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章 是非


  战场上的喊杀声渐小,沈默和林润的谈话却到了要紧的时刻。
  林润取下腰间的葫芦,在嘴边轻抿一口,问沈默道:“你觉着一个国家,怎样才能繁荣安定?”
  “这命题有点大……”沈默苦笑道:“可以说一天一夜,也许还说不到点子上。”
  “在我看来,却不算难。”林润道:“只要管好一小撮人就可以了。”
  “愿闻其详。”沈默虽然还担心胡宗宪的事情,但还是被吸引住了,那毕竟才是最困扰他的问题。
  “道理很简单,一个国家可大致分为三个阶层——皇帝、官吏和百姓。”林润侃侃而谈:“江山是皇帝的,他虽然也会要求索取,但为了江山社稷的安稳,不会把老百姓逼得太过了,总希望老百姓能吃上饭,日子过得下去,这样天下太平,才可永享江山。”说着愤慨道:“所以老百姓和皇帝在这点上没有冲突,坏就坏在官吏这一层上——仗着手中的权力作威作福,抢夺别人的财富,却让人无可奈何——这种欺压是一切动乱的根源,当让人过不下去时,老百姓就会造反。造反厉害了,就会改朝换代,从新来过。”
  “你的意思是……”沈默微微点头道:“官吏阶层会祸国殃民?”
  “不错!”林润颔首道:“拙言兄,江山不是官吏们的,所以他们一旦作起恶来,是没有底线的。原先他们也许是好的,但当拥有了可以决定别人生死祸福的权力,又没有什么约束时,本身贪婪自私的一面便会无限膨胀,最终害国害民!比如说西汉的桑弘羊变法、北宋的王安石变法,还有后来的花石纲,无不证明这一点!”说着斩钉截铁道:“所以我说,只要把官吏的权力收起来,不给他们欺压百姓的机会,老百姓自然可以过得下去,国家也就一天天好起来了!”
  虽然对他的观点不太认同,国家的行政职能,还不是靠官吏执行?难道因为怕他们借机欺压百姓,就不给他们权力了吗?这不是因噎废食吗?但他也承认,林润至少说明了一个真相——如果不对官吏加以约束,任何良好初衷,都会变成危害国民的恶行,最终毁掉当政者的一切努力。
  这一条务必谨记,如果真有自己掌权的一天,不要犯同样的错误。沈默暗暗提醒自己。
  “胡大帅的提编法,给了官吏太大的权力!”林润显然对此愤慨已久,俊脸上满是怒容道:“他们可以随意决定你归在哪一等里,应该被摊派多少,甚至可以怀疑任何人隐匿财产,实施抄家、抓捕!然后敲诈勒索,让多少人家破人亡?”说着低声道:“不瞒你说,原本我打算解决了伊王后,便收集材料,向胡大帅开刀!”
  沈默无可奈何道:“难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有……”林润却很干脆道。
  “哎嗨嗨……”沈默差点没被他闪到腰,苦笑道:“若雨兄,不来这样耍我的。”
  “法理不外乎人情。”林润微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胡宗宪功在千秋,应该宽大处之,以免后人说我大明‘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就先不凑热闹了。”
  “呵呵,好吧……”沈默知道,林润不插手弹劾,就让自己保住胡宗宪的困难减小了不少,也算差强人意了……这也代表了很多官员的态度,看在你沈默的面子上,不跟着起哄就罢了,但让我们帮着胡宗宪说话,是不可能的。虽然很多人不会像林润一样,秉着公心说话,但结果是一样一样的。
  这时候,小乐山上的战事已经临近尾声,戚家军全歼了五百浪人,正在协助兄弟部队,追击四散逃窜的叛军,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终于到了尾声。
  焦英兴奋小跑过来,大声嚷嚷道:“大功告成!大功告成啊!”
  沈默强笑道:“快通知诸位大人去吧。”在战斗开打前半天,皇帝并诸位官员,已经转移到后山了,现在可以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了。
  ※※※
  第二天蒙蒙亮,戚继光带着追击部队返回了,考虑到戚家军和京营官兵都不在最佳状态,他只进行了适度追击便停了下来,饶是如此,也在追击中斩杀千余人,俘虏两千多,给整场战斗画上了还算完美的句号。
  不过戚继光并不满意,因为敌酋伊王和严世蕃并没有落网,但沈默笑道:“不过两条丧家之犬而已,还能有什么威胁?抓不抓的到,无伤大雅。”
  见总指挥都如此说了,戚继光也就放下,又请示道:“末将下一步可否返回福建,请大人示下!”
  “呵呵……”沈默笑道:“不急不急。”看看左右无人,方低声道:“你得留下,还有你的戚家军,最好能直接调到北方。”
  “大人。”戚继光不是一味直纯之人,所以没有马上反对,只是问道:“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嗯,是有些事情。”沈默缓缓道:“大帅要遇到麻烦了,你身为他的头号爱将,我不想你受到牵连,那将是国家的损失。”
  “那您会救胡大帅吗?”戚继光低声问道,望向他的目光中,也带着些许审视的味道。
  “废话!”沈默骂一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会见死不救,还是落井下石?”
  “不是末将……”戚继光小声道:“是东南的官员,都这样以为。”
  “靠。”沈默翻翻白眼道:“我还里外不是人了呢,他们为什么这样想?”
  “我说了,您可别生气。”戚继光闷声道:“他们说,您一头扑进徐阁老的怀抱,早忘了昔日的情分,现在看大帅要落难了,回趟浙江,竟避开杭州,见也不见大帅一面……”
  “大帅怎么说?”被人冤枉的滋味当然不好受,难为沈默还能笑出来。
  “他是当事人,当然不好说什么了,但大帅这两年明显见老了。再没有意气风发的样子,时常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天,不吃不喝不见人,看起来都被人伤透了心。”戚继光说着诚恳道:“大人,我想代表老兄弟们说一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请您帮帮大帅吧!”
  沈默被气得一阵阵胸闷,手指哆嗦的指着戚继光道:“还好意思说老兄弟,既然是老兄弟,就应该知道,我和胡宗宪是什么关系!拼了乌纱帽不要,我也一定会保他,大不了就一起坐牢嘛!”
  听沈默毫不含糊的回答,戚继光一下子高兴起来,但转念一想,又沉下脸道:“那您还要把我调走?”
  “那你想干什么?”沈默反问他道。
  “当然是留下……”戚继光小声道:“了……”
  “留下干什么?”沈默冷冷道:“声援他?支持他?陪他同生共死?别忘了你是什么人,大明最强军的统帅,你想害死胡宗宪吗?”
  戚继光不由低下了头,沈默说的对,朝廷最忌讳的就是武将拉帮结派、拥兵自重,只要出现类似的苗头,一定宁错杀、不漏杀。
  “不光是你,俞大猷、谭伦、卢镗,你们这四大金刚。”沈默提高声调道:“我都会想办法把你们调到北方去的!除非胡宗宪想造反,否则兵权对现在的他来说,不是保命的法宝,而是催命的丧钟!”
  戚继光承认沈默这话有道理,但还是有意见道:“您应该跟大帅沟通,让他主动提出来,效果岂不更好!”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沈默叹息道:“都不知写了多少封信!劝他交出兵权,主动请求回朝廷任职。”说着气不打一处来道:“当初许纶被革职,兵部尚书空缺,朝廷有意让他回京掌铨,以他的年龄资历,绝对是超擢了,也对得起他的功绩——他竟以倭寇未清为由拒绝上任,虽然朝廷后来答应了他的要求,可把那些想保护他的大人们得罪惨了,谁也不肯再管他。”
  “后来我写信质问他,你知道他是怎么答复的吗?他竟然说,除非是以大学士的身份兼管兵部,否则他不会接受任命。”沈默连连摇头道:“他的功劳大不假,可也不能这样跋扈啊!一不交兵权、二不回朝廷,他真想当他的江南王?那就真离完蛋不远了!”虽然在林润面前,他极力维护胡宗宪的形象,可在知根知底的老兄弟这儿,沈默也要发泄自己的不满。
  “您知道,大帅不是那样的人。”戚继光连忙为胡宗宪解释道:“毕竟朝廷没有正式下令,他也不算抗旨不遵啊……”
  “但已经把人得罪完了。”沈默沉声道:“既然他不愿意主动去做,那我帮他做,反正我问心无愧,对得起他和诸位兄弟!”说完便把头偏过去,不再看他。
  戚继光知道自己把沈大人伤得不轻,躬身深施一礼道:“对不起我误会大人了!”见沈默还是不看他,只轻叹一声道:“既然一时还不能走,那改日再向大人请罪!”说完便悄然退下了。
  戚继光走了没多久,沈默便回过头来,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出神。沈默知道如果换成是俞大猷,自己说什么都不能将他留下,但戚继光不会,他会听人劝、是个知道变通的人。
  ※※※
  在戚继光的建议下,大军没有立即开拔,而是继续在小乐山驻扎,直到三天后,承天兵和荆州兵到了,五天后随州兵也到了,使护驾的军队重新达到万人以上,还带来了大量的物资辎重,皇驾终于可以开拔了。
  更让官员们惊喜的是,昏迷数日的皇帝,终于在开拔后一天醒过来,而且精神一天强似一天,两天后能开口说话,四天后已经可以接见大臣了……所有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老泪纵横,连称苍天保佑,大明否极泰来。
  到了第五天,最让人意外的喜事传来了,潜逃数日的严世藩归案了,而抓捕他的功臣,竟然是伊王……话说那天,斥候传来警讯,说有数百人的队伍,骑马快速向己方前锋接近,那些因为来晚一步,错过立功机会的荆州、随州、承天府将领,马上冲动起来,立刻点起兵马,冲出本阵,要消灭这些‘危险的敌人’,为保护皇上再立新功。
  然而当他们把这些人包围,却郁闷的发现,人家打起了亲王旗帜。一个小头目模样的男子,大声道:“伊王殿下押送反贼严世藩,献给皇上!”虽然伊王谋反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但皇上一天没给定性,王位一天没有被废掉,人家就是大明朝的亲王,尊贵仅次于皇帝的人物,他们就不能失了礼数。
  于是兴冲冲要杀敌立功的官兵们,郁闷的转变成了护送亲王见驾的卫队,浩浩荡荡随着伊王回到了营寨。
  已经重新回到皇帝身边的马全马公公,出现在伊王面前,向他宣布了皇帝的口谕,嘉靖表扬了伊王帮朝廷抓捕要犯的行为,表示一定要奖赏他,但现在皇帝正在接见大臣,所以请他先到贵宾帐篷中等待。
  听完了圣旨,伊王小声试探道:“孤王,孤王就在外面候着吧。”
  “那不成……”马全想也不想,冷冷道:“您什么时候听说过,皇上的话也可以讨价还价来着?”
  看着四面八方,满是全副武装且不怀好意的官兵,伊王终于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知道已经没有选择,只好垂头丧气的跟着两个太监走了。
  马全没有挪步,待伊王被带进去,目光威严的扫过他那数百卫士道:“你们打算投降呢?还是再打一仗?”这还用问吗?在成千上万欲求不满、恨不得把他们吞到肚子里的官兵注视下,骑士们下饺子似的落马下跪,解下兵刃道:“我等投降,饶命……”
  “带走!”马全一挥手,便有数千气势汹汹的军士上前,压着那些人下去了,只要稍有怠慢的,必会遭到拳打脚踢。
  看着这一幕,马全的感觉好极了,自己一辈子赌钱都是输多赢少,但这次压上身家性命赌了一把,却是将下半生的荣华富贵赢到手了。美中不足的是,皇上醒了几天了,却一直没发落陈洪,难道这家伙还能逃过去这一场?马全不禁胡思乱想道。
  ※※※
  皇帐中,形容枯槁的嘉靖皇帝,斜倚在软榻上,虽然神志恢复清醒,但他已经无法下床,甚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这么听取大臣们的汇报。
  此刻,几乎所有的重臣都在皇帐中,就连陈洪也不例外,所有人分两列屏息站着,沈默很自觉的立在最后,用眼角偷瞥正在向皇帝汇报事情经过的袁炜。
  在袁炜的描述中,他和陈洪成了为保全大局,才隐瞒皇帝生病。但私下里想尽一切办法,为皇上治病的孤忠之臣。而对于严世藩的叛乱,他俩事先不知情,事中没参与,事后还积极参与平叛工作。
  “是啊皇上,奴婢还向沈大人献计,诓骗严世藩,才把他引导了小乐山围歼的!”陈洪小心翼翼的望着嘉靖的面孔,却完全看不出悲喜,只看一股浓重的灰气,只好转向沈默道:“沈大人,您说是吧?”
  “这个……”沈默朝皇帝拱手道:“皇上,这件事上,陈公公确实有功劳。”
  嘉靖根本不理他,仍然定定望着陈洪,嘶声道:“这么说,你对得起朕?”再看看袁炜道:“你也对得起?”
  两人赶紧跪下,一个道:“主子,您就是奴才的天,奴才就是死,也不敢对不起您。”另一个道:“尽忠是微臣的本分……”
  “呵呵……”嘉靖笑起来:“哈哈……”但笑声很快就变了调,‘咳咳……’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
  立在皇上身后的金太医,赶紧给他揉背,小声道:“皇上不能激动。”
  “嗯……”嘉靖点点头,望向袁炜和陈洪道:“你们对得起朕,是朕对不起你们,是吧?”
  声音虚弱无力,耳朵稍背的大臣就听不大清,但在袁、陈二人听来,却如五雷轰顶一般。


第六八九章
  嘉靖死死盯着陈洪和袁炜两个,双目血红血红,吃力的伸出手指,指着他俩道:“你们、你们……”心情激荡之下,又剧烈的咳嗽起来。这次拍背都没用了,金太医只好拿出银针,给皇帝扎了几下,才让他的呼吸放缓。
  太监们奉上汤药,金太医板着脸对众大人道:“诸位不好意思,皇上需要休息,有什么事情,还是改日再议吧。”众人无奈,心说,这算什么事儿啊,三天没开完一场会!只好一齐道:‘皇上保重。’而后便告退而出。
  “唉,又是这样,一到关键时刻,皇上就挺不住了。”出来后,高拱朝沈默抱怨道:“至今还让那些人逍遥法外,看着就让人生气!”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沈默小声道:“部堂,我倒觉着,皇上好生为难呦……”
  “那倒是……”高拱点点头,不再继续抱怨,他是典型的外粗内细,也感受到了皇帝矛盾。
  正往外走,就听身后有声音道:“沈大人请留步。”两人站住脚,一看是马全追了出来,高拱最不爱搭理的便是太监,朝沈默点点头,便大步流星的离去了。
  沈默却笑容可掬道:“马兄,有什么事啊?”这称呼在马全听来,那是十分的亲切热情,能体现两人非同一般关系。
  “那个,沈兄。”马全笑道:“是皇上找您。”
  “哦?”沈默心中一动道:“什么事儿?”
  马全撇撇嘴道:“我刚从外面回来复命,皇上就让我把你追回来。”说着笑道:“管他呢,总之不会是坏事。”
  “嗯。”沈默颔首道:“对了,伊王送来的人验明正身了吗?确实是严世蕃?”
  “是的。”马全点头道:“都是老熟人了,一准儿认不错……我已经把他装在囚车里了,您待会儿去看看?”
  “看心情吧。”沈默哈哈笑道:“咱们快走吧,不能让皇上久等。”
  ※※※
  两人匆匆回了皇帐,只见皇上吃了药,状况稍稍好了些,但仍然躺在龙床上,听到脚步声,只是用目光扫过两人,没有一点要起来的意思。
  马全走两步上前,恭声道:“主子,沈大人来了。”沈默赶紧大礼参拜,口称万岁。
  皇帝垂下眼皮再张开,过了许久才缓缓道:“起来吧……”
  沈默起身轻声道:“不知皇上传微臣来有何事?”
  皇上看看他,又看看马全,最后还是落在沈默身上道:“你方才,为什么替陈洪说话。”
  “因为臣答应过他。”沈默坦然道:“会帮他说话,给他表功,以换取他诱拐严世蕃上套。”
  “他为什么还要你说话?”嘉靖幽幽道:“难道自己没长嘴吗?”
  “当时处于形势所迫,为了让他合作。”沈默答非所问道:“微臣发过毒誓,决不在皇上面前,说他一句坏话。”说着笑道:“当然皇上非要臣说,臣就是豁上去遭雷劈,也不敢隐瞒的。”
  “算了吧……”嘉靖道:“你不说朕也知道。”说着打量着他,慢慢道:“你很好,和当年的陆炳一样好,朕总算没有全瞎了眼。”
  沈默恭谨道:“圣明无过皇上,只是您龙体有恙,才会被小人钻了空子。”说着一脸开心道:“只要您身子大好了,这不马上玉宇澄清,群邪退避了吗?”
  一番赤裸裸的马屁,让嘉靖心里好受许多,望着帐顶出神良久,皇帝也没看任何人,仿佛自言自语地问道:“那些人怎么办,如何处置?”
  “留待陛下自决。”沈默轻声道,马全心说‘我也不能落后啊’,便小声道:“全看皇上的意思了。”
  嘉靖闻言,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笑,慢慢闭上眼道:“严世蕃的案子,你俩主审吧。”
  “奴才万万不敢。”马全一听吓一跳,经过这番事端,他可不想再被大臣们看成是陈洪第二,赶忙推辞道:“外廷的事情,奴婢不敢掺和。”
  ※※※
  帝睁开眼睛,淡淡道:“难道这案子,只跟外廷有关系吗?”
  当然不可能了,甚至内廷的责任,要远远大于外廷,马全只好接旨,小声问道:“主子,怎么个查法,查多深,请主子示下。”这话问得太没水平了,可见马全被陈洪挤对了一辈子,也不是没道理的。
  嘉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失望,闭目道:“我不知道。”
  马全咽口唾沫,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皇上放心。”沈默当然不能看他受窘,打圆场道:“臣和马公公一定办的让皇上满意。”
  “嗯。”嘉靖点点头,欣慰的望向沈默道:“你可对朕失望过?”
  “绝对没有!”沈默立即摇头,指天发誓道:“微臣蒙皇上眷顾,屡次超拔,铭感五内!尽忠尽职还来不及呢!哪还有别的想法?”
  “呵呵……”嘉靖淡淡笑道:“当年你在宣府立了那么大的功,朕却不赏你,还让你坐了半年多的冷板凳,心里也没有怨吗?”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沈默坚决道:“微臣绝无半点怨言。”
  “嗯……”嘉靖缓缓道:“荣辱不惊,这才是大明朝的栋梁之才。”说着对沈默道:“跟你说实话吧,朕确实是为你考虑,你年纪太轻、锋芒太盛,功劳太大、也太惹人眼红,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管不顾把你拔高了,那是捧杀,明白吗?”


