出,这个国家的税收问题,比财政问题更致命!”
  “这个国家的税收,是史上最荒唐的税收,竟然只向穷苦百姓收税,却把占社会财富总量七成以上的富商大户抛在一边。自古将商业视为末业,无不课以重税,唯有本朝太祖,竟然自大狂妄到,以为自己能消灭商人阶层,使社会永远处在‘其民淳淳’的小农经济中。所以他为各行各业编户,就连妓女都得了个乐户,唯独把商人排除在外,不承认有这种职业存在,自然也无商税可言。”
  “这种掩耳盗铃的行径,自然深受富商大户们的拥护,理直气壮的不交商税。这对国家的危害是致命的,因为最近几十年来,商品经济跃进发展,大量的农业人口和耕地流向了工商业。为国家提供财政收入的人越来越少,占经济总量比重越来越大的工商业却对国家没有丝毫贡献,反而侵吞着国家的财税基础。当经济的发展,对国家的实力没有促进,反而起反作用时,随着经济越来越发展,国家只会越来越虚弱,直到外强中干,被弱小的敌人击败。”
  “这个问题,属下也看到了。”郑若曾道:“咱们南洋公司,每年的流水有四千多万两白银,净利也在八百万两左右,这些钱,可都没有朝廷的份儿。放眼整个海上贸易,那每年的贸易额,在五亿两白银以上,净流入中国的白银,得有九千万到一亿两,而皇家从中得到了什么?一百万两白银的称号使用费。这样下去国家肯定要乱套的。”顿一下,他有些迟疑道:“既然大人都清楚,怎么……”他不敢再说下去。
  “怎么从来不见动作?”沈默笑笑道:“你依靠哪个阶层,就得代表哪个阶层的利益。人性本恶,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对于追逐利益的工商阶层更是如此。我站在首辅的位子上,代表的是朝廷,如果我提出收商税,必定会立刻被东南的工商大户视为背叛,他们将不会在支持我,信奉我,保护我的心血。我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都将变成轰然倒塌的空中楼阁……”
  “那永远都不能收了么?”
  “不,商税一定收,但必须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天色渐黑,沈默与郑若曾往回走道:“但这又是现在政权解决不了的问题。因为开商税,遭殃的不会是闽广海商,也不会是山西盐商,而是江浙的工商业。朝廷常年对江浙课以重税,江浙民众的离心主义已经很强烈了,他们认为这个朝廷已经在靠自己供养了,如果再开商税,肯定是要出大乱子的。”
  “是啊。”郑若曾深有感触地点头道:“我们的故乡人,素来胆大包天,不知敬畏,收买官府,抗租抗税,这都是他们常干的。”
  “不过我认为,开征商税的时间不远了。”沈默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嘴角挂起一丝讥讽地笑道:“看着金山银山没有自己的份儿,那位从小就贪财如命的皇帝陛下,能忍得住诱惑么?”
  ※※※
  “我可能体会到大人的思路了。”听完沈默的话,郑若曾有些了悟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天黑下来,沈默的脸色已经看不清。
  “如果说,我说如果……开战的话,会是在什么样的前提下。”郑若曾字斟句酌地问道。
  “前提么……”沈默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前提有四个,一个是皇帝配合,把那件事办了;一个是我得到大义的名分,到时候能不能具备这两个条件,是一目了然不含糊的。”
  “那还有两个呢?”
  “一个是工商阶层要求权力的呼声,我不奢求普通民众,在现阶段有这方面的要求,但作为未来的统治基石,工商阶层必须觉醒!一个是官绅阶层敢于反抗皇权的决心,我同样不奢求普通民众,在现阶段有这方面要求,但作为未来的统治阶级,他们必须觉醒!”沈默轻声道:“它们需要我亲眼看到,需要我亲耳听到,需要我的心感受到,如果感受不到力量,感受不到希望,我是绝对不会将战火和灾难,带给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和民族。”
  “那,您觉着这四个条件,有可能实现么?”郑若曾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他又问出了最后之后一个问题。
  “前两个中,有一个没问题。”沈默不以为意的笑笑道:“另一个,还需要努力。至于后两个,二十年间,我翻译了多少本欧洲书籍,还亲自撰写了多少本?还有学校、书院、报纸、讲坛,汇联号一年往这里面投多少钱,总得让我听到点儿响声吧?”
  走到门口时,他对郑若曾道:“这两天,你安排一下,我要开始走走看看了,希望你这儿能给我些信心。”


第九零一章 来自鬼魂的报复(上)
  秘折递上去,却如石沉大海,万历皇帝既没有回音,也没有召见。张四维硬着头皮去觐见,也被皇极门的太监挡了驾。他便明白了,这是皇帝在逼自己公开表态,以挽回那道公开了的奏疏,在群臣中造成的恶劣影响。
  张四维这个郁闷啊,别人当首辅,就风风光光,牛气冲天,皇帝见了都大气不敢喘,怎么到了自己这儿,皇帝就蹬鼻子上脸,不给一点儿首辅体面呢?这同样都是首辅,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但他怕重蹈前任的覆辙,决计不敢跟皇帝疏远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皇帝年方韶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而朝中的大臣,眼下就面临着京察这道坎,应该站在那一边,其实不难选择,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思来想去,便写了一道《论证本崇圣训疏》,作为对皇帝《训诫群臣疏》的回应。洋洋洒洒千余言,从五代一直讲到当代,热情的歌颂成汤、歌颂秦始皇、歌颂本朝太祖,认为这都是万世之君,并希望万历能向他们学习。如何学习呢?张四维提出了四条,振纲纪、重诏令、省议论、核名实。希望万历能增进君主的权威,勿将威柄授予近臣。而对于大臣,他希望能将喊了十几年的‘以威福还主上’,从虚无的口号确切落实。简而言之,就是一切的诏令要实现,一切的政策要贯彻,一切的议论要控制,由皇帝实行独裁!
  看到首辅大人终于入彀,万历开心极了,立刻批示道:‘朕于天下事不可尽知,尝预咨访,若各项事体不与闻,设内阁、五府、六部何为?’言外之意是,你们从今往后,只给朕当好参谋、办事员,拿主意的事儿,就交给朕了。而且还是一副我不想如此,是你们首辅大人非逼我这样的,算是把张四维坑到姥姥家了。
  这件事儿看起来很简单,万历耍了个计谋,把张四维绕了进去,首辅大人背黑锅,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张四维虽然看上去窝囊,但那是在官场上伏低做小十几年养成的气质,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但越是他这种人,城府心机就越深,万历那点花花肠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心甘情愿当这个靶子,是在将计就计……
  ※※※
  虽然当上了首辅,但张四维的处境十分尴尬,这从他在内阁的话语权,就可见一斑了。
  沈默去后,内阁暂时没有补人,张四维之外,还有次辅陆树声,阁员魏学增、诸大绶、唐汝楫、吕调阳五人。这里面,诸、唐、魏都是沈默的死党,陆树声素来看他不顺眼,自然跟他尿不到一壶里。吕调阳是个谁都不得罪的老好人,不会跟自己对着干,也不会帮着干别人。
  掐指一算,他这个首辅大人竟然是孤家寡人,没有一个支持者。这在从前不算什么,严嵩、徐阶、高拱的年代,阁员再多,也都是首辅一个人说了算,就连次辅都是陪衬。然而沈默那个杀千刀的,却硬生生‘自废武功’,规定内阁不能统一意见时,采取投票制,少数服从多数。对于沈默来说,自然不是问题,可就坑死他张阁老了。
  这就是为什么张四维当上首辅几个月,未曾有什么主张,更谈不上建树的原因,就连上次内阁大臣联名上书,他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却依然同意,并在上面署名。不是他天生软蛋,而是不想自取其辱罢了。
  强势的前任一旦确定制度,继任者很难打破,除非他比前任还强势,张四维没那个能耐,只能想别的办法。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往内阁里安插自己人,但不幸的是,内阁大学士需要经过廷推,他能掌握的票数,只有区区两成不到,所以提议廷推,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
  要想独揽大权,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些见鬼的制度全都推翻,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万历皇帝。张四维拥护皇帝实行独裁,但作为万历的老师,他很清楚自己的学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都说万历皇帝极类世庙,张四维却嗤之以鼻,在他看来,万历与嘉靖只是形似而已,他真正像的是他的生母李太后——小聪明绰绰有余,大智慧半点欠奉。
  而且他还懒惰没长性,眼高手低,根本无法负担起治国安邦的使命。所以皇帝把权柄收回去,新鲜不了几天,就会把繁重的国务推出来。权柄最终还是会落到自己手里,那才是自己一展抱负的时候呢。
  当然,谋划是要付出代价的,谋划越深,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这道奏疏一上,张四维便有了被骂成猪头三的觉悟,他准备忍辱负重、人人笑骂,等一朝翻身再算总账,但他还是低估了大臣们怒火……从沈默失踪以后,直到万历下疏训诫,宣布京察、裁撤冗官以来,京城里人心惶惶,百官人人自危,整个官场已经变成了一点就爆的火药罐子。现在终于找到了靶子,百官们还不把怨气全都发泄到他身上?
  在邸报上看到这篇的当天,各衙门里便炸了锅,官员们义愤填膺,把他这个首辅说成是卧底、间谍、叛徒,皇帝的狗腿子,只会阿谀奉承,不敢犯言直谏,毫无宰辅大臣之器!自然而然的,伴随他多年的雅号,‘伴食中书’又要被拿出来嘲讽一番,还被刻薄的官员升级为‘万岁宰相’。
  当然没人敢当面骂他什么,不是因为他是首相,而是张四维占着‘为臣之道’。魏学增满肚子邪火想要朝他开炮,被他一句‘我这是以威福还主上,你准备哪般?’就堵回去了。有些事情,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比如一起对抗皇帝,但谁也不敢挑明了说,岂不成乱臣贼子了?
  张四维也不去打听官员们背后说自己什么,只要他们不当着自己的面说就可以了。
  但是官员们当面说他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几天后的冬月初一,是内阁与六科例行会揖的日子,张四维主持召开了这次会揖。刚开始的时候,气氛还算不错,六科给事中们和大学士们,就最近一段时间的政务互通声气。会议在一团和气中进行了一半,到了礼科给事中孟翔发言的时候,这位万历三年的进士,终于把张四维那道《论证本疏》和皇帝的批复摆到了台面上,道:“皇上的批复模糊不清,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也行,按照规定,六科准备予以封还。”
  “似乎没这个必要吧。”张四维摇头道:“我的奏疏,只是对过去的有感而发,皇上也只是就事而论,并不是什么旨意,也没有要求我们做什么。”
  “元辅此言差矣。”孟翔摇头道:“如果是您和皇上私下奏对,不见报章,自然可以姑且听之,不予深究,然而这是您正式的奏疏,皇上御笔朱批,并刊行邸报。在天下人看来,已经与圣旨无异了。”说着抬起头,望着张四维道:“若被心怀不轨者故意曲解,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张四维不以为意道:“你多虑了,这是以威福还主上,正是让心怀不轨者无隙可乘。”
  “元辅大人此言差矣”孟翔没开口,他身边的工科都给事中蔡衍大声道:“大明立国二百年,一切制度业已完备,朝廷以五府、九卿诸衙门为基本框架,并以内阁为中枢机构,全部政务的处理、裁决,重大问题的决策,均由整个官僚机构作出。府、部、院诸衙门该管事务,皆由各衙门先行提出处理意见,是为部议。事涉重大的,由内阁、六部尚书、都御史、六科给事中聚议裁处,是为廷议。官员的任免升黜,文归吏部,武由兵部;在京三品以上大臣及在外督、抚员缺,则由廷推。重大的案件,有三司会审;难以结案的,又有廷鞫。所有部议、廷仪的结果,均由内阁票拟批答,最后由皇上用印,颁行天下……”
  “……”耐着性子听了好一会儿,张四维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喋喋不休道:“蔡科长说的这些,只要当过几天官的都知道,你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
  “下官的意思是,祖宗一切的安排都是由深意的!君与士大夫各有所司。虽然所有的政务,都是以皇帝的名义来裁决的,但皇帝不应当直接作出任何决策!这就是所有奏章,先要由内阁票拟,然后才由皇上批红的原因!只有从实际政务中脱身,保持超然的地位,皇上才能不对任何决策失误负责,可以随时追究决策失误的责任,又可以在臣下争执不下时,作出最终的裁决!”蔡衍毫不畏惧的抗声道:“现在元辅却要让皇上事事独裁,这就是把臣下的责任推给了皇上,作大臣的倒是心安理得了,可一旦出现决策失误,谁来为皇上纠偏?一个要为错误负责的皇帝,如何去约束臣下?皇上不再神圣无缺的后果,就是人人皆可为圣,离亡国也就不远了!元辅大人,您吃过的盐,比下官吃过的米都多,怎么连下官都懂得道理,却就是不明白呢?”
  他们这一代官员,都是看着万历皇帝长大的,实在生不出敬畏之情。在他们心里,这个朝廷就该是圣天子垂拱而治,文武百官各行其是,实在无法接受张四维‘还政于君’的主张。
  ※※※
  一番话说得张四维脸上挂不住了,板着脸道:“年轻人,虽然言者无罪,但不要危言耸听……”
  “我觉着不是危言耸听!”魏学增那天被堵了之后,就一直想找回场子来,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他捋着花白的长须道:“蔡科长说得很有道理!英明的皇帝,应该是驭手,驾驭着朝廷这架马车,始终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而不是亲自闷着头拉车,那样的话,谁来驾驭呢?”说着一脸语重心长道:“八年前沈阁老从高阁老手中接过宰辅台印,才不过两个月时间,就让人看到了万历新政的种种气象。何为万历新政?简略言之就是一句话——严守成宪,各行其职。如此便可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元辅大人如今接过相印,差不多也两个月了,你让人看到了什么呢?恰与沈阁老执政时相反,是君子道消、小人道涨,岂不让人痛哉?”
  “什么叫君子道消,小人道长?”要是再不发起威,张四维还当什么首辅?找块豆腐撞死得了。他霍然变色道:“魏阁老,请你说明白,是哪些小人道长了?!”
  “最大的小人就是你自己!”魏学增冷笑一声,石破天惊道。
  “你休要含血喷人!”张四维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按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端,你少拿那些道听途说来泼污我!”
  “我是就事论事,你却做贼心虚了。”魏学增嗤笑一声,大声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你在后面挑事儿,让皇上独裁,其实是想让你自己独裁!”
  “魏阁老,你不是言官,说话是要讲证据的!”张四维霍得站起身,戟指着魏学增道:“你今天公然污蔑于我,我与你势不两立!”
  “与你这种小人同列,是君子的羞耻!”魏学增一脸不屑,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手本,往桌上一摔道:“你想要证据,我给你!”
  那些给事中们都看傻了,本来是他们跟张四维理论,现在却变成了大学士之间的战斗,而且看这架势,肯定是要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了。自然,他们对魏学增的证据好奇坏了。
  那手本一出来,张四维脸色就变了,不假思索地,他就伸手去抓,却不如年轻人眼疾手快,被一个给事中抢了先,打开大声念道:“今日司礼监张宏到臣处询问内阁联名具折一事,臣对曰‘不知’,实则谬矣。臣事先与闻此事,恐坏陛下大事,故而虚与委蛇,暂且署名。兵法云,虚虚实实,臣此举不过掩人耳目,实则为出其不备矣。至于臣之本意,惟望陛下亲断亲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第九零一章 来自鬼魂的报复(中)
  会揖室内的气氛诡异极了,言官们鄙夷的望着张四维,张四维则闭上了眼睛,准备唾面自干。他一看到那份奏章,就知道完蛋了,无论如何也想不透,自己的密奏,怎么会落到魏学增手里。
  然而会揖室内却没有人拍案而起,更没有人拿口水啐他。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大家要照顾首辅的面子,而是张四维做的这件事,是没法被公开指责的,因为从道理上讲,为臣子者,跟皇帝站在一边是天经地义的。
  但这不代表张四维就好受了,因为他面对的是以骂人为职业的言官,而且是一群言官,所谓术业有专攻,这世上就没有他们骂不了的人!
  只见言官们一脸鄙夷,你一言我一语道:“原来内阁诸公都是小臣,就首辅是大臣!”
  “元辅怎么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呢?”
  “您是首辅啊,不是皇帝的奴婢……”
  这些冷冷的讽刺,传入张四维的耳中,就像用刀割他的心一样,还不如痛骂他一顿来的舒服呢,至少那样,他能怒火中烧,抵消一部分羞耻感。而现在,他只觉着羞耻,却提不起怒气,最终在所有人鄙夷的目光下,浑身冰凉,四肢发软,眼前一黑,便晕厥了过去。
  晕过去,就不用再遭受这般羞辱了吧?
  ※※※
  虽然张四维被横着抬回家了,但言官们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当天回去后,孟翔、蔡衍等几名给事中,便分别上书弹劾张四维,有的痛斥他是两面三刀的老滑头,有的指责他拿皇上当幌子,是为了达成自己独裁的目的,有的甚至拿自己要写皇帝说:“我们这些大臣学得都是君子之道,张四维身为首辅,却是小人的信徒。既然皇上你宁可信任他,而不相信我们的话,那就请把我们全部免官吧!”
  遭到弹劾,张四维必须要上书自辩并提出辞职,说是这么说,但万历怎么可能答应?因为经过数次风波之后,皇帝已经看明白了,那些言官存在的意义就是骂人,骂了一个接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现在好容易找到张四维这块挡箭牌,自己才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要是放他走,遭罪的就该是自己了。
  所以皇帝做足了姿态,一面下旨慰留张四维,一面命内阁处分几个带头弹劾的。还命太监前去张府探视,还带去了赏赐……纡丝十表里,新钞一万贯,贡米二十斤,各样点心二十盒。礼轻情意重嘛……
  但张四维的处境,没有因为皇帝的坚决挽留而好转,大臣们虽然不再上书弹劾他,也不可能打上门去,但他宁肯他们打上门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家卧病整整六天,竟然没有一个来探望的。
  官场最讲究体面,对于日常生活来说,就是人情往来。像他这样卧病在家,无论是真病还是假病,原本同僚和下级都是要前来探视的,但张四维左等右等等不到一个人来看望自己,就连晋党的人也没来。这已经不是颜面扫地的问题了,而是向天下人宣告,自己这个首辅,已经被百官抛弃了。
  话说秦桧还有几个好朋友呢,堂堂晋党魁首,怎么也不能混到孤家寡人的地步吧?他犯了官僚集团的大忌是一个,另一个原因,是一干年轻官员守在他家的胡同口,将前来探视的人挡驾,并扬言谁要敢硬闯,就揍丫挺的!
  他们还在大街显眼处,贴满了白纸黑字,触目惊心的标语。什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什么‘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什么‘口有蜜、腹有剑,山西烧饼两面派。’这不是上呈朝廷的公文,不需要讲理,只是为了发泄,因此什么难听,就往上写什么。
  张府的家丁几次想要冲出去,和那些官员干一仗。都被张四维拦下了,这样固然能解一时之气,但足以让自己背上千古骂名。但这种打击,是谁都无法承受的,张四维连日茶饭不进,夜不成寐,终于真的病倒了……
  ※※※
  这天,府上终于来了探视的客人,倒不是外面那些官员撤防了,而是因为京察在即,谁也惹不起这位大佬——吏部尚书王崇古!王老大人许是跟大兵混久了,身上带着浓浓的匪气,对阻拦的官员大骂道:“老子来看看自己的外甥,你们也不让么!”年轻的官员们缩回头去,让开了道路。
  在卧房中见到自己的外甥,王崇古大吃了一惊,这才短短几日啊,往日里保养得意,细皮嫩肉,丝毫不显年纪的张四维,头发变得一片花白,因为过度消瘦,也生出了一脸的皱纹。
  看到他这个样子,王崇古也顾不上生气了,心疼道:“怎么真的病了?”
  “身上没病,心病。”张四维躺在床上,嘴角挂起苦笑道:“一辈子小心养生,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心病也能要人命。”
  “那是。”王崇古叹口气道:“你的心思太重,伤害自然就大。”说着看看张四维道:“现在知道这个首辅不是人当的了吧?”
  “呵呵……”终于有人和他说说话,张四维感到舒服多了,哪怕明知道舅舅肯定没好话,他还是苦笑道:“真是讽刺啊,费尽辛苦才当上这个首辅的……”
  “我记得沈阁老曾经对我说,首辅有三种当法,一种是当好臣子,一种是当好长官,一种是和稀泥。”王崇古捻须道:“这三种路子无法兼顾,每个首辅只能选一种。他曾经说过,你最合适的是和稀泥,要是想当个好长官,肯定要和皇帝不欢而散,但能落个好名声。要是想当个好臣子,最后只能里外不是人,连名节都不保了。”
  “这是什么世道?”这话张四维听舅舅说过,当时还嗤之以鼻,现在却深信不疑了,他脸上浮现懊恼的神情道:“做忠臣怎么会是错呢?”
  “做忠臣当然没错,但是世道变了,作为调和阴阳的宰辅大臣,也必须顺势而变。”王崇古压低声音道:“现在不是太祖成祖的年代了,是非对错不是皇帝说了算,而是我们这些文官。你怎么就是不肯认清这个现实呢!”
  “……”张四维痛苦地闭上眼,喃喃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唉……”王崇古叹口气道:“是啊,百官的反应太大,出手太狠了,丝毫不留余地。”
  “难道舅舅到现在,还以为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么?”张四维睁开眼,面上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我给皇上的密奏是怎么泄露出来的?”
  “据说是皇上看完了,夹在一本奏章中,结果司礼监的人当成普通公文,下发给了内阁,结果落在了当天当值的魏学增手里。”王崇古道。
  “嘿嘿,大明开国二百年,你听过这样的事情么?”张四维嗤笑道:“司礼监是干什么的,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还有这汹涌而起的物议,堵在我家门口的官员,说这背后没人组织,我是万万不信的。”
  “你是说……”王崇古惊讶道。
  “嗯。”张四维缓缓颔首道:“这是有人对付我。”
  “什么人?”王崇古问道。
  “沈默。”张四维咬牙迸出两个字。
  “他不是死了么?”王崇古干笑道:“子维,你是不是忧思过度,出现臆想了?”
  “他的躯体虽然不在了,但党羽还毫发未伤。”张四维不会告诉王崇古,自己失眠的原因,是因为一闭眼就梦到沈家父子来索命。他一脸愤恨道:“他们在报复我!他们恨不得我死!沈拙言阴魂不散,他找我报仇来了!”说着紧紧抓住王崇古的衣袖,有些神经质道:“舅舅,这次京察了,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皇上肯定也是知道的,只要你们密切配合,把那些沈党的骨干扫出京城去,换上我们自己的人,我才有复出的可能!”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王崇古感觉外甥的精神有些不对劲,这都什么处境,还想着他的首辅之位,抽出衣袖,王崇古缓缓道:“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你什么事儿都不用操心了,只管养病就是,外面的烂摊子,有我们收拾。”
  “这是要架空我么?”张四维瞪大眼道:“我为晋党做了这么多,你们不能这样啊!”
  “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还怎么承担重任!”王崇古毕竟是丘八脾气,暴喝一声,说完又有些后悔,叹口气缓和道:“先把身体养好吧,外面的事情你先不要管了。”说完便不理呆若木鸡的张四维,走出了内室。
  到了外间,王崇古看到张四维的儿子泰征和甲征,正茫然无措的站在那里。
  “谁给你们父亲看的病?”王崇古坐下问道。
  “太医院的陈太医。”泰征一边给舅姥爷奉茶,一边恭声道:“说父亲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忧思成疾,安心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开药了么?”王崇古问道。
  “开了,是太医院成药,清心丹。”泰征答道:“用来凝神养气、固本培元的。”
  “拿来我看看。”王崇古伸手道。
  甲征赶紧去取,不一时回来,将一个药盒奉到王崇古手上。
  王崇古打开药盒,只见里面有十六七颗黄豆大小的药丸子,他捻起一颗,细细观察,又送到口中尝了尝,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谨慎起见,他还是把药盒子收入袖中道:“我拿去找人看看,要是没什么问题,再送来。”顿一下道:“在这之前,先不要吃了。”
  泰征和甲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舅姥爷的脸色凝重,也不敢多问,只好恭声应下。
  ※※※
  吕宋岛,安阳基地。一份汇联号情报系统独立生成的报告,漂洋过海,送到了沈默手中。
  沈默之所以一直蛰伏,就是在等这份报告。虽然在第一时间,负责保卫老太爷的陈柳,便进京陈明情况,余寅的调查结论也是表明是一次意外,但沈默无法相信——就凭张四维训那些三脚猫的刺客,想要在他的百战精英眼皮子下杀人,成功的概率约等于零。
  更大的疑点是,这些刺客能摸清自己父亲的活动规律,显然不是潜伏在绍兴一天两天了,为什么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自己的情报系统都是吃干饭的?
  当然这些都可以用意外、疏忽来搪塞,专业人士想要糊弄他,总是可以办到的。但沈默可以用自己擅长的方法来思考——谁能从这件事中得利?除了表面上的皇帝和张四维之外,得利最大的,就是沈党中的那些骨干,包括朝中的大员,和东南的大户。
  因为所谓沈党,而不叫浙党或者东南帮,是因为这个集团,全是由他沈默的个人威望和手腕捏合起来的,一旦他撒手,难免树倒猢狲散。这个集团太大、太强,已经有了它自己的思想,对于任何不利于它发展的事情,都会遭到它的反抗。
  所以当沈默和皇帝不可避免的发生冲突时,下面人竟然怂恿他弑君。在沈默不肯答应,甚至萌生退意后,那些人利用刺客杀掉了他的父亲,让他再也没有退路,只能带着他们走到底……这没有什么不可能。
  而且沈默丁忧而去,不是致仕而退,所以不算输给皇帝,而且三年后还能起复,他这面大旗的威风没有倒。虽然万历肯定不愿意起复沈默,但这三年时间,足够他们做很多事,让他一定可以起复。
  当然,这一切都是一个习惯了阴谋论者的推论,他不会仅靠猜想便给什么人定罪,所以命强大的汇联号情报系统介入调查,给自己一个真相!!


第九零一章 来自鬼魂的报复(下)
  沈默的住处被卫士层层守卫起来,任何人都不准进入。
  屋子里除了侍卫长铁山之外,都是姓沈的。沈默和沈京坐着,沈默的三个儿子,志卿、永卿、士卿和沈京的长子青卿站在堂下。阳光透过玻璃窗子照进屋子,暖洋洋的,但屋里的每个人都如同置身冰窖。
  都是因为桌上那个厚厚的信封。
  沈默的脸上古井不波,瘦而长的手指,在牛皮纸信封上轻轻摩挲着。以他的道行,只要想不被人看出心情,就不会泄露一丝情绪。
  沈京的脸上写满了担忧,目光不断在小辈和沈默的脸上巡梭。
  几个卿字辈的表情都很焦灼,唯一不同的是永卿。从离开京城不久,永卿便被限制了自由,这还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人。但他的表情十分平静,如果不是手脚拴着细细的铁链,会让人以为最事不关己的就是他。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命运,将被这信封里的报告所决定。如果证明了他确实参与了对祖父的谋杀,那么谁求情也没有用,沈默必须要杀了他。
  一切都将在信封打开的那一刻揭晓。
  ※※※
  “你到底参与了么?”沈默拿起那个信封,沉声问道。
  “孩儿问心无愧。”永卿昂然道。
  “你愧不愧我不管!”沈默严厉啊:“我只问你参与了么?”
  “……”永卿黯然低头道:“父亲竟以为我是禽兽?我虽然与爷爷素未谋面,但那终究是我的祖父……”说着眼圈通红道:“父亲,我就再是丧心病狂,杀自己的爷爷干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动机充足!”沈默语调平缓道:“因为你知道我萌生去意,知道皇帝和我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你担心我一旦离京,在翰林院当官的自己,会成为皇帝手中的人质,如果我有什么不臣之举,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而且说句大不孝的话,同样是退,丁忧的好处太多了,是我主动请辞没法比的。”
  “孩儿想不了那么深。”永卿抬起头,无限委屈道:“父亲,您要孩儿死,只需一句话,我立刻就自我了断,但请您别再把我往坏处想了。”
  “哪个父亲愿意怀疑自己的儿子?等你们自己当了父亲就知道了。”见沈默脸上难掩痛苦之色,沈京叹口气对几个小辈道。
  “为什么我会怀疑你?却不怀疑你两个哥哥?”沈默的眼圈也有些红了,他指着志卿和士卿道:“因为他们没有任何让人怀疑的地方,而你,在我遇刺到你祖父遇刺之间的十天里,却又和余寅接了两次头!”说着重重地拍案,像一头受伤的雄狮般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余寅是干什么的?他是我身边的特务头子!《二十一史》烂熟于兄的沈家一宝,能不知道这是大忌?咳咳咳……”端起茶盏喝两口,调匀气息后,沈默接着道:“而且我之前已经严厉的警告过余寅了,相信他也一定转告你了,为什么你们还要顶风作案,难道当我死了么!你回答我呀,沈永卿!”
  沈永卿被捕之后,他的贴身书童也同时被抓,在镇抚司级别的酷刑下,把知道的都吐露出来了,也将他隐藏得很好的另一面,展示在了沈默面前。沈默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看到的理想继承人,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在沈永卿的内心,依然是帝王将相那一套。因为沈默将他两个哥哥都放逐在国外,所以下面人也将他视为少主,很多无法直接和沈默沟通的人,以及不满沈默的路线的人,纷纷和他建立了联系,而他也来者不拒,暗中形成了自己的势力。
  这一切都发生在沈默的眼皮底下,他之所以迟迟没发现,将注意力全都放在朝政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余寅在为其打掩护。
  可想而知,当沈默发现自己耳目被人遮掩,最信任的特务头子却有了二心时,是何等的愤怒,但他忍住没有立即发作,直到脱离了余寅的势力范围,受到长子部下的保护后,才下令抓人。
  ※※※
  在父亲一连串的质问下,沈永卿有些慌乱,但强自镇定下来:“孩儿与余寅是见过面,但那是为了咱们家的安全。”说着抬起头来,面色倔强道:“当时父亲过于优柔寡断,险些被皇帝杀死,却迟迟不敢还击!大哥二哥不在,我作为家里的大男,必须要顶起来!”
  “别说了!”志卿和士卿一边一个,按住激动的老三道:“不要跟父亲顶嘴!”说着便跪在沈默面前,流泪道:“爹爹,弟弟万般有错,也是您的儿子,我们的兄弟,他一时年轻不懂事,请父亲从轻发落,不管什么罪过,我们愿意与他一起领受。”
  “大哥、二哥……”永卿一直忍着的泪,终于肆无忌惮流淌下来,兄弟三个抱头痛哭。
  “瞧瞧,多感人的兄弟之情。”沈默却气得面皮发青道:“看来从小一起长起来兄弟,就是比没见过面的爷爷有感情啊!”气得头脑发昏,他把茶碗重重扔到地上,咆哮道:“但那是和我相依为命的父亲啊!别人杀了你爹,你们这些小畜生也会对别人从轻发落么?”
  志卿和士卿立刻没有声音,只是握着永卿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沈京连忙起身安抚沈默,却不见效果,沈默依然怒不可遏道:“沈永卿我问你最后一遍,到底参与了没有,回答我是或不是,别说那些没用的!”
  永卿咬破了下唇,从喉咙中蹦出两个字:“没有……”
  “好,好,好!”沈默面色煞白煞白,掰开沈京的手,瘆人的一笑道:“沈家一宝,名不虚传啊!人缘可真好,头脑可真够清醒啊……”说着把那封信重重扔到他怀里道:“余寅把事情全都担下,陈柳用自杀保护你。你知道汇联号的独立性,在你身上起不了作用,你嫡母肯定会帮你遮掩的!所以你有恃无恐,对吧!”
  “孩儿不知道信上写的什么。”永卿的表情微不可察的一松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祖宗在上,鬼神难欺!”沈默从铁山腰间抽出明晃晃的佩刀,举起来道:“你以为证据不足,就能逃过去么!”
  沈京赶紧把他拉住,给志卿个眼色,两人连拖带架把他弄到里间,以免真弄出个父子相残的人间悲剧来。
  出来之后,沈京拿起那信封,拆开封口掏出信囊一看,只见厚厚的一摞纸,嘟囔一句道:“这么多字。”便递给士卿道:“你们哥俩快看看,上面怎么说。”
  士卿和青卿,赶紧接过来,一人一半,快速的看完之后,都道:“只字未提永卿的名字。”
  沈京便拿着那东西,到里间找沈默。沈默面朝地图站着,志卿站在他身后,见大伯进来了,便退出去关上门。
  “你看,信上说了,确实跟永卿这孩子没关系。”沈京走过去,把那些东西送到他面前道。
  “编出来糊弄我的东西。”沈默别过头去,冷笑道:“不看!”
  “不是我说你。”沈京把那摞东西往桌上一扔道:“既然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断,那干嘛还要劳师动众,让人家弟妹去调查呢?!”
  “那我还能让谁去调查?”沈默微微一滞道:“难道让镇抚司的人插手我的家务事?”
  “我说不过你。”沈京撇撇嘴道:“但我知道,你这么大本事的人,想知道什么事儿,谁也瞒不过你。”
  “我要是真有那本事。”沈默冷哼一声道:“就不会让人家把我爹杀了!”
  “这是两码事儿。”沈京道:“你可以不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当然你不是有意的,而是下意识的。”
  “你什么时候变成心理大师了?”沈默嘲讽道。
  “我一直都不笨,是你太聪明了,显得我笨。”沈京沉声道:“但是你再聪明,也解不开这个难题——假如,我是说假如,永卿真的参与谋害我老叔了,那你为父报仇就要杀子,不杀子又无法报父仇,这本就是砍左手还是砍右手的问题。但这只是你一个人的难题,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我老叔已经去了,杀了侄儿也无济于事,不过是让你丧父之后,再承受一次丧子之痛罢了。所以你觉着大家都帮着永卿说话,合起伙来跟你作对是不对的,大家是为了你好啊……”
  “死的是我爹,不是他们的爹!”沈默回过头来,怒视着沈京道:“所以他们才能那么理性,但是我没办法理性!”说着双手捂脸,缓缓蹲在地上道:“这些天来,我只要一闭上眼,小时候的事情就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我记得父亲给我熬药,教我写字,我失踪后,沿着河边走了十几里,一声声喊我的名字……”泪水从他的指缝渗出,沈默的肩膀微微抖动道:“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给了我温暖,让我有了家的感觉,让我把自己当成了自己,开始认认真真的在这个世上生活,我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啊……”
  沈京蹲下,轻拍着沈默的膀头,暗道:‘我这兄弟真是伤心傻了,不把自己当自己,还能当成谁?’
  “我没有孝顺他老人家一天不说。”沈默两手的指节微微发白道:“还害得他被人杀害,甚至连回乡凭棺一恸都做不到。你们都说让我想开点,可让我怎么想开?一辈子也想不开啊!”
  “想不开就不想,绕过这个坎儿,人总要往前看。”沈京道:“你也别错怪我弟妹了,她这样做,不是存心欺瞒你,而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家。想想柔娘吧,她为你付出了全部,这辈子就这一个儿子,你要是把他杀了,她还不立刻就跟上?再说,你家老三弄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只怪他自己,你就没有责任?他小小年纪,你就把他送进宫里去跟皇帝伴读,皇帝学的那是什么?帝王将相啊!他从小跟着学,还能学成个啥样?”
  “再说,你要不是把老大和老二送到南边来,身边只留下他一个,他能产生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么?下面人也不会贴他的。”
  “我是不打算让儿子走仕途的。”沈默竟然解释起来了:“把老大老二送来,一是为了历练,二是担心陡遭横祸,总有个传香火的。”
  “别人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不知道你想的什么。”沈京大摇其头道:“他们只会用常理来猜测,所以别怪别人会错了意。”
  “……”沈默陷入长长的沉默,沈京想到的问题,他怎么会想不到?但想到是一回事儿,愿意承认又是另一回事儿,现在这层窗纸被沈京捅破了,他也终于敢于面对自己的内心了,深深叹息一声道:“你说的都不错,归根结底,是我内心想放那畜生一马,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结局。”
  “这不就得了么?”沈京如释重负道:“官府抓人,还讲个证据不足,无罪释放呢,你就饶他这次吧。”
  “但我这不是官府,我不想再看到他了。”沈默的目光投向那幅地图道:“这幅地图上的大明疆域,一生一世不许他涉足!”
  沈京看那地图一眼,上面除了本土之外,还有南洋,苦笑道:“你想让他去哪儿?”
  “世界这么大,他爱去哪去哪!”沈默闭上眼,缓缓道:“从今以后,不许任何人提起这个名字!就当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个人吧……”
  “唉……”沈京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第九零二章 京察(上)
  京城,太医院御药坊内一片忙碌,药抽屉如一堵堵高墙,直到屋顶。年轻的太医踩着梯子,用小铜秤称药,然后取下来交给负责配药的年老太医。
  年老的太医忙碌起来,年轻的太医应该在边上学习,但他有些好动,见父亲从怀里拿出一片状如大钱的药材,便顺手接过来,先放在鼻边闻了闻,然后习惯性地想咬一咬,品下味道。
  年老的太医看见了,赶紧喝止:“不能闻!”
  年轻的太医奇怪问道:“这不是番木鳖么,尝一口没什么大不了吧?”
  年老的太医看看四周,低声地:“这是天竺番木鳖,和普通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年轻的太医奇怪道。
  年老的太医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兼学生道:“说你学艺不精,你还不服……”说着声音压得更低道:“番木鳖有剧毒,但在炮制后,就没了毒性,还可以起到很好的镇定的作用。太医院的清心丸那么好使,就是它在起作用。”
  “那为什么要换成天竺番木鳖呢?”年青太医好奇问道。
  “因为它的毒性更重,一样的炮制方法,可以尽去其味,不能尽去其毒。”年老太医低声道:“用它制成的清心丸,人吃了之后,会惊悸恐惧,臆念丛生,只要连续服上几十天,就彻底疯了……”
  年轻太医惊讶地看着父亲道:“那张阁老……”
  “住口!”老太医就是给张四维看病的那位陈司成,他慌忙地打断儿子,转头紧张地看看四周,见没有别人才放下心,压低声音警告道:“跟任何人透出半个字,咱爷俩都没命了!”
  年青太医愣住了,呆呆地盯着手中的那片药材。
  他父亲不再管他,将配好的药材装在篮子里,提到了隔间的制药房。
  制药房中,并排有五个大灶盘,坐着五个热气腾腾的大铜汤锅。每个汤锅边都围着数名药工,分别在切药,捣药,加药,添汤……虽然在配置不同的成药,且工序复杂,但他们分工明确、动作娴熟,互不相扰。
  制药房一角,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灶盘格外大,煮药的药罐也格外精致。陈太医走过去,将篮子放在桌上,负责制药的药工接过来,一样样摆在桌上,打开验过后,每一味药登记造册,当写道那大钱装的药品时,他没什么迟疑,直接写成了‘番木鳖’。
  陈太医这才松了口气,吩咐道:“出一炉清心丹,好了直接送到我那去。”
  制药房便按照他的吩咐开始制药,第二天,一炉模样大小都类似黄豆的清心丹出炉,太监们收药之后,按照惯例将药渣收入一个匣中,送到后院存余库保存……按规制,太医院的药渣是不能乱丢的,要留一段时间备查的。绝大多数情况下,那药匣子会在存余库沉睡半年,然后当花肥处理掉。
  然而那个药匣子送进来不久,便被看管库房的小吏打开,从中取了一团药渣,小心收入白瓷瓶中。
  ※※※
  半日后,白瓷瓶送到了吏部尚书王崇古府上。书房中,王崇古与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东西昭穆而坐,那老者打开白瓷瓶,将里面的药渣挑出来,仔细的观察、甚至送入口中品尝。半晌后,端起杯中的茶水好一个漱口,但依然有些大舌头道:“高手……”
  “什么高手?”王崇古关切问道。
  “有人把番木鳖换成天竺番木鳖了。”老者轻轻揉着发麻的腮帮子道:“怪不得我也看不出成药的区别。”老者是与李时珍其名的当世名医杨断洲,所下的结论自然不错。
  “这两种药有什么区别?”王崇古急切问道。
  “后者不常见,性状与国产的一模一样,所以很多太医院的家伙都会认错了,但是毒性要大很多。虽说番木鳖本身就有毒性,但是药三分毒,只要处理的好,就是治病的良药。但这种天竺产的,毒性超过五分,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了。用它制成的清心丹,人吃了会精神失常的了。”
  王崇古没有因为猜测被证实而感到高兴,反而面色有些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端起茶喝两口,平复一下心情道:“杨老哥,你说,有可能是用错药了么?”
  “不可能。”杨断洲摇头道:“如果不是在上海见过一次,连老夫也不认得天竺番木鳖这种稀罕药,太医院的药材都是严格限定产地的,怎么可能用混了呢?”
  “……”王崇古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要是有人误服了。”杨断洲道:“我开个方子,外敷内用一个月,就能痊愈。”
  “多谢老哥。”王崇古抱拳致谢,便让管家带着杨断洲到外书房去开药。他送到门口,便站住脚,望着庭院中肃杀的秋景,不禁打了个寒噤,喃喃道:“报复,终于还是来了,我就说他们不可能这么算完……”
  “东翁。”身边的师爷郑先生轻声问道:“他们可是指的沈党中人?”
  “是。”王崇古有些消沉道:“沈党的实力,远在我晋党之上,而且他们有严密的组织,就算沈江南不在了,那个琼林社也依然能把各方面力量凝聚起来。”他紧了紧衣领,声音有些发颤道:“而且,沈江南到底是死是活,还不好说……”
  “这都几个月没音信了,他还能活着不成?”郑师爷不信道。
  “京城的官老爷们,总是对大海无比恐惧,以为一去无回很正常。”王崇古嘴角挂起一丝嘲讽道:“但从上海到天津,走的是近海航线,又不是远洋航行,除非遇到台风,否则跟在内河跑船没什么区别……”说着压低声音道:“我命人遍访沿海诸县。在那段时间里,均没有台风过境的记录,虽然这不能说明,海上就没有台风,但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
  “要是沈默一个人。”郑师爷还是不信道:“跑路还有可能,可还有一千多禁军护送呢!那些人能不回来报个信?”
  “如果换成别人,当然不可能。但大明的水师从无到有,都是他一手建起来的。”王崇古叹口气道:“如果我当时知情,肯定不会让他们在海上动手,那不等于把自己送入虎口么?”顿一下道:“两个月前,登州卫发现了十几具穿禁军服色的尸首,按照分析,应该是从登州水道那边飘过来的,我让人在水道寻找,果然发现了沉船的痕迹,应该就是其中一艘护航的主力舰。”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在登州水道发生过一场海战,结果其中一艘护航的战舰被击沉,大部分士兵被救起来,然后从近海消失。”王崇古道。
  “他们能去哪儿呢?”
  “天下之大,可去的地方多了。”王崇古摇摇头道:“吕宋,安南,日本,朝鲜。这些都不是我们的势力范围,他肯定隐藏行迹,咱们是找不到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郑师爷问道:“道不行,乘桴于海么?”
  “他不是孔夫子那样,只有一肚子不合时宜的书生。”王崇古道:“他有让天地变色的实力,这次怕是用的金蝉脱壳之计。”
  “所图为何?”
  “乡官难捱,徐阁老就是个例子。”王崇古道:“沈江南肯定吸取了徐华亭的教训,不给政敌整治自己的机会,而且躲在暗处,能够使敌人放松警惕,做出许多放肆的事情。”说着微微皱眉道:“这让我想起了《左传》上,‘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当今皇上偏狭任性,好大喜功,与共叔段何其相似?怕是沈江南要学郑庄公,让他来个多行不义必自毙了。”
  “啊……”郑师爷震惊道:“他好大的胆子,竟把皇上当靶子!”
  “皇帝算什么?”王崇古轻蔑道:“不过是我辈看着长大的黄口小儿尔,难道就因为生在帝王家,便可以肆意胡作非为,几次三番的谋杀有社稷之功的大臣么?”
  “听东翁这意思,似乎是赞成他的。”郑师爷半晌才平复下心情道:“可是他现在向您的外甥下手,下一步,就该对付晋党了!”
  “不一定。”王崇古摇摇头道:“时间过去这么久,他也肯定冷静下来了,应该会把子维和晋党区分开的。除非他想掀起内战,否则不会跟我们晋党彻底决裂的。晋商和东南商人,有广泛的贸易合作,日昇隆和汇联号甚至交叉持股,这都是双方讲和的基础……”
  “但前提是,要放弃凤磐……”郑师爷幽幽道。
  王崇古神情一滞,顿一下,逐字逐句的艰难道:“人,必须要为做过的事负责。”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道:“先让凤磐从首辅位上退下来,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九零二章 京察(中)
  转眼到了万历九年正月,一出十五,便是辛巳年的京察了。按照规制,京察大计由吏部都察院主持,采取向部院发出访单匿名考察的方式,完成后由内阁票拟去留,或者发还各部院重审议定是否恰当,然后造册奏请待皇帝裁决后,将察疏下发。京察结束后,言官对留用官员拾遗。因京察而免职的官员,政治生命就此终结,不得叙用。因此不管平日里多么吊儿郎当的官员,到了这种时候,都噤若寒蝉,唯恐成了京察大计的刀下之鬼。
  将单个官员的升黜去留汇总起来,便可以勾画出朝中各大势力的角逐起伏。对于这些因为乡谊、利益、政见而聚合起来的集团来说,六年一次的京察,就像是一次大考,既衡量出过去六年他们取得的成果,又决定了未来六年他们所处的位置。所以在京察开始前很久,为了能在大计时占到一点先发优势,各方面已经开始发力了。
  辛巳京察也不例外,按例主持这次京察的是吏部尚书王崇古和左都御史海瑞,但实际上,经历了数任强势首辅后,已经形成了阁重部轻的局面。内阁独揽朝政,内外考察一手承担,相权之重前所未有。虽然上任首辅沈默以柔道治理天下,重新与六部商议国家大政,但依然没有改变这种格局。因此一开始,斗争的焦点便集中在内阁。
  结果刚在位子上还没坐热的首辅张四维,被彻底搞倒搞臭,在家里休养受伤的身心,没法出来见人。现在内阁由次辅陆树声主政,陆是徐阶的乡党,但经过十几年的风吹雨打,徐党的面貌已经模糊不清,依旧留在朝中的,大部分都投入了沈党的怀抱。陆树声虽然自持身份,一直跟沈默若即若离,但这次京察是与魏、诸、唐站在一条战线,是毫无疑问的。
  在内阁遭到失败,晋党当然不能善罢甘休,张四维挂了,王崇古只能挑起大梁。虽然他希望与沈默讲和,但涉及到在朝廷的生存空间,还是寸土不能让的。而且这位老天官在党争之外,还有一番夙愿,就是使吏部彻底摆脱内阁的控制,恢复当初首辅、天官并驾齐驱,共领百官的景象。
  为了挽回颓势,王崇古决心利用京察来削弱沈党的势力,提高吏部的地位。当然他不会像张四维那样,把自己抛到风口浪尖上去,只需要一边敲敲边鼓,便能达到目的,因为与他一同主持京察的,是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刚峰。有了这柄正气浩然的大明神剑,他可以借秉公澄汰、无所徇私的名义掩藏结党攻讦的事实。
  在京察开始之前,王崇古先出招了——按惯例,吏部都察院考察的结果,要经阁臣上奏皇帝。他知道如果仍按京察旧例,势必会因内阁的阻挠,无法达到打击的效果。因此决定直接将察疏上奏皇帝。内阁方面,陆树声等人虽然据理力争,但因为张四维的事儿,万历皇帝恨不得把他们都刨坑埋了呢,因此不理睬内阁的抗议,同意了王崇古所奏。
  京察开始后,王崇古吸取张四维脆败的教训,认为其中关键在于科道言官被沈党所掌握,内阁诸公幕后操纵,科道言官群起攻之,因此能先发制人,处处主动,所以他的目标,便放在剪除言官中的沈党爪牙上。
  不巧的是,输了一阵的内阁,也同样把保护言官,尤其是科臣,当成了第一要务。
  ※※※
  国朝的六科给事中,虽然官不过七品,但权力之大耸人听闻,可以规谏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各部事务都必须经过其同意才能执行,否则即可驳回,甚至连皇帝的圣旨,若有不当之处,也可封还。也正因为其权力太大,担心科臣凌驾于六部之上,太祖皇帝才会将其品级定在七品!
  按例,都给事中考满九年,可直接按成例可外转从三品参政,看似一步登天,但实则权势大减,因此官场有‘官升七级,势减万分’的说法。所以位卑权重的给事中,是绝对不能用品级衡量的,所以六科共五十八名给事中,向来都是寸土必争之地!
  也正因为给事中如此重要,所以每次京察,这些七品官儿们,都是与部堂大员们一样,向皇帝自陈。但因为票拟制度的存在,内阁只要强硬起来,就可以代替皇帝,决定他们的去留。
  是以王崇古出的第二招,便是奏请本次京察,由吏部都察院来考察给事中,而不是按照惯例,交由上裁。如果这一招一旦得逞,那么同时掌握着给事中任命权的吏部,就可以趁机完成六科廊的人员更替,将自己人安排进去,从而扭转一边倒的局面。
  事态到了这一步,沈党面临的局面,已经很是危险了。然而内阁诸公,因为和沈默的关系,以与张四维的冲突,已经很难见到皇帝,更别提影响到皇帝的决策了。因此朝野普遍认为,皇帝还是会同意王崇古的奏请,或许明日就会有旨意下达。
  这天衙门下班后,吏部左侍郎申时行,却依然在值房中办公,直到天色黑下来,才换了便装出门。说起来,这还是他最近十来天,头一次走出吏部的大门。倒不是他跟家里闹矛盾,或者忙得顾不上回家,而是在京察这个节骨眼上,他这个吏部左侍郎只要一进家门,前来拜望的人便络绎不绝。有的人来攀乡谊,有的人来认座主。也有的人来向他讨要墨宝,不过这些都是幌子,这些人的真实目的,都是来打听虚实寻求保护的,申时行家的门槛差不多要挤破了。这样过了两天,实在难以招架,他又不能像王崇古那样下逐客令,只能住在衙门不回家,谁要是够胆子,就来吧。
  但是今天,有人一封请柬,就把老虎不出洞的申大人给唤了出来。轿子穿街走巷,来到了丁香胡同的一家官员宅邸前。早有一个人在门口相迎,爽朗笑道:“汝默,你怎么磨磨蹭蹭现在?”
  “总得捱到天黑才好走路。”申时行苦笑道。
  “你呀你,真是小心过头了,咱们同乡同科的交情,来我家吃顿饭,还需要避人么?”请客的正是吏部左侍郎王锡爵,申时行的同乡好友。
  “非常时期么……”两人说这话,走进府中,来到正厅就坐,因为今天要谈事情,所以王锡爵的家人都回避了,由他亲自把盏,两人一边吃酒一边说话。
  “汝默,如此丰盛一桌酒席,就咱们两人吃?”看着一桌子酒菜,却只有两套餐具,申时行觉着有些浪费。
  “他们倒也想过来。”王锡爵道:“但虑着人多了太扎眼,所以还是咱们单独碰碰吧。”
  “……”申时行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是那种很内敛的人,就算对着自己的平生至交,也是打一竿子放个屁。
  “王崇古绕开了内阁,直接向皇帝报告京察,搞得咱们很被动。张四维虽然歇菜了,但晋党依旧不容小觑啊,二王以下,还有杨俊民、王家屏、刘东星、杨一奎这些人,都是三品以上,随时可以执掌一部的大员。”王锡爵道:“要想守住各部院,必先扼守六科廊,这是多少年的经验。”王锡爵早习惯他这蔫样,闷头吃了会儿酒菜,便自顾自开篇道:“要是再让王崇古把六科给事中的审查权也拿了去,晋党可就真要翻身了。”
  “是。”申时行点点头。
  “我们必须要让给事中向皇帝自陈,这样内阁才有机会从中寰转。”王锡爵接着道:“但现在内阁诸公都见不到皇帝了,只有你才能把这件事扳过来!”
  “我?”申时行苦笑道:“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你是皇帝最信任的老师,又是吏部的二把手,于情于理,你说都是最合适了。”王锡爵沉声道:“汝默,老师临走时曾说过,接下来的朝堂,不是看与他同辈的,而是看我们这些后辈,在后辈之中,又看你我!”说着自嘲的笑笑道:“但我知道,老师那是在鼓励我,他真正寄予厚望的,是你!”
  “我。”申时行摇头道:“老师最欣赏你了。”
  “我的性格太倔,脾气太硬,老师确实喜欢这样的人,但能接他衣钵的只有你!”王锡爵道:“立峰公他们也是这个态度,这次京察之后,就推你入阁的!”
  “要是让我带头跟皇上对着干,我真没那个本事。”申时行却不为所动道:“还是你更合适。”
  “这话说得。”王锡爵道:“老师在丁忧之前,便有退隐之意,和皇帝对耗下去,对国家对朝廷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正需要你来燮理阴阳,让大明的政治重回正轨。”
  “重回正轨?”申时行颇为意动,却又缓缓摇头道:“已经回不去了……”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强势的皇帝和强势的官僚集团,永远不可能共存,所以要么大臣软下去,要么皇帝软下去,要么大家耗下去,没有和谐相处的可能。
  “不要悲观,皇上年轻气盛,碰几次壁,磨合一下,就会好很多。”王锡爵只能如是说道。
  “只能如此了。”申时行长长叹息一声,他不能背叛自己的出身,缓缓点头道:“明天我就进宫……”
  ※※※
  第二天,申时行递牌子求见,皇帝果然允许他觐见,君臣一番密谈之后,也不知他向皇帝许诺了什么,竟真让万历改变主意,驳回了王崇古的请求,命按旧例考察给事中。
  被申时行坏了好事,王崇古自然大发雷霆,然而申时行深得沈默的真传,唾面自干只是小意思,何况王崇古也没法真把他怎么样。
  终于有了反击的阵地,内阁便不慌了,沉下心来和王崇古角力。正月二十六,京察正式开始,然后……双方发现,唱主角的既不是王崇古,也不是内阁,而是那位沉寂多年的海笔架……
  海瑞今年六十七岁,却依然眼明耳亮,精神矍铄,战斗力自然不减当年。这些年之所以听不到他的声音,那是因为只要他在都察院一坐,号称无法根治的贪赃枉法、玩忽职守便消失无踪。手下的御史们一个个变成了油盐不进,发条上紧的廉政机器,瞪大眼睛扫视朝廷的每一处角落,誓要把一切不法之徒揪出来……就为了能做出成绩,早日外调,脱离苦海。
  有海阎王在都察院一天,朝廷的官员就向头上悬着明晃晃的宝剑一下,片刻不敢胡来。这种非人的日子,自然让官员们对他怨念深重,没法从生活作风上攻击海瑞,便把都察院的问题都算在他头上。只要出了一点错,便群起而攻之。然而在沈默无条件的支持下,海瑞一直八风不动,在都察院震慑着天下宵小。
  人们都说,万历新政期间政治清明,海瑞和他的都察院,有一大半的功劳。然而海瑞并不满足,在退休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主持一次京察!因为都察院只能纠举不法,对于没有犯错的官员,是无能为力的。然而不犯错的官员就是好的么?显然不是,那些尸位素餐、得过且过之辈,对朝廷的危害,不亚于贪赃枉法之徒。所以海瑞寄希望于这次京察,将那些混日子的家伙都赶出朝堂去,给积极上进者清出道路。
  合衙办公的第一天,王崇古说,访单都收上来了,咱们边看边议吧。海瑞却拿出一份长长的名单道:“这是都察院五年来,对在京官员操行、政绩的记录,参照这个,才更有说服力。”
  “这么点儿字?”王崇古一阵阵头晕,抱着一丝侥幸道。
  “这是索引。”海瑞道:“王部堂打算先看哪个衙门的?我让人用车拉过来。”
  “……”王崇古提刀砍了他的心都有了。


