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5章 聚和堂(下)
作者:三戒大师|发布时间:2024-06-29 00:32:45|字数:20769
原来,在吃饭之前,率教大人要领着众人背诵文章,出乎沈默意料的是,狂放不羁的何心隐,口中诵出的却是《论语》。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生们背着手,跟着他拖长音背诵着圣人之言:“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如此背诵了十几句,何心隐又提醒小学生们,注意其中某段的重要性,并随便叫起一个,让他背诵方才的几句,那小学生响亮而流利的背诵下来,何心隐很高兴,便让他坐下了,前后不到半刻钟。
讲完之后,他朝沈默点点头,便匆匆走出屋去,沈默想问问他去干啥,但小孩子们都很乖,他也不好意思开口。这时,一些围着白布围裙的青年人。便推着热气腾腾的餐车过来,给孩子们分食,每人都会得到一份稀饭和一份青菜,还有两个鸡蛋。每个得到食物的孩子,都会起身致谢,显得非常有礼貌……就是致谢词有些彪悍道:‘谢谢爸爸’。
送餐的青年们也很亲切,对每一声道谢都不厌其烦的答应道:“好儿子……”手上还丝毫不停顿……昨晚何心隐说了那么多,也不如今日这一幕,更能让沈默蛋疼。
沈默也分得了同样的一份早餐,看着这放在几百年后,也十分不错的早餐,他忍不住涌出些龌龊念头,问边上的小孩道:“每天的早饭都这样丰盛吗?”
那小孩不过七八岁,生得虎头虎脑,正在很认真的剥鸡蛋,听到问话,小声嘟囔一句,但沈默没听清。不过沈默并不在意,反而对这孩子十分的喜爱,随手拿过一个鸡蛋,三两下剥得白白净净,递到那小孩手中,实指望着他也能叫自己一声爹……倒不是沈默蔫坏,而是太想儿子了。
那小孩看他一眼,再看看自己手里伤痕遍体的鸡蛋,终究没有敌得住诱惑,伸出小手接过来。很有礼貌的起身,脆生生道:“谢谢朋友。”
沈默差点没直接仰面摔去出,好么,反让个小屁孩赚便宜了。刚要再说点啥,那小孩却出声制止道:“寝不言、食不语……”便不再理他,低头香香的吃饭,只留下沈默在边上直翻白眼。
好在这时,那分食的青年过来,问道:“朋友有什么吩咐?”
‘好么……大的小的都是朋友。’沈默心中无力的呻吟一句,这时候,隔壁房间又传来何心隐的诵经声,他便问道:“怎么,隔壁还有食堂?”
“是的。”青年点头道:“十二岁以上的,在隔壁食堂用餐。”说着笑笑道:“每天早晨,率教都要这样赶场的。”
沈默点点头,示意自己没有问题了,便一边喝着汤,一边倾听隔壁的声音,只听这次读得是《礼记》:‘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恶其不出於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沈默心中跟着默念道,这一刻,他真正的明白了何心隐,这位狂侠并不是什么超出时代的改革家,而是在对现实世界失望后,以自己的方式,去探寻圣人所描绘的大同世界。
中华的魂,在两千年前已经铸就,不论多么离经叛道的思考者,他灵魂的根子,永远在先秦。
※※※
早饭后,沈默与沈明臣、余寅等人会合,在何心隐的带领下,他们参观了这个桃花源般的梁坊村。他们走出了村镇,来到了田野,看到人们在田间地头辛勤地忙碌着,有些年轻人还大声唱着歌,显得快乐极了。
一路上,何心隐都在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他的杰作,通过他的讲述,沈明臣等人知道了,这聚和堂的作用是‘教养百姓’,故设立率教、率养各一,分别负责合族之教与全族之养,也就是教育与经济两方面。
至于教育方面,在沈明臣和余寅看来,无非是将族学的范围扩大化,非本族子弟也可入学。但在经济管理方面,就太过于疯狂了——由率养、辅养、维养等管理人员,组织所有人把田产拿出来一起耕种,按田亩总数计算统一交纳赋税,并支付族人婚丧嫁娶的费用,共同赡养老人。而且包括管理人员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脱离生产,无任何特权和额外利益,这完全超出一般文明乡绅的‘善举’范畴了。
登上村后的山坡,鸟瞰美丽的苗田梁坊,只见一栋栋朝南小楼整整齐齐,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但几人的目光却十分的复杂。
沈明臣率先开口道:“难道真得所有大户,都将自己的田产献出来,还亲自参加劳动吗?”他信封孟子的‘人性本恶’,压根不相信所有人都能做到如此无私。
其实沈默也不信,因为何心隐的改革,在为大多数人造福的同时,也必然损害了少数富户的利益,他不相信苗田梁坊的富户,都像何心隐一样公而忘私,但察觉到何心隐的狂热,他没有吱声罢了。
“全凭自愿加入。”何心隐睥一眼沈明臣道。
“也就是说,有人不自愿?”沈明臣的毒舌,领教过的终身难忘。
“是有几家……”何心隐闭下眼道:“但后来被我说服了。”
“如何说服的?”沈明臣有些轻蔑地问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是又怎样?”何心隐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若真是这样。”沈明臣冷冷笑道:“只有两种可能。”说着伸出两根手指道:“一,你有白莲、弥勒那种蛊惑人心的能力;二,你用了某种方法强迫他们!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这里的富户,全变成傻子了。”
“你……”何心隐气得额头青筋直冒,看起来想要揍他。
“有话好好说。”沈明臣赶紧退后两步,站在沈默边上。
沈默见不能不开口了,只得对沈明臣道:“别那么武断,人是可以教化的。”
“不是学生非要跟何先生抬杠。”沈明臣道:“只是我相信,人的私心是难以消除的,朱圣人都说了,‘存天理、灭人欲’,能做到的就是圣人了。”说着朝何心隐龇牙笑笑道:“听何先生说,您在聚和堂创办之前,写过两篇纲领,一者是《聚和率教喻俗俚语》、一者是《聚和率养喻俗俚语》,还说通过这两篇通俗易懂的文章,赢得了乡里大多数的拥护,还有族中耋老的支持……”最后他压低声音道:“当时的情况下,富户们不答应,不仅没人给他们干活,还要被父老乡亲唾弃,再也没法在乡里立足!您敢说,这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一种逼迫么?”
“哼……”何心隐吐出一口浊气,他终究是平生不说违心话的磊落君子,到底没有再反驳。
※※※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老高了,在白花花的日光照射下,整个村落都笼罩在一股升腾的热气中,站在山腰处看,一切都显得有些扭曲、虚幻,就像海市蜃楼一般。
何心隐的目光,久久注视着这片,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热土。喃喃道:“其实,村子里的公产,并不是真正的共有,大家一面想看看,这样干到底行不行,一面却紧紧攥着各家的田契,并不是死心塌地的跟我干……”说着有些颤声道:“聚和堂,和则聚,不合则散啊……”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沈默三人心中同时暗道。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片刻的低落后,何心隐重拾精神道:“人们尚无此觉悟,是因为缺少这方面的教化,那么我就教化他们,哪怕这一代人来不及了,待下一代长起来,必然都怀着同样的理念,到时候才是真正的聚和!”