第六九零章 倒霉的马全
  嘉靖话头一转道:“但你要知道,朕是赏罚分明的,这次你立了大功,朕要双倍的赏你。”说着瞧他一眼道:“朕封你为伯爵如何?”
  边上的马全一听,马上恭喜道:“沈大人刚及而立便封爵,实在是天大的喜事啊。”
  沈默听着也是一阵激动,但转念一想,皇帝要是想封自己,直接下旨不就得了,和必要跟我商量呢?显然还是不想给我爵位……这并不是皇帝吝啬,而是有明一代,对文人得爵位控制的非常严格,必须有保社稷、解国难之功,才有资格被封爵。但现在嘉靖竟要封沈默为伯爵,直接成为超越一品的存在。
  说实在的,沈默当得起这份殊荣,因为若是没有他,嘉靖这次是在劫难逃,大明半数以上的高官,也凶多吉少,甚至会导致国家陷入战乱,后果不堪设想。
  但沈默能感觉出,嘉靖并不想这样抬举他,因为真相给他个伯爵当当的话,直接授予就好了,何必还要先说‘不能捧杀’,又问他‘如何’呢?摆明了想让自己主动拒绝,这样皇帝就不必背负刻薄寡恩的恶名了。
  沈默一转念,就明白皇帝为何又想赖账了,如果说上次宣府大捷,还有点为沈默打算的意思,那这次嘉靖纯粹就是为他自己考虑了——如果出现大臣封爵,就说明江山社稷出现危急,如果是平时也就罢了,偏偏发生在皇帝不顾劝阻,一意南巡的过程中,可以说沈默做的一切,都是给皇帝擦屁股,因此对他的封赏越大,就说明皇帝的错误越大。
  弄清楚这之间的因果关系,沈默自然坚辞不受,嘉靖一看,心说小子真上道,又坚持再三,都被沈默态度坚决地拒绝了,让一边马全的好生奇怪,沈大人这是图什么呀?
  却不知沈默的不求,便是最好的求,因为几次三番有功不赏。还打压他,皇帝已经有些内疚了……沈默表现得越是识趣,他就越不好意思,所以虽然不能给沈默伯爵位,但也绝不会亏待他的。
  ※※※
  队伍继续北上,对于如何定性袁炜、陈洪等人,嘉靖迟迟没表态,甚至连派谁查案子也没公布,显然有意将此事冷处理,但经过这场生死浩劫之后,大臣们已经出离愤怒了……他们不少人的同年、好友、同僚,死在那一夜的混乱中,如此罪大恶极之人,竟然得不到处罚,天理何在?!
  他们并不怕事情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也不愿再考虑皇帝怎么想,他们纷纷上书,要求彻查此案,让罪人们得到严惩。
  但嘉靖以病重不能视事为由,将这些奏章压下来,被烦的受不了。最后连大臣也不见了……按照嘉靖以往的经验,如此搁置一段时间后,官员们的注意力,便会被新发生的事情吸引,从而不再纠缠这件事。
  然而这次,皇帝失算了,长久以来,朝堂被奸邪占据,正直之士无法张目,大臣们畏惧这位皇帝的权威,只能一再妥协、再三让步——但这次,已经忍无可忍的大臣们,绝对不会再忍了!
  虽然你皇帝是天下之主不假,但并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百官们往日就是太容易妥协、太爱惜自己了,才让皇帝得寸进尺、随心所欲——这不是拿祖宗的社稷、拿天下人的命运开玩笑吗?
  大明朝有没有好运,再逃过这样一次的玩笑,谁都不敢说……
  事到如今,为国为己,只能拿出勇气来,向皇帝劝谏了!高拱约齐几十名官员,手捧要求立即彻查此次事件的奏本,来到皇帐外求见嘉靖皇帝,并对太监们放话说,如果得不到满意的答复,这次绝对不会回去。
  太监们赶紧进去禀报,嘉靖并不奇怪百官的态度,在经过那样一场劫难后,只要是人就会怒不可遏……
  “一班蠢材……”嘉靖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现出那一幕幕屈辱的景象。双拳无意识的攥紧,指甲都发白了。
  “主子……”边上的马全关切道:“您没事儿吧?”
  嘉靖摇摇头,低声道:“告诉他们,朕已经委派沈学士和你,查办此案。”
  马全当时脸就绿了,原先皇帝让他审理此案,他还蛮雀跃的,因为终于有个机会,可以整治陈洪了。但后来看百官群情汹涌,他才知道这是坐在个火山口上,又见迟迟不宣布任命,还在那暗暗庆幸,是不是皇上现在记性不好,把这茬给忘了?心里还暗自庆幸呢。
  谁知道,是他的跑不了,人家皇帝压根没忘,马全耷拉着脑袋接旨,显然心理压力大极了。
  “这次你忠勇可嘉,让朕很是意外。”嘉靖给他鼓劲道:“这个案子之后,陈洪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马全心中一喜,他原本以为,自己能排在黄锦后面,当个次席秉笔掌御马监事就不错了呢。但他也不傻,知道皇帝必有见不得光的事儿,要自己干。
  权衡片刻,马全低声道:“单凭主子吩咐……”
  ※※※
  得到嘉靖面授机宜后,马全勉强压下脸上的惊惶之色,出来见众位大人,向他们宣布皇帝的任命。
  众大臣小声议论片刻,最后挑头的高拱放声道:“不妥!此等级别案件,需有三法司会审,六部九卿旁听,否则便会流于儿戏。难以服众。”
  马全咽口唾沫道:“事涉宫里,多有不便外传……”
  “天家无私事。”左都御史刘焘道:“无不可为人知!”
  “这是皇上的意思……”马全的应变能力,在司礼监几位大珰中,算是很差的,一下就有些乱套道:“你们想抗旨吗?”
  “你不用乱扣帽子!”刘焘道:“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假传圣旨?我们要见皇上当面禀明!不要你们这些阉竖在中间两面挑唆!”
  马全这个委屈啊,自己尽心竭力的当好人,竟还被归为与陈洪一类的阉竖了,那当好人还有什么意义?其实他是代人受过,百官们见不着陈洪,自然拿他出气,谁叫他俩穿着一样的衣裳,还都没有胡子呢。
  被百官骂得狗血喷头、面红耳赤,马全只好败退回帐,跟皇帝禀报。
  嘉靖刚要服药,闻言阴下脸来,道:“还得寸进尺了。”破口大骂道:“你是棉花吗?就知道一味服软?他们硬你不会更硬吗?去吧,出了事儿有朕担着!”
  马全晕头转向的从大帐中出来,心说我怎么这么惨啊,是不是得罪哪路神仙了?头重脚轻的出来到帐前,却如何也硬不起来,对百官道:“诸位,这都中午头了,人是铁、饭是钢,咱们先回去吃饭,有什么事儿吃饱了再说,成不?”
  “一顿不吃饿不死!”在外面请命这么久,皇帝却一直无动于衷,这让百官心中充满了怒火和屈辱,看着马全也分外可憎起来道:“你这太监,是不是学陈洪,也把皇上藏起来了?!”
  这可是诛心之言呐,马全一下子摇头道:“你们可别瞎说,我就是个跑腿传话的,哪有那份胆子!”
  “那可不好讲!”刘焘不愧是武人本色,一蹦三尺高道:“这太反常了,我们已经吃过一次亏了,绝不能让皇上再有危险!”说着一扬手道:“咱们就这样进去,谁敢拦着,就是逆贼同党!”
  大伙儿的耐心也早已耗尽,竟真有些脾气急的,跟着他就往里走,其余人虽然心里打鼓,但这种时候,打肿脸也得充胖子,只好都跟着往里走!
  ※※※
  大人们步步紧逼,侍卫们步步退后,眼看就要退到帐篷口了,马全蹦脚道:“都傻了吗?拦住他们呀!”
  “可他们说,谁拦谁就是逆贼……”有侍卫小声道。
  “不拦你现在就是!”马全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道:“弟兄们,给我顶住!”好说歹说,大汉将军们终于手挽手组成人墙,挡在众位大人前面。马全则脚底抹油,赶紧进去禀报。
  嘉靖早听到外面的喧闹声,气得在那里直喘,马全一进去,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大骂道:“饭桶!朕养了一群饭桶!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咳咳,还来问我怎么办?”
  马全觉着自己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被骂得脸都绿了,头昏脑涨道:“皇上,您说怎么办,奴婢都照办就是……”
  “抓人呀!蠢材!”嘉靖剧烈的咳嗽起来,直翻白眼。金太医赶紧上前急救,皇帝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大口喘息道:“先把带头闹事的抓起来,其余的人谁不服抓谁,吓退了的就算了。”
  “唉……”马全都忘了该怎么正常说话了,带着一队锦衣卫便出去了。
  外面的形势已经混乱不堪,官员们把大汉将军打得丢盔卸甲,许多仪表堂堂的大帅哥,脸上都被官员们挖得一道道的,算是毁了容。但因为没有命令,大汉将军们也不敢还手,只能硬挨着。
  不过锦衣卫一出来,就不一样了,看到自家兄弟吃亏,不待马全下令,便冲入人群一阵拳打脚踢,把些个闹得厉害的官员打倒在地,倒着拖拉出来。
  但也有扎手的点子,比如闹得最凶的刘焘,此人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一手八卦奔雷掌,使得虎虎生威,等闲十几个锦衣卫都近不了身。在他的带领下,七八个会武术的官员,和锦衣卫厮打成一片,在皇帐前站来了一场大斗殴!
  沈默和徐渭站在远处一个帐篷后,静静望着这一切,徐渭问道:“眼看要出大事儿了,你不去拉拉架?”以沈默目前的威望,说出话来两边都可能会听,确实是拉架的不二人选。
  但他没有哪怕一丝这方面的意思,缓缓摇头道:“犯了错,迟早都要还……”
  徐渭以为还有下文,没想到沈默就此住了嘴,便发问道:“你愿意看着事情闹大?”
  “为什么不呢?”沈默淡淡道:“要是他们顶不住了,我也可以上阵!”
  “你忘了四十年前的杨升庵?”徐渭皱眉道:“当今圣上可向来是个不肯低头的主。”
  “现在不是四十年前了,皇帝已经没了少年意气,而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沈默幽幽道:“而且,如果不能让他在活着的时候屈服,本朝的倒行逆施,还会在以后的年代中反复上演。”
  徐渭被沈默的话惊呆了,虽然两人相交莫逆,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但知道他有这种可怕的念头,还是第一次……
  “这真是,太太太……”向来巧舌如簧的徐文长,竟然结巴起来。
  沈默斜睥他一眼,没有说话,今天他将自己心中的终极目标吐露一星半点,就是想看看这家伙什么反应,如果连狂放不羁的徐渭都难以接受的话,那说明自己的想法,真没有一点市场,还是放弃比较明智。
  但徐渭终究是徐渭,他终于捋直了舌头,道:“太刺激了……”
  沈默嘴角挂起一丝微笑。
  “你打算怎么干?”徐渭道:“这可是前无古人的大事件啊,不论成不成,你都注定永载史册了,只不过……”
  “不知是流芳千古,还是遗臭万年,是吧?”沈默竟还能笑出道:“我这辈子算是搭上了,不希望你也掺和进来。”
  “瞎说什么呢?”徐渭拍拍他的肩膀道:“一世人、两兄弟,没有我陪着,你干不成事儿的!”说着嘿嘿笑道:“何况这么好玩的事儿,你赶都赶不走我。”
  “嗯。”沈默点头笑笑,目光回到场上,这时候在源源不断赶到的御林军镇压下,骚乱已经渐渐平息,刘焘等十几个带头闹事的被揪了出来,当场拿走关起来了。
  ※※※
  剩下的官员也个个带伤,他们是真被打懵了,没想到皇帝竟真能动手,这把国家的大臣当成什么?还是君与士大夫共天下吗?一个个悲从中来,跌坐在地上,开始先有人小声抽泣,然后哭声渐渐放大,最终竟号啕大哭起来。
  里面的嘉靖也毛了,老子还没死呢,你们号丧什么?怎么就没完了?哦,朕知道了,你们是看我老了、病了、好欺负了,是不是?要是放在十年前,朕决定的事情,谁敢说半个不字?看来真是这样……好吧,既然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那朕就发威吧!
  “既然抓带头的没有用。”嘉靖嘶声叫道:“那就把他们全抓起来!”
  “主子,万万使不得啊……”马全不顾一切的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道:“奴才斗胆猜测,您不想公开审理那个案子,该是不想让事情闹大,可您要是把大人们全抓了,那不就是震惊中外的大事件了!”说着道出了最有水平的一句话道:“那样的话,大臣们得到了直名,咱们却必须要承受所有的恶果!”
  嘉靖呆住了,马全说的不错,外面都是国家的股肱,近半数以上的高官,其中绝大多数,还是很他合心意的,难道能把他们全换了?要是都让徐阶换成他的人,那自己不更难受?
  想到这,嘉靖更恨起袁炜的不争气了,空费了自己的一番心血,不但没有和徐阶抗衡起来,还把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再想想陈洪、严世蕃这些杀才,不正是自己一步步纵容、妥协,才让他们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大逆不道的吗?
  “罢了罢了……”沉吟长久之后,嘉靖疲惫的长叹一声道:“就按他们的意思来吧。”说完面色一沉道:“交给他们之前,先警告那几个杀才,要不想九族全诛的话,就把嘴巴闭紧点,不要胡说八道!”
  这才是嘉靖不愿把事情闹大的原因,因为那几个人,说直白点,就是他的爪牙,知道他太多的事情了,尤其是见不得光的事儿,知道的太多了……


第七零零章 贵子
  岁月如梭斩人的刀,嘉靖还是嘉靖,但早就不是四十年前那个,敢于跟全天下的官员对着干的青年天子了,如果放在四十年前,高拱、刘焘他们闹这一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对着干的结果,只会使皇帝的态度只会更加强硬,哪怕把所有人都打板子流放也在所不惜。
  但现在的嘉靖已经老了,虎老不咬人,不是因为慈悲了,而是咬不动人。层层的顾虑将他的手脚羁绊,让他虽然恨死了严世蕃、陈洪等人,却没法光明正大的诛杀;让他虽不喜欢徐阶、高拱等人,却也没法将其驱逐。这,这是在为过去四十年的放纵还债啊……
  “朕已经老了。”嘉靖垂着双目,对在銮舆上侍驾的沈默,缓言细语道:“他们也看出了,已经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沈默坐在下首的锦墩上,默默地为皇帝捣药,他的动作很轻柔,几乎没有任何动静,静静地听皇帝自哀自怨道:“包括陈洪、袁炜这些人,和朕相处了几十年,对朕是百依百顺、百般逢迎,让人以为就是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为什么就不能真心到底,善始善终呢?”
  沈默还是不说话,只是腹诽道:‘难道有人会当巴狗儿上瘾?你把人也想得太贱了吧……太监、太贱,哦,原来如此。’
  “怎么不说话?”嘉靖看他一眼道:“不认同吗?”
  “微臣不敢。”沈默轻声道:“只是在想皇上的问题,恕臣才疏学浅,不知该如何解答。”
  “呵呵,连朕的文魁星都没法解决。”嘉靖叹一声道:“看来是还真是个难题哩。”说着定定望向沈默道:“那么你呢,也会重蹈覆辙吗?”
  “臣不会……”沈默停下手,正色道:“臣的老师是沈炼、师叔是唐顺之,臣是被他们从小教出来的。”他正面回答了皇帝的问题,但没有从正面解释自己的回答,因为难免有自夸之嫌。但他用两个人的名字为自己作注,按照此时的观念,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忠烈之后,自然还是忠烈。
  嘉靖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点点头道:“朕还是信得过你呢……”说着无力地靠在枕头上,悠悠道:“朕也只能相信你了……”
  沈默愕然,想不到皇帝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他能体会得到,嘉靖现在满心众叛亲离的凄凉,所以难免会有洪洞县里无好人的悲观,却不知嘉靖对自己突然而来的信任,又是为哪般——在此之前,他能明显感觉到,皇帝对自己,也就是对一般有前途的大臣,既用且打,谈不上有多信任,至少是十名开外。
  但现在皇帝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竟然说自己是他唯一信任的人,沈默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不会又要拿我当枪使吧?’但转念一想,现在嘉靖对自己确实十分不同了,比方说,平乱之后,自己几次请辞护卫总指挥之职,但嘉靖坚持不许,说不放心其他人;再比方说,现在每天嘉靖都要自己陪他说话,基本上只要皇帝醒着,自己就得在边上伺候着,徐渭都笑话他,现在都变成没有去势的太监了。
  当然,包括徐渭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因为沈默救驾所致,但参与救驾的人多了,怎么皇帝偏偏对自己另眼相看呢?
  ※※※
  与此同时,三法司对严世蕃等人的会审,也在北归的路上,见缝插针地进行着。
  基本上,这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严世蕃、陈洪一党死定了,只有严世蕃不这样看,他坚信自己能够逃得性命,这下连最崇拜他的罗龙文也不信了,悲哀道:“瞧瞧审理此案的三法司长官吧,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刘焘、还有大理寺卿,全都不是咱们的人,而且素来跟咱们有仇,一定会把咱们往死里审的。”
  严世蕃却自信道:“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放心吧,咱们会没事儿的。”说着对罗龙文道:“开审的时候,他们问你什么,你都往宫里扯,便可保我们无事。”
  罗龙文吃惊道:“可是那日,马太监过来警告过,说要是胡说八道的话,会诛九族的。”
  “你傻呀,人家说啥信啥?”严世蕃捏住一个身上的虱子,放到嘴里尝尝。然后呸呸吐出来道:“他妈的,想开个荤都不行。”最近伙食太差,他每天只有两个硬得硌牙的小窝头,一碗清澈见底的白菜汤,嘴巴早就淡出鸟来了。
  罗龙文不关心他的伙食,急切问道:“快说说嘛……”
  “好吧……”严世蕃眨眨眼道:“咱们这次能不能活,关键还是皇帝的态度,他虽然恨死咱们了,但还是得给咱们一条活路。”说着压低声音道:“这二十多年来,皇帝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总是借咱们的手,让咱们给他背黑锅,却也将把柄一次次送到咱们手中……别看他现在这么生气,恨不得吃了咱们似的,可到时候,还是得从轻发落。”
  “可是咱们是谋反唉,十不赦的大罪啊……”罗龙文表示压力很大,他受伤后随严世蕃被捕,没有得到应有的救治,独眼发炎,半边脸都肿的跟猪头三似的,跟帅字再不沾半点边。
  “这你不要担心,换成别的皇帝,咱们真就死定了。”严世蕃摇头道:“但朱厚熜这辈子最大的弱点,就是死要面子,什么都不如他的面子大,他是不会用这个罪名,来处置我们的。”说着得意洋洋道:“只要不是谋反,就有希望……”
  “我还是觉着,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我们的。”罗龙文道:“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
  “嗯……”严世蕃这才拉下脸来,道:“大明是混不下去了,咱们只要有机会离开京城。去日本重新开始,王直那样的都能混个诸侯,不信咱们混不下去。”
  “那已经是最好了。”罗龙文缓缓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
  审讯严世蕃等人的过程,是艰苦而冗长的,因为牵扯太多,层次太高,一不小心就会触雷,而且严世蕃等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言必称宫里,凡事都会扯到皇上,让负责审理的官员们,整日处于胆战心惊的状态,甚至不知道,是先审出结果来,还是先被吓死。
  队伍在继续行进,到了七月份,终于抵达京畿,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负责护送的军队也全都返回,只有戚继光的戚家军,没有得到南下的命令,这也印证了沈默的猜测,那些人确实不会放过这个给胡宗宪拆台的机会。
  当到了通州时,裕王、徐阶、李芳等京中留守悉数出迎,接驾的队伍浩浩荡荡,足有数里长,锣鼓喧天、爆竹声声,旌旗遮天蔽日,看热闹的百姓更是塞满了御道两侧。
  看到这熟悉的景象,嘉靖长舒口气,感叹道:“一场噩梦,终于做到头了。”他的精神大好,身体仿佛也有劲儿了,竟能坐起来,在御辇上接受官员百姓的恭迎。
  所有人一齐行礼后,李芳和黄锦奔上来,看到皇帝形容枯槁。比走的时候瘦脱了型形,整个人也憔悴不堪,两人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掉泪道:“主子受苦了,那些杀千刀的怎么照顾的您啊……”
  他俩这样一真情流露,嘉靖还真有些看到亲人的感觉,眼圈微红道:“罢了,不说也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主子您真是太仁慈了。”李芳抹泪道:“可不能饶了那些狗奴才,他们竟然……”他毕竟是老得糊涂了,一激动起来,大脑便控制不住嘴巴。
  “这个以后再说……”嘉靖挡住他的话头道:“你们先到一边去,裕王和徐阁老他们要等急了。”两人才乖乖站到皇帝身边,李芳这才发现,沈默竟然一直在皇帝身后站着……那个位置,通常是他站的,陆炳、严嵩也站过,总之是皇帝绝对信任的人,才被允许站在皇帝身后,就连两位皇子也没捞着过。
  感受到李芳讶异的目光,沈默无奈的耸耸肩,示意不是自己想站这儿的,是皇帝不让他离开,他也没办法。
  嘉靖的眼睛又移到徐阶身上,目光复杂的变化数下,便有些心虚的转到裕王身上,一眼看到他手中端着的托盘,上面金黄色的缎面上摆着一只大大的玉璋!
  嘉靖昏花的老眼一亮道:“是你的王妃诞子了吗?”
  裕王这辈子,在他父皇面前,还没这么扬眉吐气过,只见他昂首挺胸,平时不敢正视嘉靖的目光,这时也迎望向皇帝……此之名为‘迎喜’,中气十足道:“回父皇的话,老天爷给您喜降了皇孙!”
  李芳赶紧大步走过去,接过那个托盘,又大步回到嘉靖面前跪下,高高举起道:“主子大喜!”
  所有的太监紧接着跪了下来:“主子大喜!”
  官员们也相继跪下道:“臣等恭贺皇上!”不管此时真心欢喜,还是装出高兴的样子,都知道在景王失了圣眷的情况下,皇长子却诞下世子,这意味着什么——皇位之争,再无一丝悬念了!
  当然,此时真正喜上眉梢的,是高拱、陈以勤这帮子王府旧人,他们的风险投资,这下子终于要大赚特赚了。
  嘉靖也很高兴,毕竟裕王无子这件事,就像拴住他的缰绳一样,让他干什么都顾虑重重,这下好了,终于彻底扫除了这个障碍。他慢慢回头,对身后的沈默笑道:“这下你猜对了,替朕把东西赏给朕的孙子吧?”
  沈默笑道:“皇上神机妙算,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不过是想把吉利话儿,借着微臣的嘴说出来罢了。”两人这一番对话,近前的李芳和黄锦听得清清楚,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暗暗心惊道:‘想不到沈默和皇上关系这么近了,这种话题都会讨论……’
  李芳正在心惊呢,沈默微笑道:“李公公,麻烦您把托盘举高点。”
  李芳赶紧将那托盘高高举起,沈默便从袖子里,取出一样金灿灿的东西,双手搁在上面,正色道:“这是皇上赏赐给裕王世子的!”
  裕王赶紧跪下谢恩,待李芳将那托盘中的东西呈到面前,他才看到,乃是一枚金项圈、上面挂着个精致的玉锁,但见那玉琢得精巧绝伦,缕着双鱼戏水,暖润滑泽。上镌刻有“富贵长命”的字样,原来是一个避祸驱邪、祝愿长命的长命锁。
  皇帝将这东西赐给皇孙,自然是希望孩子能健康长大,不要再出意外了,裕王心头一热,眼泪刷的下来,再次磕头谢恩。
  经过这番生死磨难,嘉靖仿佛也看开了许多,微笑道:“起来吧,等孩子百岁那天,朕还要亲自过去,给他起名呢。”
  “不敢劳父皇大驾。”裕王连忙道:“小儿一满百岁,儿臣便立刻抱进宫来,给父皇见见。”
  嘉靖摸摸自己的双腿,面色一黯,强笑道:“也好……”说着打起精神道:“李芳,照祖制,添了皇孙宫里该怎么赏赐?”
  李芳这个记得倒清楚,想也不想道:“回主子,照例要赏赐喜庆宝物之外,还要调派二十名太监二十名宫女过去伺候。”
  嘉靖却道:“这个孩子是应兆而生的,非比一般,各色用度规制,全用双倍的。”
  “双倍就是亲王例了……”李芳小声道。
  “亲王就亲王。”嘉靖道:“立刻去办吧!”
  “是!”李芳这一声应得倒十分响亮。
  嘉靖又对裕王道:“好生准备准备,等百岁的时候,让百官都去你那好好庆贺一下,缺什么直接跟宫里说,内库全出了。”
  “是。”裕王爷应的非常响亮。
  嘉靖又对众大臣开心道:“朕高兴,真的太高兴了……”众大臣也只好跟着贺喜,把跟气氛不协调的话儿,硬生生憋了回去。
  沈默在心中暗暗偷笑,道:‘皇帝就是会来这手,把不想听的话全堵住了。’
  ※※※
  皇帝体力极为有限,方才超水平发挥,已经是透支了,感觉不妙,赶紧示意放下卷帘,大队启程回京。
  皇帝躺下就睡了,沈默终于不用伺候,从御辇上蹑手蹑脚下来,便看到徐阶在朝自己微笑。
  沈默知道逃不掉,索性大方上前,恭敬施礼道:“老师。”
  徐阶点头微笑道:“拙言,为师真心感谢你啊。”
  沈默知道他指的是袁炜,谦逊道:“学生只是在尽本分而已。”
  “无论如何,我都要重重奖赏你。”徐阶伸出三根手指头道:“吏部右侍郎、户部左侍郎、礼部右侍郎还有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这都是目前空缺,且不委屈你的职位……不是我不能给你更好的,只是老夫认为,不应该操之过急,还是要慢慢来的。”
  沈默也不想推辞了,他这几年放弃了好几次机会,终于让所有人都替他鸣不平,再没人觉着他少年得志、眼红嫉妒什么的了,已经具备了上升的一切条件,再退让就真矫情了。想一想,他轻声道:“学生想有始有终,把翰林院的差事干完一任。”
  “我知道了。”徐阶点头道:“礼部侍郎兼任翰林学士,如何?”两人之间的谈话,已经刨去了一切的虚伪客套,都是直奔主题。
  “多谢老师栽培……”沈默深鞠一躬道:“学生没齿难忘。”其实徐阶也就是知道沈默这次肯定要升了,赶紧过来送个顺水人情,这举动跟严嵩窥主上威福以市恩,也没什么区别。
  “呵呵……”卖完了好,徐阶捻须笑道:“现在你陪伴皇上身边,可知道皇上到底对那些人,是个什么态度?”这就叫贼不走空,绝不会便宜沈默的。这不,便在这探听情报,好应付回京后的奏对了。
  “皇上的态度,老师不会不知道。”沈默呵呵笑道:“当然是想两全其美了。”
  “两全其美……”徐阶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道:“明白了。”


