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章 死要面子活受罪


  牵涉到信仰问题,平时温和可亲的老百姓,此刻变得面目狰狞起来,非要沙勿略下跪不可;而平时圆滑变通的沙勿略,也变成了一根筋,不管别人怎么威胁,反正绝对不跪。
  眼见火药味越来越浓,沙勿略就要被围殴,这时香客里有个声音道:“诸位请冷静!”众人循声望去,见那是位望之五六十岁的长者,不少人都认出来他来,纷纷行礼道:“沈大老爷好。”原来是绍兴第一大家——沈家的大家长,沈六首的族伯沈老爷。
  沈老爷为沙勿略解释道:“人家西方人跟咱们不一样,他们终生只信仰一个神灵,要是给咱们的神仙跪拜了,他信的那个神就要生气了。”说着对众人笑道:“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才是我们泱泱大国的气派,大家就不要难为他了吧。”
  沈老爷在绍兴,那可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他老人家发了话,哪个敢不听?于是激动的人群逐渐平息下来,冲动的年轻人也放开了沙勿略。
  沈老爷朝沙勿略递个眼色,便带着他速速离去了。
  出来之后,沙勿略心有余悸的看看那寺庙,这才朝出言相助的老绅士恭敬道谢。
  沈老爷呵呵笑道:“你我也不是外人,就不必多礼了。”见沙勿略不解,他解释道:“我是沈默的大伯、沈京的父亲……前几日拙言去看我,跟我说起来,我才知道绍兴城来了个洋和尚,看来就是你了。”
  沙勿略这才明白过来,赶紧再次施礼致敬。
  沈老爷摇头笑笑,示意他不必多礼,道:“相见即是缘分,不如请沙先生去车上小坐。”
  沙勿略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见他的汉话说得如此之好,沈老爷忍不住哈哈大笑,请他上了自己的马车。
  上车后,沈老爷笑问道:“你怎么跑到城隍庙去了?”
  “我只是一时好奇,想进去参观一番。”沙勿略诚恳道:“现在对这个唐突的举动十分懊悔,因为不明白外教人的心理,鲁莽的引起他们的误会,又不易给他们讲个明白,要不是您老先生出现,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说着坚定道:“因此我决定,在尚未使贵国人明白我的立场前,绝不去参观中国庙宇。”
  “呵呵……”沈老爷不由笑道:“放松一下,别那么认真么。”说着关切问道:“怎么样,来绍兴也好几天了,过得舒心吗?有什么不习惯?”
  “十分的舒心。”沙勿略点头连连道:“这里的人们友好而热情,很多人请我吃饭,还送我好多礼物,叫我好生过意不去。”
  “远来皆是客。”沈老爷笑道:“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了,我们不得好好招待吗?”说着又问道:“对我们大明的印象如何?”
  “印象好极了,各个方面都比欧洲强得多,只是……”沙勿略欲言又止道。
  “但讲无妨。”沈老爷笑道:“我们明国人都是闻过则喜的。”
  沙勿略的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道:“我发现贵国人并不把诚实当成一种美德……”
  “此话怎讲?”沈老爷微微皱眉道。
  “我在那位罗大人家寄宿的时候,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让我应接不暇,没时间出门走走看看,罗大人见我很苦恼,便要佣人对来访的客人说我出门了。”沙勿略道:“可我明明还没有出门呢,怎么能撒谎骗人呢?”
  “这有什么啊?”沈老爷忍俊不禁道:“你赶紧出门不就得了?出去了不就算骗人了。”
  “罗大人也是这么说的。”沙勿略道:“可我那时候分明还在家里,怎能算是出去了呢?”
  “你这人,咋这么死心眼呢?”沈老爷无奈笑道:“懂不懂什么叫变通?”