他说这话时,双手高高举起,就像要把太阳抱在怀中,身后的众人却全都变了脸色,而且一直跟他针锋相对的沈明臣,也偃旗息鼓,不再吱声。不是反驳不了,而是不敢再反驳了,试想一个连圣人之言都可以随意句读的疯子,还有什么理可讲呢?
沈默心中也涌起浓重的忧虑,当何心隐的热度逐渐消退,问他该如何改进自己的政策时,沈默无言以对了,这就像问他,如何让一座空中楼阁不倒塌一般……只好将问题抛给了余寅。
余寅字斟句酌道:“这个聚合会,经过吉安府同意了吗?”
何心隐有些答非所问道:“聚和堂会把春秋两税打点整齐,定时解往官府,虽一斗一石也不拖欠,为官府收税提供了方便,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样确实向官府显露出,积极配合的诚意。”余寅缓缓道:“但同样道理,是不是也向百姓表示过,将维护他们的利益呢?”
“那是当然,聚和堂的宗旨,就是维护大家的利益。”何心隐点头道:“因为官府的横征暴敛太甚,除了朝廷征税之外,官府还有摊派,还有折色火耗,即使是大户人家,也深感吃不消,所以才愿意加入聚合会,集合大家的力量来应对官府……我们的要求不高,只要官府税有定额,便会积极纳税。”
“看,您也认识到矛盾所在。”余寅轻声道:“官府要多收税,百姓想少缴税,这是不可调和的,如果堂上官清廉自守,朝廷不加征赋税的,您还可以维持,可要是贪官污吏盘剥,又有苛捐杂税,您‘税有定额’的目标实现不了,是从还是抗呢?”
一句话打到了何心隐的软肋上,他有些恍惚道:“从又怎样?抗又如何?”
“从,聚合会的意义何在?”余寅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道:“不从,难道聚合会想抵抗官府吗?”
何心隐被这当头棒喝,说得是汗流满面,余寅确实厉害,他看到了聚和堂的致命弱点之所在——其实去年,便发生过这种事情,当时吉安府加派给皇帝运木材的‘皇木银两’,摊到苗田梁坊就是四千两,恰逢聚和堂正在大兴土木,为大家盖房子,根本凑不出这些银两。况且就算是有,何心隐也不会给,因为这不是正常该交的税——正如余寅所说,如果不能避免横征暴敛,聚和堂有何存在的意义?
他便积极活动,还写信给自己的朋友,在胡宗宪麾下办事的程学颜,备述利害,请他帮忙周旋。彼时胡宗宪已是明日黄花,但程学颜碍着朋友所托,还是硬着头皮跟吉安府打了招呼。
世态炎凉在官场上感受最深,吉安知府唯恐跟严党扯上关系,哪能卖程学颜这个面子?而且深怒何心隐胆大妄为,竟敢拿上官压自己,便派出衙役强征税银,结果与聚和堂发生冲突,眼看着乡亲们都要被卷进来,何心隐出手打伤了六个差役,将罪责揽到自身,被官府逮捕。
后来还是程学颜向胡宗宪求救,胡指示江西巡抚宽大处理,何心隐才被提到南昌城,然后释放,而后才让他发现了严世蕃的阴谋,才有了后来发生的惊心动魄。
结果是何心隐夫妇成了嘉靖皇帝的救命恩人,这下官府才不敢难为他们,苗田梁坊的百姓也才大着胆子,继续跟聚和会走下去。
※※※
但何心隐很清楚,这缺陷只能被掩盖,却无法彻底消除……救驾之功总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别人也一定会找到对付自己的办法,所以听说沈默来东南后,他便极力邀请,希望这个‘无所不能’的家伙,帮着解决这个难题。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沈默的两大谋士,均不看好聚和堂,而其本人,也不动声色、一言不发,似乎也觉着前途暗淡。
“我现在要听你说。”何心隐将目光定在沈默身上,道:“你到底什么看法?”心说要是他也不看好,我就当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这个么……”沈默手搭凉棚望着这美丽的山村,下一刻才收回目光道:“在我看来,这聚和堂还是很有成效的。在各方面都有可取之处,尤其是将教育摆上重要位置,人人都关心后一代的成长,还凝聚了人心……”
“你少在这打官腔……”何心隐有些粗鲁的打断他道:“我就问你,这聚和堂能不能永远办下去?”
“很难……”沈默摇摇头,不讳言道:“除非改进一些地方,把乡亲、富户、官府,这几方面都摆平了,才有可能长久。”
“如何改?”何心隐急切问道。显然这问题也困扰他许久了。
“我要是张口就说,那是信口开河……”沈默慢悠悠道:“你得容我深思熟虑吧?”
“那你就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我放你走!”何心隐霸气道:“我管的起饭!”
“我可耽搁不起……”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我这是去赣南平叛的路上,顺道来看你一眼,今天就要走。”说着装模作样道:“要不你跟我一块走吧,我一想清楚,就告诉你。”
“好……”何心隐脱口而出,然后猛醒道:“好啊,你小子想利用我就直说!”
“怎么能叫利用呢?真难听。”沈默笑眯眯道:“请何大哥帮个忙了。”
“你想让我干什么?”何心隐警惕道。
沈默便把想法和盘托出,何心隐听了沉吟许久,才轻声道:“这个忙,我可以帮你,但你也得帮我才行。”
“成。”沈默点头道:“我会尽快给你个章程的。”说着呵呵一笑道:“要我写个保证吗?”
