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2章 庄园
作者:三戒大师|发布时间:2024-06-29 00:32:45|字数:10408
从北镇抚司出来,沈默的戏码就算是演完了,后面市恩于众的美差,自然轮不着他干,想一想下午横竖没事,还是早点出城,把老婆孩子接回来是正办。
因为预感到京里会出乱子,他早一步便将家里人打发到了京郊的农庄……那是沈默购买下来的,有五百多亩地,专供府上三百多口人吃食的一个小庄园。当时没人理解他的行为——京城繁华之地,什么买不着?用得着自给自足吗?
沈默对他们解释是,自己种、自己养的东西,吃着放心,而且可以安置一些侍卫的家人,这份开销是值得的。他这样说了,自然没人再提异议,那庄园便被盘下来,已经经营一年多了,府上也陆续吃到了庄子里送来的五谷杂粮、肉蛋蔬菜,确实要比市面上买的更可口,也就交口称赞老爷的善心。
但只有若菡知道,沈默经营这个京郊庄园,最真实的目的,其实是建一处可以正大光明出京的落脚地,一旦京城有事,便全家搬出去,在最坏的情况下,也可以搭乘自家车马行的快马,半天之内赶到塘沽口——在那里常年停泊着一艘最先进的快船,可以载着他们逃出生天。
这次宗室乱京城之前两天,沈默便将老婆孩子送到了京郊的庄子里,自己当起了裸官,现在风波已过,自然要把他们接回来了。
出了北京城,得益于张太岳和林若雨卓有成效的工作,已经看不到多少灾民了。新下了两场大雪,也将那场人间惨剧完全掩盖住,非得等到明年雪化时,才能再次露出些许痕迹。
走在这样安静的京郊,哪怕是响晴薄日,也不会有‘雪霁天晴了、腊梅处处香’的轻快感觉,反倒是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让沈默有种白幡遍地、山河齐哀的不祥感觉。
‘我这是怎么了?’他关上车窗,伸手摸摸面颊,竟然有潮湿的感觉,就像刚流过泪一样。‘怎么变得这么消极?’沈默察觉到自己的异样,甩甩头,希望将其赶走,不想将这种情绪,带给自己的家人。
马车缓缓驶入官道旁边,一个背靠河道的村庄,村子外种满了柳树,此刻整个庄子银装素裹,条条柳枝晶莹剔透,间或有梅花朵朵,盛开其间,让这白雪的世界显得不那么单调。
通往庄口的道路上铺了煤渣,人马可以放心的走在上面,庄口有木栅栏,还有放哨的兵丁,不过一看到车头悬挂的金荷花徽章,便赶紧将寨门打开,放他们一行人进来。
马车径直开到庄园中央地带,那里错落着几件粉墙黛瓦的房舍,房舍四周种着松树、柏树和竹子,雪霰涂抹在松柏和修竹之上,虽没有江南的温和娉婷,但高雅清幽更胜一筹。
在房前还有一片水池,此刻已经结满了冰,十几个小孩在上面嬉戏打闹。不时有孩子跌倒,但没有人哭鼻子,都一骨碌爬起来,继续进行忘我的游戏。
沈默从马车上下来,在一群垂髫小二中,一眼就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阿吉穿着蓝绸棉袄,十分穿着青色绸袄,跟一群穿布棉袄的孩子,差别还是不小的。
孩子们玩得投入,根本没注意有人来了,沈默也不打断他们,就在边上微笑着观看,不一会儿竟看出些端倪来,原来这十几个孩子并不是在瞎玩,而是在模仿两军战斗……他们两人一组,一个岔开腿坐在连着绳子的木板上,让另一个人拉着在冰上滑行,仿佛战场的骑士一般。而且这些人似乎还分成了两帮,一帮胳膊上缠着白布,一帮的胳膊上缠着青布,两边人数相当,都是一边五‘骑’……两个臭小子竟分别在青白两帮中充当骑士,指挥着己方的‘人马’,朝对方冲撞过去。
看着孩子们玩得热火朝天,沈默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就站在不远处微笑地看着。正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时,一个小孩从竹林里跑出来,大叫道:“大奶奶回来了!”
