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9章 暗算(下)


  沈默回到内阁时,已经到晚饭时间了,他本打算去小食堂吃饭,却有高拱的长随来请,说高阁老请他过去吃饭。
  沈默点点头,便跟着他到了高拱的直庐。高拱的直庐中,书籍盈架卷帙浩繁,到处都堆着各种文卷档案,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还不许人收拾,因为那会让他找起来不顺手的。
  一般高拱是不在直庐里吃饭的,但为了和沈默单独说话,他特意命人收拾出外间,然后摆一桌丰盛的席面……当然首辅大人只要吩咐下去,下面人自会办的妥妥当当。
  高拱亲自把沈默迎进院子,随从端上水,请二位阁老洗手净面,同时又有人沏上一壶茶并端了几样茶点上来。两人遂坐到桌前饮茶,沈默问道:“今晚就咱两个?”
  “你好容易回来,本当聚聚。”高拱道:“但圣体还在病中,我等内阁大臣公然宴饮,实在不妥……咋俩也不过是吃个便饭,谈些事情而已。”
  沈默点点头,今天上午,内阁便紧急咨文照会在京各衙门,第一,皇上患病期间,各衙门堂官从今天起,一律在衙夜宿当值,不得回家;第二,从明日起,各衙门官员,全部青衣角带入衙办公,停止宴饮嫁娶,为皇上祈福十日;第三,所有官员不得妄自议论皇帝病情,违者重处;第四,各部院不得借故渎职,办公勤勉一如往昔,凡欲决议之大事,一律申报内阁,不许擅自决断。
  高拱说得在情在理,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他将旁人排除在外的借口罢了。
  “江南,三年不见,难道没有话要对我说吗?”一阵沉默后,高拱率先开口道。
  “有,李延的事情……”沈默一脸歉意道:“还请元翁原谅则个。”李延,就是沈默一到广西便被斩首示众的那位。虽然证据确凿、又事急从权,谁也说不出什么,但那李延毕竟是高拱的门生,打狗还得看主人,沈默这么做,确实有些落高拱的面子。
  高拱自然很不高兴,他身边的人更是觉着,姓沈的这是不把首辅放在眼里,整天撺掇着高拱,要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谁才是老大!
  结果,真让他们找到了机会……殷正茂在得到韦银豹首级后,便急吼吼的上报,结果在皇帝向太庙进献后,却又有情报传来,说那脑袋是个假的,真韦银豹还在古田活动呢!韩楫、宋之问那帮人一听说,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催促高拱把误报军情的殷正茂,定成是谎报军情,也干掉沈默的一个手下,把场子找回来。
  当时高拱还真是意动了,他觉着,虽然你沈默势大权重,又对我有恩,但毕竟我才是首辅。咱俩之间应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同样道理,你落了我的面子,我也得落你一下。
  要不是沈默替殷正茂担下了责任,加之运气不错,很快就抓到了真正的韦银豹,这件事还真没那么容易过去。
  “怎么是你的错!”高拱一摆手,恨恨道:“这个李延,我原以为他只不过能力稍差,人品还不坏,谁知他背着老夫,竟做出那等猫腻之事。”说着一脸惭愧道:“多亏你把他贪污军饷的账册交给我,我才明白过来,自己险些被身边人蒙骗了……等到皇上康复了,我一定摆上一桌,多谢你帮我躲过一劫。”
  “元翁言重了。”沈默摇头笑道。
  “一点也不重。”高拱面色复杂道:“别看皇上平常对政事并不关心,但耳聪目明着呢。这几年,东厂的势力恢复的很快,暗地里专门监视百官动静,这帮吊靴鬼,一天到晚泥鳅似的四处乱窜,什么事情打听不到?前些日子,几个官员在一起喝花酒,为了个妓女大打出手,第二天皇上就问我这件事,我还不知道呢。冯保那阉竖,每天都有大把的访单送给皇上。”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看沈默道:“多亏你当机立断,把事情了解在广西,要是把李延留到北京,老夫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沈默看看高拱,微微一笑道:“元翁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
  说着话,外面响起敲门声,两人便停下来,高拱沉声道:“进来。”
  两个随从便抬了一张小饭桌进来,摆好了二米粥、煎饼和几碟小菜……高拱律人律己,说圣躬病重期间不能宴饮,便真的只是一餐至简的便饭。
  高拱瞅了瞅煎饼旁边的一碟酱,问道:“这是哪里的酱?”
  “回老爷,这是御膳房的酱品,有名的金钩豆瓣。”他的长随恭声答道。
  “不吃这个酱,口味淡吃不惯。你还是去把老家送来的麦酱装一碟子上来。”说着,高拱拿起那碟金钩豆瓣就要让厨子撤下去,忽然又放下,对沈默笑道,“南人口淡,也许你喜欢吃。”
  “我也喜欢口味重一点。”沈默笑笑道:“就尝尝元翁家里的特产吧。”
  “算不得什么特产,乡下吃食罢了。”高拱笑笑,让人撤了那盘御膳房的酱,换上河南麦酱,两人吃了几片煎饼,又一人喝了一碗二米粥。高拱这才另起话头道:“今天下午,我把太医院的人叫过来了……本来圣躬的病情,不该是臣子知道的,但我等名为辅臣,实则宰相,必须以宗庙社稷为重,所以老夫豁着被人弹劾,也得问个明白。”
  沈默给高拱舀了第二碗二米粥,自己也盛上一碗,不动声色道:“圣躬如何?”
  “太医说,皇上是中风。”高拱沉声道。
  “中风?”沈默有些怀疑,道:“怎么看着不像?”