“你我还是信得过的。”何心隐摇头笑笑道:“事不宜迟,我回去打声招呼,咱们出发吧。”说着便提起轻功,一转眼走出老远一段。
望着他的背影,沈默不禁苦笑道:“火烧火燎的行动派啊……”
“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沈明臣突然出声道。
“请你来就是让你讲话的。”沈默也不看他,淡淡道:“本人绝对不会因为你讲的话,而怪罪你的。”
沈明臣心中一阵感动,沉声道:“那学生就讲了……您以后还是和这位何大侠,保持距离的好。”
“哦……”沈默轻哦一声。
“就像您说的,他就是一团邪火。”沈明臣道:“不仅会把自己烧成灰,还会连累身边的人……”
“君房也是这样想的吗?”沈默不置可否道。
“火。”余寅想了很久,给他一个很有诗意的答案道:“可以烧毁一切,却也可以照亮黑暗,让人取暖,关键看怎么用它了。”
沈默神色动了动,他知道余寅看了自己不少的书。
第七四零章 龙南县(上)
龙南县位于江西的最南端,因县境北有龙头山,县城在山之南,故名龙南。可别看名字挺气派,其实只是个崇山峻岭中的蕞尔小城。
当然也没必要那么大,因为这穷山恶水之处,本来就人烟不稠,加之近些年来盗匪横行,能搬走的早就搬走了,只剩下寥寥的几百户人家,在这里艰难度日。确实很艰难,除了县太爷之外,县里最有头脸的人物,居然是刺刀见红的屠子,什么读书门户、积善人家、乡绅仕宦之类,一概全部欠奉。
但这几个月来,好几万大头兵驻扎在龙南城中,让这个小小县城,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也让县里的生意,畸形繁荣起来,什么饭馆、赌坊、勾栏院……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连上任半年的郝县令,也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多人。
这郝县令原先是南京兵部一名闲散的主事,一下子来到这么复杂的地方,要面对数不清的上官,还有蛮横的大兵、难懂的县民、狡黠的游商、甚至是彪悍的山民……每日里兢兢业业,捧了卵子过桥,还整天出篓子,要是脾气稍大点的,少不了整天靠顺气丸度日。
好在他心宽,认错快,改得也快,而且运气也不错,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也能勉强支撑,但麻烦依然层出不穷,这不,刚刚连夜往各营发运完了粮草,今天想好好休息一下,谁知刚刚烧好了洗澡水,正和夫人拉拉扯扯,准备共洗鸳鸯欲呢,外面就传来敲门声道:“太爷,又打起来了!”
郝县令郁闷道:“又个屁,太爷我都半个月没打了。”
“是街上,当兵的和山民又打起来了……”报信的是县里的捕头,为人十分老成,不是大事不会如此惊慌的。
郝县令只好深吸口气,拍一下夫人肥嫩的屁股,恨恨道:“洗白了等我回来。”便在她幽怨的目光,逃也似的抱着衣帽出到外间。
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走出门外,他问那满头大汗的捕头道:“到底什么情形?”
“还是昨天那事儿……”老捕头答道。
“哎呀……这些不省心的东西!”郝县令跌足道:“真叫人……怵头啊……”真不是他胆小,而是他官太小,就凭他个七品芝麻官,手下十几号老弱病残,无论对那些抱团的山民,还是凶狠的大兵,都是没有威慑力的。
可又不敢稍有怠慢,这种冲突起先可能不大,但随着双方势力加入,很快就会演变为上百人的大斗殴,而且动不动就动刀子,死伤稀松平常。但不论结果如何,最后都得他给擦屁股,真是苦也……
吃了一肚子黄连的郝县令,点齐衙役便往外冲,转眼就到了事发的街上……倒不是他们有多神速,而是这龙南县实在太小了。在街头撒泡尿,能直流到街尾——再往前流就出城了。
可到了事发现场,却发现自己还是来晚一步,倒不是局势不可收拾,而是被人先行控制住了。
只见十几个劲装大汉,组成一种奇怪的阵势,将闹事的双方隔在两边,虽然这些大汉的人数不多,却让两方只能隔空骂战,无法碰到一块去。
一看这阵势,郝县令知道有大人物驾到了,目光赶紧在人群中巡梭,一下就看了,几个中年文士簇拥下的年轻人。
“哎哟……”看清那人的身形之后,郝县令两腿一软,忙不迭推开人群过去,朝那年轻人大礼参拜道:“卑职拜见经略大人……”
此言一出,原本闹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静得怕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跪拜的对象——一个身穿布衣,头戴斗笠的男子身上。
既然被认出来了,那男子只好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英俊而年轻的脸,人群不由一阵哗然,心说:‘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吧,县老爷莫非眼花拜错人了?’
郝县令身后的老捕头也小声道:“太爷,您可看准了?”
“屁啊……”郝县令心中苦笑道,朝廷大员一百个我不认识九十九个,可就这样一个我不会认错。说着回头狠瞪手下一眼道:“都杵着干撒?”
众衙役才如梦方醒,赶紧乱七八糟的跪拜起来。
※※※
这年轻人正是沈默,他带着幕僚和护卫,一路上翻山越岭,尽抄小道,是以虽然耽误一天,倒比戚继光的大部队,还要早到龙南城。
进城后正要往县衙去,却看见大街上有穿着褐色军服的士兵,和一些不巾不帽,穿蓝色短衫阔袖,椎髻跣足的男子扭打成一团。
“大人,既然碰上了,咱就得管管……”沈明臣建言道:“不然有损威信。”
沈默看看余寅,见他也点头,便吩咐三尺道:“拉开他们……”于是便出现了郝县令看到的那一幕。
“郝县令,冲突因何而起?”沈默并没让跪在地下的县令起身,而是沉声问道:“是常事还是偶发?”
虽然问得突然,郝县令却对答如流道:“回禀督帅,这些人昨天就发生过冲突,下官思虑不周,当时只将他们分开,不想今天又闹将起来,请督帅责罚。”这话说得真是场面,一位说真话、有担当的好县令的形象马上塑造起来。
一抹笑意从沈默眼中闪过,紧接着一本正经道:“你且起来回话。”
郝县令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大声禀报道:“不敢隐瞒大人,自打总督行辕设立以来,这样的事件不算太少,尤其是张部堂去后,军纪愈发松弛,骚扰百姓的事情屡有发生,白吃白喝明抢暗偷的现象已是司空见惯,许多山民性情暴烈。因此时有冲突发生……”听得围观的老百姓暗暗点头,心说:‘别看县太爷平时里外受气,可见了正主还真敢言语……’
但有人高兴就有人生气,郝县令这话,让人群中的几名军官气歪了鼻子,当即排开众人,嚷嚷道:“姓郝的,你怎么血口喷人呢!”然后跪在沈默面前道:“督帅莫听他胡言乱语,我们可都是抗倭多年的老部队,最是遵纪守法了!就算是打了架……也是这些土民理亏在先!”
沈默见几人面色通红,显然不是气得也不是气得,而是刚刚喝了两盅,但他也不点破,淡淡道:“倒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来还得本官亲自问一问。”
见大人要当街问案,郝县令赶紧命衙役们从临街的店铺搬了把椅子,请沈默坐下,又让双方带头的跪在左右,这时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围得是里外三层,其中竟有半数以上是穿着褐色衣裳的兵卒,嚷嚷着为同袍打气。
虽然没人敢跟沈默叫板,但眼看着穿军装的越来越多,还是给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军卒提气不少,从开始的惊慌失措,变成有恃无恐了。
余寅和沈明臣站在沈默椅后,后者弯腰低声道:“大人,万不能跌了分子……”一路上相处,他对沈默最深的印象,就是随和到没有架子,跟身边每一个人都像朋友一样……加上沈默不到三十的年龄,让余寅不得不担心,他会让这些骄兵悍将给欺负了。
一个人的多面性,只有通过时间才能了解……
※※※
沈默点点头,但没有看他,依然和颜悦色的望着两边的头领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回督帅,俺叫胡大,人家都叫俺疯虎。”那铁塔般的大兵体壮如牛,一身剽悍之气,面上尽是满不在乎的神情。
那个穿蓝色短衫,束着锥髻的年轻人,操着有些生硬的官话道:“咱叫蓝小明。”
“你姓蓝?”沈默笑道:“是哪个寨子的?”