孩子们一下子定格了。这时阿吉大声道:“慌什么,收队!”十分也道:“赶紧回家吧。”于是孩子们便做鸟兽四散,连‘溜冰板’都不要了。
阿吉和十分往主屋里跑,沈默正好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两个孩子一下看到了他,先是一喜,然后龇牙一笑,便向往屋里钻,却被沈默一手一个拎住了,笑骂道:“臭小子,见了老爹跑什么?”
“娘要回来了,看到我们没在读书,会打板子的。”平常讨好笑道:“爹,您不会告密吧。”
“这个呀……”沈默看到若菡和柔娘,在一群仆妇丫鬟的簇拥下,已经出现在不远处,笑道:“看表现了。”
“只要您不说,让我们干什么都行。”两个孩子摇着他的手央求道。
“真的?”沈默笑问道,见俩孩子不住地点头,他一指书房道:“去把《千字文》抄两遍,晚饭后我要检查,而且还要背过哦。”
“啊……”阿吉和十分皱着小脸道:“爹,没那么残酷吧。”
眼看着若菡已经走到跟前了,沈默笑道:“那好,我不替你们瞒了……”
“好吧……”两个孩子委委屈屈的答应下来。
※※※
在沈默的掩护下,阿吉和十分总算是逃过一劫,乖乖回书房看书去了。
其实若菡慧眼如炬,一看到池塘上的一片狼藉,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给沈默面。而且两个孩子最近表现还不错,读书用功、也知道尊敬先生了,她才睁一眼闭一眼的。
“刚才去干吗了?”回到房间里,沈默靠在炕上,看若菡在仔细的洗手,好奇问道:“怎么手上还有泥巴?”
“她们说,咱们庄园里冬天还有青菜鲜花。”若菡用柔软的白巾擦干手,再打开一个精致的小瓷瓶,用小指头轻挑一点玉色的膏体,轻柔的将双手滋润,道:“我好奇就去看看呗。”
沈默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命人在后庄空地上建起来的暖棚,若菡生长在温暖的南方,自然没见过什么叫温室栽培了,便听她啧啧称奇道:“想不到在数九寒冬、冰天雪地北国,却能看到绿油油的蔬菜、还有盛开的鲜花,真是神奇啊。”
“这可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沈默笑道:“秦始皇时期,便于骊山温泉处,利用地热种瓜果;西汉时,富人们便能享受到‘冬葵温韭’。所谓‘冬葵温韭’,就是靠温室栽培出来的蔬菜,当然,当时不叫温室,叫‘四时之房’。”
“是吗?”若菡饶有兴趣道:“现在还是用汉朝的法子吗?”
“当然不是了。”沈默摇摇头,微笑道:“从最初秦朝时利用温泉地热,到西汉用火炉取热;再到东汉,在地下掏火道加热,又是一大进步。发展到今天,已经是花样繁多,丰俭由人了。”说着伸出三根指头道:“现在的温室有三类,第一种是最简易的地窖式,没有加温设施,只靠地窖的保温和马粪发酵释放的热量来保温,最大的优点是成本低廉,但保温效果差强人意;第二种是地窖火暄式,有苗床,床下为火坑,可烧火加温,一般也用马粪壅培,效果就好很多,当然比较费钱;第三种,也就是咱们采用的,乃是当今最先进的技术,我将其称之为‘立土墙开纸窗火暄式’。”
沈默舔一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如数家珍道:“如你所见,温室,苗床、火坑与第二种一模一样,只是东、北、西三面立土墙挡风,南面却是倾斜式的油漆纸窗。这样,可以改变地窖不见风日的缺点,既可以充分利用太阳的热量,又可以烧火加温,绝对是最先进的。”
“状元公真是了不得。”若菡笑着为他沏一盏茶道:“连农家的活计都这么明白。”
“那是。”沈默喝口茶,捏着她的小手道:“也不看你相公是谁。”
“老爷,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对这些农活如此感兴趣呢?”若菡任由他握着,口中却提出疑问道:“咱家往上五代,可都没有务农的。”
“呵呵。”沈默含混地笑道:“爱好,个人爱好,唐伯虎可以种桃花,我就不能种大棚了吗?”