第七零一章 小魔星
  回到京城,不用再侍奉帝侧,沈默回到家中,夫妻久别终聚、父子暌违重逢,自要安享一段天伦之乐,恰又赶上酷暑盛夏,沈默更是打定了主意不出门,天天在家里围着老婆孩子转,却是别有乐趣……
  清早天还不亮,他便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天井里捣鼓他的花花草草。这些年沈默愈发返璞归真,不仅饮粗茶、食淡饭,日常穿着,除了官服之外,不过单棉四套,够倒替换洗便不再添置。而且愈发喜欢自己动手种菜养花……他在天井里亲手扎起来瓜棚豆架,清明、谷雨之间,随意点种些丝瓜或扁豆,数日破土而出,几经浇灌便蔓叶虬蟠,爬满了架子,盖住了天井。挡住了毒辣辣的日光,让院子里比外头凉快许多,不是天棚胜似天棚。
  沈默回来时,正是花谢果实的季节,便见碧油油的架子上,挂着许多生满了洁白绒毛的丝瓜、扁豆、还有黄瓜、葫芦,让人看了就心生满足。他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提着篮子到瓜架下走一遭,再去自己开的小园子里转一圈,便将一篮子带着露水的新鲜瓜果,提回屋里,交给柔娘,便是全家人这一天的主要吃食……
  因为夏天炎热,大伙儿都胃口不好、饭量减少、用北京话叫‘滞夏’。在伏天里,京城百姓第一不买鱼虾水产吃,第二不多买肉吃,第三不买豆腐吃,因为这些都容易变质,不易保藏,就是有冰窟窿,鱼肉之类的也不易保藏,所以为了全家人的健康着想,就得尽量吃得清淡些。
  那吃什么呢?就是这些蔬菜呀,黄瓜呀、茄子呀、豆角呀、冬瓜呀、小白菜呀,而且沈默最喜欢凉拌了吃。因为北京有一样好东西,这年代在别的地方还真没见到,就是芝麻酱。这可是个宝贝呀,凉拌面、拌黄瓜、拌粉皮,都少不了它,就连厨房里夏天来做面食,都喜欢烙些芝麻酱饼,蒸点芝麻酱花椒盐的花卷。
  用过一餐爽口宜人的早饭,沈默目送着若菡去账房忙活,柔娘送孩子们上学堂,待所有人都走了,他便去捣鼓自己的小园子,捉虫除草,松土施肥,等把菜园都服侍好了,他就溜达回天井,给自己沏一壶茶……沈默从不追求茶具的精美,只注重茶叶的汤色和味道。喝得也不是名品,只要是一般的雨前‘小叶茶’便好,间透了之后,坐在棚架下的竹椅上款款而饮,那真是‘喉咙润、破孤闷、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唯觉两腋习习生清风,不必摇扇,身上的暑意自会消退,只需片刻便浑身凉爽起来。
  沈默惬意地喝着茶,双腿搭在小几上,随意翻动着手上的闲书,也不是大学中庸,也不是道德文章,而是《夷志间》、《梦溪笔谈》之类的闲书,那叫一个心无牵挂,悠然自得,真像古人所说的‘此地在城如在野,个人非佛亦非仙’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便将书扣在面上睡着了,听到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沈默一抬头,书本滑落,也顾不上捡书,他朝来人笑道:“夫人,该吃中饭了?”
  ※※※
  来人正是若菡,只见她上穿碧绿的翠烟衫,下穿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更显得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人若幽兰……她是极会穿衣打扮的,首饰不过一珠一翠一金一玉,疏疏散散,便有画意;服色亦有时宜,春服宜倩,夏服宜爽,秋服宜雅,冬服宜艳;见客宜庄服,远行宜淡服,花下宜素服,对雪宜丽服,各种各样的精雅服饰,可以摆满十间屋子。
  这夫妻俩,在生活态度上,可谓是天壤之别,一个愿意为美好的生活买单,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另一个却不愿被衣食所羁绊,只求温饱洁净便好。难得的是两人互不干涉对方的喜好,也不强求对方跟自己一样,便如俞伯牙与钟子期,虽然生活上相去甚远,但难得知音、琴瑟相和的快乐相伴着。
  见娇美的妻子穿一身清爽的夏装,更添几分沁人心脾,沈默色与魂授的伸出手,笑道:“这是谁家的俏媳妇,快让俺来抱一抱。”
  “讨厌……”若菡掩口一笑,却没有依言坐到他怀里,这毕竟是光天化日,她可不敢失了主母的尊严。坐在沈默边上的竹椅上,面色稍显疲惫道:“忙了一上午,脑仁疼坏了,到后面来透透气。”
  “头疼啊,不要紧。”沈默从椅子上弹起来,走到天井之隅,那里种了些个碧绿的藿香、薄荷、丁香之类的芳草,是用来清洁空气、驱赶蚊虫的。沈默捡几片饱满的薄荷叶摘了,拿过来用清水一冲,便往若菡的两边太阳穴上贴去。
  若菡闭上眼睛,任由他处置。便感到阵阵清凉透体而入,头脑眼目感到一阵清明。便听沈默笑道:“薄荷可是个好东西,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上说,它可以清热、祛暑、消汗、明目而又清醒头脑。是夏天里难得的清凉啊。”
  若菡缓缓点头,哼一声鼻音不说话,静静享受这难得的安宁,直到脚步声响起,她才睁开眼,只见两个丫鬟端着消暑的饮料上来,甜碗子和绿豆汤。前者是若菡最爱的消暑小吃,乃是厨子跟宫里师傅学得……把新采上来的果藕芽切成薄片,用甜瓜里面的瓤,把籽去掉和果藕配在一起,再把青胡桃砸开,把里头的带涩的一层嫩皮剥去,铺在上面,浇上葡萄汁,冰镇了吃,若菡和几个孩子都好这口,每天要吃两次才算对得起这么热的天。
  沈默却嫌这玩意儿太甜,他还是喜欢喝普普通通的绿豆汤,就是把绿豆用砂锅熬熟,放在阴凉处凉它几个小时,便是他消暑的最佳饮品了。
  夫妻俩各取所需,端着各自的小碗无声的吃着,沈默把碗里的绿豆汤吃完,看看天光道:“孩子们该下学了吧,这两天光跟着我玩了,也不知还能坐住了不。”
  他不提这茬不要紧,一提若菡就一脑门子官司,再香甜的吃食也没了味,搁下碗道:“亏你还想起问一句。”
  “这话说得。”沈默也搁下碗,笑道:“我那可是亲儿,能不问吗!”
  “得亏是亲的!”若菡气呼呼道:“都怪你,说什么要素质教育……活活教出两个不知天高地厚,没有他们不敢干的小魔星来!”
  “不是请先生了吗?”沈默原本是想自己教儿子的,无奈要随扈南巡,一来二去半年不着家。只好请了德高望重的蒙师,来给阿吉和十分开蒙,说起来从拜师至今,已经半年了……沈默暗暗汗颜道:“怎么,胡先生教的不好?”
  “还胡先生呢……”若菡气得真想掐他,嘟着嘴道:“胡先生早就卷铺盖走人了,现在是魏先生了。”
  “怎么换老师了?”沈默吃惊道:“才半年多就换,不好吧。”
  “谁能坚持半年。”若菡双手合十道:“我真要烧高香喽。”说着掐指头给他数道:“第一个胡先生,和最近这个魏先生之间,又有周先生、丁先生、两个刘先生,半年里统共六位先生,时间长的能捱俩月,短的也就半个月。”说着郁闷的低头道:“这才几天啊,京城私塾界,便知道沈学士家的两个公子没法教,你说以后可怎么办啊……”就像全天下担忧儿子的母亲一样,若菡脸上满是愁苦、没有半分从容,一个劲儿的怪沈默道:“你那……素质教育,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怎么把孩子教得反倒没素质啦……”
  ※※※
  沈默静静听着若菡大倒苦水,始终保持微笑,让若菡就像打在棉花上,说着说着自己都没劲了,嘟着嘴道:“养不教、父之过,可都是你的错。”
  “夫人放心,没那么严重。”沈默笑着拍拍她的背道:“孩子嘛,七八岁狗也嫌,那不正是闹人的时候,皮点好,将来不受欺负嘛。”
  “那也不能老把先生气走了啊?”若菡郁闷道:“还有没有一点尊师重道了?”说着拉着沈默的衣袖道:“我不管,这事儿你得管,不然将来出落成俩无行纨绔子,我看你找谁哭去。”
  “好好好,我管……”沈默投降笑道:“不过你总得跟我说说,他俩六七岁的小屁孩,怎么就能把先生都气跑了?”
  “淘呗,都淘出花来了!”若菡数落道:“先生让他们乖乖坐着听话,他们就四处乱窜,把先生惹急了,打几下板子,他们却记恨上了,就想着法子报复先生。”说着又好气又好笑道:“抓了蛤蟆、刺猬塞到先生的被窝里;往先生的饭菜里倒盐、成包成包的往里倒;趁着先生打盹放爆仗,吓得先生哇哇乱叫,人家又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惹不起还躲不起?当然忙不迭告辞了。”
  “嘿,这些臭小子,还真能作呢。”沈默摸着下巴道:“真像他爹。”上辈子在孤儿院,沈默就是最难搞的一个,孩子头、惹事包、害群之马老鼠屎……这些光荣的称号,跟了他整整九年,上高中后才好些。
  “什么,你小时候也是这样?”若菡瞪大一双妙目,难以置信道:“公爹可说,你小时候最乖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对谁都很有礼貌,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我爹那是……”沈默挠头道:“给我往脸上抓肉呢。”沈贺只是他这辈子的爹,当然不知道他上辈子的事儿了。
  “不管怎样。”若菡掐着腰道:“我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变成那样的小流氓,你到底管不管?!”这应该是若菡第一次凶相毕露,沈默苦笑连连道:“成成,我管,还不行。”说着便起身,逃也似的往垂花门去了。
  却与柔娘差点撞上,沈默扶住她的肩膀,道:“急啥呀?大热天风风火火的。”
  “老爷您快去看看吧……”柔娘说着话,目光却望向了若菡道:“魏先生收拾东西,也要走了……”为了不把这位先生也气跑了,若菡特意让柔娘在那里盯着,倒也安生了一个月,谁知今天,还是眼睁睁地又看着那俩小爷闯了祸。
  “得,第六位了。”沈默松开手,他简直好奇死了,这俩小兔崽子咋就这么大能耐,简直成‘塾师杀手’了。
  若菡腾地站起来道:“当家的,今天要不把先生留下,可就真没人愿教咱儿子了,你再不管管两个宝贝儿子,真要闹翻天了!”
  “好好好,咱们先去看看。”沈默示意若菡同行,问柔娘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柔娘低声道:“唉,也怨奴家,把平常抱回去睡觉的功夫,就出了大事儿!”
  “什么事儿?”两口子齐声问道。
  “鼻烟壶……”柔娘弱弱道。
  “鼻烟壶?”
  ※※※
  原来若菡为了讨好先生,让他多多包涵,不要轻易告辞,会经常送些稀罕的小礼物给魏先生,其中就有京里刚刚流行起来的鼻烟壶……那玩意儿产自吕宋,随着开关贸易进入大明,原先都按照西班牙人的叫法,称之为‘士拿乎’、‘布露辉卢’或者西蜡等等,还是沈默见到后,一笑,然后命名为‘鼻烟壶’的。
  其实就是以香味较好的烟叶,晒干后和入必要的名贵药材,磨成粉末,装入密封容器,经一定时间的陈化,便可制成鼻烟。不需燃点,单以手指粘上烟末,轻轻由鼻孔吸入,便可提神清脑,开塞明目,还会感觉特别爽,一经传入便深受士大夫追捧,目前还是个稀罕玩意,一般的教书先生,只是听说过,却没有福气享用。
  不过给若菡的儿子当塾师,待遇自然超好不说,就连这种稀罕玩意儿,也缺不了。
  那魏先生就极钟爱这鼻烟,随时都带在身上,上课也摆在显眼处,时不时就要吸一吸,一是为了爽,二是倍觉有派。
  阿吉他们看着先生的样子觉着有趣,就趁着先生出恭的功夫,悄悄跑到桌前,垫脚伸出小手指,在烟碟里蘸一点鼻烟,学着先生的样子,往鼻孔上一抹深深一吸。便在十分……还有和他们一起读书的,那些个侍卫、家丁的孩子们的注视下,忽然瞪起了眼睛,张大了嘴,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这倒不要紧,一下把先生倒在烟碟的鼻烟给喷起一团黄雾。
  待那黄雾散去,烟碟里已经啥都没有了……
  阿吉这下傻了眼,十分便在下面拍手道:“哥,你要吃棍子炒肉喽,说不定还得两顿。”其他小孩也笑道:“是啊,你娘肯定胖揍你。”
  阿吉吓得脸都黄了,也不擦鼻涕,便揪着十分的领子道:“还不是你鼓着俺去的,可别想光看俺倒霉。”
  十分眼珠子转一转道:“我想到个好办法,保准你没事儿。”
  “快说!”阿吉大喜道。
  十分便伏在他耳朵上,嘀嘀咕咕起来。阿吉闻言大喜,便撒丫子跑出学堂,往隔壁的食堂去了。此时还不到饭点,厨房的师父还没送饭来,食堂里空荡荡的。但这小子的目标十分明确,直跑到先生吃饭的桌前,跪在凳子上,把那些瓶瓶罐罐打开,一样样寻找起来……却说这魏先生确有几分酸劲儿,吃饭时不是嫌咸了、就是嫌淡了,要不就嫌没味道了,所以厨子干脆在他的桌上,摆了盐、醋、酱、胡椒粉等七八样调味品,让他酌个人口味添加。
  阿吉找啊找啊,还真让他找着了,把一个小罐子塞到怀里,又一溜烟跑回学堂,来到先生桌前,打开那罐子往碟子里倒,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孩子们围上来,铁柱的儿子铁丹问道:“这是什么?”
  “闻闻!”阿吉看他一眼道。
  铁丹便拿指头沾了些,往嘴里一放,登时黑脸煞白,鼻涕都下来了,带着哭腔道:“你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这时在门口放哨的十分道:“先生来了!”孩子们忙跑回自己座位。
  孩子们刚坐下,魏先生进了屋,坐回椅子上,看了看下面,感觉气氛有些诡异,问道:“沈志卿、沈士卿,你们两个又搞什么鬼了?”


第七零二章 谁之过
  阿吉的大号叫沈志卿,十分的大号叫殷士卿。不过魏先生总觉着一个爹娘养活的孩子,就该是一样的姓,所以总把老二也叫成姓沈的。
  这两个主人家的孩子,实在是一对小魔王,天不怕、地不怕、满脑子奇思怪想,总是不停的闯祸,出了事情找他俩准没错。
  听到先生叫唤,两个孩子使劲摇头,表示无辜道:“没有,先生。”
  “没有?”先生看一眼还在抹泪的铁丹道:“那他怎么哭了?”
  “他伤心……”阿吉道。
  “嗯。”十分接着道:“他家大白死了。”
  “什么?大伯过世了?”北京话‘伯’也念‘白’,可把魏先生吓坏了,连道:“铁丹,你不必坚持上课了,快回家奔丧吧……”引得小学生们哈哈大笑起来,弄得先生莫名其妙道:“你们怎么这样冷血,别人的伯父过世,不安慰就罢了,还笑得出来?真是罪过!”
  “先生。”学生们乱七八糟地笑道:“大白是铁丹的狗的名字!”
  魏先生这个郁闷啊,伸出手指指着阿吉和十分两个。那是相当的无语……这种有火发不出的感觉,憋得人着实难受,好半天才消化下去。
  “开始背书……”狠狠瞪一眼还在那笑的小兔崽子们,魏先生咬牙切齿道:“半个时辰后上来检查,要是背不过……等着吃板子吧!”
  学生们一下子笑不出来了,赶紧翻开书‘人之初、性本善……’的背起来。
  见阿吉和十分也开始背书,魏先生心里稍稍松缓道:‘看来还是这招能治得了他们……’便开始读自己的书,都是些高头讲章、名家程墨,全为了下一届的考试……这种训蒙的先生,像他这样有个秀才功名,已经十分少见了,一般都是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才会从事这种教孩子识字的最基础教学,束脩自然也是极低的。
  魏先生是有生员身份的,虽看在沈家束脩丰厚的分上,屈就在这里给小孩子启蒙,但他还没忘了科举,抓紧一切时间看讲章,实指望着能蟾宫折桂、就此发达,至少不再干这不讨人喜欢的教书匠。
  摇头晃脑的看了一会儿书,魏先生一边暗道:‘这文章还不如我的呢,怎就名列前茅、飞黄腾达了呢,而我却连举人都考不上?’他是越想越不平衡,越感到一阵阵胸闷,习惯性的伸手沾了一下烟碟,往鼻孔上一抹,想要通透通透,舒坦一下。
  谁知深深地一嗅,便感到一股烧心灼肺、胜过鼻烟十倍的辛辣,通鼻而来,一张白净的面孔霎时间涨得通红,终于忍不住地动山摇的阿嚏起来,且一打起来便停不住,坐在那里前仰后合,鼻涕、眼泪一块往下淌。
  学生们哈哈哈哈的拍桌子、敲椅子笑成一团。
  这时候,柔娘去而复返,听到声音进来,赶紧给魏先生打水拿毛巾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魏先生使劲洗,差点把鼻头搓破了,这才止住喷嚏,拿毛巾擦着脸,指着桌上的烟碟,对柔娘道:“二夫人您自己闻闻……”
  柔娘狐疑的端起烟碟,先是看了看,然后吃惊的放到鼻翼嗅了嗅,不由失声道:“胡椒面……”
  “可不光胡椒面!还有芥末粉呢!”魏先生在美女面前,向来是保持斯文的,但这次真的气坏了。拍着桌子道:“太不像话了,师道何存?!”
  柔娘瞪一眼还在那里笑的阿吉和十分,转过头来向魏先生赔不是道:“小孩子淘气,您教训他们就是!”
  魏先生气哼哼的收拾东西道:“我可教训不了,你们家的小爷,谁都教训不了!”说着对柔娘道:“这个月已经过去一半,麻烦您跟大太太说一声,这个月的工钱我不要了,请你们另请高明吧!”
  “那,您至少等上一会儿。”柔娘央求道:“让我先禀报老爷夫人一声可好?”
  ※※※
  当柔娘急匆匆领着沈默和若菡来到学馆,学生们已经鸟兽四散了,只有魏先生在他的寝室中,面色铁青的收拾东西。
  沈默两夫妻尴尬地立在门口,在魏先生哀怨的目光下,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俩何等人物,此刻却觉着面上火烧火燎,局促的不得了。
  若菡偷偷用胳膊肘顶了顶沈默,那意思是,当家的,你不上谁上?
  沈默只好轻咳一声,拱手道:“先生。”
  魏先生斜瞟他一眼,勉强抱拳还礼道:“学生见过沈学士。”
  “呵呵,听说府上来了位魏先生,书教得特别好。”沈默亲切笑道:“在下早就想来拜会一下了。”
  “是啊,老爷方才还说,他从南方捎回来些端砚徽墨、湖笔宣纸什么的,让我给您备一份呢。”若菡接过话头去,笑道:“待会儿就让他们给您送来。”
  “大夫人不用破费了。”魏先生不为所动道:“学生才疏学浅,不能胜任贵家的塾师,您二位还是另请高明吧。”
  “不用不用。”沈默摇头笑道:“您就很好的,别人一准不如您。”
  “是啊。”若菡道:“若是学生们惹您生气,你狠狠揍他们就是,打坏了算我们的,您可千万别客气。”
  沈默听了,看若菡一眼,没有出声附和,只是笑着点头。
  “唉,您二位都知书达理,沈学士尊师重道更是美名远扬。”见他俩如此小心赔罪,魏先生的气消了不少,叹气道:“怎么养出的孩子,就那么……疯癫呢?”
  “疯癫?”沈默不由瞠目结舌,他万万没想到,六七岁的孩子,竟能跟这个词联系到一起,难道自己的儿子是济公下凡?
  更接受不了的是若菡,她没想到自己跟沈默的孩子,能得到这样一个评语。哪怕是‘顽劣’、‘折腾’、‘惹人嫌’之类的,也要远远好过这个……疯癫啊。因为这个词,直接说明孩子的脑子有问题了……
  ※※※
  若菡又偷偷顶沈默一下,沈默赶紧出声道:“没那么严重吧,才六七岁的孩子,疯是能疯一阵子,癫是癫不起来吧?”
  “我看癫得可以。”魏先生对沈默道:“沈先生,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学生就跟您说实话吧,我之所以不想教了,别的都还在其次。”说着指指自己的脑壳道:“关键是他们这里太奇怪了,学生教他们点东西,总要反驳我,也不知哪来的古怪想法,让学生倍感无能为力……我想以前几位先生,也差不多吧。”
  沈默听出点门道来了,不动声色道:“请先生说详细点。”
  “好吧。”魏先生想一想道:“比如说,学生给他们讲雷公电母、赏善罚恶的故事,别的孩子都吓得打哆嗦,他们便笑,说雷电和刮风下雨一样,都是……什么自然现象,根本不用害怕。”
  若菡听了,若有所悟的看沈默一眼,她终于找到罪魁祸首在哪里了。
  但魏先生的话匣子已经打开,尽情的倾诉道:“我讲‘天圆地方’,他们却说大地是个球,悬在天空中。”说着摇头笑道:“也不知谁教他们的歪理邪说,要是那样的话,人还能站得稳吗?住在球下头的人,还不全掉到天上去?”
  “我讲女娲造人,他们却说人是猴变的;我讲‘三光日月星’,最大的是太阳、最小的是星星,他们又笑,说其实月亮最小,很多星星比太阳更大,不过是离我们远,才看着小罢了。”魏先生喋喋不休道:“如果只是这些,我倒也只当小儿胡说,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
  “吓,还有更严重的?”若菡和沈默同时出声道。
  “嗯,他们甚至连伦理纲常都要质疑。”魏先生一脸严重道:“我给他们讲‘郭巨埋儿奉亲’,他们听了,这下倒直打哆嗦,却道:‘不愿父亲是个孝子……’”郭巨埋儿。是二十四孝里的故事,是说有个叫郭巨的,家里穷,却生了个儿子,如果要养活儿子,就没法赡养老娘,他便跟媳妇做出选择——将孩子抱到野地里,想要刨坑埋了。不过在挖坑时,恰巧挖到一坛金子,可以用这个钱,既养娘又养儿了,那可怜的娃儿,也就逃得一命。
  沈默闻言笑道:“他们知道,我一直没那么好运气,肯定挖不到金子的。”对于魏先生的控诉,才多大的孩子啊,就得在狗屁纲常面前,学会牺牲自己?也太残酷了吧。
  “就算他们害怕,这个不算过错。”魏先生道:“但我给他们讲卧冰求鲤、哭竹生笋时,他们不仅没有感动,还大声说不可能!您说这是不是道德上出了问题?”
  ‘可不就是不可能嘛!’沈默暗暗嘟囔道,没见过谁十冬腊月的,光着身子趴在冰面上,那不是求鲤,那是求死!再说十冬腊月的,也不可能有竹笋啊,要是哭两声就能解决问题,那大家整天哭就行了,啥愁事儿都没了。
  若菡看出沈默的不认同,再顶他一下,意思是,可别孩子气。
  沈默朝她笑笑,对魏先生道:“先生您听我说,这孩子嘛,就是喜欢问个为什么,可这些寓言故事呢,它又禁不起深究,咱们大人也讲不清楚,所以他们难免不大相信,跟道德还扯不上关系吧?”说着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两个臭小子也忒多事了,确实欠教育。”
  “很欠啊……”魏先生道:“您以为我没想办法吗?为了让他们好好读书,不要胡思乱想,我给他们讲车胤囊萤和孙康映雪的故事,希望他们能珍惜这么好的读书条件。”
  “这很好啊。”夫妻俩点头道:“他俩怎么说。”
  “两个孩子听了也很感动,老大说,他要学习车胤、老二说,他要学习孙康。”魏先生又道:“结果第二天一看,老大没来上课,老二来了也不读书,我问老二,你俩怎么刚表了决心就食言?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老师,我们没有食言,都乖乖照着做呢。”魏先生郁闷道:“我说你哥都直接旷课了,这叫照着做吗?结果你们家老二告诉我,说老大去花园捉萤火虫去了。我又问,那你不捉,为什么也不读书。他说,我在等着下雪呢……”
  沈默扑哧一声,竟忍不住笑出来,赶紧解释道:“真是又可气、又可笑,不过还是可气多一些。”
  “唉……您的孩子实在太怪了,学生才疏学浅,若是硬教下去,一定会疯掉的,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呢,还得保持清醒呢。”话虽如此,但跟主家夫妇唠叨出这么多,他心里敞亮多了,再说也舍得不这份丰厚的薪水,再说也不敢得罪了沈默……谁知将来科场上,会不会落到他手里呢?
  无论如何作想,他总是‘勉勉强强’答应,权且再留几日,以观后效。
  ※※※
  待把那先生安抚住,夫妻俩往后院走,若菡便埋怨沈默道:“原来根儿在你这里,你说你从小教他们什么不好,净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现在好了吧,把孩子教得忒不着调,能把先生都吓跑了!”
  “他们那是才疏学浅。”沈默笑道:“咱家孩子,得找真有本事的教,没本事还真镇不住!”
  “你还笑得出来?”若菡气道:“你到底管不管?”
  “管,当然管。”沈默道:“我这就跟他们谈谈。”
  “才六七岁,有什么好谈的?”若菡狠狠道:“你得打呀!玉不琢不成器,孩儿不打,不听话!”
  “我那是亲儿啊……”沈默还是笑道:“干嘛打呢?”
  “你打不打?”若菡黑着脸道:“若是再不打,将来就是两个小流氓,你当官越大,他俩祸害就越大!”
  “没那么严重吧。”沈默道:“我的儿子我知道,有独立人格不代表就是坏孩子。”
  “还替他们狡辩!”若菡的脸又气得发白道:“你不教我教,你不打我打!”说着便去找先生的戒尺。
  沈默赶紧夺下戒尺、抱住她道:“优雅,优雅,时刻保持优雅。”
  若菡捶着他的肩膀,竟哭起来道:“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不能放任他们下去了,我老是做梦,梦见他们长大了跟严世蕃似的,咱们可怎么办呀……”
  ‘你太小瞧严世蕃了。’沈默心说:‘那是个饱读诗书的主,就凭他那首青词,在文学上的造诣,便是我难忘项背的。’但媳妇都这样了,他当然不能再找刺激,只好先安抚下来,说什么是什么吧。
  夫妻俩回到后院,沈默便去找两个孩子,阿吉和十分也知道闯了祸,早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沈默问柔娘孩子去哪了,柔娘直说不知道,沈默心中暗叹一声,正是自己和若菡忙于事业,柔娘又不分轻重的溺爱,才让两个孩子自我膨胀,这都是有因有果的。
  沈默从柔娘怀里抱过来安静的平常,轻声问他道:“平常最乖了,告诉爹爹,哥哥去哪儿了?”
  平常便指指自己的房间道:“娘的床底下……”
  “真乖。”沈默亲他一下,把他递给柔娘,便往她的房间走去。柔娘赶紧抱孩子跟上来,沈默却站住道:“谁都不要跟上来。”说着一挥手中的戒尺道:“今天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混账东西!”
  “老爷。”柔娘赶紧劝道:“他俩身子嫩,可打不得!”
  沈默看一眼若菡道:“没事,最多打烂屁股!”
  若菡板着脸对柔娘道:“你过来坐,别掺和。”
  主母发话,柔娘只好抱着孩子过去,目送着沈默进了屋、关上门,不忍道:“夫人,意思意思就行了,可千万别让老爷真打呀。”
  “这次是来真的。”若菡抱过平常,嘱咐道:“老三啊,将来千万别学你两个哥哥,要乖乖的,知道吗?”
  平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嗯……”
  若菡刚要夸他几句,便听屋里面响起了啪的一声闷响,她的心跟着一抽,险些把平常给扔到地上……赶紧递给柔娘,喃喃道:“这就开始打了……”
  ‘啪、啪、啪、啪、啪、啪……’每一下都像打在若菡的心坎上,不一会儿便汗珠滚滚了。