第九零二章 京察(下)
  有一种力量叫做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尤其是这种力量掌握在海瑞的手中时,一切阴谋鬼蜮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
  王崇古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盘外招上,却忽视了盘内,面对海瑞有理有据的考察意见,他根本无从反驳,最终拿出一份二百零七人的罢黜、外调名单,五品以下官员中老疾者三十人、贪酷者十人、罢软者六人、不谨者九十人、浮躁者三十九人、才力不及者三十二人,其中科道中给事中浮躁二人,才力不及者二人,御史浮躁者三人,才力不及者三人,不谨一人……其中有沈党,有晋党,也有两党之外者。
  虽然榜上沈党人数要多于晋党两倍,但王崇古一点都不满意,因为他最看重的六科廊,只有四人被拿下,其中有沈党背景的只有两人,还有一个是他的门下。花了修长城的牛劲儿,才围了个猪圈,让他怎能不心生郁闷?
  更让他郁闷的是南察。两京京察按例是分开同时进行的,南察由南京吏部尚书陆光祖,南京左都御史孙鑨主持,只察出五品以下官员老疾者十人、贪酷者二人、不谨者三十四人,罢软者三人、浮躁者十人、才力不及者十四人,只有北察的三分之一。沈党在东南的经营,令他只能望而兴叹。
  然而当四品以上官员的京察结果出来时,王崇古破涕为笑、捧腹大笑,什么叫乱拳打死老师傅?攻守有度、招式绵密的沈党真是碰上克星了。
  按例,四品以上高官上疏自陈不职,由皇帝决定去留,但一般都流于形式。倒不是皇帝不想就此立威,而是内阁会为大臣力争,没有他们出票,皇帝就批不了红。但这次万历万历皇帝给出的察疏,却是他们无从反驳的。
  因为上面只有三个名字,分别是陆树声、魏学增和唐汝楫……陆树声得了个‘老疾’,魏学增得了个‘浮躁’,唐汝楫得了个‘不谨’。为别人争理直气壮,为自己争心虚气短,尤其是陆树声、魏学增这样的道德之士,登时就变成了扎嘴葫芦,当天便卷铺盖回家了。人家都走了,唐汝楫要是留下就太扎眼了,只好也郁闷的收拾收拾回去了。
  很显然,万历是在对张四维事件进行报复,但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就太让人无法接受了。对于文官集团来说,他们最抗拒的就是皇帝越过官僚机构,直接决定大臣的去留,那样会使他们的游戏规则成为儿戏,大家争来争去,也都成了笑话。
  于是剩下两位大学士,诸大绶和吕调阳也上书请辞,认为皇帝对现任内阁不满,所以大家该一起滚蛋。六部九卿亦纷纷上书,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然而万历一概留中,只当他们是百犬吠声。
  虽然六科不出所料的封还了察疏,然而三位阁老那么大干部,哪能还跟没事儿人一样?于是接连递交辞呈,这时万历皇帝尽显贱人本色,明明是他让别人颜面扫地,现在却又假惺惺的不接受。
  要按唐汝楫的脾气,不接受就算了,俺再回来上班就是,估计能直接把万历气死。然而陆树声和魏学增太要面子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弄得他也没办法,接连上了六七道奏疏。最终万历才‘勉为其难’接受,还要在圣旨上说,我只是想提醒一下几位,没想到你们这么脆弱……
  三位阁老一去,再加上半隐退状态的张四维,内阁中只剩下诸大绶和吕调阳两个。按说万历对内阁专权疑虑重重,更不愿为阁臣挟持,是不急着补选的,然而诸大绶为浙江绍兴人,与沈默既是同乡又是同年,但他素来低调中立,有古大臣之风,因此皇帝不认为他是威胁,不过也不可能将国事放心交付。至于吕调阳倒是老实木讷,从不跟领导发生冲突,是皇帝心仪的首辅人选,无奈其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实在难堪重任。所以在京察结束不久,万历便下诏增补阁臣。
  晋党和沈党角逐的重点,立刻转移到谋求己方人选入阁上。王崇古故伎重施,命言官以会推南京吏部尚书为教训,建议取消九卿会推的制度。‘九卿会推’就是廷推,就像京察分北察南察一样,廷推也分南推北推,南推与北推的程序完全一致,唯一的不同是,南京没有内阁,且推出的人选,需报经北京同意。当时南京吏部尚书会推的六人全部为在江南就职的官员,因此有‘吏部不过江’的笑谈。
  晋党现在拿南方官员的无法无天说事儿,请求皇帝收回人事大权,其真实目的是希望由吏部来推荐入阁的人选,为晋党中人入阁创造条件。为了确保成功,王崇古亲自上阵,上疏力陈九卿会推的弊端,建议将会推之权交还吏部。
  然而晋党没能靠这次京察,成功清洗科道的恶果显现出来,言官们群起而攻之,弹劾王崇古‘屡屡密揭擅权交通乱政’,‘借主威以洩怒’,‘狠毒放肆无人臣礼’,并拿出王崇古与三边旧部往来的书信为证,要求皇帝‘徵众正以亨阳德,屏邪佞以廓氛祲,肃军政以防不测’!
  对于铺天盖地的弹劾,一开始王崇古并不在意,因为万历皇帝已经对危言耸听的弹章免疫了。但当他写给三边旧部的信件被捅出来,王崇古知道,这下要完蛋了。其实与昔日部下书信往来是很正常的,一般也没人会说什么,但你的书信一旦落到仇家手里,就完全可以陷你个‘廷臣结交边将’的罪名。
  王崇古赶紧上书自辩,说只是一些人情往来,绝没有丝毫不轨之意。万历皇帝又不傻,当然知道言官们这时候炮制出这个罪名,是为了打击王崇古的气焰。但为了自己的江山考虑,他必须对王崇古作出处罚,以杜绝大臣与边将的交通。
  起先万历只打算罚俸,并不接受王崇古的辞呈,但言官不肯罢休,继续弹劾王崇古欺君误国,身背弹章六十余疏应当免职,私通边将应当明正典刑!面对言官们的步步进逼,最终王崇古闭门不出,随后迁居到演象所之真武庙,将仆人全部遣散,表明去职的决心。
  王崇古不再履职,吏部由申时行代掌,取消九卿会推没有了意义。三月,万历皇帝下诏命吏部仍会同九卿科道会推阁臣,两日后阁臣、九卿于东阁内投票得出孙铤、余有丁、申时行、许国、王锡爵、沈渊、陈恩育、王希烈、汪镗、王家屏的十人名单,随后召六科都给事中和御史入内传示会推名单。
  会推十人中,汪镗、沈渊是老资格,希望能最后一搏,完成毕生的夙愿。孙铤、王希烈、陈恩育是中生代,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是嘉靖四十四年的一榜三甲,许国也是这一榜的。王家屏最年轻,乃是隆庆二年进士。可谓老中青三代结合,看起来品种齐全,任君挑选。
  然而剥除年资、经历的不同,回归这些的官员的本源,又会发现一个骇人的事实:
  孙铤,浙江绍兴人;汪镗,浙江宁波人;余有丁,浙江宁波人;申时行,南直苏州人;王锡爵,南直苏州人;陈恩育,福建福州人。王希烈,江西人南昌人……只有山东的沈渊和山西的王家屏没有东南背景。
  八比二,这也是广义上的东南帮,与晋党之间的实力对比。
  会推的名单出来后,晋党不干了。因为名单是廷推投票得出,他们无法质疑,所以他们把希望放在最后一关——由皇帝十选五上。他们指出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许国是同榜进士,孙铤、汪镗、余有丁又是同乡。如果让这些人同时入阁,加上原先就在内阁的诸大绶,一定会形成可怕的朋党!甚至有人在奏疏中,直截了当的给名单中的八人,冠以‘沈党’的头衔。
  这番攻击正中了万历皇帝的痛处,最终圈定了陈恩育、王希烈、沈渊、王家屏、申时行的五人阁员名单。
  四月,张四维、王崇古,在总共上了六十道辞呈后,相继获得了批准,两人黯然下野,为这场持续半年之久的激烈党争画下了句号。
  ※※※
  战后盘点,东南帮损失了陆树声、魏学增、唐汝楫三大阁老,廷推入阁的人数也被皇帝压到最低,丧失了在内阁的压倒性优势。聊以自慰的是,依然保住了科道阵地,并且随后得到了王崇古空下的吏部尚书……南京吏部尚书陆光祖北调掌铨,至少短时间内,杜绝了再一次党争的可能性。应该算是个盈亏持平之局。
  对于挑起这场大战的晋党来说,就是不可承受之痛。他们原本企图借助万历皇帝的支持,趁东南帮群龙无首之际,对其完成超越。谁知东南帮早有准备,严阵以待,在皇帝完全拉偏架的情况下,表现出极高的斗争水准,最终以惨烈的兑子结束了这场斗争。可以说,这个局面是晋党最不愿看到的了,因为他们在朝堂的实力,远远不如东南雄厚,东南有充足的人才库,打得起消耗战。他们却因为教育基础的问题,人才比较单薄,杨博、葛守礼去后,就指望着王崇古和张四维挑大梁,新一辈的王家屏、杨俊民等人始终还是稚嫩了。两人全都折在这一场,对晋党的打击是致命的,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晋党是别想再出头了。
  看起来唯一得利的,只有万历皇帝,他置身事外,在深宫中坐看大臣拼得你死我活,并且成功的杯葛了让他喘不过气的强势内阁……因为王希烈、陈恩育只能算是沈党的边缘人物,诸大绶、申时行又非强势之徒,所以东南失去了对内阁的绝对控制。虽然张四维走了,但还王家屏、吕调阳这样的保皇党,万历皇帝再也不用担心自己说的话,被内阁当成耳旁风了。
  但万历不会因此而知足,他已经对大臣彻底失望,知道哪怕是张四维这样的铁杆保皇党,都有他自己的打算,一旦让其掌握了大权,一样会限制皇权。还是得用自己人才放心——几位大学士履新当日,他的中旨便到了内阁,命令拣选内臣三千七百人应用,引起了朝野的轩然大波。
  因为沈默一丁忧,万历便诏令司礼监,会同礼部招收内臣三千五百人,当时考虑到万历年间还未曾增加过宫人,礼部便题覆永不为例。谁知道刚过了半年,竟又要增加内监人数。礼科给事中李天植封还了中旨,疏请收回成命,散此党羽。万历不为所动,以报闻了之。
  因为向来是内廷能插手外廷的事儿,外廷却管不了内廷。内监队伍扩大,内廷的权势便可扩张,他们当然愿意,也不怕礼部不帮着招人,天下等着当太监的人海了去了……您还别不信,后世一提太监宦官,好像是在骂人似的,但在有太监的年代,这些阉人们可是吃财政饭的,就算不是公务员,也算事业编。能混进太监队伍,至少这辈子衣食无忧了,而且要是混得好,混成个管事牌子,不仅吃香的喝辣的,连全家都跟着风光。要是老天帮忙,不小心混进司礼监、御马监、东厂之类的权力机关,那么恭喜了,就不只是出人头地那么简单了,能跟那些进士出身的官老爷分庭抗礼!
  所以大批市井无赖、失业农民、游手好闲之徒,都将净身入宫视为出路,以至于朝廷不得不三令五申,严禁民间自行阉割……
  而万历皇帝在杖毙了原司礼监掌印李全之后,将其同党张大受、周海、何忠等八人,贬为最低级的小火者,司香孝陵,把陪伴自己长大的客用、孙海等人扶上要职,从而清除了内廷对自己掣肘的势力,摆脱了以往那种言行受拘束、监督的窘况。内廷一意于承旨办事,无不合心顺意,万历也就把皇权的砝码完全偏向于内廷……


第九零二章 南风(上)
  为了不让内心被巨大的负罪感击垮,沈默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在处理完私人事务仅仅几天后,他便开始了对吕宋的调研。他不想看任何官方的数据,他只想自己去看去了解,华人在吕宋的生存状况如何,发展前景怎样。吕宋到底能不能并入王化,真正成为中华的一部分。因此他拒绝了沈京和郑若曾的陪同,只雇了几个土生土长的华人向导。要不是担心遭到土著的袭击,他甚至连卫队都不打算带。
  南洋的冬天也很温暖,风一阵阵从车窗外扑面而来,一点也不觉得冷。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郁葱葱的雨林,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热带植物和花草成片成片地从车旁向后退去,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几个月来压抑的心情,此时终于稍稍感到轻松了一点。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这片热土,之前虽然许多人听人讲述过这里,但只有亲自来到见到,才会体会到这里的神奇……车过之处,他发现星星点点的种植园之外,尽是依然处于原始状态下的大片大片的广袤土地,一望无际,好像永远也开发不完。而且哪怕是深冬季节,依旧郁郁葱葱,水丰土肥,令人垂涎欲滴。
  为他做向导的陈老栓,是一个来吕宋四十多年的老移民,如今年纪大了,日子也好了,儿女们让他在家享清福,但老人家身板还硬朗着,静极思动,听说有内地来的大官人要找向导,便不顾家人反对报了名。沈默也特别需要这样经历过历史变迁,见识极为丰富的老人来提纲挈领,在简单交谈后,他便欣然拍板,就用这位老人家了。
  见沈默注目于窗外的土地时,从福建贫瘠的山地出来的陈老栓,理解的笑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里肥沃的土地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有点不知所措,实在想不明白这无边无际的肥沃土地,为什么就没有人去开垦去耕作呢?多可惜呀!
  在国内时,农民们苦苦干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还得不到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且还有繁重的赋税,逼得人没有活路。而这里的土地到底怎么啦?真的就那么贱,那么不值钱吗?是这里的农民不愿意去耕作,还是南洋的官府不让农民去开发?初到吕宋的陈老栓充满了疑惑……哦不,当时还不是老栓,人们都叫他陈大栓。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一刻,身为农民的陈大栓心情无比激动,简直不亚于读书人金榜题名时的兴奋!他以一个农民的纯朴和精明在心里想着,要是能够在这里开发,然后种上水稻,或者一些桑树、烟草之类的该有多好,用不了多少年,他就会成为一个大地主大庄园主了。
  回到家里,他把这个兴奋的消息告诉给了妻子,并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说他不打算再在码头讨生活了……他和他的家人,之所以能先于官方来到吕宋,是托了大航海时代的福。四十年前,从泉州到美洲的航线便已通航,巨大的海船从泉州出发,会行驶到吕宋的马尼拉港,作一番休整后,再进入令人绝望的美洲航线。
  当时福建闹倭寇,官府为了募兵,大肆向富户加派,富户再转嫁,最终把陈大栓一家逼到了破产,眼看着家无恒产、妻儿待哺。他一狠心,把三间茅屋卖了二两银子,孝敬给走船的同乡,在海船的货仓中,得到了一处容身之地。他不愿再回忆海上的经历,因为他的小女儿死在途中,儿子也险些丢了命。
  到了吕宋之后,陈大栓便在码头上给人抗包养活妻儿,但这种活又苦又累还挣不着钱,后来听说不少人靠种地发了财,成了大地主。他便也动了心,跑到城外一看,果然有成片的种植园存在,但更有大片大片的荒地无人耕种。回去就决定,不再给人扛包了,要带全家人到城外安营扎寨搞开荒去。
  起先他老婆还担心,这里毕竟是人家吕宋国的土地,能让你个外国人随便开荒?可是陈大栓已经坠入了他的地主梦中,说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也在那荒废着,不开荒不一样在那长野草吗?
  话虽这样说,他心里其实也一点没有数,心里想也许老婆说的对,要是吕宋国同意让人随便开发,怎么可能让那么多肥沃的土地,长期荒废在那长野草呢,还不早让人给抢光了?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吕宋国土地广袤,人口却十分稀少,比起国内来,不论是经济或是文化,仍然都非常落后,还处于一种原始的状态。
  看到汉人通过开荒,不断扩大种植面积,产出越来越多的粮食、烟草、生丝、棉花……这些珍贵的农产品,都可以在马尼拉的港口卖个好价钱……获得越来越多的财富后,吕宋国王也是想尽办法,逼着子民去开荒种地,然而热带雨林为这里带来了充足地食物,当地的土著每天不须劳作,只要在山林里去采摘就可以了。因此,土著们想不明白,汉人干嘛那么自虐,明明有吃有喝,干嘛还要没白没黑的开荒种田,哪有躺在树荫下睡觉来得惬意?
  对自己的子民无可奈何,吕宋国王只好规定,任何人都可以无偿得到吕宋的土地,并自行开发的土地,当然每年要缴纳一定量的赋税。得知这个消息后,陈大栓不仅没有为要缴税而发愁,反而欣喜若狂,因为对你收税就代表你合法拥有土地!
  对视土地为生命的农民来说,土地是农民的根本和生命,农民只要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陈大栓万万没想到,当初在家时他丢了土地,不得不背井离乡,现在他却又能把土地给找回来了,而且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就怕你种不过来。
  ※※※
  然而开拓者的生活,总是要和着血泪的。筚路蓝缕、开荒拓土的辛苦自不消说,还要面临当地土著的骚扰和威胁。对于那些土著来说,凡是大地上所长、天空下所生的,便都是他们的食物来源,而且汉人种出来的庄稼和水果,显然要比野生的好吃许多倍。
  所以当陈大栓全家经过辛苦劳作,终于田间稻穗金黄,枝头累累硕果时,那些皮肤黝黑、身材矮小,衣不遮体的猴子似的土人,便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大摇大摆的来到田间地头,毫不客气的采摘收割。
  在陈大栓眼里,这就是赤裸裸的强盗行径,然而土人们人多势众,而且手里有刀枪,势单力孤的陈大栓一家,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强盗将大部分出产掠走,然后含着泪收拾残局,将剩下的那点收成小心归拢起来。生活总得继续下去……
  陈大栓去找官府告状,但吕宋国自然包庇吕宋土著,不会给他保护。为了与无耻的土著强盗对抗,他加入了华侨建立的‘兄弟会’,约定互帮互助,一起保护家园。但当时华侨人数太少,土地又过于广袤,还是不能有效的抵御当地人的抢劫。
  不过日子总算还过得下去,至少比在国内强些,直到西班牙入侵吕宋的战争打响,为了筹措军资,吕宋国王拉加苏莱曼,宣布所有土地国有,华人要想继续耕种下去,必须出钱赎买,而且金额极高,很多人都绝望了。
  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这个无能的国家,竟然被红毛鬼三下五除二收拾了,连国王都被人干掉了。然后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屁股还没坐热,又被大明的水师赶走了。
  之后的故事,就像童话一样了。祖国的军队没有撤走,陈大栓曾经担心,他们会不会把自己抓回国,或者直接在吕宋行刑。好在军队宣布他们是来保护华侨的,一切炎黄子孙,都将受到他们的保护,陈大栓这才放下心来。
  后来才知道,来到吕宋的军队不是官军,而是什么南洋公司的安保部队。陈大栓又有些担心,这不会是要造反吧?但转念一想,咱都离开大明了,跟造反有什么区别?于是也就坦然了,便继续种他的地。
  这一年,因为南洋公司的保护,他第一次收获自己全部的成果,从此以后,陈大栓便成了南洋公司的忠实拥趸,跟着造反也没问题……
  第二年,吕宋宣慰使司府建立,朝廷派了官员来这里实现统治,又让陈大栓紧张了一阵子。不过宣慰司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开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所有华人建立户籍,从此华老栓的身份就不是华侨,而是大明吕宋宣慰使司的一名子民了。后来宣慰使司又改为都指挥使司,陈大栓也不知改来改去,搞什么名堂。但他很清楚的是,从那以后汉人便反客为主,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
  而那些当地的土著,则面临两条路可走,要么进入华人的种植园做工,并且学习汉语和汉人的习俗,放弃原先的语言和习俗。要么滚去那些无人岛屿,不准出现在吕宋本岛上。对于那些死性不改的东西,南洋公司和吕宋总督府没有任何仁慈可言,总是用火枪来表明态度。
  对于如此残酷的民族政策,新来的移民总是不太理解,但陈大栓总是会大声的提醒他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土著是不可能跟我们和平相处的!
  无论如何,陈大栓的幸福生活到来了,他不需要再发愁今年该种什么,前一年收成后,南洋公司的订单便送到手中,他只需要按照指导,种出符合标准的作物便可以了,南洋公司会直接到地头上收购,而且总是货款两讫,从不拖欠。
  更让人如坠梦幻的是,总督府规定,每个家庭都有两千亩的免税土地,也就是说,两千亩以内的耕地,是完全免税的。在当时的陈大栓看来,自己永远也不用交税了,一家人怎么可能种得了两千亩地呢?
  但是这一年,南洋公司的订单就难坏了他,要烟叶二百吨……吨,是南洋公司的重量单位,一吨等于两千斤,二百吨就是四十万斤!
  陈老栓只好说俺接不了。南洋公司的经办问,怎么接不了。
  陈老栓说,四十万斤烟草,得种两千亩地,俺家就八口人,哪种得了那么多地?
  “难道你们家乡的大地主,都是自己种地?”经办笑道。
  “小地主自己干,大地主用人干,俺当然知道了。”陈老栓郁闷道:“这要是在福建,别说两千亩地,就是两万亩,俺也能找人种起来。可这是吕宋啊,地多人少,家家都忙不过自己的地来呢,谁还给俺当长工?”
  “不是还有土著么?”经办道。
  “那些南洋猴子!”陈老栓是吃够了土著的苦头,闻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又笨又懒又馋又凶,我敢雇他们,还不够生气的呢!”
  “真没法说你老哥,实在是太老实了。”经办笑道:“他们不听话,你可以雇监工么!”
  “监工?”陈老栓瞪大眼道。
  “嗯,专门盯着他们,不好好干活就没饭吃,看他们谁还敢偷懒。”经办道:“你可以自己找,也可以从我们公司雇。我建议还是从我们公司雇,我们的监工很专业,你弄二百个土著,只需要十个监工,就保准他们跑不了,也造不了反,只能老老实实干活。要是从外面找,得雇二十个才行。”
  “既然有这么好的条件?”陈老栓有些不信道:“干嘛还要当监工?直接当地主多好。”
  “嘿嘿,你以为那些监工是咱们同胞?”经办笑道:“错了,是我们公司从安南招募训练的,他们干别的不行,当监工是一把好手,绝对比咱们自己人还厉害。”


第九零二章 南风(中)
  广义上的吕宋共有七千个岛屿,可以分成三大部分,北部的吕宋岛,中部的米沙鄢群岛,和南部的棉兰老岛。与人口稠密、经济文化都很发达的中南半岛不同。这里人口稀少,文明程度也很低,在明国人、西班牙人接踵而来之前,其最发达的吕宋岛,也不过处于奴隶城邦阶段,米沙鄢、棉兰老岛上的土著甚至处于原始社会阶段。
  击败了西班牙人之后,南洋公司用了十年时间,完成了对大吕宋全境的征服,但是人口的迁徙和开发,还仅限于吕宋岛和米沙鄢,对于密布原始森林的棉兰老岛,并没有被划入吕宋总督府下辖的六府四十县中。
  自从吕宋国王绝嗣后,吕宋总督府便成为了这里的最高统治机构,对于北京朝廷来说,这里实在太远太微不足道了,因此这里开府建牙十年,都没有更换过总督,如果不是有沈默的支持,这里甚至连最基本的文官系统都配不上。不过野生有野生的好处,可以无拘无束,肆无忌惮的进行规划设计。吕宋岛被分为三大区,马尼拉和玳瑁府作为商业贸易区,以加工出口、服务业为支柱。北方丘陵山地地带是工矿区,以矿业为支柱产业,南部和中西部的平原地带是农业区,以种植园经济为主,种植甘蔗、水稻、烟草、蕉麻等。因为米沙鄢也主要是种植园,所以沈默的考察,只在吕宋本岛展开,便可以一览全貌了。
  离开马尼拉十天后,沈默来到了位于吕宋岛中部的珠江府,这个地区以平原为主,种植园经济仅次于马尼拉附近的长江府。行在大路上,只见两旁尽是稻田和甘蔗种植园,走上个把钟头,就会看到一座客家围屋样式的土楼,矗立在绿色植物的海洋中,那是东南总督府为移民们建造的住宅。
  之所以选择这种防御式的住宅样式,是从吕宋的实际情形出发。在大规模移民以前,整个吕宋岛上,除了几个马尼拉附近的城邦之外,尽是一片莽荒。哪怕是开发二十年之后,仍存留有大片原始森林,虫蛇出没,野兽甚多。而且因为种植园经济的特点,使移民们不能结城而居,住得十分分散,很容易遭到仇视华人的土著袭击。总督府和南洋公司的军队也不可能时时驻守在每一个移民点,所以如何保证移民的安全,就成了关系到成败的头等大事。
  在往来书信中,看到这个问题后,沈默马上想到了,当年在赣南剿匪时,令他印象深刻的客家围屋。恶劣的生存环境迫使家客家人极其重视防御,他们将住宅建造成一座易守难攻的设防城市,聚族而居。土楼内有水井、粮仓、畜圈等生活设施,使客家人获得了足够的安全保障。他也曾经亲眼目睹过,这些大型的防御建筑,是如何在官军的猛攻下巍然不动的,因此提议东南总督府,可以为移民建造这样的住宅。
  而这种防御性良好、且有利于增进族群凝聚力的小聚居式住宅,一经出现,便受到了移民们的欢迎,十余年时间,吕宋境内已经建立起一万多座这样的围屋。可以说,客家围屋是种植园经济,乃至移民成功的关键因素。
  ※※※
  这天日落之前,队伍抵达了距离珠江府城八十里的一处围屋村寨。
  打前站的侍卫,已经先一步与这里的居民做好了沟通,当知道大部队自带了草料和干粮,只需要为贵人提供一些热水和食物后,村长十分高兴的打开寨门,欢迎沈默一行的到来。
  只有到了近处,才会发现这些不起眼的土楼,其实异常高大雄伟,足有四层之高。这种功用的建筑,防御性肯定被首先考虑,底层和二层均不辟外窗,三层开一条窄缝,四层大窗上,加设了敌台,可以居高临下的射击。唯一的薄弱点是入口,但沈默借着天光细细打量,看到硬木厚门上包贴了铁皮,门后可以用横杠抵固,门上置防火水柜,如果没有红衣大炮,是很难攻破的。足以保障居民们的安全。
  这个寨子里一共有三十多户,四百多口华人,还有充作侍女的四十五名土著妇女。除了收获的季节,这里难得来什么人,一下子像过节一样热闹起来。按照村长的吩咐,居民们开始生火,为这一千多人准备热水,孩子们则跑到外面,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外来人,和他们肩上的火枪。
  村长让男人们安置大部队,他则请沈默上到轩敞的四楼。洗漱更衣之后,在客厅稍坐,喝了杯宅子里自制的热可可,沈默感觉身上暖和多了。
  这时皮肤微黑的侍女,端上香气扑鼻的烧鸡、烤鹅、炖肉、甚至还有一只烤乳猪。就这样,村长还一个劲儿地说招待不周。沈默虽然不喜荤腥,但客随主便,还是表达了诚挚的谢意,欣然与村长和几位老人,一起享用这顿丰盛的晚宴。
  虽然对肉食敬谢不敏,但沈默很喜欢他们自酿的甘蔗酒。尤其是数年陈酿,有一股独特的,无与伦比的口味,喝了半天沈默才尝出来,原来是朗姆酒的味道。
  酒桌上是消除陌生感的最佳地点,加上沈默强大的亲和力,酒过三巡,便和桌上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当然对于第一代移民来说,见到新朋友必然要带着骄傲,谈起他们筚路蓝缕的创业过程。
  与陈老栓那一代自发的移民不同,这个村寨的居民都是由南洋公司在广东招募而来。老人们对南洋公司天花乱坠的广告词仍然记忆犹新,好像只要来到吕宋,每个人都能变成良田千顷的大地主,无须耕作和劳苦就能变成大富翁一般。他们一半是被这种极具诱惑力的宣传吸引,一半也是因为匪患,因为官府横征暴敛实在过不下去了,呆在国内也得背井离乡,还不如下南洋碰碰运气呢。
  事实上,在南洋归化的最初十年中,八成以上的移民都是福建和广东人,因为两个省份多山地,可以耕种的面积少得可怜,巨大的人口压力,使许多人不得不另谋生路。在风险巨大的移民中,只有这些本就快活不下去的移民,才会损失的最少,得到的最多。
  沈默在内阁时,曾经与进京述职的广东巡抚谈起此事,巡抚抱怨‘这种像传染病一样的移民狂潮’,表示无法理解闽粤人蜂拥到吕宋开荒的现象。
  沈默对他说:‘所谓荒凉都是相对而言的。对闽粤山区的民众来说,吕宋的土地算不上荒凉。’
  ‘但是据卑职所知,那些移民过去的人,大都仅够吃喝,并没有像宣传中那样暴富。’
  ‘万事开头难么’沈默一句话让巡抚无地自容道:‘之所以温饱的生活,就能使他们背井离乡,是因为在本乡,他们连温饱都无法得到。’
  这位巡抚述职之后,便被内调,一位想得开的同僚接任他的位置。
  ※※※
  实事求是的说,这一代集体移民面临的困难,比陈老栓那一代要小很多,首先从生存率上,南洋公司为了避免珍贵的移民枉死,严格限制了移民船的乘坐人数,并配备了医生,几乎杜绝了航行途中的死亡。移民抵达吕宋后,也会先有一个月的适应时间,再分配到各府去。这使移民一年内的因病死亡率,只有一百三十二比一,无论是与从前还是与欧洲的移民相比,都绝对堪称奇迹。
  南洋公司还会帮助新移民们,度过从踏上这片土地,到第一次获得农业丰收之间的困难时期,提供给他们必要的物资和技术指导,还要教他们学会如何在远离城市的种植园中保护自己……当然这一切都是有偿的,但可以用往后十年的收成分期付款。
  不过别人的帮助只能算是外力,要想把一片荒原变成植株茂密的种植园,还是得靠年复一年的辛勤劳动。他们先是引水渠、种水稻,解决了吃饭问题后,开始尝试着种烟草,因为这种作物最简单,见效也最快。然而在七年后,种植了烟草的土地退化严重,使他们不得不改种另一种高利润的经济作物——甘蔗。
  但是甘蔗园的劳动之繁重,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他们虽然也仿效别人用了一些土著劳工,但自身也没有脱离劳动。年复一年的辛勤劳动,年复一年的丰厚收获,使远离家乡愁苦已经烟消云散,人们也因长年辛苦农作而晒黑了脸庞,但是欢乐总是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对于这样的移民发迹史,沈默自然是百听不厌,但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他们迥异于国内的组织形式……