“这爱好挺奇特的。”对沈默的事情,若菡从不干涉,好奇一下也就算了,又道:“不过在暖房里,我怎么看到好些叫不上名来的花草还有果菜啥的?问那些妇人们,都说是你的宝贝,但她们也不知叫什么。”
“这个呀。”沈默笑道:“都不是中土作物,而是漂洋过海而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到的,正在试着栽培呢,当然要宝贝了……”说着一脸自豪道:“别看都是些不起眼的玩意儿,却一定能改写我大明的农业史!”
“那妾身拭目以待,盼着早日吃上您种的‘奇果异蔬’了。”若菡甜甜笑着转换了话题:“京里的事情结了吗?”
“算是结了吧。”沈默揽着她的腰肢,嗅着妻子身上的芬芳道:“这两天京里那个乱啊,礼部衙门都给砸了。”
“啊……”若菡伸手掩着小口道:“你没伤着吧?”
“你说呢?”沈默笑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儿。”
若菡直起身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见他全须全尾才松口气,道:“唉,怎么六部衙门都敢砸,这些宗室还真是无法无天。”
“是啊。”沈默笑道:“不过这下好了,都老实了,这个世界也就清净了。”话说自从林润上书以后,沈默就被宗室们轮番骚扰,弄得身心疲惫不说,火气还大了不少。
※※※
因是冬日天短,再折回京城已经来不及了,所以要在庄园里住一宿,明早再出发。
沈默也真是累了,身体也不太好,和若菡说了会话,便歪倒在炕上,沉沉睡了过去,等他被叫醒时,已经是掌灯时分,该吃饭了。
伸个懒腰,身上果然松缓多了,沈默披着羊皮大袄出来前厅,便见妻儿已经围坐,三个孩子都在巴巴的等着他呢。
沈默走到主位上坐下,柔娘便给他端来温水,他一边侧身洗手,一边打量着桌上丰盛的饭菜——黄焖肉、红烧羊腿、蘑菇炖山鸡、冬虫甲鱼汤、水煮黑鲶鱼……还有些个大碗的炖菜,摆了满满一桌子,怪不得把三个小子馋成那样,不由笑道:“呵,伙食这么好?”
“庄里知道大老爷回来了。”若菡一边给仨孩子盛饭,一边笑道:“还不卖力奉承着?为了这顿饭,嫂子们可费了心。”
那边铁柱的老婆,这家农庄的管事的,王氏端着盆金灿灿的南瓜饼上来,听了若菡的话,笑道:“瞧大奶奶说的,都是粗鄙的庄户玩意儿,这天寒地冻也没啥好吃的,大老爷不嫌弃就是恩德了。”
“嫂子哪里的话。”沈默笑道:“多丰盛的酒席啊,已经不能再好了。”说着拿起桌上的酒壶,打开盖子闻闻,惊奇道:“很是醇香啊……”
“这是庄子里自酿的杂粮酒。”得了沈默的赞许,王氏开心道:“老爷凑合着喝吧。”
沈默点头笑笑,请她坐下一起吃,王氏赶紧推说还要忙,便知趣的退下去了。
看看几个急得面目呆滞的小家伙,沈默伸出筷子,夹了一块葱炒鸡蛋,搁到自己碟子里,笑道:“开动吧。”三个孩子又看看母亲,见若菡点头后,才不自禁的欢呼一声……然后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孩子们喜欢吃肉,尤其是家里平时做饭偏淡,今儿终于能大快朵颐了,但对沈默来说,就太油腻了,加之今日本身也食欲不振,便专拣些素菜、还有咸菜下酒。
过一会儿,他发现若菡也不怎么吃菜,便关切问道:“太腻了?”
若菡颔首道:“最近见不得油腻。”
“让厨房炒几个清淡点的吧。”柔娘轻声道。
“算了,人家忙了一下午了。”若菡摇头笑道:“我吃点果子喝个汤就成。”
沈默也说算了,于是便算了。
于是一家人继续吃饭,席间阿吉和十分特别殷勤,轮流给沈默倒酒,看得若菡这个欣慰啊,心说真是长大了。
※※※
一餐饭吃完,阿吉和十分擦擦嘴巴便想开溜,却被喝得微醺的沈默叫住道:“以为把我灌醉了就没事儿了吗?”