  “我也觉着奇怪。”高拱道:“大凡中风之人,或偏瘫在床,或口齿不清,如何皇上还满地乱跑,打妄语?”说着自问自答道:“太医说,我说的是一般中风之人的症状,但皇上的情形又有不同。”轻叹一声,重复那太医的诊断道:“皇上平常吃的补药太多,是药三分毒,补药也不例外,效果越明显的补药,就越是厉害的火药。如今到了夏天,邪火更旺,已由表及里,由皮入心。有道是‘出表为疮,攻心为毒’。火毒在表者,疮毒猖獗,入心者,火燎灵犀,便会生出许多妄想。所谓风,就是火毒。所以他断语,皇上今次之病,实乃中风之象。”
  “实不相瞒,那太医姓金,就是太医院的院正,论医术也算首席。听他娓娓道来,剖析明白道理充足,老夫不得不信。”高拱面色沉重的捻了捻胡子,道:“我问他,依他所见,皇上的病重是不重。他说重。我又问重到什么程度,他答道,中风之症,自古就是大病,比起寻常症状来,更为复杂难治,若想稳住病情,重在调养。”
  “重在调养?”沈默皱眉问道:“怎么个调养法?”
  “关键是降火祛邪,而第一条是清心寡欲,然后辅以汤药,则皇上的病就能好转。”高拱缓缓道:“但是那金院正在回答我话的时候,有些躲躲闪闪,让人不知他说了几分实话。”
  “嗯。”沈默点点头,道:“元翁所虑甚是,想那金院正顾虑不少,怕是很难实话实说。”
  “不错。”见沈默也同意自己的判断,高拱脸上的忧色更重。他太了解隆庆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知道皇帝第一做不了的,就是那清心寡欲。作为首辅,这些年来他兢兢业业,宵衣旰食的为皇帝排忧解难,处理好军政大事,但对于皇帝的私生活,却从不随便进言,也不支持其余的大臣进言……高拱饱读圣贤书,荒淫误国,乃至亡国的道理,他可以讲上三天三夜,但他柄国以来,对隆庆贪恋女色却一味地采取纵容袒护的态度,因为惟其如此,他这位内阁首辅才能够臣行君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御百官于股掌之间……现在风云突变,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的纵容是何其短视,不仅害了皇帝,也把自己的改革大业置于险境。
  “江南。”一阵沉默后,高拱出声道:“你我相知多年,肝胆相照,彼此以身许国,发誓共创大业。当年,我被徐阶老匹夫迫害下野,是你暗中相助,才有我起复的一天;四年前我高拱忝居首辅之位,又是你沈江南大度相让,要不,轮不到我来当国。你又担心我束手束脚,不能展布大计,便甘愿离京赴边,一去就是三年,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古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这是真正的大公无私,一心为国,仅此一点,我高拱就对你只有一个服‘字’。如今圣躬不豫,宗庙不稳,在这非常时期,我的身边就需要你这种不为功利只为苍生、荣辱与共肝胆相照的朋友……”
  说着说着高拱竟然动了情,眼角微微泛起泪花。人心都是肉长的,听了高拱诚挚的话语,沈默不免也动了情,长叹一声道:“元翁能知我信我,我这些年的苦心便没有白费……”
  “我不信你又能信谁?”高拱凄然一笑道:“官位离着我远的,整天就想着怎么巴结我、奉承我。在我面前表现的再积极,也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人都说‘宦场如市’,此话一点不假,一旦我像徐阶那样倒台,他们肯定会调转枪头,像对付徐阶一样对付我,没有一个会始终如一;官位离我近的,又整天想着怎么夺我的位子,名为金石之交,实则暗地里捅刀子。”高拱苍老的脸上满是疲惫道:“可以说,满朝诸公,除了你沈江南,我实在不知还能相信谁。”
  “元翁太悲观了。”沈默温声宽解道:“公道自在人心,这些年大明变化怎样,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不知有多少人,真心实意的支持元翁呢。”
  “公道自在人心……”高拱重复一遍,定定望着沈默道:“多余的话也不用说了,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老夫的气数是否已尽?”
  沈默看了高拱一眼,这个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的首辅大人,已经真切感受到危险的来临了。
  想了想,在高拱的注视下,他缓缓说道:“在我看来,元翁的气数,和大明的国运是连在一起的,元翁气数未尽,大明的国运就有救,元翁要是这时候气数就尽了,我想……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大明了。”
  “江南谬赞了。”高拱眼中闪过喜色,却仍绷着脸道:“老夫区区一人,又能对国运影响多少呢?旁人不说,就算我完了,还有你沈江南呢,我知道你胸有经纬,早晚会操此国柄的。”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沈默心中咯噔一声,原来自己还是小瞧了高拱。但丝毫不慌、苦笑一声道:“我却知道,如果您老败了,这朝堂哪还有我的立锥之地。”
  “哦?”高拱睁开眯着的眼睛,紧紧盯着沈默,想要看他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假话:“此话怎讲?”
  “元翁当了四年的首辅兼天官,觉着自己史无前例,权高国疑。”沈默两手一摊道:“却不想想我这个三十六岁的正一品大学士,节制过两京一十三省的文帅,情况又比你好到哪去?”
  “哦……”高拱闻言一愣,然后笑起来道:“哈哈哈……确实,咱俩是瘸田鸡碰到了瞎蛤蟆,一对难兄难弟。”
  ‘什么破词啊……’沈默暗暗苦笑,点头道:“不错,我们二人其实是同荣共辱的,皇帝需要一个,就得要另一个来制衡,皇帝要赶一个回家,也就不可能容另一个一家独大。”
  “嗯。”高拱颔首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说着举起茶杯道:“以茶代酒,咱们风雨同舟!”