  “这就是我不太明白的地方。”沙勿略道:“在我们西方,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我们一般不说假话,且不能撒谎。”顿一顿道:“也可以说是不懂变通。”
  “呵呵,不懂变通的沙先生。”沈老爷微笑道:“我承认这其实是一种美德,但我们中土还有一句古话,叫到哪家的山头唱哪家的歌,你既然打算来这里干一番事业,是不是应该入乡随俗,学会这种高变通呢?”顿一顿道:“看你不远万里而来,汉话又说得这么好,显然是想干出一番事业来的。但恕我直言,在华夏数千年的历史中,异类是无法取得成功的,他们虽然才华出众、志趣高洁,但往往痛苦而不被人理解,身后的名声大于生前的功业。”说着话,他瞧见沙勿略傻了一样坐在那儿,心说:‘难道这老外脸皮薄,说不得?’于是笑着道歉道:“交浅言深,说这些有些冒昧了,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不不。”沙勿略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摇摇头道:“我要真诚的感谢您,其实一直以来,我一直都找不到在东方‘传教难’的症结,这次让您这样一说,似乎是有所悟了。”说着轻叹一口气道:“您说的很对,不知道变通,有时候就走不通。”
  “其实我们这边的人也知道,诚实是一种美德,但积习如此,总给人言不由衷的理由。”沈老爷却正色道:“如果能通过您的传教,让更多的人不说假话,您的传教就很有意义。”说着笑笑道:“为了崇高的目的,有时候不得不做些不崇高的事儿,这又是一条东方智慧。”
  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沙勿略才鼓足了劲儿问道:“那么,您觉着政府会允许我们在大明传教吗?”他早听沈京说过,知道这是一位有着多年宦海生涯的老人,所以把心里一直没底的问题拿出来,想要得到他的解答。
  沈老爷想一想,笑道:“我大明没有国教,换而言之嘛,也就是说,只要不是谋人钱财、企图不轨的邪教,不需要得到朝廷的特别批准,就可以在我境内传播。”
  “是么?”沙勿略在印度、南洋、日本,为了得到传教许可,都受尽了刁难,想不到大明竟然不需要许可,不由大喜过望道:“这样就省了很多麻烦。”
  “不不,我却以为恰恰相反。”沈老爷却摇摇头道:“不需要许可便能传教,也可以看成是没有朝廷的许可……也就得不到朝廷的保护和认可,始终处于弱势和不安全的地位。”顿一顿道:“如果没有跟地方官搞好关系,或者让御史们看不顺眼,便会招来弹劾,而你们在皇帝和重臣那里,连点印象都没有,到时候谁会替你说话?还不是一弹一个准,到时候只要皇帝一道敕令,全国都会禁止传教。”说着看一眼沙勿略道:“要真到了那一步,想要再挽救,可就千难万难了。”
  听了沈老爷的话,沙勿略心中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大明这么多的地方官、还有御史,怎么能都不得罪呢?”
  “不要着急。”沈老爷微笑道:“我觉着你有两条路可以走。”
  “请您指教!”沙勿略激动道。
  “第一条比较直接,只要设法见到皇帝,得到圣上的认可,自然可以在全国畅行无阻了;不过我国皇帝迷信道教、宠幸方士……”沈老爷道:“据说同行是冤家,那些道士、方士们,肯定不能让你如愿的。”
  对这一点,沙勿略深有体会,他一直以来的斗争对象,也就是什么印度教徒、婆罗门教徒、佛教徒之类的异教徒,而且得出一条经验,那就是有政府支持的教派,几乎是不可战胜的,所以他气馁道:“这个比较难,您还是说下一条吧。”
  “那好。”沈老爷点头笑道:“下一条嘛,就比较慢了……在我国,有一种非官方的力量,叫做风评,这个你懂吗?”
  “风评?”沙勿略迟疑道:“是不是舆论的意思?”
  “是的,你果然对汉话很在行。”沈老爷笑道:“就是这种东西,它并不是由官方决定的,而是被在野的士大夫所掌握,只要这些人认可你们,愿意为你们说好话,那你们就会有好的风评。当风评很高的时候,无论是官员士绅,还是平民百姓,都会很尊敬你们,甚至连皇帝也不能轻易的否定你们,到那时,你们的传教就会很顺利的……”
  “是吗?那太好了!”沙勿略欣喜道:“那请您给我们一个好的风评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可没那本事……”沈老爷尴尬道:“我只是在野士大夫中的一员,你得获得普遍好评才行。”
  “那要如何获得呢?”沙勿略问道。
  “这就看你的本事了。”沈老爷笑道:“但以我的经验看,想要获得别人的好评,一般要先获得别人的认同,再获得别人的敬佩。”
  沙勿略喃喃道:“是吗?那如何去做呢?”