两个孩子站住脚,十分回头讪讪道:“爹,我们是回去拿功课给您看。”
“是吗?”沈默笑眯眯道:“快去快回。”俩孩子赶紧跑出去了。
“什么事儿啊?”若菡看出这爷仨有鬼,问道。
“别问了,男人间的事儿。”沈默捏着酒杯笑道:“把酒席撤了吧。”省得若菡看着难受。
于是柔娘请他俩先进里屋,她则叫下人进来收拾饭厅。
两口子领着平常进了屋,刚吃完饭也不想上炕,便在炉子边坐下,自有丫鬟沏上一壶好香片,端来个什锦干果盘子。若菡一边剥花生喂平常吃,一边对沈默道:“不是我说你,把乳臭未干的小子,当成成年人对待,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那可不见得。”沈默撇嘴笑笑道:“我的沈氏教育法,一定能成功的。”
“我可不许你拿自家孩子做实验。”若菡气愤道:“毁了孩子你后悔一辈子。”
“不可能。”沈默笑道:“别人家的孩子我不敢说,但我儿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吃这一套,不信你走着瞧……”
若菡突然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书房就在主屋隔壁,一去一回也就是转眼的事儿。
沈默呷一口香茗道:“不能去上个茅房什么的?吃了那么多的。”
“不可能。”若菡道:“一定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他们没写完。”倚在若菡身边玩的平常突然开口道:“光玩去了……”
“什么?”若菡和沈默一起问道。
平常忽闪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们俩,小声道:“他们还商量着,拿原先的字过关呢。”
“我说吧……”若菡气得直点头道:“这就是你的教育法。”
“别急,把他们叫过来问问。”沈默也很郁闷,说完又起身道:“算了,还是我过去看看吧。”
“我和你一起去。”若菡道:“这次绝不能姑息了。”两人便‘气势汹汹’的出了正屋,正好和从书房出来的两儿子打了个照面。
看到他们手里果然都拿着稿纸,若菡的脸一下子黑下来,沈默也笑不出来了,低声道:“回屋说去。”
第七二零章 浩气永存
里间的炉子上,坐着个大铜壶,炉火很旺、壶中的水都开了,却没人顾得上,因为若菡正在严厉批评两个倒霉孩子,痛陈撒谎的危害性,两个孩子几次想开口,却被若菡以更严厉的态度打断……已经从有损个人形象,提高到祸国殃民的程度了。
说了不知多长时间,反正壶里的水都快烧干了,若菡才累得止住骂,一脸悲愤的对边上的沈默道:“老爷你就装好人吧,早晚有你后悔的那天。”
“消消气,消消气。”沈默给她端杯茶道:“你说完了,我也说两句吧。”
“早该你说了。”若菡不接茶盏,气呼呼道:“养不教父之过,不能什么都让我担着。”
“好好好。”沈默笑笑,伸手示意孩子们将稿纸交出来,十分乖乖地照做,阿吉却紧绷着小脸,表示不合作。
“拿出来!”若菡又生气了,伸手去夺他手中的稿纸,阿吉却将其藏在身后,被逼急了,竟然趁着柔娘把水壶提起来的功夫,一下子扔到炉子里去。
“你这孩子!”若菡气得扬起手,阿吉非但不躲闪,反而还扬起脸,等着她打。
若菡气极了,一巴掌挥了下去,便听沈默道:“先别打……”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啪的一声,阿吉的小脸上便印了个通红的掌印。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阿吉却强忍着不哭……
“我都说了等等。”沈默把十分的稿子递给若菡道:“你自己看。”
若菡气哼哼的拿过来一看,不由愣住了,原来那摞稿纸上,竟只有一半的‘千字文’,而且后面百十个字,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匆写上去的。
“这是怎么回事儿?”她不由问道。
“这还不简单,没写完呗。”沈默呵呵笑道:“不过至少没撒谎。”说着问阿吉道:“那你呢?”