“你要干啥?”那青年警惕地望着这个年轻的汉人大官,显然不认为对方会帮自己:“问咱户口干啥?”
“好好,我不问。”沈默笑笑道:“那你们为本官讲讲来龙去脉吧?”
“什么龙,什么脉?”青年瞪大眼睛道,惹得围观人群一阵哄笑。那胡大便趁机抢白道:“督帅,他们昨天打伤了俺们好几个兄弟,俺们是来找他们讨公道的。”
“哦?”沈默不动声色道:“是么?”
“是啊。”胡大招招手,便见几个鼻青脸肿……一看就伤得不轻的兵士,被人搀扶着走上前来,跪在沈默面前鬼哭狼嚎道:“督帅给我们做主啊,山民打人好狠啊……”
“你们……坏人先告状!”那边蓝小名不干了,大叫道:“明明是你们把我们的人打了!”说着他那边也付出几个鼻青脸肿的山民来,同样伤得不轻。
见两边都有苦主,沈默又问道:“纠纷因何而起?”在两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中,他大概了解了经过,原来这些山民时常将自酿的土酒,打到的野味,还有些草药毛皮,拿来城中售卖,换取寨中奇缺的盐巴药材等物。
而胡大等人,正是他们的老主顾。双方一直以物易物,相互还算和睦。最近的一次,胡大他们用一担盐巴,换了山民们一车酒肉……这是双方都认可的事实。分歧出在后面……
蓝小明说,他们出于信任,并没有当场验看,直到挑回寨子分盐时,才发现底下藏着四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一共就那么几十斤盐,这下一半是石头,蓝小明当然不干了,带着兄弟们便来找胡大质问,正好在街上堵住了他们。
胡大等人当然不承认,说山民讹诈他们,双方言语不和,便动起手来,结果被闻讯赶来的郝县令止住。但他们已经打出了火气,哪肯就此罢休,结果今天胡大又带人来砸畲民的场子,扬言要是不拿出一百两银子的汤药费,就把他们赶出县城去;蓝小明马上带人顶上,双方又要开战……
当然,这只是蓝小明一方的说法,胡大又有另一番说辞,他说没有在盐里掺石头,对方纯属讹诈,还打伤了他们的兄弟,今天只是来讨还公道罢了。
蓝小明气得七窍生烟,红着脸辩诉道:“他胡说,明明是他们打人,咱们考虑这是县城,怕给乡亲们添麻烦,一直都没动手。”
两便各执一词,互相对骂起来,如果沈默不在这里,恐怕又要打成一团了。
※※※
“肃静、肃静!”郝县令扯破嗓子,都不管用。沈默却没有任何表示,仿佛被藐视的不是他一样。
‘看来年轻人是真不行啊……’沈明臣和余寅对视一眼,心说怎么帮他撑起场面呢?前者便要开口,却被何心隐用目光止住,沈明臣只好小声道:“我不是想出风头,得给大人救场啊!”
但何心隐只一句道:“知道徐海吗?”就让他乖乖站了回去。
让人这一提醒,余寅和沈明臣再去审视沈默时,才发现他虽然沉默不言,但表情十分淡定,仿佛现在面对的,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之所以迟迟不言语,显然是在等什么人到来。
‘刘显……’两人同时醒悟道,是啊,如果不当着那家伙的面处理他的兵,不仅起不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还会让对方妄生不满……
这时人群骚动起来,一群官兵簇拥着一个身穿二品武将官服的老者,匆匆来到了场中,一看是沈默,那老者赶紧大礼参拜道:“大人驾临,刘显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一见总戎大人跪下了,所有的官兵哪还敢站着,都给沈默跪下磕头。
沈默和蔼笑道:“是我不声张的,怪不到你头上。”话虽如此,却没有让他起来。
“听说大人的队伍才走到安吉。”刘显不以为意,一脸亲热道:“末将还想这两日北上,迎一迎您呢,不想您却神仙般的降临了。”
沈默呵呵笑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这个人,素来不喜张扬,带了几位先生,骑着小毛驴,一路这么逍遥走来,省了不知多少应酬,看过不知多少美景,实在是一举两得啊。”他说得轻轻松松,殊不知刘显就是担心这一桩,见沈默主动提起话头,他是真想问问,你到底要干个啥子?无奈此时此地非是说话之处,只好把话头憋在心里,干笑道:“大人真是好兴致……”
沈默仿佛这才回过神来道:“还跪着干嘛,赶紧起来吧……”
刘显心中苦笑道:‘不就是想用我立威吗……’倒是猜得不错。他拍拍膝盖的土,这才爬起来抱拳道:“一点小小的摩擦,大人无需挂心,就让下面人处理吧,末将已经备好了接风宴席,请大人赏光。”
要是搁一般的小年青,就给这话挤对走了,但沈默纹丝不动道:“本官做事,向来有始有终,既然开了头,还是判完再说吧……”
“唉……”刘显哪敢说半个‘不’字,抬起一脚,把那牛大踹个跟头道:“混账东西,到底怎么回事儿?!”
牛大便又将那番说辞重复一遍,那边的畲族青年当然不服气,也辩解一番,双方又回到原点。
刘显闻言拿马鞭劈头盖脸的抽那牛大道:“不管怎样,都是你们的错,还不跟督帅认错!”
一见了刘显,牛大马上老实了,赶紧磕头道:“都是俺的错,请督帅责罚……”那几个跟着他打架的兵士也跟在后面磕头如捣蒜。
刘显便趁势拱手道:“大人请息怒,这些个都是跟末将在沿海抗倭多年的老兵,仗着受过一点伤,立过一点功,就一点委屈吃不得,都是末将教育无方,末将把他们带回去,重重责罚一番,也震一震那些骄兵悍将。”
这话好像是在认错,实则避重就轻,想要把此事给糊弄过去。
他不言语还好,让他这一说,沈明臣和余寅都感觉此事非同小可,一起用轻咳提醒沈默。
沈默轻轻点头,示意收到,便淡淡道:“老总,不是本官说你,余下严是好事,可不能青红不分,委屈了兵士,也一样会有损士气的。”
“他们不敢!”刘显自信道:“都是我带出来的兵,就是让他们死,也眼都不眨一下。”
“让他们死干什么?”沈默紧抓住他的话头道:“本官就验验他们身上的伤,看看到底是谁把谁打了。”
“啊,有这个必要吗?”刘显有些错愕道,胡大等人更是慌乱成了一团。
“有!”沈默低喝一声:“来人,将双方伤好的衣服脱下,待本官验伤后,再做定夺!”
