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2章 少女的逆袭(下)


  庆典通宵达旦,一直狂欢到黎明时分,营地里才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到一个个帐篷之中鼾声如雷,却是人们终于支撑不住,回帐挺尸去了。
  营地中央一处大而华丽,悬挂着各色彩带的蒙古包,正是新婚夫妇的婚房。里面的铺设摆件,全都是大哈屯亲自过目,从王宫中搬来的,无一不精美,无一不华贵。极厚极舒适的羊毛地毯上,躺着大字型的新郎官。只见把汉那吉一身皱皱巴巴的大红吉服,大张着嘴巴,一边磨牙一边喘粗气,偶尔还嘿嘿傻笑,口水把地毯都浸湿了一片。
  钟金身上的吉服却整齐的很,因为她一直坐在小机边,压根就没上床……昨天半夜,把汉那吉就被那些羡慕嫉妒恨的族人们灌得烂醉,只好中途扶回来,送入洞房了。让人将把汉那吉往毯子上一丢,钟金便命服侍的人退下。众人以为她要亲自伺候大成台吉,都笑着依命而下。
  ‘伺候你?下辈子吧’钟金从靴筒中抽出明晃晃的匕首,在把汉那吉面前恶狠狠的比划几下:“下辈子也不可能!”当然,她还干不出新婚之夜格杀新郎的无脑戏码,只能比划几下撒撒气:“你要敢碰我一下,我就把你骟喽!”
  可把汉那吉睡得跟死猪似的,怎么比划也没用,钟金盘腿坐在对面的小机后,把匕首搁在桌上,摘掉缀满宝石的头冠。揉一揉酸麻的脖颈。感到有些饿,她便用了些桌上的点心,却不敢多吃,唯恐吃饱了犯困,一旦睡着了,叫那把汉那吉占了便宜。
  于是整个下半夜,可怜的钟金姑娘,都强撑着不敢合眼。可她也经历了一天繁琐的礼节,身上还挂着沉重地点缀装饰,早已是又累又困,眼皮直打架。她只好做些事情提神……
  她从箱子里找了两块红绸,灵巧纤细的手指翻弄一番,便折出两个小人偶,其中一个还穿着裙子。钟金又用眉笔给两个小人画上面貌,那个不穿裙子的,头上戴着网巾,有三缕长须,眼睛大大的,样子十分的讨喜。
  做好这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偶,钟金便趴在小机前,一手控制一个,让他们拜堂,却是按照汉人的礼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送入洞房……玩着玩着,她突然掉下泪来,然后再也止不住,越哭越厉害,两手指尖使劲戳着那‘小新郎’的肚子,呜呜哽咽道:“臭师傅、烂师傅,怕你家里的母老虎,就把我往火坑里推,你不是人啊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这里每个人都像狼一样,恨不得把我吃下去,就连这孙子他爷爷,也那么无耻,这是什么鬼地方?我怕啊,师傅你带我回去吧,我不要在这待了,呜呜……”哭着哭着,她终于脑袋一沉,迷糊了过去。
  ※※※
  “台吉,哈屯……”不知什么时辰,外面有声音响起,叫了好几遍,钟金才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小嘴圆张,一脸惊恐,赶紧看自己身上,纹丝未动,再看那把汉那吉,依然睡得跟死猪似的,抱着枕头在那里蹭啊蹭,好像在做什么春梦。
  ‘要死啊!’钟金晃晃拳头,怒瞪把汉那吉一眼,无声道:‘敢有龌龊念头,一样骟了你!’这时外面的呼唤声又响起,钟金站起来,活动一下酸麻的身躯,把小人收到袖子里,将匕首插回靴子中,才出声道:“什么事?”
  “回禀哈屯,该是新人应该拜见祖父,行盥馈礼的时候了。”
  “进来吧。”钟金低声道。
  于是侍女拉开厚厚的门帘,外面的天光照进来,原来是清晨时分。
  “把你们台吉弄起来。”钟金让卓玛帮自己梳洗,让把汉那吉的侍女去服侍他。
  侍女便依命轻唤把汉那吉起床,谁知那厮却真如一头死猪,怎么叫都没反应。
  这时候,外面的典礼官又催了:“新贵人请快点,误了时辰小的可担待不起。”盥馈礼的意思是,盥手洗盏以奉食,直白点说,就是伺候公公婆婆用一餐早饭,以证明自己的贤惠。把汉那吉没有父母,自然换成了爷爷奶奶,但伊克哈屯昨日就回城了,所以侍奉的对象只有俺答一人。
  这正是钟金的顾虑之处,她真受不了俺答那张色与魂授的老脸,所以为了避免独自面对,必须将把汉那吉给弄起来。见侍女怎么都唤不醒他,钟金拦住了要倒掉洗脸水的卓玛,接过铜盆,在侍女们惊恐的目光下,兜头浇了把汉那吉一脸。
  “哦……啊……”把汉那吉猛然睁开眼睛,坐起来道:“下雨了吗?”
  “赶紧起来。”钟金柳眉倒竖道:“跟我去行盥馈礼。”
  接过侍女递上的毛巾,已经弄清了状况的把汉那吉,有些不满地嘟囔道:“我又不做什么,你自己去就好了。”
  “你去不去?”钟金哼一声道。
  “……”把汉那吉见状一喜,心说,这说明她是依赖我的!登时眉开眼笑道:“去,当然要去,夫人有命,我哪敢不尊。”于是便开始解腰带。
  “你要干什么?”钟金瞪眼道。
  “换一身啊。”把汉那吉苦笑道:“总不能这样出门吧?”