  “以茶代酒,咱们共度艰危!”沈默举起茶杯,与他重重碰了一下。


第八七零章 暗潮(上)
  从高拱那里回来,已经是深夜了,沈默问沈一贯,李时珍可来过,沈一贯摇头道:“就怕他来了,一天都没敢出门。”沈默便让他回屋歇着去了。
  第二天中午,他在食堂吃过午饭,便回住处午休……现在皇帝病着,没有公布对他的安排,沈默也不想贸然插手揽事,索性当两天‘遛鸟阁老’,先歇去长途旅行的疲劳再说。
  一回到院子,便见李时珍坐在葡萄架下饮茶,看到那张长髯垂胸、棱角分明、不带一丝笑容的面孔,沈默却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快步走上前去,大笑道:“你可舍得来见我了!”
  “我看你眼明目亮、步履矫健、肤色润泽、神完气足。”李时珍的脸上难得绽出一丝笑容,站起身道:“身子倒一点不见衰老啊。”大夫的见面寒暄,就是这么独特。
  “嗯,这几年南征北战,骑马多过坐轿,你教我的那套养生功法也一直没放下。”沈默笑着请他坐下,让人把自己珍藏的茶叶拿出来,烧好水,把茶盒提到石桌上来,亲自泡给李时珍喝。之所以要亲自,一是李时珍当得起,二是就连沈一贯都被他撵了出去,此刻院中就只有他们二人了。
  沈默打开茶盒,取出一应备好的茶具、茶点及用一个玲珑锡罐盛装的‘龙凤茶团’,然后掌泡,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上茶一应程序,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茶倒好了,两只洁白的梨花盏里,各有半杯碧绿的茶汤。然后沈默端起一盏,奉到李时珍面前道:“这一杯,我敬先生。”
  李时珍有些错愕,虽然他向来视权贵如粪土,但毕竟双方地位悬殊,对方给自己端茶,实在不可想象。
  “先生受得起。”沈默动情道:“你打破了几千年来医者敝帚自珍的陋习,为我大明培养了上千名优秀的医者,这些人随军出征,三年里,救治官兵达十万人次,抢回了三万重伤员的性命,其中有一万人甚至重归军旅,把他们宝贵的经验和意志传承下去,这一切,都拜先生所教的军医们所赐!”沈默这不是虚言,而是他早就想对李时珍说的话,在天寒地冻的西北,冻伤手脚的士兵不计其数,若是没有大夫及时妥当的治疗,不知有多少要被截肢、丧命;在满是瘴气毒虫的西南更是如此,若没有精通克制之术的军医随行,大明的军队甚至都没有勇气迈入密林一步……一场战争的胜利,是各方面的成功,而战场医疗的成功,便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说着再次把那杯茶奉到李时珍面前道:“我代表全体将士,请先生饮此一杯!”
  “……”李时珍也动容了,双手接过茶盏,深深看沈默一眼,便仰面饮得一滴不剩,放声笑道:“好茶,好茶,这是天下最好喝的茶!”说完他也端起一杯,奉到沈默面前道:“这么说来,我也要敬你一杯。”
  “这怎么讲?”沈默笑眯眯道。
  “嘉靖三十四年冬的那场大地震,当时望着哀嚎遍野,伤民无助的景象,让我见识到了一人之力的渺小,我就是日夜不休,一刻不停,也救不了一县之民。”李时珍陷入回忆。
  “那时候咱们初见。”沈默也深有感触道:“你眼都不眨,就敲了我十五万两银子,我当时就想,这一行挣钱也太容易了,将来有儿子的话,也叫他学医,不让他读书。”
  “哈哈哈……”李时珍放声大笑道:“我怎么记着,当时你杀了我的心都有了?”
  “哪能呢。”沈默笑道:“杀了你,谁来写《本草纲目》啊?”
  李时珍当然不能领会他的意思,只当沈默是在开玩笑,他轻叹一声:“说起《本草纲目》实在惭愧,这些年忙于医学院的事情,写书的事情也就耽误下来了。”话锋一转,他沉声道:“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终于找到了一条以一人救万人之路,那就是建立医学院,培养更多的合格医生,只有这样才能救治更多的病人。”说着把茶杯一举道:“若没有你的庇护,我在苏州、长沙的医学院不可能办得这么顺利,当然要多谢你这位保护神了。”
  “这么说,我倒也喝得。”沈默笑眯眯的接过来,却又不无担心道:“教学固然是百年大计,但《本草纲目》也顶顶重要,可别忙起来就不写了。”他真担心,因为自己的原因,李时珍写不出《本草纲目》,那就太罪过了。
  “这本书的重要性,我比你清楚。”李时珍瞥他一眼,意思是,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道:“最近停下来,也不是因为忙,而是在苏州时,跟一些西方的大夫切磋几番,让我对医学改变了一些看法,总得融会贯通,彻底想清楚之后,才好继续动笔。”
  “那我就放心了。”见因为自己的到来,李时珍要写升级版的《本草纲目》了,沈默终于放下心来。
  ※※※
  两人喝一会儿茶,话题终于转到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上来了。
  “我昨天上午就请,你怎么今儿才来?”沈默轻叹一声道:“害得我紧张坏了,就差派人去乾清宫看看是怎么回事儿了。”
  “还能有什么事?有人不想让我见你呗。”李时珍淡淡道:“提到这些,极品香茗也变得索然无味。”
  “知道先生最不喜这些,但事关社稷,我不得不问啊。”沈默歉意地笑笑道:“今天又怎么能来了?”