第七零三章 父之过
  却说沈默进了柔娘的房间,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用戒尺敲敲床下道:“都出来吧,一对小耗子。”
  床下有点动静,但很快又没有了,沈默笑道:“还真沉得住气,我沈默的儿子可不能当缩头乌龟,快出来吧……”床下的动静大了些,但还是没出来。
  “当缩头乌龟也不出来。”沈默好笑道:“那咱爷们就明说吧,你们现在要是出来呢,咱们就像男人一样,心平气和的谈一谈,把问题解决了。”说着顿一顿道:“要是不出来呢,那就只能换你们娘,拿着狼牙棒进来了。”
  这招还真灵,一听说要换他娘,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家伙,终于从床底下爬出来,一人抱着沈默的一条腿,小声央求道:“爹啊,千万不能换娘啊,你让我干啥都行……”
  “那好。”沈默看着俩小家伙脸上白一块,灰一块,又好气又好笑道:“趴到床上去。”
  “不是说不打吗?”阿吉带着哭腔道。
  “您不是说。”十分也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如败兰草吗?”
  “什么乱七八糟。”沈默点一下他的额头道:“如白染皂,不识字,就只配让人笑话。”说着把两个小家户一提溜,按到床上道:“你们自己选吧,是让爹打两下,还是换你们娘来整。”
  “还能选别的吗?”两个小孩苦着脸道。
  沈默耸耸肩膀,表示同情。
  俩小孩瘪着嘴道:“那您打轻点,我们还小……”
  “还小还小。”沈默扬手在他俩屁股上便是一下道:“俗话说,小树要砍小孩要管,你们是说自己欠揍吗?”
  “哎哟哎哟……”俩小孩捂着屁股叫唤起来道:“那我们不小了……”
  “那咱就像大人一样说说话。”沈默又拍了拍他们屁股,便拿起戒尺,朝被子上一下下抽打道:“这回就让姨娘的被子,代替你们的屁股。”
  “爹,您真够哥们儿……”俩小孩大喜,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抱着沈默的胳膊献媚道。
  “什么乱七八糟。”沈默赶紧作出个噤声的动作,道:“你们娘还在外面听着呢,小声点。”
  “哦……”两个孩子赶紧紧紧捂着嘴巴。
  ※※※
  听着屋子里一下下啪啪地响,柔娘急得掉泪道:“夫人,夫人,您快劝劝老爷吧,可别把他俩真打坏了。”
  若菡闻言一阵挣扎。但还是狠下心道:“打吧,再不打就成两个祸害了。”说着垂下脸,仿佛给自己打气道:“就算打残了,我都认了。”说着也掉下泪来。
  外面女人急得掉眼泪,里面的爷仨却跟没事儿人一样,盘腿对坐在床上,沈默正色道:“能跟爹说说,为什么老跟先生过不去吗?”
  “因为先生老训我们,还打人。”阿吉道:“小学生一背不上书,就让他们跪墙角,打得手心跟发糕似的,还不让吃饭。”
  “爹爹不是说。”十分道:“要敢于跟恶势力作斗争、保护弱小吗?”
  “等等,别引用。”沈默拍十分一下道:“我那是说,在遇到坏人的时候,先生算坏人吗?”
  “打人就不是好人!”阿吉十分道:“好人不打人!我们要跟坏人作斗争,要保护铁丹、狗娃他们……”
  “咳咳……”沈默轻咳两声道:“保护同学是好的,跟坏人作斗争也是好的,但你们弄错了一件事。知道吗?”
  “什么事啊?”两个孩子望着他道。
  “先生是为你们好的。”沈默微笑道:“这人啊,他不是只跟爹爹妈妈、佣人奶妈们生活在一起的,早晚是要长大,走到社会上,跟很多原本和你没关系的人共事的。”说着捏捏两个小孩的腮帮,道:“你们想,人家也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怕你,会什么都让着你们吗?”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的摇摇头,他们其实不全明白沈默在说什么,但很享受这种被郑重对待的感觉。
  “所以啊,先生要教你们规矩。”沈默耐心道:“什么是规矩呢?就是把自己的脾气收敛起来,适应和别人相处的过程。”
  “规矩好烦人啊……”阿吉和十分道:“为什么要有规矩呢?不要规矩不好吗?”
  “当然不行了。”沈默拉着两人的小手道:“要是没有规矩,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那就没法和别人相处了——因为别人都守规矩,就你俩不遵守,人家肯定躲着你们走,还会在背后笑话你们爹娘,这样好吗?”
  “不好……”两个小孩一齐摇头道:“谁也不准笑话爹爹和娘亲。”
  “但人们都说,孩子是爹娘的脸面。”沈默执起他俩的小手,放到自己脸上道:“你俩没规矩,就是给老爹,还有娘亲丢脸,人家见了爹娘就会指指点点,爹娘都不敢上街了,生怕让人家丢西瓜皮、臭鸡蛋,好生难过呀。”
  看老爹一脸难过,阿吉和十分紧紧抱着沈默的脖子,哇哇大哭道:“爹,谁敢扔你啊,你不会找人抓他们吗?”
  沈默这个汗啊,叹口气道:“人家不是真丢,是从心里丢白眼、私下里说长道短,这个官府是管不着的。”
  “那可怎么办呀……”俩孩子哇哇大哭道:“爹啊,你快说怎么办啊。”
  “怎么办?”沈默一本正经道:“不是刚说了吗?你们是爹娘的脸面,你们守规矩,爹娘就有脸面,你们不守规矩,爹娘就没脸面,我问问咱们家的两个男子汉,能给爹娘争脸不?”
  “能!”阿吉和十分挂着鼻涕淌着泪道:“一定能。”
  “真的?”沈默伸出手掌道:“咱们击掌为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
  “如败兰草。”阿吉破涕为笑道。
  “如白染皂,笨。”十分认真的纠正道。
  “就你聪明……”沈默宠溺的笑了起来,父子三人两大四小三对手掌响亮的拍在了一起。
  ※※※
  柔娘侧耳听着,竟发现屋里没动静了,可把她吓坏了,道:“夫人,不会是把孩子打晕过去了吧?”
  若菡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走两步。又停下,再走两步,着实有些进退维谷。
  就在她为难的时候,房门打开了,便见沈默一手一个,领着俩儿子从里面出来,若菡和柔娘瞪圆了眼睛,看着两个行走如常的小子,哪有一点挨过打的样子。
  在若菡没有发飙之前,沈默对阿吉和十分道:“该怎么办呀?”
  两个小孩儿便松开父亲的手,慢慢走到母亲面前。跪下道:“娘,孩儿知道错了,您罚我们吧。”说着阿吉把那根戒尺从身后拿出来,双手举到若菡面前。
  若菡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两个小魔星,向来是说不得也打不得的……倒不是她心疼下不得手,而是这么大的小猴子精灵着呢,这边一抬手,那边就乱窜,按都按不住,更别说打一下了。
  虽说恨不得狠狠揍他们一顿,但真乖乖跪在面前时,若菡还真下不去手,板着脸训道:“你们俩知道错了?”
  “知道了。”阿吉和十分瘪着嘴道。
  “错在哪儿?”若菡追问道。
  “不该不守规矩……”
  “说明白点儿。”若菡厉害道。
  “不该不尊敬先生,更不该捉弄先生。”阿吉怯生生道,十分又道:“还不该报复先生,不该跟先生耍聪明……”
  “那是聪明吗?”若菡瞪十分一眼道:“你那是小聪明,是蔫坏,知道吗?”
  “哦……”十分低头对着两手食指,连个膝盖还不停的对搓。
  “好啦好啦。”沈默这时候出面和稀泥道:“娘亲这里下不为例,咱们赶紧去给先生赔不是去,不然把先生气跑了,可再没人愿意来咱家教书了。”说着给两个小孩递个眼色,阿吉和十分便爬起来颠颠往月门洞跑去。
  沈默朝若菡行个礼道:“夫人暂且歇息,后面的事情便交给为夫吧。”
  若菡哪能那么容易消气,不看他道:“我还是跟着去吧,我是一点儿都不放心你们爷仨。”
  “那咱就同去。”沈默笑道:“也让你改变一下,对咱家孩子的错误印象。”
  “我整天看着他们,你才回来几天。”若菡翻白眼道:“要错也是你错了。”
  “好好,确实是我的错。”沈默现在是安抚第一,揽着若菡的腰肢道:“夫人消消气,咱们回来后,我再给你好生道歉。”
  “这还差不多。”若菡暗暗拧他一把道。
  让若菡感到安慰的是,两个孩子在魏先生那里,表现的也不差,跪下认错赔不是,同样把戒尺举着,请先生责罚。
  魏先生是真想胖揍他俩一顿,可当着人家爹娘的面,也只能摆出高姿态道:“那就再给你俩一个月的时间,要是这个月里故态复萌,那我是一定要走的,神仙皇帝也拉不住。”这最后一句,却是对沈默夫妇说的。
  沈默两口子还没说什么,阿吉和十分先激动道:“先生您放心吧,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绝对不含糊的!”原来他俩一听魏先生也如是说,更相信自己的表现,关乎爹娘颜面了。
  “呵呵……”魏先生让他俩这不符合年龄的狠话给逗乐了,旋即板下脸道:“说得好没用,关键是做得到。”
  “做得到!”两个孩子脆生生地答道。
  “那好,今晚回去背‘百家姓’。”魏先生道:“明天一早找我背书,背不上二十句来,可要吃板子的。”
  “背就背。”阿吉硬气道。
  “先生,能少背点吗?”十分却小声道:“十五句吧?”
  “不讲价。”魏先生板着脸道。
  “那……好吧。”十分才答应下来。
  ※※※
  见事情妥了,沈默让若菡先带着孩子们回去背书,又吩咐厨房炒两个小菜,自己请魏先生吃酒赔不是。
  见沈大人夫妇,态度十分端正,十分的低姿态,魏先生的气终于消了……他终究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招架不了沈默的感情攻势,酒过三巡之后,口风变松道:“其实两位公子本质不坏,我也仔细观察过,从没见他俩欺负过别的小孩,还经常拉架呢,就是有一桩——不服管呀,太喜欢跟大人讲道理。”
  “不管怎样,跟先生顶撞都是不对的。”沈默却道:“要是他们再大几岁,还这个样,那我真要打断他们的腿了。”说着笑笑道:“不过才是两个七岁不到的孩子,我又管教得太松,不知道什么叫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还请先生海涵。”语毕,竟给魏先生深鞠一躬道:“我给您赔罪了。”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魏先生手忙脚乱道:“孩子太小,不懂事也正常,咱们日后慢慢教他们就是。”他让沈默感动的一塌糊涂,竟也主动认错道:“早先跟你和夫人说的话里,其实也有气话的成分。说起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们当塾师的,一根戒尺镇课堂,哪会跟学生讲道理,遇到敢乱说的,自然少不了一训二打……两位公子却硬气的很,越打越拧,越拧关系越僵,我越发看他们不顺眼,有事没事都想训他们两句,他们更不服,变着法子跟我对付……”说着脸红道:“现在想来,真是惭愧啊,竟然跟俩小孩子一般见识,怪不得我这么多年没长进呢。”
  “唉,先生此言差矣。”沈默笑道:“学业一道,除了积累之外,还看机缘,您的积累够了,也许下一科就是您的机缘呢。”
  “那。”魏先生眼前一亮道:“多谢大人吉言了!”他知道这种贵人的言语,虽不会让你确定什么,但其中一定是有些暗示的。
  在沈默刻意的拉拢下,两人的感情急剧升温,最终魏先生醉倒在酒桌上,还喃喃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沈默让人将他扶回房间去,自己则起身返回后院。
  此事已是星斗满天,夜虫啾啾,这一折腾就是大半天,还真是挺累人。
  沈默大口呼吸,吐出胸中的浊气,真想直接去书房睡觉,却看到主屋的灯还亮着,他只好硬着头皮,轻轻推开房门,呵呵笑道:“还没睡呢?”
  若菡正坐在灯前发呆,闻言看看沈默道:“你回来了?”
  “是啊。”沈默走到脸盆架前,拿毛巾浸湿了,擦脸道:“可把我累坏了,这当爹真是比当官还累。”
  “这才刚开始呢。”若菡起身走到沈默身边,给他解外袍道:“我想过了,不再把精力放在生意上了。”
  “哦……”沈默轻声道:“你不是最在乎自己的事业吗?”
  “是啊,我回来后一直在想,一直以来,我把太多的精力,都放在事业上了。”若菡将沈默的袍子叠好,又打了盆水,轻声道:“却忽略了孩子,光觉着有柔娘带着就够了,我不用太操心,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了……”说着笑笑道:“孩子还得自己教啊。”
  “说的是。”沈默坐在椅子上,一边脱鞋一边道:“不过你真舍得这些年的心血?”
  若菡缓缓蹲下,按住他的手,为他脱下袜子,竟要帮他洗脚。沈默受宠若惊,道:“我自己来。”
  “还是我来吧。”若菡摇摇头,双手放在沈默脚上道:“我想明白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比相夫教子更重要的了,要是丈夫变了心,孩子学坏了,就算是也再成功,又有什么意义?”
  “言重了……”沈默尴尬地笑道:“其实,还是可以兼顾的?”
  “那也得过些年。”若菡嫣然一笑道:“等孩子懂事了,你也能让我放心了,我再重出江湖也不迟。”
  “老婆……”沈默把若菡拉到怀里,笑开了花道:“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若菡嗔怪的看他一眼,拧他一把道。
  “唉,我这不觉着对你不公平嘛。”沈默轻声道:“不能有什么事儿,都让女人牺牲啊。”
  “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若菡笑道:“还真的感谢这件事儿,不然我还真搞不清,什么是最重要的。”