  “出去换。”钟金生硬道。
  “这是我们的新房唉,我不在这换,还能去哪?”把汉那吉郁闷道。
  “那你换吧。”
  “这就对……”才说了半句,他便见钟金出了营帐,忙问道:“你去哪?”却没有任何回应。
  ※※※
  等把汉那吉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便见钟金也除下吉服,换上一身水红长袍,正一面拨弄着自己的小辫子,一面望着西南方向的地平线。把汉那吉只见她皓腕翠镯,秋波流眄,洛神出水般艳丽惊人,不由笑眯了眼,上前去拉她的手道:“夫人,我们去给汗爷请安吧。”
  钟金一错身,便让他抓了个空,淡淡道:“前面带路。”
  “还挺害羞……”把汉那吉讪讪笑着,只好依命而行,带着钟金来到俺答的汗帐外。俺答的侍卫长阿鲁特看到汗孙同来,有些错愕道:“大成台吉怎么起这么早?”
  “来给汗爷行礼啊……”对于这位汗爷近臣,把汉那吉不敢怠慢,笑道:“我汗爷起来了?”
  “哦,啊,起来了,起来了。”阿鲁特有些懵了,慢慢道:“进去吧。”
  把汉那吉和钟金便往里走,阿鲁特也跟着进去。
  穿过外帐进到内里,便见俺答披一件外衣,支颐斜卧在榻上,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乍看他似乎很随意,但仔细端详他的头发胡须,都是精心打理过的,甚至比昨日还要整齐三分。
  “汗爷,孙儿携孙媳来给您请安了。”把汉那吉便领着钟金跪下。
  俺答的目光却没有从书上移开,只是点点头,没有吭声。
  见气氛有些尴尬,把汉那吉只好道:“汗爷,让孙媳妇这就为您准备早膳去。”说着摆手示意钟金赶紧出去。
  钟金便起身往外走,把汉那吉也要跟着,却被俺答叫住道:“你去干什么?”
  “这不是孙媳妇刚过门吗,孙儿怕她摸不着头脑。”把汉那吉解释道。
  “不许去,女人干的事,你一个男子汉跟着瞎转什么?”俺答义正言辞的阻止。
  “是……”把汉那吉登时软了,只好给钟金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小声道:“我在这等你。”
  钟金点点头,跟着侍女下去了。
  俺答这才抬起头来,见把汉那吉还在回望,不禁怒从心头起,喝骂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一个女人算什么,能把你魂儿勾了去?我真鄙视你!”
  把汉那吉低下头一声不吭,俺答却好像吃了枪药一般,詈骂起来喋喋不休。
  阿鲁特好像都看不下去了,笑着给把汉那吉救驾道:“今儿是大成台吉大喜的日子,老大王就少说他两句吧。”说着给把汉那吉丢给眼神道:“昨个咱们当值的弟兄,可没喝成台吉的喜酒,大家让我把您请去补上呢。”
  把汉那吉被俺答骂得头晕眼花,一听此言忙道:“好啊,好啊……”
  “跟老大王讨个人情。”阿鲁特朝俺答笑道:“借大成台吉一用喽。”
  “滚去。”俺答把手中的书扔向把汉那吉,骂道:“看到你这个瘟驴样,就烦!”
  把汉那吉也不知,今儿是触了什么霉头,怎么就这么惹汗爷生气,只好先躲开。跟着阿鲁特离开汗帐,又走了很远……早就过了俺答的亲卫营。把汉那吉不解道:“怎么不去亲卫营?”
  “那里规矩多,喝酒不痛快。”阿鲁格的解释,打消了他的疑虑,跟着对方来到最偏僻的奴隶营中。
  “这里妙啊……”把汉那吉这个蠢货,被卖了还帮人数钱:“保准谁也不会打扰。”
  “进去吧。”阿鲁格指着一顶帐篷,推了一把把汉那吉。
  把汉那吉宿醉放醒,脚下无根,猝不及防之下,踉跄着摔进了帐中。
  “这是干什么?”把汉那吉揉着被摔痛的胳膊,怒视着跟进来的阿鲁格道:“他们人呢?酒席呢?你搞什么鬼?”
  “台吉,得罪了。”阿鲁格抱抱拳,苦笑道:“小人也是依命行事……”说着一挥手:“绑了!”
  便有两个彪形大汉上前,用蒙古式摔跤,锁住拼命挣扎的把汉那吉,然后将他的手脚捆绑起来。把汉那吉愤怒的吼叫:“你们要干什么?我汗爷不会放过你们……呜呜……”后面的话说不出来,因为口中被塞上一团布头。
  看到把汉那吉被绑成个粽子,又堵上了嘴,阿鲁格才叹息一声道:“台吉,你说起这么早干嘛,平白遭一番无妄之灾。”
  “呜呜……”
  “本来呢,是打算到时候才告诉你的。但现在,还是先跟你说吧……”阿鲁格也感觉难以启齿,顿了好久才直说道:“老大王看上了个女人,希望你能割爱……”
  “呜呜……”把汉那吉圆睁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之色。
  “嗯,不错。”阿鲁格道:“就是你新娶的二哈屯,钟金。”
  “呜呜呜呜……”把汉那吉先是身子一僵,然后像蜕皮的蛇一样,疯狂的挣扎起来,两个壮汉都按不住,只好又加了两个。四个人像四条大青石一样,把他压得一动不能动。把汉那吉满腹的怒火无从发泄,直顶得目眦欲裂,面欲滴血……
  “台吉不要这样。”阿鲁格安慰道:“女人么,熄了灯不都一个样,不要为一个女人而触怒了老大王。”又道:“况且这块肥肉,已经进了老大王的口中了。就算他吐出来,也没什么滋味了,不如让他去吃。再说老大王也不亏你,昨日各部进献的美女,随你挑,就算全要了也无妨。你想啊,三十多个绝色美女,你一天换一个,一个月下来不带重样的,不比守着一个强?”