  “这我就帮不了你了。”沈老爷笑道:“自己思考思考,如何才能融入,如何才能获得士大夫们的尊敬吧。”
  沙勿略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
  看着陷入沉思的沙勿略,沈老爷暗道:‘拙言啊,我把你交代的任务可完成了,不过你对这洋和尚费这么大劲,到底要干什么?’
  ※※※
  沈老爷并没有载着沙勿略回家,而是把他带到了沈贺那里,因为沈默明天就要启程离家,今日特意设宴,请诸位亲朋好友小聚告别。
  到了他家时,已经是高朋满座,但还没开席,都等着他这位沈家大家长呢。见他一到,大家便请他上座,并起哄道:“罚酒三杯,罚酒三杯!”
  沈老爷倒也痛快,连干了三杯老酒,对紧挨左右的沈贺和殷老爷笑笑,道:“不好意思,老夫来迟了,想不到今儿城隍庙的人真多,半天马车都不动一动。”
  殷老爷笑道:“老哥每月九炷香,烧得可真是虔诚啊。”
  “那有什么用……”沈老爷叹口气,低声道:“小杂种死活不回家……”说着提高声调,对主陪位子上的沈默道:“我这酒也罚过了,咱们开席吧。”
  沈默却笑道:“大伯稍微一等,还缺了一位,哦不,两位。”
  众人相互看看,所有椅子上都坐了人,哪里还有缺,都不知他葫芦买的什么药。守着这么多人的面,沈贺有意摆出当爹的尊严,问道:“拙言,还有什么客人呀,你就别卖关子了?”
  “诸位稍候。”沈默起身笑道:“这个客人得我亲自去请,我去去就回。”说着便往后堂走去。
  众人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议论纷纷,不知将会请出什么样的人物来。
  过了没多会儿,屏风后脚步声响起,众人屏息望去,便看见沈默恭请一位抱着孩子的腼腆少妇,出现在花厅之上,虽然两人年纪相仿,但沈默身子微微错后,持的是晚辈之礼,所以也不会有人认错什么。
  一见那女人那孩子,方才还一副严父做派的沈贺,却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吭吭哧哧道:“你你……她她怎么来了?”原来这女子,竟然是他纳的姨太太,而那看上去一两岁的小男孩,自然是他老树开新花,给沈默添得小弟弟了。
  因为当年为续弦的事儿,引得沈默反应强烈,甚至离家出走了好长时间,所以沈贺一直心有余悸,甚至以皈依佛教来保证,自己不会再动凡心。但是他的身份今非昔比,有多少人上杆子想把闺女送给他,几乎是每天都有人来给他说和,加之他这几年养尊处优,血气充盈,难免也有些非分之想,可又怕再惹恼了儿子,于是好生纠结。
  沈老爷知道了他的心思,正为那次没给他保媒成功而歉疚了,便给他出主意道:“拙言在外面做官,就算是卖给帝王家了,十年二十年的都回不来,你不如先纳了,把孩子生出来,来个先斩后奏,到时候他就算不认那个姨娘,还能不认自己的弟弟?”
  沈贺一想也是,反正拙言十年八年的回不来,我先享受了再说吧……不过他老实惯了,又顾虑道:“这、这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沈老爷道:“儿子都敢不告而娶,做老子的又有什么不敢的?”
  “拙言可没有不告而娶。”沈贺小声道:“他很受规矩的。”
  “我说我儿子……”沈老爷郁闷道。
  于是,沈贺就没跟沈默打招呼,给他娶了个‘小姨娘’,等若菡回家省亲时,正好赶上小叔子降生,弄得她哭笑不得,对沈贺道:“爹,不是我说你,您弄得这叫什么事儿啊?瞒得了一时,还瞒得了一世吗?难道永远都不让拙言知道?”