“是!”衙役们一起高声道,就是最钝感的人也知道,有好戏看了……
第七四零章 龙南县(中)
随着沈默一声令下,亲卫们将两边伤号带到他面前,猛地将所有人的单衣脱下,只见每个人的身上,都累累遍布着青赤伤痕,看起来都伤得不轻。
似乎唯一的不同,就是那些山民咬着牙不吭一声,而几个官兵都在那哼哼唧唧。
刘显也觉着面上无光,恶狠狠道:“都他妈噤声。”吓得那些伤兵一哆嗦。
沈默却不以为意地笑道:“哎,老总不必如此,本官也是受过伤的,那真是痛彻心扉,叫两声也是应当的。”说着假意训斥侍卫道:“人家受了伤还罚站,也太不仁义了。”
郝县令赶紧让衙役们搬来长凳,让那些伤号坐下。
待那些人坐定,沈默吩咐侍卫道:“把老崔请来。”原来崔延听说何心隐要跟沈默出去平乱,静极思动,便非要跟着出来,沈默本就深感愧疚他良多,更何况山区卫生条件极差,有个医术高明的太医傍身,绝对有备无患。
正好余寅坐的是马车,便将他一起带上,没想到一来就派上了用场。
卫士们将崔太医从马车弄到轮椅上,推着来到场中,崔延活动着筋骨,嘿嘿冷笑道:“咋都伤成啥样了。”说着话,便被推到了伤号们身边,伸手在人家身上又摸又捏,还啧啧有声道:“块练得不错啊……”让围观百姓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那些被他‘摸捏’的伤号更是菊花一紧、不寒而栗。
把所有人都摸了个遍,他又回到了沈默面前,点头道:“有数了。”
“怎样?”沈默问道。
崔延的目光扫过那些伤号道:“山民是真伤,大兵们是假伤……”此言一出,人群嗡得一声炸开了锅,山民们欣喜若狂,观众们神情亢奋,官兵们却群情激昂,大声抗议道:“都青紫烂红还说是假伤?难道非要缺胳膊少腿才认吗?”
刘显也黑着脸道:“你的心到底长在哪边?”
“长在正中间。”崔延满不在乎的看他一眼道:“你是几十年的老行伍了,手下受没受伤你看不出来?”
“我就看见他们浑身青紫了。”刘显怒目圆睁道。
“假的……”崔延不屑道:“殴打的伤痕会因淤血凝聚而变得坚硬,而伪造的伤痕却是柔软平坦,一摸便知,不信你自己去试试。”
“这都是因人而异的。”刘显冷笑道:“气功练得好,就不会有淤血。”说着随手拉过一个伤病,大手在他的伤口上反复揉搓道:“你看掉色了吗?”
“别搓了,都搓下灰来了。”崔延满不在乎道:“我没说这颜色是涂上去的,你搓个什么劲儿?”
“哈哈哈,既不是涂上去的,又不是打出来的……”刘显放声笑道:“难道是自己生出来的?”引得众官兵一阵笑。刘显又朝沈默抱拳道:“请大人主持公道,让这位……”
“崔太医。”沈默笑眯眯道。
“崔太医……”刘显顺口接一句,这才知晓对方的身份,不由声音渐小道:“拿出证据来。”
“可以。”刘显呵呵笑道:“要是证明了我说的是真的?”
刘显看看胡大,后者心一横道:“俺就以死谢罪!”
“要是证明不了呢?”刘显一张老脸阴得可怕。
“瘫子我随你处置。”崔延大剌剌的一挥手,问胡大道:“你知道鬼柳吗?”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大仍嘴硬,但一张黑脸上,却渗出许多油汗。
“那好,我再说清楚点。”崔延面上的嬉笑之色尽去,高声道:“鬼柳,又叫榉柳,生得不高,但粗粗直直的,是木匠们的心头好。”说着一指街尽头道:“那几棵就是。”便吩咐沈默的侍卫道:“去取一截树枝来,我要带叶的。”又吩咐那郝县令道:“我要老烧和醋,还有一炭炉,你这有吧?”
“有,太有了。”郝县令满口答应,赶紧让人准备。
听他报出这几样东西,那胡大已是面色煞白,其余的伤兵更是不自禁的哆嗦起来……
那些东西备齐之后。胡大终于颓然低头道:“咱们道行不够,让崔爷见笑了……”引得众人哗然一片,刘显更是老脸铁青,但沈默却淡淡道:“到底怎么回事,还麻烦崔太医揭秘……”郝县令也附和道:“对对,也好让大家得个经验不是。”
“没问题。”崔延笑道:“东西都备好了,瞧好就是了。”便命人将采来的叶子捣碎,合着老烧拌成一些绿色的汤汁,然后涂擦在胡大的胸口及手臂上,不一会,便浮现出青赤如同殴打的伤痕,引得围观者啧啧称奇。
“还有些紫黑色的棒伤呢?”郝县令对比一下胡大和其它人,一脸好学道:“这又是咋弄出来的?”
“这个稍麻烦点,但也不难。”崔延命人将浸在醋中的榉树皮,平放在胡大的皮肤上,然后从炭炉中取出块木炭,搁在上面熨烫,不一会儿,又出现了棒伤的痕迹,明眼根本无法判其真伪。
“真是神奇啊……”郝县令啧啧称奇道。
“不过是市井无赖,讹人钱财的惯用招式。”崔延却不屑一顾道:“孤陋寡闻……”
※※※
这下真相大白,众人的目光再次回到沈默和刘显身上,看这一文一武两位最高长官,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形。
沈默的面上,已经被寒霜笼罩,望向后者的目光,绝对称不上和善了。
刘显扑通跪在地上。闷声道:“仆驭下不严,请大人治罪……”
沈默沉声问道:“欺凌百姓,讹诈钱财,依照《大明军法》,该当如何处置?”
当然是死罪了,胡大低着头一动不动,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
刘显喉头一紧,颤声道:“大人开恩呐,这胡大等人,是末将最早招募的一批将士,当时是五百多人,几年南征北战下来,只剩下一百多个……不能再死了。”说着伏地叩首道:“他们今日的胡作非为,都是末将放纵所致,但请大人看在他们曾为国出生入死的分上,饶过他们的性命吧。”
其余官兵也跟着跪在地上,一齐道:“求督帅爷爷放他们一马。”也许是被刘显的话打动,好多老百姓也跪在地上,请求饶胡大等人一命。
见此情形,沈默长身而起,走到刘显面前,冷冷道:“你是抗倭宿将了,应当知道,我们从抗倭初期的十不敌一、每战必败,到后来的以少胜多,摧枯拉朽,是靠什么实现的这种飞跃?!”
“靠严明的军法……”刘显小声道。
“还没昏了头嘛!”沈默冷哼一声道:“只有军法如山,才能保证军纪严明;才能秋毫无犯;才能赢得老百姓的支持!兵法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说着提高声调道:“历史早已证明,民心向背才是取胜的关键。只有获得老百姓的支持,我们才能取得真正的胜利!”