  把汉那吉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却又无力挣扎,只能在那里默默流泪……
  ※※※
  钟金端着银质的食盘,重新走入汗帐后,身后的门帘便被放下,光线一下暗了许多。这让她有些莫名紧张,原先稳稳的双手颤抖了一下,洒出一些汤水。
  深吸口气,定定神,她端着托盘走入后帐。一进去,身后的门帘同样被放下,而且她发现,除了俺答,眼前再无一个人影。


第八六零章 大明顺义王(上)
  “愣着干什么,过来……”俺答那命令式的声音响起。此时他已经不再侧卧,而是支着右腿,坐在宽大的檀木矮几边,目光极有压迫性的盯着钟金。人说‘鹰立如睡、虎行如病’,那是麻痹猎物,等待时机,现在的俺答汗,就是搏兔的苍鹰,扑食的饿虎!
  这种气势,钟金仅在一个人身上见过,那就是她的师父沈默,但沈默是那种手握乾坤、云淡风轻的内敛,绝没有俺答这么强的侵略性。这让钟金有些心慌意乱,端着托盘的手更抖了。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俺答挤出一丝笑意道:“把托盘放下吧,端着怪累的。”
  “哦……”钟金深深吸口气,慢慢跪在榻边,将托盘搁在矮几上,然后把里面的杯盘,一样样摆在俺答面前。
  俺答的笑容更自然了,他用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孙媳,越看越觉着迷醉。
  钟金强忍着违和之感,赶紧给他摆完了事物和餐具,便端起托盘想要告退。
  “就我一个孤老头子坐在这里吃饭?”俺答饶有兴致的望着她,就像猫戏老鼠一样:“你忍心这样走?”
  “孙媳这就把您孙子找来。”钟金虽有些慌乱,但就算智商只剩下一半,也足以应付任何状况。
  “他不会过来了。”俺答摇摇头道:“这个酒囊饭袋,跟一班侍卫去喝酒了。”说着一指矮几边上的一个坐垫道:“你过来坐,陪我吃饭。”
  “这,女人是不上桌的。”钟金蛾眉微蹙道。
  “唉,哪有那么多规矩,让你坐你就做。”俺答眉头一挑道:“难道你要让我发飙?”
  “孙媳不敢。”钟金只好跪坐在蒲团上。
  “靠近一些,又不会吃了你。”俺答一脸不悦道。
  眼见此状,钟金自思:‘今番是入了这老畜生的圈套。’于是退后俯伏奏曰:“孙媳前来盥馈,乃是恭上,汗爷亦合礼下。自古道:‘公媳不同桌,礼也。’汗爷乃孙媳老公公,亦然。恳请汗爷赐孙媳离去,感圣恩于无极矣”
  “哪学了这么些狗屁规矩?”俺答发现这小娘们还是很难缠的,但愈加兴致盎然道:“休要拿汉人的礼节哄我,别忘了,你还是我的孙女呢。据我所知,在中原许多地方,孙女还要给爷爷暖床呢。”
  钟金万想不到,这老畜生竟无耻若斯,不由气炸了肺,她是堂堂济农之女,天朝郡主,怎肯平白受辱?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钟金反而镇定下来,微微笑道:“孙媳我一直最崇拜的英雄,除了圣祖爷爷,就是您老人家。现在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去,孙媳妇自然是不活了,您老人的一世英名,也要被玷污了。”
  一番话有软有硬,说得俺答一阵面红耳赤,就想打个哈哈,就坡下驴。但转念一想,这女子不仅相貌出众,更有难得的智慧和气度,若是就此错过,岂不终生悔恨?于是一改原先的玩弄之心,起身抱拳正色道:“钟金说的对,本王这样对你,确实是孟浪了。”
  “汗爷折杀我也。”钟金以为这老畜生悬崖勒马了,自然不会再硬下去:“是孙媳妇口无遮拦,回去后自会反省,以后绝不再犯。”
  “好好。”俺答随口应下,话锋一转道:“我有件正事要和你打个商量。”
  “汗爷请讲。”钟金正色道。
  “你看看,我左右两席都空着。大夫人年过八旬,二夫人早下黄泉。今天,本王想封你为三哈屯,不知你意下如何?”俺答恢复本色,单刀直入。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钟金想不到这老畜生不仅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竟提出如此无耻的要求,一下子无以措辞。
  “你不要误会。”俺答知道她肯定接受不了,便解释道:“本王年近古稀,已经老了。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看到你这样的小娇娘,肯定要抢来暖床的,直到我膝盖中了一箭……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本王已是草木摇落,筋力衰竭,哪里还有春心色欲?不过只为国家之故耳。大哈屯伊克年迈多病,黄台吉为人黯弱,我升天之日,大金社稷谁可托付?我物色多年,唯你钟金别吉,大有月伦太后威仪,文武兼备,又富青春。我想由你辅政,国祚可延,龙庭可安,非悦色而误人少女矣。”说完之后,俺答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你明白了吧?”
  钟金知道自己是狼入虎口,若是不顺着他来,想要逃走是不可能的。看这老畜生还想收自己的心,似乎不会马上动自己。不如权且敷衍一下,等回去后寻机逃走……于是她一脸惶恐道:“小女子何德何能,得汗爷如此厚望,与圣祖皇后相提并论?”
  “唉,不要妄自菲薄。”俺答见她意有松动,大喜过望道:“本王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这……这,大成台吉那里如何交代?”钟金一脸难为情道。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自会说服他。”俺答霸气的挥挥手道:“大不了给他些补偿,若是不识相,直接赶出土默特,任其自生自灭。”说着笑眯眯地望着钟金道:“这下可以答应了吧?”