第七零四章 赏罚
  从那天开始,沈家的两个小孩子,便在说到做到的若菡的监视下,开始了‘改过自新’的历程。事实上,他们的智商是毋庸置疑的,对于先生布置的作业,兄弟俩都能过目成诵,从不会因为这方面受到惩罚。
  对于他们的表现,若菡在欢欣鼓舞之余,却还有丝丝隐忧,因为她知道,孩子最缺的不是决心,而是耐心,就怕三天过后,故态复萌,竟想了主意,要把两个孩子带到保安州去,让沈默的老师来教导。
  当她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沈默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师傅这两年身子骨每况愈下,春天还大病了一场,让他老人家颐养天年吧,就不要让孩子们去烦他了。”才把若菡的念头打消掉。
  事实上,沈默这样说,不只是担心师傅的身体,还有他自己的顾虑……他知道沈炼有强大的气场,说不定真能把两个儿子的棱角磨平,将他们变成沈襄那样的小道学呢……这是沈默不能接受的。
  他倒不是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启蒙思想的时代先锋,他只希望他们能在将来的巨变中更好的生存下来。这是一个注定要愧对子女的父亲,必须为他们做的事情。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若菡的戒尺和沈默的安抚,还有魏先生的宽容下,两个孩子总算能安生的坐在学堂里,像普通孩子那样,读书学写字了。
  但沈默不可能老是在家歇着,不到一个月以后,黄锦带着仪仗,到他府上传旨来了。
  摆好香案,沈默带着一家老小,全都面朝北跪着,恭听嘉靖的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忠君爱国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故兹忠孝之举,须得不吝褒扬尔……”
  顿一顿接着道:“翰林学士沈默,膺朝命扈帝行,旦夕奉于君侧。当洪水之肆虐,大军遇困顿。虽书生之文弱,仍临危不惧、镇定指挥官兵,勇谋兼备,救大军于洪水,护圣眷出险境,实乃天下百官之楷模,匪嘉渥典,曷劝将来?兹恩赐‘中柱’匾,授嘉议大夫、加资治尹,赐穿斗牛服,禁宫内骑马,赏金千两、银万两、进贡丝绸五千匹!”
  “锡之敕命何求?尔惟有恪尽职守,忠君报国,方不负君父天恩,可为汝氏增光永世,钦此。大明嘉靖四十二年七月三十日。”话说嘉靖皇帝也真够天才,他不愿提差点被乱臣贼子弑掉的茬儿,但死了那么多人,其中还有不少高官勋贵,总得给个交代吧,于是皇帝避重就轻,将事件定性为水灾,水火无情,不可抗拒,这样就不太丢脸了。
  不过该谢该赏的人,嘉靖也不能含糊,不然将来谁还给他卖命?
  沈默接旨之后,黄锦笑开花道:“咱家可要跟您讨赏钱了,沈大人位列九卿指日可待。”原来那嘉议大夫、资政尹并不是实官职,而是散官和勋官,前者是为官员提起品级,为实授官职做准备,后者则是授给有功官员的一种荣誉称号,有品级而无职掌,但有一份俸禄……说白了就是文官的爵位。
  沈默起身笑道:“走走,里面喝茶。”
  “莫急莫急。”黄锦摇头笑道:“还有给夫人和公子的赏赐。”
  “哦?”沈默笑道:“你不早说。”只好重新跪下。
  ※※※
  有道是‘一人功成、封妻荫子’,因为沈默的功绩,若菡得到了三品淑人的诰命,长子沈志卿得封正六品承事郎……如果这还算是意料之中的话,那么对沈默的妾室,次子以及庶子的加封,绝对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
  嘉靖皇帝这次封赏大派送,敕封柔娘为七品安人,次子沈士卿为正七品承事郎,庶子沈永卿为正八品迪功郎,真可谓一个不落、皆大欢喜。尤其是柔娘,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也有得到敕命的一天,那代表皇帝和朝廷承认自己的身份,从今再也不是一文不值的小妾了。
  她本想忍住不要哭,但眼泪根本止不住,不停地流淌下来,若菡轻轻揽着她的肩膀。对沈默道:“老爷,我陪着妹妹先下去了。”
  沈默点点头道:“好的。”若菡便向黄锦告了罪,扶着情绪有些失控的柔娘退下了。
  沈默则与黄锦来到花厅用茶。
  黄锦又一次表达了祝贺,然后爆料道:“皇上已经批准吏部奏请,八月初六举行廷推,这次要推举六位部堂高官,您的呼声很高啊,必能雀屏中选!”
  “你还是乱用成语。”沈默哈哈笑道:“托你吉言吧。”从南方归来后,那些受他恩惠的官员,都想要找机会报答他,所以听说七月要举行廷推后,便自发的为他鼓吹造势,甚至有投票权的高官们,直接放出话来,一定会推举他上位,这些沈默都是听说过的。
  不过他也没啥激动的,因为他在四品到三品间的这段天堑,反反复复,已经蹉跎好几年了,而今终于令人心服口服,众望所归,水到渠成。实在是波澜不惊。
  黄锦却对他这种宠辱不惊深感佩服,没口子称赞道:“这就是‘坐看庭前花开花落;闲听天外风卷云舒’的境界吧,沈大人,您可教教我,怎么才能做到。”
  “别瞎捧,我还没那境界。”沈默摇头笑笑,问他道:“其他人呢?怎么赏的?”
  “东宁伯焦英,封东宁侯,全家恩荫,升为禁军左都督,统领京营四卫。”黄锦自嘲地笑道:“这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皇上明摆着不信任宦官领兵了,要架空御马监呢。”
  “没那么严重,也许只是皇上权宜之举。”沈默安慰他道:“要不我帮着跟皇上说说?”
  “不用了。”黄锦摇头笑道:“皇上现在那脾气……咱们还是顺着他老人家来吧。”
  “嗯……”沈默点点头道:“那先过去这一段再说。”
  “嗯。”黄锦点头道:“金玄德升为太医院正,全家恩荫,徐琨升为太仆寺卿,恩荫妻子,林润、戚继光等人正在叙功,只是因为程序问题,一时还未揭晓……反正只要是立了功的,都有升官受赏,皇上这次是慷慨着呢。”
  “何心隐夫妇和崔延呢……”沈默耐着性子听到最后,也没听到他们的名字。
  “他们……”黄锦道:“何大侠坚决不接受朝廷封赏,说宁愿用此换来夫人的康复;而崔太医……朝廷原本准备升他为太医院判、终身供奉,但他悄无声地离开了,到现在还没找着。”
  “……”听了黄锦的话,沈默沉默许久,方道:“他是伤心了……”
  “真是的。”黄锦道:“有功也不能自矜啊,现在不打招呼就能不见人影,将来还不知干出什么?”
  “住口!”沈默勃然变色道:“你知道吗?主动进宫探明情况的是他,主持救治皇上的是他,危急时刻舍身救主的还是他,但到头来,却成全了金玄德,他只落了个终身残废,再也站不起来!如果换作我,我也会心灰意冷!”
  和沈默交往这么多年,黄锦还是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不由讪讪笑道:“您别冲我来呀……”
  “对不起老黄,这不是针对你。”沈默叹口气道:“我得替他讨回公道啊。”
  “应该的,应该的。”黄锦笑道:“对了,听说那个案子快结了,也不知三法司怎么办的。”
  “没关注这个,我这几日什么都不闻不问。”沈默道:“不过这个速度可绝对不快,我原本以为,一回京就会结案呢。”这种案件,按理说应该从重从快,不该拖这么久的。
  “这个据说是大人们之间有分歧。”黄锦道:“不过我听了个说法,好像有人故意要拖延,等到初九那天再上奏。”
  “初九……”沈默道:“看来是想赶着世子百岁,沾沾喜气啊。”
  “厉害!”黄锦伸出大拇哥道:“我看他们八成是这么想的。”
  “有些东西,是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化的。”沈默嘲讽地笑道:“况且不用皇上,徐阁老就把他们办了!”
  “徐阁老?”黄锦道:“他那性格能出这个头?”
  “行大事者,不仅要会隐忍,还要会立威。”沈默道:“徐阁老也不例外,不信你等着瞧。”
  “那我拭目以待。”黄锦笑道。
  ※※※
  也不知沈默是神机妙算,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此刻的徐阶,正在他的值房中,接见刑部尚书黄光升和左都御史刘焘,以内阁首辅的身份,询问案件进展情况。
  两人道:“已经初步结案了,只是细节上仍有争执,所以尚未最终定稿。”
  徐阶微微颔首道:“那诸君目前如何属稿,可否令老夫一观?”
  黄光升道:“正要请教阁老呢。”说着从怀中取出稿纸,双手交与徐阶。
  那稿子超长,但徐阶耐性更好,戴上老花镜,从头至尾瞧了一遍,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黄刘二人只好耐心候着。
  等徐阶看完,摘下眼镜,告一声罪,用干净的湿巾敷在眼睛上,缓缓道:“年老了,这眼睛用久了便又酸又痛,那个难受劲儿啊,你们这年纪还体会不到。”
  “阁老为国事操劳,实乃百官表率,我等定以您为楷模,尽忠职守,恪尽其责。”黄光升恭声道。
  刘焘却没那么多废话,直接问道:“您对这稿子怎么看,可以定了吗?”
  徐阶取下湿巾,睁开眼睛,微微笑道“法家断案,谅无错误,我看这卷宗文辞犀利,罪名清楚,你们花了不少心思吧?”
  “那是。”刘焘面露喜色道:“这两个月来,我们调阅了上千份卷宗,传唤了数百位证人,每一条罪名都是人证物证俱在,谁都推翻不了!”
  “很好……”徐阶颔首淡淡笑道:“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二位。”说着他面上笑容尽去,语气冷峻道:“以法司诸君的意思,想让严世蕃逃过这一劫吗?”
  这真是莫大的侮辱,刘焘霎时涨红了脸,黄光升也抗声答道:“严世蕃恶贯满盈,一死尚不足蔽罪,奈何令他再活?”
  徐阶点头道:“照此说来,是非致死小严不可,奈何你们东拉西扯,搞出这么多罪名来?”
  “这样不好吗?”两人奇道:“罪名多,说明他做的坏事多,十恶不赦嘛。”
  “唉……”徐阶缓缓摇头道:“诸君弄错了,你们这样做,不仅定不了严世蕃的罪,还会让皇上为难,甚至放他一马也非不可能。”
  “为何?”两人不解道:“请阁老明示。”
  “嗯。”徐阶颔首道:“我给你们说说,你们所列的罪名,总结起来,可以说是‘贪污纳贿、挪用公款,卖官鬻爵、栓塞言路、谋害忠良、行谋逆事……’我用这二十四个字总结,还有什么遗漏吗?”
  “没有了。”两人摇头道。
  “唉,这些罪名固然要命。”徐阶叹口气道:“但事事牵扯到皇上……比方说他们卖官鬻爵,可委任状上都是玉玺朱批;比方说他们谋害忠良,可定罪勾决的也都是皇上;再比方说挪用国库,可宫中也没少用了那些钱;至于行谋逆事,皇上更不能认了……”要是认了这一条,不顾大臣劝阻、执意南下的嘉靖帝,将会立刻与隋炀帝为伍,成为亡国昏君的代名词。
  ※※※
  徐阶轻声问道:“今上乃英察之主,岂肯自承不是?如果照你们申奏,一入御览,皇上必会怀疑,是法司诸公明审严氏一案,阴谋归罪皇上!”见两人面露惊恐沉重之色,他又自问自答道:“皇上必定震怒,反倒不杀严世蕃了。而言事诸人,恐皆不免,到时候真叫个黑白颠倒,二位悔之晚矣……”
  两人闻言惊出一身冷汗,连忙问道:“阁老高见,如暮鼓晨钟,令晚辈警醒,不知该如何修改?!”他们已经彻底服气了,知道以自己的智力水平,还玩不了这么危险的游戏,只盼着徐阶能出个主意,定个罪名,他们照着去办。
  “呵呵,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徐阶微笑道:“只要让罪名沾不上皇上,那严世蕃就逃不掉了。”
  “如何……”黄光升追问道:“做到呢?”
  “江西远隔千里,严世蕃在老家做的事儿,当然跟皇上没关系了。”徐阶指点迷津道:“第一个参奏严世蕃的,是南京御史林润,他奏疏便足以致命。”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份奏章,竟正是林御史的那封弹劾疏!
  在两人惊诧的目光中,徐阶还是不动声色道:“请二位过目,未知可合用否?”
  两人按住心中的惊异,仔细阅起那奏疏。只见林润弹劾严世蕃罪状有三,一是‘占官产仓场,吞宗藩府第,夺平民房舍,又改厘祝之宫以为家祠,凿穿城之池以象西海,直栏横槛,峻宇雕墙,巍然朝堂之规模也……’简单来说,就是强占他人土地,兴建制比皇宫的府第。
  第二是‘招四方之亡命,为护卫之壮丁,森然分封之仪度也。总天下之货宝,尽入其家,虽豪仆严年,谋客彭孔,家资亦称亿万,民穷盗起,职此之由,而曰朝廷无如我富。粉黛之女,列屋骈居,衣皆龙凤之文,饰尽珠玉之宝,张象床,围金幄,朝歌夜弦,宣淫无度,而曰朝廷无如我乐。’简单来说,就是贪污招摇、奢侈无度。
  第三是‘畜养厮徒,招纳叛卒,旦则伐鼓而聚,暮则鸣金而解,明称官舍,出没江广,劫掠士民,其家人阴养刺客,昏夜杀人,夺人子女,劫人金钱,半岁之间,事发者二十有七。而且包藏祸心,阴结典楧,在朝则为宁贤,居乡则为宸濠,以一人之身,而总群奸之恶,虽赤其族,犹有余辜。’这个最狠,是说严世蕃蓄养死士,勾结藩王,图谋不轨……而且妙就妙在,将一个既成事实,倒退回预谋实施,一下子皇帝变成了英察之主,哪还用再为难!
  三人便就着林润的原疏,还是那三条罪名,但添枝加叶的润色一番——一个是,加上了严世蕃与倭寇交通,图谋叛国;二是说世蕃听方士者言,以南昌仓地有王气,取以治第,规模不亚王阙;三是把勾结伊王典楧的事情挑明,说他们阴伺非常,多聚亡命,北通胡虏,南结倭寇,互约响应等语。


第七零五章 百岁
  待得起草完毕,徐阶复阅稿件,捻须欢道:“好极!好极!这次终于万无一失了。”
  刘焘和黄光升两个也笑道:“管教他严世蕃再聪明的脑袋,这次也和身子分开!”
  事不宜迟,徐阶马上召来张居正缮折,令其入密室速写,待写好后,再瞧一遍,黄光升、刘焘即用印加封,完成了一本密奏。徐阶将其双手递给黄光升,又将那原先的草稿也给了他。
  “这没用的东西险些害人!我回去就毁了它!”黄光升指着那摞草稿道。
  徐阶摇头笑道:“却也不是全无用处——严氏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旧党在京尚多,不乏为世蕃怀忧者。这些人无处不在,耳目众多,必会探知尔等卷宗,以为对策……”
  “阁老所虑甚是。”两人闻言点头道:“您的意思是?”
  “尔等何不将此份判决宣扬,麻痹严氏旧党,使其放松警惕。”徐阶压低声音道:“至于我等新判,则默而不宣,待上呈之日再不动声响的换成真章,必可一锤定音,打严世蕃个措手不及!”
  两人闻言大喜道:“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有阁老出马。严世蕃这次再没一点希望了!”
  “不到严世蕃人头落地,不能丝毫大意。”徐阶郑重嘱托黄光升道:“到时候汝亲往西苑递呈,你这是钦差,谁也不敢阻拦,直接交到皇上手中!”
  “遵命!”黄光升抖擞精神道,他知道自己名垂青史的时刻就要到了。
  徐阶送他两个出去,回到值房时,见张居正已经等在那里了:“学生有一事不明,还请老师赐教。”
  “讲。”徐阶扶着桌子坐下道。
  “是不是每个首辅。”张居正声音压得极低道:“最终都要走到这条路上?”
  “什么路?”徐阶看看他道。
  “跟皇帝对着干的路……”张居正字字诛心道。
  徐阶定定地看他半晌,突然放声大笑道:“太岳啊太岳,我以前还一直担心,你会被沈拙言欺负到,现在看来,老夫绝对是多虑了。”说着指着他的双眼道:“你这双眼,是什么都能看透啊!”
  “老师谬赞了。”张居正谦虚道。
  “你是一语道破天机。”徐阶缓缓道:“说起来,丞相和皇帝的关系,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说着正色道:“一个国家,政治想要清明稳定,最重要的是有规矩,所有人都守规矩,国家就乱不起来——我们的规矩是什么?”
  “三纲五常。”张居正轻声答道。
  “对,但有问题,不能管到所有的人。”徐阶沉声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可以说把全天下的人都归进去,唯独漏了一人。”
  “您的意思是……”张居正轻声问道:“皇帝。”
  “不错。”徐阶缓缓点头道:“天造万物有造化之功,生一物便有一物克之。而宰相就是用来克制皇帝的,古代称宰相上任为拜相,汉代的皇帝是要向他的宰相行礼的;到了唐代,宰相还可以在皇帝面前坐着,转到宋代,就只能站着了;再到我大明,竟干脆取消了宰相……”
  “但天道有常,不是仅凭个人意愿,便能改变的。”徐阶沉声道:“哪怕英明神武如太祖皇帝,可以将丞相之号永久取消,却挡不住宰相之权,以另一种形式重生。”说着他轻抚一下桌上的玉镇纸,淡淡道:“那就是内阁,经过几代大学士的努力,被太祖皇帝分散给六部的权柄,已经重新回到内阁,现在首辅权威之重,远超两宋,直追汉唐,这恐怕是太祖皇帝万万没想到的吧?”
  这大逆不道的说法。从向来恭谨小心,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徐阁老口中说出,更令人不寒而栗,一下就想起一句老话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是当时身便死,千古忠奸有谁知’。
  但张居正的目光中,却露出兴奋的光芒,他简直有些茅塞顿开道:“但不是每个宰相,都会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吧?”
  “当然,要想把这宰相当得舒服长久,一味的迎合皇上,是个不错的选择。”徐阶冷笑一声道“但想想李林甫、杨国忠、蔡京、秦桧……还有严嵩这些人,也许当时显贵,但无不遗臭万年、为万夫所唾弃……”说着他垂下眼睑道:“自古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宰相就是士大夫的首脑。”既然今天说到这儿,徐阶就要给他的学生,上这权臣路上的关键一课,他语重心长道:“当你坐上这个位子,就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置个人祸福于度外,替祖宗江山、大明百姓,满朝文武、把皇帝,还有皇家的鹰犬们看住了,方不愧首辅之称!”
  “学生受教了。”张居正深深施礼道,今日这番话,将牢牢地印在他心底,并让他得以站在更高的位置,考虑错综的政治态势。为将来做好准备!
  ※※※
  八月的北京暑气尽去,秋高气爽雁南飞,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刻到来了。
  三天前的廷推上,沈默以毫无悬念的压倒性优势,被推选为礼部右侍郎,正式成为大明朝最年轻的部堂高官。全家人自然无比高兴,若菡命人连夜赶做官服,还有一应出行仪仗也要制备……虽然北京城权贵多如狗,五品官员还得下步走,但部堂级的高官还是在少数,出行要坐什么样的轿子,带什么样的护卫和随从,那都是有讲究的。
  沈默却对这些事情兴趣缺缺,最近几日总往外面跑,连他最上心的菜园子,都撂下不管了。若菡知道他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拿那些琐事烦他,直到初九晚上,才对沈默道:“明日去王府喝百岁酒,总得试试新作的衣裳吧。”
  沈默心不在焉道:“不用了吧,明天皇上要亲临,我得穿官服的,别的衣服穿不了。”
  “这可不是别的衣服。”若菡拉着他的袖子到床边道:“正是老爷您新做的官服啊。”
  沈默一看那崭新的绯红三品官服上。胸前补着孔雀,双肩补着斗牛,样式华美、材质顶级,正彰显他新近显贵的身份。但他却推辞道:“这才刚刚升官,就先把官服做好了,穿出去难免要被人嚼舌根的。”
  “穿自己的衣裳让别人羡慕去吧。”若菡笑道:“这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是相公自己挣来的。”
  “还是缓两天吧。”沈默还是摇头道:“不急在这一时的。”但见若菡面露失望之色,他赶紧改口道:“不过我等不及先试穿一下了……”
  “讨厌。”若菡多云转晴道:“不穿就不穿,省得坏了你大老爷的大事儿,小女子可吃罪不起。”
  “这话说得。”沈默无奈笑道:“在北京城这个地方。盯着你的人太多,越是升官就越得低调,为夫也没办法。”
  一试穿那官服,长短肥瘦分寸不差,沈默自然赞不绝口。
  一夜无话,第二天上午,天高云淡,西风昨夜调碧树,催得菊花香阵阵,沈默的随从们已经预备好,准备护送大人前往的裕王府,参加世子爷的百岁酒宴。
  沈默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穿燕服赴宴……燕服忠静冠服,乃世宗嘉靖皇帝参照古时玄端服的制度而制定,有勉励百官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的意味。沈默当年还没中进士时,就得过这种赐服,现在官居三品了,样式并没有改变,都是乌纱包裱、两山于后、冠顶方中微起的忠静冠,只是原先用浅色丝线压边的冠框,改为了金边。衣服也是用深青色纻丝所制,虽然三品以上织云纹,四品以下纯素,但看上去差别并不明显。
  待换好衣服,在三尺的陪同下来到天井里,便见到自己日常坐的四抬蓝呢官轿,已经换成八抬绿呢的,随行的护卫,也增加了四个。
  沈默知道,这对三品大员来说是得体的,但并不是硬性规定非如此不可,官员如果达到了品级而收入不丰者,是可以量力而行的,不算违制;当然如过品级不到,享受先上去了,就算是违制。要受到弹劾的,轻则被处分,重则要罢官的。
  沈默却不打算乘这绿呢轿子,因为这不仅仅是增加几名轿夫的问题,还要有引轿官,扶轿官,排场过于高调。自己好容易才收敛光华,让同僚不太嫉妒,但现在转眼又称为最年轻的部堂高官,必然许多人的心里又不舒服了。所以他打定主意一定要低调,以免引起上级和同僚的不满……锋芒太盛会让前者担心有人争权,让后者心中妒意横生,这会让自己的政治生态,重新变得恶劣的。
  所以沈默把沈安好心安排的轿夫,并那抬绿呢大轿撵回去,并取他那抬蓝呢旧轿来,沈安嘟囔道:“咱又不是养不起,何苦让人看扁了。”
  “什么话。”沈默皱眉道:“我看你最近变化很大啊,初入京时的沉稳劲儿哪去了?”
  听大人说的这么严厉,沈安赶紧缩脖子道:“得,全听您的还不成?”便灰溜溜的下去重新准备。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沈默摇摇头,对边上的铁柱道:“他真有十二房姨太太?”铁柱沉默地点点头。
  “混账。”沈默轻骂一声道:“不能让他在北京呆了,过几天想个法子,把他送到上海,让沈京制制他吧。”上海一行,沈默对沈京的印象太深刻了,那绝对是心狠手黑的酷吏,把沈安阉了都是有可能的。
  ※※※
  通往西长安街的路上,沈默发现同路的人特别多,绿呢、蓝呢轿子也多到让人数不过来,有带仪仗的,有简行的。而且他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绿呢轿子都在路中间走得飞快,蓝呢轿则要靠边一些,但也比步行的理直气壮……京里穷官多得是,坐不起轿子又不屑骑马,只能下步走,还美其名曰,安步当车……
  原先一顿饭功夫就能走到的路程,这次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沈默知道,这都是知道大局已定,来赶裕王爷的场的。路过景王府时,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仿佛看一眼那昔日门庭若市的王府,都会对裕王爷莫大的不敬,却忘了昨日钻营乞求、卑为门下走狗的时候了。
  沈默暗暗感叹着,终于到了裕王府门前,只见宽敞的府前大街,以府门为界分成两个天地,西边车水马龙、水泄不通,东边却红毯铺地,金银焕彩,御林森严,闲人免进的……因为那是皇帝驾临的方向。
  沈默下了他的蓝呢旧轿,果然不引人瞩目,悄没声的就从侧门进去,却还是让冯保给看见了,满脸堆笑的凑上来道:“大人,您可好些日子没来了,小得们都想死您了。”
  “唉,王爷现在全部心思都在世子身上。”沈默仿佛抱怨,实则欣喜道:“哪还有心思听课,我自然乐得偷懒了。”
  “您倒是清闲了。”冯保也仿佛诉苦、实则兴奋道:“奴婢等可是日日忙乱,唯恐今日有什么岔子。”因为这是裕王府落成后,皇帝第一次驾临,所以王府中上至亲王,下至普通宫人都很紧张,唯恐失了礼数,让人看了笑话,惹了皇帝生气。
  还是沈默给他们从宫里找来黄锦,对王府众人讲解皇帝将于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来宾又该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并将所需物什全都罗列出来,让他们照着准备。但也是无比艰巨的任务——古董文玩,鸟雀仙鹤,宴饮器具、海量食材都要采买置办,罗列排放;甚至还要请六个戏班子,在府中各处演出戏曲,买百多个小道姑、教她们念经咒……这其中任何一桩,搁在平时都是繁杂的苦差事,现在同时压过来,真叫冯保和孟冲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李娘娘已经可以视事,她居中指挥,调度有方,色色斟酌,安排妥当,竟让筹备工作运转起来,到了昨日下半夜,她与正妃娘娘处处查看,终于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
  于是裕王今日一早,便入宫恭请父皇去了,至于府中,只好由太监们先把来宾请进来吃茶,共同等候皇帝的大驾。
  沈默见身边近处的宫人络绎不绝,皆不得闲,便笑道:“我不在这里碍手碍脚,先进去耍子去了。”
  “您老里面请。”冯保笑着为他指示座位道:“东殿第一桌。”
  沈默便与他分开,熟门熟路的来到东大殿,里面已经摆开了四十多桌,来宾已经到了一半,看到他进来,都站起来行礼,沈默赶紧热情的还礼,一路寒暄着往里走,自有太监将他引到座位上。
  沈默一看身边坐的,全都是高官显贵……正殿里只有皇帝、亲王、王妃等天家人,享受天伦之乐,其余的人等,则在东西偏殿,甚至配殿中宴饮,陪着天家乐呵……所以沈默这一桌,坐的都是国公、尚书一级的,他这个三品大员倒成了小虾米。不过沈默知道,裕王这样安排,是请自己陪客的,毕竟王府老师,也算半个主人不是。
  好在其余人等也不敢小觑他,就连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国公爷们,也客客气气的跟他说话,没办法,谁让他现在红呢。
  一桌人寒暄完了,沈默笑问道:“诸位老大人方才在谈什么,说出来也让小弟乐一乐。”
  他身边的左都御史刘焘笑道:“沈大人不知道吗?昨日兵部安排了一场戚家军和京营禁军的军演,原意是让禁军跟着戚家军学点东西,起先是两千对两千,结果一转眼就被揍趴下了。”
  边上的成国公爷摇头接话道:“兵部的人觉着没面子,就改成两千对四千,人数是戚家军的两倍,结果还是被打趴下了。”
  “后来又加了两千,还是被打得屁滚尿流。”刘焘抢回话头道:“再后来,兵部就不敢再加了,因为实在丢不起那人了。”说完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沈默虽然也跟着笑,但心里却很不好过,因为他听得出,众贵官人对军队和武人的轻视,仿佛那不是保卫国家的卫士,而是一群下三滥的小丑而已。
  ‘大明军备松弛,武力衰微,跟这种轻视有直接的关系。’沈默脑海中划过这样一句,转眼便堆起笑容,与众大人卖力说笑,直到听见一声:“皇上驾到!”才与众人一道起身接驾去了。