第九零二章 南风(下)
  大明开国二百年,土地兼并和人口激增,成为严重威胁国家安全的两大问题。开拓殖民地和发展工商业,已经被证明,是减缓国内土地压力和人口压力的有效途径。哪怕乐土重迁的恋乡情绪,也无法影响到保守的百姓进城务工,更有野心一点的,则会选择‘移居到吕宋,开始新生活’。
  然而在开始阶段,移民进行的异常艰难,国人将远隔重洋的吕宋岛视为地狱,没有人愿意报名前来。为了应付来自沈默的压力,各省将监狱中的囚犯运到吕宋充数。
  这固然给了囚犯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吕宋很可能会变成一个广阔的魔鬼之岛。这个人就是吕宋总督沈京,虽然当他发现自己被沈默骗了,吕宋岛压根没有美女,只有一群群来自各省的囚犯,心情肯定十分糟糕。
  然而沈默之所以让他来当这个总督,就是看中了他总是能想出办法,解决看似无法解决的难题。在经过一番观察后,沈京发现,超过半数的囚犯,其实是因为拖欠赋税而被捕的老实农民,心里便有底了。在他看来,吕宋岛不仅仅是一片服刑之地,也是一片救赎之地。他相信在自己的温和统治下,囚犯也会转化为守法的臣民的。
  于是沈京宣布,所有刑满释放者,都可以在总督府注册为普通移民,并享有土地权利。良好表现可以换取自由的前景,甚至是美好的未来,是让这些囚犯们洗心革面的最有效的诱惑……当然一开始,囚犯的生活比奴隶好不了多少。他们被迫替总督府工作,或者被分配给越来越多的私人地主。但是到了刑满释放时,他们就可以自由地向出价最高者出卖他们的劳力,或者自己开荒变成地主。事实上,那些生存下来服完刑的人都有了重新生活的机会,而这些人也成为总督府的狂热拥护者。
  当然并不是每个囚犯都能以沈京的方式得到救赎。对于这些顽固不化的再次犯罪者,沈京的答案是,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总督府死刑的方式很多,而且不需要通过北京的刑部,随时随地都可以处决人犯,所以只要谁再次犯罪,没几天就会身首异地。
  ※※※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宣传和证据,使本土的人们了解了吕宋,相信了移民的前景。从嘉靖末年开始的移民工程,在经过十年的艰苦开拓后,终于随着越来越多的国人,在此安家立业,度过了最初的举步维艰,踏入飞速增长的阶段,截至万历八年末,在吕宋总督府登记造册的移民数量,已经达到了九十八万七千四百三十七人,而且还会以每年近五万人的数量递增。加上第二代的出生,最乐观的估计,三年以后,吕宋岛上每年会增长十万人口,而且还会连年递增,最终在二十年内达到千万。
  这无形中解决了一个困扰所有殖民地难题,那就是劳动者的紧缺——在肥沃的土地,没有辛勤的付出,也换不来一粒收成。尤其是像种植甘蔗、烟草和水稻,都是劳动力密集型作物,如果没有大量的人手,就不会有大面积的种植可言。欧洲国家在殖民地,是用黑奴和土著奴工来解决的,这样显然效率低下,而且有伤天和,对于以仁爱为精神内核的大明人来说,是无法接受,也无法普及的。
  好在自身庞大的人口数量,足以提供殖民地所需的劳动力。随着移居吕宋的人口增加,华人本身的劳动力,已经取代黑奴和土著,成为建设开发的主力——除了危险的工矿业之外。
  随着移民吕宋的热潮高涨,问题也随之出现——每个人都希望占到面积尽可能大,地理位置尽可能优越的荒地,然而这样的荒地显然是稀缺资源,于是争斗不可避免发生了。尤其是后来的移民,往往是动辄一二百口的举族而迁,而早期的移民大都是一家一家、甚至只身而来。先来的先到先得,占到最好最大的土地,像陈老栓家,仅仅八口人,就拥有五千多亩耕地。这显然会引起后来者的眼红,于是发生了新移民驱逐旧移民,将其庄园据为己有的案件,而且愈演愈烈,最终引发了万历元年的移民大骚乱。
  好在当时的人口还不算很多,又有郑若曾和沈京这两位干吏坐镇,他们迅速调集军队,平息了叛乱,并施以雷霆手段,处死了所有杀人强奸者,并将参与抢劫者流放棉兰老岛,在那里,对华人满怀仇恨的土著居民会好好的招待他们。
  反思这次骚乱,两人一致认为,现行的先到先得的土地政策,已经不适应人口激增的速度,在经过一番讨论,并报经北京的沈默同意后,两人宣布了三条法规,这也被视为日后吕宋能良性发展,充满希望的关键所在:
  第一,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任何已经在官府登记造册过的田产住宅,都得到东南总督府的保护,任何敢于侵犯他人财产者,都将遭到重刑处罚。
  第二,自法规颁行之日起,原先的土地规定作废,所有无主土地由总督府统一分配,任何个人不得私自开垦。
  第三,所有未分配土地的移民,必须服从总督府的统一安排,否则视同放弃土地权利。
  三条法规颁行,自然引起新移民的不满,许多人甚至扬言要回去,对此总督府宣布来去自由。但移民们本就是在国内活不下去了,才千辛万苦地抵达了这里,怎会在希望彻底破裂前放弃呢?所以最后真回去的寥寥无几。
  将分配土地的权力收回只是第一步,更大的考验是如何分好蛋糕,并且杜绝狭隘宗族观念的毒瘤。沈京采取了双管齐下,首先通过大量的清丈调研,尽可能将待垦土地均衡划分成一个个大农场……对于地理位置稍差的,在面积上多做补偿,尽量做到每一个农场大差不差。然而每个农场分配一千丁口,每个丁口均分农场的土地,这样大约三四百个家庭,便被分配到一个农场中。
  农场的土地归所有家庭集体所有,每个家庭都会按照丁口,得到一定比例的土地。对于名下的土地,个人可以永久耕种,但没有买卖的权力,只能以出租的形势在农场内部流转。如果要外租或者出售的话,需要得到农庄集体同意。
  同时,在以家庭为单位分配土地的过程中,特意将那些举族来迁的大宗族分得天南地北,使其不能抱团欺压旁人。他还十分注意每个农场中移民的原籍地,尽可能使来自的各省的人们混居,消除地域观念。
  打散原先组织的同时,必须要建立起新的组织机构,否则必会沦为一盘散沙,农庄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沈京按照沈默的指使,在农庄施行村长选举制。任何有志成为村长的成年村民,都可以参加竞选,通过两轮普选胜出者,将在接下来三年担任村长。
  村长有权处理村民间的纠纷,决定来年的耕种计划,代表村子与南洋公司谈判,协调生产经营,分配剩余利润等等,权力很大。但十名以上村民便可以提出对村长的罢免,过半数同意便可罢免成功,并重新召开选举。
  ※※※
  这一系列闻所未闻的新政策,显然不是沈京可以想出来的,而是都出自沈默的构想。他显然把吕宋当成了试验场,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理论是否适用于国人。而沈默这次的实地调研,除了看一下移民的实际成果外,更重要的是,对在这里进行了十年的政治实践进行验收。
  结果出乎意料的好,沈默之前最担心的是,民众的素质会不会成为民主的桎梏,但显然是多虑了……确实,在最初几年里,百姓普遍存在贪图小利、将自己的选票廉价出售的现象,花钱买票的现象十分严重。那些花费了巨额成本当上村长的人,自然会在任期内连本带利的捞回来,结果在那几年里乱象丛生,村长以权谋私、大肆侵吞集体利益的事情屡见不鲜,老百姓骂声一片。就连沈京也在写给沈默的信里,哀叹说对狗屁选举制度丝毫看不到希望,要是让自己来指定村长,情况会好很多。
  沈默回信说,我承认你是一个英明的统治者,按你那一套,吕宋的发展速度肯定比现在快。但你能保证,自己在吕宋干一辈子?要是你的继任者是个糊涂蛋呢?还是给选举一些耐心,只要它能上正轨,将来无论是谁来当这个总督,都无法把吕宋折腾回去。
  沈默都这样说了,沈京自然得咬牙忍下去,情况在万历四年以后,果然出现了好转,有了之前选举的教训,村民们的选择理性多了,不再为眼前的蝇头小利而胡乱投票,他们要选择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村长。而村长们也终于感受到选举这道紧箍咒的威力,任期三年里不好好干,就是会被村民抛弃。明年又是选举年,所有的村长都在兢兢业业,拼了命的表现,就为了能多得几张选票。
  用过晚饭以后,外面天色大黑,村长又带着村勇,到甘蔗地里巡逻去了,既是防止土著搞破坏,又是防止野猪糟蹋庄稼。
  沈默在村长收拾出来的四层客房中,透过窗户望着远去的火龙,嘴角挂起满足的笑容。直到眼前一片漆黑,才坐回桌前,就着油灯开始写他的调查笔记:
  ‘在吕宋的普选实验,出乎意料的成功,人们只需要一些时间熟悉了解自己的权力,便会认真的履行选举之权。然而这里毕竟是在吕宋,人们都是移民,没有任何传统的羁绊,又有一个强大的权力机构推行,才有这么强的可塑性。若是换成大陆,哪怕有皇权不下乡的传统,百姓在精神无法违背宗族,在生活上必须依附大户,都会使任何的民主成为形式。这种自下而上的民主,似乎并不适合本土,对于本土,似乎只能采用由上及下的方式,破坏小,难度低,缺点是不彻底,容易反复……’
  一路走来,都是令人欢欣鼓舞的新气象,沈默却写下这样让人沮丧的话语。好在他笔锋一转,道:‘而在吕宋这样的新领土上,应当坚定不移的将普选继续推行下去,而且应当立即举行三级选举,建立三级理事会——由各村选出代表本村的理事,加入县级理事会;由各县级理事会,选出府一级理事,成立府级事会,由府级理事会,选举出吕宋理事会。每一级理事会对同级的政府机构,拥有质询,提议,要求财政公开、协商税收等各项权利,以反对暴政,保护民众为己任。如果这套制度能成功的话,有可能会传递回国内,导致民众权利意识的觉醒。但希望不会太大,就像前面说过,各方面条件差得太多。’
  写完了长长的报告,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沈默有些担心那些外出巡逻的人们,却又有些羡慕他们,至少他们知道家在哪里,就算伸手不见五指,也不会迷失方向。但自己想要找的路在哪里?会不会迷失在黑夜中,都是未可知。
  但他不能出错,因为还有那么多的人等他指示方向,期待着走向美好的未来呢……
  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沈默又看到了村长,得知他们昨夜安然归来,早饭前,他应邀参观了农庄的甘蔗林,以及新建的制糖作坊。对这个作坊,村长十分骄傲,他说有了它,不仅可以节约九成的运送成本,还比单纯卖甘蔗要多赚很多。具体是多少,村长保密,但从他兴奋的脸上可以看出,至少明年的选举不用担心了。
  吃过一顿丰盛的早饭,或者说提前的午饭,留下了两根金条,队伍便离开这个围屋,没有再往东走,而是向北,与等在珠江府城的郑若曾和沈京汇合。


第九零三章 黄金(上)
  与郑若曾和沈京汇合后,队伍驶入了山区,道路变得颠簸不堪,马车已经不能通行,所有人都换乘了马匹。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北部山区的矿区。毋庸讳言,吕宋能有今天的繁荣局面,与在山地发现了丰富且易开采的金矿和铜矿,有着直接的关系。
  沈默之所以将吕宋作为大明海外殖民的起点,首先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吕宋与本土的距离适中,往来有成熟的航线,有良好的华人基础,且正逢西班牙人入侵,甚至连其国王都在向大明求援不久便战死了。正所谓天予弗取、必受其咎,如果不趁势取下吕宋,让西班牙人在亚洲站住脚,大明卧榻之侧,便有猛虎酣睡。等到葡萄牙被其吞并,西班牙人肯定会第一时间从吕宋出发,接手马六甲和香料群岛。到时候大明要么与之倾国一战,要么永远被锁死在南中国海,无缘世界的角逐。
  但拿下吕宋只是第一步,如果无法将乐土重迁的国人吸引过来,那这里只会是一块海外飞地,就像历史上随意丢弃的那些疆土一样,只要国内一出现财政危机,不管战略地位多重要,都会被削减开支放弃掉。所以这里必须要有足够的吸引力,让人们蜂拥而至,让国家舍不得放弃。
  种植园的建设周期太长,先期投入太大。不仅靠天吃饭,还得将产物远销国内,才有可能盈利,这中间要是有个浪打船翻,销路不畅什么的,必然回款困难,甚至有可能血本无归。所以只有那些走投无路、且容易轻信的农民才会被吸引过来。而那些吕宋城镇化最需要的市民阶层,却不会对远隔重洋的几百亩地动心,对他们来说,实在没有理由放弃目前还算过得去的生活,去天涯海角挥汗流血,甚至连命都送到那里。
  所以还需要有更致命的诱惑才行。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拜金主义的浪潮不可避免的席卷国内,安贫乐道被人们当作笑柄,财富成了实力和地位的象征,人们对贵金属的追逐,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狂热起来。这也是为什么是吕宋,而不是临近的爪哇、马剌加,因为这个面积并不算太大的海岛上,有着全世界储量第三的黄金,是贵金属匮乏的国内,远远无法比拟的!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对黄金的渴望,才能让人类克服对海洋的恐惧,踏上未知的航程,去寻找一夜暴富的机会。其实在南洋公司到来之前,吕宋已多次发现金矿。因为当时吕宋土著的社会还处于相当原始的状态,他们并不懂得黄金的经济价值,只将其当成装饰品。再者,当时这里的移民很少,商品经济的发展程度较低,与外界的联系也很有限,以致发现金矿的消息传播不出去。
  然而从南洋公司进驻吕宋的第一天起,寻找金矿便成为了他们的头等任务,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后,终于在隆庆五年,确定了岛上十九处金矿所在,然后通过东南的各大报纸刊登广告,招募国内民众前来淘金,并约定采集到的金沙,南洋公司只要三成,其余七成都归民众所有。
  鲜为人知的是,这个三七开的比例,以及民间开发的方式,曾经在南洋公司内部引发了巨大的争议。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了,这个被反复提及的南洋公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准确的说,这是一家成立于嘉靖四十四年的永久性股份制公司,公开的发起人为汇联号,出资两千四百万两白银,占八成股份。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由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商号或个人认购,总股本达到了三千万两白银。而汇联号的股东中,本就有东南的九大家,以及因为与日昇隆置换持股而加入的晋商。所以说,南洋公司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家单纯的商号,而是一个拥有无与伦比的财力和势力的超级开拓集团,担负着为股东们在大航海时代攫取利益的使命。
  公司最先拓展的业务,是海上航运业。凭着不计成本的投入,南洋公司很快以最高标准建立起自己的护航舰队,并募集到了最优秀的海员和船长,硬生生破开老霸主们的封锁,建立起了在海洋上的地位。然而激烈的竞争导致运输业的利润下降,虽然仍旧十分可观,但想要回本却遥遥无期。
  然而南洋公司的雄心,并不止于和王直、徐海们分一杯羹。它有更高的追求,那就是以建立殖民地,垄断殖民地经济为主营业务!与徐海王直们的海上争夺,只是为了练兵,吕宋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终于,在西班牙人入侵吕宋岛,吕宋国王向大明求援,而大明尚且自顾不暇时,南洋公司主动请缨,要求组织民间船队支援吕宋。且不要朝廷出一文钱,只需在赶跑西班牙人之后,得到吕宋岛的贸易垄断权。
  在北京大员们的认识中,吕宋是一个几近不毛的蛮夷之地,能有什么贸易可言?在沈默的推动下,最终以皇帝的名义授权南洋公司收复吕宋,并同意授予其对吕宋的贸易垄断权。
  结果众所周知,南洋公司倾尽全力,借着天时地利人和,赶跑了立足未稳的西班牙人,又通过一系列的谋划,最终确立了在这个岛上的霸主地位。但是它毕竟是一家公司,股东们对开疆拓土没有兴趣,他们需要的是利润,是兑现之前描述的美好前景!最起码,得把一千万多两的战争开支挣回来吧?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追加投入的噩耗,而且不止一次,每次都以千万两计——大规模移民、组建安保部队、建造基础设施,为种植园提供生产资料,每一项都需要持续的巨额投入,而且在数年之内,见不到任何回报。虽然大家看在沈默的面子上,只能咬着牙、和着泪往里投钱……基本上那些年,通过海上贸易赚到的钱,全都投进去了……股东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所以当吕宋发现大规模金矿之后,早就两眼发绿的股东们,全都如饿了十天的狼一般,嗷嗷叫嚣着要大捞特捞,补偿这几年遭受的损失。以他们的意思,把这些矿山圈起来,然后从佛朗机商人那里大量订购黑奴,或者逼着土著充当劳工,连工钱都不用付,挖出来的金子全归公司!
  但沈默不能答应,他需要吕宋的金矿,来盘活自己布置的整盘棋局。
  ※※※
  在给南洋公司高管编写的教材中,沈默将殖民地分为三种,拓殖型、掠夺型和商业型。掠夺型殖民地,就是只对殖民地的自然资源包括人口资源进行破坏性掠夺;至于商业型殖民地,就是将殖民地当作原料生产地和产品倾销地。而拓殖型殖民地,是宗主国在海外的延续,不仅可以实现前两者的功用,更重要的是,可以成为国土的一部分,国民永久的定居之地。
  很显然,第三种最长远,也最有诱惑力……如果真能使吕宋成为拓殖型殖民地,南洋公司无异于成为一方诸侯,诸位股东都是国中的公卿,这样的诱惑,足以让人放弃一些眼前的利益。
  但是这种殖民地的形成条件却又太苛刻了,首先需要殖民地没有原住文明,或者文明程度极低,这样才有可能抹去原先文明的印记,使新的文明扎根;同时对原住人口的数量也有要求,尽管汉文明的同化作用最强,但如果原住民人数太多,同化的难度就太大了。彻底种族屠杀当然也可以,但这不是中国人能干出来的事儿。所以要想成为华人的拓殖之地,首先得文明程度很低,人口也得十分稀少。而且不能距离本土太远,自然环境也得适宜生存。
  吕宋,十分难得的完全符合这些条件,但前提是,得把百姓吸引过来。
  前面说过,黄金,是不二的法宝。而且必须让人感到自己会大赚特赚,才能放下手头的营生,克服对未知的恐惧,前来吕宋淘金。
  在郑若曾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股东们终于答应,再给他三年时间,如果三年内仍然不见盈利,那么就必须把金矿收回,由公司独立开发。
  取得了股东们的谅解,郑若曾展开铺天盖地的广告攻势,将南洋发现无数金矿的消息,传递到了大江南北,终于拉开了大移民的帷幕。
  距离吕宋最近,民众也最敢冒险的广东,最先感受到淘金热的冲击……农民们典押田宅,工人们扔下工具,士兵们脱掉盔甲,士子们离开书房,甚至连一些中下级官员,也抛弃了他们的官职,纷纷买票登上前往吕宋的客船。
  在淘金潮最热的年月里,广东城一半的房子已人去楼空,因为劳动力突然短缺,工场大面积停工,甚至连已经发行数年的报纸,竟然因为排字工人离去和订户的离散而不得不停刊。这股热潮接着席卷福建、广西和湖广,在湖广,仅隆庆六年一年,就有七万名成年男子,抛下即将收获的庄稼,南下广州乘船再南下。与此同时,有四万多福建人从泉州出发前往吕宋。甚至连向来自得自满,无比恋乡的江浙一带,每日都有数艘满载着淘金客的大船出航。
  来自国内各省的淘金者,使吕宋的人口猛增。隆庆五年,吕宋总督府的在册人口是八万七千人,一年后,已经达到了三十一万五千人,又一年,人口突破五十万。因为采金点星罗棋布,城镇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昔日里死气沉沉的吕宋岛,终于因为淘金客的到来,变得热闹起来。
  ※※※
  淘金客们在抵达吕宋后,首先向总督府登记造册,然后被编入一支支采金队伍,宣布纪律之后,由南洋公司的安保部队,带到相应的采金点去。起先然们怀着惴惴的心情,担心会不会被拐骗了,但很快这种担心就被跑到九霄云外,所有人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那就是‘黄金、黄金’!
  从北部山区,到中部山脉,一直到南部的山地,到处都有南洋公司设置的采金点。起初,由于金沙在地表层,所以只要用一个普通的洗脸盆,就可以从沙里淘洗出黄金。多笨的人不用教也会,完全是一种拼体力的活。那时候,平均每人能淘到两钱金子,一个月下来就是六两黄金,这相当于在国内平均月收入的二十倍。而在一些富矿区,甚至有人一天就能淘到这个数。
  万历四年,吕宋淘金热达到了顶点,黄金产量由隆庆五年的三百万两增加到一千五百万两,产量几乎占全世界的一半,南洋公司也由此赚得盆满钵满,不仅早就挣回了本钱,而且每年都给股东们带来巨额的分红。
  但更让人大开眼界的,是黄金神奇的带动作用……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中国人都很清楚,因此在获得财富的同时,他们也必须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无论是财产安全,还是人身安全。所以最直接获利的是汇联号,这家早就根深蒂固于人们心中的银号,成为了淘金客们保存黄金的首选,而且汇联号还贴心的推出了财产保全服务,如果储户意外死亡,汇联号将会把他账户中的黄金,如数拨付给其指定的继承人。这大大减少了有人妄图杀人越货、不劳而获的念头,使淘金大潮能在狂热中没有走向疯狂。
  各地淘洗出的金沙,堆满了汇联号在吕宋各地的银库,汇联号负责将这些金沙铸成金币,并为客户安全保存。这使得汇联号的黄金储量,一下子从警戒水平,提高到了原先的二十倍,实力又上一个台阶。
  但更大的变化还在后头……


第九零三章 黄金(中)
  吕宋的腾飞,离不开淘金的大潮。
  由于大量淘金者的到来,吕宋的人口急剧增长,衣、食、住等生活物资供应陡然紧张。尤其是最初的一年里,所需消费品急剧攀升,在短短数月之内物价飞升数倍,其中最基本的米面油盐,以及淘金者须臾不能离开的烈酒香烟,价格竟然上涨二十倍。
  这让很多本打算放弃庄园,加入淘金者行业的农场主改变了主意。因为他们仓库里的存粮被抢购一空,甚至连地里还泛青的庄稼,都被以高于原先十倍的价格预定。而且只要淘金热一日不退,收入就永远稳定而丰厚。这样一来,谁也舍不得自己投入无限心血的庄园了。
  在此之前,虽然南洋公司耗费巨资建造数以千计的种植园,也早就进入了丰收期,然而孤悬海外的地理位置,使其出产的作物销路始终不畅……种植园经济虽然也是靠地吃饭,但它与不依靠市场,以自给自足为目的小农经济完全不同,它的生产目的是通过出售农产品获得利润。其规模化、单一化的种植,只会生产出远超所需,甚至并非所需的大量农产品,必须依靠市场来消化。南洋公司尽管尽心竭力为其开拓市场,但居高不下的运输费用,使欧洲甚至本土江浙一带的商人望而却步,所以积压状况十分严重。
  然而为了保护庄园主们的积极性,南洋公司还是斥巨资收购……幸好其母公司汇联号伸出援手,愿意提供长期无息贷款。当然,汇联号毕竟跟南洋公司不是一回事儿,它必须要向自己的储户负责,作为对价,他们从南洋公司手中取得了吕宋金融业的垄断权。
  当吕宋的淘金热潮爆发后,人们才看明白,原来南洋公司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之前他们之所以不种植大陆紧缺的桑园和棉田,而是一味的种植水稻、甘蔗、烟草,就是为了今日突然暴增的需求量做准备。如今所有的库存都被淘金者们的金沙代替,南洋公司又大赚了一笔。
  但赚钱不是南洋公司的目的,否则他们大可封起金山自己挖,肯定比现在赚得多,他们所做的一切的,都是为了一个目标,那就是将吕宋变成真正的领土。就像他们全力支持民众垦殖一样,他们也会给予淘金者不惜代价的支持。
  当淘金者越来越多,超过本地的供给能力,继而又出现物资短缺时,南洋公司又想方设法调剂和统筹物资,甚至停掉了所有的海上生意,命令庞大的船队从国内、从中南半岛,从印度进口了大量的生活必需品,保证了淘金者们不至于两袖黄金,却饿死他乡。
  而淘金者们也给予了南洋公司丰厚的回报,他们不仅将三成收入上缴,而且还会豪爽的购买各种消费品。当然获益的不止南洋公司,意识到将有无限商机来临的海商们,同样千分百家的搜寻货源运到吕宋,出售给当地的商人,再由当地商人运送到矿区所在的城镇。
  不止是销售业,服务性行业也大量的涌入。因为劳力短缺,那些不能直接淘金的妇女,成了服务业的主力,她们为淘金者们洗衣做饭,开设酒馆戏院……以及淘金者们最不可缺的赌场青楼。那些淘金者甚至会把所有收入花的精光,然后再返回矿山去淘金。如此周而往复,淘金者们的收入,便在天价服务中悄悄转移到商人们手中。
  在那个年月里,只要能靠上淘金者,就没有不赚钱的买卖,这使得城镇地价飞升,原先一块只需要三十金元的地皮,涨到了八千金元,就这还有价无市……金元,并不是黄金铸就的金币,而是由汇联号签发并承兑的汇票。
  前面说过,所有的淘金者都将金沙存入汇联号,然后得到一张必须本人支取的存单。但淘金者们还需要花钱,若是再从汇联号提取黄金,就太麻烦了。而且汇联号告诉他们金属会磨损,不如用我们的金票吧。金票与存单不同,它可以在任何一家汇联号提出等额的黄金,而且认票不认人,完全可以当钱花。
  这个概念淘金客们并不陌生,因为国内的有钱人,使用银票已经很多年了。之所以在吕宋不叫银票而叫金票,一方面听着更气派,一方面,也是因为在吕宋没人要银子。
  纸币之外,为了满足淘金客们的日常消费以及虚荣心,汇联号还铸造了名叫金元的金币,每一金元含有一钱黄金。为了防止有人故意切割磨损,每一枚金元都有精美的图案和花纹,一经推出便深受淘金客们的欢迎。但一金元毕竟还是价值太大,汇联号又很快推出了辅币单位,银角和铜分。一金元等于十银角,等于一千铜分,建立起完整的货币体系,悄然完成了沈默交代的实验。
  如今在吕宋已经很少能听到,几两金子、银子,几个铜板的说法,取而代之的是多少元、多少角,多少分。尽管不知道这种变化的意义所在,但人们已经完全适应这种变化,并享受它带来的便利。
  ※※※
  最后一个显著影响,是城镇的崛起。这又是南洋公司的妙笔,在最初选定矿点的时候,他们不只是考虑到矿藏的富集程度,同时也对其地理位置进行了考量,那些交通便利的、滨海的、或者位于农业区附近的矿点被优先选择。在采金初期,这样做的好处并不明显,人们觉着最多就是生活方便一点而已。但当到了万历六年以后,黄金产量下降后,这样做的好处才凸显出来。
  在万历六年以前,吕宋的金矿业主要是浅层采金。由淘金者自发的,利用简陋的机械,甚至只用个脸盆,就能进行采掘。这种跟白捡差不多的表层金沙,数量虽然庞大,但禁不住几十万淘金者的疯狂采集,不到八年时间,产量便开始下降。感受最直观的,自然是那些采金者,原先他们最不济,一个月能采到将近一斤金子,然而从万历五年开始,最低数字被不断刷新,到了最后,纯用手工,甚至连每月连一两都保证不了。
  许多人认为金矿的狂欢到此结束,开始另谋出路。令那些断言淘金热一过,吕宋就会完蛋的人惊掉眼镜的是,九成以上的淘金者,在衣锦还乡后,又带着家人回到了吕宋,在这里购置田产住宅,打算长住下去。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八年时间足够淘金者们,了解吕宋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们知道并相信了,在这里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官府不会强行征收自己用命换来的财产。
  他们知道并相信了,在这里一切都要以法律说话,因为八年来,这里的两大权力机构,南洋公司和吕宋总督府,对于颁行的法规条文,从来都是严格遵守的。如果不违法,民众几乎感受不到强权的存在。
  他们知道并相信了,自己可以在这里拥有在国内想都不敢想的肥沃土地,过上富裕安乐的生活……而且经过这些年的建设,吕宋的城镇已经成熟,百货应有尽有,享受不比国内差。而且别看山路崎岖难行,但从城镇的港口乘坐客船,可以安全快捷的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
  自由、安全与富足,对这些习惯了这些的人们来说,就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
  当然也毋庸讳言,最让人们对吕宋希望满满的,还是矿业的美好前景——谁都知道,浅层金沙只能算是金矿的九牛一毛,真正的宝藏,在深埋地下的矿脉中。只是深层开发需要更多的设备和更复杂的技术,这是淘金者个人或群体所无能为力的。
  这时南洋公司出面成立了吕宋矿业集团,并在各矿区成立单独的公司,以雄厚的资本购置装备、火药和机器,组织强大的人力物力进行深层挖掘。当然南洋公司也不是独乐乐,他们面向矿工出售股票,激发出他们的工作热情。
  随着深层挖掘的展开,吕宋的金产量很快恢复最高水平,并攀升至原先的两倍。而且还有大量的银、铜等贵金属被发掘出来,采矿业成了吕宋的龙头产业……就发展速度和创造价值而言,难有哪个生产部门能和由采金热带动起来的这个行业相匹敌或媲美。
  虽然时间不长,采矿业的强大魔力,已经显现出来。它使得社会财富增长迅速,不仅使吕宋的社会面貌发生变化,而且为其他产业的发展积累和提供了资金,如木材加工、机械制造、冶金铸造等等产业,都受其带动蓬勃发展起来。还有交通运输业,一个连接全岛的交通网已经形成,连山区都开凿出了道路,尽管不那么舒适。
  同时,这一劳动密集、又能长久持续的产业,为持续发展的农业和畜牧业提供了稳定的市场。吕宋的耕地是隆庆五年时的五倍,使本岛的粮食供应从供不应求,变为绰绰有余,如果没了这么多人消耗,对种植园的打击是致命的。
  所以说,如何拔高采矿业对吕宋的意义都为过。不过沈默这次到矿区来,却不是为了看采矿……对着这种黑洞洞的矿井,他一个外行啥也看不出来,还不如去审阅矿业公司的账册呢。也不是想了解矿工的辛苦工作……这些收入比国内同行高二十倍的家伙,苦点累点也是应该的。
  他的目的,是看一看那样让他魂牵梦绕的东西……
  ※※※
  经过小半天的颠簸,下午时分,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富源金矿。
  矿区重地,都是由安保部队把守的,这也是沈默要和郑若曾一起来的原因。否则自己带着卫队往里闯,发生火并的话就太悲喜剧了。
  有郑若曾带着就不一样了,听说总裁大人亲临,矿上的总管赶紧出迎。沈默和沈京都不想多事,郑若曾便只是含糊的介绍道,这两位是公司的股东。那总管一听自然诚惶诚恐。带他们到矿场的办公房歇了歇脚,时间还早也没法吃饭,但茶水点心水果摆了一桌。
  郑若曾在下属面前不苟言笑,但当着沈默的面,又不好摆那个,只好尽量和颜悦色道:“不用忙活了,二位东家这次来,主要是看看矿上的情况。”说着有些别扭的笑笑道:“他们对那台大家伙很感兴趣。”
  “好,好。”那总管受宠若惊道:“待二位东家和总裁大人休息过来,小得就带你们去看看。”
  “我休息好了。”这几个月的旅行下来,沈默的肤色变黑了,人也瘦了不少,但精气神明显好了很多,看起来比原先当首辅的时候,竟要年轻不少。
  “我也不累。”沈京早就练成了铁人,否则吕宋哪有几年?他也站起来道:“咱们出去转转吧。”
  “你们真不体谅老人家。”郑若曾六十多的人了,哪能跟两个五十不到的家伙比,苦笑着缓缓站起来。
  一行人穿过围墙,便来到矿场。当然矿场的环境绝对称不上悦目。主体部分是一个深斗状的巨大的矿坑,没有被挖到的山体上,也光秃秃的几乎看不到植被,在周边浓翠环绕的群山反衬下,愈加显得丑陋。矿坑有如梯田,但其实是螺旋状的,矿工们在那些‘梯田’上,用镐头叮叮当当地挖掘着,然后用缆车,将挖出来的土石吊上去。由上面的工人分拣出矿石,然后将土石运走。
  沈默对这个世界最满意的,就是未遭破坏的生态环境,现在却看到因为自己的主导,而破坏了这里的明山秀水,心情自然不会好,但他也知道,人类要发展,就必须先破坏环境,先破坏后治理是不可避免的。
  他费尽辛苦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看这光秃秃的矿坑,而是想看看,那样导致方圆数里树木不生的罪魁祸首。


第九零三章 黄金(下)
  吕宋的矿床不算太深。个人无力开采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南洋多雨,地下水脉极为丰富,挖好的矿井汪洋一片,严重的积水使矿工无法作业。有人想将家乡的人力水车加以改造,将矿上的积水抽走,但是经过试验,需要用一千人来做这项工作,才能保证采矿正常进行。但是这样的话,成本实在太高。而且对于较深的矿井,水车也无能为力。
  但南洋公司有一种秘密武器,竟然可以不费人力做成这件事,那就是此刻耸立在沈默面前的这具隆隆作响、喷着蒸汽的丑陋装置——只见一个底部烧煤的巨大锅炉上,用粗粗的铜管连接一个同样巨大的长方形金属风箱似的汽缸。汽缸的底部还有一根软管,与挂在高处的水箱相连。汽缸的另一端,是一个巨大的活塞,活塞连着根八尺长的平衡杠杆,杠杆在一个牢固的金属支架上,另一端连接着粗粗的绳索,绳索上悬挂着沉重的铅块,铅块下是一根金属的长杆,长杆深入到矿坑的底部。
  现在不是每天抽水的时间,但大人物们自然不用等到明天,总管吩咐看守机器的工人演示给几位大人看,几个工人便将给锅炉添煤,烧开锅炉后不久,负责操纵的工长,开启汽缸上的汽门,将锅炉中的蒸汽进入汽缸。活塞受到蒸汽压力,和杠杆另一端铅块配重的共同作用下,很快被顶到汽缸顶部。当汽缸上的仪表指针指向红色区域时,工长便关闭了汽门,同时开启水门,将冷水从水箱喷进汽缸中。
  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活塞竟然开始下降,并快速提起杠杆左侧的金属拉杆,使装在矿井深处的提水泵,将井面以下十几丈深的积水抽了出来。待活塞降到底,工长又关闭了喷水龙头,将冷却水从另一水门排出。然后打开进气阀,蒸汽和配重再次把活塞顶起,如此往复,便源源不断抽出水来……这个过程说起来很久,但做起来却只是短短一瞬,完成一次往复,也就是几息的功夫。这机器是如此之强大,源源不断将地下水抽走,并一直将水位维持在十几丈以下,这才导致山上树木枯萎,光秃秃一片。
  “这,这简直是太神奇了。”看着水管中喷涌而出的积水,饶是见多识广的沈京也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之前虽听说过矿区用一种机器,把水烧开了就能代替牛马做工。却一直嗤之以鼻,觉着是以讹传讹而已。但如今亲眼见了这变戏法似的一幕,不禁暗暗嘀咕,难道说这里头还藏着一头牛或是一匹马在那里拉吗?越想越纳闷,他向那总管询问道:“这玩意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劲儿?”
  “呃……”总管苦笑道:“小人也觉着奇怪,刚安上这机器时,矿上的人都不干活了,整天围着这玩意儿看。不怕您笑话,小人也在其中,没事儿就琢磨,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到底是咋回事儿呢?”
  “小人也没琢磨明白。”总管两手一摊道:“要是弄明白了,俺就不在这儿待着了,早就被苏州研究院请去了。”
  “嘿……”沈京龇牙咧嘴,要是能暴露身份,他早大耳刮子扇上去了,教你拿老子开心!
  “别为难他了。”沈默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台机器,出声道:“这个世界上,也就几个人能明白这玩意儿的原理。”
  “你肯定知道吧。”沈京道:“是你要来看的,你肯定知道!”
  “我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沈默摇摇头,伸出手去,在这台机械的机台上擦拭起来,将厚厚的煤灰拭去后,一块黄铜铭牌显露出来。只见上面阴刻着一行隶书:
  ‘必进式蒸汽提水机’
  隶书下是两行小字:‘江南制造总局上海机器局制,苏州研究院监制。’
  轻抚着这块铭牌,沈默的目光迷离起来,他抬起头,仿佛看到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朝自己微笑。大明蒸汽机发明的先驱欧阳必进,已经逝世整十年了,他的子弟们终于用他的理论,研制出了第一台可供实用的蒸汽机,虽然简陋笨拙,虽然极为低效,除了遍地燃料的煤矿和这种不怕下本钱的金矿,别的矿上都用不起。尤其是没有稳定的输出,距离机器带动机器的最终梦想还很远很远,但将火力转化为机械能的理论已经实践成功,剩下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欧阳公,不朽。
  ※※※
  看完了蒸汽机,沈默的心愿已了,在矿山住了一晚,便踏上了归途。
  在回到马尼拉后几天,沈默与沈京和郑若曾一直在开会,他们对吕宋的过去和现状总结了经验和教训,并对未来做出了布置。
  “你们获得的成功,远超我的想象,吕宋之行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和启迪,我要祝贺你们、感谢你们!”安静的净室中,沈默缓缓道:“但你们的好日子肯定不长了……”
  沈京与郑若曾对视一眼,后者点头苦笑道:“是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吕宋可不是二十年前的蛮荒之岛,如今就像南海上的一颗明珠,再想不引人瞩目是不可能了。就算是天高皇帝远,北京也会把手伸过来的。”
  “怕什么。”沈京嘿嘿一笑道:“谁敢伸手给他剁了去!这吕宋,可不是王化之地!”
  “但你身上可穿着朝廷的官服。”沈默轻声道:“要是皇帝把你召回去怎么办?”
  “不理他!”沈京摇头道:“有本事就派兵来拿我,老子也不杀他们,全送去矿上背石头去!”
  “嘿……”沈默被逗乐了,笑道:“一方藩镇,就得有这股子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匪气!”
  “在这吕宋岛上,确实没有人能动得了他。”郑若曾忧虑道:“可公然反抗朝廷的后果,大人考虑清楚了么?”
  “就反抗了,怎么了?他们能奈我何?”既然沈默都这样说了,沈京也不再压抑满身的匪气,嘿嘿笑道:“这就叫尾大不掉!”
  “还是要尽量占理的。”沈默无奈地看他一眼道:“老百姓常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一定要注意手段,牢牢把个‘理’字占住。”
  “是啊,吕宋毕竟是小局,要服从大人的大局。”郑若曾道:“我们会及时跟大人请示汇报的。”
  “远隔重洋,哪能及时?”沈默摇头道:“遇到事情,你们两个商量着办就是。”顿一下,他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未来的大明,不怕出乱子,大乱才能大治。”说着笑笑道:“当然咱们自己不能乱,吕宋的三大支柱产业,不能让任何人乱了。三级理事会的建立也要抓紧,只有让民众成为主人翁,他们才会全力支持我们的事业,而不是麻木的旁观。”
  郑若曾拿起铅笔,在小本上速记着。便听沈默接着道:“我不担心西班牙人,也不担心北京的皇帝,因为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宰。我不担心你们在困难面前能不能挺过去,我担心的是你们在滚滚而来的财富面前,会不会迷失。黄金堆积如山,并不是一个国家或地区必然强盛的表现,更不一定有利于其自身的发展。”
  “用大人著述《经济学》上的话来讲,就是‘国家财富不能以货币占有量来衡量,而是以国家货币消费量来衡量。’对么?”郑若曾道。
  “不错。”沈默赞许地点点头道:“对于一个国家或地区来说,出现财政盈余,最理想的分配方式,是公平分配这笔钱。把钱真正按贡献分配给生产者,没有任何特权可以从中牟利。当然,公平分配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一点谁也做不到。”他顿一下道:“那么退而求其次呢?应该将盈余集中于创新部门,对于吕宋来说更是如此。矿山迟早有枯竭的一天,出产初级农产品的种植园,也在商品贸易中处于被剥削的位置。只有创造新的高利润产品,才能源源不断地带来新的财富,才能为民众带来实实在在的福利。当然,创新的风险太大,官府和南洋公司不适合参与进来,还是通过金融业来完成吧。”
  “你们可以直接做的,是提高全体国民福利。修桥铺路办学校,都是可以造福民众的。作为官府,要积极筹款,把责任主动承担起来。南洋公司,更是要树立反哺意识,用从吕宋民众身上赚的钱,提高吕宋民众的福祉,这才能把吕宋的市场做大,提高民众的素质,最终受益的还是南洋公司。”
  “说起教育来。”沈京插一句道:“你说总督府每年拿出四成的收入,投入到教育中,这个数字是不是高了些。”
  “一点也不多。”沈默坚定地摇头道:“我们放着好日子不过,辛辛苦苦、自讨苦吃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走出一条强国之路么?在一个文明的国家,指望在无知中获得自由,过去从未有过,将来也不会有。少年强则中国强,没有什么比在教育上投入,更正确的事情了。教育,使得我们的下一代有更高的起点。可以建立一个流动性的社会阶层,阶层从此不再是不可跨越的。在这种跨越中,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会富强起来,因为没有人拿棍子逼着你,奋斗的源泉源自内心的超越。”
  “让你这么一说,我倒明白科举的好处了。”沈京若有所思道。
  “科举的形式是不错,但一国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把当官当作人生目标,而奋斗终生时,就大错特错了。”沈默道:“官僚机构不能创造财富,而是寄生于国民经济之上,当一国精英都挤破头往官场里钻,把聪明才智用在勾心斗角上,却没有人愿意去创造财富时,这个国家是不会有希望的。”
  “……”沈京点点头,寻思片刻,展颜笑道:“最近发现你比从前犀利了很多,说什么都是一针见血。”
  “从前身在官场不由己,说话做事讲的是分寸。”沈默笑笑道:“我现在身份转换了,唯恐自己不够锐利,点不破、点不醒自己的国人。”顿一下道:“社会财富最差的归宿,是被集中于特权阶层。这会导致物价飞涨,通货膨胀,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而且富者通过特权就可以获得无穷的财富,自然不会对投资生产感兴趣,国家只能越来越贫穷,穷人越来多,社会矛盾也就越尖锐。”
  “大人此去回国,可千万要小心啊。”听了沈默的话,郑若曾担忧道:“我听说,万历皇帝重建了东厂,现在他手下,有东厂内厂两个特务机构,新招的七千多太监,大半都充实了这两个机构。他们可不是吃干饭的啊!”
  “我知道了。”沈默颔首笑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并不打算暴露身份。”
  “那就好。”郑若曾放下心。正事儿说完了,他便知趣告辞。明天沈默就要离开吕宋了,人家兄弟肯定要说一说私话的。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沈默看着欲言又止的沈京。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吞吞吐吐不是你的风格。”
  “成。”沈京点点头,直勾勾地望着沈默,一字一句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家老三是不是冤枉的!”
  沈默端茶盏的手轻颤了一下:“怎么冒出这么一句来?”
  “兄弟,二十五年前,我就跟着蒋舟去日本忽悠王直……”沈京盯着他道:“当时我被你的表现给镇住了,是以对你的判断深信不疑。但我回去后,越琢磨越觉着不对味……”
  “怎么不对味。”沈默淡淡道。
  “我说了你别生气,你给的理由太牵强。”沈京笑笑道:“我反复寻思,都觉着永卿这孩子的动机不够。”说着他沉声道:“而且所有的情报来源,都没有直接的证据。虽然‘疑罪从无’不一定正确,但你仅凭猜想就认为,是所有人都在包庇他,是不是有些牵强呢?”
  “……”沈默搁下茶碗,垂下眼睑道:“说我仅凭猜想,难道你现在不是在猜想?如果不是认定他的罪过,我有什么理由,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
  “要不是因为这一层,我当时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信了你。”沈京摇摇头,淡淡道:“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自己最钟爱的儿子废掉。但观察你一段时间,我有答案了。”