  “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名。”钟金怯生生道:“我得先问问爹娘。”
  “你爹是我侄子,你爷爷死后,我就是他爹。”俺答有些不耐烦道:“他的事,我都说了算,我替他答应你了。”
  “我……”钟金霞飞双颊道:“我心里乱得很,请汗爷容我回去想想,稍后再作答复。”
  “只要你答应,就是我大金国的国母,这种好事也要犹豫。”俺答彻底不耐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可是。”钟金道:“现在心里乱得很,真不知该如何说起。”
  “那,你过来陪我喝一杯。”俺答一眯眼道:“然后便放你回去。”
  “一言为定?”钟金问道。
  “一言为定。”俺答点头。
  于是钟金便重回座位,斟上一杯酒,奉到俺答面前道:“汗爷请喝酒。”
  “太远了。”俺答笑道。
  钟金便靠近了一些。
  “还是远。”俺答犹不满足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钟金只好再靠近一些,将酒杯送到俺答面前。
  俺答笑眯眯地望着她,缓缓伸出手去,眼看就要抓住那金杯,突然嘿嘿一笑,禄山之爪伸向了钟金的手臂……
  钟金早知道这老畜生居心叵测,两眼早盯着俺答的手,一见他向自己抓来,便把杯子往他面上一丢,借着那股猛劲儿向后急退。谁知身子才刚往后,脚后跟就被狠狠一绊,一个趔趄倒仰着摔了出去……原来俺答命她靠近,就是为了让桌下那只脚,可以充当绊马索用。
  见一击得手,俺答长身而起,一个饿虎扑食,朝着钟金就压了过去,口中嘶声笑道:“让本王帮你做决定!”
  眼看就要压个正着,俺答突然见她手中多了柄明晃晃的匕首,只见钟金两手稳稳举起匕首,就等他自己落上了。
  俺答虽然年事已高,但多年的戎马生涯,早已使他对危险有了本能的反应。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他用尽全身力气,凌空一拧身子,硬生生改变了方向,擦着刀刃落在一边,骨碌碌滚出好远,不知撞碎了多少瓶瓶罐罐。
  帐内乒乒乓乓的声音,隐约传到帐外,让守在外面的士卒嘿嘿直笑,互相挤眉弄眼,那意思定然是,咱们大王还真是老当益壮呢。
  ※※※
  大帐内,两人都摔得不轻。钟金是女子,抗击打能力不行,而俺答又是六七十岁的人了,身子骨一样不比当年。
  但两人还是挣扎着爬起来,俺答很清楚,自己方才差点被杀掉,他毫不怀疑这女子还会再来一下。其实这时候,他是可以喊卫兵的,但堂堂大汗,盖世英雄,连个弱女子都收拾不了,传出去肯定要成为笑柄,所以他决定自己解决。
  而钟金知道,自己喊也没用,还不如节省力气,尽快爬起来呢。
  两人几乎同时爬起来,俺答目露精光,浑身骨骼爆响,显然动了真格的。
  钟金却看了看手中的匕首,便远远地丢在了地上,面无表情的朝俺答道:“谁不知道大汗年轻时,曾经打遍草原无敌手,我一个弱女子,不是你的一合之敌。”
  见她摊手投降,俺答狞笑道:“知道就好!不过你方才冒犯了我,必须付出代价。”
  “你不就是想要我吗?”钟金淡淡道:“不用你动手,我给你就是。”说着伸手去解自己领子上的盘花扣。
  世上最诱人的美景,便是美人宽衣了,俺答虽然七老八十,却也一样看直了眼。他浑身热血上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钟金,将衣领到前胸的盘花扣一颗颗解开,露出里面嫩绿色的亵衣。
  看到钟金的亵衣被那对玉笋高高顶起,想不到她竟这样有料……俺答的鼻血都要流出来了,喉头呵呵作响,浑身像有烈火在烧一般。
  钟金似乎有些害羞,捂着胸口道:“你,先闭上眼睛。”
  “脱……”俺答发出变了调的一声,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钟金,同时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因为他本就只穿着中单,所以随手一扯,就只剩下裤子了。他一边盯着钟金,见她把手伸进那绿色湖绸亵衣中,只以为她要解下那碍事的玩意儿,便一弯腰,就要把自己的裤子也脱了,露出那杆令他引以为傲的枪。
  但他只脱到一半就停下,因为那边的钟金先亮出了枪,一把黑色的枪,用来杀人的枪……原来她不是为了跳脱衣舞,只是想掏出藏在自己的深沟中的枪。虽然两人都有枪,但用途截然不同,此刻狭路相逢,自然是用来杀人的更硬气些。
  “你这个下作的老畜生!”钟金一直苦苦压抑的情绪,终于彻底爆发出来,她声音尖利的詈骂道:“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淫种,把你送去十八层地狱!”
  俺答是有见识的,知道她手里拿的是汉人的火枪,只是从没见过这么小的,于是猜想可能威力一般。他这辈子就是刀口舔血,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只见他毫无畏色,反而挺直胸膛,狞笑道:“你要是打死我的话,不仅你要偿命,你那一千多个族人,全都得给我陪葬!”他一边慢慢朝钟金走过去,口中还一边道:“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么自私,为了自己所谓的贞操,就让所有的族人陪葬。”
  钟金饶是智计百出,终究无法跟这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老怪物相比。竟被俺答说得双手不禁微微颤抖。
  “对么,我们的草原明珠,是最纯洁善良,怎能粘上族人的血呢?”俺答已经走到钟金两步近远,缓缓伸出手,几乎能摸到枪口,轻声道:“来,把枪给我……”
  钟金点点头,然后扣动了扳机……相信这件事以后,俺答会记住一个教训,永远不要跟女人讲理,因为女人一激动,就不讲理了……
  ※※※
  闻到‘砰’的一声枪响,外面还在听好戏的侍卫们,这下全都傻了眼。下一刻,全都抽出兵器,蜂拥冲入王帐之中。就见到令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幕,只见自己的老大王裸着上身,跪在血泊之中,他一手捂着肩头,肩头却仍在汩汩流血,把半边身子都染红了。
  再看那女子钟金,衣衫不整,双手举着枪,显然是凶手无疑。
  “把她拿下!”去而复返的侍卫长阿鲁格怒喝道。
  “谁敢动我打死他!”钟金举起枪,指着俺答的脑门道。
  “不用担心,她的枪已经打完了!”阿鲁格冷静道。


第八六零章 大明顺义王(中)
  “拿下!”阿鲁格一声令下,侍卫们猛然扑上,下一刻,却全都强行刹住。
  因为一个比阿鲁格权力更大的人,阻止了他们。只听俺答虚弱道:“停下,看看地上……”
  众人依言低头,只见俺答和钟金的脚下,躺着一把黑色的小枪,枪口仍在冒烟,显然这才是打伤俺答的凶器。
  “让他们都退下。”钟金双手举着一把华丽的银枪,头发散乱,情绪激动,恶狠狠道:“不然就打死你!”