第七零六章 人们
  徐阶和几位国公,领着在公卿百官,在王府门外迎驾,风吹旗动飒飒作响,场中乌压压的人,却鸦雀无声。
  等了不多会儿,便听到整齐的马蹄声,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两队金甲红披的御林校尉,骑马整齐而来。当先至王府门前时,队伍停住,将马赶出帷幔之外,便挺胸腆肚的对立在红毯两边。
  少时,从裕王府到西苑们方向,便五步一对的立满了威武的禁卫,为皇帝的銮驾卤簿的前导。又过了少顷,方隐隐闻得宫调雅乐之声,只见一对对仪仗手持立瓜、卧瓜、星、钺各四、五色金龙小旗、五色龙纛、双龙黄团扇十、黄九龙伞各十,浩浩荡荡踏着红毯而来。
  待那些旌旗仪仗过去,便是二十个全神戒备的御前侍卫,簇拥着一柄九龙曲柄黄华盖,华盖下是皇帝的步辇。后面紧跟着二百执枪、佩仪刀、佩弓矢的侍卫,最后殿以黄龙大纛!
  待其一队队过完,见到皇帝的步辇缓缓行来,众大臣连忙路旁跪下,齐声道:“臣等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监黄锦出现在步辇旁,高声道:“平身……”但皇驾并没有停留,而是直入裕王府中。
  此刻王府所有的中门大开,站在大门外,一直能看到敞开的六进十二道中门外,都站满了仪仗人众。待皇驾进去,恭迎的众大人也起身按照身份,列队跟了进去,但能到最里面的并不多,大多数人在前面几近就停下来,回到自己的席上了,没有资格跟进。
  但有资格跟到最里面的,都看见裕王爷扶着皇帝从步辇上下来……或者说,皇帝允许裕王与他共乘一车而来。
  今天的裕王爷精神十足,面上带着微笑,半躬身扶着父皇从车上下来,嘉靖还是那个嘉靖,离了宫依然不舍得穿上龙袍,而是穿一件用金线绣着道德经的黑色道服,头上只系着一根道巾,从背后看仙风道骨,但若是转到正面,就会看到衰老的消瘦。已经是怎么也遮挡不住的了。
  嘉靖已经走不动了,强撑着从步辇上下来,便一屁股坐在早就备好的腰舆上,但他今天的心情甚好,看看四周的众人,再望望碧蓝的天空,眯着眼睛笑道:“今儿是好日子啊。”
  李芳站在嘉靖身后的左边,闻言笑道:“天都知道主子要来看皇孙,特意给了个好天气。”
  “呵呵……”嘉靖闻言颔首笑道:“朕的孙子呢,快抱来给朕看看。”
  “请父皇进殿休息。”裕王恭声道:“儿臣这就去把孩子抱来。”
  “唔……”嘉靖点点头,腰舆便被抬到了大殿中,裕王则快步往后宅走去,不一会儿,领着正妃娘娘,还有抱孩子的李妃,盛装出现在大殿中,大礼参拜父皇。
  “快起来吧。”嘉靖含笑道:“快把孩子抱过来。”
  裕王看一眼李妃,朝她点点头,李妃便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抱着孩子走到皇帝近前,交给了李芳李总管,然后跪在地上。
  李芳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面上笑开花道:“哎哟,这小祖宗长得可真有福相,皇上快瞧瞧,这乌溜溜的大眼睛,真让人喜欢。”
  让他一说,皇帝也心痒了,道:“抱过来,朕瞧瞧。”李芳就将小孩子送到嘉靖面前,让世子面朝着嘉靖。
  那生下来便寄托着许多期望的小世子,生得并不算漂亮,但孩子是自家的好,嘉靖能从他的脸上,依稀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模样。而且这世上,也许真有福至心灵,才刚刚一百天的孩子,忽闪着明亮的眼睛,望着前面这位陌生的枯瘦老人,不但不哭不闹,居然还笑了起来。
  这神奇的一笑有如春风化雨,竟让嘉靖皇帝那颗冰冷多年的圣心,变得柔软起来,在一种叫做亲情的东西支配下,嘉靖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慈祥笑容,他居然双手一拍,伸开了双臂,道:“来,让爷爷抱抱。”
  李芳将孩子捧给嘉靖,嘉靖小心地抱着孩子。动作十分生疏僵硬,但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的亲切自然,那孩子也不觉着不舒服,仍然朝嘉靖笑着,还伸出小手,去抓他的胡须。
  看到这一幕,裕王和李妃的脸上,一滴滴渗出汗珠,唯恐父皇一生气,不喜欢这个孩子了。
  但嘉靖的坏脾气,完全没有作用在这孩子身上,相反,他还很享受被小手揪着的感觉,爱不释手的将孩子抱在腿上坐下,对裕王道:“孩子的名字,朕已经想好了,你这个当爹的,看看合不合心。”李芳便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纸,躬身奉给裕王道:“王爷请过目。”
  裕王的双手在衣裳上擦了擦,恭敬的接过黄纸,打开后轻声念道:“朱翊钧……”
  “不错,朱翊钧。”嘉靖帝微微得意道:“这个名字,是朕花了几天时间。推演先天五行,河洛六神、紫微斗数,才推算出来的,将来一定能无病无灾,福气无边的。”
  其实起什么名字,裕王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父皇的态度,现在见嘉靖从来没有过的伤心,裕王在高兴之余,还感到阵阵心酸,他可从没享受过这种亲情,不由有些嫉妒起自己的儿子来。
  ※※※
  嘉靖毕竟身体虚弱,虽然朱翊钧没什么分量,但抱这一会儿,已经让他吃不消了,李芳察言观色,小声道:“主子,把世子爷交给奴才吧。”
  “嗯。”嘉靖点点头,在孩子粉嫩的腮帮上亲一口,才依依不舍的将其递给李芳,目送着李芳再将其转交给李妃。嘉靖便对抱着孩子的李妃道:“你是我朱家的功臣啊,朕要重重赏你。”
  李妃赶忙跪下道:“这是父皇敬天爱民的恩德,是王爷至纯至孝的福伯,臣妾不敢言功。”
  见这女子对答得体,嘉靖的面上更好看了,笑道:“有功则赏,你能做了朱家的儿媳妇,还诞下皇孙,便是天大的福分了,朕就谢谢你娘家吧。”说着问她道:“你娘家是什么出身?”
  “回父皇,臣妾出身小户人家,父亲是个泥瓦匠……”李妃声如蚊鸣道。她这样说,除了显得坦诚外,还有别的方面的考虑,为了防止外戚专权,大明的皇家向来不与权贵显赫通婚,所以历来的皇后、妃子都是小户人家出身,她自报家门,也是为了让皇帝放心。
  “呵呵……”嘉靖不以为意地笑道:“既然如此,朕就给你父亲封个伯爵吧。”
  李妃一下子愣住了,裕王赶紧一扯她的衣袖,李妃才醒过神来,赶紧给皇帝跪下道:“臣妾代娘家一门磕谢父皇天恩!”说着磕下头去,谢恩不迭。
  嘉靖温和地笑道:“不用多礼了,替朕把皇孙带好,就是最大的谢恩。”待宫人把李妃再次扶起。裕王小声道:“儿臣已经备下斋饭,恭请父皇移驾赏用。”
  嘉靖还从没在儿子家吃过饭。略一迟疑,方颔首笑道:“那好,朕就在这里叨扰一顿了。”
  裕王大喜,立刻躬身答道:“儿臣等叨天之恩,谨陪父皇进斋!”立刻乐声渐起,宫人们如织穿梭在王宫中,为皇帝和来宾,奉上最丰盛的宴席。
  ※※※
  几家欢喜几家愁,与热闹非凡的裕王府相比,景王府就显得冷冷清清,鬼气森森了。
  面色铁青、满脸胡子拉碴的景王爷,正满脸郁悴的喝着闷酒,边上伺候的宫人们瑟瑟发抖,唯恐稍有不慎,又招来一顿毒打。
  景王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在这个萧瑟的秋天,他最信任的老师,称病在家,不肯前来见他,其余的党羽也全都离他而去,昔日繁华荣耀的景王府,便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只剩下他这一个光杆司令了。
  而且连他这个司令,也不能在京城就留了,礼部官员已经正是上疏,说什么‘天下人期盼景王就藩已久,请皇上不要再拖延了’,宗人府也拿出祖宗法度来,证明他这个年纪的藩王,是不应该再留在京里了。虽然都是些老调重弹,但效果却是前所未有的——嘉靖皇帝很快批准了礼部和宗人府的奏请,下旨命令有司筹备景王就藩事宜。
  景王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输了,虽然没有证据表明,他也参与了严世蕃和伊王的谋反,但凭着袁炜在那件事上的消极表现,他便少不了瓜田李下的嫌疑。但他失败的最主要原因,还是裕王世子的诞生,这该死的孩子,让他不再是唯一有子嗣的皇子,也就失去了一直以来的护身符。
  他其实知道,自己原先做下的事情,大都没有逃过皇帝的眼睛,之所以一直引而不发,就是因为他是继承皇位的唯一人选,投鼠忌器的皇帝,不能损坏帝国未来继承人的名声,所以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但现在他非但不是唯一人选,还不是第一人选,皇帝八成要跟他算总账了。
  想想过去做过的事情,景王也知道自己是彻底没戏了,能安安稳稳去德安府当个富贵王爷,已经是目下最好的结果了,但是他不甘心啊,嫉妒和不甘像毒蛇一般啃噬着他的心灵,让他浑身充满了负面情绪。可现在他已是树倒猢狲散,做不了任何事情,只能在家里施施威风——今天早晨,他就把朱翊银和他母妃暴打了一顿,这几乎是每天必上演的曲目了。
  但今天受裕王那边的刺激,景王下手有点重,他直接把年仅两岁的朱翊银打昏了过去,到现在还没醒过来。王妃要请太医看,景王却不许,甚至把常驻府上的太医都撵了出去。
  “让他去死,让他去死!”朱载圳已经醉了,趴倒在桌上,还咕噜着含混不清的醉话道:“丢人现眼的孽种,孽种,孽种啊……”
  闻听此言者,无不面色煞白,只恨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
  ※※※
  在离长安街不到十里的狱神庙刑部大牢中,也有一场小小的酒宴,是严世蕃和罗龙文,向狱卒买了酒菜,在地上摆好,像模像样的对酌起来。
  罗龙文问道:“三法司的奏疏已经咱们也看了,完全是按照东楼公的想法定的罪,这是不是说,咱们这次死不了了?”
  严世蕃夹一块猪头肉,满脸享受的咀嚼道:“小华,你且放心畅饮,咱们这回是铁定死不了了,数日之内,定有判决,八成还是流放几千里,这次咱们直接去日本。”说着压低声音道:“这二年,我早预感有这一天,已将家里的大部分资财,都变成了海上的船队,还有一部分,也已经派人送到沿海岛屿隐匿起来,只等咱们登上船队,便去去了财宝,到时候咱们有船有钱,直取日本……杀了那里的国王,咱们也当个皇帝高兴一回。”
  听他早已经安排好后路,罗龙文也放下心道:“不知咱们的船队有多大规模?”
  “一共三支,每支都是百艘以上的大船。”严世蕃伸出三根指头道:“都由我的心腹领着,挂靠在王直名下。”
  罗龙文大喜,将船队细节追问不休,严世蕃也是高兴,毫不隐瞒的讲给他听,两人一边喝着酒,一边意淫将来的海盗生活。罗龙文兴奋之余,未免又有些心酸道:“只是今生恐怕故土难回了……”
  “那也未必。”严世蕃摇头道:“说不定皇上还念我父,再降恩命,也未可知……”当然他也觉着不靠谱,叹口气道:“到如今这般田地,能去海外逍遥为王,已经是极好了……”说着面色一阵狰狞,腮帮子颤抖道:“只恨无法取那沈默、徐老头儿、及邹、林诸贼的首级,难消我心头之恨!”他也知道,除非下辈子,不然再没有报仇的机会了。
  罗龙文还有愁肠,严世蕃却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俩先痛饮一番,到了出狱,自然深信我言,毋劳多说!”于是两人放开心怀,暴食滥饮起来,不一时吃得烂醉,直接躺在地上鼾睡起来。
  ※※※
  比较起严世蕃、罗龙文,伊王的待遇好多了,他只是被软禁起来,除了失去了自由,吃喝用度并没有亏着他……当然比不了在王府时,至少没有女人让他玩乐。
  但伊王没有严世蕃的‘乐观’,他生性焦躁多疑,每天都处在惶惶不安中,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原本就十分消瘦,现在更是皮包骨头了,要不是还幻想着皇帝能念在他祖上是开国亲王的分上,格外开恩,放他回去,朱典楧怕真的撑不住了。
  比较起来,住在他隔壁的另一位,精神状况就好多了——前司礼监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太监陈洪,被穿了琵琶骨,用铁链拴住,以防这位高手暴起伤人,甚至逃窜。
  但陈洪似乎已经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包括逃跑,当然他也逃不了。只见他披头散发的盘坐在床上,双目木然无神,左手持一笤帚,右手捏住一根根笤帚毛,匀速而缓慢扯下……只见他身前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笤帚毛,还有十几个光秃秃的笤帚头。而在他左手边,还整齐地码放着几十个崭新的……笤帚。
  这倒不是锦衣卫的弟兄们孝顺,而是若没有这东西,陈洪便会狂躁的吼叫,非得给他个笤帚扯着,他才会安静下来,就当花钱买了个清静吧,所以大伙儿给他买了五十个笤帚,让他慢慢撕着玩。
  ※※※
  比起上面所有人来,袁炜更加自由,皇帝没有停他的职,一切待遇照旧,甚至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但他的状况却是这些人里最糟糕的。从返京路上,他就病倒了,来京里后延医问药,却不见好,反倒眼看着的一日不如一日,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昨天夜里,他便昏厥过去一会,太医看了说,可以准备后事了,家里人哭号着给他换了寿衣,儿孙们守在床前,等待他咽气的那一刻。
  终于,到了中午时分,袁炜回光返照,睁开眼看看妻子儿孙,喘息道:“我怎么听着有乐声?”
  他的长子小声道:“裕王府今日大庆世子百岁,皇上都去了呢。”
  “皇上……”袁炜的表情一阵复杂的变换,喃喃道:“袁炜是忠臣啊,从没想过谋朝篡位啊!”
  “爹……”他儿子吓得脸都白了,小声道:“话可不能乱说。”你说完死球,一了百了,我们活着的人可得遭罪了。
  “没事儿……”袁炜看看左右,挤满了等着送他的人,他知道锦衣卫的耳目一定混杂其中,便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道:“我死之后,你上书请辞一切待遇,乃父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什么也不要,可听明白了?”


第七零七章 浊泪两行
  袁炜的儿子却不甘道:“父亲,您为皇上一生尽忠,并无大错,若是落到这种结局,孩儿心中不服!”
  “逆子!”袁炜用尽最后的力气,甩了他一个大嘴巴道:“你要不照着办,咱们袁家大祸不远了!”
  他儿子捂着脸,郁闷道:“知道了……”
  袁炜面色一阵苍白,突然挣扎起来,朝西苑方向跪下,高呼道:“皇上啊,臣袁炜给您磕头了!”说完,便僵住不动。
  “爹,爹……”他儿子上前轻轻扶他,却发现袁炜纹丝不动,再一探鼻息,竟已经没气了……
  “爹……”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穿透袁家的屋顶,登时引起一片哭嚎声。
  ※※※
  嘉靖帝过午回宫,便听到了袁炜的死讯,之后皇帝的心情便一直不好,连晚饭都没吃。毕竟是陪了他二十多年的老臣。就算是条狗,也有感情了,何况他比狗可讨人喜欢多了。
  “皇上,忧思伤身啊。”李芳轻声劝解道:“何况有些事情他是说不清楚的,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也不坏……”
  “朕知道啊……”嘉靖缓缓点头道:“朕只是在想,人心似水哇,当年那个虔诚为朕写青词,一心一意侍奉朕的臣子,转眼就有了别的想法。”说着叹口气,摇摇头道:“不过朕不怪他,毕竟朕已经风烛残年,朱载圳才是风华正茂,作为景王的老师,他不能不为朱载圳着想啊。”
  顿一下,嘉靖仿佛为说服自己似的加一句道:“而且,他的行为并不太离谱,虽有非分之想,却无过分之举,就……不必诛心了吧。”幽黄的灯光下,皇帝的身影显得十分瘦弱,仿佛沉浸在一种怀旧的气氛中。
  “可是主子……”李芳轻声道:“如果不加惩戒,还让他享受一品大员的哀荣,会纵容不法的。”
  嘉靖盯着灯火默不作声,仿佛在思考他的话。
  这时,外面传来宫人的禀报声道:“皇上,袁阁老的公子来报丧了。”虽嘉靖早知道袁炜的死讯,但现在才是正式消息。
  见嘉靖闭着眼睛、微微摇头。李芳便出声道:“皇上已经歇了,让他把丧表递上来,便先回去治丧吧。”
  “明白……”宫人赶紧出去传话,一刻钟功夫转回,将蓝底白字的丧表送到了皇帝面前。
  “看看写的什么东西。”嘉靖仍然没有睁眼,躺在龙床上问道。
  “是。”李芳打开快速阅读起来,良久才轻声道:“主子,袁炜的遗愿是,请辞一切待遇,以白身归葬乡里。”
  嘉靖闻言长叹一声道:“他这是在给子孙消灾啊……”虽然现在嘉靖,看在几十年的情分上,很可能饶了袁炜一门,但将来新皇帝登基,必有人要清算前朝,若看到袁家子孙还在承他恩荫,说不得就会连本带利全算清楚。
  既然袁炜都这个态度了,嘉靖自然不会再矫情,准了他的遗奏。
  但对其余人,嘉靖帝就不会再拖泥带水了,毕竟那些人,并没有几十年如一日的侍奉于他。相反,嘉靖认为是他们欠自己的。
  欠朕的一定要还!就算你是朕的儿子也不能例外!
  ※※※
  第二天一早,在西苑值房外等候圣谕的黄光升,便被太监带到了圣寿宫中。
  皇帝靠在躺椅上,经过一夜的休息,他的精神头好些了,至少能斜着身子歪起来了,对黄光升道:“你昨天送来的奏疏,朕已经看过了……”说完看着他,直到黄光升的额头开始渗汗,才展颜笑道:“干得很不错,朕心甚慰。”
  黄光升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不敢托大道:“臣与诸位同僚,只是恪尽本分,至于涉案众人如何处置,还请皇上定夺!”其实那奏疏上,已经拟了对涉案人员……也就是伊王和严世蕃等人的处罚,但判的比心理预期要稍重一些,因为以一般经验看,皇帝都会将刑罚减轻一等,这叫恩出于上。
  但这次不一般,因为嘉靖压根就没有减刑的意思,反而道:“司寇判得有些轻,朕看不出伊王藩还有存在的理由,还有严世蕃,绞刑不足以彰其恶、警后人,朕看刑部还要再议!”说着仿佛自言自语道:“仅凭这些罪名,判他个凌迟也不为过嘛。”
  黄部堂这个汗啊,心说皇上心里这得多大的恨呀……只好唯唯诺诺的应下。拿回奏本,赶紧回去再议。
  待黄光升走后,嘉靖对李芳道:“还有个人,外廷不好判,你去解决一下吧。”
  “是。”李芳小声道:“奴婢会让他永远闭嘴。”
  “嗯。”嘉靖颔首道:“还有东厂,估计全是他的徒子徒孙,你看怎么办。”
  “只能先停业清理。”李芳缓缓道:“不过奴婢老了,这个差事可办不好。”
  “不要紧,慢慢整。”嘉靖道:“哪天整好了,哪天重开张,朕不着急的。”有了这几颗人头,足以震慑那些不自量力的家伙了。
  李芳施礼,刚要出去传话,嘉靖又叫住他道:“朱载圳就藩的事儿,还没筹备好吗?”
  “这种事儿。”李芳轻声道:“说慢,一年半载备不齐;说快,这个月出发都行。”
  “那就这个月。”嘉靖道:“让他立刻去归德府,老老实实当他的太平王爷……”说着又叹息一声道:“其实他要是不蠢,五年前就该去了,现在……”
  “裕王爷仁厚,现在也不会晚的。”李芳轻声道。
  “不错。”嘉靖点头道:“如果让老四继位,老三就活不成,但反过来,兄弟两个都能活下去……”说完他的心情似乎放松下来,闭上眼睛道:“去吧。”
  “是。”白发苍苍的李芳,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去执行对他来说,已经有些吃不消的任务。
  ※※※
  这下,消息是瞒不住了,也就是中午头,严党旧人便通过狱卒,向严世蕃传递消息。告诉他三法司上疏的内容——浑不是原先所知的那些,而是说他从发配中潜逃,在南昌有王气的风水宝地,兴建制比王府的宅邸,且交通倭寇,潜谋叛逆等等……
  严世蕃当时正在饕餮,闻言一下子呆若木鸡,一杯酒全洒在身上,也毫无所觉。
  罗龙文连忙摇醒他道:“东楼公,快拿个对策出来。”
  谁知严世蕃竟然流泪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哀鸣一声:“此番休了……”便仰面翻倒在地,竟昏厥了过去。
  见他这个样子,罗龙文也知道大事不好,如热锅蚂蚁似的等严世蕃缓过劲儿来,才摇着他的膀子道:“东楼公,这个节骨眼上,全指望你了,可不能没了辙啊!”
  任凭他如何摇晃,世蕃只是俯首沉吟,不发一言。现在已是情况分明,他本就是肉在砧板,现在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可能也没了,真是黔驴技穷、只能任人宰割了。
  看到严世蕃面如土灰,闭口不语,罗龙文的心弦终于‘咯噔’一声,断掉了,颓然坐在椅子上。
  到了下午时分,确切消息传来,刑部拟的是腰斩,但皇上嫌轻了,命令刑部重新量刑,但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了,且一定会死的很难看。
  但当他歪头看严世蕃一眼,却看到那张胖脸上,写满了怨毒、愤恨和绝望,不由轻声劝道:“东楼公,事已至此,非人力可为,咱们还是放下吧。”
  “放屁!放个屁!”严世蕃霍得坐起来,面目狰狞道:“真是太可笑了!朱厚熜还真是年老健忘,我给他遮风挡雨背黑锅,干了二十年的坏事儿,知道他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儿?怎会料不到,有这卸磨杀驴的一天?早就防着哩!”说这些话,他是用吼的,整个天牢都听得见。
  罗龙文挤眉弄眼的示意他小声点,严世蕃却不管不顾,扯着嗓门道:“我把每一件事,都写在日记里,还有当事人的签字画押,这些全都藏起来了,只要老子一完蛋,马上就公诸天下,看看你还有脸当这个皇帝不!!”
  “你不仁,我不义,这是你逼我的!哈哈哈哈……”天牢中回荡着严世蕃鬼枭般的笑声。
  ※※※
  “真有这么本日记?”当听到李芳的禀报,嘉靖的眉头紧紧皱起,面色很不好看……他这一生,有太多的事情不可对人言,尤其是在严嵩当政后,他着实做了些荒唐、甚至连自己都感到不齿的事儿。比如张太后薨逝的隐情;壬寅宫变的起因;炼丹求长生的细节;前后三任皇后的死;甚至陆炳的死,等等等等,都是不能触及的帝王禁秘……如果被一一揭穿的话,他绝对没脸再当这个皇帝,只能罪己逊位给儿子了。
  李芳轻声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那到底有没有?!”嘉靖真慌了,他虽然也知道严世蕃可能使诈,可万一要是真的,自己可万万承受不起。
  “这需要查。”李芳垂首道:“但是严党分子遍布天下,也不可能把每一个人都查清楚。”意思就是没法查……
  “唉……”嘉靖的眉头拧成菊花道:“这可如何是好?”
  李芳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道道,终是硬着头皮道:“要不……”他想说‘要不先不杀严世蕃……’主仆两个相处一个甲子,李芳知道这番话说出来,以皇帝现在的状态,是很可能会同意的。
  是的,对老嘉靖来说,年轻时的永不妥协,只是过往的传说而已,现在是只要能把日子过下去,没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如果这话出口,已经板上钉钉的铁案,就又要起波澜了……
  但就在此时,宫外响起一声通禀道:“皇上,徐阁老求见。”李芳心中一动,当嘉靖再问他:“你‘要不……’什么时?”他竟改口道:“奴婢是说,要不问问徐阁老的意思?”
  “唔……”嘉靖揉开紧皱的眉头道:“好吧……”
  “宣……”李芳便扯着嗓子喊道。
  一身一品官袍的徐阶,出现在嘉靖面前,毕恭毕敬的行礼后,嘉靖看座。
  在锦墩上坐好,徐阶便单刀直入道:“老臣听闻,严世蕃在刑部大牢中胡言乱语,诽谤圣上,所以特来觐见……”
  “果然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嘉靖自嘲地笑道:“爱卿怎么看?”
  “从重从速处置此人。”徐阶态度鲜明道:“严世蕃胆敢在狱中诽谤圣上,乃是罪上加罪,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泄民愤,不杀不足以正视听!”
  “唉……”嘉靖叹口气,李芳便接着道:“万一他的同党胡说八道怎么办?”
  “哪有不被人诽谤的君王?”徐阶正色道:“汉文、唐宗、宋祖,皆是可比尧舜的圣君,不一样被人编排诋毁吗?”说着朝嘉靖抱拳道:“但史家自有公论,并没有因此影响他们的圣名!”
  “可是,被人诋毁来、诋毁去,总是会让圣上心烦的。”李芳小声道。
  “天子是不能受人要挟的。”徐阶沉声道:“若让严世蕃这次得逞,非但不是保住了圣誉,反是让小人看到可乘之机,居心叵测者必会纷纷效仿,到那是,君王的权威何在,国家的体统何在?!”说着提高声调,一字一句道:“天子不亮剑,便为小人欺!皇上,杀一个严世蕃,便可震慑天下的宵小,这才是维护圣誉的正途啊!”
  听了徐阶的话,嘉靖闭上了眼睛道:“阁老的意思是?”
  “今日批决,明日便将其押赴西市!”徐阶一字一句道,本朝杀人都在西四牌楼,又称西市。
  “后面的事情,阁老看着办吧。”嘉靖缓缓点头道:“只有一点,朕不希望将来再为这件事烦心。”
  “臣定当竭尽全力,为皇上解忧。”徐阶起身施礼道。
  “那最好了……”嘉靖对徐阶能不计前嫌,主动出来背黑锅,还是很满意的。
  ※※※
  严世蕃在绝望之中,使出了最后也是最流氓的招数,然后便是煎熬的等待……他对罗龙文说,如果这两天没有动静,咱们就躲过这一劫了。
  但徐阶没有让他久等,晚上的时候,狱卒们送来了一席丰盛的酒席。
  看到这一幕,严世蕃脸都绿了,罗龙文强笑道:“我们没要酒席啊……”
  “这是上面让送来的。”狱卒一边给他俩摆好酒菜,一边唱戏似的道:“小得们伺候二位爷今晚吃饱、明日走好,每逢十五还给您烧钱。祝您二位来生入个好人家,享不完的福,花不完的钱……”
  两人这下彻底懵了,严世蕃一把抓住那狱卒道:“你什么意思?这难道是我们的断头饭?”
  “就是那个意思呗……”狱卒挣脱开,便退出去道:“二位慢用,盒子里还有纸笔,可以写书信给家里,我们会帮着寄回的,写完就早点睡吧,明天一早就送你们上路。”
  当牢门咣当关上,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消灭,罗龙文的独眼中流下一行浊泪,无意识的喃喃道:“完了吗?”
  严世蕃也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再没了往日里飞扬跋扈的气概,痛苦的咧着嘴,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道:“完了……”说着,独眼中也流下一行浊泪来,两人竟抱头痛哭起来。
  不到绝境绝难体会到这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两人哭得连苦胆都吐出来,烂泥般躺在地上,无力地喘息着。罗龙文回想他这一生,皆为‘功名’所害,如果不是这两个字,自己又何必伤害王翠翘,然后被鹿莲心伤害,变得不人不鬼;如果不是这两个字,自己何必先后投身赵文华、严世蕃,弄得身败名裂,令祖先蒙羞……想到这,他万念俱灰,真觉着自己死去比活着更正确,便认命的放松下来。想了想,起身拿出纸笔,磨墨展毫,给家里人写信诀别。
  待他写完了,便问严世蕃道:“你写吗?”
  严世蕃点点头,罗龙文便为他铺好了纸,将笔送到严世蕃面前。严世蕃执笔在手,竟感觉终于千斤,颤抖着写不出来,泪珠儿簌簌流下,一张白纸,半张湿透,手亦发颤起来,一个字都写不出。