  “借口用完了?不担心我来见你了,谁知道呢。”李时珍摇头道:“你也不要问我是谁在捣乱,这种事,能被牵动的都是大人物,大人物怎么可能亲自出面呢。”
  “先生眼明心亮。”沈默笑道:“其实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一个乡野大夫,太医院的人看我不顺眼,太监们也处处跟我为难。”李时珍摇头道:“知道的事情,其实很少。”
  “你可是当今一家的恩人啊!”沈默难以置信道:“谁敢如此无礼?”
  “当今……”李时珍神色一黯道:“唉,很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
  “怎么?”沈默心一沉,低声问道:“难道皇上已经不能自主了吗?”
  “这倒不至于。”李时珍也低声道:“只是他这病,不是一国之君该得的。”
  “到底是什么病?”沈默的情报机构,打听到各种说法,但真相只有一个,他只相信李时珍。
  “杨梅疮。”李时珍终于给出答案。
  “……”沈默沉默了,这是最不好的答案。梅毒这种性病,就像辣椒和玉米一样,原先不存在于亚欧,是西班牙人与佛朗机人,充当了不知疲倦的传播者,十五世纪下半叶,他们刚从美洲把这种病带回欧洲,立即就迫不及待地携带着它,乘船来到亚洲。十六世纪上半夜,这种病毒沿着海上丝绸之路,自西向东传播开来,印度、南洋、中国的东南沿海,然后又顺着京杭大运河,传到了京城。因为主要是通过皮肉交易传播,所以又叫花柳病、秽疮。
  在沈默的印象中,这种病似乎是到了几百年后,青霉素发明出来后,才有了治愈的办法。这让他又不愿接受起来,道:“昨日高拱对我说,他询问太医,说皇上是中风。”说着把高拱的那番话复述一遍。
  “三十多岁的人,中哪门子风。”李时珍摇摇头,低声道:“他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糊弄你们呢。”说着语带讥讽道:“不过这也难怪,谁敢承认大明天子得的是花柳病?保不齐首辅一怒,定他们个‘妖言惑众、污蔑皇帝’的罪名,轻则流放,重则直接推出午门斩首……所以没有人会承认,只能说是中风,但实际按梅毒去治。”
  听说在治,沈默又燃起一线希望问道:“先生有法可治吗?”
  “杨梅疮古方不载,亦无病者,我虽然接触此类病患已经有些年头。”李时珍面色愧然道:“但也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怎么讲?”沈默问道。
  “这种病入体后,起先发在表皮,然后渐渐侵入内腑,最后毒攻入脑。在表皮时,只需服汤药几副,甚至有人可不药而愈。在内腑时,便要先解毒,然后清心寡欲、悉心调养,一年半载也可痊愈。但若是毒攻入脑之后,则已无药可医……”李时珍声音低沉道:“皇帝这病,正月初发后,太医无人敢诊断是杨梅疮,都按照热毒医治,后来愈发病重,才改用了土茯苓和水银,这时候倒也对症,所以病情稳定了数月……”说到这,他深深叹息一声道:“有道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古人诚不欺我,病刚刚好,皇帝就又滥服补药,纵欲无度,结果病情反复,而且恶化……昨日表现出来的症状,正是毒攻入脑,神志不清,间发癔症的表现啊!”
  “真的无药可医了?”沈默的心,仿佛被重重击了一拳,感觉十分奇怪……他从没想过,自己竟因为一位皇帝的病情,而感到如此难过。没有任何政治上的考虑和算计,只是单纯的难受……
  “医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李时珍却一脸坚定道:“不过只要人还活着,就该尽最大的努力。为今之计,不是在这里唉声叹气,而是所有人一起努力,帮皇帝扶正固本、解毒消瘀,理气解郁、化痰开窍!这不仅是医生的事情,也是你们这些宰辅大臣的责任,你们必须劝谏皇帝清心寡欲、禁断房事、尤其是不要再滥用补药,而要配合治疗!”
  “先生教训的是。”沈默闻言肃然,拱手道:“圣躬如此,确实是为臣者的失职。”
  “但愿为时不晚吧……”见说动了沈默,李时珍却深情一黯,低声道:“不过你也得做好准备,如果治疗不起效果的话,弃世也就在百日之内了。”
  “嗯……”沈默感激地望着李时珍那张永远一个表情的脸,他知道前面的话,李时珍是以医生的身份在说,而最后一句,却是以朋友的身份……
  ※※※
  李时珍不能久留,说完该说的便离开了。他走后,沈默却陷入了沉思……
  李时珍说‘有一分希望,便要尽百分努力’,其实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含蓄说法而已。皇帝的病毒入脑,连向来自信满满的李时珍,都说要指望奇迹了。但对自己来说,可以在感情上期待奇迹,却不能做好万全的准备了……
  这真是平地起风波,而且是最让人无力的一种……
  不知不觉,在院子里坐到晚霞满天,沈默终于站起身来,他得找高拱好好谈谈,有些事情,必须去做了。两人彻夜恳谈后,高拱终于接受了沈默的意见,决定借着次日探视的机会,一起劝谏隆庆皇帝,以圣体为要,不能再乱来下去。
  隆庆也不是不怕死,在他最信任的两位大臣的劝说下,终于答应严禁房事,配合李时珍的治疗……吃了李时珍精心配制的祛火去邪的汤药不过十天后,病情就显著减轻,已经不再神志不清,身上的疮也开始渐渐结痂了。
  消息传出来,让日夜守在内阁须臾不敢离开的几位辅臣大大松了口气——高拱更是心情大好,说要摆一桌,庆贺皇帝转危为安,也给沈默补上接风宴……如今皇上病情既已解危,内阁自然要发出咨文,宣告这个好消息。而且从今天起,各衙门堂官不必守值,可以回家歇息;百官也可以换回常服,恢复婚丧宴饮……