  “你们先出去。”俺答叹口气道。
  侍卫们面面相觑,但一切要以俺答的生命为重,阿鲁格只好道:“退……”
  待帐中没有别人后,俺答强打精神道:“钟金,眼下已是死局,你就算杀了我,也逃不出去。你那些侍卫也是如此,不如咱们打个商量,此事就此揭过,我不追究你这一枪,你也别再不依不饶,如果你不想在我这待,我可以放你和你的族人回河套,如何?”因为失血导致体力流失,俺答勉强说完这些话,身子晃悠着,险些晕厥过去。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钟金冷冷道:“从现在开始,我只相信自己!”
  “何苦呢,你还年轻,不值……”俺答轻声道。
  “你住嘴!”钟金啐他一口,对外面喝道:“进来个管事的!”
  “你不要伤害我们大王!”阿鲁格重新进来,一脸狠厉道:“我们已经把你的族人包围了!”
  “多谢提醒!”钟金根本不买他的账道:“让我的人过来一队!”
  “痴心妄想。”阿鲁格哼一声道。
  “那咱们就耗着。”钟金冷笑道:“你们大王的肩膀可流血不止,如果再拖延下去,就要老命不保了!”
  “你……”阿鲁格黑下脸道:“卑鄙!”
  “你们没资格指责我!”钟金骂一声,又对俺答笑道:“你这属下一味磨蹭,不知安的什么心?”
  “……”阿鲁格深知俺答性情多疑,一旦听进这女人的话去,后果不堪设想。他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脚怒道:“今天大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非要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
  阿鲁格刚出去,正碰上黄台吉闻讯而来,问明他的去意,拦住他道:“你糊涂,怎能向那娘们就范?让她和部属汇合一处,老大王不更没法解脱?”
  “那,怎生是好?”对方是汗位继承人,现在俺答被俘,就是他最大,阿鲁格只能俯首帖耳。
  “你且莫急。”黄台吉道:“再派人进去和她谈谈,争取让她放了大王。”
  “那女人疯了。”阿鲁格道:“说什么都没用的。”
  “没说你怎么知道?”黄台吉阴下脸来,道:“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阿鲁格的表情十分难看。有一点他很清楚,如果说这时候,只有一个人盼着俺答死,那么一定不是那帐中的女子,而是这位俺答长子黄台吉……作为俺答的近臣,他深知这父子俩向来不睦,俺答几次有废了黄台吉的打算。
  “我看你是要造反!”黄台吉眼中凶光一闪,他的侍卫便提刀往阿鲁格头上砍去。
  阿鲁格虽然武功高强,却想不到他能一言不和,拔刀相向。虽然马上急退,但胳膊还是中了一刀!他边上的侍卫又惊又怒,纷纷拔出刀来,围在阿鲁格的身前,以防对方继续行凶。
  “你们都要造反吗?”黄台吉声色俱厉道:“别忘了我是谁,把刀放下!”
  “大哥好威风啊!”就在这时,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不用去看,黄台吉便知,那是他的弟弟布彦台吉:“父汗还没死呢,就急着摆大汗的威风?”
  “我看他是巴不得父汗多流点儿血。”又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是他另一个弟弟布彦台吉。这两人都深得俺答宠爱,一直有传言说,如果黄台吉被废了的话,俺答就会从他俩之中选一个继承汗位。
  “休要血口喷人!”见自己的如意算盘被揭穿,黄台吉恼怒道:“如果大王出了意外,你们负责?”
  “如果父汗死在里面,你敢负责?”布彦立刻顶上。丙兔也帮腔道:“你若给父汗抵命,我们自然听你的。”这时候族人越聚越多,蒙古人重承诺、守信用,就算私底下如何无耻,但当众说的话,却必须算数。
  所以黄台吉也不敢信口开河,只好恨恨道:“父汗要被你们害死了……”
  ※※※
  等钟金的侍卫们进来营帐,俺答已经因为失血过多,处于半昏迷状态了。看到自己最信任的几张面孔出现,将她和俺答团团围在中间,钟金却仍不压低枪口,她现在谁也不信任,只要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赶紧让我们给大王包扎!”讽刺的是,进来说话的,不是那几位台吉,而是草草包扎了伤口的阿鲁格。
  “郡主……”钟金的侍卫长巴图请示道。
  “先给他止住血。”钟金的枪口仍抵着俺答的后背道:“其余的回营再说。”
  “我们有最好的医生。”巴图便对那位同行道:“不劳你们动手了。”
  给俺答草草包扎之后,钟金便命人将他架起,自己则持枪顶在他的背后,全神戒备的往外出。大帐之外,已经被俺答的亲兵围得水泄不通,但投鼠忌器之下,只能让开去路,眼睁睁看着钟金挟持着他们的汗王,一步步退回到东面的侍卫营中。
  这片营地紧邻钟金的婚房,是她那一千名忠实卫士的驻扎之地。本来,今晨钟金前去给俺答行礼,便想带一队侍卫前往,却被蛮横的拒绝,理由当然很充分——为了国主的安全考虑。钟金只好让他们回去,提高警惕,随时应变。所以那一声枪响之后,巴图立刻加强警戒,派人去刺探情况。当派去的人被扣下,郡主也杳无音讯后,他便知道大事不好,立刻把前来送亲的哲赫等人保护起来,自己则带了一小队精锐手下,前去接应郡主。
  谁知一过去便被愤怒的侍卫团团围住,巴图他们也不会在不知郡主安危的情况下束手就擒,双方陷入对峙,眼看就要一场火并。但这时候风云突变,俺答的侍卫长阿鲁格出来,叫他们进去几个人……
  当阿鲁格他们护送着郡主回营,经过明军教官指导的一千名火枪手,已经用马车和辎重组成一条简易的防线,持枪倚车严阵以待。而将近三万的土默特部,则把他们围了个里外三层,插翅难飞。
  “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营地正中的大帐内,看到衣衫乱散,浑身汗水的钟金,还有已经昏迷的俺答汗,哲赫又惊又惧地问道。他是代表父亲来送亲的,因为鄂尔多斯部降明,昨夜受了不少气,喝了不少闷酒,正在埋头大睡呢,就被人叫起来,然后就发现自己成了鄂尔多斯部的敌人。
  “这不知耻的老东西,竟妄想霸占我。”钟金面色煞白如纸,额头粘着杂乱的湿发,看起来不胜娇弱,两眼喷火道:“被我给打伤了。”
  “啊!”哲赫是个爆仗性子,怒目圆睁道:“你没事儿吧?”