第九零四章 人从海上来(上)
  那一晚的谈话,当事人讳莫如深,后人只能凭借猜测,臆造出各种版本。沈家老三到底有没有弑祖,究竟是不是沈默为了避免父子相承而借题发挥,也是萦绕在沈默身后久久不去的五大疑案之首,不知养活了多少史家墨客。然而在当时当世,这还只是一件不为人知的隐秘,就像那艘缓缓驶在东海上的远洋海船,在历史车轮碾起的滚滚烟尘中丝毫不引人瞩目。
  这艘三层大海船‘宁波’号,是皇家第二护航公司旗下的十艘超级客船之一,运营的航线是从大明的第十四个布政司,安南布政使司的岘港到亚洲最大的港口城市,南直隶上海府。这也是公认的黄金客运航线,因此母公司为其配备了最大最豪华的海船。不同于以往以货运为主,丝毫不考虑搭乘人员舒适与否的惯例,这艘海船的建造者,把全部力量都放在营建豪华与舒适的空间上。它拥有高度跨三层甲板的豪华餐厅,十间头等客舱是独立的两层套间,里面有精细的木质镶板装饰,配以高级家具以及其它各种适宜在船上摆放的高级装饰。地板铺的是昂贵的波斯地毯,木质桌椅家具,重得都抬不动。
  哪怕四十间高级客舱,也都是独立的套房,盥洗室也是单独的,装修也只是不如头等舱豪奢,但也比其它船上的顶级客舱豪华舒适多了。这五十间豪华客舱,加上为贵客服务的餐厅、楚馆、赌场、戏台、健身房,占据了甲板以上的三层,其宽敞舒适可想而知。当然,船资也是超过其它船数倍,但依然是一票难求,通常需要提前数月预定才能成行。
  据说最下层甲板是普通舱,二十人一间的大通铺,与其他的船只并无二致,当然票价也便宜。乘客多为计划在中南半岛营造新生活的移民,或者返回故乡探亲的移民、小商人之类,但是最下层与上三层并不相连,所以双方谁也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
  宁波号之所以广受追捧,很大原因在于它打破了相对封闭的乘船环境,将乘客的活动空间拓展到了餐厅、赌馆之类的公共区域,这样不仅使旅途不再枯燥,还给人们创造了绝佳的交际机会……要想成功,先修人脉。头等舱和高级舱的乘客非富即贵,最次也是跨国公司的大掌柜,平日里可不是想见就见,但这半个月的旅途,大家能够抬头不见低头见,可谓拉近距离的黄金机会。因此价钱再高,也有的是人愿意埋单。
  旅途漫长,人也确实需要伙伴,朝夕相对,也容易拉近距离,开船没几日,乘客们就彼此熟悉了,然后便像之前每次的航行那样,人们开始轮流做东都举行酒会,夜夜笙歌,乐此不疲。
  这天正逢冬月十六,黄澄澄的圆月挂在海上,银辉映照着万顷碧波,自然又给了人们欢宴的借口。今日做东的是住在天字甲号房的吕相公,乃是浙西吕家的近支子弟,三十多岁时被派去中南半岛开拓家族生意,到如今十年时间,吕家的产业遍布全岛,经营范围从香料药材到蔗糖大米,从生丝木材到宝石矿藏,可谓是无所不包。而且他还娶了暹罗王的姐姐为继室夫人,成为了中南第一大国暹罗的国商,在中南半岛可谓呼风唤雨,打个喷嚏都能下三天雨。
  不过船上众人最看重的,不是他暹罗国舅的地位,而是他吕家子弟的身份。自从严家被除名后,吕家便被递补进了九大家,至今已近二十年。虽然在九大家中属于后进,但毕竟是东南九大家之一啊!
  东南九大家,在普通民众心中似有若无。但在中上层的官绅富商心里,绝对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士绅阶层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叫‘淮河以北姓朱,淮河以南姓沈。’这个沈,自然是那位失踪经年的沈阁老,而沈阁老本事再大,也不能以一人之力控制东南,他是通过九大家,来实现自己的意志的。
  当沈阁老失踪后,东南的威柄自然落在了九大家手中,据说九大家有一个很隐秘的理事会,是协调统一九大家意见的机构。这个理事会便是东南的最高权力,它做出的决定无人敢违逆,它要干的事情,就一定能干成。甚至连东南各省的封疆督抚,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拜码头,如果不入九大家的法眼,最好直接上疏请辞,否则下场一定很难看。
  而且九大家还是大明向外开拓的急先锋。在海外华人心中,强大无比的南洋公司,据说就是九大家的生意。所以无论你的根基在国内还是南洋,如果能和九大家的上层交上朋友,未来基本就是一句歇后语了——芝麻开花节节高。
  吕相公早习惯了被人众星捧月,也十分老练的待人接物。世家子弟的底蕴,和多年的磨炼,让他将高傲深藏心中,表露出来的,则是一片花团锦簇。不过如此应酬多了,他也会感到索然无味,毕竟人人都想巴结于他,值得他交往的人,却实在太少了。
  如果不是发现了一对有趣的人物,他是不会费神举办今晚的宴会的。虽然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一点时间,但现在是华灯初上,客人们也基本到齐,围在他身边喝茶说笑,猜谜对对,唯独就缺那‘父子俩’。
  “那爷俩也太托大了。”见吕相公不时望向旋梯处,有人不禁愤愤不平道:“吕相公请客还敢来迟。”
  “距离六点还有一刻钟。”见吕相公眉头微拧,赶紧有人补救道:“却是我们来早了。”
  “抱歉抱歉。”中国人就是不禁念叨,人们正在说着呢,便见一个身穿蓝府绸夹袍,罩一件雨过天青套扣背心,古铜色皮肤丹凤眼的中年男子,带着个一袭蓝衫,修眉细目、面如白玉的俊俏后生出现在悬梯处。说话的是那个中年男子,他抱拳微笑道:“方外之人性情疏懒,竟要诸位朋友久等了。”
  他一开口,便让那些怪异的眼神回复了和善,人们打心眼里觉着,自己方才落了下乘,怎能用世俗的眼光去看这样一位自风流的真名士呢?
  敏锐地察觉出气氛的变化,吕相公笑了,自己的眼光不会有错,这是个十分独特的人。他拍一拍身边空着的座位道:“雨田兄,来晚了先自罚三杯再说。”
  “那是自然。”被称作雨田兄的中年男子大大方方的坐下,丝毫没有半分受宠若惊的意思。他一连饮了三大杯烈酒,面不改色心不跳。惹得众人连声叫好。
  先前桌上摆着的只是一些冷碟,沈默喝完三杯酒,吕相公便对侍立在一旁的餐厅管事道:“上热菜吧……”
  美貌的侍女捧上精美无比的菜肴,不一会儿,江浙一带的驰名特产诸如金华火腿、杭州笋鳖、松江糟黄雀、江阴炙鲚、台州天摩笋、苏州蜜浸雕枣、无锡糖腌排骨、绍兴女儿红、湖州杨梅酒等珍奇美味一齐摆上席面。尽管在座的都是见惯了世面的,但还是吃惊不小……他们不少人已经举办过宴会,知道船上早没有做这些菜的配料了,这几日船也没有靠岸,却不知吕相公是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的。
  “敬酒之前,先解释一下,以免诸位误会船家。”吕相公端起酒盅,微笑道:“昨日有寒家的船队经过,便让人讨要了些食材,而且船上恰好还有一位做淮扬菜的名师。”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在茫茫大海上,想要办成这点事儿,需要多大的能量,大家都很清楚。
  众人做恍然状,纷纷举杯与吕相公清脆相碰。面对这些色香俱佳的菜肴饮品,众人是胃口大开,动过筷子更是才明白,吕相公为何要特意提厨师……虽然船上的菜肴水平已经够高了,但这一席硬是又高出三分去。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客们玩起执壶猜谜的游戏。虽然已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但人们还是喜欢做些文雅的事情……或者说附庸风雅。
  吕相公自然是令主,他想一想,说:“咱们行个‘连理枝’吧。”连理枝是《四书令》的一种,《四书令》是最流行的酒令,‘连理枝’的要求稍高,每人要说两句《四书》中的句子,以上句的末字和下句的首字,组成一个词,而且下一个人所对的词,要与上一人所对的词性相同。虽然有些难度,但这个酒令本身很热门,在座众人都是酒桌老将,就算自己对不出来,也该听别人对过。他便开个头道:“我的首令是,道不远人,参也鲁。”
  “人参……”有人迫不及待地喝彩道:“好!”
  “接下来要对中药。”
  “……”下一个是那雨田兄,他微笑着思考一会儿,才有所得道:“诸侯之宝三,七里之郭。”
  “三七。”吕相公笑着点头道:“果然难不倒雨田兄。”
  雨田兄摇摇头,笑道:“老了,脑筋转不过来了。”
  接下来两个答不上来,都乖乖认罚,第三个清瘦的男子对上道:“臧武仲以防,风乎舞雩。防风!”
  “好!”人们纷纷叫好:“李员外不愧是进士出身,学问就是扎实。”
  那李员外谦虚笑道:“惭愧,快要把四书都还给孔圣人了。”是隆庆五年的福建进士,万历元年外放天水知县,就赶上张居正在全国推考成法,他那是个穷县,打死也完不成任务,索性挂冠回乡,学那陶朱公经营起财货来。这放在二十年前,肯定是一大新闻,但搁在现在的东南,却没什么好稀奇的,弃儒就贾的多了去了,‘安平乐道’已经不是士人的人格理念,能够经商致富的读书人,同样会被人仰望。当然守旧之人依然会叹息道:“世风日下啊。”
  李员外对完了,下面一个肥头大耳的胡老板,众人等着看他笑话,谁知他却呵呵笑道:“不知为不知,母命之。知母。”说完自己招认道:“恰巧听人对过。”
  “倒叫你逃过一劫。”众人笑道。
  轮了一圈下来,一半人对上来,一半人喝了酒。该那雨田兄出令了,他笑笑道:“那就用四书猜谜吧。我先出一个,‘生而能言’,打《四书》中一句话。”
  “我直接喝酒!”下面一个直接投降,然后对自己的下首道:“司马兄,你也一起喝吧。”
  “我有了!”那司马兄却灵光一闪,激动地拍案道:“可是‘子不语’?”
  “怎么讲?”众人笑问道。
  “子不语怪,这个人‘生而能言’,岂不‘怪’哉?”司马兄得意道。
  不少人哄然叫妙,吕相公憋不住将一口茶喷了出来,忙咳嗽一声,掩饰了过去。
  “难道不对么?”司马兄瞪大眼道。
  “也可以解释。”雨田兄微笑道。
  “这个谜底太穿凿了。”他身后的后生却忍不住笑道:“‘生而能言’是‘子产曰’,比你那个如何?”声音如银铃般好听。
  司马兄想一想,憨憨笑道:“强多了。”便要罚酒,却被雨田兄饶过道:“有讲就行。”
  然而那后生一搅和,依然乱了令,行不下去,众人便嚷嚷着要罚他。在座的都是些掐尖儿的人物,早看出这后生是个女子,但人家非要女扮男装,他们便趁机为难为难她。
  “谁说乱令一定认罚。”那后生却不鸟他们道:“我还可以反制。”反制的意思,是她一个人挑战全桌,如果赢了,全桌的人都喝,如果输了,她一人喝全桌。


第九零四章 人从海上来(中)
  “纳楚,不得无礼。”雨田兄出声训斥道:“还不退下。”
  “哎……”众人轰然道:“酒令如军令,酒场无尊卑,雨田兄莫要坏了规矩。”
  雨田闻言笑道:“我也帮不了你了。”
  “不用。”纳楚修眉一挑。
  众人便推举最有学问的李员外为主,李员外有风度道:“我等不能以众凌寡,先由小兄弟出题吧。”
  纳楚也不推辞,便开头道:“魏征。”
  “魏征……”众宾客面面相觑,这必须得对四书烂熟于胸,还得才思敏捷才有可能对上来。那些没正经读过书的便不费脑筋,一心给李员外几个读书人打气。
  “魏征、为政……”好在李员外也善于此道,不一会儿便恍然道:“可是‘孟子见梁惠王?’”
  “对。”在一片叫好起哄声中,纳楚引杯自釂,面不改色道:“该你们了。”
  “既然小兄用唐代的贤人,我便出个五代的。”李员外便道:“许由!”
  肚子里有料的便开始绞尽脑汁,更多的则等着看纳楚的笑话。
  吕相公也在想,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听纳楚清脆的声音变响起:“可使治其赋也!”他一下就明白过来,不禁莞尔点头。
  宾客们也大都明白过来,但也有不明所以的,明白人便解释道:“孔子曾经评价子路说:‘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可不就是在称赞仲由么,简称‘许由’。”
  众齐赞曰:“妙哉!武子瘦词,汉儒射策,不过如是。”便痛快的皆饮一杯。
  又轮到纳楚出题:“田光。”
  “五谷不生!”这个简单,李员外张口答上来,待纳楚饮一杯后,便道:“毕战。”这是春秋滕国的大夫。
  “载戢干戈。”这个也不难,纳楚一口答出,然后出题道:“黑臀。”
  不少人愕然道:“这也是古人名?”
  “晋成公的名字……”边上人小声道。
  “哦。”不禁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汗颜。
  “坐于涂炭。”也没难住李员外,他又出题道:“王猛!”
  “寡人好勇!”也难不住纳楚。众人皆饮一杯,便觉着不划算了:“员外要出个难些的,不然我们十几杯换他一杯,岂不亏大了!”
  “那也得等小兄先出题。”李员外苦笑道。
  “豫让。”纳楚便出题道。这个是春秋时著名的刺客。
  李员外听了一愣,其余人也绞尽脑汁无所得,就在时间将要耗尽之际,吕相公出声道:“可是‘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是了。”李员外一脸惭愧道:“多谢吕相公相助。”泰伯三让天下,可不正是爱好让位么,简称‘豫让’。
  待纳楚饮了一杯,李员外挖空心思道:“这次却不是人名了,听好了。”深吸口气,连珠炮似地说了这一串儿道:“逢十进一,逢八进十一,逢九进一,逢十进一,逢十进一!”
  纳楚一怔,眉头好看的微蹙起来,一时没了主意,众人便起哄道:“连饮十杯!”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坐在那里好整以暇,把玩腰间白玉佩的‘父亲’,不禁眼前一亮,抬头自信道:“此谜底是‘执圭’!”
  “厉害。”李员外叹服道:“小兄才思敏捷,老朽服了。”
  有人把这两个字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众人也叹服起来,痛痛快快饮此一杯。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既然李员外不按规矩,纳楚也不客气了。
  李员外想了又想,揉着发木的脑袋道:“诸位,我是没招儿了。”
  “吕相公呢?”众人巴望着吕相公道。
  “我也想不通。”吕相公苦笑道。
  “不知者以为肉也。其知者,以为无礼。”这时候那雨田兄说话了,他笑眯眯看着‘儿子’道:“对不对啊。”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纳楚不让了道:“有你这样当爹的么?”
  “你说要一人挑全桌的。”雨田笑道:“咱俩虽是父子,但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人啊。”
  “雨田兄,好意心领,咱们这么些大人,怎能一起欺负个小辈呢。我等愿赌服输。”吕相公呵呵笑道。
  “那就喝吧,所幸咱们书囊虽窄,但酒囊颇宽矣!”司马兄自嘲笑道,一片哄然大笑中,众人连饮了十杯。虽然都是酒精考验的老将,但再想玩这种费脑筋的游戏是不可能了。
  ※※※
  见喝得差不多了,吕相公点点头,侍应便请众人移座戏楼。戏楼里,十来张小方桌,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水果,每桌三把椅子,冲着戏台的一面空着。
  戏还没开始,但戏楼上的乐匠已经奏起了堂鼓竹笛。一记一记的堂鼓,不是一声一声敲动人的耳鼓,而是一下一下在敲动人的心旌。笛声明明就是眼前坐在那儿的笛师吹出的,却让人感觉到它是从偌大的厅堂上方那遥远的天空传来。这样不带烟火气的天籁之音,只有最顶尖的昆曲班子才能奏出来。
  众人纷纷就坐,吕相公招呼雨田父子俩和自己坐一桌。班主恭敬的端着盘子过来,请吕相公点戏,吕相公看了看道:“当年沈阁老征服安南,设立中南经略府,会盟八国诸侯,签订《清化条约》,才有了咱们这些人的今天。人不能忘本啊,所以今天还是《平南传》吧。”
  “百听不厌!”众人附和笑道。
  纳楚的神情明显一松。
  戏楼熄灭了大部分灯火,只有舞台上灯火通明。但正戏不能马上开始,总得给人家化妆的时间,戏班便先安排垫场演出。
  舞台上翻跟头,玩滑稽,吕相公自然不会关注,他侧侧身子,见雨田兄在那里气度雍容地吃茶看热闹,便笑道:“雨田兄,认识这么多天,光听别人叫你雨田兄,咱还不知道你贵姓呢。”
  “敝姓秦,贱名雷,草字雨田。”雨田兄微笑道:“认识这么多天,也只知道您的高姓,却不知台甫。”
  “原来是秦兄,对了,还没有自我介绍呢。”吕相公自嘲笑道:“鄙人叫吕坤,草字叔简,秦兄唤我叔简便可。”
  “吕相公大名如雷贯耳,我再孤陋寡闻也是知道的。”秦雷笑道。
  “虚名累人。”吕坤苦笑道:“不说别的,这船上,怕只有你们父子俩,会跟我毫无功利的说话吧。”
  “此乃人之常情,吕兄也不要太在意。”秦雷微笑道:“要不是我们父子俩胸无大志,就想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怕是也要小心奉承的。”
  “无欲的确则刚。”吕坤见他不动声色间,便断了自己招揽的念想,反而激起好胜之心,笑道:“不过应该秦兄久居高位之人吧。”
  “一直未曾出仕,全靠祖上的荫庇度日。”秦雷摇头笑道。
  见对方不愿表明身份,吕坤也不好再问,而且双方萍水相逢,也没必要非得打破沙锅问到底。
  正戏开锣,众人便安静地看戏。戏台上的沈阁老大展神威,戏台下的秦雷却有些坐不住了,对吕坤做个抽烟的手势,想借机烟遁。
  谁知吕坤竟也起身,与他一同出来:“里面太闷,透透气。”
  秦雷笑笑,两人便到戏台外面的露台抽烟,吕坤从怀中拿出银质的烟盒,轻轻一按盒盖,弹出两支细细的雪茄,提起防风灯罩,点燃了递给秦雷一根。秦雷接过来,刚要吸一口,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吸烟有害健康。”原来纳楚跟了出来。
  “不是吧。”吕坤正准备吐个烟圈,闻言一下咳嗽起来,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没有什么自己的生命更值钱的了:“报纸上不是说,吸烟有益健康么?”
  烟草是最近几十年兴起一种消费品,随着种植面积的迅速扩大,尤其是南洋的种植园生产,烟草逐渐成了一种大众消费品。二十年前一般只有士绅阶层才能吸得起烟,但最近这些年,吸烟成了一种习惯和时尚——经济条件稍好的男人,腰里都挂着烟袋锅子……
  其风靡全国,自然离不开推广者的大肆宣传。他们利用报纸的广告效应,坚称烟草具有医疗功效。说这种‘草药’在晒干和点燃后,‘会散发出大量的烟和呛人的气味,从而打开身体的所有毛孔和经络。这样不仅防止血脉阻塞,而且……能在短期内打通经络:因此人们能够保持健康,远离疾病,帮助国人抵御疾病的侵袭。’云云。
  吕坤就清晰记得,自己看过的一则广告称,烟草能够‘保护我们的健康,减少我们的痛苦。让我们找到感官的享受,放松我们劳累的大脑。’所以他才会忍着对难闻气味的厌恶,一日三次,饭后吸食这玩意儿,直到烟瘾形成。
  “广告上的话也能信?”纳楚冷笑道:“这种燃烧的杂草,看上去令人生厌,闻上去令人作呕,既损害大脑,又危害双肺!”
  “真的假的?”吕坤望向秦雷。
  “这是李时珍说的。”纳楚搬出权威道。
  “你认识李神医?”吕坤吃惊道。
  “道听途说罢了。”秦雷抢着道。
  “很可能是这么回事儿……”吕坤看看手中还剩大半的雪茄,弹指丢到海里去,甩手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抽了。”
  “吕兄真是洒脱,多年的爱好说断就断了。”在纳楚的注视下,秦雷也只好掐灭手里的烟,苦笑道:“不过要是国人都像你这样,万历皇帝可要郁闷了。”
  万历八年冬,大明万历皇帝昭告天下,禁止民间私自买卖烟草,只有缴纳特许费,获得经营权的商号,和皇家开设的皇店才有资格出售烟草。
  此令一下,百官纷纷上书劝阻,说这是‘与民争利,圣德有失’云云,然而万历皇帝根本没打算跟外廷蘑菇,他这道圣旨是下给太监的。内廷新增了将近一万太监,户部不肯出钱养,皇帝也舍不得自己出钱,便想让太监自己养活自己。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恢复隆庆年间被取缔的皇店税关,皇帝弄出‘烟草专卖’这个由头,无非就是借机恢复做垄断生意的皇店,和查税抽税的税关……那可历来都是太监们的营生。
  这道诏令颁布已经大半年了,虽然全国大部分地区依然如故,但京师的烟草市场,确实被如狼似虎的太监们垄断了,他们在京畿各处开设税卡,任何私运烟草者都会被逮捕,不交出巨额罚款,这辈子就住在东厂诏狱了。皇店和大珰们开的私店遍及京城,烟草价格上涨了十倍,烟草商人全都改行。
  ※※※
  “还真没见过这么贪财的皇帝。”提起国内的事情,吕坤忧心忡忡道:“更让人担心的是,皇帝毫无忌惮的破坏规矩,动辄绕开外廷,用太监给自己办事。我听说,今年又招了八千太监。现在内廷太监已经接近三万,宫里住都住不开,我看八成是要派往各省的,准确说是东南各省。”说着叹口气道:“我实在担心,才过了没几天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那么严重么?”秦雷问道。
  “是。”吕坤点点头,面色凝重道:“沈阁老的《经济学》,你看过么?”
  秦雷点点头。
  “上面说,私有财产得到国家的保护,是经济繁荣的基础。”吕坤道:“这句话实在太对了,人只有知道自己的财产,不会被别人抢走了,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放开手脚去挣钱。要是随时都能被皇帝收了去,那大家还有什么奔头?”
  “皇帝会明抢么?”秦雷一脸惊愕道。
  “不让别人干这行,只准自己挣钱,跟明抢没什么区别。”吕坤道:“就怕东南商人的下场,也跟京城的商人一样。”


第九零四章 人从海上来(下)
  “吕兄的生意是在中南吧。”秦雷沉吟道:“那里天高皇帝远,应该还好些吧。”
  “呵呵,秦兄,东南打个喷嚏,中南就得下三天雨,要是东南难过了,中南也好不哪儿去。”吕坤笑笑道:“而且不满秦兄说,我这次回东南,八成就走不了了。”
  “哦……”听出事涉家族隐秘,秦雷也不多问,只是点点道:“不走也好,哪里也比不过故土。”
  “秦兄真是个妙人啊。”吕坤笑道:“不说我了,你回去有什么打算?”
  “先在上海休息休息。”秦雷道:“然后到处走走看看。”
  “那太好了。”吕坤笑道:“我也会在上海住一段时间,咱们可以多亲近亲近。”
  “荣幸之至。”
  ※※※
  三天后,宁波号缓缓驶入黄浦江,客人们在甲板上互相告别,纷纷留下自己的地址,以便日后联系。秦雷没有地址,别人也不强求,船上陆上是两个世界,人们将从人为的亲密回到原本的位置,对于这种纵使有些魅力,但无权无势的角色,自然也不会再像原先那样有兴趣。
  但吕相公那样的大人物,不会因为空间的转换而被怠慢,人们依旧围着他,热情的邀请他,务必到自己那里做客,保证给他最热情的招待。
  秦雷也不在意,静静站在一边。纳楚在他身旁,小声道:“看来身份真的很重要,没了身份,就变成普通人。”
  不理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他望着大江两岸的繁华景象,但见烟水苍茫,樯桅如林,各国样式的五桅大帆船密布江面。极目远眺,江岸上楼阁峥嵘,缥缈云外,飞甍画栋,碧槛珠帘。比他十几年前来上海,不知繁盛了多少倍。
  船靠码头停稳后,舷梯缓缓落下。秦雷朝众人举手作揖:“诸位,后会有期。”便先行下船离去了,两个保镖提着行李,纳楚背着背囊,紧紧跟在后面。
  刚下到岸上,就被人叫住,一看是那吕相公的长随。那长随朝秦雷一揖到底道:“见过秦老爷,小的贱名吕志,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我家老爷担心您人生地不熟,故而叫小得跟随您一段时间,待您安顿下来,小的再把您的地址带回去,以免失了联系。”霸气的关怀,让人无从拒绝。
  保镖望向秦雷,秦雷点点头道:“有劳这位小兄弟了。”
  “您老还是叫我吕志吧。”吕志的礼貌无可挑剔,丝毫没有狗仗人势的意思。当听说对方是第一次来上海,他热情又不过分殷勤的介绍道:“上海这地方可不得了,嘉靖年间还是个小渔村,这才二十多年,就发展成了东南乃至大明最著名的大都市,与南京、苏杭齐名,真是个奇迹。而这个奇迹的发源点,就是咱们所处的外滩。”
  “外滩,这名字啥意思。”纳楚插嘴问道。
  “本地人把河流的上游叫作‘里’,河流的下游叫作‘外’。黄浦江以陆家浜为界,其上游称为‘里黄浦’,下游称为‘外黄浦’,外滩就是外黄埔的河滩。”大家族的家仆确实不一样,口齿清楚,娓娓道来,让人听得明明白白。他一边指点一边介绍道:“在小人小时候,这里原是一片荒芜的浅滩,沿滩有一条狭窄的泥路,供船夫拉纤时行走。滩的西边是农田,阡陌沟渠之间到处是星星点点的茅舍。后来嘉靖三十六年上海建城,当时还是苏州知府的沈阁老,首先划定外滩一带江面为船只的‘下锚地段’,所以本地人都说,‘先有外浦港,后有上海城。’”
  秦雷边走边看,这里的码头比马尼拉的要大两倍,那么多的旅客和货物上上下下,却不像马尼拉那样混乱。仔细端详,便能看出些端倪,原来码头上将客运和货运分开,旅客下船后,便直接走青石铺就、花篱为界的道路出港。与此同时,船上的水手和码头上的搬运工通力合作,将舱中的货物移到卸货甲板上。他看到他们并不是用肩扛手抬,而是用一些运货推车,十分高效省力的完成货物转移。
  将货物从船上移到岸上的工作,由人力和畜力驱动的转动臂架型起重机来完成。只见船上的人将货包用解释的大网兜上,然后挂在挂钩上。地上的人们便催动十匹骡马用力,将沉重的货包缓缓吊起。同时转动绞盘,将货包转移到大车上端,然后缓缓放下。工人们扶住货包,使其稳稳地落在轨道车上。
  秦雷这才发现,原来地上还铺设着铁轨,四个人分成两组,像坐跷跷板一样,驱动着轨道车缓缓启动,然后速度渐快的驶向数百丈外的栈房中暂存。每一个泊位,有这样的两条轨道两辆车,正好跟得上起重机的卸货速度。
  这种卸货方式,不仅节约了人力,更是大大的提高了效率,卸货速度可达原先的五倍以上,加上每个泊位都对应一个栈房,谁也不跟谁抢,所以才能如此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吕志告诉他,这是上海港几年动辄瘫痪后,硬生生逼出来的……船只太多,货物太多,不这样的话,江里交通瘫痪,岸上的货物堆积如山,整个港口乱成一锅粥,啥也不用干了,直接歇菜。所以说,商品经济的发展,是生产技术和方式革新的源动力,这话一点不假。
  甚至连官府都迁就于这种高效率。若旅客不是商人,即使他带着奴仆,载运五、六口箱子以及许多其他物品,负责海关税收的市舶司也不打开检查,更不课税。他们的课税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进出口海关的大宗货物。
  秦雷看到每具庞大的吊车边,都有一个穿着官服的市舶司官员。吊车吊起货物的同时,能够通过表盘显示其重量,便完成了以往最费时的过磅程序。吕志告诉他,在栈房中还有一名官员,会根据商人所报的簿册抽查货物,如果属实,便将一张税单贴在货包上,货主可以在取货后一月内,到设在码头外的市舶司完税。没有货主会逃税,不仅因为市舶司规定,逾期要觉滞纳金,逃税则除以十倍的罚金。还因为事关的商人存亡的信用记录,任何商业上的不法行为,包括偷税、漏税,欺诈等十几项,一经举报查实,便会在当地的各大报纸上公示。甭管你之前多大的牌,只要有这么一次,就彻底臭牌了。不仅票号不会再给你贷款,别人也不会再跟你做生意,等待你的生意的,只有死路一条。
  “这么说,货物到了栈房,货主就可取走了?”秦雷对此兴趣浓重道。
  “只要手里有提货单,当然是可以的。”吕志答道:“不过很多时候,货主来码头的目的,是为了给提货单签押,等完税之后,再把税票贴上,提货单就成了有价证券。那些以倒卖为目的的货主,或者急需用钱的,便可以将提货单卖给买主,或者在证交所挂牌。货物会被车马行直接送到城里的仓库,往往好几次转手之后,才会被提货。”
  “上海的发达,确实不是吕宋安南可比。”秦雷感叹道。
  “您这是大实话。”吕志笑道:“全国也就这一个上海,别的地方一心想学,却总是学不像。”又问道:“秦老爷,下面什么打算?”
  “准备先赁个房子住下,有个落脚的地方再作打算。”
  “您看这样行么?您先去客栈住下,然后请令公子和小的去找牙行看看房子。”吕志道。
  “也好,不过还是让他跟你去吧。”秦雷一指他那高大黑壮的保镖道。
  于是吕志带一行人出了码头,只见六丈宽的石砖马路,分出双向的行车道,东靠黄浦江,向西呈放射状延伸,通往城市的各个角落。马路边上停着一溜黑棚马车,秦雷他们一出来,便有操着各种口音的车夫上前招揽生意。
  吕志介绍说,这都是拉客人的车,不仅在城内通行,甚至可以去苏州。他叫了辆车,请秦氏父子上去,自己和两个保镖只把行李放上车,用吴语说了个地方,马车便缓缓驶离了码头,在宽阔却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慢慢行驶起来,吕志等人步行也能跟得上。
  秦雷也不急,打开车窗,悠闲的望着窗外的街景。只见临街的建筑普遍有四五层高,且样式五花八门,单单墙面就异彩纷呈,有巴洛克式的清水红砖墙;有红砖白墙相间和印度式侧向柱廊;有浮雕装饰的墙面和天蓝色穹隆顶……反倒是传统的飞角重檐、粉墙黛瓦式建筑不见了踪迹。除了这些特色鲜明的建筑,路灯、招牌、幌子、商标、广告等商业行头也一应俱全,将街景装点得如戏台幕布一般。
  吕志隔着车窗介绍道:“这条江南街,是上海城第一等的风水宝地。不仅市舶司衙门坐落于此,各大商行、票号也都在这里设立总部。在此拥有一块土地,不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名誉的象征。别看上海城时间不长,可这里的建筑大都经过重建,甚至有些楼重建过两三次。”
  “这是为何?”纳楚好奇问道。
  “那些大财团占有一席之地后,肯定要大兴土木,营建商号大楼。这么多的商号挤在一起,也就顾不上含蓄了,怎么压别人一头才是正办。起先大家清一水的飞角重檐红墙碧瓦,都是一个样,分不出谁和谁。后来,汇联号请了法兰西的工匠,造了个……您看就是那座。”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众人看到一座平顶形式的高大建筑矗立在江南界的中断,带着纯正的欧陆风情,却又摒弃了时下欧洲最流行的巴洛克风格,显得端正而雄浑。外壁上端,林立着大理石人物雕像,造型优美,栩栩如生。汉白玉的匾额上,‘汇联号’三个金碧辉煌的大字熠熠生辉。
  “汇联号号称‘万商之母’,采取这样的建筑样式,自然会影响到其他商号。”吕志介绍道:“而且这种样式确实正大端庄,尤其是它是采用全石料的,外部看不到一根木头。显得坚不可摧,千年不朽,一出来就把其他的建筑比下去了。所以其它商号也纷纷效仿,希望自家商号也能像这样的建筑一样坚若磐石,长长久久。”
  “你还真是个好导游呢。”纳楚打趣道。
  “这都是我家老爷说的。”吕志不好意思笑道:“小人不过是复述而已。”
  “你家老爷还说什么了?”纳楚笑问道。
  “我家老爷说,这江南路之所以繁而不乱,是因为规矩里的好。比如这满街的商业行头,知府衙门规定,必须都在檐下门楣处,挑出墙面的距离也严格受限。商号横幅可以跨街,招牌、幌子允许远挑,各家全都严格执行,所以才会看着如此赏心悦目。”
  照着他说的看去,纳楚发现果然是这样,没有一家会违反规矩。不禁赞叹道:“怎么这些商家就这么听话?”
  “这都是各大商号的门脸,当然要做出遵纪守法的样子了。”吕志笑道:“久而久之,也带着全城的商家遵守规矩。因为人们都说,要是连这点表面规矩都不遵守,还指望商家能诚信经营?”
  驶出繁华的江南路后,路面一下宽松多了,马车速度加快,吕志也没法说话了,一路小跑闷头跟在后头。好在没多久,便到了客栈,把秦雷安顿下,打了个尖,他又和那个打个保镖出去找牙行看房子。
  在客房里,纳楚问秦雷道:“你真那么放心,不怕那吕坤有啥企图?”
  “有什么不放心的。”秦雷笑道:“他这样对我,正说明他没有对我的身份起疑心。派个家丁帮帮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也算结个善缘而已,没有其他的意思。”
  “倒也是,你现在这样子,我都认不出来了,看着真不习惯。”纳楚点头道。
  当天下午,吕志转回,说房子已经定了下来,第二天便可搬过去。


第九零五章 中隐(上)
  上海地处江南水乡,但城市外貌与近邻的苏州等地迥异。它没有水城普遍的河浜网布,巷弄曲折。这是因为在建城时考虑到,一来可以使城区平整,易于规划。二来,因为饮城中喝水、易于生病,故而官府下了大力气填平城内的大小河浜。在千顷土地上规划出了路、街、坊等大小道路数百条,构建了这座城市的框架。
  几十年来,伴随着上海城的腾飞,人口也从最初的几万人,激增到十几万、几十万,并在几年前突破了百万。随着民居的不断增加,又出现了数不清的里、弄,将原先经纬交错的整齐框架,变成了细密繁复的蜘蛛罗网。大路连着小街、大街横穿小路、街上有坊、弄中有里、弄通里、里通街、街通路……在小小的弄里走着,走至弄尽头,疑似无路,但往尽头处,左或右一转,又有大道在不远处。外面人初来乍到,是要被弄得稀里糊涂、七荤八素的。
  秦雷的新住处,在城南广福寺附近的槐树巷中。那吕志原本看中的,是露香园一带的寓所,那一带有着众多的官府衙署、道观寺庙、私家园林、大小商铺、酒店茶楼,环境和卫生都是最好的,生活便利而惬意,当然,前提是你得消费得起。不过在吕志看来,能住得起宁波号的豪华舱的,肯定不差这点钱。
  但秦雷的保镖明白自己主人的心意,执意选了这一地处城中、闹中取静的民居。第二天一早,两人带着秦氏父子来槐树巷看房子。房东也一时到了,见租房的是位体面的大爷,自然感觉称心,打开院门请秦雷父子进去。
  爷俩进去一看,这所小院甚合心意。一进门是一个横长的天井,两侧是左右厢房,正对面是长窗落地的客堂间,会客、宴请之处。客堂两侧为次间,后面有通往二层楼的木扶梯,再往后是后天井,其进深仅及前天井的一半,有水井一口。后天井后面为单层斜坡的附屋,作厨房、杂屋和储藏室。整座住宅前后各有出入口,前面由天井围墙、厢房山墙组成,以石料作门框,配以黑漆厚木门扇;后围墙与前围墙大致同高,围成一个近乎封闭的空间。所以虽处闹市,却仍有一点高墙深院、闹中取静的好处。最难得是前院有一株槐树,甚是茂盛,夏季浓荫半院,一张小桌几把竹椅,吃饭纳凉两得其便;而且后院靠厨房那口井,不到一丈深便是清水,不用出门就可以打水了。
  房里房外的物件摆设都有九成新,听房东介绍,这个院子是他弟弟购置的房产。没住多久,弟弟全家便移居吕宋,临行前托他把房子租出去。一来,上海的房租高贵,闲着实在浪费,二来,房屋得有个人气,不然很快就会倾颓。
  双方你情我愿,买卖自然不难谈成,唯一的分歧在于,秦家父子只想签半年,房主却希望越长越好,一番争论之后,最后签了一年,先付半年房租。拿到合同和汇联号的银票,房东乐颠颠的走了。
  吕志将合同上的墨迹吹干,交给纳楚保存,也到了告辞的时候。虽然家里还没开火,前街就有酒楼,沈默让人叫了外卖,请他吃了一桌席,又赏了一张百两的银票,感谢他这两天忙前忙后。
  吕志受宠若惊,酒席欣然而就,银票却坚辞不要,他说秦爷初来乍到头难开,上海物价腾贵,这些钱可以顶好一阵子,还是留着细水长流吧。
  秦雷笑道:“只管拿着就是,三年五载还穷不着我。”
  “那就多谢秦爷了。”吕志不再推辞,高兴的收起来,言语间愈发亲近道:“秦爷日后有事,自然有我家老爷关照,但不是大事儿也不好去麻烦他是吧?您只管让铁山兄弟去找我,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一般我就能办了。”说着掏出铅笔,在纸上写了自己的住址。
  秦雷自然高兴的致谢。吃了一个钟头的酒,吕志便起身告辞,秦雷亲自送到街上才转回。
  回到家中,纳楚已经在指挥着两个保镖铁山和马原打水清洗房屋。两个壮小伙子被指使得滴溜乱转,一个把屋里的桌椅板凳都搬出来,一个来到井台边放下辘轳上的桶打水。
  看到这一幕,秦雷笑了,挽起袖子道:“要我干什么,娘子只管吩咐。”没了外人,也不必再掩饰,所谓的纳楚,全名叫乌纳楚,正是三娘子的蒙古名字。
  “我不是你儿子么,怎么成娘子了?”乌纳楚娇媚的横他一眼,道:“家里没你什么事儿,跟我上街买东西去。”
  “啊,日子还长着呢,不急着逛街吧。”秦雷……还是叫他的本命吧,沈默苦着脸道。
  “人家留下的被褥铺盖、杯盘碗筷你能用?厨房里空空如也,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你准备天天叫外卖啊!”纳楚数落道:“谁让你非要过平常人的日子,没有那么多人让你使唤,只能亲力亲为。”
  “都听你的,都听你的。”沈默举手投降道:“我发现你越来越有夫人的风范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归隐这一年,他不仅走出了丧父的阴影,还甩掉了一阴沉沉的官场陈腐之气,整个人都轻松洒脱多了。
  “那是,姐姐是我的榜样。”纳楚柳眉一挑,得意笑道:“她让我管好老爷,婢子自然勉力而为。”沈默能越活越年轻,当然有火辣辣的三娘子的功劳。
  “咳咳,铁山在边上呢……”沈默老脸挂不住道。
  “俺啥都没听见。”本名铁战的铁山,提着满满两桶水,飞也似的窜进屋里,竟是一滴都没洒出来。
  ※※※
  夫妻两人还是旧时打扮,也不坐车,便走着出了门。虽然纳楚不让人跟着,但铁山怎敢让他俩这么出去,把马原留下看家,自己赶紧跟了出去,只是不敢跟得太紧。
  走出弄堂便是喧闹的庙前大街,这是个繁华的集市,花花绿绿、应接不暇的招牌、幌子、商标、广告,宣告着一座座商铺在大街两旁林立,形成一条日夜不息的人流走廊。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望着两边既有黛瓦粉墙,红柱飞檐的传统建筑,也有花格窗、排门板、飞檐翘角,花边滴水和马头墙的新式门店,甚至还有巴洛克风格的西洋样式,这些样式各异的建筑融汇在一起,没有丝毫的不和谐。看着这些店铺的招牌,什么春风楼、得意楼、德顺大酒楼,吴家老号生药铺,丁娘子布庄、天宝金器店、同盛发当铺……三百六十行尽会于此。听着嘈嘈杂杂的叫卖声,说笑声,浓重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让沈默浑身毛孔舒展,舒服的眯起了眼。都记不清是多少年了,自己终于又能走在没有任何表演成分的人群中,这种脚踏实地,比肩接踵的感觉,实在是太养人了。
  一到了这繁华的街面上,三娘子便兴奋起来,她忘了自己的初衷,拉着沈默一头撞进丁娘子布庄里,然后……就尴尬了。
  因为人家虽然没写明‘男宾勿入’,但满店面都是女客,不免齐刷刷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这两个闯进来的男人。
  三娘子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男儿身份,不由欲哭无泪,可这要灰溜溜退出去,岂不更尴尬?好在她素来是有急智的,清哼一声,昂首挺胸道:“看什么看,好像没写男人止步吧?”说着一拉沈默的衣袖道:“爹,你不是说要给我娘买件生日礼品么,怎么不进了?”
  沈默体面了半辈子,还没干过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呢,以他的经验看,女客们肯定要花容失色,尖叫着慌乱回避,甚至报官都有可能……然而老经验遇到了新情况,短暂的吃惊之后,女客们便大胆的打量起这两个不速之客来。甚至小声评论起来:‘嗯,这个年老的好有味道,还没见过这种老帅哥呢。’‘还是年轻的俊,这眉这眼这脸蛋,若是穿上红妆,就是个绝代佳人……’说着便吃吃笑起来。
  热辣辣的目光,让沈默颇有些吃不消,不禁暗暗摇头,心说果然是世风日下,怎么现在的女子都如此不知羞了呢?不过好像也挺有意思,反正现在自己不是自己,索性老夫聊发少年狂吧,便面无表情的跟着三娘子进去了。
  见女客们都没有意见,店家自然不会赶人,容貌俏丽的女伙计上前问道:“二位……爷想要点什么?”
  “看看。”三娘子的全部心神,完全被眼前的五光十色的纱、罗、绸、缎吸引住了,她摸着一块薄如蝉翼的面料道:“真轻薄啊……”
  这一下赞叹,完全是女声,女伙计早就看到她有耳朵眼,一下明白过了,原来这是位花木兰啊。便认真介绍道:“这是杭州蒋氏丝绸庄生产的皓纱,轻薄如纸,内衬以亮色衣衫,效果好极了。”
  “这个也很薄。”三娘子摸着另一款面料道。
  “这是时下流行的西洋布,它的特点也是在于轻薄和色彩淡素。去年一年一度的金陵花会,秦淮明姝丽三娘用这种料做成轻衫,以退红为里,穿在身上,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迎风站立,楚楚动人,飘若仙子,让人惊为天人,这种西洋布也立马身价倍增。不过虽然贵,但好在百搭,衣柜里一定要有一件的。”女伙计不知重复过多少遍这样的说辞,都滚瓜烂熟了。
  “买了买了。”三娘子眼也不眨的连连点头,跟早些时候,为了几贯钱与房东斤斤计较的管家婆,实在是判若两人。
  一见他这样,店家就知道来了肥羊……哦不,大主顾,便把活计支到一边,自己亲自上阵,向三娘子推荐里面的衣料。因为要搭配以明亮的颜色,故而那些布料都是大红、鸦青、甚至明黄色。三娘子倒没什么,一直在边上安静看着的沈默,终于忍不住道:“你这店家,好生大胆。朝廷严格规定,士庶妻不许用‘大红、鸦青、黄色’,违者以僭越论处。你看你这里,有多少违制之色。”
  “……”那店家歪头看看沈默,笑道:“这位爷是刚从北京还是从吕宋回来?”
  “吕宋,怎么了?”沈默摸不着头脑道。
  “怪不得,您应该二三十年没回过了吧。”店家笑道:“您说的那都是老皇历了,老身今年五十七,干了四十年衣料店,要说女人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肯定比您清楚。”说着掉起书袋道:“太祖皇帝规定,男女衣服不得用金绣锦绮丝绫罗,止用绸绢素纱,首饰、钏镯不得用金玉珠翠,止用银,靴不得裁制花样、金钱装饰,违者罪之。又令民间妇人礼服惟紫,不得金绣,袍衫止紫、绿、桃红及诸浅淡颜色、不许用大红、鸦青、黄色。《大明律》上还有‘服舍违式’条,规定僭用者杖一百,其器物衣饰尽皆充公。我说的对么,这位爷?”
  沈默算是领教了上海人的伶牙俐齿,有些无奈地点头道:“想不到,你还如此懂法。”
  “不是老身懂法,是但凡入行的,就得背过这几条。”店家笑笑道:“可您仔细看看,这满店面的女客,要是依着老皇历,是不是都得打死?”说着掩口笑道:‘您不会非礼勿视吧。’
  “倒不至于。”沈默尴尬地笑笑,转头看看临近的几位女客,果然要不是颜色上违制,就是样式上违制,甚至有人带着一品命妇才能佩戴的明珠步摇……