阿吉还是绷着小脸不说话,边上的十分犹豫再三,还是小声道:“我俩下午没写完,本来我说,拿前几天写得顶一顶,但后来阿吉说,男子汉大丈夫,钉是钉铆是铆,不能骗人的……我俩就又抓紧写了一段,还是拿今天的出来了。”
“怎么不早说呢?”沈默笑眯眯地问道。
“一进来娘就骂人,骂呀骂的,根本插不上话……”十分十分委屈道。
“因为被冤枉了。”沈默看着仍然绷着小脸的阿吉,刮一下他的鼻子道:“所以就气得把稿纸烧了?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大火气?”
阿吉的泪珠子终于流下来,抽泣道:“不相信我……”
“哈哈……”沈默笑道:“好啦好啦,爹爹错怪你了,给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好不好啊?”
“还有我……”十分小声道。
“你什么你!”沈默瞪他一眼道:“要不是阿吉悬崖勒马,今晚非把你屁股揍开花!”
“那就算了……”十分瘪瘪嘴,低头小声道:“错怪人还凶巴巴的。”
“一边凉快去……”沈默一拨他脑袋,对阿吉道:“男子汉大丈夫,爽快点,原谅还是不原谅?”
“……原谅。”阿吉委委屈屈道,显然还不是很满意。
“怎么着,还想让你娘道个歉?”沈默看一眼若菡。见她那表情,就知道不可能……这个年代,能在孩子面前承认错误的父母,绝对属于稀有动物,至少若菡不在其列,在她的意识里,父母的话就是天,对也要接受,不对也要忍受,哪有给孩子道歉的道理。
※※※
“这要求太过分了。”沈默马上给孩子打消念头道:“哪有跟父母讲条件的。”顿一顿,话锋一转道:“而且我只说你们悬崖勒马,可没说你们是对的,布置了功课不急着做,先玩,等到快吃饭了,又想蒙混过关,这是男子汉所为吗?”
“不是改了么……”十分小声道。
“还狡辩。”沈默沉声道:“记住,男人补救自己的错误,不是为了免于惩罚,而是因为……错误的本身。”又觉着说法过于笼统,孩子不一定能听懂,他解释道:“勇敢的面对错误,承认错误,改正错误,才是真正的男子汉,记住了吗?”
两个孩子就吃他这一套,闻言都点头道:“记住了。”
“那该怎么做?”沈默看看若菡道,于是两个孩子便走到她面前跪下。道:“娘,我们错了……”
“……”若菡竟有些不知所措,瞪沈默一眼,便别过脸去道:“算了,你们男子汉意气相投,我们女流之辈还是退避三舍吧。”
沈默闻言笑道:“都起来吧,你们娘原谅你们了。”说着还有些得意道:“怎么样,我这沈氏教育法,还不错吧?”
“唉……”若菡叹口气,不接他这茬。
沈默有意给他俩争脸,便又装腔作势道:“还没算完,我不是还让你们背《千字文》吗?背过了吗?”
“没问题……”两个孩子这次答应的很痛快,便‘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地背起来,要说他们俩的智力真是顶呱呱,当然随爹随娘随哪个都不能差了,炒豆子似的叭叭背下来,从头到尾没错一个字。
沈默高兴了,对若菡道:“都是夫人教导有方啊……”
若菡的脸色也好看了些,哼一声道:“但凡他们能将七成的聪明用到正道上,我也就不发愁了。”
“这不挺用功的吗?”沈默笑道:“你看《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背过了,还能背上百首唐诗宋词,就是两个小天才嘛。”
沈默把两个儿子揽到怀里,摸着他们的头道:“阿吉十分,将来想干什么呀?”这是‘沈氏教育法’的有一个阶段,名曰‘立志’,树立远大志向也。
两个孩子嗫喏一阵子,还是阿吉快人快语道:“我要当兵,打鞑子,当徐达、常遇春那样的大将军!”
若菡刚刚好看的脸色,一下又转阴了,沈默咳嗽两声道:“这志向也不错,不过你再考虑,看看有没有更远大,更了不起的梦想?”