第七零八章 红差
  自古‘谋逆之人、决不待时’,一欸朱笔勾决,刑部便连夜写了犯由牌,并移文顺天府,命其翌日天亮之前,将法场布置妥当,并派兵丁维持秩序。
  待早饭后,黄光升点齐刑部兵丁五百余人,都在大牢门前伺候。
  已牌时候,刑部侍郎亲入大牢,对严世蕃和罗龙文两个当面宣布了圣旨,严世蕃凌迟,罗龙文腰斩,除此之外,随同他们一道被捕的家人故旧,也跟着遭了殃,其中严世蕃的两个儿子,严鸿和严绍庭、还有他的心腹家奴、爪牙,罗龙文的弟弟、堂兄,一共二十余人,全都被判了死刑,一同押赴刑场。
  严世蕃一共三个儿子,被勾决的两个是老大和老三,还有个老二严鹄,却不在处斩名单里,看起来是给严家留一条后,好照顾一下老严嵩。但明眼人都知道,其实是因为徐阁老的孙女,嫁给了严鹄的缘故。
  经过一夜的煎熬,严世蕃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对罗龙文说:“老子一生风光无两,不能临了临了却毁了一世的英名,就是装,咱也得装得爷们点!”所以衙役给他套号衣,他坚决不穿,给他绾头发他也坚决不从,绝不能有损自己的‘光辉’形象。
  罗龙文却没有他那份心情,一晚上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过往的人和事,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到天明时,他想通了,这都是报应啊,如果真有来生,希望能成为一个没有野心的普通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不过他虽然对官差很顺从,但也有要求,那就是在绾头发的时候,只绾左半边。右半边的头发披散着,挡住浮肿的脸,他不希望吓到别人。
  他俩毕竟不是一般人,官差们请示上峰,也就不再强求着装仪容,将他们驱到青面圣者神案前,与还要问斩的其它人犯汇合,一众亲朋故旧面面相觑,本来对他二人有许多怨恨,但真见了面,却百感交集,哭成一片。
  “噤声!”官差们唯恐闹出什么乱子,赶紧隔开了哭泣的死囚们,然后各与了一碗长休饭,一碗永别酒。
  “我不吃这个!”一看那碗里没有肉,严世蕃提要求道:“我要吃天福号的酱肘子!”
  官差无奈道:“昨晚不是有席面吃吗?”
  “你家吃一顿顶两天啊?”严世蕃嚷嚷道:“这点要求都不满足吗?”
  “不能。”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搅蛮缠,面色如铁的刑部尚书黄光升,出现在众人面前道:“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墨迹,不吃就饿着上路。”
  “是……”衙役们登时噤若寒蝉,全都不敢作声。
  “小黄,你气焰大涨啊。”严世蕃一脸嘲讽的望着他道:“忘了当初一口一个小阁老,在我门外求见的时候了。”在严党倒台以前,黄光升只是刑部右侍郎,位在何宾与涂立之下,虽不是严党分子,但也少不了一些虚与委蛇,此刻被严世蕃说破,老脸通红道:“还让他说什么!”
  马上有官差上前,用皮条将严世蕃的嘴巴勒住,他才发不出声来,但面上还是一脸的嘲讽。
  ※※※
  待将严世蕃等一干人犯押上囚车,驶出狱神庙,大街上已经是压肩迭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虽然大家并不知道今儿个是什么人开刀问斩,但见刑部、顺天府这么大阵势——最少出动了上千号人马,光拉盖尸席的马车就四五辆!只见那监斩官骑着高头大马、戎装持刀、杀气腾腾!两边押解的官兵刀出鞘,箭上弦,鸣锣开道,戒备森严——就知道一定有大节目,所以都在街边站定,等着看热闹。
  那些临街的店铺,也都急急在门口摆出了一张张条案,上面都摆着三碗白酒,有的还放着酒壶,壶嘴朝外,示意送行……原来每逢杀人前,官府便会事先用红纸贴出,这叫做‘出红差’。临街的店家们看到了,便会准备好送行酒,讲究的还会炒几个下酒菜,犯人可以不停不看,可以不吃不喝,但送人上黄泉路上不能没有酒没有菜。
  而且老百姓都说,如果犯人在谁家门口喝了酒吃了菜,谁家就积德有报,铺店前还要挂红绸子、贴红对子,像办喜事一样。据说阎王爷有知,会在账目簿上记下这份功德。
  今日虽然没得红纸贴出,但问讯的店家们,还是急急忙的备好送行酒,跷脚张望着押送的队伍,实指望这次能碰上好运气。
  待那些全神戒备的兵丁,簇拥着囚车近了,有眼尖且识字的百姓,便盯着囚车上的犯由牌,大声念道:“刑部钦犯严世蕃……”
  不得不承认,严世蕃这三个字的明星效应,要远远超过任何朝廷官员,除非把这三个字换成‘朱厚熜’,不然绝对引不起现在这种爆炸性的轰动——只听人群中尖叫连连,立刻就乱了套,许多人往前挤,想看看稳坐大明衙内排行榜、坏蛋排行榜第一,在荒淫排行榜也能进入前三的严世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也有很多人往外挤,去呼朋唤友,招呼左邻右舍,一起来观看严世蕃受死。
  看到自己一出场,就引起如此骚动,严世蕃竟有些得意,要不是双手被铐在囚车上,他一定要向百姓们挥手致意的。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会错意了,因为他看到,那些摆了酒的店家,忙不迭地将长案抬进店里,唯恐被他喝了一样。
  还没回过神来,又见一些老百姓去而复返,用臭鸡蛋、烂菜叶、甚至牲口粪便招呼他,雨点般的污物扔过来。几乎是转眼间,就将他打了满头满脑,连边上的兵丁也跟着遭了殃,全都变成了活靶子。
  今天是严世蕃问斩的消息,很快便传递开来,西市的街道边挤满了愤怒的人群,就连两旁酒楼茶馆中的上流人物,也顾不上讲究身份派头了,纷纷踩着桌子蹬着椅子,扯着嗓子的叫好喝骂!话说严世蕃在北京城为非作歹二十年,京城百姓不论贵贱,可都把他恨之入骨了!
  听着耳边如潮水般的污言秽语,严世蕃心说,这倒也算是完成了少年时的志向——不能流芳千古、便要遗臭万年!
  说来也寸,这时一颗臭鸡蛋飞过来,正中他的左眼……那是他唯一能看见东西的眼睛啊,严世蕃登时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瞧不见了,只觉着不时有东西落在头上、身上,黏糊糊的真恶心……也将他好容易才升起的那点虚火,彻底打回了原形。
  就这样狼狈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就感觉囚车停了,然后他被架了下来,双臂终于可以自由行动了,严世蕃赶紧举手一抹,将眼前凝固的……也不知是蛋清还是蛋黄扣掉,这才重新看清场面。
  好家伙,只见西市上已是人山人海、挥袖如云。北京城的老百姓,扶老携幼、拉家带口的来参观,而且还有乌压压的人流,从四面八方往这边汇来,就是过年赶庙会,也没这么热闹过。
  这一幕也让沈默等人瞠目结舌,他们虽然素知国人爱看杀头,但那也只是一部分人的爱好,绝不至于像今天这样万人空巷,恨不能全北京城的老百姓全涌过来。
  不过这并不是感慨的时候,沈默今天穿便服而来,和他的护卫们,牢牢护着一辆轮椅,拼了命的往人群里挤,周围人纷纷怒目而视,但见他的护卫各个虎背熊腰,也就不那么生气了……
  饶便如此,还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个不错的观刑位置,其实沈默一向对杀人场面十分过敏,但这是崔太医离京前最后的心愿,他不得不忍着不适,带他过来观看。
  ※※※
  “这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百姓们都来见证天理昭昭!”高高的监斩台上,刘焘激动道:“恶有恶报,时候已到啊!”
  许是早些时候被严世蕃埋汰了,另一位监斩官黄光升,就没有刘焘那么兴奋,他靠坐在太师椅上,微微闭着眼睛,听到刘焘的话,才轻声道:“是啊,严世蕃多行不义必自毙,只可惜那些被他害死的人,看不到今天了。”
  他话音未落,刘焘就瞧见人群中展开了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赫然写着几个斗大的字道——‘杨椒山在天有灵’!
  也许是巧合,但人们更愿相信是天意,就在五年前的今天,大明第一硬汉杨继盛,被害于此地,年仅四十二岁……当人们看到这横幅,刹那便想起为民请命的椒山公,登时悲从中来、哭声连绵,那首浩气长存的绝命诗,仿佛又回荡在北京城的上空: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
  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
  椒山公,您的遗愿今天终于完成了,您可以瞑目了!
  看到这一幕,官差们唯恐出乱子,紧张道:“大人,要不要将那东西没收!”
  “收你个脑袋!”刘焘的脸涨得通红,青筋暴露道:“杨继盛理应在场!还有越中四谏、壬戌三子!还有夏言、张经、李天宠、王忬等无数被严党迫害的忠良之士!都该亲临现场,目睹严贼授首的这一刻!”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等待了太久,此刻的失态,是可以理解的。
  这时候严世蕃等人被带上行刑台,自动向西一溜排开,大多数人跪在地上,只有严世蕃被绑在十字形的木架上,因为他将享受到的,是古往今来第一酷刑,凌迟处死,自然要跟别人有所区别。让人不由赞叹,不愧是严世蕃啊,死都死得这么高调……
  每个死囚背后,都站着一名监斩官,一名刽子手。监斩官是刑部的官员,负责监督行刑,没什么好说的。倒是那些刽子手,皆为一身粗麻赤红行头,头裹红头巾,怀里抱的鬼头刀,刀无鞘,刃不见天,全凭一幅赤红的蒙刀布罩着,让下面的人看了,都不由心惊胆战。
  但此刻,所有的刽子手都在对着囚犯念念有词的低声道:“爷!我伺候你走,也是吃哪碗饭办哪桩差,您放心走好!保准一刀痛快,绝不补刀……”
  为防止押赴刑场的途中被掉包,监斩官要再次验明正身,他大声唱响一个名字,下面人便爆发出齐声喝彩,当把严世蕃三个字喊出来时,全北京城的鸽子,都被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惊飞了。
  应该说刑部的老吏们就是专业,当完成一切准备,地上立的旗杆没有了影子,报时官便高声道:“午时三刻已到!”场上的噪音戛然而止,几万人聚集的地方,竟然一点动静都没了。
  “应天!”黄光升丢下火签,暴喝一声道:“开斩!”
  监斩官们便手握朱笔,在各自面前的犯由牌上,把死囚的姓名上打个大大的叉,然后拔下来丢到地上!
  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刀,齐齐大喊一声:“爷,请上路!”便是一片白光闪过,却是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便落了地。虽说是同样杀人,可也有高手低手之分,这次行刑需要的刽子手太多,老师傅们不够用,所以也有小徒弟来凑数。
  若是高手老师傅,手艺不比解牛的庖丁差,一刀认真下去,管保人犯毫无所觉便身首分离,且无头的尸身仍保持跪姿,待人头落地,才喷涌出鲜血来。但换成低手小徒弟,那犯人可就遭老罪了——徒弟们找不到窍门,只能靠蛮劲,一刀下去很可能砍不断脖子还卡住刀。面红耳赤之余,也顾不上高手风范了,赶紧抬脚抵住人犯的身子,使劲把刀抽出来,免不了被喷一身血。
  碰上这样的,受疼受惊不说,还得再挨一刀,这就叫‘倒血霉’了。
  ※※※
  不过无论如何,砍头的再遭罪,也比不上被腰斩的那位。
  罗龙文是要被腰斩的,这原本是一门技术活……脖子多细、腰多粗?若对腰椎骨空隙不能谙熟,你就是劲儿再大,一刀下去也砍不断,场面自然尴尬,会被围观群众嘲笑,影响刽子手职业声誉的。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时代在发展、技术在进步,现在腰斩已经启用更顺手的铡刀了——戏文里包龙图的那三口铡刀,就是为了腰斩时用的,咔嚓一下,斩为两段。
  话虽如此,可其对犯人心理的摧残,要远超斩首。因为在行刑时,犯人必须脱光身上的衣服,使腰部裸露出来,伏在铡床上,正是刀俎之间、我为鱼肉的架势,且从被压上铡刀,到开刀问斩,中间还有一段时间……这段等死的时间足以把绝大多数人的意志摧残殆尽。
  那罗龙文倒也是个人才,他竟然在这段间隙,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公关,他对监斩官和刽子手小声道:“听说,腰斩后,人过一会儿才会死去?”
  两人没回话,但都不由缓缓点头。
  “我怀里有两千两不记名的银票。”罗龙文道:“劳烦二位高抬贵手,给我个痛快。”
  两人还是没回话,但都缓缓点头……
  于是开刀问斩时,罗龙文的身子被往下拖了拖,一刀便斩断了心腹,登时毙命而亡,也算是童叟无欺了。
  但严世蕃就没有那种好命了,他被判处凌迟重辟,例该受那三天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若是割不够天数、刀数,犯人便死掉,刽子手是要被重罚的,就是最高超的凌迟手,也不敢稍有轻忽,所以这个活计是没法掺水的,谁摊上只能自认倒霉了。
  当看到第一刀飞起,将严世蕃的喉结割掉后……那是为了不让他叫出声来,影响发挥。沈默便厌恶的转过头去,严世蕃纵该千刀万剐,但这种刑罚实在是太过暴戾了……
  好在崔太医对这些人的恨意,并没有泯灭一个医者的仁心,看了几刀后,他也道:“走吧……”
  “走!”沈默如蒙大赦,立刻命人护着崔太医出去。
  但当离去前,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正在受那千刀万剐之刑的严世蕃。他突然一个激灵,脑海中付出一个恐怖的念头道:‘我会不会也有一天,也要在这台上走一遭?’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摇摇头,快速离开了刑场。