  转眼之间,似乎天下太平了……


第八七零章 暗潮(中)
  从皇城的东角门出来,不过百步之遥,便是繁华的灯市口大街;在大街进口不远,则是纱帽胡同。皇城根下,非富即贵,这条纱帽胡同也不例外,其中门面最大的一处,是‘张府’,当朝宰辅张居正的大学士府。
  隆庆元年,张居正入阁为相,原先在南城的小四合院自然有失身份。于是托人寻找了这一处气派的宅子,看来看去,最后选中了这座占地十多亩,京城难得的江南园林式建筑。价格自然不菲,但张阁老管着国家的钱袋子,几万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买下院子后,他又根据自己的爱好,大加修葺整理一番,隆庆二年才搬过来住下,不觉过了五年。
  今个是张居正宿值禁内十几天后,头一次回来。偌大一个张家府宅,从他还没进门,就变得鸦雀无声。因为张居正在家中规矩极严、深沉内敛,尤其最近这段时间,他仕途不顺,处处受到压制,府上人已经数月没有看到他一丝笑容了。因此不论是他的继室、儿子还是管家、下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触了大老爷的霉头。
  这一天张居正处理完公事到家,已经是过午了,他卸去官服、官帽,换了一件燕居的墨色湖绸长袍,在后院客厅里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儿子们的请安……张居正一共六个儿子,大的敬修、嗣修,已经考取了秀才,小一些的懋修、简修也入国子监读书,还有东宫伴读的允修、以及继室所出的静修两个,家里可以说是人丁兴旺。
  张居正虽然国务繁忙,但一旦有空,必会查问儿子们的功课,若是没有长进,必然家法伺候。好在最近儿子们知道他心情不好,没有敢顶风作案的,加上张居正本身也有些心不在焉,这次倒让他们尽数逃过去了。
  一席安静的晚餐之后,张居正对最大的儿子敬修道:“吃完了,带弟弟们去好生温书,一刻不许懈怠。”
  敬修赶紧咽下口中的饭,站起身恭恭敬敬道:“遵命,父亲……”
  “嗯……”张居正点点头,便起身离席,儿子们全都站起来相送,待他出去好远才敢坐下继续吃饭,也渐渐开始嬉闹起来。
  ※※※
  张居正回到书房时,游七已经点起一炉檀香,为他泡上一壶香茗,知道这是老爷的静思时间,于是他进来,游七便一施礼,无声退了出去。
  张居正便盘膝坐在蒲团上,调整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冥想片刻,待得心无杂念,神思清明后,才把心思转回到这几日的风云变幻上。
  这段时间的朝局,就像这六七月的天,说变就变,而且是往最不利于他的方向转变,压得张居正喘不过气来……首先是皇帝竟然好转了,这跟冯保预言的截然相反;然后是高拱和沈默竟然没有斗到一起,反而同气共声……这从两人一起到乾清宫探视时,又一起谏止皇帝,这就向外界传递了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我们共同进退!
  这两个消息加在一起,在张居正看来,就是无解的死局。现在自己别说笑到最后了,就连在夹缝中求生存,都没什么希望……因为高拱既然搞定了沈默,肯定会重拾对自己的攻势。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失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了……
  想到这,张居正不禁紧紧皱眉,深深叹息……实在是太被动了,自己先天不足,又受徐阶一案的牵连,愈加显得风雨飘摇。为今之计,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化不可能为可能了。
  正在沉思中,外面响起敲门声。
  张居正眉头一皱,强压着怒气道:“什么事?!”
  “老爷,徐爵来了。”是游七的声音。
  “让他进来吧。”张居正心中不悦,这徐爵向来是与游七联系,跑到自己宅上作甚?
  不一会儿,游七便领了两个人去而复返,满脸兴奋道:“老爷,您看谁来了!”
  “冯公公!”张居正看清徐爵身边那人,登时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迎道:“你怎么来了?”只见在橘黄的灯光下,冯保一身青衣小帽的随从打扮,脸上还贴了胡子。他把胡子一扯,朝张居正一揖,灿然一笑道:“想不到吧。”
  “想不到,想不到。”张居正很快转换了情绪,一面殷勤让坐,一面笑道:“要知道你亲自来了,我自然出门迎接,真是失礼了!”
  冯保也不客气,欠身坐下道:“是我这样吩咐的,免得人多口杂,传出去不好。”说着笑笑道:“说起来,认识这么久了,这是头次来叔大兄的府上,还是不请自来,且又空着手,该说失礼的是我。”
  这时候,游七奉上水果香茗,便拉着徐爵到外间说话去了。书房里只剩下张冯二人,张居正给冯保斟茶道:“永亭兄深夜来访,不可能只是为了认认门吧?”
  “呵呵……”冯保笑笑,脸上难掩焦躁道:“叔大兄你可真沉得住气啊,还能在这儿焚香品茗,咱家可是急得成热锅上的蚂蚁了!”说着把茶盏一搁道:“我是来向你问计的,这都半个月了,也等不到你的回信,咱家只好冒险亲自登门了。”那次文华殿密会之后,高拱便以张居正事务繁忙为由,剥夺了他向太子授课的权力,改由沈默代替,所以冯保这些天,都没见着张居正了。
  “永亭兄少安毋躁。”张居正缓缓道:“你吩咐的事情,我自然放在心上,只是前番所设计的,乃是圣体一直不豫的情况,现在圣体好转,自然得重新想过。”
  “叔大,我告诉过你,皇上得的是绝症。”冯保一脸不耐道:“既然是绝症,哪有那么容易好?!”