说到这,沈默叹息一声,痛心疾首道:“可你看看你们现在是什么样子,喝得醉醺醺的有之;大白天逛窑子的有之;敲诈欺凌百姓的有之;偷鸡摸狗的也有之,你们还是朝廷的军队吗?”不待有人回答,他便猛地一挥手道:“完全不像,我看倒像是一群流氓匪帮,跟赖清规、谢允樟他们有何区别?完全是一丘之貉!人家至少还有个乡里亲情摆在前头,咱们有什么资格要求老百姓站在官军这边?”
此话重极了,压得刘显喘不过气来,他完全没料到,曾在杭州对自己‘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沈大人,一到来竟给自己如此可怕的一个下马威。
但也有人深受鼓舞,比如郝县令、那些不堪其扰的百姓、还有深受其害的山民们……他们因为不是县城的居民,又与赖清规等人同族,免不了成了官军的撒气桶,更少不了被趁机打劫敲诈,要不是寨子里紧缺物资,哪会受这门子鸟气,所以听见沈默痛批官军,就像大热天吃了冰镇酸梅汤一般,怎一个爽字了得。
“一支队伍的军纪坏了,就是它走向灭亡的开始,就等于给自己挖掘坟墓!”沈默威严的声音回荡在龙南县上空,每个字都蕴含着他坚定的决心:“要想让百姓支持我们,取得剿匪的胜利,就必须从严治军,对一切违反军纪的事情严惩不贷,铲除那些害群之马!”
“何大侠!”沈默沉声喝道。
“在。”被他强大的气势感染,何心隐情不自禁的高声应道。
“剖开这胡大的胸膛,让大家瞧瞧他的花花肠子。”虽然天气炎热,但沈默的话语却让人不寒而栗道:“开刀吧!”
“遵命!”何心隐反手抽出宝剑,走到胡大面前,沉声道:“朋友,男人点,我给你个痛快!”
※※※
胡大却也是条汉子,咬牙道:“呔,一人做事一人当,请督帅杀我之后,放过弟兄们!”
“你没资格讲条件!”沈默冷哼一声,道:“动手!”何心隐便取下腰间的葫芦,含一口烈酒,猛地喷在雪亮的宝剑,抬手便递了出去。
“等一等……”在这要紧的当口,终于有人说出大家最爱听的一句,但发言者却出人意料,竟然是那畲族青年蓝小明,他被胡大临死前还想着兄弟的仗义感动了,竟一下子不那么恨对方了,出言求情道:“大官老爷,他既然已经知道错了,况且又是第一次,请您还是饶了他吧。”
沈默阴着脸,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所想,大家都等着他发话,他却迟迟不开口,气氛几近凝滞。
这时候做木偶状的两位谋士,交换一下眼色,心说该咱们帮大人掉头了……他们这一路上不摆仪仗,隐藏身份,就是为了看清赣南现在的真相。结果让人十分失望,即使不特意打听,也能时时听到百姓对官军的抱怨。
虽然早就知道,抗倭胜利后,许多将领官兵自恃功高,加之上层人心浮动,军纪日渐松懈,但他们谁也想不到,堕落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战时不顺、士气低迷,官兵们愈发肆意妄为起来……县城里毕竟有官府,还算好的,在城外都已经发展到了白吃白拿、明抢强夺的地步,老百姓招惹不起,胆小的忍气吞声,胆大的直接投奔土匪去了。
能让当地百姓对官军的痛恨甚于土匪,还想剿匪成功?做春秋大梦去吧!
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绝对是在杭州经略府的案头上看不到的,沈默在无比气愤之余,也深感庆幸,自己要是不亲自来这一趟,恐怕赣南还要一败再败,最后连自己也被拖进泥潭,摔个爬不起来的大跟头。
所以在与几位将领秘密接触后,他和谋士们商议决定,一俟到龙南便立即整顿军务,严明纪律!没想到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一进县城就遇上了胡大和蓝小明等人大打出手……
两人起先还担心沈默压不住场,但后续的发展让他们认识到,说沈默是笑面虎,笑面虎都要抗议,这平素里说话总带着微笑,可以和身边每一个人亲热的交谈的家伙,绝对是个狠角色,怒气勃发出来,都能吓得刘显打哆嗦;杀气四溢出来,甚至要当街剐人!
但权衡利弊之后,两人都觉着,这胡大不能杀……看刘显对他的感情不似作为,看那些官兵们更是真情流露,他们之间确实有一份血火同袍情。如果不顾他们苦苦哀求,执意杀人的话,沈默与刘显之间,必然会产生裂痕,这对剿匪是巨大的利空。
因为东南军队采取的是募兵制,所有的士兵都是由将领亲自招募、亲自训练、亲自指挥,将领和官兵间的感情和联系,当然不是旧式军队可比……原先的军队中,招兵的地方官府,练兵的是都督府、是各省都统;而总兵官只是个被临时指派,带兵打仗的职务,等到仗打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也不认识谁……
在原先的军制下,将不识兵、兵不识将,根本无感情可言,更不可能诞生‘俞家军’、‘戚家军’等带着个人烙印的军队。而刘显的部队虽然没有‘刘家军’的名号,却也只听他一个人的指挥。这种情况下,不得不考虑他的感受。今天大人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要是再把他的人杀了,在沈明臣和余寅看来,后面就不好收拾了。
而且还有一点,胡大一死,他的同袍不敢报复沈默,只能把这笔账记在蓝小明头上,双方的梁子可就大了,肯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这不是把山民往逆贼那边推吗?
※※※
综合考虑一番,二人都觉着最好能和气收场,当然前提是给大人搭个漂亮的台阶,让他完美的收场。
正在等待机会的时候,蓝小明出人意料的为胡大求情,再没什么比苦主不追究更能为胡大开脱了,于是沈明臣上前拱手道:“大人,学生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沈默点点头,但依然背对着他没有转头。
“大人严明军纪,学生无比赞成。”沈明臣轻声道:“但一来,今天乃是您正式在赣南开府设衙之日,杀人不祥;二来,毕竟这胡大犯事在前,咱们申明军纪在后,似乎还不应重责其身;三来,这么多人为他求情,就连苦主也不例外,看来此人确实有可取之处,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如暂且留他一命,让他戴罪立功?”
刘显一听这话,也赶紧附和道:“恳请大人让他戴罪立功!”