第九零五章 中隐(中)
  本朝服饰制度规定之严密,范围之广泛,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精力过人的太祖皇帝,不厌其烦的规定了每个等级的人该穿什么,而且对僭服者制定了严酷的惩罚措施。他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而是因为这些繁缛苛刻的规章,建构起了国初等级森严的政治体系,建构起了尊卑有序贵贱分明的社会秩序。
  这对维护统治秩序,保持社会稳定有很大的帮助,一直到沈默少年时,他亲眼所见,江浙一带的百姓,还是以营生务本、畏官长、守朴陋为常。妇女以深居不露面妇女,治桑蚕女红为常,珠翠绮罗之事甚少,断不见如此后饰帝服之事,更不会有这么多光天化日,抛头露面的女人。
  “你们如此穿着打扮,难道就不怕官府纠察么?”沈默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位官人看着如此体面,怎么直冒傻气,难道官老爷家的太太就不僭服了?”店家咯咯笑起来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就是,上月碰上知府夫人到广福寺进香。”一个正在看布的女客插话道:“她身上披的那件纹绣,可是绣着凤纹的;头上戴的宝石首饰,件件都是宫里娘娘才能戴的,就连一品命妇也不能用。可她不仅戴给知府老爷看,还大大方方戴出来,给全上海的百姓看。您说知府大人还有什么脸面,管我们穿戴什么?”
  “是啊,您这位老官人真是迂不开眼,您到外面瞧瞧,满大街的男男女女,哪个不是争奇斗艳,想怎么穿怎么穿,怎么好看怎么穿,谁管你八百年前的规矩套子?”妇女们笑作一团道。
  “真是……僭拟无度,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沈默连连摇头,又引得女客们笑作一团。
  ※※※
  虽然满嘴的世风日下,但沈默也没拦着三娘子把‘僭越’的布料买回家。三娘子付了钱,把地址留下,让店里直接送家去,然后便兴冲冲的拉着他出去,准备奔赴下一家。
  沈默站在布庄门口的台阶上,放眼人来人往的大街。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走在路上都是目不斜视,所以来得路上也没细看,现在细细打量人们的衣着打扮,真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从何说起……
  只见大街上的男子皆高帽大袖,遍身罗绮,妇女则高髻长衣短裳,华服七彩缤纷,甚至连市井贩鬻厮隶走卒,亦多缨帽缃鞋、纱裙细绔……哪里还有什么礼制等级之分?
  “想我年少时,江南犹有淳本务实之风,士大夫家居多素练衣、缁布冠。即诸生以文学名者,亦白袍青履游行市中。庶氓之家则用羊肠葛及太仓本色布,此二物价谦而质素,故人人用之,其风俗俭薄如此。”沈默面色复杂的叹口气道:“但看这家店,档次不算太高,出入并非贵妇,店家却谓罗绮不足珍,所售尽是吴绸、宋锦、云缣、驼褐、各种西洋东洋布料。却找不到当年最多的羊肠葛、本色布,问店家才知,以其无人服也,已久不鬻于市矣。”
  “眼见穷居负贩之小民,竟也戴方头巾、蹑云头履,行道上者踵相接。而人皆不以为异。在安南看报纸上说,吴中百姓‘不丝帛不衣、不金线不巾、不云头不履。’只以为是杜撰吹嘘之语。现在一看,果然方巾盈路,屠贩奴隶亦有着云履而白领缘者,甚至连白泽、麒麟、飞鱼、坐蟒靡不有之。百姓明知犯禁,竟群相蹈之。见微知著,可知世风如何……”沈默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方面,他看到了社会的变化,人们追求华美的服饰,虽逾制犯禁,不知忌也,应该是他希望看到的。但另一方面,他毕竟读书出仕三十年,要说没有些读书人的优越感,那是骗人的。现在看到百姓不以分制,而以财制,‘民服士人之服,士人服大夫之服’,只要有钱,随便你怎么穿,怎么都没人管。那种优越感顿时大受冲击,自然大感神伤。
  见他一脸愤懑,三娘子拉着他的手小声劝慰道:“这不正是你一直以来的期望么。”
  “话是如此,但见此礼崩乐坏,总不是个滋味。”沈默尴尬地笑笑,反握一下她的柔荑道:“不用担心,习惯就好了……”这才意识到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连忙抽出手,干咳一声道:“青天白日,斯文斯文。”
  三娘子却柔荑遥指。
  沈默只见一对男女青年,携手说笑从眼前走过,神态举止、甚是亲昵,旁人亦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沈默却愤愤道:“这后生,成何体统!想我少时,便是敢同妇人说话的都没有!”也许是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他竟要上前呵斥……
  三娘子丁香微吐,俏皮道:“当年不敢,后来也没少香艳!五十步笑百步!”沈默还待上前,三娘子把他的袖牵了,笑道:“你就饶他们五十步吧。”他这才气呼呼的作罢。
  见沈默是真郁闷了,三娘子也不再拉着他乱逛,赶着把家里所需的日用品采购一番,一样是先付了账,再让人送家里去。
  回到家里不久,东西便陆续送来了,三娘子指挥着铁山和马原把东西安放到位,沈默也想搭把手,却被她撵到外面喝茶……过去的惨痛经验告诉她,让这位爷帮忙,向来是越帮越忙。
  虽然被无视,但沈默不好意思闲着,在外面帮着打水烧水,还抽空出去叫了个外卖,也是忙得不停脚。
  到了掌灯时分,正堂和二楼的卧房基本收拾出来了。在灯火通明的堂屋里摆上酒菜,看着布置温馨的新家,沈默又高兴起来,让三娘子坐在身边,叫忙了一天的铁山和马原也坐下,舒舒服服吃了顿开伙饭。
  饭后,收拾完了碗筷,铁战和马原便回厢房休息去了。
  沈默惬意的坐在太师椅上,接过三娘子泡的茶,笑眯眯道:“这小日子就算是过起来了。”
  没了外人,三娘子除下男装,打散青丝,恢复了婀娜多姿的本来面目,她娇媚的横他一眼道:“不郁闷了?”
  “不郁闷了。”沈默呷一口茶,呵呵笑道:“我们这趟出来,不就是为了感受世道的变迁?要是一切都跟三四十年前一样,那才真叫失望呢。”
  “说真的。”三娘子也不去自己的座位,而是站在他身后,轻轻为他捏肩道:“老爷你真打算在这常住下去?”
  “房子都租了。”沈默看她一眼道:“怎么能不常住?”
  “夫人和我还以为,你这次出来,是为了散散心,过不了几天就回去呢。”三娘子道。
  “人不能光低着头前进,总得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静静心,整理一下思路。”沈默笑笑道:“古人云‘中隐隐于市’,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既在人群之中,又没有政事乱心,没有人打扰。更重要的是,没有那些粉饰太平的奏报来混淆视听,我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最真实的。只有这样,我要写的东西才能不脱离实际,自说自话。”
  “可是你曾说过,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三娘子道:“就不怕目光被拘泥于一隅么?”
  “所以我要来上海。”沈默沉声道:“春江水暖鸭先知,这里已经是大明的心脏了!”
  “那好吧。我们就过上一年半载小市民的日子。”三娘子说着就情不自禁的笑起来。能跟沈默单独厮守一些岁月,其实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说起过日子来。”沈默搁下茶盏道:“我觉着还少了点什么。”
  “少什么?”三娘子看看房间各处,觉着什么都不缺了。
  “你这位少奶奶,怎么能没个使唤丫头呢?”沈默站起来,轻搂着她的纤腰道:“今天看你刷碟子洗碗,觉着不应该啊。”
  “不用再找丫鬟了。”三娘子笑颜如花道:“我愿意干。”其实沈默本打算只带着铁山和马原出来,是殷夫人觉着他身边不能没个人照顾,才让她跟出来的。沈默对到底是谁照顾谁深表怀疑,她便赌气没有带贴身丫鬟出来,一路上沈默的起居都是她来照顾。
  “还是雇两个精明能干的吧。”沈默笑笑道:“方才我去饭馆叫外送的时候,看到有家茶楼要转让,我想……”
  “我的爷,您不会是还想开茶楼吧?”三娘子吃惊道。
  “为什么不呢?”沈默笑道:“我也是看那茶馆的对联,才萌生此念的。”
  “什么对联?”
  “上联是‘来不请去不辞无束无拘方便地’,下联是‘烟自抽茶自酌说长说短自由天’。”沈默笑道:“要想了解民情百态,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么?”
  “那……好吧。”三娘子有些头大,心说就当是这位爷的玩具吧。
  “先睡吧,什么事明天再说。”沈默打个哈欠,拥着她上楼。
  ※※※
  早晨七点钟……随着西洋钟的流行,民间对时间的称呼也悄然发生了改变,一个时辰被两个钟点代替。早晨七点,成为了辰时初刻的时髦说法。
  沈默在楼下吃过早饭,吩咐马原去前街,把盘下茶馆的事情搞定。马原闻言吃惊道:“这么大的事儿,就让我一个人去干。”
  “连这点责任都不敢担。”沈默鄙视他一下道:“将来怎么对你委以重任?”
  ‘能是一码事儿吗……’马原郁闷的心里嘀咕,但嘴上一句不敢多说,乖乖出去盘店去了。
  收拾完餐桌后,三娘子继续布置房间,昨天只是干了个大概,细整还得一天。
  沈默则拿起铁山买来的几份报纸上了楼,他没有进房间,而是爬到了顶层的平台上……为了避免万一被人认出来,沈默不仅简单的易容,还用亚热带的强烈阳光,把自己白皙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除了徐渭、褚大绶那样的熟人,一般仅有一面或者数面之缘者,很难认出他就是失踪已久的沈阁老。
  为了保持肤色,沈默需要足够的日晒,今天阳光明媚,一点不像是冬日。铁山早就把躺椅小机茶具运上平台,正在手脚麻利地给他泡茶。
  沈默站在平台上往四周望去,发现自己这里是附近一片区域的制高点。俯瞰四周,屋脊连绵起伏,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但不妨外窥见邻家院中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还有屋顶上空着的鸽笼,鸽群盘桓在湛蓝的空中,还有悠扬悦耳的鸽哨,实在是让人无比放松的早晨。
  看够了光景,他便心情舒畅的在躺椅上坐下,品一杯香茗,翻看今天的报纸。上海的人口密集,经济发达,报业自然发达,比较主流的就有七八种。其中发行量最大的《上海日报》,都是每天半夜印出,天不亮就发送到城内街头巷口的各处报摊,保证市民一起床,就可以买到带着油墨香气的最新报纸。其余的报社也不甘落后,尽其所能的将最新报纸送市民到手中。
  沈默的住处紧挨着庙前街,能买到所有的报纸。知道他有看报的习惯,所以不用沈默嘱咐,铁山出去买早点的时候,就把能买到的所有报纸搜罗来了。
  这么多报纸沈默都不知先看哪一份了,最后还是拿起了最大的那份《上海日报》,报纸有十六个版面,其中各类广告就占了一半,这又让上辈子深受从广告夹缝中找新闻之苦的沈默大摇其头。他记得当年在南京看报纸时,虽然也有广告,但都很含蓄,藏在边边角角。哪像现在这样,占据整个整个的版面,真是……世风日下啊。


第九零五章 中隐(下)
  这份《上海日报》的样式,与后世所见的报纸几乎没有区别,第一版上方,是魏碑体的报名,左侧小框中是日期和印号——大明万历九年冬月廿日,总第叁仟壹佰六号。右侧是资费和报社地址。
  整个第一版,除了正中间巴掌大小的目录外,其余便是各种广告,大多数是推销各种新奇商品,什么福顺堂的‘官验咳嗽药’,鑫华布厂的‘赛蝉翼’新布,盛源堂的‘燕窝牛髓膏’,海昇公司的吕宋产烟丝等等。新奇商品不但有文字说明,还配以图画,标明自己的商标。比如标题为‘盛源堂燕窝牛髓糕以此图为记’的广告,画面是一头肥壮的牛在水边草地上小憩,容容几笔,形象、简洁、生动且直观情趣盎然。让人一下就记住了这样商品的标识,可谓形式新颖,内容诱人,也让报纸看起活泼生动。
  也有几条告知新店开业的,还有西洋珍玩展销会的广告,都只有一寸见方,但以《上海日报》今日的发行量,怕是要花费商家大价钱的。
  看完了首页的广告,沈默的目光落在中间的目录上,只见单数版全为广告、或船期消息、商业信息等,除此之外,还有刊登启事、声明、寻人、告示等为社会服务的广告的版面。当然,这时候第几版叫第几章,广告也不叫广告,而叫做告白。报社把同类的广告集中到一个中版面,称作各行告白……包括书籍告白、餐饮告白、戏院告白等等,以及航船日期、银行市面等。比如翻到第五章的‘航船日期’,就可以一览从上海港出发的航船信息,开船时间和目的地一目了然;又或第九章的戏院告白,将上海城各大剧院近期上演的剧目,以及名角出场的场次刊列明白,有需要的人自可按图索骥。这样不仅可以增加收入,还能提高报纸的功用性,报社自然乐意为之。
  双数章才是报纸的自办内容。沈默看到第二章是本埠新闻,第四章是朝廷要闻,第六章是东南采新,第八是名家论政,第十章是证券信息,第十二章是各货行情,第十四章是谈经论道,第十六章是外报选录……除此之外,只要另加五文钱,就可以买到十六页的小说副刊,这就是号称五万发行量的《上海日报》的版面样式。其余的报纸有成册的,折页的,样式各有千秋,但版面安排基本相同,只是依各家特色各有侧重罢了。
  ※※※
  见上海的报纸将本埠新闻置于朝廷要闻之上,沈默不禁摇头苦笑,他端起紫砂壶轻抿一口,先看本埠新闻,有热点官司追踪,有民生问题聚焦,有佳节集会介绍,有奇闻趣事荟萃……聚集了上海的方方面面,且语言通俗易通,只要粗通文字的人就能看懂。
  其中最让沈默感兴趣的,是对一起热点案件的追踪,通过前情提要他了解到,这是发生于地主和佃农之间的纠纷,起因是一个地主要求改变收取地租的方式,但佃农以在契约期内为由予以拒绝。双方争执不下,只好对簿公堂,先在县里诉讼,县官判地主胜诉,双方改签地租的合同,将原先的货币租改为实物租,并将原先八十年的长约,改为十年短约。
  按说这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小官司,应该随着再正常不过的穷人输给富人,再也不被人提起。然而这件事在当地却引起了轩然大波,佃户们愤愤不平,其在上海做工的子弟,更是到知府衙门击鼓鸣冤,大有不把案子反过来誓不罢休的势头。
  这种异乎寻常的反应,自然引起了嗅觉灵敏的报社的注意,他们派出专人进行调查,竟发现了地主行贿县官的证据,并将其捅到了报纸上,登时引起舆论大哗,迫于压力,上海知府孙鑛只好重审此案。为了消除不良影响,挽回公众的信心,他还特意宣布此案公审,允许报社和士绅旁听。
  但孙鑛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似简单的案子,竟然拖了整整一年,期间经过八次过堂,竟然至今还没有结果,而且越打越大,最终打到了南京刑部。
  而且更离奇的是,这个案子早就不是最初两人之间的诉讼,而变成了两大集团之间的激烈对抗。支持地主的是地主集团,支持的农民的却不只是农民,还有城市的工商界。这期间,双方智囊团穷经搜典,奇招尽出,甚至请到了庞大的讼师团,为打赢这场官司,可谓不惜血本。
  已经有学者注意到,这绝对不是一起偶然事件,而是社会转型期,不同群体之间利益诉求矛盾的体现。沈默按照这则新闻最后的提示,翻到了第十四章‘谈经论道’,读到了一个笔名叫‘玉池’的人,对这起事件的深入分析。
  他说,双方争执不下的焦点,是该不该将货币定额地租改回实物分成地租,回想起十几年前,地主收取地租,还是以实物为主。但是十年前,东南一带的地主,纷纷逼着佃户重签契约,不再收实物,而是一律改收银钱。这才刚刚十年时间,为什么地主们又变卦,想要改回来呢?根据沈阁老所著的《经济学》,任何行为的目的,都是经济目的,试分析地主老爷们前后矛盾的两种心态。
  其实,地主们将实物地租改收货币地租,基本是与一条鞭法的推行同步的。朝廷将实物田税改银,并允许纳银代替赋役,这样做的坏处是,纳税人必须要将生产的实物出售,换取银钱完税。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的要受到商人集团的盘剥。地主们为了向佃户转移负担,才改变了收租办法,开始收取货币租。
  另外,收取货币租还可以消除佃户偷奸耍滑的门路。江南农民专种一种叫做‘不道糯’的稻子交租,因其产量高,出米少,质量差,所以称为‘谩官稻’。还有种芒稻的,芒长约二寸,每四石出米量不及其他稻子的一石,以此交租,故地主佃农时常发生争执,虽然地方官屡加禁止,但农民照常以此交租。改为货币租后,便可以不受‘次粮顶租’之苦。
  加之世风变化,如今人们对于钱和物的看法,已同前人大有不同。不再以简单朴素为常,而是以奢侈享受为荣。故而地主不重布帛菽粟而重金钱,得金不患无粟。且缓急转移,易以万物,多金尤便。
  在这些因素的综合影响下,地主集团迫切希望改变收租的方式,在他们的活动下,各省允许地主‘起田另佃’,虽然引起了极大的反对,但在徐阁老的力主之下,地主们还是与佃户重签了田契,将实物租改为货币租。
  然而为何刚过十年,就又想改过来了呢?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物价飞涨!如果谁有十年前的报纸,翻开看看就会发现,在这十年间,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的价格,平均上涨了一倍,这还是官府对事关民生的商品,始终努力平抑物价的结果。那些非生活必需的物价,上涨幅度达到了两倍。
  《经济学》上说,通常情况下,物价上涨最遭殃的是固定收入群体。而倒霉的地主老爷们,费尽心机将实物分成地租改成了货币固定地租,也就荣幸的加入了这一行列。
  《日报》曾经做过调查,中小地主每年的平均地租收入是五百两银子,一百五十两用于交纳各种赋税,二百两用于基本开销,还有一百五十两可以改善生活,或者扩大生产。
  每一年物价上升一成,他的生活成本就增加二十两,而可以自由支配的钱,却会少十五两。每年都如此,地主老爷们的钱包,瘪下去的速度就可想而知了。
  另一方面,佃户们却开心了。改成货币定额地租后,地主们不再管地里种什么,他们可以选择以种植价值更高的经济作物为主,以种植粮食蔬菜为辅,这样既可以获得更高的收入,又可以不受物价上涨之害。
  所以说,这十年来,地主们的日子越过越惨,佃户们却越来越滋润,这就是双方一个想改回从前,一个坚决不改的原因所在。
  而后来城市的士绅,加入支持的农民行列,也是毫不意外的——这些以工商业起家的新贵,与传统地主的矛盾由来已久,矛盾的根源只能存在于经济方面。
  工商业生产需要大量的合格原料,比如丝织业需要合乎标准的生丝,棉纺织业需要合乎标准的棉花,染织行业更需要特殊的经济作物。然而在收取实物地租的年代,地里种什么,卖个什么价,是由地主们说了算的。所以双方矛盾的实质,就是工商业主企图控制农产品的产销,而地主们自然不甘心失去定价权,双方自然产生了矛盾。
  但是实物地租改为货币地租后,地主们脱离了生产,不再干涉农民的种植选择。老实巴交的农民,总比老奸巨猾的地主好对付,工商业者自然乐见其成。这种形势下,他们普遍选择与农民们签订合约,提供资金技术等支持,农民们则承诺到收获时,将农产品按规定价格卖给资方。
  这样做的好处是,资方可以稳定地获得农产品,农民可以获得稳定的收入,最终结果是工商业主们控制了农产品的市场,当然不愿意再回到从前。
  而这场官司,实质上已成了各利益方之间的对决,判决的结果影响之大,要远远超过其它任何案件,所以才会有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大诉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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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文章将这场官司的起源分析的十分透彻,最难得是,作者没有落入传统文章的窠臼,将经济问题道德化,而是运用经济学的观点,将各方的心态展现无遗,观点新颖但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沈默对这个叫‘玉池’的作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中也酝酿了一篇文章,准备稍后写下来投个稿,应和一下这位玉池兄。
  看完了让他欢乐无穷的本埠新闻,沈默翻到了第四章‘朝廷要闻’,这一章主要是介绍国家的最新军政动态,并摘抄邸报的部分内容,让老百姓能了解国家发生了什么事。
  说起来,沈默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关注朝堂了,看报纸他才发现,那位千古奇葩的万历皇帝又有大手笔出世了……
  这一版打头的,就是三条皇帝发布的谕旨。
  第一条,是下给礼部的敕谕,以大婚有年,内职未备,为了博求贤淑,用广储嗣,特命南京礼部于留都内外出榜晓谕,由尚书督领该司官博访民间女子,凡年龄在十四岁以上十六以下,容仪端淑,礼教素娴,父母身家没有过失的,从中慎加选择,送到诸王馆内。南直、浙江等处另外差官前往选取。
  沈默记得去年九月,在邸报上看过朱翊钧给礼部下的一道谕旨,说‘宫中六尚缺人,命礼部查照嘉靖九年事例,并选民间淑女二百入内。’所谓嘉靖九年事例,就是万历的爷爷嘉靖皇帝,一次册封了九个嫔妃。万历决定要向自己的祖父看齐,理由倒也充分……因为他遇到了与乃祖同样的问题,大婚数年依然没有子嗣。虽然他现在也还不到二十岁,但对于一个已经结婚三年的皇帝来说,却是个令人忧虑的大问题。
  也正是这个原因,言官们破天荒的没有向皇帝开炮,礼部也痛快照办,经过半年的挑选,选中了九位如花似玉的少女,作为万历皇帝的九嫔,并为宫中补充了二百名宫女。
  这样,万历皇帝就有十二位合法的美艳妻子,这还不包括宫中那些已与他有过性关系,而尚无名分的宫女,朱翊钧不禁心花怒放,当日,便率同她们祭告奉先殿,同时为九嫔的父亲各授锦衣卫都督佥事,享伯爵俸。
  距离册封九嫔不到一年的时间,万历又给礼部下了这道谕旨,看来京城的美女已经不能满足这位皇帝了,他想要尝尝江南美女了。


第九零六章 茶馆(上)
  按规制,选秀的地区要暂停婚嫁。在皇帝选美的半年多到一年里,姑娘都不能嫁人,小伙儿都不能娶媳妇,都得等着先让皇帝挑,只要没成亲的,就有可能被挑走。万历八年那次选秀,便严重骚扰了北直、河北、山东一带民众的正常生活。
  这种事儿干一次,大家还能捏着鼻子忍过去,但去年刚搞过,今年就又来一会儿,那真是叔可忍婶也不可忍了,虽然还不知道京城的官员什么态度,但南京的言官们,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冒犯龙颜了。
  根据报社得到的最新消息,南京浙江道御史马允登,南京礼科给事中牛唯炳都已经上书切谏。而在野的士绅们更是毫不客气,纷纷在报纸上撰文,沈默按照提示,翻到‘名家论政’一章,便见到三篇批评万历皇帝年纪轻轻,就步乃父后尘,昼夜淫欢,沉湎于酒池肉林,置君德、朝政于不顾的文章。虽然署的都是笔名,但读惯了奏章谏本的沈默,还是一眼就看出,写这些文章的,都是曾经在朝之人,甚至就是现任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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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东南的寻常百姓来说,这条带着香艳气息的新闻,可能更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然而在沈默看来,比起另外两条来,它实在微不足道。
  第二条皇帝的新闻,是万历下旨修筑辽东的边墙。
  所谓边墙就是长城。国初太祖皇帝命徐达对居庸关长城进行修缮,以拱卫北京。然而在土木堡之变前,国人有信心在野战中击败蒙古骑兵,大规模修筑边墙也被认为是没有必要的。但土木堡之变成为转折点。在那以后,直接出击蒙古被认为是危险的、不明智的,所以促成了国家边防政策的由攻转守,修建长城变成了国策。百年功夫,一条东起辽东的鸭绿江畔,西至甘肃的嘉峪关旁,横贯帝国北部边疆,全长一万两千六百里,号称万里长城的边墙出现了。
  但单纯的边墙并不能阻挡入侵的铁骑,在很长一段时间,蒙古人每年都要入侵上百次,比如著名的‘庚戌之变’,就是蒙古骑兵从蓟镇古北口长城突破,沿潮白河直打到通州的。长城虽然一直在修,却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
  直到隆庆四年,戚继光担任蓟镇总兵后,他亲自巡行塞上,经过仔细考察,认为这些边墙不仅低薄,而且颓废较多,所以根本无法阻遏敌袭。而且在边墙上虽有一些砖石小台,但这种小台彼此之间毫无联系,既不能掩蔽士卒,又没有地方贮存军火器具,敌军只要登高发矢,台上守军就很难固守,不利于战斗。于是他上疏言道:‘蓟镇边墙,延袤二千里,一瑕则百坚皆瑕。比来岁修岁坍,徒费无益。请跨墙为台,睥睨四达。台高五丈,虚中为三层,台宿百人,铠仗粮秣具备。令戍卒画地受工,先建千二百座。’
  这得到了大学士高拱的全力支持,于是自隆庆五年起,开始了艰巨的修墙、筑台工程,戚继光亲自监工,对工程质量要求极为严格。他将城墙分为一、二、三等,双侧包砖城墙为一等边墙,单侧包砖城墙为二等边墙,石城为三等边墙,要冲地段一律包砖,严禁任何偷工减料现象。在加固城墙的同时,又修建一个个碉堡似的敌台,最终花费三年时间,重修从山海关到昌平的长城线,修筑敌台一千零七座,将京师防线营造的固若金汤。
  虽然在万历年间,李成梁的风头远超过戚继光,但土蛮和朵颜宁愿去面对李成梁的屠刀,也不愿意到戚继光这里碰壁。因为老虎虽猛,总有打盹的时候,总还能偶有收获,但铜墙铁壁却连道缝都没有,只能碰得头破血流,永远也讨不着好。
  而文臣们对戚继光的评价,也远高于对李成梁的,一方面因为戚是儒将,且操守远好于李。更重要的是,比起彪悍难驯的辽东骑兵,戚继光这种修筑王八壳子的搞法,让他们感到对自己的威胁小很多。
  所以命九边效仿戚继光,大家一起修王八壳子的倡言从未间断,但沈默对此持保留态度,蓟镇的成功经验,也就没有推广到别处。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因为历史早已证明,国朝花费巨大人力、物力修建起来的万里长城,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理想效果。仅从军事的角度来说,明军需要守卫长逾万里的边防线,军力不可避免地被分散,而蒙古军队乃至后来的满人,通常是突袭而至,攻其不备。由于通讯手段有限,明军即使能够做到常备不懈、居安思危,也不能准确地预料蒙古军队攻击的时间、地点,因而对规模较大的突然袭击难以有效阻挡和防御。
  在沈默看来,对付北方之敌的上策是恩威并施,在军事上压服它,在经济上控制它,在政治上笼络它,将其慢慢驯化,甚至为朝廷所用。中策是夺取养马之地,建立强大的骑兵,以骑制骑,最低限度可以主动防御和反制出击,使敌骑不敢轻言进犯。下策才是修筑长城被动防御,这样不仅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效果还最差,可谓事倍功半。
  当然这些道理,没法像那些不知兵事,却夸夸其谈的文官们分解,沈默只用一个理由搪塞他们,那就是没钱!
  戚继光修长城三年,各项花费折银六百万两之巨,这还是在基础最好、距离京城也最近的蓟镇修建。而长城的特点又是,‘一瑕则百坚皆瑕’,但如果九边长城都按这种标准修,没有三千万两是打不住的。
  沈默掌权期间,国库存银从没到过千万级别,时常在五六百万两打转。从万历六年起,北方又普遍遭遇旱灾,长城也就一直没修成。
  但是情况在万历八年以后起了变化。去岁八月底,兵科给事中顾允忽然上了一道奏折,言各地总兵不宜久任,为了防止各边驻防军门拥兵自重,应经常给他们换防。其中特别提到戚继光和李成梁,说他们卫戍蓟辽权责重大,已坐纛十余年,就算为了保护他们,也应该换任。
  其实这是张四维早就与皇帝商量好的,要将沈默昔日幕下诸将一一调离,然后换上值得信任的将领。虽然张四维离开朝堂了,但他的党羽仍在,那顾允便是张四维的学生,他一上本,万历便心领神会,很快下旨命朝臣议论。
  尽管大臣据理力争,说大规模撤换边镇总兵,会导致边防不稳,但最忌讳的就是边将结交内侍,谁也不敢出言太甚。最终将此本通过廷议,定出了第一批换防的六名总兵官,赫然列于榜首的是戚继光、还有宣府总兵马芳、河套总兵刘显、大同总兵尹凤、广西总兵汤克宽、广东总兵李锡。除了马芳因为年迈,直接退休之外,其余五位都被调往内地。虽然职务不变——都是二品总兵之衔,但实际上大相径庭。在边镇行辕,麾下强兵劲旅十余万,而内地总兵统领的兵士只有一万多人,对付的也仅只是流贼乱民。
  反倒是辽东李成梁,被两位兵部尚书,以辽东战事激烈,他人不能胜任为由保了下来。而姚苌子也因为一封缴获自西班牙人手中的信件,被留在了东南水师。
  此道圣旨一经公布,立刻舆论大哗。被调换的六位总兵,都是身经百战,能独当一面的名将。正是因为有这六位的镇守,十几年来,鞑靼倭寇才一直不敢犯边,国家也一直保持安宁。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尤其是北方的蒙古人,休养生息十几年,会不会又变成兵强马壮的虎狼之师?这谁也说不准。如今突然将几乎整条防线换掉,让一些碌碌无为的继任者来担当国防重任,怎么能让人放心。
  万历是最不放心的一个,他的应对之策就是修长城——将九边的边墙都修成蓟镇这样,我的江山不就固若金汤了?对将领的依赖程度也将降到最低。所以在调换六大总兵的同时,他便命兵部、工部派员到各镇考察,制定修筑边墙的计划。
  今年七月,兵部会同工部、户部提交了预算,皇帝一看就晕了,足足要三千八百万两!且不说国库里没这个钱,就算有的话,要守财如命的万历皇帝拿出来,也跟杀了他差不多。但转念一想,这可是沈默没干成的事儿,要是自己把它干成了,那说明什么?
  再说自己当一任皇帝,总得有点名垂青史的功绩吧!修好了长城,子孙万代都感自己的恩。这样一想,皇帝终于咬牙决定,修!他钦定了第一期工程是辽东镇的三千里边墙。按计划,这段长城将被拓展到五千里,建造要求与蓟镇相同,初步预计需要一千八百万两白银。
  报纸上并没有刊出预算,但沈默当过这个大明朝十几年的家,岂能不知道该花多少钱?
  ※※※
  如果说修边墙还有些道理的话,那下一个项目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第三条新闻乃明年春天,万历皇帝要亲临天寿山皇陵拜祭。按照本朝的礼制,后嗣之君每年的春、秋两季,都要前往天寿山谒陵,举行祭礼,这本是平常之事,然而在上月末所下的谕旨中,朱翊钧提出,要在躬诣天寿山行祭礼的同时,勘选寿宫地基。本月十四日,他又给礼部下了一道圣谕,责成他们尽快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当然祭祀都是成例,依葫芦画瓢就成,皇帝关心的是自己的寿宫选址。
  礼部不敢怠慢,次日便奏上一道题本,汇报了半月来的准备情况,他们已派祠祭员外郎陈述龄会同工部都水司主事阎邦、钦天监监副张邦垣和谙晓京畿一带地理的方士连世昌等人先期前往天寿山察看,并且已选中三处供参考,即永陵东边的潭峪岭,永陵北边的祥子岭,东井南边的勒草洼。
  为慎重起见,万历决定派定国公徐文璧、大学士诸大绶,和司礼监太监张宏先期前去相择,在勋臣、文臣、内臣中,这三位的官阶和资历都是最高的。同时命礼部再举荐一些通晓舆地术的官员随同前往,于是通政使司左参议梁子琦、佥都御史胡宥以等人谙晓地理,也加入到选择寿宫地基的行列。
  这一年,万历皇帝还不到二十岁,对于这位年轻的皇帝,在青春盛年如此关注自己陵寝的营建,世人深感费解。当时便有御史邓便,有感于当时民苦重役,又遭大旱,建议推迟兴工,报上刊登他的奏章节略曰:“世庙即位十七年才有此议,又迟回者数年,盖慎之也。皇上春秋方盛,且用民之力必以其时,诗曰:‘我稼既同,上入执公功,盍姑己诸’。”对于这样的儒生说教,万历采取了留中不报的处理方法,但报业中人无孔不入,竟取得了奏章的抄件刊出。
  对于皇帝的心思,沈默却比较清楚,要不怎么说,这世上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死对头呢?通过与皇帝的常年相处,他发现万历小小年纪,便对人的生死看的比较透彻,或者说在这方面比较消极。他估计皇帝是受到了乃父乃祖的影响……嘉靖皇帝日事斋醮,夜求长生,最终还是逃脱不了一死。隆庆皇帝英年早逝,登基六年即亡。因此,万历才会未及弱冠,便时常发出人生苦短的感叹。所以皇帝才会把日常的精力,用于追求生前享乐,和营建身后的生活。
  还有一层,就是对死无限畏惧的嘉靖皇帝,在生前为自己营建了一座规模仅次于长陵,而结构之精细、宏伟,冠于诸陵的永陵。而隆庆皇帝则由于生前没有营陵,死后匆匆营建安葬,不仅规制偏小,地址也没有选好,以至在万历初年便发生了陵基下陷的事件,而不得不再度兴工修复,所以万历皇帝才会在自己能够做主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营建起自己的吉壤来。
  然而这不是老百姓修坟,其工程之浩大,开支之繁巨,都远超常人想象。嘉靖皇帝的永陵修了十几年,花费千万之巨,把国库耗空了不说,还把税收到了十几年后。‘嘉靖嘉靖,家家干净’的詈骂,多半是由修筑永陵而起。
  就算所谓草率的昭陵,花费也在四百万两之巨,但以万历的性格,和如此急迫的表现看,肯定不会像其父一样凑合,而是要向乃祖看齐。


第九零六章 茶馆(中)
  当然这一切都只在开端,后续如何发展,还要静观其变。沈默收起报纸,回到刚收拾出来的书房,亲手把箱子里的书摆上书柜,看墙上空着,还写了一副中堂,让铁山抽空裱起来挂上。
  他写的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马原下午回来了。看他一脸骄傲的样子,便知道不负所托,和茶楼老板达成了初步的意向。第二天沈默夫妇亲自出马,来到这家名叫‘前园茶社’的茶楼。这座二层茶楼位于如意桥边,高阁临流,背靠庙前街,乃是闹中取静的一等去处。一楼是方桌木凳,大铜茶壶,倒也干净利索。柜台前高挂木板小招牌,红底黑字刻着‘毛尖’、‘雨前’、‘雀舌’、‘大方’等茶叶名目。招牌下端垂着的红布条穗,一看便知道是做什么生意的。
  现在茶楼仍然营业,好些客人在喝茶,大堂里很是热闹。马原进去通禀一声,老板便出来把他们迎上二楼。二楼跟楼下是两个世界。厚厚的棉布帘子,挡住了楼下的声音,内设花梨木茶几、云石台面老红木圆桌、蛋圆形红木凳、名人字画布置甚雅,茶具也是景德镇的出品。
  楼上有几个士绅模样的茶客,在轻言细语的品茶说话,老板过去打声招呼,便请沈默等人到僻静的位置就坐。伙计手麻脚利的过来泡上茶,水沸茶舒、清香四溢,令人心情舒爽。喝着茶,双方便攀谈起来,原来这老板姓张,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家中薄有田产,世以耕读为业。后来上海建城,他的田地都被征用,便用补偿款开起了这家茶馆,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老板也到了花甲之年,身体和精力都越来越不济,因为茶馆利薄,他的儿子们又都有了自己的事业,没人愿意接替,又不想让老茶客失望,这才贴出转让告白的。
  在寸土寸金的上海,这个地脚这个面积的店铺,加上里面的家什,统共要五千两银子。昨天下午,沈默便让马原去跟吕志打听过了,差不多就是这个价,说起来真不算贵。
  “我也是挑人。”老板捋着白花花的胡须道:“茶馆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不管什么时候,都得笑脸迎人。又不能俗气,太俗了,就污了茶的清香。”
  “这么说您老觉着我还凑合?”沈默笑道。
  “老朽开了二十年茶馆,每日里迎来送往,也算是阅人无数。”老头眯眼打量着他,笑笑道:“说实在的,您不像是做生意的人。”
  “学么,谁也不是生而知之。”沈默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道。
  “不过老朽相信,您肯定能把这家茶馆开好的。”老头呵呵笑起来道:“因为您这个人,让人愿意亲近。您又从头到尾不提钱,显然也不是个锱铢必究的主,有这两样,茶楼不愁没人气。”说着正色道:“只求您两件事,咱们就按五千两成交了。”
  “老丈请讲。”
  “第一个,这茶楼的伙计,都跟了我多年,我也不求您一直不换人。但请相公都留用三个月。”张老板道:“三个月够您看清楚,这些人是不是合用,要是到时候还不顺手,随便开了他们。”
  “没问题。”沈默点点头,他对这老头的好感大增。
  “第二个,这家茶馆跟上海城差不多同龄,几条街上的街坊都习惯了来这里喝茶,不冲我这茶好环境好,就冲这是个老伙计们唠嗑的老地方,老朽将来也少不了过来凑热闹。所以您将来要是想转行,请务必用心挑一位下家。”张老板笑道:“相信您的眼光肯定差不了。”
  沈默自然答应下来,老板便让伙计拿来纸笔写了契约,双方签字后拿去知府衙门过户,这家茶楼就是马原名下的了……虽然有中南经略府出具的全套身份证明,但沈默不想给有心人找到自己的线索,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用自己的身份的好。
  上海官府的行政效率,与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京城衙门截然不同,倒是与吕宋很相似,这种并不复杂的手续,当天就办完了,下午回到茶楼,张老板跟茶客们引见了新老板。因为早就知道他要转手,所以茶客们并不意外。虽然对这个陌生的面孔还不习惯,但以沈默的本事,三下五除二就和茶客们打成了一片。
  他信守承诺,依然聘用店里的跑堂和茶博士,甚至连店里的摆设都没动,依然是老样子。加上老张头还时常过来,茶客们几乎没有感受到什么变化。
  沈默几乎每天都到店里去,但店里的事情他是不管,全都由三娘子这个掌柜的盯着。他则专门与客人们喝茶聊天,有时候兴致所至,一聊就是一整天,以至于人家都说,秦老板是自己想摆龙门阵,才开这家茶楼纳客的。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没贡献。就像所有的大城市,上海城无业游民特别多,其中一部分,当地人叫做‘阿飞’的,以流氓手段欺诈钱财为生。以前张老汉当老板时,也时常受到他们的骚扰,每每只能忍气吞声,破财消灾。阿飞们见店里换人了,自然要欺生敲诈一番,可三娘子是什么人?这位当年能用枪把俺答绑票的彪悍女子,大脑里就没有‘忍气吞声’的细胞,她让铁山和马原把几个阿飞,像提小鸡一样提起来,统统丢到如意桥下。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几个阿飞变成落汤鸡,回去后跟他们老大,诨号‘大金牙’的流氓头子添油加醋一说……少不了要编排对方,如何不拿老大的名号当回事儿。大金牙一听,登时火冒三丈,带着几十个小弟便把茶楼给围了,连茶客都不放走。一片惊慌之中,沈默却很是镇定。他让伙计把门板安上、店里掌灯,朝众人拱手道:“让诸位高邻受到惊吓,实在是罪过罪过,不仅今天的茶钱免单,还有明天后天,一共三天免单。”
  “这店能不能继续开张都不都不晓得。”众人郁闷道:“秦老板甭操心茶钱了。”当时老张头也在,把沈默叫到一边,小声道:“我说什么来着,做买卖得和气生财,昨天我要是在,肯定不让你们那么干。”
  “干都干了,后悔药没得买。”沈默笑笑道。
  “这样吧,我出去跟大金牙告个饶,你得出点血,再忍一忍、道个歉,应该能把这关过去。”老张头叹口气道:“日后可不能这么冲动了。”
  “您老甭操心了。”沈默却扶着老汉坐回去喝茶,对众人道:“我请了个戏班子,大家听一出‘闹东京’,就啥事都没了。”
  他不着急害怕,众人可着急害怕,却又束手无策,心不在焉地看完了叮叮当当,热闹非凡的一出戏,才猛然意识到,外面的阿飞竟然一直没有破门而入。
  沈默便让人除下门板,外面早恢复了熙熙攘攘的人流,而那些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却已经不见踪影,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第二天,被打掉两颗门牙的大金牙,竟然带着小弟,提着东西来了。一进门,大金牙便扑通跪下了,怎么扶都不起,说沈默不原谅,他就跪死在这儿。
  一场风波过去后,谁都知道前园茶馆背景深厚,无论是官面还是地痞,都没有敢上门惹事儿的了。这样的茶馆自然生意兴隆,每天清晨五时前即挑火营业,茶客多是闲散老人或浪荡子弟,老人有早起‘遛弯儿’的习惯,天不亮就起床,在江边的鹅卵石路上遛跶两圈,回来就到茶馆喝茶休息。而浪荡子弟,则是昨晚在青楼赌馆里泡了一夜,早晨来茶馆要一壶茶,吃点早茶消乏,然后就回家睡大觉去。这时候,茶馆总是很安静的。
  临近中午,茶馆便喧闹起来,茶客换成跑生活的人们,如做生意商量事情的,说媒拉纤的,来谈买卖、交换租典房屋或出倒铺底的信息,走街串巷收买旧货盼‘打鼓儿’小贩与同行们互通情报,介绍某巷某户有何物件及自己所出的价码,使同行前去压低价钱,欺骗货主,待货物出手后再均分利润;更有放印子钱的高利贷,也在茶馆坐等,放债给平民百姓,真正的坐收渔利。
  夜晚时分,茶楼却没有安静下来,而是更热闹了。几乎天天都有评弹、大鼓的艺人在店里卖艺,忙碌了一天的生意人,读了一天书的秀才郎,当了一天差的小官吏,还有习惯了来这里消磨时间的左邻右舍,喜欢到这里来坐坐,听听戏、消消乏,谈茶经、叙家常、评时政来消磨时光。
  在这里,每天都可以听到五花八门,花样翻新的新闻,比如谁家的夫人和门子私奔了,某处大街上有人裸奔了之类。还可以听到昆曲名角儿新近创造了什么腔儿,和哪里能买到最好的烟丝。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一个出土的玉扇坠儿,或铜制外壳的怀表。当然老街坊们的家长里短……比如谁发了财,谁儿女不孝、谁摊上官司,谁干了什么二百五的事儿,永远是谈论最多的话题。
  ※※※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只有在春节,茶馆才歇了几天业。才刚初六,茶馆门前挂起两串五千响的浏阳鞭,噼里啪啦砸了个满地红,就又开张了。
  茶馆关门这几天,街坊们没着没落,一听说茶馆开门了,便都凑了过来。
  秦老板身穿红绸夹袄、黛色长袍,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和每一位茶客抱拳作揖:
  “侯掌柜,您大吉大利啊!”
  “陈官人,步步高升啊!”
  “金爷,龙腾虎跃啊!”
  “马六哥,新春加薪啊!”
  “刘婶儿……这么早就开工啊……”
  “常三兄弟,过年好好歇歇吧。”
  在沈默热情的寒暄下,茶客们大都满脸笑容,与他互贺新春后,进去店里喝茶。虽然上海地处长江以南,但春节还是有些阴冷。不过不要紧,店里的伙计们端了好几个炭盆,摆在堂中,把茶楼里烘得暖洋洋的。
  茶博士们按照客人的喜好,为每桌客人冲茶倒水,杯洁盏净,水沸茶舒、清香四溢。跑堂的端上各色精致茶点,并言明这是老板新春奉送的。
  人们笑纳之余,也要老调重弹的感叹几句。经营一家布庄的侯掌柜一边品着香片,一边摇头道:“这秦老板真是大手,这样做买卖的,稀罕。”
  “闭上你的鸟嘴吧。”和他对桌的马六爷,是码头上的监工,脾气大得很,最看不上这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贱模样,呵斥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掉到钱眼里?”
  “大过年的您嘴下留情吧,要不管着我一年都挨骂。”侯掌柜拿马六爷没招,赶紧投降道:“我这不也是替秦老板着急么?”说着压低声音道:“啥都用最好的不说,还隔三岔五的就免单、请客,照他这么个弄法,就怕开不长久,咱们上哪去找这么好的地方去?”
  “真是皇帝不急那个急!”马六爷本来要说‘太监’的,但在侯掌柜可怜巴巴的目光下,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也不怨马六兄弟说你。”陈官人在苏州府衙当差,正七品的户房主簿。虽然这年代,当官儿已经不值钱,有钱才是硬道理。但并不妨碍他在街坊面前派头十足:“你看看柜台后面坐着的小秦掌柜,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人家根本就没把这点钱放在眼里去。”
  “不为钱?”边上的周老头,原先是开染厂的,后来让儿子接了班,便退下来享清福了。抽一口烟袋锅子道:“那开茶楼为了什么?”