  沈贺嘟囔道:“那生都生了,总不能再塞回去吧。”便央求儿媳道:“若菡啊,我知道你最有主意了,帮我想想办法吧,怎么跟拙言交代。”
  “事到如今,不能再隐瞒了。”若菡道:“我回去的时候,就告诉他。”
  “可别,你也不知他那脾气。”沈贺道:“要是知道我连弟弟都给他生出来了,还不知生多大气呢。”
  “那您的意思是……不告诉他?”若菡道:“反正他远在北京,就是发火也冲我来,您不用担心。”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沈贺小声道:“你不能一下全告诉他了,不然我多没面子啊。”
  “那按您说的。”若菡苦笑道:“我该今儿告诉他一点,明儿再告诉他一点?”
  “就是这样。”沈贺尴尬笑道:“你回去只告诉他,我要纳个偏房,看看他什么反应,这样也能让他觉着,尊重他是不是……要是他不答应,你就帮我劝劝他,要是他答应了,你就再等上一年,再告诉他这个娃娃的事儿。”
  “合着这就贪污了小叔一岁?”若菡无奈道:“一岁的孩子和两岁的能一样吗?”
  “长大了就一样了。”沈贺笑道:“你能分出十三岁的孩子,和十四岁的哪个大?所以等拙言将来见到他弟弟,这事儿也就圆上了。”
  若菡心说,公公还真是死要面子,但父命难违,还是答应了。
  ※※※
  谁知沈默转过年来就回来了,按照他们编的那套,孩子还应该在娘肚子里呢,可现在都已经会叫爸爸了,还不当场就穿帮了?沈贺只好先让亲家公帮着挡挡,然后把那娘俩送回娘家去躲一躲,指望着能混过这一关去。
  谁知道,沈默神通广大,才会这两天,就把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直接把那娘俩带到这……鸿门宴上。
  ‘完了完了,这是要兴师问罪啊!’沈贺不禁暗暗冒汗道:‘我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第六八零章 定江王
  但出乎意料的是,沈默命人搬了把两把椅子,请那年轻的妇人坐下,然后对上首的沈贺拱手道:“儿子不孝,父亲大喜、弟弟降生竟都未曾回乡致贺,实在愧疚无比,今日值此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孩儿斗胆请父亲过来与姨娘并坐,好让孩儿补上这一礼……”
  沈贺一下有些不知所措道:“这这,用不着吧,心意到了就好……”那妇人也起身小声道:“少爷莫折杀奴家。”
  沈默看一眼沈老爷和殷老爷,意思是,该你们俩上了。沈老爷便笑道:“兄弟,总是孩子一片孝心,你就受了吧。”殷老爷也笑道:“是啊,不然拙言心里也是个遗憾,亲家你就去坐下吧。”在两位老人家的劝说下,沈贺才起身坐到那椅子上。
  沈默又请那妇人坐,妇人却直推不敢,她总也是知道礼数的,若是今天受了沈默这一拜,明天就能被绍兴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恐怕娘家人都会说她不知天高地厚、脑子被浆糊住了的。
  所以任凭沈默如何劝说,她都是不肯坐的,最后还是沈贺圆场道:“拙言啊,既然……她不愿坐,就不要勉强了。”说着对那妇人道:“你就站在我边上吧。”妇人点点头,不再作声。
  沈默也不再强求,端端正正的跪在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大礼参拜。
  看着一丝不苟行礼的儿子,沈贺的眼眶湿润了,儿子对他的爱毋庸置疑,但一直以来犬父虎子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至少他本人,已经习惯了儿子的强势支配。但在这个父为子纲的社会中,这样的父子关系,无疑会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和困扰,但沈贺一想到儿子为自己、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抗议的话就无法说出口。其实他也愿意接受现状,只是在某些时候、某些方面,总是会表现出一些反抗,仿佛便可证明他还是一家之主一般。
  对于老爹的这种心态,沈默其实早有了解,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当时他觉着,这个家从当初寄人篱下,食不果腹。到后来迅速好转,很快成为绍兴城的大户,全都是自己苦心谋划、辛勤经营所得,而沈贺干过什么?能干什么?就连想要谋个升迁,还得靠自己请客送礼!