“更了不起的?”阿吉歪着头想了想,语出惊人道:“那就当皇帝吧……”
沈默夫妇沉默了很久,才如梦初醒,这次不待若菡出口,沈默便四下找起了家伙,一时找不到称手的,便用茶叶盒子劈头盖脸地向阿吉拍去,一边打还一边骂道:“要是再敢胡说八道,老子就打断你的腿,让你一辈子出不了门!”
见沈默暴怒,若菡倒又劝道:“算了,小孩子胡言乱语,没人会当真的。”说着很严肃地对阿吉道:“这种话让人听到,咱们全家,爹、娘,弟弟,还有姨娘,都会掉脑袋的,记住了吗?”
阿吉从没见父亲如此生气,赶紧躲到母亲身后,惊恐道:“记住了,以后不说就是了。”
‘妈的,我都没有这种志向!’沈默心中自嘲地笑道:‘真是连个孩子都不如。’便又问十分道:“你呢,你什么志向?”
见阿吉遭了殃,十分抓耳挠腮了好半天,最后竟眨眨眼睛,讨好笑道:“我听爹的,爹让我干啥,我干啥……”
“是啊,我也听爹的。”阿吉连忙跟进道:“您让我干啥我干啥……”这时若菡的目光也投在他的脸上,这也是她想知道的问题。
这时屋里的油灯灭了,一家人便坐在暗中,只见炉中的红火照在顶棚上,形成一个很圆的、很朦胧的红色光晕,也照得全家人面色红扑扑的,窗外呼呼的北风声,若有若无的犬吠声,都被隔绝在外面,而屋里只剩下温暖和温馨,方才那点不愉快,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而去了。
“我想?”炉火的映照下,沈默的目光晦明晦暗,声音也变得幽深起来,但很快这眼神、这声音又全都转化成浓浓的爱,他招招手,让阿吉也靠在自己身边,轻轻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顶,道:“我希望你们能平平安安,按自己的想法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了……”
两个孩子的目光晶晶闪亮,激动道:“真的吗?真的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当然要守规矩了……”沈默宠溺的勾一勾他俩的小鼻头道:“还记得我跟你们说过的话吗?”两个孩子便郑重的、使劲地点头。
若菡初时觉着沈默的期望也太低,但又一想,那其实谈何容易,人的梦想总圣洁的开在空中,现实却荆棘密布、险阻遍地。每个人在起初,都会鼓足勇气,向梦想进发,觉着自己一定可以成功。但可悲的是,绝大多数的行动,都会在现实的压力下,变形走样,沦为营营碌碌,漫无目的地奔忙。
也许平时不会感到什么,可当你偶尔仰望梦想,才会悚然察觉,原来自己的心早已疲惫不堪、羸弱无力,而距离那盛开在天空的梦想,却愈发的遥不可及……想着想着,若菡不禁痴了。
※※※
第二天一早,沈默便带着妻子孩子离开庄园回京,刚到府门口,迎头撞见一名风尘仆仆的骑士,沈默掀开车帘一看,不由吃惊道:“年兄……”
那来人正是锦衣卫宣大千户年永康,他一见到沈默,面上便涌起哀戚之色,颤声道:“沈大人,先生去了……”
沈默闻言登时呼吸一滞,险些昏厥过去,难以置信的望着年永康道:“你说,说什么?”