第九零六章 茶馆(下)
  “侬个俗人不懂了吧。”陈官人捻须一笑,神态自傲道:“这叫超凡脱俗,是名流雅士们的爱好。”
  “吓。”侯掌柜咋舌道:“什么时候做买卖的,成了雅事了?”
  “不知道了吧,叫你多看看报纸你不看,光知道卖你的布头。”陈官人道:“现在都讲‘百姓日用皆是道,愚夫愚妇可成圣’。江南才子顾祝明,故意在雪中行乞,唱莲花落,讨来的钱,用来买酒,大醉方休。我上海的名流王尹,常穿‘五常服’,怪诞不经,经常用谎言,耸人听闻。看似放荡不羁,实则是在体验疯丐的心境。故而不仅不会被嘲笑,反而让人肃然起敬。”
  “这么说,秦老板也是在体验茶楼老板的心境?”侯掌柜瞪大眼道。
  “不好说,但肯定有个意味在里头。”陈官人嘴角朝楼下努努,压低声音道。
  侯掌柜也是眼观六路之人,看到沈默从门外进来,便闭了嘴。
  沈默进来,与楼下的客人一一寒暄,便上楼与陈官人几位打招呼:“诸位这是聊什么?”
  “啊……”侯掌柜做贼心虚的笑笑道:“预备给陈大哥纳个小呢。”
  “别污我正人君子的名声。”陈官人瞪他一眼道:“是你想趁着好时候再做新郎了。”
  “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周老头挪个地方,请沈默坐下道:“他们几个老不正经的,看见楼下那么多说媒拉纤的,色心大动了。”
  “方才我也觉着奇怪。”沈默坐下,端起茶壶给在座诸位续水道:“今儿才初六,咋刘寡妇、裴麻子他们就忙上了?”
  “起航赶上顺船风,机不可失呗。”马六爷掏出鼻烟壶,倒烟给沈默道:“您试试这个!刚装来的,地道的南亨造,又细又纯!”
  “多谢。”沈默摇摇头,敬谢不敏道:“消受不了。”
  “报纸上说皇帝选秀的事儿,成了真的。知府大人已经接到北京的谕令,说要配合宫里来的天使。估计最多二月,钦差就该到了。”陈官人抖出内幕道:“其实按说,民间现在就该禁止嫁娶,但知府大人有怜悯之心,故而睁一眼闭一眼,本意是让那些已经订了婚的人家抢着把亲结了,谁知一传开,那些闺女还待字闺中的人家,竟然也着急了,都想赶在钦差到来之前,让闺女把婚结了。”
  周老头叹口气道:“这是什么世道,前朝都是争着抢着把闺女往宫里送,现在倒好,宁肯凑合着许个人家,也不愿意去当娘娘。”
  “你是闺女都嫁人了,在这儿说风凉话。宫里上万粉黛,当上娘娘的能有几个,绝大多数都得孤独终老,谁愿意把闺女往火坑里推?”马六爷大摇其头道。
  “不过话说回来,对你们老爷们儿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一个拖着长腔女声插话道,不用看,众人也知道是刘寡妇上来了:“诸位大官人要是有这个念想,一切包在老身身上,不管是年轻漂亮的,还是娘家丰厚的,都没问题!”
  “你不妨再大声点,让小秦掌柜把你轰出去。”马六爷就不喜欢这些嘴滑心黑之徒,黑着脸诈唬道。
  都是店里的老客了,谁不知道小秦掌柜就是老板娘,谁没见过她大战流氓阿飞的英姿?刘寡妇缩缩脖子,觍着脸道:“您老行行好,老身也是一片好心,怕几位光顾着聊天,错过了利市嘛。”
  “那你也得分人啊。”周老头道:“这一桌上都是有家室的,谁敢休了原配,娶你的黄花大闺女?”
  “您那是老黄历了。”刘寡妇笑道:“现在是什么行情?男人金贵啊。庙后街的金相公今儿怎么没来,因为他昨儿个让三家同时拉住,最后被人多势众的一家抢了回去。他本人倒有几分骨气,趁人不备就爬墙逃走,可刚落地没多久,就又被另一家抢了回去。不过也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金贵,金相公那样有才有钱又未婚的金龟婿少之又少。谁也不希望自家闺女跟个苦哈哈过日子,所以就便宜了你们这些有钱有身份的大老爷了。好多家都说了,只要能真心待人家闺女好,就是做偏房也没问题。”
  此言一出,除了沈默之外,其余几个都有些心生向往,就连棺材瓤子周老头,也是身不能至、心生向往。
  “呔,你个老贱种!”听了这话,邻桌的茶客却破口大骂道:“拿着我们的锥心事儿在这里幸灾乐祸!我们家闺女就那么贱,哭着喊着给人家当小妾?”气极了,把个茶杯丢在地上,摔得粉碎。
  刘寡妇也是得意忘形,才发现这里竟有女方的家长在,赶忙赔笑道:“周老哥您听岔了吧,老身何曾说过这种话!”
  “你个老贱种的声音比老鸹还聒噪,一个字也听不差!”那周姓茶客说着便要劈手去抓刘寡妇,他身边的茶客赶紧拉住道:“大过年的,别跟个老贱妇一般见识。”
  “您指定是误会了,老身先下去,您消消气,消消气。”刘寡妇也没脸待在这儿了,赶紧屁滚尿流的下去。
  那周姓茶客气急败坏还在骂,马六爷几个可不乐意了,粗声道:“老周,要骂追下去骂,咱们坐着闲聊,可没招惹你。”
  “没说几位。”其实他们几个说话,老周就听到了,只是不敢得罪这几位,所以一直憋着气。现在从刘寡妇身上把气出了,他也见好就收,对沈默道:“今儿个气极了,多有得罪,茶杯的钱我赔。”
  “一个茶杯而已。”沈默笑着摇摇头,吩咐小二道:“给周爷上壶菊花茶败败火。”
  “不用。”老周叹口气道:“这一肚子火气,就是用冰坨子也败不下去,我出去透透气。诸位,失陪了”说完草草一拱手,蹬蹬蹬下楼去了。
  ※※※
  初六茶馆这一出,只是这场大闹剧的一个起点,整个正月里,上海城算是彻底乱了套。有闺女的人家除了尽快结亲之外,就是把女儿送去外地的亲戚家里躲避。不少人为了保险期间,甚至举家迁往南洋,准备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刚出正月,北京来的钦差太监到了……因为大运河还没通航,他们是从海上来的,所以上海是第一站。当听说苏州知府孙鑛啥也没干后,太监们怒了,这下江南的头一炮要是打不响,后面的苏州、杭州、南京之类的怎么啃?
  不过不要紧,这正给了他们下手的借口,宫里的老祖宗们还指望着趁此机会大捞一笔呢!
  太监们便强行征用了上海城最豪华的江南饭店,也不用苏州府衙的人,他们不是孤身而来,随行的还有一千东厂番子。而且早就有东厂的人,把上海富户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写成厚厚的册子,只需按图索骥,一家家的上门拿人即可。
  这个阶段的万历朝太监,虽然已经气焰嚣张,但毕竟才刚翻身,还有些心虚,真正的豪门大户他们也不敢惹,就专找那些没什么根基的‘暴发户’……他们这次出来是给皇帝选秀女没错,但那并非主要目的。谁不知道东南富甲天下,家财的十万不算巨富,衬万两白银的多如牛毛,不好好敲诈勒索一番,怎么对得起太监这个行业的光荣传统?
  整个城市鸡飞狗跳,富人们被敲诈的苦不堪言,但为了孩子的幸福,只好忍痛掏钱。连带那些刚刚娶到媳妇的家庭也跟着不肃静,非得出一笔钱才能消灾。这样弄下去,终于毫不意外的出了大乱子——终于有个把闺女送走的市民不堪其扰,上吊自杀了。他送去乡下的闺女听说后,跳了河。留下一个孤婆子,伤心过度也死了。
  一家人在七天之内死了个满门,自然引起了报纸的强烈关注,很快就将事情的始末公诸于众:
  那死去的市民叫杜丁,十年前从苏南移民上海,在织场当了十年织工,终于有了积蓄,也开了个小小的织厂。但因为老实巴交,不善经营,已经濒临破产的边缘……东厂的情报也不是那么准,他们把目标放在开工场的老板身上,可开工场的也不是家家有钱,总有些债台高筑,揭不开锅的。
  这杜丁夫妇,膝下只有一女云秀,十五岁。生得娇娇滴滴,出水芙蓉一般,可以说是杜丁唯一的安慰了。杜丁也把她视作掌上明珠,真个是含在嘴里怕融了,托在手上怕飞了,实指望着将来能招个称心如意的女婿,让家里咸鱼翻身。但天有不测风云,皇帝竟要在江南选秀女,云秀越漂亮,杜丁夫妇就越担心,唯恐她被选了去,一辈子毁在宫里。夫妻俩一商量,最后决定由妻子带着女儿,去苏南老家躲一躲。
  杜丁本以为这就能躲过一劫,却低估了太监们的阴险程度。才送走老婆女儿不久,便有东厂的人上门拿人,自然扑了个空。
  领头的太监翻看随身带来的册簿,问道:“你就是杜丁?”
  “是的。”杜丁满脸堆笑点头应承。
  “你有一个闺女叫云秀?”
  “是有一个。”
  “人呢?”
  “已经嫁人了。”
  “嫁人了?”太监脸上表情一狞道:“嫁给谁了?是嫁给风还是嫁给雨,你给我交待清楚。”太监怒了,他今天没少碰到这样的事儿。果然说的没错,吴中出刁民啊!真是不拿圣旨当盘菜啊!
  “实不相瞒,俺闺女八岁上就定了亲,今年过罢春节,她婆家就把她接过去了。”杜丁心里紧张,强自镇定道。
  “嫁哪里去了?”
  “吕宋。”杜丁咽口唾沫道。
  太监不言声,抿了口杜家的盖碗茶抿,半晌才幽幽道:“姓杜的,你是不是没听过东厂的厉害?告诉你,爷爷们连你有几根屌毛都知道,你还敢糊弄咱们,不要命了!”
  杜丁赔着小心道:“小人纵然吃下十颗豹子胆,也不敢糊弄公公。”
  “别他娘的猪鼻子上插葱,装象了!我问你,你既然嫁闺女,啥时候办过喜事?”太监一双眼,毒蛇般盯着杜丁道。
  “这……”杜丁一时语塞,小声道:“家里太穷了,就免了。”
  “穷个屌毛。”见他挡得滴水不漏,太监粗鲁地骂了一句,拿起手中的揭帖道:“这上面的字,你可认得?”
  “认得。”杜丁看了一眼道。
  “认得就好。”太监双手往后一剪,一边踱步,一边说道:“皇上选秀女,这是钦命,你女儿应该老老实实在家等着征选,你却把女儿藏起来,这就是违抗钦命。违抗钦命是多大的罪,你知道么?!”
  “小人知道违抗君命可以杀头,但小人并没有违抗君命。”杜丁从怀中哆哆嗦嗦掏出一个荷包道:“这是小人的一点诚心,请公公不要嫌少。”
  太监的脸色稍霁,但打开荷包一看,又变了脸色,狠狠扔到地上,一口啐到杜丁脸上道:“你这刁钻小民,不给点厉害给你看看,你就不相信颈是豆腐刀是铁,来人!”
  “在!”众番子也看到锦囊里的钱,还不到五十两银子,这简直就是把咱们当傻子耍么!
  “把这刁民锁了。”
  “是!”
  立刻几个番子上前扭住杜丁,沉重的枷锁扣在他头上。
  “为什么要拿我!”杜丁惊惶叫道。
  太监恶狠狠道:“你个刁民少在这装傻充愣。今儿个爷爷也不要钱了,就要杀了你这只瘟鸡,儆一儆这满上海滩的猴子!”说着重重一挥手道:“把他装进木笼子里,游街示众!”
  杜丁就真被用囚车装着,在繁华的上海滩上走街串巷,然后投到牢里,当天就不堪羞辱,上吊自杀了。


第九零七章 见龙在野(上)
  这几天茶馆中的气氛也很凝重,茶客们再也没有闲情逸致谈天说地,他们的注意力,都被报纸上对这起惨剧连篇累牍的报道吸引了。报纸上哀呼,暗无天日的正德朝又要来临了,茶客们也义愤填膺,马六爷等人更是疾声詈骂太监之倒行逆施,甚至整天把‘昏君’、‘阉竖’挂在嘴上。
  沈默虽然一直在劝慰众茶客,但他私下写了篇讨伐宦官的文章,用大量的实例证明,对付太监这种欲壑难填的怪物,若只想着花钱消灾,只能助长其嚣张气焰,遭到变本加厉的压榨。只有毫不畏惧,团结一致,将这些贪得无厌的恶棍撵出去,上海滩才能重获宁静。
  他的文笔犀利,思想深刻,更兼对国朝掌故、朝廷秘史了若指掌,属于那种顶有感染力的檄文。但许多报社都担心会惹麻烦,因此没有采用,只有上海滩排名第十的‘新报’是个例外。
  这份因为创刊太晚,导致努力多年也不能跻身上海报业前列的报纸,有一位快被老板折磨疯了的总编。在看到这篇文章前,他刚被老板威胁,要是下个月报纸的销量还没有起色,就卷铺盖滚蛋。在看到这篇文章后,萎靡不振的总编一下子精神起来,他能预见到,这篇文章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要是换了别的总编,肯定不敢用,但对于他来说,如果成功了,起死回生。如果不成功,也能拖着老板一起死,哪个结果都很好。所以义无反顾的采用了,并且一不做二不休,还把头版的广告都请到第二版去,空出来整个版面,印刷讨伐太监暴行的檄文。
  第二天老板看到后,直接晕了过去。等他醒过来,咆哮着揪住总编的领口道:“你想拖我一起死是不是,我先把你丢到黄浦江里去!”
  “那也得等我把加印的五万份印完。”总编淡淡道。
  “多,多少?”老板的嘴巴能塞进去个鸭蛋。
  “五万份。”总编重复一遍。
  “五,五万份。”老板一下松开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屋里来回踱步,那可是《上海日报》的销量,自己做梦都想达到的数字啊!到底要不要抓住这个一举突破的机会呢?老板痛苦的权衡起来。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如果担心会被那些太监看到,咱们先印的五千份,肯定已经被他们看到了。”总编却很淡定道:“那么咱们加不加印,都已经没有区别了。但对我们的报纸来说,区别可就太大了。”
  “说的对,死也做个撑死鬼!”老板终于把对风险的担忧抛到脑后道:“给我印!”
  凭借头版犀利的新闻评论,《新报》很快从上海报业丛林中脱颖而出,比起原先满是广告的样式来,人们还是更喜欢这种开门见山的犀利明快。尝到了甜头的《新报》再接再厉,接连数日刊发了一系列讨伐阉竖,换上海滩清明的文章,在将销量拉高到《上海日报》水平的同时,也把其他报纸逼到了不得不表明立场的地步。
  于是上海滩的报纸,开始争先恐后的声讨起来,要求宦官停止暴行、交出凶手!虽然太监们几乎没有看报的习惯,但并不影响报纸对市民强大的影响力,民众的愤怒迅速升级,他们纷纷表示,明言如果官府不能为市民讨个公道,那将用自己的方式讨还公道。
  上海知府孙鑛乃是孙鑨和孙铤的幼弟,本来接到其兄的指示说,只消静观其变就成。但眼看着民众恐惧化为愤怒,上海城就要出大事,不出头是不行了。他一面安抚民众的情绪,一面去江南饭店找到领头的太监张清,希望他们捞一把就够了,及早收手,去别处祸害吧。
  张清哪里把这个地方官放在眼里,只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胆敢抗命,就杀了你!”
  孙知府说了半天好话,却得到这么一个答复,气愤到了极点,他豁了出去:
  “趁早告诉你,我抗命自然该死,但百姓是朝廷的百姓,要是逼反了他们,到时追究责任,你们也跑不掉!”说着一把将张清拉到窗前,张清看到玻璃窗外的马路上,站满了手持石块、木棒的民众,顾不上生被冒犯的气,瞠目结舌道:“怎,怎会这样?”
  孙鑛语重心长地解释道:“我想公公也应该听说,吴中民风彪悍。徐阶徐阁老曾经言道,‘其乡人最无天理’!及近时前后,官于此土者,每呼为鬼国,云‘他日天下有事,必此中创之!’因为朝廷之政令,不能行于此地,而人情狡诈,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为人之所不敢为故也!所以我在此当官的经验,就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哄着他们,从来不敢招惹。”
  张清一盘算,倒也是这么回事,这才老实了点,局势终于得到了控制,没两天便悄悄撤走,坐着船往下一站苏州去了。谁知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在上海发生的事情,早被苏州的报纸连篇累牍的报道出来,市民们组织起来,在码头等候张清船队的到来。
  当他抵达的时候,好家伙,只见码头上密密麻麻起码上万人。张清起先以为,这是在欢迎自己,还想说千年苏州就是比暴发户上海更懂事儿,谁知道船一近岸,便听到岸上民众一齐鼓噪,向他飞砖击石,他要不是爬下得及时,肯定要被击中的。
  这会儿他才知道孙鑛所言不虚,吴中这地方富庶归富庶,但民众太刁悍了,哪里还敢再进苏州?于是他便转道吴江,不料吴江的百姓也照样聚众鼓噪,情势汹汹,继而他又打算去太仓、无锡……都遭到了同样的对待。张清万万没想到,自己求爷爷、告奶奶,花了大价钱才得到的下江南的机会,不仅没有预想中的称王称霸、大捞特捞,反而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叫他怎能不郁闷?
  但也不能这么算了,不然自己还不得让人笑话死?跟手下人一合计,说那就去南京吧,怎么也是留都,有衙门有团营,百姓肯定没法乱来。起先也确实如此,但死太监不知收敛,只以为南京的百姓也像北京的百姓那样任人鱼肉呢,于是变本加厉的敲诈勒索,一个月时间,就逼死了十余条人命。
  五月里,忍无可忍的南京的百姓诸生一千余人,聚集在都察院署衙门口,击鼓声冤,痛陈张清的种种罪行,要求言官们参奏朝廷,严惩阉竖。
  南督御史孙鑨苦涩道:“诸位以为我们没有弹劾此獠么?”便命人将数月以来,南京言官们弹劾张清的副本推出来给诸生阅看,竟有近百本之多。众人惊愕之余,他又道:“京里的阁老、部堂们也不停劝谏,希望皇帝能召回张清等人,安抚东南百姓。”说着重重叹息一声道:“无奈……”后边话打住了,大家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本官无能,任官南京数年间,未尝有一善政于百姓。”孙鑨接下来的话,让心凉了半截的众人,又一次热血沸腾起来,只听他说道:“我已经写好了辞呈,准备去骂张清一顿,谁要是也有此念头,不妨同去,责任都算我的。”说着狠狠地骂一声道:“道不行,乘桴于海上,这鸟官不当也罢!”
  见素来不苟言笑的孙都堂,竟然爆出粗口,众人欢呼起来,全数跟着他,便转而来到张清的署衙,张清哪里会见他们,赶紧让手下的太监挡住,双方扭打一处,冲突持续了两个时辰,愤怒的南京民众越聚越多,最后聚起了一万余人,蜂拥冲入署衙之中,吓得张清逃匿皇宫,整个南京城的宦官都不敢出门。
  情形发展到如此地步,万历依旧不思安抚,而是严令南京守备太监,护送张清周全回京——张清就这样带着掠夺来的金银财宝,安然无恙地回到北京城。虽然迫于压力,万历在没有凑足额定的三百名宫女的情况下,终止了此次挑选宫女的计划。但他并不认为错在己方,而是跟认定了,是因为地方官跟自己对着干,命锦衣卫将不与张清合作的苏州知府李商畊、推官赵文炜、吴江知县华钰、太仓知县车任重、南京兵备佥事冯应京逮治问罪。而直接导致南京骚乱的南督御史孙鑨,也被押解进京。
  孙鑨被关在诏狱时,万历让人送了把宝剑过去……他实在是想借机杀了这个沈默死党,于是耍了个小聪明,让送剑给他的太监传话道:‘你自裁吧。’但当孙鑨自杀了,他又可以矢口否认,说只是赐一把剑而已。自幼被称为神童的万历皇帝,从来不缺乏这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谁知孙鑨听了口谕后,便伸出手来。
  “干嘛?”太监有些愣了。
  “皇上既然要赐死我,肯定要有手谕的。”孙鑨淡淡道。
  太监拿不出,支吾着退了出来,后来竟没了下文……
  孙鑨便将宝剑悬于腰间,端坐在牢房中,想坐就坐、想卧就卧,谁也不敢靠近……因为他说,这可是御赐的尚方宝剑,杀人不用偿命的!
  小样,想吓唬我?还嫩了吧!
  ※※※
  孙鑨等人被关在诏狱,大臣们自然积极营救,内阁诸位大学士,以集体辞职为要挟,终于使万历同意放人,但在谕旨中严厉的明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如有再犯,定斩不饶!
  万历这次之所以答应痛快放人,并不是他想与大臣修复关系。事实上,君臣之间已经如感情破裂却又无法离婚的夫妻,不过是搭伙过日子,各行其职罢了。真正促成这次赦免的,其实是他的母亲李太后,而李太后之所以退隐多年再理政事,是因为她有孙子了。
  当然是万历的儿子。万历十年,八月十一日凌晨,紫禁城启祥宫里,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的啼哭。恭妃娘娘胎气发动顺利产下一子,这也是万历皇帝朱翊钧,于万历六年春月间大婚,至此四年半时间,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讽刺的是,这位恭妃娘娘,既不是他大婚时的皇后,也不是后来册封的二位娘娘,甚至不是他前年娶的九嫔,而是太后宫里的一个宫女。
  却说那日皇帝一早去向太后请安,许是前一次服用春药的效果未散去,他感到了久违的一柱擎天,大清早就饥渴难耐。正好那天太后在礼佛,他便顺手拉了个宫女,就在母亲佛堂的隔壁发泄了一下。
  谁知道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扯淡,与他结缡的正宫娘娘,正经办事儿数年都没有怀孕,而这王宫女偷沾雨露,竟奏承祧之功。不出数月,肚子大起来,瞒不住了,李太后终于知道,王宫女本以为这下死定了,谁知道太后娘娘竟然很平静地问明了情况,然后让人拿来《内起居注》一比对,就让人给她换上嫔妃的衣服,然后把皇帝叫过来。
  万历来了,李太后问他,可是在自己这里做过腌臜事儿。万历做贼心虚,矢口否认。李太后把《内起居注》上的折页翻开道:“你自己看!”《内起居注》是皇家绝密,由专门的哑巴太监负责全程跟踪皇帝,将皇帝的一举一动记录下来。其意义十分重大,比如皇帝要是出了意外,也好找责任人,又比如,像现在这样,搞出意外,也好确定是不是自己的种。
  万历哑口无言,只好认账,将其封为嫔妃,并留在太后这里安胎。
  五个月后的凌晨时分,皇长子呱呱坠地。在佛堂祷告一宿没合眼的二位太后,听说生出个带把的,顿时喜极而泣。万历也未曾合眼,与太监打了一宿的马吊牌等候消息。一闻这喜讯,也是如释重负,无论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皇帝,他都盼这个儿子太久了。
  紫禁城内顿时沸腾,到处挂起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接着是整个大内响起了鞭炮声。后花园中的谯楼和午门前的五凤楼上,同时奏响了悠扬激越的大钟,向天下宣告着大明朝继承人的诞生。


第九零七章 见龙在野(中)
  万历皇帝和文官的不对付,源自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感觉甚至比当初沈默在时还要糟糕。沈默在时,恐惧也好,愤怒也罢,目标就在那里,无论对方如何遮天蔽日,自己总知道该朝谁下手。
  他本以为,沈默去后,这个朝堂就是自己的天下了,且他自认为这两年,自己的手腕算得上高明,通过挑动晋党与沈党的斗争,陆树声、魏学增、唐汝辑、孙鑨等沈党大佬纷纷下马。虽然张四维、王崇古这样的晋党大佬也折在阵中,但王家屏、杨俊民、刘东星、杨一奎等一批新生力量也成长起来。而且万历还特别注意扶持非东南和山西籍的官员,已经到了不问能力,只看籍贯的地步。然而,皇帝却滋生出浓重的无力感,他发现无论自己怎样做,都达不到想要的结果……
  比如说今年,陆光祖丁忧,吏部没有尚书,万历打算趁机换人,明确表示希望由一位北方人接任。然而廷推上来的两人名单,是孙鑨、陶大临。
  万历知道这两人与沈默的关系,怎能把天官之位他们中的一个?便令重新推举,呈上来的名单却没有丝毫改变。
  事情到这里就算僵住了,但万历还是对胜利充满希望的,因为他手中还有中旨——所谓中旨,就是皇帝不经过内阁讨论推举,直接下令任免人员或是颁布法令,可谓是一条捷径。但奇怪的是,一般情况下,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而其中原因可谓让人大跌眼镜——皇帝倒是愿意给,大臣却坚决不要。
  表面上看,这是官员们的操守太高,不愿意走这种终南捷径,而是要扎根群众,获得广泛的支持才肯上任。但实际上,谁不想走捷径谁是孙子,可文官集团不成文的规矩——其中之一就是升官只能靠同僚的拥护,靠皇帝下旨的人,会遭到百官的唾弃。
  这一规矩可以说与沈默无关,而是在空前君主专制的压迫下,成长壮大起来的文官集团,形成的一种集体的自我保护。只有用这种方式,将皇帝排除在官员的任命之外,才能保持臣权相对的独立性,使所有人的命运,不至于悬于皇帝一念之间。
  但皇帝不相信,所有人都这样自觉,他认为人都是贪婪而自私的,尤其是那些长期靠边站,满腹怨气的家伙。在大臣中找了一圈,他选定了张居正的同乡李幼滋,这位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已经在侍郎位上十几年难有寸进。在皇帝看来,肯定难以抗拒这天上掉下大印。于是直接用中旨委任了李幼滋为天官,谁知李幼滋面对汹汹舆论,压根不敢接旨。他在奏疏中言道;‘廷推乃祖宗成例,贤士众望所归。今皇上无视众议,以中旨指定微臣,实乃与群臣怄气,非圣君所为。’明确表示,中旨授予的官衔,我是不会当的,而且不是很含蓄的指出了万历的图谋……就是想破此成例,绕开廷推,将人事大权上收。
  万历老羞成怒,朕出口就是成宪,岂是你能推三阻四的?于是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申斥,说你不接旨就是抗旨,抗旨该当何罪,自己掂量着办吧?李幼滋也是杠上了,一天一本的上辞呈,皇帝全部留中不发。一个月后,始终得不到答复的李幼滋,竟然直接挂冠而去。
  万历终于信了邪,只好命令再次举行廷推,然而大臣们却不买账,他们声称廷推合法有效,皇帝应该从两个人选中选一个,双方各执一端,都死咬着不松口。结果陆光祖已经离任半年,天官之位还是空悬,部务由左侍郎王锡爵掌管。
  又岂止是吏部尚书的人选?七月里,吕调阳去世,万历下令大臣推举入阁人选,当他看到大臣们推举的名单时,差点没把桌子掀了。
  因为名单上的两个名字,分别是陶大临和孙鑨。
  这些满口忠君的大臣,明知道为吏部尚书的人选,皇帝已经气得七窍生烟,竟然还要推荐这两人,明摆着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他再次将任命搁置,反正内阁六个人也一样!
  ※※※
  万历想不明白,沈默明明打倒了,他在军政两方面的党羽也剪除了大半,剩下的也偃旗息鼓,苟延残喘。为什么自己还是感到窒息般的无力呢?
  答案就在尚未远去的历史中,他虽然熟读列祖实录,但并不能认识到,或者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他坐在列祖所坐过的宝座之上,但他的权力,已经和他的前代不同了。
  他的祖先,一言一行都被视为金科玉律,为臣子们不折不扣的执行,甚至将其言行奉为绝对的道德标准。而他却是在他的臣僚教育之下长大的,他的责任范围乃是这群文臣们所认定的,任何超出认定范围的行为,都会被视为无道之举,会遭到文官们的集体抵触。
  这种变化尽管在形式上保持含蓄,实质上却毫不含糊。原因是开国皇帝创建了本朝,同时也设立了作为行政工具的文官制度,是这个国家的权力核心。而今天的文官却早已成熟,他们早就从皇帝手中接过了实际的权力,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权力者。
  每个官员的产生,都要经过十多年悬梁刺股的苦读,然后经历最严酷的层层选拔……不要听信那些科场失意者对科举的抨击,那都是因为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这只是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当上官之后,还是不能松懈,除了定期的考察,平时稍有不慎,还会招致言官的弹劾,弄不好就前途尽丧,就在这种严苛的条件下,还得做出成绩,才能一级级往上爬。沈默的爬升速度已经是极限了,也用了将近二十年,才有资格站在皇帝面前。
  绝大多数人立不了那么多大功劳,三十年就算很快的了。不是顶尖的社会精英,绝度走不到这一步,早就被优胜劣汰下去了。幸亏这样的一群人从来都心不齐,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互相掐上了。要是他们齐心协力,想要把皇帝赶下龙椅,是一点难度也没有的。
  而皇帝只是因为恰巧生在帝王家,又恰巧是他爹死的时候最大的儿子,便成为了天下的至尊,并不是经过优胜劣汰决出来的。而且为他们树立三观的老师,正是那些成了精的大臣。大臣们自然会按照自己的需要,塑造未来的皇帝——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个性平淡的君主作为天命的代表,其任务就是代表他们行使权力的合法性,以及在政治无法解决时,做出不偏不倚的裁决,应该做到寓至善于无形。
  说白了,就是皇帝最好毫无主见,且从不插手具体的政务,只需要经常演习各种礼仪,以彰显王朝统治国家的合法性,就是最好的皇帝了。因此从成祖以后的皇帝,无论是仁宗、宣宗、英宗、景宗、还是宪宗、仁宗,都基本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能做到克制自己的欲望,保持谦抑温和,听凭文臣们的摆布。他们越是这样,文臣们就愈是称颂他为有道明君,他们也就越发被束缚住手脚,直至任凭臣子们摆布。
  就连以荒淫无道著名的正德皇帝,一直追求也只是个人的自由,对于那些束缚他的规章制度和讨厌老头子,他也只是想方设法的逃避,却从没想过去破坏。归根结底,他也是老头子们教出来的学生,只是青春期太长,叛逆心太强罢了……
  唯一的例外是嘉靖皇帝,这个由藩王入继大统的野孩子,没有接受过一天皇家教育,自然也没有被灌入谦抑温和的因子。在他的眼里,皇帝就是无上的权威,而没有任何自我压抑的义务,他希望能够控制所有的权力,不受任何限制。
  恰巧他可以算得上,有明一代智商最高的皇帝,有着前任们难以比拟的政治天赋。凭借着绝顶的智慧和权谋,他相信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仅凭自己的天赋与能力,就能操控一切,他也以为自己做到了。但历史能够证明,他错了!一个人的力量再强,也是无法对抗社会规律的,所有敢于挑战规则的人,都将受到规则的惩罚,无人例外。
  严家父子便已经悄悄的窃取了他的威柄,在他把他们当作提线木偶的时候,自己也做了他们的木偶。而在生命的晚期,他已经清晰感受到了那股强大的反扑力。他的欲望已被抑制,他的权力也被夺走——徐阶以及他所代表的文官集团,已经凌驾于世间所有强权之上,包括嘉靖皇帝的皇权。
  正是嘉靖皇帝的倒行逆施,让大臣彻底不再对皇帝报以幻想,将与皇权的博弈,看成事关存亡的大事。文官集团对臣权的追求,已经从无意识向有意识转变,这直接着皇帝的时代即将结束,文官的时代即将到来。但徐阶只是这一切的构筑者与开创者,要想真正做到这一点,道路是曲折而漫长的。不过在他的继任者,和嘉靖的继任者的共同努力下,这个过程被极大的缩短了。
  ※※※
  隆庆皇帝的端拱寡营,几乎将国家的权柄让出。他的儿子万历,年仅八岁登基,在万历八年之前,完全与国事无缘,这给了文官们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徐阶之后的两大首辅,高拱与沈默,一个锐意进取,大胆揽权,一个长袖善舞,最会收拢人心。两人相继相成,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取代至高无上的帝王,成为帝国的真正统治者。
  十几年,一代人,这么长的时间,足以使许多事情成为理所当然。所以当沈默离任后,文官集团依然要紧紧握住权柄,而不是交还给皇帝。多少年来,文官们已经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力量,强迫坐在宝座上的皇帝在处理政务时摈斥他个人的意志。万历皇帝没有办法抵御这种力量,因为他的权威产生于百官的俯伏跪拜之中,他实际上所能控制的政权十分微薄。名义上他是天子,实际上他受制于廷臣,而且对此毫无办法……
  但这不代表皇帝就会认命,至少万历皇帝不会,他可是以乃祖为目标,已经击败了有史以来最大权臣的少年雄主,岂能任凭大臣摆布?他一直希望再度启用张四维。张四维也早就巴望着了,在蒲州老家憋了一年多,感觉风头过了,便写信给皇帝,暗示自己又重新斗志满满了。万历心领神会,便下了圣旨起复他。张四维担心夜长梦多,一接到旨意,便赶紧上路,谁知走到半路,家里传来讣告,他那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爹,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张四维只好转回家奔丧。
  万历皇帝不寒而栗,他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夜,在那片黑暗中,隐藏着一股毁灭性的力量,足以伤害到自己。为了自保,除了殚精竭虑的与大臣作斗争外,他还不遗余力的培植宦官力量,实指望着太监军团能成长壮大,成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墙。所以他才会如此偏袒这些不成器的家伙,甚至唯恐他们不够嚣张霸道,治不住那些目无君上的大臣。
  所以南京发生了民众反抗钦差太监的事变,皇帝不仅不怪罪张清,反而趁机把早就看不顺眼的孙鑨逮到北京,甚至想要逼他自裁,就是为了杀鸡给猴看。结果这时候皇长子出生,太后懿旨大赦天下,倒让孙鑨逃过一劫。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万历亲自写下‘发回原籍、永不叙用’的谕旨,彻底封死了此人东山再起之路!
  当时万历很有点快感,但由此酿成的后果,却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


第九零七章 见龙在野(下)
  不论什么人,摊上这八个字,政治生命就可以宣告结束了。因为自本朝开国以来,无论多大能耐,有多大背景,如果下野之后没有上台,慢慢地就会被边缘化,直到彻底完蛋,从无例外。包括那位神一样的刘伯温,包括号称百官之师的徐阁老,都没逃过这样的命运。
  但经验只是对过去的总结,如果靠经验就能预测未来,未来也就算不上未来,只是对昨日不断的重复。终有一天,会有与经验不符的例外诞生,那才是真正的未来……
  例外,就从孙鑨这些人身上开始。
  按照本朝惯例,因为为民请命而险些被皇帝害死的孙大人,毫不意外的盛名满天下。从他入狱的那一刻起,就有数不清的官员、士绅、甚至布衣百姓上疏为他鸣冤,他离京的那天,百官出城相送,大家把酒赋诗,豪迈之情激荡天际,毫无离别悲切之意,反倒像是庆祝凯旋的大会,更不在意皇帝的感受。
  孙鑨一路南下,无一例外的受到所经府县的盛情招待,不仅地方官扫席以待,百姓士绅也争相出迎,甚至有人步行数百里,从邻省赶过来,就为一睹这位为民做主的青天大人的英姿,然后给他鞠个躬。
  孙鑨虽然已经名满天下,却毫无架子,他对每个来拜访自己的人都热情接待,无论是贫是富,是官是民,都与他们亲切交谈,以诚相待。有人问他,您与愚夫愚妇费那些口舌,能有什么用处?他微笑道;“我看每个人都是圣人。”闻者不由肃然起敬。
  越往南走,他受到的欢迎也越热烈,回到南京时,那一天金陵城里万人空巷,人们都到燕子矶码头,隆重迎接他们的英雄归来。南京城的官员也是一个不落,表达对他们领袖的支持——孙鑨先在南京任吏部尚书,又转任左都御史,为人素来威严自律,公正清廉,在留都百官中的威望之高,超乎想象。
  耿定向、金达等一班同年,还有他弟弟孙铤,自然也在欢迎的行列。把他迎回去,孙铤家中早就备好了酒席,一班同年以及跟他一同回来的孙鑛马上就坐,待两人喝了接风酒后,众人说起今日码头壮观的场面,孙铤打趣道:“当年拙言中了六首,也没这么风光过,老哥你这牢饭吃得是值了。”
  孙鑨摇头笑笑没有作声,孙鑛便符合二哥道:“大哥这一路南下,可真是风光大了。”
  “怎么,羡慕了?”孙铤笑眯眯道:“其实你要是吃顿廷杖,被抬着回来,保准比大哥受欢迎。”
  “多大年纪了,正经点吧。”孙鑨脸上有些挂不住,岔开话题对耿定向道:“谈谈书院的事情吧!”
  “怎么,你终于肯讲学了?!”耿定向一下兴奋起来道:“加入崇正书院吧,我还是那个态度,会主一职虚席以待!”
  “立峰兄能加入,我们琼林学派如虎添翼啊!”金达这个南京国子监祭酒,也兴奋的搓起手来:“你的功力深湛,与天台双剑合璧,肯定可以力压诸派,这次留都大会我是信心十足!”
  ※※※
  国朝建立之初,太祖皇帝为了统一思想的需要,通过八股取士和颁发三部《大全》而确立了程朱理学的统治地位。虽然这与朱元璋本人用武力扩张地盘一样,不过是驯服广大读书人的一种战略,但毕竟为士人阶层的发展壮大,提供了最佳的土壤。
  经过一段时期的酝酿,国朝的知识阶层在政治上日趋成熟,其精英集团逐渐成为真正主宰着国家的士大夫。但与此同时,他们的欲望也日益失去控制,被明初二祖的吏治政策所压制的各种腐败现象不断滋生出来。官场的腐败丑恶与士大夫对权力的投机钻营,使得固守儒家道德教化的人自然地得出一个结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这些人认为,八股取士的方式不但无法使圣贤学说深入人心,反而会因读书人将儒家经义视为仕途的敲门砖,而漠视其本来的道德精义。而士人阶层的道德沦丧,又必然会导致整个国家的道德沦丧,那样华夏礼仪之邦,真的要变成禽兽之国了。为此他们认为有必要加强对儒家经典的讲求,不能让八股文化成为读书人学习的全部内容。
  于是,在文官集团成为权力者后,社会上也开始出现讲学运动。一大批大学者投身讲学,教诲众生。起先,讲学家们并没有跳出宋代理学家的窠臼。他们将挽救士人风气的希望,放在了呼吁士大夫加强品德修养上,却不敢对程朱理学有丝毫的质疑。只是将道德沦丧归咎于,读书阶层只把程朱之学当成是通过科举之门的一把钥匙,并非一种自觉的人生需要。而士风的腐败,正是因为广大士人缺乏对程朱之学进行自觉深入的体会。所以,他们要通过讲学运动使宋儒的性理之学真正深入人心,用“存天理,灭人欲”的旗帜来荡涤仕途和官场的腐败气息。
  因此可以说,在阳明之前的讲学,都是对程朱理学的深入阐述和巩固,然而从其效果来看,却令人极端失望——从英宗时期开始,太监王振首开宦官乱政之风,而广大文官集团不但不敢与之抗争,反而拜倒在其门下,以巩固或提高自己的地位。文官集团内部的争权夺利,互相倾轧也如火如荼,政治日益腐败黑暗。这使得关于从世道人心上,为现实政治寻找解释的儒者,对此前的思想学说发展特别是讲学运动进行反思和检讨,就是将现实政治归咎于世道人心,并最终归结为教化人心的经义出了问题。
  因此儒者们,对此前的思想学说发展特别是讲学,进行了反思和检讨。结果使新一代的思想家得出一个结论,株守于宋代的程朱理学无助于改变世道人心。他们大胆主张对占据统治地位的程朱理学进行怀疑和改造。比如白沙先生陈献章,便主张独立思考和勇于怀疑,用他的话说,即是‘贵疑’:
  ‘前辈谓学者贵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
  在程朱理学被视为金科玉律的时代而主张贵疑,其对程朱理学的怀疑自不待言。但真正动摇并颠覆了理学根基的,是阳明先生王守仁!
  其学说前以详述,不复赘言。只消知道一点,孔圣人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而朱熹对此的演绎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依照理学的说法,格物致知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最基本的环节,王守仁却提出格物致知是不可行的,从根本上否定了理学的实践意义。
  出于救治现实政治的思考,王守仁在格物致知之外提出了一种新思想学说,这即是人所熟知的‘致良知’。何谓良知呢?王守仁本人多次对此进行明确的论述。他说:
  ‘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
  与前儒的故作高深不同,阳明公的意思极为简单和明白。所谓良知,即是人心中固有的、与生俱来的天理。这种良知的得到,并不需要向外去格物,而只须到内心去寻找。这种良知说的提出,从表面来看似乎是孟子‘人皆有其恻隐之心’的老调重弹,又似乎是理学家所攻击的堕于禅道,但从现实政治的角度来考察,则其根本意义仍在于攻击当时日益腐败堕落的广大官绅集团。
  因为依照被当作官方正学的程朱理学,只有向外格物才能获得真知,这种格物致知的理论只适于广大读书阶层,只有熟读圣贤书的人才有能力去格物,去成为圣人。这等于不明确地提出了读书人最高贵、最聪明。也就为官僚集团提供了一种享有特权生活的理论支柱。
  阳明心学提出良知说,实际上对官绅集团的优越感来了一个釜底抽薪——既然圣人不是格物而能做成的,而良知又是人人天性中都具备的,这就抹平了官绅集团与普通百姓之间的沟壑,所有人都同样必须去寻找自己的良知,也就没有谁高贵谁低贱之分。
  这种学说一经提出,就史无前例地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的拥护:它不仅吸引了几乎所有不满现实政治的读书人。还得到了迅速成长壮大,却得不到社会地位的商人阶层的鼎力支持。甚至连最广大的黎民百姓,都是这种史上最平易近人的学说的坚定拥趸。
  得益于其广泛的群众基础,王阳明和他的弟子们所到之处,都受到当地士绅百姓的热烈欢迎。他们孜孜不倦地讲学,积极接引后学,而且有教无类,上至官绅富商、下至贩夫走卒皆可听讲。尽管受到理学家的非议,尤其是那些既得利益官员的打击,王门心学还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播开来,阳明心学诞生一甲子以后,终于在学术上压倒了程朱理学,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潮。
  ※※※
  嘉靖七年,阳明公去世后,他的弟子们秉承师志,继续推广讲学活动。但阳明公的学术思想,并不是生平一贯的。他早年用心于朱子格物之学并因此致病;龙场顿悟后,觉早年之非,开始注重内心体悟;正德二年提出“知行合一”论,并开始讲学生涯;正德十六年,鉴于有些弟子重心悟而轻实践,在‘良知’的基础上加一‘致’字,提出‘致良知’的理论;嘉靖六年,天泉桥上与王艮等论学,又提出所谓‘四句’教法,最终在晚年达到了思想的圆熟境界。
  然而他有着古往今来哲学家的通病,太强调体验与个人理解,失之于笼统抽象,更称不上体系严谨,尤其是‘四句教’等宗旨与前期思想大为不同。弟子们无规矩可循,以致于摆去束缚,流于态肆。王门后学在这样先天不足的情况下,走向了各是其论,分门别户,自为己说的境地。
  钱德洪为《阳明年谱》作序中,便直言不讳道:‘师既殁,吾党学未得止,各执所闻以立教……未及一传而淆言乱众,甚为吾党忧。’正如他所言,王阳明的一传子弟便纷纷,其中最盛的四家是山阴王畿、泰州王艮、安福刘君亮、永丰聂豹,四家都建立了各自的体系,称为王学四门。到了嘉靖末年,后两家渐渐式微,前两家几乎是各占半壁江山。但依然充满了分歧与争执。
  其中王畿一生为官不久,居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南都及吴、楚、闽、粤、江、浙,皆有其门下书院,年已八十犹周游不倦,东南士人莫不以其为宗盟,是为浙中学派。这一派将阳明心学演化成了先天之学,将良知看作禅宗顿悟似的内在精神的追求,不需要下工夫。体现在政治上,主张统治者应该黄老无为,尽量避免扰民,自然深受士大夫和商人的欢迎。
  同样大行其道的,是王艮的泰州学派。这个学派将心学的‘心乃本体’,改革为‘身乃本体’。一字之差便把重点从思想转到了行动上。所以它讲究积极入世,强调自我,主张人人平等,肯定人欲、尊重人性……总之怎么与理学礼教对着干就怎么来。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因为它大行其道,凝固的社会才开始加速流动,变得光怪陆离。而且其支持者主要来自平民百姓,人数是前者无法比拟的。
  但双方都有致命的缺陷。浙中学派任其自然的消极思想于救世无补。而极度讲究自我解放的泰州学派,不可避免的狂人辈出,从王艮到颜均,从李贽到何心隐,都是赤手搏龙蛇之辈,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过于偏激的思想,自然不为统治阶层所喜。其有教无类,又使得门下弟子鱼龙混杂,使社会上层人士难免避而远之。
  想要救世,哪一种都靠不住。王学该何去何从,到底如何才能找到阳明公的真谛,不少学者开始谨慎地反思、修正王学,直到琼林学派的出现。