“求督帅爷爷给机会戴罪立功!”众官军也一致央求道。
此情此景,沈默还能说什么?其实他心里,是有另一套脚本的,不过让沈明臣这一帮忙,倒像是帮了倒忙,只能退一步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事出突然,加之大家相处尚短,还做不到心意相通,也没法要求尽善尽美了。
“你们这是逼本官啊……”沈默叹口气道:“但军法如山,不能儿戏,本官无法改口,这样吧……他的命运就交给老天爷来评判。”说着低声吩咐几句,三尺便从包袱中掏出个竹筒,这是沈默他们平时猜枚的工具,他将一枚铜钱投入竹筒中,淡淡道:“正面是生,反面是死。”说着将竹筒扔给了胡大,沉声道:“自己摇吧……”
胡大感觉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颤抖着捡起竹筒,吃力的摇了起来,仿佛这小小竹筒有千钧之重。
但那铜钱还是蹦了出来,划一道弧线,在众目睽睽中跌落尘土。
灰尘渐渐消散中,空气几乎凝滞,那枚铜钱终于显露出来。
是正面……
第七四零章 龙南县(下)
“是正面!”欢呼声随即响起,竟然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这枚铜钱,送你作纪念了……”在护卫的簇拥下,沈默大步走过瘫在地上的胡大身边。
胡大哆嗦着捡起那枚制钱,原先是写着‘嘉靖通宝’的那面朝上,这一捡起来,应该翻到写着‘一文’才对,但他仍然看到了‘嘉靖通宝’四个字,不由一愣……
※※※
离开市集,沈默径直来到了已经备好的行辕之中,他到后堂去更衣,刘显、郝县令,还有那蓝小明,则候在外面等待被召见。
一个二品武将、一个七品县令、还有一个山民青年,这三位能坐在一间花厅中,同时等候被召见,确实让人觉着稀奇,就连陪着说话的沈明臣,也不禁暗自好笑。
但在当事人却绝不这样觉着,尤其是第一次进公门,倍感局促的蓝小明,以及心中惴惴的老刘显都阴着脸杵在那。只有郝县令好整以暇,坐在那里一边喝着茶,一边和沈明臣东拉西扯。
如此过了一会儿,沈默的侍卫队长从里间出来,刘显便欠身站起来,按照官阶、熟悉程度,都该是他先被接见。但三尺朝他歉意地笑笑道:“刘老总,您先稍候,我家大人请郝县令进。”
“啊……哦……”刘显僵一下,只好硬生生的重新坐下,差点没闪到腰。
“失陪失陪……”郝县令拱拱手,拍拍屁股进去了,让刘显深感忐忑不安,只好试探沈明臣的口风道:“句章老弟,这郝杰是个什么来路?怎么……”怎么能抢到我前头去呢?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沈明臣呵呵笑道:“难道草堂公从没打听过?”
“呵呵……”刘显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真没打听过……”
“是没把个七品芝麻官放在眼里吧……”沈明臣淡淡一笑道:“不瞒你说,郝县令是丙辰科的进士……”
“丙辰科……”刘显先一愣,然后恍然道:“原来是经略大人的同年……”说完懊丧的拍腿道:“怨我太大意了,活该这次被告个结实。”
※※※
郝杰确实是沈默的同年,但他到龙南时,沈默还在京城呢,鞭长莫及。其实是胡宗宪将他调到这儿来了,这看似毫不起眼的一招闲棋,却在半年之后派上了大用场——有这个铁杆耳目在,谁也甭想跟沈默耍花招,都得老老实实的办差。
胡大帅的手段,确实是高深莫测,若非在半年前就预见到,赣南民乱要等着沈默来处理,也不会下这招闲棋的。而且半年时间足够让郝杰了解情况,要再长点的话,难免会有跟同僚沆瀣一气的危险,火候拿捏的刚刚好。
当然这些事情,郝杰并不知道,他只是单纯觉着,自己的好运快要来了,心里满是与同年重逢的激动与雀跃。
但当下面人一回避,室中同窗二人单独相处,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丙辰科不算录取的大年,也有三百人登科,这么多人只相聚寥寥数日,根本认不过来。要是留在京里的还好说,日后聚会几次,便都能叫上名来了。
可像郝杰这种榜下即用的,次月就离京赴任了,根本没机会混个脸熟。说实在的,沈默还是来之前翻阅资料时,才知道有这么号人。
当然,沈默是那一届的魁首。众人瞩目的焦点,郝杰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但那又如何?两人虽然同时登第,但沈默高中状元,一路扶摇直上,这还不到十年,就已当上礼部侍郎、东南经略,这次把差事办好了,回去多半就要升尚书了,可谓位极人臣,贵不可言。
但郝杰呢,却是那一科的倒数第十,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同进士,被晾在南京整整八年,要不是胡宗宪把他弄到龙南,可能到老也就混个六品主事,然后便光荣退休了。像他这种芝麻官,大明有两三千之多,你让他怎么以平等的心态对待这位‘贵同年’。
但他这人话多嘴快,还是抢在沈默前头道:“一晃八年不见,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真是‘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又觉着有些不妥,哪能把心里想得说出来啊。
这话是不甚得体,但总算开了个头,沈默摆摆手道:“彦辅!我们的称呼要改一改,在场面上,朝廷体制所管,不得不用官称,私底下你唤我‘拙言’好了。”
也亏沈默有心了。还特意记了郝杰的表字,这一说出来,顿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郝县令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不可不可……”
“哪有不可?”沈默可亲地笑道:“想当年同学年少,我等金殿传胪登皇榜,春风得意琼林宴,好像就在昨日一样,那时候你我如何相处,现在便还如何。”
其实当初压根就没相处过,但郝杰当然能领会沈默的意思,心说:‘早听说这沈默本事大,脾气好,对同年更肯照应,看来我真是遇到贵人了。’如此一想,便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了,他受宠若惊道:“不敢直呼台甫,还是请教您的表号?”
“贱号江南。”沈默笑道:“彦辅兄呢?”
“匪号少泉。”郝杰恭声道:“您还是直呼姓名吧……”
“你要再见外,咱俩就公事公办。”沈默笑骂一声道。
“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郝杰不好意思地笑道。
※※※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郝杰才从里面出来,刘显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出声问道:“郝县令,大人叫我了吧?”
刘显歉意地笑笑道:“大人让他进去。”说着指了指那已经闷得蹲在椅子上的蓝小明。
“他……咱……”不光刘显,蓝小明都觉着很诧异,一下蹦到地上,安慰刘显道:“咱就想跟大人老爷说声谢谢,不用多长时间的。”
刘显郁闷的没理他,待郝杰领着蓝小明进去,才对沈明臣低吼道:“句章,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故意折辱于我?”
“先想想自己干的好事吧。”沈明臣低声道:“不妨告诉你,大人来之前,先拐去了定南县俞大猷的军营,和他密谈了一夜。然后才来的龙南。”
“啊……”刘显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结舌道:“谈,谈了什么?”
“就只有他们知道了。”沈明臣不负责任地笑道:“反正没让我知道……”
刘显心中更是打鼓,他与俞大猷关系紧张,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沈默一来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这究竟是何用心?