  “可是,圣体明明已经好转。”张居正对冯保始终咬定皇帝是绝症,感到暗暗惊诧,甚至不敢细想。
  “圣体好转不假。”冯保哂笑一声,眼神越发难以捉摸道:“可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皇上明知道自己的病,第一要禁的是房事,但这才坚持十几天,就忍不住了,昨天夜里,皇上又和两个小娈童睡到一起了!”
  “……”张居正瞳孔紧缩,抿着嘴说不出话来。皇帝这是怎么了?难道彻底走火入魔,非要作死吗?
  “叔大兄,不瞒你说。”冯保终于说出自己最怕的事情,道:“这几个月,皇上一直让孟和暗中调查奴儿花花的事情……孟和那厮不愿被我钳制,自然千肯万肯,只是找不到证据罢了。”顿一下,恨恨道:“但是高胡子给他支招,让他从乾清宫的管事牌子李全身上下手。这次皇帝醒来,也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真的把李全交给他审问……”说着巴望向张居正道:“太岳兄,那事儿没瞒着李全,要是他撑不住,把我咬出来……可就中了高胡子的奸计了!”
  ‘还不是你自寻死路?’张居正心中郁闷道:‘为了讨好个李贵妃,至于把奴儿花花沉井吗?’但他还是一脸严肃道:“永亭兄莫急,你我内外呼应,同命相连,要是你倒了,我也立不住,所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千万不要多想。”
  “你明白就好……”冯保心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个好处,不用把难听的话道出来。说着咬咬牙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是不会坐以待毙,等着人家来收拾的,太岳兄你最好帮我想个辙,要是没辙的话,我也要拼他个鱼死网破!”说这话时,冯保那张女性化的脸上,竟然也是杀气四溢,谁说太监就没有阳刚之气来着?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张居正缓缓点头道。
  ※※※
  张居正沉思良久,直到冯保快要坐不住的时候,才缓缓道:“听永亭兄的意思,似乎也有反制之法?”
  “当然,孟和那种屙屎不擦腚的蠢货,不只有多少把柄在我手里抓着呢。”冯保道:“何况贵妃娘娘也是站在我这边的,关键时刻,不会弃我于不顾的。”
  “说到贵妃娘娘。”张居正轻声道:“你们一直忽略了一个人。”
  “谁?”
  “皇后。”张居正沉声道:“皇帝不见贵妃,却没有理由不见皇后,你让贵妃娘娘找皇后帮忙说和一下。”说着轻叹一声道:“现在我们的被动,来自于三点,一是皇帝的不信任,二是高拱的敌意,三是高沈联手,我们无法匹敌。”
  “对。”冯保点头道。
  “知道了问题,就得一件件去解决,对于永亭兄来说,重中之重,在于恢复和皇帝的关系,至不济,也要让皇帝和贵妃恢复关系。”张居正悠悠道:“只有这样,你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就算我们输了眼前,将来太子登基之后,也能东山再起。”顿一下道:“而关口,就在皇后身上。”
  “怎么做?”冯保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
  “这就看贵妃娘娘平日下得功夫如何了?”张居正缓缓道:“你能说动贵妃娘娘,去求皇后帮忙说和,至少让两人见一面。皇帝素来耳根偏软,贵妃娘娘抓住机会,未尝不能和皇帝重归于好,这样我们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是……”冯保点点头,道:“这是正办。”至于有多困难,那是贵妃娘娘的事了。
  “对于高拱的敌意。”张居正道:“我已经慢慢在做了,至于公公这边,你不妨也适当服服软,他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就算不能消除他的敌意,也要让他不急着下手……”
  “这个……”冯保苦笑着点头道:“可以有。”
  “这个必须有。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高啊,永亭兄!”张居正沉声道:“另外,必须瓦解沈高两人的同盟,得让他们斗起来,这样咱们才能在夹缝中求生存。”
  “他们才刚和好,还正热乎着呢。”冯保皱眉道:“哪是说拆就能拆了的。”
  “他们是在圣躬不豫的威胁下,才走到一起的。”张居正坚信那句老话‘一山不容二虎’,他相信高拱和沈默,这两个同样野心勃勃的男子,是不可能真正共存的:“现在皇帝又好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两人的心思自然起变化,只需要一个引子,就能让他们的良好关系荡然无存。”说着看看冯保道:“沈默此人心思缜密、油盐不进,不好下手,我们还是把目标放在高拱的身上。”
  “是啊,高胡子那爆仗脾气一点就着,还很轻信人言。”冯保点头笑道:“不坑他坑谁?”想到自己要去讨好高拱,又觉着意兴索然道:“叔大兄,咱们熬吧,等到熬出头那天,总要他们连本带利还回来!”
  “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张居正颔首道:“只要公公有这个心,咱们就能熬过去,必有展布的一天。”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冯保便起身告辞,张居正送到月门洞,为免招人眼目,就转回了。
  ※※※
  从张居正府上出来,已经是戌时了,冯保自然不会回宫。宫里的大珰都有外宅,还似模似样的娶个老婆,再抱个孩子回来养。冯保也有外宅,也有义子,却没有女人,他的宅子,是他弹琴作画,修身养性的地方,岂能让那些俗物玷污了?
  他义子就是徐爵,平日里,冯保住在宫里,就是徐爵在宅中打理,时刻预备着他回来住。不过今儿个这么晚了,冯保实在没心绪调素琴、阅金经,换上家居的袍子,便靠坐在套着锦缎丝棉软垫的软榻上迷瞪起来。
  徐爵用铜盆端来温水,轻轻给冯保脱了鞋袜,仔细给他洗脚。
  冯保眯着眼,还发出轻微的鼾声,徐爵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拿棉巾给他擦脚,却听他幽幽道:“你说,今儿咱们拜访的这两家,哪家靠得住?”冯保没有告诉张居正,他的府上其实是自己的第二站。


第八七零章 暗潮(下)
  在拜访张居正之前,冯保其实先去了一趟棋盘胡同。
  “说起来,当然是棋盘胡同那位更厉害了,只要他能答应保咱们,不管是皇上那,还是高胡子那,都不是问题了。”徐爵轻声道:“哪用像现在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的?”