第九零八章 琼林天下(上)
  琼林学派是王学诸门的晚辈,公认其发轫于嘉靖四十五年的北京灵济宫讲学,在那次汇聚天下王门的盛会中,江南先生沈拙言登台就讲,针对王学诸门轻视修养功夫、崇尚玄虚、不务实学之类的弊病,提出了由虚返实的实心学。
  然而事实上,没有任何一门学说是凭空出现的,实心学的从无到有,同样是经过十余年的酝酿,其滥觞可以追溯到当年琼林社的成立。
  嘉靖三十四年,正是东南文社大兴,读书人无不结社的年代,七个来自绍兴的青年,也在杭州西溪秋雪庵缔结了一个‘琼林社’。这社名一看就是以科举忠心的组织,但实际上,群策群力,复兴大明。但只要是看过其结社祭词的,就会对这组织有一番全新的认识。其祭词中说:
  “昔关张结义,为救汉室;管鲍交厚,志匡天下。而今大明王朝,内有奸党横行,外有俺答倭寇,国事如蜩如螗,百姓生灵涂炭,江山风雨飘摇,易鼎之祸只在旦夕。我等书生忧国如焚,恨不能肝脑涂地,还天下以朗朗乾坤,苦恨无关张盖世之勇,无管鲍兴天下之智。方今之计,唯有以吾等之合力,胜关张之勇毅;凭吾等之齐心,得管鲍之大智……是以涓今嘉靖三十四年八月初六……结此‘复兴之社’,齐心戮力,兴我大明,济世救民,矢信矢忠,弃个人荣辱,不忘今日之志,造我华夏开来盛世。”
  这篇慷慨激昂的祭词,没有随着被付之一炬而消失,而是注入到琼林诸子的血脉中,之后二十五年里始终未曾磨灭,反而历久弥新,坚不可摧,始终警醒着他们,在贪腐苟且成风的嘉靖末年官场上,牢记自己的志向不迷失,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放弃,二十五年始终如一,向着目标坚定的前进。
  然而仅有远大的志向是不够的,要想让梦想变成现实,除了脚踏实地地努力之外,找到正确的方法同样重要。所以在琼林社成立初期,学富五车的年轻人们面临的最大课题,就是找到一条取得成功的正确道路。
  沈默得天独厚,自然有一番主张,但他深知人对被灌输的观念,远不如通过思索自己获得的信念珍惜。所以虽然一直主导着这场旷日持久的思考,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强忍住不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提出问题,让这些当世最优秀的俊彦自己去思考,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
  中国知识分子的积习,便是从思想根源反思政治问题,作为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精英分子,也自然不能免俗。而这些年轻人生在王学大兴的年代,又是王阳明的同乡,自然都是心学的信徒。所以他们的思考从一开始,就是活泼生动,不受任何权威的束缚,‘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乎是也。’
  在此基础上,沈默又将白云先生陈献章独立思考、勇于怀疑的‘贵疑’思想,介绍给琼林社的同仁们,终于使他们彻底挣脱理学的桎梏,大胆质疑起一切经典,包括心学思想……因为从他们的实际感受来看,接受心学思想的读书人,无论在朝还是在野,其精神风貌确实表现出,与以程朱理学为敲门砖的道学家们不同的状态。但从整个社会和政治的大环境来看,心学对于救治吏治的腐败、加强国家的边防,改善百姓的生活都收效甚微。
  琼林诸子们用了大量的时间,重新检讨了心学的经典,对各大学派的学说也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最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阳明心学,包括其再传的各学派,只是不满于社会现状,特别是现实政治,而对居于正统地位的理学,做了一次较为彻底的否定。但至于如何建设一种可以根除社会弊病的新思想,则没有任何人,提出一种成熟而有系统的看法。正是在这种不满却无望的状态中,王门后学要么走向了空谈玄学,要么言行偏激,不为主流所容。以至于堕落成如今这幅模样……
  ※※※
  所以年轻人们得出一个结论——不管是浙中学派,还是泰州学派,殊途同归,都有逃避现实的思想在里面。这样思想主导,国家和士大夫怎能谈得上锐意进取,如何去解决国家的重重积弊?
  那么‘由虚返实’就成了必然的选择,但如何去做呢?琼林社的同仁们,开始了长时间的苦思与讨论,最终达成一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应将实学的思想引入王学,或者说挖掘阳明心学中的实学思想。无论哪种思路,都是一个目的,将心学与实学结合起来,构建起‘实心实学’思想体系,最终将王学由内圣之学转向外王之道,并由此去挑战传统的势力。
  这时候,琼林诸子的身份也发生了转变,成为了朝廷的官员。期间徐渭曾经想弃官不做,专心构建‘实心学’的思想体系,却被沈默劝阻道:‘古往今来的历史表明,纯粹的思想学术运动,是无法真正作用于现实政治的。’所以他主张应该积极从政,在政治实践中建立不脱离实际的思想体系。
  之后十余年间,七人聚少离多,天各一方,虽然一直保持着书信的往来,但脱离集体之后,获得了独立思考的机会,还是相继创立出自己的思想,其中最有成就的,除了沈默之外,当数徐渭和孙鑨。在沈默将各位同仁的观点汇总起来,创立出实心学的完整体系前,这二人已经创造了较完整且具有指导性的思想体系。
  其中徐渭把‘致良知’诠释为‘行良知’,强调内圣之学一定要落实到经世致用上。他批评现在朝廷的官员,仅以一篇八股,便侧身学者之列,徒以高谈阔论钤束天下,对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为国捍边者,则目为粗材;研究物理者,则目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目为俗吏。一旦国家有事,当报效之日,则蒙然张口,如坐云雾。‘世人皆以是潦倒泥腐,遂使尚论者以为立功建业乃是别门,而非儒者之所与也。’他认为要医治这种空疏学风,只有提倡经世致用,做到‘大者以治天下,小者以为民用。凡不切于民用,一概痛绝之。’
  孙鑨在山东,深受孟子学说的影响,他尖锐地批评了‘儒者不言事功’、‘德行为二’的空谈之风,认为‘德是德而行乃行’是小人之儒,主张内圣与外王、修身与治世、心性与事功是统一的,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主张‘言道德必及事业’的观点,提出‘修身治天下为一带’的命题。在数年之后,又进一步把事功视为衡量圣贤的标准,认为‘生贵莫如人,人贵莫如心,心贵莫如圣,圣贵莫如功’。还以舟车为例论证说:‘车取其载物,舟取其涉川,贤取其救民。不可载者,不如无车;不可涉者,不如无舟;不能救民者,不如无贤!’
  孙鑨的成功之处,在于他将‘谈心性必强调事功’的学说,与心学的‘知行合一’完美的统一起来。提出‘知行合一者,致知之实功也。’‘良知可致,本心乃见,必需实功,无它。’并将‘良知’落实到治国的实功上。所以,他提倡‘治道贵致其实’,反对空谈,反对浮夸,反对文牍主义和各种形式主义。
  其余的诸子也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深刻地批判了社会的空疏之弊,全面地论证了知与行、心性与事功、性德与性才、修身与治世、讲学与从政诸方面的统一,为沈默完成由重在内圣之学转向重在外王之道的转化,最终建立起实心学思想体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最终实心学对阳明心学的修正与转型,主要在三个方面:
  首先,修正了危害最大的‘现成良知论’,批评王畿、王艮及他们的学派,都将心性本体讲得太轻巧、太简易,以至于很难避免玄荡、放纵及空疏之弊的滋生,背叛了王学‘致良知’的根本大法。
  第二,对本体与功夫关系的重新梳理。主张‘心无本体,功夫所至即是本体’,这也是对王学最大的修正。王学法决‘四句教’,便大讲‘无善无恶心之体’,既然心体是无善无恶的,那修养功夫就可能因为没有必要而被取消。不注重修养功夫,只悬空去说本体,或认为悟即是修,修即是悟,这即否定了本体有一个形成与展开的过程,又否定了功夫的必要性,玄荡之弊由此而生焉。
  而实心学正是在肯定本体与功夫统一的基础之上,特别强调了践履功夫的重要性,认为不可脱离功夫抽象地谈本体,本体就在日用常行的功夫之中,只可由功夫而悟本体,无功夫则无本体。这便是其‘心无本体,功夫所至,即其本体’的宗旨由来。
  最后,实心学所指的践履功夫并不限于个体的道德实践,亦强调经世致用的社会实践活动。所谓经世,其本义是治理世事。它要求人们除了做身心修养之外,还要经邦治国、建功立业。阳明倡导‘致良知’之学,却并不排斥事功,且建立了世所罕见的奇功伟业,他将心性与事功统一起来。但其后学却逐渐偏向于讲学论道,非但无缘建立像阳明那样的奇功,对有关国计民生的学问也关注不够,使得儒学救世观念逐渐丧失,如果不加修正,必然导致亡国之祸。
  实心学提倡个人道德与建功立业同样重要,并将其视为对阳明真谛的回归,把‘知行合一’解释为向内心求索与社会实践是互为表里的统一整体。故而主张为学应于客观的现实活动中‘明体达用’,认为学问皆从躬行得来,而不在于空谈心性。而且将经济、兵、农等‘经济实学’,提高到事关国计民生的经世要务的高度,要求学者必穷源溯本,讨论其所以然,力求把握‘经世之大略’。
  要想建立事功,就必须以心学为心,以经济实学为体。心强而体弱则会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纸上谈兵,害国害己。心弱而体强则会失去约束,放纵欲望,最终还是会害国害己。故而两者不能偏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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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世最顶尖的智慧,与沈默五百年的见识碰撞融合,十年磨剑,最终形成了完整的实心学理论,在灵济宫一鸣惊人后,以更加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
  最令人惊奇的是,当世四大主流学说,竟然无一对此新生的学说进行批判,更无诋毁之言。因为这一学说的妙处,就在于博采众家之长,哪家都能从中找到共鸣……
  虽然被心学压得不见天日,理学依然是官学,科举考的是朱子之学。所以理学家的态度,就是官方对实心学的态度。在理学家看来,在这个心学魍魉横行,乌烟瘴气的世道,实心学是对理学的回归,故而乐见其发展壮大。
  作为王学盟主的泰州学派看来,实心学与本门相近,又有许多改进,故而十分支持它的发展,并积极从中吸取能量,修正自身的不足。
  而被触动最大的浙中学派,也因为琼林七子是自己人,而捏着鼻子认了。当然,这与他们恬退消极的风格密不可分。
  至于实学,就是经世致用之学,虽然信奉的人没有那么多,但都是高拱、张居正这样的朝中干臣。在他们看来,实心学就是披了心学外衣的实学,是治疗心学虚妄消极之风的良药,故而不仅不反对,反而大力支持。
  所以实心学从诞生起,就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只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就已经成为当世一大学派,即琼林学派。而且大有吸收融合其它学派的趋势。


第九零八章 琼林天下(中)
  之所以会有这种罕见的趋势,是因为琼林学派在塑造实心学时,并没有持文人常有的门户之见,而是积极的博采众家之长。因为出现最晚,它几乎吸取了各家所长,来完善自身的学说。它将实学思想融入到了心学中,形成一门‘实心并重’之学。它向泰州学派学习,用人的自然本质,去修正王学的‘良知’,主张良知的主要内涵是个体人格的平等、尊严和独立,充分肯定个人生存的权利和人格的尊严。
  类似泰州学派的‘百姓日用即是道’,实心学提倡三百六十行,行行出圣贤,只要能在自己的范畴做到极致,即可成圣。诸如仓颉造字、伏羲演卦象、神农尝百草,有巢氏发明房屋,乃至蔡伦发明纸张,都使他们名垂千古,为世人称颂,这都是圣贤。
  实心学又不是一味的迎合,使自己变成四不像,而是大胆的创新,修正了‘析气与理为二’的儒家世界观,主张‘盈天地皆气’。即气这一物质实体才是宇宙万物的本原,而且它变动不停,时刻流动。所谓理,乃是万物的阖辟升降、阴阳动静的秩序,是气之流行的条理,理不能离气以为理。人类依据心这一主体,格物穷理,就会自然发现世界真实存在,揭示出世界的本源。
  所以它认为世界是可认识的,万物运行有其内在规律,而发现其规律,就是格物,格物便可致知。这似乎是在走程朱的老路,但理学的格物,是类似于禅宗的顿悟式的,所谓‘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其圣贤之路,虽有起点,却似乎永远看不到终点。更可悲的是,走在这条路上的人,要么顿悟成圣,要么彻底失败,皓首穷经,白做无用之功。
  而实心学的格物却是渐进似的。认为圣贤也不是生而知之,而是通过后天的主动学习,由小及大,多年积累,才量变产生质变,掌握了‘大道’,成为圣贤。这样的好处是,就算最终不能成为圣人,也可成为完人、贤人,取得大成就,获得大满足。
  同时,实心学对如何格物提出了明确的指导。格物究理,就是要发现隐藏在我们直观可见的世界背后的抽象真理。因此不能脱离现实的纯思维的空想,而是必须建立在实践基础上,经过实践检验和严密逻辑论证,最终得出关于客观世界各种事物的本质及运动规律。这种本质和规律,就是我们苦求的真理。
  至于‘逻辑’这个词,人们并不陌生,苏州通译局翻译的《逻辑学》一书,已经问世二十多年了,而且也可以溯源到先秦时代的墨子。它可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查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其核心在于探究万物相关之原因。
  实心学认为,学者之所以辩论不能明是非,分胜负,乃至得出真理,就是因为缺乏逻辑,从而出现种种诡辩混淆视听。只有逻辑才能扫除诡辩的迷雾,纠正悖论的错误,引导人们获得真知。
  所以入琼林学派的第一课,就是学习逻辑,没有通过逻辑学的测试,就不许开口论经。而学者所出的每一言,都必须符合逻辑,如果出现前后矛盾、自相矛盾,或者与实际矛盾,则必须承认错误,并在一段时间内保持缄默,重新审视自己的学说的逻辑。
  ※※※
  实心学的创立,第一次为身怀‘修齐治平’,却深感迷茫无助的中国文人,指出了一条明路。是以一经问世,便吸引到信者无数,尤其是那些胸怀大志的热血青年,几乎轻易就摒弃原先所学,加入了琼林学派。
  而实心学‘三百六十行,即可出圣贤’的开放态度,又吸引了大量的平民百姓,工商业者加入进来。短短数年,琼林学派便发展壮大起来,尤其是在东南,几乎每个州县,都有其讲学之处。只是因为吸取了王学鱼龙混杂,作奸犯科者众多的教训,琼林学派建立了严格的戒律。在孙鑨所制定的《会约》中,提出了二十四条读书讲学的要求。
  其中‘四要’,是加入琼林学派目的。‘二惑’,是指在会中学习应持的态度。‘九益’是读书讲学的九大好处。而‘九损’则是有害于读书讲学的九种行为,也是琼林学派的戒律:
  所谓比昵狎玩,鄙也;党同伐异,僻也;假公行私,贼也;评议是非,浮也;谈论琐怪,妄也;文过饰非,怙也;多言人过,悻也;执是论辩,满也;道听途说,莽也。违反了这些戒律,会遭到学派的惩罚,严重的直接驱逐。
  除了戒律之外,还有严格的仪式。由褚大绶制定的《会约仪式》十一条,规范了集会讲学的仪式。比如孙鑨在崇正书院首次讲学的情形,就是最好的说明。
  在开会的前一天,书院山长已经恭恭敬敬地捧着孔子和孟子的圣像,将其挂在讲堂。这一日仪式举行时,先击鼓三通,所有与会者穿戴整齐,在圣像前行四拜礼,再到供奉着墨子、朱熹、阳明先生和白云先生的四贤牌位前行礼。
  然后进入讲堂,主要人物按主客、按长序分东西两侧坐于讲台蒲团之上,听讲者则盘膝坐于台下,先由礼赞领诵门派经典一段,然后当值者点起线香,众人静坐默思。待线香燃尽后,方才由本日主讲人授讲,然后是自由提问解惑时间。还经常会有辩论,任何人都可登台一展雄辩之才,但前提是必须符合逻辑,若有违反,则必须缄默数场。
  在后人看来,也许这其中的仪式过于繁琐,但就像皇帝要通过演练礼仪,来加强君权神授的权威一样。一个学派想要从单纯的学术交流,转变为某种政治组织,也必须要经过这种庄严的仪式来达成。
  ※※※
  因为这次主讲的孙鑨,不仅是琼林七子之一,还是‘实心学’三大奠基人之一,这些年他阐发本门经义的著述广为流传,然而却因为朝廷官员的身份,一直甚少参加讲学。现在他被削职为民,反倒成了本门的福祉,故而其讲学的消息,虽然没有在报纸上告白,但江浙一带的门众还是云集而至,短短三天,就聚集了六七千人。
  虽然崇正书院常年讲学不断,但也没有空间容纳这么多人,耿定向只好在琼林学派主办的《新知报》上呼吁,请南京本地的门众,将听讲的机会让给外地的同门,这才勉强解决了问题。
  等大家坐定,再东西相对两揖。等当天结束前,击磬三下,东西相对一揖,再向圣像和四贤行礼,肃穆退出会场。
  在琼林学派的学者中,孙鑨最反对虚谈,不仅批评王学,对程朱理学亦抨击甚厉。主张‘大抵不侈语精微,而笃实以为本。不虚谈高远,而践履以为程。’故而今日所讲的内容‘心性与事功之间是否相容’,也是紧扣自己的主旨。
  之所以有这个讲题,是因为他敏锐的发现,琼林学派中的不少学者,都有些‘重实轻心’了。这固然是对心学和理学空谈心性的修正,然而却是矫枉过正了。
  孙鑨提醒门众,空谈心性而忽略兵农工商等实用之学,固然会陷于空疏;但太突出实用性而缺少对心性的真切体认,亦会迷失人之为人的方向。因为心性之学本来就是探讨人的本质及如何立身处世的问题,它涉及到人的生存价值和终极意义的思考,如果忘记了如何为人,只会成为物欲的奴隶,最终毁灭这个世界。所以要始终不懈的反观内求,慎独、戒惧,以确立内在的‘道德自我’,促进自我的完善。
  当然,若只以心性之学为能事,仅仅执着于对心性的悟解而不屑于做其他实际的事务,那么心性之学无疑将会变回一种‘无用之学’,所以,心性与事功之间应是‘合则两美,离则两伤’的。
  孙鑨的讲学微言大义,深入浅出,逻辑严密,听者无不深以为然。待其讲毕,便有门众发问,先是就其论题提问。过了半个时辰,问题渐渐转移到一些众人关心的热点问题。
  有滁州琅琊书院的山长问道:“去岁先生在《新知报》上发表文章,说设立学校,不仅是为了养士,更不是为了科举,而是‘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学生请问,日后我们的书院,该走什么样的道路?”
  “此言是针对书院的未来而发。我们现在的书院,已经不仅是教书育人的学堂,更是讲经论政的场所。国家之新风,由此发轫,民族之方向,以此为指向。因此我们的书院,要肩负起更大的责任,一方面要以天下为己任,教化四方,使朝廷之上,乡闾之间,渐摩濡染,莫不有奋发向上之气。”顿一下,他接着道:“从长远看,则要形成强大的舆论力量来匡扶社稷。只有这样,才能使盗贼奸邪,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国可保也!”
  “多谢赐教。”那位山长坐下了,却又有人站起来问道:“先生所言,似乎与夫山先生的《明夷待访录》如出一辙,您是不是也赞同他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观点?”
  《明夷待访录》问世不过数年,却已经得了‘海内第一奇书’的名头,其共有二十一篇,在开篇的《原君》中,便无情地揭露了封建帝王的罪恶,指出帝王是唯一的害民之贼。因为皇帝自视天下之主,便将万邦五方,黎民兆亿看作自己的私产,‘其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家业之花息也。所以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自得其是也,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这些大逆不道之言,在二百年间是没有人敢说的,此书作者却大声疾呼:皇帝是天下之大害、是国民之‘敲剥者’。并理直气壮地呼吁,现今应当是‘天下为主,君为客’!
  在《原臣》一篇中,作者同时也提醒士大夫们,不要再做皇帝敲剥百姓的同谋帮凶,而应该是‘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因为‘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士大夫的人如果‘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
  在《原法》一篇中,又对专制制度进行猛烈的批评,说它是公私不分,权利义务不平,没有公法可言。因此反对‘一家之法’,主张‘天下之法’,‘有治法而后有治人’。主张非废除秦汉以来的‘非法之法’不可;要求得天下太平,非废除专制的君本制度,而改为民本制度不可。
  可以说,先秦至今两千年,还从没任何人,像本书作者这样,胆大包天,毫不留情的将君主制度批判的体无完肤。此书已经问世,便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被秘密印刷数万册,广为传布,令不知多少人血脉贲张。
  据说,泰州学派的狂人李贽,在得到这本书后如获至宝,便立刻赶往江西永丰,找到了隐居多年,不问世事的何心隐。
  何大侠在看过这本书后拍案而起,欣喜若狂道:“得此无上真言,虽死无憾矣!”第二天便收拾东西,跟李贽走出山区,重回世间讲学。他不讲别的,只讲此书。因为何心隐的巨大声望,使这本书几乎无人不知,其‘君主乃天下之大害’,‘天下为主,君为客’的名句,也几乎无人不晓。
  许是这种说法,过于惊世骇俗,与他狂侠之名吻合,故而世人便将此书的作者,按在了他的头上。


第九零八章 琼林天下(下)
  这个问题让孙鑨很难回答,作为琼林学派的掌舵人之一,他的话就代表着学派的态度,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仔细端详了一番那个发问的儒生道:“你是顾叔时?”
  “学生正是顾宪成。”那人有些意外道。
  “年前你在国子监一番‘天下为公’的演讲,让本人印象深刻啊。”孙鑨捻须笑道:“我想问你是个什么态度?”
  “学生感到迷茫。”顾宪成道:“有时感觉夫山先生说得很有道理,有时又觉着是祸国之妖言。”
  “《明夷待访录》一书,假托夏商周,尖锐的抨击时政。”孙鑨缓缓道:“其有言二十一篇,所论涉及君臣军政,学校工商等方方面面,其有灼灼之言,又有荒谬狂论。至于如何去甄别,不用我再教吧?”
  “正因为上面的一些论断,并不违背逻辑,学生才感到迷茫。”顾宪成问道:“如果真像夫山所说的,那我们忠君岂不是错的了?”顿一下道:“十六年前,学生在北京国子监,听过那次著名的三公槐辩论,当时温陵先生的发聩,令学生震撼不已。后来又看了夫山先生的书,学生真有些不知该如何去做了。”
  “我琼林学派,讲的是学术自由。如何去做,这不是我能教你的。”孙鑨缓缓道:“如果你感到迷茫,不妨抛开书本,下山游历一番,看看世道究竟如何,也许就不再迷茫了……”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不由投向遥远的天际,心中不禁暗道,江南,你现在在哪里?究竟想通了么?
  ※※※
  上海,庙前街,前园茶楼中。
  在新任知府大人的着力安抚下,因选秀掀起的乱潮早已过去,但今天茶楼的气氛仍旧热闹,茶客们似乎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起先大家是各自喝茶闲聊,玩鸟看报的。后来陈官人来了,透露一个大消息——那起拖了整整两年的案子,终于判下来了。最终官府宣布田契仍然有效,地主白素。
  众人闻言惊讶说:“报纸上没见啊?”便换来陈官人鄙夷的目光:“报纸上明天才能登呢。”
  大家对陈官人的权威性,还是很认同的,没有人不信他,只是许多人难以接受。几个家里有地出租的,都大感意外……
  侯掌柜愁云惨淡道:“怎么能这样呢?官府难道要看着我们破产么?”他在布庄当掌柜几十年,一同入行的,早就自己当老板了,然而他却觉着商海浮沉,风险太大,赚到的钱都在老家置了地,这么多年下来,也有一百多亩,着实不算太小的地主了。
  因为东南的土地兼并异常严重,农民失地者十居其八。另一方面,工商业城镇的兴起,给了失地农民进城打工的机会,这种情况下,地主们想留下劳动力为自己种地,就不得不模糊土地的产权,方法就是拉长租期,甚至采取永佃制,这样才能使农民仍对土地有占有感,才会继续留下来种田。
  官司里的那个地主,因为与佃户签约早,还能有个期限,侯掌柜手里的几张租契,起先可都是永久的。物价上涨一倍,他的收入就缩水一半,上涨两倍,他的收入就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而且没有提高地租的机会,这让他怎能不捶胸顿足,哭爹喊娘。
  “要我说老侯,你就把那几块地卖了呗。”马六爷大剌剌道:“把钱倒出来,咱们合伙开个买卖得了,你掌柜便老板,岂不快哉。”
  “快什么呀……”侯掌柜蔫不拉几道:“这么一弄,我那点地还能值几个钱?”说着朝众人团团抱手道:“诸位,我半价出售,半卖半送,有愿意接盘的么?”
  众茶客纷纷摇头,谁钱多了烧得慌,愿意买个指定还得掉价的东西?
  “哎,看到了吧?”侯掌柜两手一摊,垂头丧气道:“我要上吊了,要上吊了。”
  “行了吧,老侯。”周老头半是安慰,半是讽刺道:“你买地都是自己的钱,就算再不济,无非就是少赚点。再说你还有布庄的股份,这几年布价翻了三番,大头都让你们这些商家赚去了,还在这儿哭什么穷。”他儿子是开织厂的,这几年虽然规模扩大了不少,利润却被销售商赚去了大半,所以最看不得侯掌柜这样的奸商哭穷了。
  “老哥你可错了。”侯掌柜郁闷道:“现在什么不贵?房租人工蹭蹭上涨,竞争又那么激烈,最近听闻皇帝要开征商税,要是真的如此,那咱可真的上吊了。”
  二楼的客人,大多是工商界的,不太关心田租的事情,却对商税一事十分的焦虑。听侯掌柜提到这茬,众人都望向消息灵通的陈官人,纷纷问道:“传闻到底当不当真?”
  “是啊,陈大人,报纸上整天都为这事儿吵破天,咱们都看的人心惶惶,您老可得给个准信。”侯掌柜讨好的递上烟卷,巴望着陈官人道。
  陈官人心中苦笑,要不是衙门改革,他这个六房书吏,只是个不入流的杂吏,后来增加了官设,提高了级别,自己才转成了这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哪里能说准朝廷的事情。但是这么多人望着自己,只能死要面子的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道:“前日观邸报,户科都给事中马乾马科长,言朝廷修边墙、陵寝,费用无度,国库早已告罄。皇帝下旨,今年只用一半税银购粮,余额全部解往太仓,以敷用度。”
  “那够不够用呢?”
  “杯水车薪。”陈官人摇头道:“还有北方六个省连年大旱,需要朝廷赈济。加上当今万历皇帝极其贪财爱货,朝中增税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增来增去,增不到咱们商户头上。”周老汉龇牙笑道:“大明朝二百年,啥时候收过商税来着?”
  “你这样想就错了。”陈官人道:“其实开征商税之议,朝中已经吵了几十年,报纸上也整天争来争去,这里面的明争暗斗,远超常人想象。”端起茶盏,啜一口道:“其实公理公道的说,这几十年工商发展,百业兴旺,造就了多少大财主?在咱们东南,你衬银十万以下,不敢自称大富,家业过万者多如牛毛。不说别人,就说在座的诸位,得有一半以上衬这个数吧?”说着他伸出一根指头。
  众人只是笑,显然是默认了。
  “可国家的赋税呢,却全靠种地的负担。”陈官人摇头道:“这说不过去,说不过去啊!”
  “不是有市舶司么?”立场不同,众人的看法也就不同:“每年一千多万两银子,也够可以了吧。”
  “你们那是老黄历了。”陈官人依旧摇头道:“一千多万两,那是沈阁老在位时的数儿,他一不在了,解送京城的税银便连年递减。前日与市舶司的同僚一起喝酒,他们说,今年能有四百万两就不错了。”说着嘿然一笑道:“那些交税的大户也是看人下菜碟儿,哪肯把白花花的银子,给皇帝花差了。”
  “还有十大税关呢。”众人道。
  “别提那些税关,加起来几十万两银子。”陈官人大摇其头道:“我都看不下去了。”
  “那这些年不开,总有不开的道理吧。”马六爷雄赳赳道:“前有车后有辙,既然早不开,凭什么现在开?”
  “有什么道理?祖制如此?”陈官人哂笑道:“那都是糊弄人的,你只要看看位列庙堂的公卿,有多少是咱们东南出身的,就知道为什么征不了商税了。”
  “现在也是咱们东南出身的多。”众人不由庆幸道:“廷议的话,肯定通不过。”
  “就怕皇帝会绕过外廷。”陈官人叹口气,表情复杂道:“让太监们来敛财。”
  “不会吧?”众人对去岁的太监选秀之祸记忆犹新,闻言不禁到抽冷气道:“只听说正德朝的太监为祸天下,难道又得重演一回?”
  “谁知道呢?”陈官人面现忧色道:“今年以来,皇上朝讲不御、郊庙不亲、章奏不批、缺官不补,使外廷瘫痪,形同虚设,权力始终都倚在内廷一边。本由内阁票拟、科臣抄发的谕旨,经常是直接由中旨下达到部……”
  正说话间,便听到有人上楼,众人一看,是秦老板和一个极有派头的中年人,便纷纷打招呼笑道:“秦老板,快来听陈官人议时政。”
  沈默笑笑道:“你们聊,今儿个有朋友找我。”说着便指一指僻静角落的一张桌子,对那中年人道:“吕兄,这边请。”
  那吕兄点点头,也朝众人笑笑,便跟着沈默到那桌上坐下,小二赶紧过来,把干净的桌子又抹了一遍,摆上茶点,冲上明前,手麻脚利的忙碌一阵。
  见两人没有加入的意思,众人把注意力转回陈官人身上道:“接着讲啊。”
  陈官人却面色有些发白,屁股微微抬起,好像椅子上长了刺一般,一双眼直瞄向那新进来的吕兄。那姓吕的看看他,微微摇头,陈官人便如蒙大赦,抓起自己的帽子,朝众人拱拱手道:“诸位,想起还有差事没干完,咱们回头见。”便屁股着火似的蹿了,弄得众人一头雾水。
  陈官人一走,众人也没了议论的中心,嘟囔了几句‘他是不是跑肚子?’之类的,便继续吃茶的吃茶,看报的看报,茶楼里恢复了安静。
  ※※※
  只有角落的一桌,知道陈官人仓皇而逃的原因,沈默不禁莞尔道:“看来您的下属,对知府大人畏之如虎啊!”
  “哈哈……”那吕兄正是去年与沈默一同乘船回国的吕坤吕相公,他端着茶盏,轻撇浮沫道:“如你所见,我还是很平易近人的。只是这厮太不老实,油滑油滑的,被我收拾了一回。”顿一下笑道:“咱们一别经年,不说他了,说说你吧……去年吕志对我说,你开了家茶楼,我只道你是玩玩,想不到还真像模像样的开下去了。”
  “在下也想不到,吕兄能留在国内,而且还当上了上海知府。”沈默笑道:“实在是可喜可贺。”
  “哦……”吕坤笑道:“我在去中南之前,就有个举人的功名,后来在中南经略府挂了个四品参议的虚衔,十几年升到三品上海知府,也没什么可贺的吧。”
  “这上海知府,可是二品巡抚也不换的。”沈默笑道:“所以还是得恭喜。”
  “哈哈哈……”吕坤摆摆手道:“我可不是官迷,再说当官儿哪有原先逍遥自在?要是能选择,我宁愿还回暹罗当我的国舅爷。”
  沈默听懂了这话,点点头,换了话题道:“大人拨冗前来,不知有何赐教?”
  “我来看看老朋友还不行。”吕坤呵呵笑道:“我回来这一年,主要在两京待着,所以一直没机会来看看。”后面的话,其实只是把面子话圆了圆,任谁也知道,一年多没来过,贸然上门,肯定是有事儿的。
  “秦某真是受宠若惊。”沈默笑道:“今儿个大人别回去了,咱们喝完茶,再到隔壁晓月楼喝两盅。”
  “唉,哪有你这份清闲啊。”吕坤苦笑道:“今儿个就不叨扰了。”说着不再绕弯子道:“除了来看看秦兄,还有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请你出山。”
  “我?”沈默一脸惊讶道:“上海滩藏龙卧虎,多少高才俊士等着知府大人的召唤?您找个茶馆老板作甚?”
  “就别跟我装了,上海滩藏龙卧虎,说得不就是你自己?”吕坤说着,从随身携带的书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推到沈默面前道:“这些文章,我都拜读过不下八遍。”
  沈默翻一翻,竟然是一本剪报册,上面按时间顺序,贴着自己一年多来,以‘勿用’的笔名,在各大报纸上发表的文章。不禁苦笑道:“上海滩的事情,果然瞒不住知府大人。”
  “别这么说,我也是费了老大功夫,才对上号的。”吕坤微微兴奋道:“当初在船上我就知道,你是个大才。看了这些文章,我才发现,先生是管仲乐毅那样的王佐之才!”


第九零九章 阉寺雄起(上)
  这一年多来,沈默在十几家报纸,发表了不下百篇政论,有针对土地问题的,有论述工商业和传统经济关系的,有批评时政的,有对大明现状的分析,大都是在给琼林社写文章之余,看到报纸上的新闻有感而发的。但因为总能切中时弊,一针见血,且高屋建瓴,令人茅塞顿开,故而在政论界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
  不过面对吕坤的求贤若渴,他还是敬谢不敏了,呷一口茶水,轻声道:“日后您要是有什么事,唤我一声过去便行。”
  吕坤明白了他的意思,世家子弟的尊严,容不得他去低声下气的相求,于是点点头道:“也好,秦兄愿意过这种闲云野鹤的日子,我也不能破坏。”说着呵呵一笑道:“不消日后,现在就有问题要请秦兄参详。”
  “请讲。”沈默点点头,给吕坤斟上茶道。
  “前日报上的《御旨概览》秦兄看过么?”见沈默点头,吕坤便道:“上面有一条关于织造的圣旨,秦兄可有留意?”
  “看过。”沈默点头道:“好像说,原先东南担丝绸织造任务的是苏、松、杭、嘉、湖五府,现在决定增加浙江、福建及南直隶的镇江、常州、徽州、上海、宁国、扬州、广德等十个府也分造一些。”
  “秦兄真是好记性。”吕坤赞许地点点头道:“上海光荣在列,领了五万匹的任务,其余府的年征解额,从一万匹到五万匹不等。这样江南织造局每年解送宫里的丝绸,便从原先的四万匹,增加到二十五万匹。”说着一脸苦笑道:“咱们这位皇帝,实在是胃口太大了。前年,以娶九嫔为由,增加了十万匹的解额,去年,又题派了一次,是十五万套匹,理由又是潞王、寿阳长公主的大婚和慈圣太后的圣诞。到了今年,干脆也不再需要编造名目,只要狮子口一开,要几多地方上就得解进几多,而且说这个数目才够用,分明是想一劳永逸,就此形成定例!”
  “是啊,就算宫里的两万多人,全都四季常新,原先的解额也用不了一半,剩下的足够皇帝赏赐或者别的用途。”沈默一脸费解道:“真不知皇上要这么丝绸干什么?难道就为了把库房堆满?”
  “秦兄有所不知,贪财之人必然吝啬,咱们这位皇帝,登基至今还未赏赐过大臣呢。虽然太监的后妃不时得赏,但都几匹几匹的赏,只是九牛一毛。”吕坤揭开谜底道:“皇帝要这么多丝绸的目的,是为了自己开皇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以四海之富,任土作贡,本又何必置庄立店,与百姓争刀锥之利?”沈默摇头道:“这样一来,要害死多少丝绸业者?”
  “是啊!一匹丝绸的成本价是六十两银,二十五万匹就是一千五百万两,每年拿出这些丝绸,各府的织造行业便得吐血。”吕坤一脸忧色道:“然而这些解送进京还不是用来消费,而是用于出售。不用本钱,皇店自然低价倾销,又给丝绸产业造成严重的二次伤害,真这样搞下去,大明的丝绸行业,还有什么活路?!”
  这一刻,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以官员的立场,还是九大家的立场说话。
  ※※※
  “自古未闻有如此贪财的皇帝。”吕坤愤愤道:“皇帝本当视金银玉帛如粪土,咱们的万历皇帝,为了敛财却与民争利!”
  “难道大臣不劝谏么?”沈默轻声问道。
  “怎么不劝了?”吕坤苦笑道:“但这样的奏章,向来都被留中,皇帝掩耳盗铃,根本不当回事儿。比如这次加派,六科廊明确驳回了加派织造的中旨,题覆说:‘查议织造加派之旨言,各处民穷,铢求已遍,今一旦以加派之诏传之四方,抚按诸臣不得不责之有司,有司未必皆贤,万一奉行未善,借用明旨,公肆科罚,株连波及,逮系责追,窃恐征额未必济,而且重遗万姓困也。今查内库内积贮尚有丝绸十余万匹,尽足目前支用,将来若复难继,自当查例上请调配,绝对不至误事。’内阁和部里也都为此都做了担保,皇上却依然执意要加派。”
  “大臣都如此态度了,皇帝还不在意?”沈默吃惊道:“难道不怕跟大臣闹掰了?”
  “也许原先还会忌惮,但现在肯定不怕了。”吕坤道:“几年不计成本的投入和毫无原则的偏袒,使内廷的力量迅速膨胀起来,皇帝现在只是把外廷看作治国的工具,自己想做什么,都完全倚仗中官。而太监们哪有不贪财好货的,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发横财的机会。前日,内织染局管事太监张钺等请敕差内官前往东南,督办织造事项,工科都给事中刘铉、山西道御史贾如式等上章劝阻,极言民力匮乏,供应浩繁,皇帝批复曰:‘织造事非得已,科道官既言民力困敝,今后不再加额便是。遣庑慎内官往督工费,着户工二部议处。’不仅不同意减额,还要求户部给督造太监出费用,简直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从何说起!”
  吕坤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沈默又给他续上道:“看来此事已成定了。”
  “是啊……”吕坤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趁着到南京参加部议的机会,我们这些州府的头头凑一起开了个会,决定一同敷衍中使,到时候都完不成任务,也就证明确实无力承担这么重的负担。”
  “这法子不算太好。”沈默淡淡道:“怕是要给太监们亲自动手的借口。”
  “是,我也有此担心,但我才入官场,只有听人家说的份儿。”吕坤深叹一声道:“其实五万匹丝绸,对上海府来说,也不算什么太重的负担,真不重蹈前任的覆辙……可又不能表现得软弱,自绝于同僚,真叫人左右为难。”
  “确实是个问题。”沈默喝口茶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秦兄快讲。”吕坤眼前一亮。


第九零九章 阉寺雄起(中)
  “处理政务时,难免遇到这种左右为难的情况,向太监妥协,就得罪了同僚。不妥协的话,又得罪了太监。这种棘手的难题,要是往上推的话,非得把上司也得罪了。”沈默轻声道。
  “是极。”吕坤点头道:“万一处理不好,就可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说着狡黠一笑道:“不过我相信一条,天下万事,既然发生了就一定有解法,这不就来找秦兄问计了么。”
  “对于这种情况,要是不想被波及的话,就不要主动介入矛盾纠纷,尤其是不要就是非问题公开表态。”沈默缓缓道。
  “能躲得开么?”吕坤皱眉道:“那些织造太监的第一站,就是上海滩。”
  “还有几天到上海?”
  “十天半个月吧。”
  “时间足够了,你让人把消息散布出去。”沈默笑笑道:“只要那些丝绸商听到风声,保准在第一时间清货。”
  “那怎么跟织造太监交差?”吕坤道:“你跟我说详细点儿,咱们在暹罗,从来都是横着走的,还没像现在这样,捧着卵子过河。”
  “首先要真诚地表态,表示自己完全支持宫里的差事,决不让公公们失望。”沈默笑道:“在表态的基础上,谈到具体事情的时候,再惋惜的告诉他们,因为接到圣旨的时间太迟了,上海的丝绸都已经外销,得等到明年开春,才能再抽丝纺绸。”
  “他们肯定是要发飙,你再来剂‘清热散’,暗示他们吴中民情刁蛮,不服王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激烈手段。最后要给他们吃‘定心丸’,告诉他们,一切都在自己掌控当中,上海明年各大丝绸厂,肯定优先完成宫里的任务。”顿一下他接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如何跟太监搞好关系,相信不用我多言。但是要注意内外有别,你是文官,不要跟太监走得太近,接触要少而精,不妨一次下足本钱。”
  “总之一个目的,把这些瘟神请出上海去。”沈默道:“让他们去别处闹,别处肯定有爆仗筒子,等事情闹大了,自有个高的顶着,也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听你这话,就像是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的老油条。”吕坤听得眼都直了。
  “这只是救吕雄一人而已,却于大局无补。”沈默面上无半分喜色道:“去年选秀,今年织造,太监们吃不到东南这块肥肉,是不会罢休的。”
  “难道没办法治治那些太监么?”吕坤愤愤道:“太平盛世,江南天堂,怎么就闯进这么群豺狼?”
  “有,只要吕兄不怕惹麻烦。”沈默淡淡道。
  “呃……”吕坤有些尴尬地笑笑道:“你知道,我得听寒家的。”
  沈默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如果不是这些世家大族总想趋利避害,从没有个坚定的态度,自己又何必隐姓埋名,在这里默默蛰伏呢?
  ※※※
  吕知府的造访,打破了沈默平静的生活,不时有名流文人登门造访,与他谈经论道。还时常有请柬送来,邀他出席什么茶会、参加什么诗社之类的,对于这类邀请,沈默向来是不会理睬的。
  但是这一日晚上,他找出件白布黑缘的特殊衣服,在镜子前比量起来,三娘子好奇问道:“这是深衣么?”整日里看到各种奇装异服,这种带着浓浓古典韵味的衣服倒不常见。
  “对,这便是周朝的深衣。你看,这是圆袂,这是方领,这是带,这是绅……”沈默一边规整衣服,一边解释道。
  “哦,‘子张书诸绅’就是写在这上头啊。”说罢从案上操起眉笔,在上面了写两个还算工整的字:‘色难’。
  沈默看着象牙白的束绅上,被写了两个黑字,不由瞪眼道:“张仪当年还书诸股呢,你想试试么?”
  “你无耻!”三娘子招架不住,赶紧躲开。
  沈默拂拭一番,还是不见干净,家里也找不到另一根,只好换另一面系了。
  见他情绪有些低落,三娘子连忙凑过来道:“最多等你回来后,让你书诸那个……还不行?”
  “……”沈默摇摇头,轻叹一声道:“‘色难’者,却是说孝顺父母的。我却至今不能回绍兴去父亲坟前磕头……”其实他想过,偷偷回去看一眼,但铁山告诉他,沈家的祠堂和祖坟边上,有东厂番子常驻,只要有人来拜祭,就会被拿去盘问和沈默的关系。
  有家不能回,让他每每想起就黯然神伤。
  三娘子不想见他难过,岔开话题道:“你穿这身,是要去干甚?”
  “明日去一趟黄浦书院。”沈默低声道。
  “我也去,整天看店快闷死了。”三娘子马上雀跃道。
  “我是去祭祀先师孔子,你一个妇人去干什么。”沈默摇头道。
  “女子怎么了?我也是先师门生啊!”三娘子不平道:“还整天在报纸上鼓吹什么人人平等,自己的思想比谁都顽固!”
  “我可是斋戒二日的。”沈默无奈道。
  “我跟你吃的一样。”
  “我刚刚沐浴过。”
  “我是妇人,体自生香。”说着她骄傲的把白生生的胳膊送到他鼻前。
  沈默推开道:“噫!就为你这一身香气才不许你去的!”
  “为甚?”
  “令色!先师所厌也。”
  “胡说!大夫七十,赐几杖,乘安车,行役以妇人,周公之礼也。夫子岂不是大夫,岂不足七十?妇人正所以安之也。”三娘子振振有词道。
  沈默真后悔教她念书,讲起道理来能一宿不带重样的,只好投降道:“不想被轰出来,就穿男装吧。”
  ※※※
  第二天,将店里的生意交由伙计照管,两人坐马车前往黄浦书院。
  黄浦书院位于城郊僻静之处,马车出城十余里才看到这座粉墙黛瓦,石坊高耸,松柏苍翠,环境幽寂的书院伫立在黄浦江畔。
  书院布局采用‘左庙右学’形制,没进大门,一座牌坊屹立。牌坊两面分别题刻‘黄埔书院’和‘百家争鸣’的题词,三娘子仔细看时,发现竟然是沈默的题词,不由揶揄笑道:“某人真是爱题词呢。”
  沈默不禁老脸一红,还没待说话,便听有人呵斥道:“你这后生竟敢对江南先生不敬!”却是一同到达的客人,都穿着周代的深衣,听不得三娘子的揶揄,故而出言训斥。
  三娘子眼一瞪,便要发作,却被沈默拉住道:“犬子没大出过门,今日非要跟来,还望诸位先生训诲!”
  “知错能改就好。”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人也放缓了语气道:“现在的孩子,实在太不服管教了。”两人交换名号,沈默知道了对方叫徐思成,号云间舍人。
  “徐兄可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还有犬子和他的一班教友。”徐思成指指左边亭子里的几个儒生道:“他们在那看碑文呢。”说着叫一声道:“子先,我们该进去了。”
  “是。”其中一个个子稍矮些的儒生回过头,招呼一声另外三人,四个人便一同走出亭子。
  沈默发现,除了徐思成的儿子外,另外三人竟然都是外国人。
  “过来见过秦先生。”徐思成为沈默介绍道:“这个是犬子光启,另外是他的三位教友,泰西人郭居静、利玛窦和熊三拔。”
  这年代,至少在上海城,见到老外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沈默还是难掩惊奇,他竟然见到了传说中的徐光启和利玛窦,于是便多打量了两眼。
  其余人却以为他见到泰西人穿儒服吃惊,也不以为意,用最标准的儒家礼节向他致意,开口都是很标准的汉语,存心想让他吃惊到底,不过沈默很快恢复了平静,与众人亲切的致敬。
  往里走的时候,沈默好奇地问徐思成道:“看令郎的服色,应该是北京国子监的监生。”
  “是,回来准备科举的。”徐思成有些伤神道:“却整日只知道不务正业,这样下去,举业堪忧啊。”
  “爹,您怎么能说是不务正业呢?”徐光启三十岁上下的样子,个子不高,但是很有精神,他笑着反驳道:“我那是在格物,格物致知啊!”
  “你那个《物理》书我也看过。”显然,老徐对这个儿子是伤透了脑筋:“确实是有大学问,可问题是,科举不考西学啊!”随时随地,只要找到机会,就教训儿子。
  徐光启却不好意思了,讪讪笑笑不答话。
  ※※※
  进去大门,祭台已经垒好,气氛便肃穆起来。他们算是来得晚了的,便不再言语,各自找地方站好。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默冥思起来,为的是待会儿祭祀的时候能至诚至敬。三娘子却好奇的偷瞄起来,她看到会场上旌幡密布,烛火盈盈,人头攒动。祭台的供桌上,摆着整只的猪、牛、羊,还有瓜、果、菜、蔬、鱼、肉、稻、谷等食物,分装在礼器中,按顺序整齐地摆放在孔子灵位前。主祭官、陪祀官、分献官,以及通赞、引赞、鸣赞、读祝生和乐舞生等人,都已经各就各位了。心说乖乖,孔夫子还真是了不起呢,也不知我家老爷百年之后,有没有人这样祭奠他……沈默要是知道她此刻想什么,肯定会背过气儿去。
  吉时一到,广场上钟鼓齐鸣中开始,参祭人员在通赞的引导下行隆重的祭孔之礼,整个过程分为迎神、初献、亚献、终献、撤撰、送神六大步骤,寓意迎接孔子的神灵、祀飨孔子的神灵,包括向孔子的灵位献帛、献酒,宣读祝文,和恭送孔子的神灵。
  典礼的高潮是‘三献礼’,主祭官整一整袍服,在铜盆中净手后,到香案前上香鞠躬,行三献礼,分初献、亚献和终献……初献帛爵,帛是黄色的丝绸,上面写着祭文,爵指古酒杯。由分献官将帛爵供奉到香案后,主祭人宣读并供奉祭文,而后全体参祭人员对孔子牌位四拜兴,齐诵《孔子赞》。亚献和终献都是献香献酒,分别由亚献官和终献官将香和酒供奉在香案上,程序和初献相当。
  三娘子看到吕坤站在台前,原以为他是主祭官,谁知道终献才上台。待吕坤献爵、奉帛、行跪拜礼后,乐舞生开始跳‘六佾舞’。这些乐舞生都是书院的学生,他们在乐曲中边歌边舞,文舞生左手持龠、右手持羽,象征文德;武舞生则手持干戈,象征武德。稳重凝练、刚劲舒展的舞姿,古朴典雅、雍容华贵的服饰与舞蹈,令初见者无不目眩神迷。
  大典结束后,书院的人将祭品分给来宾,据说这可以得到孔子的保护,还能增长智慧。
  这可以说是中国文人最神圣庄严的活动了,因此包括分供品时,广场上都是一片肃静。谁知这时候,一个说泰西语的大喊大叫起来,引得众人无不策目。
  便见一个穿深衣的年轻泰西人,紧紧抓住一个四十多岁,穿书院教师服装的泰西人,神情激动的对同伴大喊大叫。另外两个泰西人,也是一脸的震惊。
  “他说什么?”三娘子小声问,她知道自己的丈夫通晓西言。
  “……”沈默虽然这些年认真学习西文,看书没什么问题,但听说是他的弱项,歪着脑袋听了一阵子,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道:“好像说,抓到叛徒了。”
  三个闹事的泰西人,正是徐光启带来的朋友,他赶紧过去示意那个叫熊三拔的安静,低声询问起事情的缘由来。
  虽然典礼可以说是结束,但让几个泰西人这一闹,总显得有些不完美,因此书院的山长带人过来,面含愠色的问起缘由。
  那四十多岁的泰西教师叹口气道:“他们说我是教廷的通缉犯。”