※※※
行辕内书房,沈默笑容和蔼的对那局促的畲族青年道:“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找你来说说话,请坐吧。”
边上的郝杰也宽慰他道:“是啊,大人是很和善的,你快坐下吧。”
那蓝小明才慢慢坐下,但一点不敢坐实了,仿佛椅子上有刺一般。
“我听说。”见他还是太紧张,沈默便闲扯道:“我听说,你们山哈蓝姓,都是以‘千、万、大、小、百’的顺序排辈,有这一说?”山哈是畲族人自称。
“有。”青年毕竟年轻,沈默一问便打开话匣道:“咱太公叫蓝千明,咱阿公叫蓝万明,咱阿爸叫蓝大明,咱就叫蓝小明,等俺媳妇生了娃,俺儿就叫蓝百明……”
郝杰心说,这小子是不是存心占我俩便宜?咋说到长辈都是咱咱的,一说到老婆孩,就俺俺的了……
“那等到你孙子怎么办?”沈默饶有兴趣地问道。
“再轮回来呗。”蓝小明一脸你真笨的样子道。
“也对,不可能六世同堂。”沈默呵呵笑道。随意的攀谈很快让青年隔阂尽去,开始有啥说啥了。沈默便很自然地问道:“为什么要跟那些大兵交易?”
“贪便宜……”一说到这事儿,蓝小明的表情凝重下来,道:“我们山哈人只务农,但今年让官军剿匪闹的,收不了多少粮食了。”说着低下头,一脸羞愧道:“那些兵爷们卖的东西,比店里便宜不少……”
“他们都卖什么?”沈默淡淡问道。
“什么都卖。”蓝小明道:“盐、布、粮食、还卖过鸟铳……”他不知要害,言无不尽,却把边上的郝县令吓得脸色发白,心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刘显只能自求多福了。
“缺得很厉害吗?”沈默的注意力,却没放在军队上,追问蓝小明道:“是一直很缺,还是最近才缺?”
“很缺的……”蓝小明面容愁苦道:“别得都还好说,布可以自己织,粮食可以自己种,但盐可自己造不出来,原先我们是吃下历的井盐,和广东那边卖过来的海盐,可现在下历成了贼窝,往广东的要道也被土匪挡住了,买不到便宜盐,只有北方运过来的高价盐,咱们山哈可吃不起。”
“难道赖清规不卖给你们盐吗?”沈默状若不经意地问道。
“卖是卖,但卖的死贵!”蓝小明恨恨道:“还经常把买盐的扣下,要么寨子里出钱赎人,要么跟着他们当土匪!”
“对自己同族还如此狠毒?”郝县令感叹道:“看来真是丧心病狂。”
“他不是我们山哈。”蓝小明登时急了,大声嚷嚷道:“客家是客家,山哈是山哈,只是你们分不清!”
郝杰有些听糊涂了,笑骂道:“你说绕口令呢,什么什么分不清楚?”
沈默却眼前一亮道:“你说,造反的是客家?不是你们山哈?”
“也有山哈,谢允樟就是山哈,但赖清规不是,他是客家。”蓝小明实话实说道。
“我先出去透透气……”郝杰彻底听糊涂了,他都当了半年的县令了,竟连这都搞不清,实在是没脸见人。
这时,一直静静坐在角落的何心隐,出声道:“我来解释吧……”
※※※
原来,这赣闽粤交界地带的山区中的居民,其实可以分成两种,原住民和客家人。原住民就是山哈,山哈就是畲族;而客家人,其实是西晋末年,随着五胡乱华而南迁的北方汉人。在漫长岁月里,他们筚路蓝缕,颠沛流离,历尽艰辛,终于在当时人烟稀少的赣南、福建、广东一带定居下来,繁衍生息,延续汉人的苗裔。
其中有一部分,便在这山区中,与土著民族混聚在一起,两族长期相处在一起,必然在各方面相互影响,历经千百年之久,早就深深刻上了对方的烙印,彼此间的生活习惯、穿衣打扮、日常起居、所操语言上极为相近,以至于连郑若曾那样的大才,都把他们混为一谈,统称为畲族。
但让何心隐说说,其实他们是有区别的:首先客家人十分重视谱牒。谱牒之制源自汉魏的士族制度,客家是中原衣冠南渡的士族,每个姓都修有家谱,并有堂号、堂联,每到除夕,将书有堂号的大红灯笼悬于门首,将堂联贴于大门框上,隆重其事,年复一年,代代相传……其规制远比中原严格而隆重。何心隐还告诉沈默,从客家人姓氏族谱看,没有一个姓的祖先不是出自中原望族,而且都是有据可考,有源可溯,做不得假的。
而且客家的语言,在语调和一些用词上,更类似汉代官话,这些都是和山哈的区别。当然他也承认,经过这千百年的融合,客家和山哈早就界限模糊,让外人难以分辨了。但何心隐还道:“其实分辨起来也不难。山哈不冠不履,跣足锥髻,而客家是穿鞋缠头的。”
听完何心隐的讲述,郝杰在佩服之余,也有些不解道:“何大侠怎么了解的这么清楚?”
“因为……”何心隐淡淡道:“我也是客家。”
“原来如此……”郝杰恍然道。
沈默笑道:“何大侠当年曾来赣南传授武艺,收了很多的徒弟,其中有客家也有山哈。”
听他这样一说,那蓝小明使劲打量着何心隐,小声问道:“我大伯的师傅姓梁,您可认识他?”
“哈哈……”沈默笑道:“他就姓梁,叫梁汝元!”
“哎呀……”蓝小明上下打量着何心隐道:“你真的姓梁?”
“小子……”何心隐答非所问道:“你大伯蓝时玉的名字,还是我给起的呢。”说着摆出个起手式道:“他的八卦掌已经练到第几次了?”
一听何心隐这样说,蓝小明知道错不了了,因为他大伯的汉人名字,以及会八卦掌的事情,都极少有人知道。他便扑通给何心隐跪下道:“徒侄孙给师公磕头了。”
何心隐笑道:“为什么要给我磕头啊?”
“因为咱也想学八卦掌。”蓝小明确实是实在,咧嘴笑道:“大伯不教我,说是师门规矩,得师公点头才行。”
“想不到他还挺古板。”何心隐笑道:“回头我跟你回去,可得好好说说他。”
“你,你要跟我回去?”蓝小明笑得更开怀了:“那太好了,我大伯他们都很想你。”
“我也很想他们啊。”何心隐笑笑,朝沈默拱拱手道:“大人,我去看看朋友,这几天就不回来了。”
沈默颔首笑道:“多年不见,理应聚聚。”顿一顿道:“空着手可不行,带上一车盐吧,算是给朋友们的见面礼了。”
蓝小明问道:“那得多少啊?”
“五百斤。”郝杰给他答案。
蓝小明便开始掐着指头算,郝杰问他干什么,他道:“算要用多少东西换,粮食肯定是不够的,还得加上全寨的兽皮……”顿了一会儿,有些恼火道:“一打岔全忘了,还得从头算。”
“别算了,傻小子。”何心隐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便把他倒着拉出堂中,口中还骂咧咧道:“真给我丢人啊……”
好笑的望着两人离去,郝杰收起笑容道:“看来大人已经是胜算在握了?”
“战场上打不了胜仗,没有人会尊敬你。”沈默却摇头道:“不打个翻身仗,一个何心隐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说着沉声道:“把刘显给我叫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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