  钟金摇摇头,哲赫操起桌上的马刀,朝俺答狠狠剁去:“废了你个老畜生的!”
  “台吉息怒。”巴图赶紧把他架住道:“他要是死了的话,咱们都得完蛋。”
  “不错。”钟金冷静道:“我犯下此等事情,土默特部已经不能容我,必须立即离开此地。”说着看看那昏迷中的俺答道:“要想安全返家,必须有他作人质才行。”
  ※※※
  于是钟金派人出去与黄台吉等人讨商量,言明只要回到河套,就会将俺答送还,并保证使他在途中得到最好的照料,不会伤重而亡。
  依着黄台吉,自然是不会答应,但他几位兄弟在边上盯着,还有那么多的族人部属……尤其是那些臣服的部落,都是冲着俺答的威名,一旦俺答不在了,他们八成要翻脸不认人的。
  最后只能让钟金发誓,绝不把俺答交到汉人手中,才恨恨的让开去路。
  于是钟金的部队,便结成防御队形,警惕的往西南撤退。几个台吉则率着部队缀在后面。于是双方一个退,一个跟,只保持着二三里的距离,各自干了点什么,互相都能看得清楚。就这样走出一天,如果第二天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便要到黄河边了。
  但在这天拂晓,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星夜赶到了几个台吉的驻地。她就是从库库和屯匆匆赶来的俺答大夫人伊克哈屯。老太太骑着马奔波百余里,老骨头架子都快要散掉了,猩红色的斗篷如同搭在一截枯朽的老榆木墩上,一头银发在晨曦中恰似遭了霜的败草,胡乱飘散在脑后。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颧骨高突、眼窝深陷、双唇紧闭,牙齿已经全部脱落,无不诉说着她的衰老与疲惫。
  但几个台吉一见到她,却仿佛立刻有了主心骨,都呼地围上来,就连不是她亲生的黄台吉,也搀扶着老妇的手臂,恭敬的把她迎进帐篷。
  “你们这群蠢货。”当台吉们把老哈屯扶到座位上,向她请示如何处置此事时,却被老妇人狠狠骂道:“要把我们的大汗交给汉人吗?”
  “他们已经保证过。”丙兔台吉是老妇人亲生,代几个兄弟回话道:“绝不会把父汗交给汉人。”
  “女人说的话,也能信?她要是变卦,你能奈何?”老哈屯讥讽道:“我看你们的心眼,都就着马尿吃到肚里去了!”
  “那您说如何是好?”黄台吉听出些眉目,强抑着兴奋道。
  “立刻派人过去,告诉他们,必须在日出之前放回大汗。”老哈屯一字一句道:“否则一旦太阳跃出草原,我们便要强行解救!”
  “那父汗的安全如何保证?”丙兔忧心忡忡道。
  “蠢货,只有表现对大汗性命出不在乎,他们才会害怕,才有可能交出大汗换取生路。”伊克哈屯面色冷硬道:“退一万步说,身为大汗,他有义务为土默特部,避免我们的汗王被俘的悲剧。”顿一下,恨声道:“更何况,都是这老不要脸的自己惹的祸!他必须承担后果!”又快而含糊地吐出一连串的咒骂道:“老色鬼要女人,讨哪个不行?偏学那唐玄宗讨自己儿媳妇、孙媳妇,好一个无人伦的大汗,还是死了利索……”
  黄台吉巴不得这样,现在有了老哈屯让几个兄弟闭嘴,顿时大感兴奋,立即出去调兵遣将,并派信使传话。
  接到了对方的最后通牒,巴图和哲赫的心情都很沉重,因为这意味着,对方不再投鼠忌器,很可能要不顾俺答的性命强攻了。
  钟金的表情却很从容,平静道:“不要太过担心,他们多半是虚张声势。”顿一顿,解释道:“如果我们手里是一般的汗,他们可能会不在乎他的性命,大不了再换一个就是。但现在我们手中的是俺答汗,一位十四岁就领兵出战,东征西讨五十年,臣服了无数部落,建立起偌大王国的大金国主。他的生死,维系着这个庞大王国的存续……一旦他真死在这一场,各部落又要分崩离析,我不信谁敢承担这个责任。”
  看看面色稍缓的弟弟和侍卫长,钟金淡淡一笑道:“况且事到如今,就算把俺答交出去,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只能就地坚守,多撑过一刻,就多一份希望。”
  “难道还有救兵不成?”哲赫难以置信道。
  “我们手里的可是大金国主俺答汗,就算土默特部不买账,总有稀罕他的。”钟金微微笑道:“等等看,有没有来救驾的……”残酷的现实,让少女迅速成熟起来,她比原先独立和冷静了很多。


第八六零章 大明顺义王(下)
  天光大亮,朝阳将升未升。
  土默特的勇士们已经擦好弯刀、骑上战马,随时准备将包围圈中的敌人消灭。
  伊克哈屯在儿孙们的簇拥下,出现在阵前,她眯着两眼,扫视着对面的敌人,看到他们严阵以待,便知道对方铁了心硬抗到底……其实这种人质游戏,对于挟持方和解救方来说,是一场心志的比拼,谁更狠更硬,往往就能占到上风。伊克哈屯虽然表现的又狠又硬,但那毕竟是她的丈夫,是大金国主啊!