“青霞先生,已经于前天夜里因病过世了。”年永康双目垂泪道。
“不可能……”沈默连连摇头道:“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是先生不让告诉你。”年永康道:“他说您公务繁忙,不能打扰您。”
“我不信,不信。”沈默还是摇头,对马车里的妻子道:“你们先回去,我去保安州看看,一定是这姓马的骗我。”
若菡担忧地看着他,道:“我和你一起吧。”
“不必。”沈默道:“我是去揭穿谎言的,你跟着干什么。”说完便从马车上下来,大声道:“给我拍匹马!”侍卫们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把一个兄弟一把扯下马来,自己翻身上去,径直朝北去了。
“大人……”铁柱着急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追啊!”十余骑便赶紧追了上去,铁柱却落在后面,对马车里抱拳道:“请夫人代大人向衙门里告假,我等追随大人去了。”
若菡掀开车帘,点点头道:“拜托铁大哥了。”
铁柱应一声,对还愣着的年永康道:“赶紧跟上吧,还指望你的令牌开路呢。”
“哦……”年永康回过神来,便与铁柱也紧紧跟了上去。
※※※
从北京到保安州,全程二百四十里地,且还是冰天雪地,但沈默昼夜行进,连换了六次马,竟然在第二天一早就看到了保安州的城墙。
立在山路上,眺望清晰可见的城池,沈默只看到漫天白幡,举城戴孝,一下就昏了过去。
当他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床上,看到铁柱、马永康都已经换上了孝服,还有白衣素服的沈衮,终于知道,一切都不是开玩笑,自己已经跟老师天人永别了……
“师父……”沈默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几个人都没按住他,便让他跌跌撞撞地冲到了正屋灵堂前,‘音容宛在、浩气永存’的挽联下,静静停着一具灵柩,在众人的目光下,沈默呆呆走到柩边,只见师父沈炼,穿着一身合体的儒生服饰,神态安详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沈默已是泪雨滂沱,扶着灵柩、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沈褒和沈衮上前扶他,他却死死抱着灵柩不撒手,边上人看了,免不得又被勾起哀思,陪着恸哭了一场。
到了天黑时,沈默才从巨大的悲痛中镇定下来,换上孝服,与师娘、沈褒、沈衮问起师傅生前的情况。
沈褒流着泪道:“二年前坐了次牢,爹的身体便落下病根了,一到秋冬便整天咳嗽,病厉害了还会咳血。到今年冬天,爹终于撑不住了,一入冬就躺下了,吃的也少、还便血,他便知道日子不多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沈默肿着眼道:“我每个月都写信问安,师父一个字都不说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跟着他瞒我?我认识个神医叫李时珍,他一定有办法,有办法的……”
“唉,拙言,也不要怪我们不告诉你。”沈夫人出声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师父的脾气,那是说一不二的,他说自己两年前就该死在宣府,承你的福,已经多活了两年,但他说……”沈夫人说着哽咽道:“他说自己苟延残喘,只能浪费粮食,于国于民无丝毫用处,如果我们不吱声,他还能陪我们一段,但如果我们劳师动众,他就找根绳子吊死,一了百了……你说我们能告诉你吗?”
沈默知道,这正是师傅那宁折不弯的脾气,不由又是一阵心痛,泪水再次湿了面庞。
“老爷知道自己一过世,肯定就瞒不了你了。”沈夫人泣道:“所以嘱咐我们,等你来了再大殓,好见你最后一面。”
哪是师傅要见自己最后一面?分明是师傅让自己见他最后一面,好让自己心中没有遗憾,师恩如山,如丧考妣啊!
不可能再等远在广州做官的长子沈襄了,第二天,便大殓,沈默和沈褒、沈衮、为沈炼缓缓盖上了棺盖、钉上了棺梢,一辈子不得志的倔老头沈炼,终于和这个他深爱着的世界永别了……
沈炼,字纯甫,号青霞,绍兴府会稽县人。幼聪敏能攻古文,提学副使校浙士,得其文惊绝,谓为异人,拔居第一,始补府学生。嘉靖十年举于乡,十七年中进士。始任正七品溧阳知县,辗转官场二十余年,最高仅止于锦衣卫经历司经历,正六品,后被发配保安州,以一带罪之身郁悴而终,可谓一生失败之极。
然而整个保安州的男女老幼,无论见过他与否、是否受过他的恩泽,都在家自发为他守孝,号啕大哭。出殡的时候,临近的宣府、怀来等地的百姓都赶来为他送行,送葬的队伍排了几十里,整整一日,无人离去。山河变色,天地无光,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他这一生,是成功?还是失败?只有苍天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都任后人评说。
但无论如何,沈炼这个名字,都将注定名垂青史,当那些帝王将相化为腐朽时,他仍然会被人们想起……
因为正义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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