  所以沈默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从没以这个时代的标准对待过父亲,还以‘我是从后世来的,所以用后世的观点处理父子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借口来自我安慰。但随着他年龄增长,心理成熟,尤其是自己也成为父亲之后,才终于明白,对于任何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父亲来说,需要的不止是锦衣玉食、宝马轻裘,他更需要有权威,需要被尊重,需要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力量,否则再多的荣华富贵,也无法使其真正的快乐。
  正因为认清了这一点,沈默反省了自己与父亲的相处之道,终于明白自己太过自私。总是想按照自己心中的‘慈父’形象,来改造自己的父亲,却从没想过他的感受。没有哪个男人喜欢被别人改造,父亲之所以默默接受了他的安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爱他不愿让他伤心。同样的,他也爱自己的父亲,又怎能让父亲不快乐呢?
  所以沈默收起了对父亲的要求,欣然接受了他骗自己、娶偏房,甚至为自己添了个小弟弟的事实……虽然这些仍然让他很不舒服,但父亲为他牺牲了那么多,他这点不舒服,又算什么呢?于是在了解了情况之后,他亲自去把那娘俩接来,然后请了亲朋好友见证,恭敬的补上了贺礼。
  他之所以如此郑重,出于三方面考虑,一来,沈贺怕儿子的传言,已经成为绍兴城的笑谈,借此可以告诉全绍兴人,那不过是个笑话,沈贺娶媳妇,不用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同时也是为了自己……把父亲逼得偷偷纳妾,这在当时可是不孝的表现,一旦被人发现,拿来做文章,说不定就让自己窝囊下课。既然心中有大抱负,就得注意这些小节,不能坏了大事。
  第三,是给父亲新娶的女人顺气……老夫少妻本来就容易出问题,沈贺偷偷摸摸做贼似的举动,定然让那‘小妈’心里不痛快,日后难免会和沈贺怄气,所以沈默得把这件事摆平,让那女人感到被尊重,心里不闹别扭,把父亲伺候好。
  为了给父亲加码,他还对弟弟表现出了十分的喜爱,并对那姨娘许诺,将来自己会安排他去最好的书院,跟最好的老师读书。谁知那姨娘小声道:“您的学问就是天下最好的……”
  沈默痛快答应道:“成,等弟弟长大了,就让他跟着我读书。”
  那姨娘登时十分欢喜,千恩万谢,却也知道人家为什么这么对自己,日后对沈贺自是小心侍奉,却也算是知情知趣。当然这是后话……
  ※※※
  当天下午,沈默便登上了西去的客船,与他同行的,还有满脸沉思的沙勿略。两天后,船入鄱阳湖。准备从湖上驶入长江,再往江北承天府赶去,在那里与皇帝的队伍汇合。
  鄱阳湖就是彭泽湖,此时已经成为大明第一大湖,碧波荡漾,浩瀚万顷,水天相连,渺无际涯,船行其上,有大海之辽阔,令人心旷神怡。而无大海之颠簸,令人轻松惬意,真让旅途变成件愉快的事情,沈默也终于从离愁别绪中摆脱出来,命人请沙勿略上甲板,要与他一起饮酒赏景。
  沙勿略也是思考的脑仁生疼,也想换换脑子,于是欣然应允,两人便坐在船上视野最佳处,就着三五个小凉菜,一斤半老黄酒,一面欣赏着如画的美景,一面轻声细语地说着话。
  “神父,我看你这几天,一直眉头紧蹙,似乎心事重重。”沈默轻声道:“若是方便的话,不如说给我听听,也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呢。”
  “方便,当然方便。”沙勿略点头道:“原本就是想问问大人的,但这几日见大人心情不太好,所以一直没问。”
  “现在我心情好了。”沈默笑道:“你问吧。”