  这位辅佐过两代大汗的老哈屯,十分清楚俺答的存在价值,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救回来的。
  但黄台吉是真心想让俺答死,见她迟迟不肯下令,上前催促道:“马上就要日出了,是否按计划行事?”
  “你就这么盼着你爹死?”伊克哈屯嘲讽道:“他要是死了,你撑不起这个家业,失去的更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黄台吉大窘,心中暴怒道:‘是你说要强攻的,怎么反过来说我的不是?’
  “你们也别幸灾乐祸。”伊克哈屯瞪一眼偷笑的丙兔和布彦道:“先去攻一攻,如果他们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用你们三个换回大汗。”
  黄台吉三个这次兄弟齐心了,连声道:“这怎么能行……”
  “用你们的猪脑子想想吧!”伊克哈屯冷声道:“只有你们的父亲,才能统帅大金国的十万铁骑。只要有十万铁骑在,谁也不敢把你们怎样,到时候武力威逼也好,与他们谈判也罢,总能把你们再换回来。如果换成你们掌权,金国必然四分五裂,互相攻杀。到时候不仅救不回大汗,连你们也要手足相残,最后还是被汉人消灭……”
  “那也用不着三个都去。”三人嘟囔道。
  “你们谁若愿独往。”伊克哈屯冷笑道:“那当然更好。”这话引得三人一阵大窘,谁都不放心几个兄弟,更不愿只身犯险。
  ※※※
  土默特人发动了佯攻,遭到了钟金卫队的顽强抵抗,又不敢过度刺激对方,结果丢下几十具尸体退了回来。
  一直观战的伊克哈屯和几个儿子都知道,对方是不会屈服了,必须要做出决断,是不顾俺答的性命消灭他们,还是用人把俺答换回来,放他们离开……抑或,让他们带着俺答离开。这三种方案各有利弊,就看他们如何取舍了。但那位老哈屯,显然是倾向于第二种。
  “如果人家肯拿我换,老太婆不会为难你们。”伊克哈屯放缓了语气,对三个台吉道:“到底是准备放弃偌大的家业,还是为了保住家业,拿自己去冒一次险,你们兄弟自己决定吧。”
  三个台吉默然不语,从大哈屯提出这件事,他们便一直在思考,该不该冒这个险。出乎意料的是,答案并不纠结,他们并不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换王国的统一……父汗建立的王国太过虚幻,自己的部落才是根本,与其去奢望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命享受的虚幻王国,还不如踏踏实实守着自己的部落过日子呢。
  见他们沉默,伊克哈屯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被自己的儿子抛弃了……想到那个占据自己人生一甲子的男人,她的心如刀割,徒劳地问道:“怎么都不说话?”
  “阿妈,若是放他们南归,肯定要把我们交给汉人。”丙兔声如蚊蝇道:“我们手上沾满了汉人的血,他们肯定要把我们碎尸万段的。”
  “是啊,大哈屯。”这时候,兄弟三个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黄台吉也道:“况且父汗重伤,现在生死不明,万一换了之后,他也没挺过来,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放屁!”伊克哈屯恶狠狠地骂一声,怒视着他们道:“一群贪生怕死的东西,赶紧去结束这丑陋的一切吧!但是汗廷的军队永远会记着,是谁把他们的大汗逼上绝路!”土默特部的主要力量,由俺答和他的几个儿子分别统领,但作为权力欲极强的一代雄主,俺答亲自掌握的军队,超过总数的一半,且战斗力十分强悍。
  在兄弟三人看来,这老女人简直是不可理喻,这不是非逼着他们去送死?但俺答不在,汗廷的军队只听伊克哈屯的指挥,所以她有资格威胁他们。
  就在这种反复纠结中,时间一晃到了正午。两道紧急军情,使这母子四人必须立刻做出决断——先是报大同总兵马芳,率领重兵直逼库库和屯,城中空虚,若不回援,怕有被人端了老巢的危险。
  紧接着,斥候来报,二十里外发现大队骑兵逼近,这下不能再犹豫了,必须战斗了!