  “是啊。”冯保深有同感道:“我和纱帽胡同的交情更深厚些,但和棋盘胡同那位也不差,嘉靖三十五年,我们就认识了,之后十来年,一直没断了联系。只有隆庆初年,许是因为我和纱帽胡同走得太近了,他对我又有些疏远。不过隆庆二年,徐阶倒台时,他还是放了我一马,可见也不是全无感情。”
  “是。”徐爵想到那个沈明臣,这几个月送给自己的好处,远超游七这些年的总和……而且游七虽然也和他应酬,却总是透着读书人的臭清高,这让徐爵很是不爽,嘴巴便歪向了棋盘胡同,道:“沈阁老向来言出必践,有情有义,他既然答应,帮着咱们跟高拱说和一下,自然没有问题。”说着把冯保的两脚擦干,给他穿上鞋道:“要我说,咱们以后跟沈阁老合作得了,省心省力,一帆风顺,强似和张居正共乘一条破船。”
  “你懂个屁。”冯保骂一句,盯着他道:“那个沈明臣,给了你多少好处,这么不遗余力地帮他们说话。”
  徐爵吓得心一慌,连忙赔笑道:“干爹,您想哪儿去了,孩儿是那种胳膊肘子往外拐的人吗?”
  “谅你也不敢。”冯保当然知道,徐爵的身家性命都跟自己绑在一起,肯定不会背叛自己:“你把和那个沈明臣,交往的过程和我说说。”
  “哎……”徐爵便老老实实交代起来。
  说起来,他和沈明臣认识,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在没有差事的日子里,徐爵的生活很规律……早晨皮包水、中午水包皮,晚上皮压皮,几乎是风雨无阻。而沈明臣,也有喝茶、泡澡、逛青楼的爱好,京城就这么大点地方,两人消费水平差不多,碰到的多了自然熟识。又知道双方东家的身份,所以一直很是客气,有时候也在一起泡澡喝茶、闲聊打屁,关系自然不错。
  今年开春之后,沈明臣明显殷勤起来,不禁两人碰到的次数多了,每次还都是他请客。徐爵知道对方是读书人,地位比自己只高不低,没有必要如此奉承自己,终于有一天憋不住,问道:“沈老哥,你到底有啥事儿,能办的,兄弟自然没二话,不能办的,我也能帮你出出主意。”
  沈明臣给他斟酒,一脸感激道:“兄弟,有你这句话,老哥我就没白交你这个朋友。”说着叹口气道:“这几年你也看见了,我这个相府门客,实际上是白拿钱不干活,每天就是茶馆澡堂逛窑子,虽说是神仙般的日子,可是我这心里,却跟填满了柴草一般,说不出个啥滋味。”
  “有人养着你玩还不好?”徐爵夹一筷子白切鸡,细细咀嚼道:“这种好事儿哪里去找。”
  “那是因为东家不在京城,我跟东家又是本家,别人没法赶我走。”沈明臣直摇头道:“同行是冤家啊,他们都给我记着账呢,就等东家一回来,狠狠告我一状,让我卷铺盖走人!”
  “哎呀……”徐爵误会了他的意思,一脸惋惜道:“我那边刚好没位子了,老哥你且等等,我帮你打听打听下家……”像沈明臣这种混饭吃的帮闲,徐爵见多了,就是有空缺也不可能给他。
  “兄弟你误会了。”沈明臣压着怒气,挤出笑道:“东家待我情深意重,我是不会离开沈家的。要想堵住那些混蛋的嘴,我琢磨着,就得立个大功。”
  “怎么立?”徐爵大睁着眼,好奇道。
  “就在你身上立。”沈明臣拍拍他的肩膀,一脸高深地笑道。
  “我身上?”冯保不方便出面的事,全都由徐爵代理,他自然是很精明的,闻言眨眨眼,揣着明白装糊涂道:“老哥说笑了,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能让你立什么功?”
  “你看你,就是个属泥鳅的,一到正事上,便这么滑不溜手!”沈明臣半真半假的笑骂一声,拍在桌上一张银票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徐爵瞅了瞅那张银票,足足五百两呵!这沈明臣可真下了血本了。便不动声色的收入袖中,道:“说吧,什么事。”
  “我说过,我想为东家立功。”沈明臣也正色道:“但是我家东家已经是位极人臣,荣宠无加,什么都不缺,我想要献殷勤都没处下手。”
  “不错。”提到沈默,徐爵也肃然起敬道:“我家主人说过,当今朝堂上,他最服气的就是沈阁老,厚道、正派,本事大,堪比古来名臣。”
  “你家主人真这么说的吗?”沈明臣大喜过望道:“那就好办了!”
  “什么意思?”徐爵警觉道。
  “今年开春,皇帝病重,我终于意识到,我们东家还缺什么了!”沈明臣压低声音道:“那就是将来的保障。”
  “怎么讲?”徐爵问道。
  “我家东家能出将入相,成为百年来文臣武将第一人,离不开当今的赏识和信任。”沈明臣为他分解道:“但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旦当今驾鹤西游,新君登基,我家主人的处境可就微妙了……也可能是顾命国老、名垂千古;也可能被视为威胁,落个黯然收场。”
  “嗯。”徐爵点点头,看了沈明臣一眼,才意识到这位老兄并不是酒囊饭袋。
  “所以我想为东家,把这条路补上。”沈明臣望着徐爵,一字一句道:“兄弟,你能帮我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忙。”
  “我能帮什么忙?”徐爵揣着明白装糊涂道。
  “你家主人是东宫的大伴,皇贵妃面前的红人。”沈明臣道:“将来太子爷登极,贵妃娘娘就是太后,这天下还有比你家主人说话更好使的吗?”