  “那好,我就说了。”沙勿略点点头道:“我来东方世界二十年了,但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让东方也如西方那般认同耶稣会,接受主的恩典,后来我认识到,只有让大明这个东方世界的宗主先接受了天主教,那么它的藩属临国才会接受。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来到了大明,有幸见到了大人,并在您的带领下,去了您的故乡,在那里见到一位长者,他提醒我说,只有先让士大夫阶层认同我,赞扬我,我的传教事业才能顺利展开……”
  沈默点点头道:“确实如此。”这番话就是他教沈老爷说的,当然不会反对了。
  “可如何做到这一点呢?”沙勿略耸耸鼻子道:“我想来想去,都不知该从哪里下手……”说着两手一摊道:“不瞒您说,我们的传教工作,一般都是从修建兼具救济与教育功能的慈济会入手,吸引穷苦人为了得到救济,而听我们传播主的福音,同时还可以为我们赢得良好的声誉。”
  沈默默不作声的听着,心说这家伙还真实诚。
  “但贵国几乎没有乞丐。”沙勿略一脸无奈道:“老人、孤儿和残疾人,都能得到很好的救济,这是我们比不了的,所以这条道走不通。”
  沈默不禁老脸通红,心说你那是没去西南、西北、中原看看,估计直接就不郁闷了。
  沙勿略不知道沈默的小心思,仍在那一脸苦恼道:“连惯用的方法都无效了,我真不知该如何去打动那些士大夫了。据我所知,在贵国,士大夫们毕生钻研的,就是孔圣人的道德哲学,只有在这方面考试夺魁、取得功名,或者成为公认的大儒,才能得到我需要的……认同和尊敬。”说着无奈地叹息一声道:“但我打听过了,贵国不允许外国人参加科举,而且我今年都四十岁了,也不可能比得过那些一生专修此道的大儒……”把心里的郁闷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来,沙勿略感觉心情好多了。
  但沈默却笑着告诉他:“你错了,其实大明的哲学相当的片面,且几乎没有自然科学,这些都是别人不及你的地方。”见沙勿略一脸迷茫,沈默微笑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逻辑学的问题吗?大明最缺乏的就是这个,因为缺乏逻辑规则的概念,所以在对待孔子的道德哲学时,毫不考虑各个分支相互的内在联系,而只以自己的需求为要,任意割裂圣人之言,才会得出一系列混乱的格言和推论……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有人想要说明,人应该礼贤下士,向不如自己的人虚心求教,便会引用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而改之。’但当他想说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时,又可以用孔子的‘无友不如己者’岂不是自相矛盾?”说着喟叹一声道:“正因为没有逻辑学的支撑,圣人门徒才会一直在原地兜圈子,陷入诡辩与误解不可自拔。”
  “您的意思是,让我教授他们逻辑学?”沙勿略轻声问道。
  “你说他们缺乏逻辑,他们还说你没有学问呢。”沈默摇头道:“这个先不着急,还是先让他们对你服气吧。”说着为沙勿略点明方向道:“大明在天文学、几何学等近代科学方面,已经落后于西方了,而一件对我们双方都很有利的事情是,大明的士大夫求知欲都很强,尤其是喜好新奇的东西,你看能不能以此为突破口,让他们了解这个世界的变化,然后把那些新科学讲授给他们,等他们知道自己的无知时,自然会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到时候你传教的时机成熟了,我大明的士大夫也因此开阔了眼界,这种双赢的局面,是我们都愿意看到的,对不对?”
  听了沈默的话,沙勿略沉思良久,终是点头道:“如果是这样,那简直太好了。”
  “那咱们为双赢干杯。”沈默举杯道。
  “我敬大人!”沙勿略赶紧举杯道。
  ※※※
  达成共识后,沈默便与沙勿略商量具体的措施,诸如赶紧写信给教廷,命他们多派饱学之士,携带西洋奇巧前来支援;自己为他取得在大明的长期居留权,并提供与士大夫接触的便利条件等等。
  两人兴奋地说着话,忽然感觉船没有那么平稳了,沈默这才回过神来,看看天空万里无云,不像是起风了,便问道:“怎么回事儿?”