  伊克哈屯命令两万骑兵迎战,然后一万骑兵围攻那一千叛徒……在她眼里,胆敢劫持大汗的,当然是叛徒了。
  战幕很快拉开,钟金的卫队人数虽少,但武器精良,又占据了一个山丘,使土默特人不得不下马仰攻……更重要的是,她手里有俺答这张王牌,哪里战事吃紧,哪里快被攻破,便把俺答抬过去,往那里一杵,对方保准马上攻势立泻,比吃泻药还管用。不管是汗庭的军队,还是几个台吉的部队,都不愿意背负害死大汗的罪名。投鼠忌器之下,自然缩手缩脚,攻了半个时辰,光看着声势浩大,可就是没结果。
  土默特人如便秘一般打得窝囊,但有如腹泻般杀地痛快的——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李成梁今春渡河七战七捷,杀得几个台吉心惊胆颤,一见到他的大旗,就像看到马家军一样,上来先失了三分胆气。李成梁的部队则越杀越猛,战术、装备、士气,都达到了顶峰。一阵齐射,便把蒙古人的防线砸开缺口,然后大军顺势冲击,势如破竹,转眼便杀透了两万蒙古骑兵的防线,也不管身后,便直奔鏖战中的山头而去……
  明军一往无前的气势,让伊克哈屯想起了俺答年轻时的样子,如今英雄迟暮,变成了色迷心窍的老废物,而汉人却如朝阳喷薄而出,蒙古人的时代,真的去了……不知是过度伤心还是酸风射眸,只见她潸然泪下,浑花的老眼成了流泪泉。
  ※※※
  如闪电般切入的李成梁,救下了还剩不到二百人的钟金部,万幸的是,重要人物一个也没死。而土默特人担心库库和屯的安危,又担心明军还有援兵,不敢和李成梁缠斗,最终丢下他们的大汗,撤军了。
  李成梁带着钟金和俺答回撤,半路上遇到了被派来接应的戚继美,他便把人交给后者保护,自己则要带部队消失。
  戚继美拉住他道:“你可是去取托克托?”
  “怎么,你有意见?”也许是中年才得志的缘故,李成梁对功劳战绩的饥渴感,确实令同僚不快。
  “没意见。”戚继美笑道:“不过这趟你没必要去了。”
  “怎么?”李成梁瞪眼道。
  “你知道这是谁?”戚继美指一指身边一个蒙古男子道。
  “谁?”李成梁紧皱眉头。
  “他叫达云恰,又叫脱脱。”对于能让李成梁吃瘪,戚继美感到无比畅快:“你应该知道托克托的意思吧?”托克托的意思是‘脱脱之城’……
  “难道托克托已经降了?”虽已有了心理准备,李成梁还是震惊道。
  “不错。”戚继美笑道:“不然你的大军穿境而过,他怎能既不抵挡,又不报信呢?”
  “其实小人正准备向李将军投诚呢。”这时,那达云恰恭谨道:“谁知您的速度太快,我们还没准备好,就已经过境了。”
  见好大的功劳被戚继美白捡,李成梁自然没有好脸色,一阵阴晴变幻后,突然放声笑道:“哈哈哈,谁说我要去托克托了,我有临机专断之权,要西去,要西去,哈哈哈哈!”说完一夹马腹,冲出老远:“孩儿们,咱们去扫荡去!”便带着一群骄兵悍将呼啸而去。
  望着李成梁的部队绝尘而去,戚继美狠狠啐一口道:“仗打得再好,目无军纪也是个祸害!”出身最重军纪的戚家军,他当然看不惯李成梁这般土匪做派。
  ※※※
  戚继美护着钟金,带着俺答来到托克托,那里已经是明军的城池……达云恰虽然是俺答的义子,但他身处的位置和对明朝实力的清醒认识,让他很难不暗中打算。于是趁着去拜祭成陵的机会,他见到了沈默,想试探一下明朝的态度。结果那位沈阁老令人如沐春风的气度,对一切了若指掌的睿智,让他大为心折。紧接着在等待钟金出嫁的一个月里,他与沈默往来密切,接受了比俺答给钟金的聘礼还厚的馈赠,并得到了相当诱人的许诺,心中便已经有了归附之心。
  当时唯一所虑,就是部族尚在河北,一旦轻举妄动的话,难免会遭致灭顶之灾。于是达云恰在接回钟金,交给把汉那吉之后,便以身体有恙为借口,没有参加在库库和屯的婚礼,而是回到了托克托,秘密召集心腹商议。
  对于是否降明,不出所料,他的族人是有争议的,就在达云恰考虑,是否用武力逼他们就范时,俺答被俘的消息传来,几乎同时,明军闪电般的渡过黄河,两方面的强大压力,让那些铁心跟着俺答的,一下子没了声音,达云恰终于下达了命令,向明朝投降献城……正如他所言,因为李成梁太快,所以想拦都没拦到,倒是后续跟进的戚继美部,白白捡了这桩功劳。
  戚继美登时大喜,一面派人飞报乃兄,一面让达云恰跟随自己前去增援李成梁。戚继光向来是不动如山、动如疾风,一接到消息,就亲帅一营兵马前来接管防务。当戚继美和达云恰返回时,就见托克托那低矮的城头上,已经飘起了大明的旗帜……
  对于俺答的到手,戚继光自然十分重视,亲自带着大夫出城迎接。看到这位纵横天下的枭雄,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大车上,戚继光竟然生出一股同情之感,这样的人物,本应该战死沙场,而不是以这种窝囊的方式被俘……摇摇头,把这一丝不合时宜的感受甩掉,他命令大夫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这个大人物,并马上派快马去向三边总督王崇古报喜。
  钟金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听到对方竟然说,是向王崇古报喜,而不是沈默时,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我师父呢?”
  “沈阁老已经卸任九边。”戚继光面上的喜色顿敛,低声道:“命本帅日后直接听从王总督的指挥。”所以显然不能越过王崇古上报。
  “卸任九边……什么意思?”钟金变了脸色,急声道:“莫非他出了什么事?”
  “没有。”戚继光道:“只是另有重任而已。”
  “他现在在哪里?”钟金问道。
  “应该刚离开东胜不久……”戚继光话音未落,便见钟金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望着她绝尘而去的身影,戚继光暗暗摇头,又叹了口气。就在边上人奇怪,大帅怎么最近多愁善感了?却见他面色一冷,沉声道:“传令全军,立刻准备渡河,返回东胜!”
  “啊……”戚继美和达云恰都惊讶极了,来的路上,前者还向后者吹嘘,说有了我们帮你守城,日后托克托就固若金汤了云云,怎么仗还没打,就要撤退呢?


三戒大师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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