第七零九章 报复
  离开法场很远,远离了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道,沈默的心情好了不少,他从卫士手中,接过崔延的轮椅,推着他在静谧的胡同里慢慢而行。
  崔延便是那位豁出命去救皇帝的太医,他被陈湖打断了脊梁骨,下半生只能与轮椅为伍。这样一位忠心救主的英雄,在沈默看来,如何褒奖都不为过,但让人心寒的是,极度自私的嘉靖皇帝,不愿提起这段细节,他的功绩自然也无从兑现。
  最终,崔延只得到太医院终身供奉,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的可怜待遇,跟他的付出比起来,简直如皓月与萤火。而一直只是给他打下手,危难之际也没敢出头的金太医,却升为了太医院正,怎能让崔延不心寒?!
  沈默为此大感不忿,专门找皇帝鸣不平。才为他争得御赐‘忠烈’题词,与金太医并为太医院正,并终身享受三品官员的待遇……虽然沈默认为这还不够,但也只能如此了。
  “今日算是个了结。”他轻声对崔延道:“明天咱们从头开始。”
  崔延摇头道:“大人可以继续上路,小人却要离开了。”
  “难道不能再考虑一下?”沈默诚恳道:“就算不想在太医院,也可以干点别的,无论你想干什么都行。”
  “我想再站起来。”崔延淡淡道:“大人能帮我吗?”
  “不能……”沈默颓然道:“除此之外,都是可以的……”
  “可站不起来,什么都没意义……”崔延惨然道:“谁会用一个残废?残的结果就是废。”
  “不要这样想。”沈默沉声道:“你是大夫,不是士兵,站着行医和坐着行医,又有什么区别?”
  “你见过坐在轮椅上的太医吗?”崔延抬头望着他道:“沈大人,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我不想让人笑话,我只想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安安静静度此残生!”说话间,他已经泪水盈眶了,赶紧伸手捂住面孔道:“我谢谢你的好意,但真的不用了……只要您能照顾一下崔德和崔鲁,我就心满意足了。”那是他的一双儿子。
  沈默深深吸口气,目光望向远方,将就要流出的眼泪压下去,轻声道:“这个你放心,待他们俩国子监肄业后,我便将他们送到苏州去深造,以后的仕途崔兄你大可放心。”
  “那就足够了……”崔延强笑道:“大人,您以后也别做傻事了。不论到了什么时候,保住自己都是最重要的,不要像我这样,逞一时之勇,遭终身之殇。”
  沈默知道,他的心是真凉透了,默默点头道:“我记住了。”
  “唉……”崔延仰头望着天空道:“人啊,平常即是珍贵,你越是感觉司空见惯的东西,其实才越是弥足珍贵……不过这个道理,往往只有失去了以后,才能懂得。”
  “能告诉我,你准备去哪吗?”沉默片刻,沈默轻声道:“我有不少同年在各地为官,可以帮着照应一二。”
  “嗯……”崔延想了想,还是道出了目的地道:“治伤期间,我与何大侠多有接触,他邀请我去他的家乡,在那里一起做一些事情。”
  “哦……”沈默缓缓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
  因为要连割三天,所以让很多当天没赶得上行刑的人,还有弥补遗憾的机会。所以西市刑场上,每天都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许多人甚至自带干粮,从通州、大兴一代赶来,就为了能看一眼严世蕃完蛋的样子。
  严世蕃在北京城这二十多年,作恶实在太多了,糟蹋过的姑娘不计其数,祸害过的家庭数以千计……当然也有很多是他的家奴所为,但记在他身上也没错。
  从他身上割下来的肉,须臾就被买走,祭奠被他害死的亡者,购买者上至富商大户,下至贫苦百姓,范围之广、人数之多,哪怕是当年的大阉贼刘谨,都没有他这么多仇家……
  几乎没人知道,严世蕃的头颅最后去了哪里,因为被割完之后,身上是一副白骨架子,但脑袋还是完整的……要在西市悬挂三日,才允许家人收殓。
  可第二天一早,人们便惊奇地发现,严世蕃的人头不见了,是谁能在重重官兵的看守下,将这颗脑袋盗走呢?一时间市井众说纷纭,什么传奇鬼怪、武侠言情,各种版本的猜测层出不穷,但谁也猜不到。其实那颗人头,此刻正在相府中。
  此相府,非彼相府,不是严府而是徐府,是徐阶要这颗人头。
  贵为大明的首相,他要,所以有,经过层层的传递倒手,最终这个装人头的匣子,摆在了徐阶的面前。
  只是向来儒雅低调的徐阁老,要这血淋淋的玩意作甚?为他送来匣子的张居正,心里暗暗嘀咕道。
  “你回去吧。”徐阶对张居正道:“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学生明白。”张居正起身施礼道:“那老师早点休息。”
  “嗯……”徐阶颔首道:“过了年,老夫会运作你去吏部,你要早做准备。”
  终于要结束漫长地等待了吗?张居正的心,忍不住怦怦跳动起来,重重点头道:“学生明白了……”
  “很好。”徐阶点点头,便开始埋首奏章之中。
  张居正看着忙碌的徐阁老的大案,只见上面一边摆着人头匣子、一边是厚厚的奏章,而徐阶就坐在中间忙碌,与往常丝毫无异。感受到张居正的目光,徐阶淡淡道:“身为相国,每批阅一道奏章,后面就会牵扯到成千上万人的生死,早就练得心如铁石了。”说着哂笑一声道:“区区一个人头,都能让你心神不宁,看来你果然还有待成熟啊。”
  “学生谨记。”张居正躬身道:“学生告退。”
  “去吧。”徐阶点点头,继续忙碌起来,张居正走了,他也没抬头看一眼。
  ※※※
  现在内阁独相,徐阁老日理万机,哪怕今日回家,也不能摆脱案牍之劳形,一直忙到下半夜,才做完今日的工作。
  将各种奏章分类放好。徐阶摘下老花镜,伸个懒腰,松缓一下酸麻的筋骨,抬头看见了装人头的盒子,他感慨地笑道:“和你一起批奏章那么多年,你这么安静还是第一次。”显然他想起了当年严世蕃,那嚣张讨厌的样子。
  这才缓缓起身,对暗处道:“拿起这东西,跟我走。”便见他的老仆人从屏风后转出来,抱起那盒子,便跟着徐阶出了书房,却没有往卧室方向走,而是直接去了西跨院的佛堂。进去佛堂,徐阶给菩萨上炷香,那老仆人绕到香案后面的阴暗处,掀开灰蒙蒙的帘子,竟露出一间密室来,里面还点着长明灯。
  老仆便用那长明灯,引着了火引子,点燃了烛台,密室里一下子亮起来,便能看清其不过一丈见方,正北面摆着龛笼、龛笼前是长案,上面摆着香炉烛台,八样祭品,皆都一尘不染,显然时常打扫。
  这时候,徐阶出现在密室门口,烛光中,他的面色已经变得无比凝重,对那老仆道:“把匣子放在案上,你去吧。”
  老仆人依言而行,将那匣子稳稳搁在长案中央,便无声退了出去,很快密室里便安静下来,针落可闻。徐阶凝神静气,深深地望着龛笼中的牌位。只见上面写道:‘故大明首辅夏言之位’!
  正是赏识他、提拔他的老师,前任内阁首辅夏言。
  夏首辅是被严家父子害死的,徐阶也因为他的死,蒙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羞辱,因为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师,被严家父子害得身首异处、家破人亡,却不发一言、不上一书,好像事不关己一样,仍然毕恭毕敬地侍奉着严家父子。
  所有人都鄙视他的为人,甚至就连严党众人,也觉着徐阶这样不顾师生恩情,只知自保求荣的人,实在是懦弱的不像男人。更不要说他的朋友们了,纷纷离他而去,甚至很多人写信与他绝交。
  徐阶默默地承受了所有的非议和责难,谁也不知道,那段日子他是怎么挺过来的,但总算是过来了。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事情都被人渐渐淡忘,包括夏言和曾铣的冤情、委屈,还有他们留下的孤儿寡母,也都慢慢地被人忘记……
  但徐阶没有忘记。他建起了这间密室,日夜供奉老师的灵位,就是为了提醒自己,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是的,他一刻都没忘记那刻骨的仇恨,严家父子不仅杀害了他的老师,还有他的学生……杨继盛!这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他也想如其他人那样,痛痛快快的上书大骂严家父子,表明与奸党势不两立,但他更知道,双方实力的差距,不啻于天壤之别,若只图一时之快,不过是以卵击石,那样不仅伤不到严党,还会把自己的命也搭上。死倒不要紧,可要是死了,还有谁能为老师报仇,为他的学生讨回公道?
  所以徐阶选择了隐忍,不仅要忍受世人的嘲讽和侮辱,还要忍受心灵的痛苦和折磨,只为一个信念,坚持下去,一定要铲除严党,报仇!报仇!报仇!
  从嘉靖二十七年十月初二,这个信念在徐阶心中便从未动摇,到今天嘉靖四十二年九月二十九,整整十五年过去了,才终于把严世蕃的人头取来拜祭老师,虽然这结果来的有些迟,但再没有人能指责徐阶什么。
  因为十五年前,他不过是个无根无基的吏部右侍郎而已,而他敌人严嵩,却历经三朝,混迹官场四十余年,工于心计,城府极深,而严世蕃聪明绝顶,论阴谋诡计,天下没有敌手……当时掌管锦衣卫的陆炳、手握重兵的仇鸾等等,全都是他们的爪牙。
  要斗倒严党集团,无异于愚公移山,回首十五年的种种艰险,徐阶终于可以说,从今天起,我徐存斋问心无愧了!
  虽然来的迟了,但正义终归是正义,是可以温暖人性的火种。
  ※※※
  严世蕃死了,严党树倒猢狲散,纷纷改换门庭,来徐阶府上磕头送礼,希望能躲过这一劫。
  但徐阶已经撕去了温柔的伪装,隐忍的越久,爆发时的破坏力也就越大,他根本无意宽恕任何一个严党分子,在严世蕃死后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就连续罢免查办了二十多名严党成员,到年底时,几乎肃清了严党在北京、在地方的所有力量,根深叶茂、死而不僵的大明第一大奸党,就此被连根拔起,彻底成为了历史。
  在这个过程中,徐阶性格的冷酷一面尽显无遗,虽然没有再杀一个人,但至少上千个家庭的命运,被彻底的改变,原本高高在上的一个阶层,全都零落成泥碾作尘,没人任何人能够阻挡!
  更让人感到恐惧的,是在对待严嵩的态度上……因为严阁老并未参与谋反,而且还因为极力反对,被严世蕃囚禁在南昌的府中,还是东窗事发,江西按察使带兵攻陷了严府,才把老头子救出来的。
  嘉靖这时候,也不会再跟严嵩念旧情了,根本不管不问,任由徐阶处置。
  许多人都建议,父子相连,直接把严嵩抓进京城杀了,这是最符合法典的。但徐阶不答应,他说严阁老已经八十多了,为国为主尽忠那么多年,可以法外开恩,留他一条性命,只消把他削职为民,让他回老家养老去吧。
  当时许多人,都认为这是徐阁老厚道的表现,但后来有人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因为后面的事情证明,徐阶对严嵩的惩罚,正是让他活下去……
  严嵩写信给嘉靖,说自己年迈体衰,身边不能没有儿孙照顾,既然陛下开恩,还给我留了个孙子,就请把严鹄送回来侍奉我吧。对于这个,嘉靖是无所谓的,便写条子给内阁,希望徐阶酌情处理。谁知徐阶说,严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必须要先服刑,待刑满之后,才能回乡。
  严鹄被判发配辽东十年……十年啊,谁信老严嵩还能坚持十年?这分明就是不想让严嵩再见到唯一的亲人。
  这还不算完,除了罢官之外,徐阶还命令刑部派钦差去南昌查抄严府,那里才是严家真正的宝库,金银财宝、古董字画有多少呢?光查抄就用了一个多月,写成的清单有一本书那么厚。
  已经穷途末路的严嵩,在万般无奈之余,提出了最后的要求,希望能留一些财产给自己,好让他养得起佣人。
  虽然抄家官员是徐党的人,但谁能拒绝一个耄耋老人的可怜请求?便答应代为转奏。
  很快批复便下来了,不许!
  有官员看不下去,为严嵩求情道:“他现在不过是个可怜的老人,阁老请慈悲为怀吧。”
  “当蒙古人的铁骑踏遍京畿,百姓请朝廷出兵救援时,他慈悲为怀了吗?”徐阶的回答冰冷而毫不留情道:“害得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无所有的人,没有资格要求慈悲。”
  于是严嵩只能孑然一身,回到了分宜老家,只能指望家乡父老收留了。好在严嵩在老家的名声还不错,地方官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生活勉强也能过得去。
  事情至此,一般就该结束了,因为对政敌打击到这一步,也就差不多了,但徐阶还嫌不够,年底时,他为分宜换了位新长官——壬戌三子之一的张翀。壬戌三子因为弹劾严家父子而获罪,现在严家父子倒了,自然也就免罪起复了,这是合情合理的,可将张翀复出的第一站,放在严嵩的老家,就太不厚道了。
  分宜的百姓听说是壬戌三子来分宜了,这才知道徐阁老并没打算放过老严嵩,谁还敢再跟他来往,更没人敢接济他,仅剩的几个仆人也纷纷落跑,唯恐再跟他沾上关系。
  于是严嵩的日子一下子难过起来,甚至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最后只能搬进宗族祠堂,靠吃祭祀祖先的供品度日……常常是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甚至饿极了,还得上街去乞讨。
  倒让原本气势汹汹而来的张翀,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任凭他苟延残喘下去。
  到这时,很多人才明白,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最大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将他曾经拥有的一样样夺去,让他在绝望中等死……


第七一零章 礼部
  嘉靖四十二年深冬。转眼间,沈默到礼部上班,已经两个多月了,和上司同僚间,相处的极为融洽。
  其实想不融洽都难,因为礼部尚书严讷和左侍郎李春芳,都是朝廷有数的老好人,加上沈默这个向来好脾气的右侍郎,有这三位堂官坐镇,一时间礼部上下一团和气,被京官们称为‘菩萨满堂’,虽有戏谑之意,却也着实成了中下层官员向往的地方。
  当然,礼部能一团和气,也跟其职责有关——大体可分三部分,一是负责考吉、嘉、军、宾、凶五礼之用,这也是礼部之名的来由;二是管理全国学校事务及科举考试;三是负责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都是些斯文至极的事情,所以才能保持心平气和。
  要是换成负责全国工程的工部,或者负责钱粮收支的户部,或者负责全国刑名的兵部;负责官吏任免的吏部;负责全国军事的兵部,再或者专门告状弹劾的都察院……你就是想心平气和,也不可能啊。
  在礼部的三大块事务中,严讷总揽全局,主抓‘礼’仪,这也是礼部工作的重中之重,可不小觑这些后世看来无用的东西,因为在这个年代,礼,是立国之本!
  《礼记》云:‘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治政安君也’,师服云:‘礼以体政’;孔子说:‘为国以礼’;晏婴说:‘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左传》引君子曰:‘礼经国家,定社稷’;女叔齐云:‘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荀子云:‘国之命在礼’。
  可以说,以礼治天下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人们坚信‘国之治乱系于礼之兴废’。所以荀子说:‘礼者治辨之极也,强国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陨社稷也。’
  为什么会这样说?因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智勇,以功为己。’按沈默的理解,便是以礼为纲,可以建立稳定的社会秩序。使人们懂得贵贱、尊卑、长幼、亲疏有别,并要求人们的行为符合他们在家族内的身份和社会、政治地位,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行为规范,这就是礼。
  所以说,礼和礼治,是这个儒家社会的构筑基石和行为准则,而礼部,作为管理和践行一国礼制的最高部门,其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也正因为礼部尚书,都精通一国礼法,并有丰富的礼治经验,所以才会成为入阁为相的前提条件。
  所以说,在袁炜病故,内阁独相的形势下,严讷几乎一定会成为大学士的,因此袁部堂于公于私,都不大过问吏部的日常事务了。
  至于二把手李春芳,负责的是对番邦与外国的交往,这差事也算是礼的一部分,勉强称之为‘外礼’。但大明泱泱大国,向来只把眼睛放在自身,所以其重要性与‘内礼’远远无法相提并论,甚至可以说,是不受重视的。但因为袁炜死后,李春芳变成了青词写得做好的一个,皇帝须臾离不开他,所以也只能象征性的领了这差事,但真有外事的话,还是得拜托沈默帮忙。
  剩下的,都是沈默的差事,或者说,几乎礼部的所有事务,一下子都压在他肩上。除了要管理包括国子监、庶常馆、各级州府县学在内的全国学校机构、各级科举考试外,他还兼着翰林学士……沈默本想辞去此职,但严讷不接,李春芳也不接,都让他能者多劳。
  沈默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位都是懒极了的翰林官出身,信奉的是那套无为而治的黄老之道,至于自己,虽然这几年没干正事儿,但早年间毕竟挣下了‘干吏’的名头,又在南巡中大大出彩,这次落在他们手里,那还不是小长工进了地主家,不用你用谁去?
  如果仅这些也就罢了,沈默闲了这些年,早就浑身骨头松了,何况下面还有那么多的司、厅、局。有的是郎中、主事、员外郎听他调遣,何必事事亲躬?恰好他的长处就是调配指挥,无论多繁冗的差事,都能层层剥茧,条理清楚的分配下去,就是事情再多点,也不耽误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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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并不说明沈默心里就不烦,恰恰相反,他最近比较烦、很上火,极憋闷……只是从不挂在脸上罢了。而他烦恼的源泉,则来自一个曾经崇高无比,现在却屈居在礼部门下的衙门——宗人府。
  宗人府掌管皇族属籍和纂修玉牒的衙门,专管皇族宗藩事务,洪武三年,沿元制设大宗正院,二十二年改名宗人府。设宗人令,左、右宗正,左、右宗人,并正一品,由亲王充任……顺便一提的是,后来的成祖朱棣,只能在其中担任右宗正,才能排到老三。就知道其最初的地位有多显赫了。
  但不要崇拜它,它只是个传说,经过了靖难之役,当年的右宗正当上了皇帝,而原本的皇帝朱允炆则下落不明,皇族间亲密无间的关系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监视提防、打压钳制。所以此时,宗人府这样一个地位崇高,可以号令皇族、甚至对皇帝指手画脚的机构,自然成为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必定要大加削弱的。
  从朱棣开始。历代皇帝先是取消了亲王领宗人府事的规定,改由勋旧外戚领宗人府事。后来更是直接将宗人府归于礼部管理,彻底将这股超然的势力消弭无形。
  这下皇帝是放心了,可礼部的堂官们就闹心了……宗人府管的是什么?宗室啊!这些人虽然没什么权力,可各个都以天潢贵胄自居,脾气大、架子大,火气更大——因为经过百多年条件优渥的繁衍,宗室人数已经是开国时的好几千倍了,可国家还是得奉养啊,对财政的压力之大,甚至超过了军费。
  换成谁当皇帝,都想在这件事上,日朱元璋的先人板板,哪怕那也是他们自个的先人,这狗屎政策实在是太狗屎了,更不行的是,再狗屎它也是祖制,想改没门。
  所以历代皇帝和他们的大臣,都致力于削减这方面的开支,虽然不能大张旗鼓的削藩,但可以零敲碎打、积少成多啊。比如说,只要亲王、郡王无子,一死就会除藩,犯了罪也会被直接贬为庶民除藩,甚至连正常可以继承王位的,都会无故拖延数年,因为手续没完成,就不用发俸禄……至于连没有封地的奉国、镇国、辅国将军和中尉们,就更加没有保障了,拖欠苛扣禄米的事情时有发生,换了谁都得怨气冲天。
  说句实在的,现在宗人府,就是给宗室们出气用的撒气桶,每天都有人在那里拍桌子骂娘,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加,甚至要死要活。偏偏你还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笑着赔不是。哄着这些爷,闹心程度堪称天下衙门一绝。
  这么有碍和谐的部门,自然不能放在礼部衙门里,所以宗人府并不在东江米巷中,而是被发配到宣武门以南的菜市口南大吉巷胡同里,可谓是眼不见心不烦。
  如此惹人厌烦的差事,严讷和李春芳二位‘仙长’自然不会去管的,欺负沈默初来乍到,不由分说便交到他肩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又是初来乍到,沈默只能苦笑着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勉强也能应付过去。
  不过总体来说,在当时满朝风声鹤唳,官员朝不保夕的情况下,这三位仁厚长官,为礼部官员撑起了一片温暖的避风港,使他们不论原先派别,都得以躲过徐阁老的大清洗,确实是人人羡慕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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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有道是,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到了腊月里,沈默还是被拖入了风口浪尖,‘罪魁祸首’正是他的同年好友,告发伊王的功臣林润。
  因为一切都坐在明处,嘉靖没法贪污他的功劳,加之他与沈默同年,自然也是徐阁老的学生了,所以在大清洗后的大提拔上,素有直名的南京右佥都御史林润,竟被廷推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成为言官系统的三把手……顺便提一句的是,邹应龙为右副都御史,还在他之下。
  得以进阶高位,林润士气大振,进京后不久,便上了一道《议宗藩禄米疏》,此疏一大白于天下,就如巨石投水,激起轩然大波!
  这道奏疏的大意是:‘今天下之事,极弊而大为可虑者,莫如宗藩!因为今日宗室繁衍,岁禄不继,宗藩禄米所支比过去多出数百倍。如河南开封,洪武中惟一个周王府,至嘉靖初郡王已增三十九,将军至五百余,中尉、仪宾不可胜计,举一府而可知天下。今距嘉靖初又四十余年,所增之数又不难推知。’乃是直接向宗室藩王开炮,直指天下第一大弊!
  究竟这弊病严重到什么程度了呢?‘计天下财赋每年供京师粮食四百万石,而各处王府禄米多达八百五十三万石,超过供京师之粮一倍以上。如山西存留米为一百五十二万石,禄米则为三百一十二万石;河南存留米八十四万三千石,王府禄米一百九十二万石。以此二省论之,即便田赋粮全征,也不够供王府禄米之半,况且吏禄、军饷皆出其中。因此形成郡王以上犹得厚享,将军以下至不能自存,饥寒困辱,势所必至。有司困于难供,宗藩苦于不给。于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也就是说,国家的全部收入,要有大半供给王府,而御用、吏禄和军饷这些国家开支的传统大头,却只能在剩下的一半中权宜,国家怎能不疲敝至极呢?
  但如何解决呢?林润说‘臣以为宜令大臣和科道集议于朝廷,然后颁论诸王,示以势穷弊极,不得不通之意。令户部全计赋额,以十年为准,大约兵荒、蠲免、存留费用几何,王府增封几何,禄米及诸费几何,令宗藩晓然,知赋入有限,而费出无穷,共陈善后之策,然后通集众论,请皇上定夺,以为万世不易之规。’
  他也没有好办法,建议大家凑到一起开会解决……
  嘉靖也许是被宗室摆了一道、险些连命都丢了,也想狠狠治治这帮蠹虫,所以便将林润的奏章明发朝中,命百官进行讨论,看看谁有什么好办法。而那厢间,宗室藩王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纷纷派人进京活动,坚决抵制这种不可饶恕的‘倒行逆施’。
  而宗人府作为连接朝廷与宗室的纽带,自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处在十分微妙的境地中。
  这几日,沈默已经接连接待了十几波皇室宗亲……没有皇命,藩王是不得离开封地的,但这不妨碍他们把子弟派到京城来奔走联络。这些世子爷普遍脾气不好,见不着正主只好拿宗人府的官员出气,肆无忌惮的打骂羞辱,唯恐事情闹不大。
  没办法,沈默只好亲自出面,安抚这些大爷们,又是请吃饭、又是请听戏,这才没被烧了衙门。
  “少宗伯,这样下去不行啊。”跟着沈默来到礼部,已经升任员外郎的王启明,愁眉苦脸道:“那帮爷们儿太能花钱了,这才几天啊,咱们的招待费就已经见底了。”
  “钱的问题不用操心。”沈默手捧着个怀炉,目光盯在一本账册上,漫不经心道:“先把这些大爷们稳住了才是第一。”
  “怎么,您老又要自个掏钱垫上?”王启明可知道,这位家里太有钱了。
  “想得美,我家里已经不做生意了,坐吃山空立地吃陷,哪有余粮打发他们。”沈默耷拉下眼皮道:“从他们年底应发的禄米里出。”
  “啊,到时候还不闹翻了?”王启明大惊小怪道:“您这叫,叫饮鸩止渴。”
  “少废话。”沈默将那小暖炉搁下,翻一页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说到时候的。”
  “得了,反正您老说了算。”王启明应下来,又转个话题道:“大人,下面人这几天都在求我,跟您打个商量……”
  “什么事儿?”沈默提起笔,从那账本上摘抄着什么,还是没抬头。
  “是这样的,今年冬天奇冷无比,还没进腊月呢,就下了好几场雪,这柴火的价钱打着滚的往上翻。”王启明小声道:“弟兄们想问问,能不能多发点柴火票,就算少发钱也行啊。”柴火票是官员的一种福利,就是凭票领取一定数量的柴禾,而且是质量很高的官柴。
  “账算的不错啊。”沈默不动声色道:“什么值钱要什么……”
  “嘿嘿。”王启明觍着脸笑道:“您总不能看着弟兄们挨冻吧。”
  “嗯,知道了。”沈默终于抬头看他一眼,道:“不过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得部堂大人说了算,等有机会我跟他说说,看看能不能行。”
  “您别推呀……”王启明仗着是他的老臣子,软磨硬泡道:“扣那些宗室的禄米您都不跟部堂商量,怎么给咱们发点柴火票,还用得着商量了。”
  “好你个王启明,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沈默又不看他了,继续写字道:“赶紧滚蛋,别在这碍眼。”前者那是背黑锅,后者那是市下恩,性质能一样吗?
  王启明无奈地叹口气,心说,大人现在是越来越不好说话了,哪像原来,求求就求出来了。只好恹恹的施礼告退,回去后好几天都躲着大伙,唯恐他们问起,那柴火票的事情。
  谁知才过了两天,礼部的同僚们,便纷纷找上他,却不是问罪,而是一个劲儿的道谢起来,王启明一问,原来是早晨部堂大人过来,发了五千斤柴火票……礼部本来就人少,这下过冬都够了。严部堂还告诉他们,这五千斤柴火票,是沈侍郎利用关系,在内廷惜薪司用平价买的呢。
  王启明这个奇怪啊,心说大人这是何必的,害得我这几天不敢见人。
  他正琢磨着,有人叫他道:“老王,少宗伯叫你呢。”
  他赶紧颠颠的过去沈默的签押房,一脸恭敬道:“少宗伯,您找小得。”
  “嗯。”沈默点头道:“帮我发几份请柬,今晚我要请客。”
  “是。”


三戒大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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