第九零九章 阉寺雄起(下)
  “对,他就是通缉犯!”那个叫熊三拔的泰西人大声道:“他叫乔尔丹诺·布鲁诺,背叛教廷的异端,十恶不赦的敌人,谁能将他送到耶稣会手中,将会得到巨额的悬赏!”
  “闭上嘴巴。”年长些的泰西人郭居静,重重的拉一把熊三拔道:“你在进行弥撒时,也可以这样喧哗么?”
  熊三拔这才老实下来,被利玛窦拉到身后。
  有不少人认出郭居静道:“原来是郭主教,还以为传教士,都像你那样温文尔雅呢。”
  郭居静心里埋怨熊三拔鲁莽,两代传教士苦心孤诣才树立起的良好形象,竟要在这里毁掉了。他好容易朝众人团团作揖,表示歉意:“他刚刚来中土月余,对华夏的礼仪还不太熟悉。”
  “喧闹典礼的事儿先放在一边。”黄浦书院的山长,是大儒耿定向的弟弟,海内名儒耿定理,他不求功名利禄,只重潜心问学,有着崇高的声誉。他虽然崇尚学术自由,但不能容忍门下教师作奸犯科,因此表情严峻道:“请这位泰西的朋友,说说布教授的情况,如果真是十恶不赦之人,我书院绝不庇护!”
  郭居静有些尴尬道:“这个,可说来话长了。”
  “那你就长话短说。”那些跳‘六佾舞’的,有不少是布鲁诺的学生,坚决不相信诚实坚定正直的布教授,会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肃静!”耿定理低喝一声,场中霎时安静下来:“请郭主教慢慢说吧。”
  “是这样的。”郭居静暗叹一声,只好解释道:“在大明,有儒教、释教、道教、景教,还有我们后到的天主教……只要不是邪教,都可以自由传教。然而在欧罗巴,大小几十个国家,都只信奉一个教,那就是我们天主教,天主教供奉的是上帝,上帝的福音是《圣经》,《圣经》的地位,就像四书五经……哦不,要比四书五经还不容置疑,像《皇明祖训》一样。而在俗世维护圣经神圣地位的,是教皇和教廷。天主教是维系整个社会的思想基础,维护了社会的长久稳定,使得欧洲各国在历史上,几乎没有因为改朝换代而发生大规模杀戮。”
  “但异端邪说会动摇人们的心念,令整个社会四分五裂,就像《皇明祖训》不容置疑,圣经也是不能质疑的,但是这位前神父布鲁诺先生,却极尽煽动人心之能事。他拒不承认‘道成人身’和一些别的信条,并宣传一种自然主义的泛神论。他用一种猥亵的诗句和诽谤言论攻击神职界和教会体制,因此引起公愤。最后落到了最可悲的众人唾弃的下场。八年前,教廷的宗教裁判所宣布他有罪,准备逮捕他的时候,他却从欧洲大陆上消失了。对于他的取向,欧洲众说纷纭,却不想,原来是逃到天朝来了。”
  作为专门靠嘴皮子蛊惑人入教的神父,郭居静自然极会说话,避开了布鲁诺的具体的罪行,却只谈其危害。
  然而书院的学生却不买他的账,大声嚷嚷道:“布教授都说了什么话,让你们这么恨他!”
  郭居静心知,布鲁诺对教廷危害最大的,是他的泛神论,然而大明本身就是泛神的。所以这条说出来,怕是会适得其反,于是拿定主意道:“他邪说的很多,大都是天主的,就像有人在大明反对太祖皇帝,外国人可能不觉着怎样,但对本教来说,却是最严重的亵渎。”顿一下道:“当然也有反人类的邪说,比如他坚持太阳是宇宙的核心,地球绕着太阳转动!”
  人们果然显得很惊讶,却没有郭居静想象中的愤怒。他忘记了一件事,中国人坚持了两千多年的天圆地方说,才刚刚被西学的天文观测和精密论证所打破。生活在江南的士大夫们,已经基本上放弃了原先的理念,接受了地圆学说……他们知道自己之所以肉眼看到大地是平的,是因为地球太大的缘故。而之所以能站得直、站得稳,他们推测可能是因为,自己恰好生活在球体的顶端。
  对于明国人来说,接受地球是圆的,和地球绕着太阳转动,没有任何区别,关键是你的证明出来。这是王学兴起后,带给大明士大夫最大的好处——虚心学习,从不迷信权威,谁的对听谁的。
  断案还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呢,耿定理问布鲁诺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就像我一贯坚持的,我的学说,都是建立在缜密的数学计算和逻辑基础上。”布鲁诺平静道:“但就像伟大词人苏东坡所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生活在地球上,无法直观的观测到它的运动。如果不系统的学习天文和数学,也很难弄明白这里的道理。”顿一下道:“除非有一种巨大的望远镜,可以让人们看到那些肉眼难见的天体现象,我才有可能把道理演示给,不懂天文学的人看。”
  “有这种天文镜。”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与那三个泰西人同来的年轻人。徐光启向前一步道:“学生在北京钦天监,见过一种巨大的天文镜,可以看清月亮上高峻的山脉,低凹的洼地。能看清银河不是天河,而是千千万万颗星星聚集一起。”
  他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强烈兴趣,而且有人马上提出,南京钦天监也有这样的设备……因为在大明的天文学说中,天象代表着天父的旨意,所有的大事,包括重要任务的命运,都由星象所征兆,所以民间观测天文是违法的,除了两京钦天监之外。
  一种打破禁忌的兴奋在所有人心头蔓延,几位头面人物提议,组成一个由各界人士的观察团,跟着布鲁诺去南京钦天监,看看到底能不能证明地球是转动的。
  看到在场众人跃跃欲试的样子,沈默不禁摇头苦笑,只有在光怪陆离的万历年代,人们才会‘穷极无聊’到这种程度。只是这样旺盛的求知欲,不要被观测的结果吓到才好。
  ※※※
  一个月后,由上海各界人士组成的三十人观察团,跟随着布鲁诺出发了。南京钦天监那边,也早被打通了关系,同意将世界上最大的一台,高达一丈六的天文望远镜,借给他们使用。
  于是观察团的人,白天听布鲁诺讲解天文和数学知识,晚上则用天文镜观测奇妙的天象。其中有六位,是上海各家报社的采编,他们不仅写下自己的所得所思,还向其他人约稿,然后一并发回上海去。
  这一令人耳目一新的观测行动,自然引起南京诸报社的关注。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发布的消息,要比在上海还早一天。洞开天地的观察结果,毫不意外的在金陵城掀起了轰动,继而上海城也轰动了,然后传遍江浙、东南。
  观察团终于亲眼观测到了月亮的样子,才知道徐光启所言不虚,原来肉眼中那个千娇百媚、美轮美奂、阴晴圆缺的月宫,其实只是个千疮百孔、丑陋不堪的大圆脸。对于这一发现,人们实在无法接受,要知道,月亮寄托了人们多少美好的愿望啊,月宫、嫦娥、玉兔、吴刚、桂树……怎么会存在于这样丑陋的星球上呢?
  很快,银河的秘密也被揭开了,原来那不是什么天神之河,而是无数星体交织在一起的光辉。如果这是真的,那中国的神灵体系,就要崩塌了……想想都让保守的人们睡不着觉。
  于是人们在报纸上,展开了激烈的反驳,守旧的人们,用传统经典来为月亮证明,从《易经》到《论语》,引经据典,一条条说明月亮不是看到的那样。却被反对的人们驳斥为,以古人之谬误附会昼夜之长短,而无视自然界的天象。他们说,之前没有望远镜的发明,人们靠着肉眼和想象,去构思宇宙的样子,即使有错误也可以理解。然而现在明明可以亲眼所见了,有人却‘舍明明可据之天象,附会汉儒所不敢附会者,亦心劳而术拙矣。’就实在是睁着眼说瞎话,可怜可笑了。
  十几天后,观测者们绘制出了月面图,刊登在报纸上,守旧人士依然视而不见,只是一个劲儿的批判这是妖言惑众。然而琼林学派‘言必证实’的学风已经深入人心,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迷信权威,而是愿意相信真实的证据,尤其是可以用眼看到的。
  南京的居民有的是闲工夫,于是每天等候观测月亮的队伍,可以从钦天监一直排到雨花台,让正常的观测也无法进行下去。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况且有钱的大爷们也不屑于跟平民百姓一起排队,怎么办,再建几个大望远镜就是……这个敢穿龙袍出门的年代,还有什么不敢干?
  东南强大的生产能力和工业水平显露无遗,在用了十多天时间,造成第一天仿制品后。工匠们每隔两天,就能生产出一台望远镜来。这些望远镜被安置在各大书院,寺庙中,甚至有些豪门大户,直接买一台安在家里……权贵们不一定有兴趣进行枯燥的观测,但这是现在流行的焦点,家里有了这个,可以在别人讨论,去哪里看星星的时候,很淡定地说,那东西我家也有一台,不妨去我那看,还能喝个小酒什么的,还安静。这比一般的炫富可要带劲多了。
  全民观测的热潮,不过是对布鲁诺观测结果的验证,而布鲁诺早就对这些‘肤浅’的发现不感兴趣,他没忘了自己的使命,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枯燥的工作,观测那些自己早就注意很久,却苦于没有条件去观察的天体。
  他将镜头对准了木星,看到了淡黄色的小小圆面,这说明行星确实比恒星近得多。同时他又马上发现,木星旁边始终有四个更小的光点,它们几乎排成一条直线,连续两个月的追踪明白的揭示出,就像月亮绕着地球那样,它们都在绕着木星转动,应当是木星的卫星。这说明,不是所有天体都在绕地球旋转!他终于得到了‘日心说’的第一个观测证据。
  这对天主教地心说的打击还远远不够,但对大明的国人来说,却已经足够了,因为这明白无误的说明,天体运行自有规律,而不是像传统的星相学说的那样,是根据地上的事件和重要人物的命运而变化。
  更是有人大逆不道的将观测的镜头,聚焦在北极星上——这颗星因为看起来固定不动,周天星斗旋转,以它为中心一样,故而一直被视为帝星‘紫微’。通过观测,人们发现它与别的星星并无不同,没有传说中的紫气环绕。而且运用最新掌握的天文知识,人们得出结论——北极星只是恰逢其会,正对着地球旋转的轴心,故而周天星斗运转,唯其不动,而不是因为它是群星之主。
  这一结论,得到了泰州学派的大力支持。李贽与何心隐,本是到南京参加留都大会的,但得知这一天文发现后,竟然直接没了影,后来才知道,两人躲在南京巨富邵芳家中,一面恶补天文知识,一面观测天象,连春节都没回家过。
  过了年,两人还没走出来,但他们的文章却见诸报端了——两人合著的《观星》系列文章,将中国两千年来的一切天理学说,斥为全都是凭着臆想,编造出的最大的谎言,在实际观测面前原形毕露,再也不值一提。
  据说理学家们看了两人的文章,无不如丧考妣,失魂落魄,却没人能站出来和他们辩驳。因为这次两人不再引经据典,而是以实证为依据,戳破古说的谎言。这一系列文章对大明的震动实在太大了——要知道满天星宿可是用来揭示的天命的,而天命的代表,可是皇帝啊!
  如果被证明没有天命的存在,又何谈皇帝统治的神圣性?


第九一零章 甚于防川(上)
  万历十一年春天,注定是要被写进史册的。一个是几大报纸在年前,曾经按照泰西的天文法,倒推了过去百年间有记载的二百多次日食和月食,发现都可以吻合。并且还预测了接下来几十年的日食和月食,至连几点几分开始,几点几分结束,都写得清清楚楚。
  根据预测,二月会有一次月偏食,三月一次有日环食……
  这引起了道学家们极大的恐慌,他们想来想去,必须要阻止这两次天象的出现,只要阻止这两次天象,自然可使一切妖言消弭无形。那如何阻止天象出现呢?除了虔诚祈祷之外,他们还求助于专业人士——观里的道长和庙里的高僧,甚至连天主教堂的牧师,都被找来做法事,跟各自的老大禀报,再不显灵人间就要乱套了,快帮帮忙啊!
  但是各路神仙大显神通,也没有阻止天象的变化。在东南的民众万众瞩目下,两次天象分秒不差的发生了。这使人们彻底相信,天象是有规律的自然现象,而不是什么冥冥中的安排。人们在惊叹之余,更多的是震惊,一些从来不敢怀疑的东西,开始剧烈的动摇了。
  沈默的前园茶馆中,便是一片唏嘘之声。
  “怎么会这样呢。”周老汉的声音都发颤了:“难道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都是假的?”
  “太邪性了。”马六爷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道:“咱们居然住在个会转的球,那么说,六年前那些人环球航行,是真的了?我还以为他们糊弄人呢。”
  “怎么可能是骗人呢?”陈官人还是一副百事通的样子,微微不屑地摇头道:“当时我就说,人家泰西那边,几十年前就进行过环球航行了,你们却都不以为然。”
  “嘿……”侯掌柜抖抖报纸道:“这方面泰西人确实厉害,报上说,好多人都改西学了。”
  “啊,那怎么行,咱们的儒学怎么办?”马六爷虽然不读书不看报,但很是有股子爱国热忱。
  “你操什么心啊。”陈官人嘿然一笑道:“这次的事儿,对读书人的打击实在太大,喊了两千年多的‘格物穷理’,今日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物理。想往昔空谈心性、百无一用,实在愚不可及……”
  “报纸上说得好。”侯掌柜翻到《新报》的头版,摇头晃脑地念起来道:“古之教士三物,而艺居一,六艺而数居一,自汉儒篡改经义,古学式微,实用莫窥。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已治人之实学。其在于今,士占一经,耻握从衡之算;才高七步,不娴律度之宗;无论河渠历数,寻思吏治民生,阴受其敝……”
  听到侯掌柜念自己的文章,沈默坐在柜台后面笑起来,真不容易啊……其实十几年前,他就命人出版了《物理入门》一书,开篇明言道:‘物理者,格物穷理也。阳明格竹致病,非格物不对,乃方法谬矣。君子不识物理,以何格物?故作此物理一书,言万物真理之万一,引君子入穷理格致之门。’
  在书里,他指出宋儒格物穷理的想法是对的,但是光坐在那臆想,永远也无法勘透事物的真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必须要从最简单的物理究起,一点点学习世界的规律、探索未知的规律,直到对万事万物的规律了然于胸,便可成就‘儒者之学,经纬天地’。
  这本书出版后,买的还不错,十几年间五次再版,印了八万多册,但在社会上的反响却不大,皆因为读书人的价值体系,还是将心性之学置于学问的核心地位,而将包括科技在内的其它知识视作‘形下之器’、‘末务小技’,故而只是把这些物理知识,当成是消遣娱乐,没有重视起来。希望这次的事件,能改变人们的观念吧。
  沈默正在胡思乱想,茶客们突然压低了声音,他回过神来一听,原来这些人谈论起了要命的话题……
  “你们说,那皇帝还是天命所归么?”侯掌柜怯生生地问道:“皇上每年演练的那些礼仪,岂不都成了笑话?”
  “这种话少说!”陈官人皱着眉头训斥道:“皇帝就是皇帝,跟天上的星星怎样,没有半点关系!”
  “这话咱不认同,九州万邦的百姓,为什么跪皇帝,那是因为皇帝是天子,老天爷的儿子。”周老头摇头道:“说白了,就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伙儿敬着老天爷呢。要是没了这层关系……”他也不是嘴上没毛的,撇撇嘴,没有往下说。
  “还不明白么?那都是编出来哄咱们老百姓的。”马六爷却不管那套,大剌剌道:“他娘的,不彪不傻的老爷们,愣是被糊弄了半辈子!”
  “行行好吧,别再说了。”陈官人竟抱拳央求道:“谁知道坐这儿喝茶的,有没有东厂的番子?”
  这话让其余三人一惊,马六爷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环视茶楼一圈,嚷嚷道:“这有东厂的番子么?有么?”
  众茶客笑着摇头,他两手一摊道:“陈大人您看,没有番子。”
  “就算有,谁会承认啊。”陈官人郁闷地想拿茶水泼这个二百五。
  “陈大人消消气。”侯掌柜给他点根烟道:“说起宦官来了,听说徽州那边可不太平了……”
  众茶客静默了一阵之后,陈官人还是压低声音道:“咱们得感谢知府大人啊。”
  “怎么讲?”
  “没有知府大人,咱们也是徽州的样子。”陈官人唏嘘道:“皇上给织造太监程守训的权力太大了,不仅给予他钦差关防,赋予专折奏事,随时告密的特权,还给予节制有司、举刺将吏、专敕行事的特权。他又洗去了前番张清的教训,不仅带了东厂番子护卫,还在北方招募了一千多恶棍流氓,充当爪牙羽翼。带着这么多爪牙羽翼,自然不可能与地方相善,那是要虎噬狼吞,穷搜远猎的!”
  “程守训是徽州府人,那里是徽商的桑梓,常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程守训却恰恰相反,据说他在乡时吃不上饭,才割了那话儿当的太监。许是对乡里的富商大贾因妒成恨,他才会把他们当成肆掠的目标。据说他每次出门,总是旗盖车马,填塞街衢,队列前是两面朱红金字的钦命牌,随后又是两面特制的木牌:一书‘凡告富商巨室违法致富者随此牌进’;一书‘凡告官民人等怀藏珍宝者随此牌进’,由四位介胄骑士扛着,其他戈矛剑乾,拥卫如卤薄,比督抚出巡还要威武。”
  “他的拿手绝招,就是募人告密,揭发富户家藏违禁之物……这年代,就是小老百姓也不那么规矩,何况有钱人家?从这方面一抓一个准。”陈官人面色黯淡道:“凡被告之人,先用铁锁木枷牵着他们游历街市,继而将他们投于水牢中,昼夜浸泡,断绝饮食,再令皂役小卒羞辱殴打,使其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不得不倾家鬻产,跪献乞命。到了后来,一般的殷实之家,立见倾荡丧身,哪怕是富豪大户也人心汹惧,只得远避外乡。”
  “天哪,正德之祸果然重现了……”侯掌柜面色惨白道:“那些官员大臣,怎么就不管管呢?”
  “怎么不管?”陈官人挺着脖颈道:“南直刘按台命其收敛,程守训即答以‘你我都是奉出使,谁也不能管谁’,刘按台竟也无言以答。程还多次对外宣称:‘我天子门生,奉有密旨,部院不得考察,科道不得纠劾。’这话被御史告了御状,皇帝闻听后,却未作任何处断,显然是默认了。此后南京九卿、两京科道交章上疏,皇上依旧一概不听,程守训在徽州安然如故。”
  “皇上为何如此是非不明?难道就因为他不时地给宫里送进金银珠宝?”马六爷闻言分愤慨道。
  “这是一方面,关键是皇上要表明,对太监倚重的态度。”陈官人叹口气道。
  ※※※
  沈默正在听他们说话,突然门帘掀开,马原面色煞白的进来,凑近了道:“老板,街上兵荒马乱的,好像是冲着咱们这儿来的!”
  一旁正在擦桌子的铁山闻言,把抹布一丢,抗麻袋似的背起沈默,就往后门冲去。三娘子和马原紧跟在后面……茶客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四个人就不见了踪影。
  “这是干什么呀?”人们面面相觑。
  有几个茶客好像预感到什么灾祸,一个个往外溜。
  侯掌柜道:“咱们也该走了吧!天不早啦!”
  “刚泡的茶,还没掉色呢。”马六爷还没明白过来。
  这时候,棉帘被狠狠地扯下,一干劲装凶汉闯了进来。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像一只只铁蹄,从洞开的殿门密集地踏了进去,小小的茶楼被踏得地动山摇。茶客们惊慌得站起来,想要从后门逃跑。
  “统统不许动!”凶汉们手里有刀还有枪,打着明晃晃的火把,将所有出口都堵住。
  “几位兄弟,我是知府衙门的陈经办,你们是哪个部分的?”陈官人强自镇定道。
  “东厂办事!”番子头目冷冷丢下一句。身边一个便服的男子,在他耳边嘀咕几句,目光直盯着陈官人他们这一桌。
  “刚才是你们口出狂言,诽谤皇上来着?”那头目盯着陈官人几个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陈官人几个矢口否认道:“我们哥几个天天在这儿喝茶。在座诸位知道:我们都是地道的老好人!”
  “是谁说皇上是个笑话来着?是谁说皇上糊弄人来着。”那头目阴测测道:“要是不说的话,就统统抓走!”说着瞪一眼侯掌柜道:“是不是你说的?”吓得侯掌柜筛糠似的打摆子,只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就全抓起来!”那头目不耐烦的一挥手道:“回去慢慢炮制!”番子们便举着帘子便要上前拿人,陈官人惊慌道:“我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拿我!”
  “原来才是个小小的经办,充什么大壳王八?”那便衣男子骂道:“今儿个听你那些见识,还以为你就是上海知府呢!”
  陈官人才认出来,这人竟是方才在角落喝茶的茶客,却也不敢多言,只是小意道:“那都是从邸报上看来的,我个小小的经办,知道个什么……”
  “你个脓包!”便衣男子出去的早,没听到陈官人后来的大放厥词,因此啐一口,没再发作:“带走!”
  “慢着。”只听马六爷面色苍白道:“我糊涂,方才的那些混账话,都是我说的,跟他们没关系。”
  “六爷……”其余三人激动的望着马六爷。
  “现在承认,晚了!”番子头目嘿然一笑道:“四个好朋友到牢里继续唠嗑!”
  番子押着四人走到店门口,被马原拦住了:“小的是这家店的老板,诸位差爷辛苦了,进去坐坐喝杯茶。”
  “喝你个球,淡出鸟来!”番子一口啐到他身上。
  “既然是老板,一起带走!”番子头目却不放过这个敲诈勒索的机会。
  “啊,差爷饶命,小的可没干什么啊。”马原说着,将手里一摞银票奉上道。
  “他们在店里妖言惑众,你没有阻止……”番子头目接过来,借着灯光一看,声音变缓和下来道:“怎么也得去作个笔录?到堂上实话实说,没你的事……”
  待这队番子押着五人走掉了,茶客们才敢出门眺望:“这是怎么了?往常说过分十倍的话,也没见有人来抓啊。”
  “噤声吧,兄弟。”旁人拍拍他的肩膀:“此一时彼一时啦。”人们便惊魂未定的散掉了。


第九一零章 甚于防川(中)
  七天前,北京、紫禁城,东暖阁。
  “真是岂有此理!”万历皇帝比两年前更加消瘦了,面孔现出纵欲过度的青黑色,眼袋也很重,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倒跟三十多似的。他将桌上的书籍全都扫到地上,怒喝道:“东南这帮家伙,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太监们瑟瑟跪在地上,一个个全惊愕在那里,望着深深的大殿,都预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顷刻!
  “去把内阁的人找来,朕要杀人了!”盛怒中的万历站起身来,把挂在身后的龙渊剑摘了下来。
  ※※※
  接到传唤,内阁成员立即赶到了乾清宫。
  太监已经把东暖阁收拾出原样,万历皇帝踞坐在龙椅上,腰间悬着那口帝王之剑。
  以诸大绶为首,跪在御阶下的大臣们,脸上都现出不安的神情。
  万历没有刚才的狂怒了,深吸了一口长气,声音冷得瘆人道:“诸位阁老都学富五车,应该是无书不读吧。”
  “回禀陛下,学海无涯。”按例,该由诸大绶回话,他轻声道:“谁也不敢说无书不读。”
  “不愧是号称泥鳅阁老的诸首辅,真是滑不溜手啊……”万历虽然与内阁矛盾很深,但至少保持着表面的客气。从没像这次这样毫不留情:“我要是继续问,你肯定会说没读过。那就在这里开开眼,也念给诸位阁老听听。”
  太监便端着托盘到了诸大绶面前,诸大绶看一眼书的封面,脸上的不安变成了惊惧。只见五个隶书的大字曰,《明夷待访录》。
  “念第一篇。”万历冷冷地下令道。
  “是……”诸大绶暗叹一声,缓缓伸出手,拿起那本书,展开第一页,开始缓缓念道: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念到这儿,他的声音渐小。
  “继续!”万历冷冷道。
  “皇上,如此悖逆之言,臣不忍卒读,更不敢念出来。”申时行答道。
  “这才哪到哪?”万历冷笑道:“接着往下读,好戏在后头呢。”
  “臣不敢。”
  “不敢,你还有不敢的事儿?”万历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道:“念,不要给琼林社的英雄好汉丢脸!”
  豆大的汗珠滴下来,诸大绶没想到,皇帝连这个都知道。
  “不念是不是?”万历半点耐心都欠奉,目光转向次辅陈恩育道:“你来念!”
  陈恩育只好接过那本书,顺着诸大绶中断的地方往下念道:“……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念到一半,他也念不下去了,万历又让王希烈接上:“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天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万民怯怯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使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就这样一篇五百字的文章,竟用了六位大学士才念完,最后各个满头大汗,面孔苍白了。
  虽然已经看了一遍,但万历还是感觉被爆菊一样的屈辱,到后来大臣念的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只是在喃喃自语的重复道:“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今天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申时行早已念完,见皇帝魔怔了似的,只好轻声唤道:“陛下……”
  “嗬嗬……”万历回过神来,眼神好久才聚焦,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神经质地笑道:“朕把国家交给你们治理,对你们亲之信之,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朕的么?一部二十一史,有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么?”万历的吼声中,混杂着杀气与惊疑:“这个家,你们是怎么给朕当的!”
  “皇上息怒。”诸大绶赶紧道:“哪个朝代,都有祢衡之类,故意危言耸听,以博眼球的人,他代表不了大明的读书人,更代表不了两京十五省的兆亿臣民。”
  “兆亿臣民自然是忠的。”万历阴测测道:“但大明朝的读书人,不忠!”
  “请皇上收回此言!”诸大绶叩首道:“不能因为个别人,就把天下的读书人都否了!”
  “个别人?”万历双眼圆瞪,嘡啷一声,抽出明晃晃的宝剑,举在手中愤怒地挥舞道:“给他们看看,这是个别人能干出来的么!”
  两太监便抬着口书箱上来,将里面的报刊书籍,一本本、一张张的摆在众位阁臣面前。
  “这只是东厂,从南京、苏州、上海、杭州几个城市里搜集到的,各种大逆不道的言论,数量之多,耸人听闻!”万历提着剑,走下御阶,声音高亢而尖利道:“这些书报是一方面,东南的那些书院,整日整夜的宣讲什么‘虚君’,公然对朕肆意诋毁!还组织什么观星,要证明世上没有天命!朕也不是什么天子……”
  万历越说越生气,身体难以自抑颤抖起来,一下便站都站不稳,得用剑拄着地,两眼变得通红,有泪水泛出来。
  大臣们以为皇帝气疯了,赶紧深深俯首,客用却知道,这是皇上烟瘾犯了,赶紧从袖中掏出烟盒,麻利的点燃一根雪白的烟卷,双手奉到万历面前。
  万历颤抖着伸出手,接过来深吸一口,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吐出长长一口烟气,万历又像没事儿一样:“刚才说到哪了?”
  “有人要证明世上没有天命,皇上也不是什么天子。”客用答道。
  “你怎么看?”万历像忘记了那些大臣,自顾自的跟太监说起话来。
  “启奏皇上!”客用立刻跪倒了,大声说道:“这里面有预谋!一定是有人指使的!”
  ※※※
  以褚大绶为首,跪在御阶下的阁臣们,这时惊惧已经变成了恐慌,他们终于意识到,一场波及满朝的大狱,眼看在所难免了。
  万历让个插曲这样一闹,反而没了之前的狂怒,他深吸了一口烟卷,像是自言自语道:“有预谋,有人指使,要查出来,查出来……”很快变成了一副笑脸,好阴森的笑脸,轻轻地问褚大绶:“告诉朕,是谁指使的,是不是你诸阁老?”
  褚大绶硬起了脖颈,沉声道:“回禀皇上,臣从未参与过任何类似的事件,也未听闻过任何类似的组织。”
  万历的声音更柔和了,也更疹人了:“朕不会追究你,你犯不着替别人挡着,告诉朕。”
  “还不说实话……虚君,对应的就是‘实相’,实相啊实相,这不是你们这些阁老们的理想么?”万历这时两眼已经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不见了,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朕明白了。沈默虽然死了这些年,但他理想还在,他的组织还在。你们先指使人把朕骂成狗屎,接着逼朕退位……哦不,应该说是当个‘虚君’,你们来当这个实相!对不对!”
  阴森森的语气,跟万历皇帝平时有些愣的语调完全不同。
  一支支利箭不停射来,全射在褚大绶和众位阁臣的身上。所有的人在这一刻都绝望了,背后是无底的深渊,没有了退路反而没有了惊惧。一轮目光交流下来,褚大绶看出了众人都准备拼死一谏的神态。身为首辅,他不能让局面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启奏皇上!”刚要开口,却被申时行抢了先:“微臣有本陈奏!”这位信奉百言百当,不如一默的申阁老,抢在最前头开口,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好!好!”万历缓缓点头道:“总算有人愿意认账了。申师傅,朕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把该说的话向朕说了,朕不会怪罪你的。”
  “是。”申时行只觉得那颗心一直在往下沉。但与君王这局千古一赌,绝不能有丝毫胆怯!他咬着牙定下了神,不看皇帝,而是将目光望向了满地的书报,大声奏道:“臣以自己的祖宗,向皇上保证,内阁从没看过这样的书报!”
  万历望着客用笑了,是那种寻找默契的阴森的笑:“看见了吧?一个比一个厉害。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让朕抓住手脖子,他们是不会承认的。”
  “申阁老,是英雄好汉,就敢作敢认。”客用便附和皇帝道:“你可是沈阁老的高足,怎么能一点不知情呢?”
  “休得侮辱我老师!”申时行倏地望向客用,目光凌厉道:“沈阁老一声光明磊落,忠贞无二,这已经是可以盖棺定论的了,岂容你随意泼污?!”
  客用正阴阴地紧盯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紧盯着客用。
  万历冷眼望着互相逼视的二人,知道今天这一箭已经上得满弓满弦,不得不发了。怒气慢慢压住,斗志更被激起,冷冷道:“申阁老,你要是不交代幕后主谋,朕只好让东厂满天抓人,宁枉勿纵了。一场泼天大狱兴起与否,只在你接下来的一句话。”
  申时行却依然古井不波,他深深地望着万历:“是!内阁管教无方,以至有狂犬吠日,此臣等罪一也。对于此等詈骂君父之言,内阁本应及早发现,及时处理,将不良影响减到最小。然而却如此后知后觉,竟比皇上知道的还晚,此臣等罪二也。有此二罪,臣等难逃其咎。”
  万历望向客用,丝毫不掩揶揄道:“佩服了?这就是大明朝的阁老,皮厚心黑嘴巴硬,最大的本事,就是睁着眼说瞎话!”
  客用点点头道:“极对!”
  申时行的眼中慢慢透出了绝望,但依然望着万历,一脸诚恳。
  万历也望向他道:“申师傅,朕再叫你一声师傅……朕想问问你,在你心里,是你的什么恩师,你的什么靠山,你的什么同党重,还是朕这个皇上重些?”
  “臣的恩师已死,更不是谁的同党!”申时行知道非但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无数人的身家性命,都悬于自己现在回话的这一线之中,咬着牙挺直了身子道:“臣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是天子门生。二十二年前臣从翰林院任编修,之后升侍读,升学士,升尚书,一直到三年前升列台阁,身受三代皇恩!要说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
  阁臣们今天真对申时行刮目相看,一场祸及满朝的大狱,终于被他消弭无形了。
  琅琅之声在大殿盘旋,万历心中的邪火,果然消了不少,他长长叹口气道:“是巧言令色还是肺腑之言,朕现在分不清。”说着看看另外几位大臣道:“你们也别急着表决心,朕不想听,朕现在只想看行动。”
  “臣等立刻查清此事!”阁臣们如梦大赦,一齐大声道。
  “但是……”万历缓缓道:“这种千古丑闻,总得有人立即负责吧?”
  “罪臣明白了……”褚大绶惨然一笑,摘下了头上的乌纱。


第九一零章 甚于防川(下)
  乾清宫,东暖阁。
  阁臣们已经退下,乾清宫太监客用跪着给万历捏腿,司礼太监张宏,内厂提督孙海则跪在阁臣们方才跪的地方。
  万历的神态疲惫而忧郁:“这几年,朕把内帑敞开了让你们用,为的是什么?”
  “尽快把东厂发展起来。”内厂提督东厂,孙海是最大的特务,赶紧恭声道:“好替主子爷分忧。”
  “这就是你给我分的忧?”万历抓起那本《明夷待访录》,狠狠丢到孙海身上道:“要不是程守训南下督织造,是不是朕的江山被他们夺了,也还得蒙在鼓里!”
  “奴婢该死……”其实太监们从内帑弄到银子,八成都中饱私囊挥霍了。两京十五省,除了天子脚下不敢糊弄,稍远一点的地方,就一个子儿不舍得花。因此东南轰轰烈烈闹了好几年,万历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孙海赶紧磕头如捣蒜道:“东厂刚重建了不到三年,人手没有备齐,训练也跟不上,奴婢为了保证京师,把精干力量都留在北京了,南方难免空疏……”
  “大臣不可信,内侍蠢如猪。”万历一脸惆怅道:“朕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皇上息怒,奴婢已经查办了南直和浙江的珰头,并调集精干人马南下。”孙海赶紧表决心,下保证道:“一定会让那些无君无父的狂徒,知道皇上的厉害!”
  “这还像句人话。”万历面色稍霁,望向张宏道:“张公公,你怎么看?”
  “老奴刚到司礼监时,徐阁老还是首辅,曾记得他数次哀叹,‘其乡人最无天理’。又听官于此土者,每呼为鬼国,云‘他日天下有事,必此中创之’。盖谓朝廷之政令,不能行于此地,而人情狡诈,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为人之所不敢为故也。”素来不太爱出风头的张宏,这次态度也很鲜明道:“这次的谋逆大案,便是其乡人目无王法君上,地方官长期姑息的结果。老奴观内阁大臣,似又有轻拿轻放的企图。皇上千万不要被他们得逞,一定要严查严办,宁枉勿纵,绝不能让逆贼坏了社稷的根本啊!”
  张公公之所以能在不怎么奉承皇帝的情况下,还坐稳司礼监的宝座,靠的就是这关键时刻的眼力劲儿——他知道这种时候,自己这个太监头头,该持什么样的态度!
  “说得好。”万历果然圣心大悦道:“大总管就是跟他们这些饭桶不一样。”
  “老奴以为,此大逆不道之说,之所以能传得尽人皆知,写这本书的自然是始作俑者,但如果早二三十年,肯定掀不起什么大波浪,八成会被当成疯话无人理睬的。”
  “那现在为何……”万历有些挫败道。
  “因为有报纸的传播鼓吹,有书院在整日宣讲,老百姓是愚昧的,所谓众口铄金,听得多了的也就信了。”张宏缓缓道。
  “是这个道理。”万历重重点头道:“那该如何去做呢?”
  “首先,写这本书的,出版这本书的,卖这本书的,总之与这本书有直接关系的人,统统要立刻抓起来!”张宏阴狠道:“用谋逆大罪株连满门,以儆效尤!”
  “同时,但凡有转载、宣传或者积极评论这本书的,也以同罪论处!”张宏杀气腾腾道:“没有问题的报纸,也必须停业整顿……皇上,在这报纸上面发表的内容,士绅百姓转眼就能看到,影响实在太大了,所以必须控制在皇上的手里。”
  “唔……”万历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老奴暂时就想到这么多了。”张宏不好意思地笑笑道。
  “说得不错,已经很难得了,不过还有一重中之重没提到。”万历指一指书架上的第二个抽屉道:“把张四维临走前,给朕上的那道秘折找出来。”
  客用赶紧过去翻找,果然找到了那本秘折,不禁佩服皇帝的记性。
  “从第三页开始念一念。”
  “是。”客用翻开那奏折,轻轻嗓子道:“私人讲学之风,正德前不见于史。嘉靖以来,王学大盛,讲学之风盛于宇内。时下读书人,言必称‘陆王王沈’,若谁还谈程朱,同侪们就会瞧他不起。如此情势之下,官学生员对程朱理学再也没有兴趣,纷纷请王学名师至学校开讲。官学毕竟数量有限,王门众人惟恐心学传之不广,又纷纷创立书院。现在,这些一哄而起的书院,在全国有近千座。与其门生数量相比,大明各级官学之生员,不过沧海一粟,微不足道。这些年轻人再不看圣贤之书、考科举正途,而是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标新立异。朝廷创设学校,原意是为管理国家培植人才。那些名动朝野的心学大师们创设书院,想的却是按他们的意愿调唆青年士子,如何与朝廷分庭抗礼。若是听凭这些人胡闹下去,若干年后,朝廷岂不成了一个空架子?”
  “如果只是切磋学问探求道术,其危害倒也不会立显,然而有以何心隐、李贽、罗汝芳等为首之王学泰州派,皆是赤手搏龙蛇,离经叛道之辈,公然藐视人伦,抨击朝政,肆意污蔑皇上和朝廷以博人眼球,所到之处万人空巷,无数无知青年,迷途深陷。如今各地书院讲坛,几乎变成了攻讦政局抨击朝廷之阵地,不仅仅是误人子弟,更对社稷之安稳造成极大危害。”
  “圣人有言,‘一则治,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如今,各地书院已成制造各种目无王法、心怀不轨之辈的场所。书院为何能够如雨后春笋般兴起?说穿了,就是有当道政要的支持。讲学之风,在官场也很兴盛,一些官员对皇上和朝廷心存不满,自己不敢站出来反对,便借助心学之流宣泄。还有在野的乡官,以及那些富商缙绅,这些人需要维系或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于是或慷慨解囊资助,或奔走联络组织,名为讲学,实则乡党,就是地方官吏也莫能与之抗衡。讲学讲学,醉翁之意不在酒,长此以往,一个反对皇上、反对朝廷的集团将形成,天下大患成焉。”
  “故而微臣请查封天下私设书院,定泰州学派为邪教,以雷霆手段,扫魑魅魍魉,正本清源,还大明朗朗乾坤……”
  “可以了。”万历已经考虑成熟,不让客用再念下去,他对张宏道:“张公公,这是两年前的一份奏章,朕看完便出了一身冷汗吗,但当时嫌麻烦,于是一拖再拖,到今天也没处置。终于有了今天的自食恶果。”
  “常言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张宏轻声道。
  “常言又道,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孙海好容易能显摆一下,撸起袖子道:“皇上,这件事就交给奴婢了,保准把那些书院,全都改成猪圈!”
  “这么大的事儿,你得听张公公的。”万历对这个自小的玩伴无比的信任,只是不咸不淡的叮嘱一句,便对张宏道:“张四维说,书院讲学之害,以南直、浙江、江西、湖广为盛,东厂的人手不够,内厂的不能调动,你看?”
  “奴婢知道了。”张宏道:“内操的八千中官,随时都可以调动。”自从沈默不在了,万历皇帝便连年募集中官,且都要身强力壮之辈、宁顽凶悍之徒。宫里哪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大都拨给了御马监,操练起内卫来。
  在万历皇帝心中,大臣不可信,勋贵虽然好点,但也不可靠,自身安全还是得靠太监。光靠太监领兵还不够,还得组建一支纯太监军团,拱卫在自己身边。这次南方的妖书大案,是真把万历吓坏了,必须要调动自己的王牌才能安心:“很好,留五千守卫宫掖就够了,调三千给东厂……然后你拟道旨意,再调武骧左卫听用。”
  “是。”张宏应了一声,看来皇帝这次是真下死手了。
  ※※※
  张宏和孙海退下后,万历又哈欠连连了,客用赶紧给他点根烟。
  万历深吸一口,熨帖的打了个颤道:“今儿个真丧气,没一点好事儿。”
  “还是有好事儿的。”客用谄媚笑道:“皇上,您的胎毛笔,终于制好了。”
  “快拿来!”万历一下来了精神,把烟随手一掐,眼冒红光。
  客用便呈上个紫檀木盒子,万历接过盒儿打开,用手将黑得发亮的‘笔毫’捏了捏,一想到它们的产地皆在少女胯下,身上便燥热起来,喃喃道:“三年啊,三千多个女人,才找到这么一撮……”说着大笑起来道:“干得不错,朕重重有赏!”
  “奴婢讨个口彩就满足了。”客用轻声道:“修吉壤、修边墙,这都花钱如流水,眼下东厂又要用钱,还是给主子省了吧。”
  “还真跟朕贴心。”万历把笔尖送到鼻头嗅了嗅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朕富有四海,饿不死奴才。”说着把笔收起来道:“不给你金银财帛了,朕给你个肥差怎么样?”
  “那得看奴婢能不能担得起。”
  “程守训的密奏很有道理,靠织造来钱太麻烦了,得从南方运到京城,还担心滞销。不是什么好主意。”万历不舍得用这笔蘸墨,便虚悬着胳膊,凭空写了两个字道:“来钱快的,一个是开矿,一个是收税。朕这次收拾书院,也有杀鸡儆猴的意思。立威之后,就是干这两样事的时候了,你想选哪一个?”
  ※※※
  随着一道道谕旨下达,厂卫和禁军便开始了调动。在大部队南下之前,自然有无数东厂密探打前站,为雷霆一击锁定目标。
  而在沈默茶馆中的陈官人、马六爷几位,只是因为城门失火,而被殃及的池鱼,谁让东厂的密探那么敬业,刚到了上海就张罗着到处抓人勒索呢?
  上海,铁鼻巷,东厂侦缉所。
  黑沉沉的大门缓缓打开,马原、陈官人、马六爷几人鱼贯而出,虽然身上没伤,但担惊受怕折腾了一宿,还是各个神色委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见他们出来,等在门口的茶馆伙计,赶忙招呼一声,沈默和铁山便驾着两辆马车过来。
  几人见了沈默,都是眼含热泪,抱拳作揖道:“秦老板,您太仁义了,不嫌我们给你找麻烦,还花那么多钱保我们,我们真不知该如何……”
  “什么都别说了,先上车。”沈默把马鞭丢给马原,掀起车帘道。
  马车上,陈官人没了平时的趾高气扬,再次道谢后,又连连叹气道:“无妄之灾啊……”
  沈默拿出香烟给他压惊,马六爷和周老汉也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小小的车厢很快就烟雾缭绕。
  “我到现在没弄明白,怎么就有东厂的人在茶馆里呢?”马六爷也不雄赳赳了,垂头丧气道:“真是对不住秦老板,让您停了买卖还破了财。花了多少钱,回头我让浑家给你送去。”几人也点头称是。
  “只能说是倒霉了。”沈默叹口气道:“我方才打听过了,昨晚是东厂密探第一次出任务,就到了敝店……几位也无须自责,原先上海城的老百姓聊天,可以说是百无禁忌,只要较起真来,没有抓不进去的。”
  “唉,以后说话可得加小心了。”侯掌柜缩缩脖子道:“都怨我先提的这茬,钱我一个人出了。”
  “不用你出。”沈默摇摇头道:“钱对我来说没有意义,诸位今后还是省着点花,多买点粮食存着吧。”
  “怎么了?”众人瞪大眼,如惊弓之鸟道。
  沈默稍稍掀开一点窗帘,望一眼外面平静如常的街市,轻声道:“这天下,要乱了……”


三戒大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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