  三尺赶紧下去询问,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话道:“船头说,是到了湖北部,这里湖面变窄,水流变急,因为不稳了。”沈默点点头道:“知道了……”却见三尺仍然站在那儿,表情迟疑,仿佛还有话要说。
  “有话快说……”沈默看他一眼道,若不是当着外国友人的面,下半句也少不了。
  “唉……”三尺小声道:“是这么个事儿,船头说,大人得准备准备,待会儿到了都昌县老爷庙,得祭定江王了。”
  “什么定江王?”沈默皱眉问道,他虽然从不说,但心里是很抵触那些怪力乱神的。
  “这个……那个……”三尺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一拍大腿道:“我费这劲干啥,让船头自己来说不就成了。”
  “那就去。”沈默白他一眼道。
  不一会儿,三尺领了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上来,他不是沈默的人,而是进入鄱阳湖前,担心湖大迷路,在鄱阳县雇的向导,姓韩,行老六,一见到沈默就赶紧恭敬行礼,口称公子。
  沈默和颜悦色地问他道:“老韩,你说要祭奠定江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能不能跟我说说。”
  “公子爷有所不知,在这彭泽湖北区,有一形似三角,长五十里的水域,是定江王的道场。”韩老六一脸严肃的向北方磕个头,这才小声道:“相传元朝末年,我太祖皇帝与陈友谅在鄱阳湖决一死战,上千艘战船搅成一团,王找不着帅,帅找不着将,结果太祖皇帝的旗舰,被陈友谅手下的第一猛将张定边追杀,一直追到那片水域,眼见就要被追上了,结果那张定边的战舰突然就翻了。逃过一劫的太祖爷定睛一看,原来是只巨大的大头鼋,危难时刻救了他。后来太祖爷重新杀回战场,我吴军士气大振,后来终于打败了陈友谅。后来太祖爷当上皇帝后,为了感谢救他一命的大头鼋,便在那段水域边的沙洲建起一座‘老爷庙’,并封其为定江王。”说到这,韩老六的表情变得可怖起来,道:“从那以后,过往的船只行道老爷庙,都要杀一只鸡,用鸡血祭祀定江王。要是不宰杀公鸡或不烧香拜佛者,将遭到船没人亡之灾……”
  响晴白日的,沈默让这韩老六说得一阵寒毛直竖,干笑道:“这是传说还是?”
  “当然是真的了。”韩老六着急道:“我们湖上讨生活的都知道,但每年都有些过路的外乡船,不信这个邪,全都在那里被定江王拉到湖底下,再也回不来了。”
  沈默闻言看看三尺,又看看沙勿略,但这俩家伙都假装木头,不发表任何意见,他只好干笑几声道:“既然有这个风俗,那我们也祭一下吧,不就是只公鸡吗?就算是感谢定江王救了太祖爷吧。”
  见他被说通了,韩老六就赶紧去准备,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请沈默上前甲板,沈默笑道:“你祭一下就成了,我就不用去了吧。”
  “要去的,非得船上最尊贵的人主祭才行。”韩老六坚持道。
  “那好吧。”在这些事情上,沈默就是那么从善如流。
  一行人下到甲板上,果然桌台、香烛、幌子、点心都已备齐,当然还有一只被困成粽子的大公鸡。
  那韩老六对着北面嘀嘀咕咕,表情极为虔诚,然后请沈默给定江王烧纸,他自己则杀了鸡,将鸡血倒在一个碗里,奉给沈默道:“公子,您把这个撒到湖里,咱们就平安无事了。”
  沈默依言而行,将一碗鸡血洒到湖里,把碗递还给韩老六,故作轻松道:“咱们可以过去了吧?”
  韩老六看看天色,摇头道:“还不行,这段湖面逢丑、卯、巳、未、酉、亥时是安全的,现在是午时,进去就完蛋。”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艘快船从边上掠过,往那段韩老六口中的‘定江王道场’冲去,然后又有五艘快船,紧跟着也进了那段水域。


三戒大师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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