  “不错……”徐爵微微自傲,与有容焉道:“我家主人快熬出头来了。”
  “再说我东家和你家主人原系旧识。”沈明臣道:“关系也向来不错,只是这几年,我东家不在京里,难免有些生分,让人钻了个空子。所以兄弟,不如咱们俩做个媒,让他俩重结秦晋之好吧。”
  “这种事,岂是我等能为主人谋划?”徐爵面色凝重道。
  “这话说的不错。”沈明臣不以为意,淡然笑道:“现在毕竟不是春秋战国,门客自作主张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我们为主家备好一条道,走不走是他的事儿,总比到时候病急乱投医、临时抱佛脚要强得多吧?”
  “这话不错。”徐爵点点头道:“最多也就怪我们多事,倒不会好心当成驴肝肺的。”
  “就是这个道理。”沈明臣大喜道:“这么说,你同意了?”
  “我可不敢保证,到时候我东家会同意。”徐爵摸着刮得精光的下巴道。
  ※※※
  “儿子想着,唯一能跟高胡子抗衡的,就是沈默了。”徐爵一面紧张兮兮的盯着冯保,一面小心翼翼道:“但当时也没敢自作主张,只是没断了这种可能,前几日他催得急了,说已经和沈默商量好了,就看我这边的了,儿子这才问了问您的意思……”
  “这么说……”冯保的手指轻叩着桌面沉吟道:“应该不是套子了?”
  “儿子觉着不是。”徐爵听着有门,忙加把劲儿道:“沈默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把高胡子搬下去,自己来当这个首辅。除非他还想当皇帝,否则和咱们是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的事儿!”
  “嗯……”冯保对这个推断很是认同,颔首道:“我也琢磨着,沈阁老没有理由坑我……”顿一下道:“而且这几日,他在文华殿上课,对我确实比几年前亲热多了,否则今儿个我也不会觍着脸走这一趟。”
  “那是,皇帝这次一病,太子爷和贵妃娘娘就凸显出来。”徐爵赶紧马屁如潮道:“他自然要跟干爹搞好关系了。”
  “唔。”冯保自嘲的笑笑道:“可惜他不知道,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说着一脸抑郁道:“今天张居正给我出了个主意,真臭。说让皇后跟皇帝求个情,原谅了李贵妃。是啊,看在太子的分上,皇帝不能怎么着李贵妃;可那样的话,难保李贵妃不把我当成替罪羊,弄来弄去,最后倒霉的就我一个……就算我侥幸不死,至少也得被发配到凤阳去,将来就算太子登基,万一都忘了我怎么办?”
  “张居正怎么会出这种臭主意?”徐爵瞪大眼道:“这不是坑爹吗?”
  “我倒也不怪他。”冯保却摇头道:“在他们外臣眼中,国本,比什么都重要,为此连自己都可以牺牲,又何况是旁人?”说着眉头紧蹙道:“但我决计不能,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咱们得掌握主动啊!”
  “那干爹怎么办?”徐爵问道。
  “抗,硬扛过去。”冯保咬牙道:“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就不信熬不过去!”说着压低声音:“孟和那边,怎么样了?”
  “那厮已经深信不疑了。”徐爵道:“前天他府上的管家,开始让人牙子帮他买男婴了。”却说孟和自从骤得了大富贵,自然也在宫外购宅,还学人娶了几房如花似玉的妻妾,像模像样的过起日子来。往常没挨过女人,他也不想那些乱七八糟,如今把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剥得赤条条的抱在怀里,却只能过过嘴瘾,不能真个销魂,这心里有多恼火就不用提了,做梦都想着自己的阳具能够兀然挺起。便偷偷四下打探有无那等枯木还春的‘神医’,能让他胯下还阳。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月后终于在洛阳觅到一位胡神医,据说其祖传的‘还阳丹’,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区区阳物起势自然不在话下。于是他派人偷偷把那位胡神医接来北京,安排在自家的宅子里。那胡神医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他深信不疑,迫不及待地开始用药。
  那‘还阳丹’自然价值不菲,配制起来,一粒就得一百两银子,但更为要命的,竟然要用男婴的脑髓做药引子,半月吃一个,半年就好。这可是戕害人命啊!孟和自然踌躇,问他可有替代的法子。胡神医说,吃猴脑也可以,只是药性缓。孟和问缓多少,‘半个月吃一只猴脑,一直不间断,得六年。’胡神医道。
  “这太慢了!”孟和不乐意了,问道:“吃人脑又伤天害理,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公公想要还阳起势。”胡神医讥讽道:“本就是逆天行事,怕伤天害理可不成。”
  孟和寻思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抵不住还阳的诱惑,决定让胡神医放手去做。也不怕对方会忽悠自己,因为他已经吩咐几个家丁,一刻不离的跟着对方,而且一应开销,全都不许他过手,这样半年之后,要是自己恢复不了男儿本色,他也甭想活了。
  殊不知,却正中了冯保的算计。冯保除了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子爷的大伴之外,还是东厂提督太监。要说冯保也是很有本事的,当初接手时奄奄一息的东厂,他只用了几年功夫,便重新形成了规模,至少在北京城,恢复了昔日的敏锐触觉,日夜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京城中人的一举一动。作为冯保的死对头,孟和自然是重中之重。


三戒大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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